第 51 章   宽衣


    太子猝不及防地被岑拒霜吐了一身。


    不可名状的温热浇淋了他整个肩头,又顺着胳膊缓缓滑落,深红色的衣袍浸湿了大片,他挪眼看去,她的衣襟也沾染了不少痕迹。


    太子垂眸望着岑拒霜,通红的脸颊往上,她那对翠羽似的眉蹙成了一团,瞧着应是极为难受。她正虚睁着迷糊的醉眼,微张的唇畔似是想说什么,又化作喉咙里软绵模糊的话,咿咿唔唔了半刻,半个字也听不清。


    “啧,真是麻烦。”


    他亦是没想到,岑拒霜的酒量如此之浅,他叼着的酒盏本就撒了一半的酒在外,她至多只喝了半杯,便醉得不省人事,还吐了出来。


    太子褪下自己被弄脏了的衣袍扔至一边,此间间隙,他见岑拒霜抬着虚软的手搭在了她的颈间,纤细的柔荑在衣襟的襟口抚来摸去,一个劲儿想要扒开衣襟,偏偏她摇摇晃晃的手提不起力气,润白的指尖只是在胸前虚晃着,拨不开分毫。


    “热……热死了……”


    玄序已是入了包厢,“大殿下时时紧密关注太子殿下的行踪,殿下此次出宫没有刻意瞒人耳目,应是大殿下那边的探子,给侯爷通风报信。殿下,当今律法官员狎妓是为重罪,您出现在流云阁的事情若传了出去,只怕又会有老臣递折子参本了。”


    太子不紧不慢地指出,“裴望请的不是旁人,是岑侯。”


    玄序顿时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大殿下也知道岑姑娘在这里?”


    大皇子请了岑侯爷这一招,难得他聪明了一把。岑侯爷如今在朝中也算是有话语权的老臣,而今夜岑拒霜在此,岑侯爷便不得不来流云阁寻其小侄女,太子为了护着岑拒霜定也会现身,届时太子在青楼混迹的消息传了出去,见证人还是岑侯爷,无疑是一大杀招。


    虽说太子不见得在乎这点名声,但诸如崔太傅这样刚正不阿的重臣,定会请书陛下训诫太子。


    宁妍拍案而起,“糟了!拒霜叮嘱过我,她来流云阁这件事万万不能让岑侯爷知道,岑侯爷虽然允了她买伶人回去当面首养,但若是知道她在此玩乐,后果会很严重!”


    太子悠悠抿着酒盏里的酒,“谁惹的,谁解决。”


    第 52 章   岳父


    包厢里,盏盏点燃的烛火复了明色。


    太子巍然不动地坐在榻上,拈着酒盏皱起了眉。


    他睨着盏中酒液,酒仍是那甜腻的葡萄酒,微微摇晃着泛起透亮的紫红色,他却觉口味如何也不对,兀自抬起手将酒尽数洒在一边。


    玄序匆匆从包厢外归,面朝太子垂首回禀着话,“殿下,岑侯爷已经到了。”


    宁妍已是心急如焚,她忙不迭地跺着脚四处找着藏身之处,靴底踩着地板“蹬蹬蹬”的声音回荡在屋内,上蹿下跳的身影跑遍了整个包厢,嘴里还止不住地念叨着,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算是完蛋了……”


    太子幸灾乐祸地看着宁妍,修长的指节把玩着手里的瓷盏,垂眼瞧着自己腿上卧着的雪白小脸时,岑拒霜睡得正香,就着他宽大到足以覆盖她浑身的衣袍,她拽起衣袍紧紧裹着,蜷着身子往他那里贴了贴,丝毫没有被吵醒的迹象。


    岑侯爷这才拔高音量,如洪钟的嗓门儿铺天盖地朝太子扑去,“放屁!我家小霜自己爬到你身上的?她衣裳自己脱的?”


    太子不假思索地答言,“还真是。”


    岑侯爷气结,“你——”


    他看着太子那张生得妖异的脸,挑着一双瑞凤眼满是倨傲,他越看越觉怒火中烧。


    不多时,岑侯爷冷静了几分,他摆出长辈的姿态,沉声道:“我不管你是觉得一时好玩还是什么,小霜不适合当你的太子妃,我也不想她这么早嫁出去。这天底下女子千千万,你还是祸害别的去吧,我家小霜身子差,经不起你折腾。”


    太子哦了一声,“孤就喜欢身体差的。”


    岑侯爷闻言又欲发作,紧紧捏着手里的腰刀强行忍住了怒火,“那些个年纪大身体又差的多的是,你怎么不去喜欢?”


    太子搂着怀里的人愈紧,勾起的唇角笑得恶劣。


    “她们没有霜霜好看。”


    第 53 章   回宫


    太子扬起下巴,“她跟着孤,还可怜?”


    岑侯爷深吸了几口气,“我家小霜跟着你,在青遥山上不是弄得一身伤就是掉下山底下失踪,她在我侯府上从来没有受过一点痛,我都舍不得她磕着伤着半点,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小霜都吃了多少苦了?我把小霜当我的亲闺女,我这老父亲能不心疼么?”


    太子摩挲着自己的手腕内侧,那里有着蛊虫钻入留下的红点,


    “她痛的时候,孤也痛着呢。”


    岑侯爷黑着脸,彻底失去了耐心,权当太子在说什么恶心他的情话,只得单刀直入地问着他,“你到底放不放人?”


    太子一如既往地持着他的蛮横,“进了东宫,就是孤的人。”


    *


    “殿下,那苏祯确如他给公主和岑姑娘所言,家住临州,前几月遭了灾,家中五口人里只有他活了下来。他原本是要投奔京中的远亲,结果远亲把他拒之门外,假装不识,他流浪街头时被流云阁的掌柜相中,便成了流云阁的头牌。”


    烛火照彻的书房里,玄序低着头一一细述着。


    太子半卧在罗汉床处,挑眉问着,“京中的姑娘们,都喜欢?”


    玄序点点头,“确实如此,苏祯至流云阁后的短短一月,流云阁的账目翻了好几番,很多贵女都为其争抢不休。”


    太子抬眼看着不远处的铜镜,那镜中的面容完美依旧,他撩起额角垂落的一绺墨发,怎么看都觉得,那流云阁里的人包括苏祯都与他相差甚远,也不知到底因为什么如此勾得她心心念念。


    “那你觉得,他有何优点?”


    “属下对这苏祯了解不多,只知他琴技了得,样貌出挑。但依着属下对流云阁里的伶人了解来看,能够讨姑娘们喜欢,单是靠这些还不够的。”


    玄序想了想,“还需要够主动求.欢求好。”


    第 54 章   问卷


    七月炎气正盛,树上蝉声日渐长鸣。


    东宫侍卫们晨起的一大工作便是驱逐扰人的蝉声,时有窜来窜去的锦衣身影在树枝间起跃,某日岑拒霜醒得早,推窗时,瞧见琉璃瓦下的枝影间潜伏了一大团黑影,足足吓得够呛。


    趁着这日天还算阴,未有毒辣日光顶头,宁妍相约她去城中的西江楼吃席,说是补偿上回她在流云阁醉了酒没能尽兴一事。


    西江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那里的厨子善研究各式各样新鲜的菜式,广受好评。素日里若要去西江楼吃席,都需提前好些日才能约到空位,岑拒霜亦没去过,一听要出宫吃席,她满口答应。


    岑拒霜唤来尤珠梳洗打扮了一番后,拾掇着往宁妍的寝宫而去。


    东宫某处,浓密的树叶遮掩着一道缩在枝头的黑衣身形。


    玄序抬手挡住头顶的日光,探头探脑地眺望着远方渐远的姝色背影,对树下的侍卫招招手,“去,派人相传一声,岑姑娘出宫了。”


    朱红的宫墙根下,马车自宫门平缓驶出。


    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地方,岑拒霜只觉心脏扑通扑通地加剧着跳动,她既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猫腰钻入花海里,“这些花是何处……”


    岑拒霜话音落时,发觉这花并非真的。


    离得近了,她瞧见这柔软的花瓣是由上乘的绫罗所做,远远地看着与真正的花无异。而所谓的花香,她躬身嗅了嗅这花间的气味,应是撒了特制的香粉在其上,风一吹便似是花香隐隐而来。


    且这些花的模样,她越看越觉眼熟……


    是拒霜花?


    岑拒霜认出了这花,她心里似有层层涟漪无声掀起,一圈一圈地摇起波澜,她指腹抚着花身的纹路,倏地听闻身后传来极轻的足音。


    她回过头,摇曳的粉白色里,太子身着翠蓝色的衣袍而来,他未束冠,只是将乌发半拢在了身后,束着的织金发带随风鼓动着,飘扬的青丝划过那张好看的脸庞,他扬起剑眉眉梢,唇角勾得恣意。


    岑拒霜不知为何下意识垂下了眼,不敢看向他。


    指节捏紧的绫罗花被揉得一团乱。


    额角被他敲了敲,“孤送你的花,要被你拧成麻瓜了。”


    第 55 章   七夕


    岑拒霜不自然地缩回捏花的手,蜷在衣袖内。


    衣裙带过花香阵阵,她低头之时,那馥郁的气息更为浓烈。


    额角被太子敲的疼痛已然消却,听着太子朝她走来的窸窸窣窣声响,岑拒霜余光瞥见那粉白花影里的翠蓝色身形,出声问着,“殿下怎的今日突然想起来送我花?”


    话音落时,她察觉自己蜷在袖中的手被太子牵住,他修长的指节蛮横地滑入她的手,指尖玩弄似的挠着她的手心,摩挲得她痒痒的,这手心的感官似也通向了心间的脉络,如有一根极为柔软的羽毛来回拂动着她的心尖,发痒得厉害。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跟孤走。”


    岑拒霜唯见花海的尽头,是一座用绫罗所做的花缀满的小屋,屋前栽植了好几株拒霜花树,瞧着那根植旁的松动泥土,应是这两日才移植过来的,此时花期未至,绿幽幽的树枝掩着天光,斑驳的影子落在门前。


    见岑拒霜如此,柳叶儿毫不意外。


    毕竟裴桢林恶名在外,任谁也不会喜欢。早在她来时看到裴桢林被挡在门外的时候,她就猜到了岑拒霜定实在躲人。


    如此,她看向岑拒霜的目光不免带了些同情。


    “没问题。”柳叶儿一声应道,“十皇子说你感染了风寒,那我便对外说你伤寒严重,需要静养,不便待客。”


    岑拒霜感激地看向她,将玉佩更近一步,越发谨慎:“多谢柳大夫。”


    柳叶儿看着她手上的玉佩,水润晶莹,一看就价值不菲。看她丝毫不在乎的样子,柳叶儿便知道岑拒霜并不缺这些东西,心道:看来这回裴桢林碰上了个硬茬,怕是脸上不好看了。


    她也知道,如果自己不收,以宫里人谨慎致微的性格,怕是并不相信她能保守秘密,反而会猜忌她。唯有收了东西,才能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和她们同一条船上的人。


    柳叶儿深谙其道,于是便眼也不眨地收了东西,淡淡道:“以后我每日都会来换药,岑小姐不必担心,我定会劝住十皇子的。”


    闻言,岑拒霜才终于放下了心。


    见人起身收拾东西,她忽然想到了落月宫的裴玄铭。裴玄铭身体已经虚弱地步履羸弱,不知道前几个月那些人是怎么折磨他的,也不知道他身体还有没有别的伤。


    然而若是她开口问,以柳叶儿的敏锐,定会发现她和裴玄铭的关系。若是这段关系暴露在皇后面前,她真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和裴述了。


    柳叶儿收拾完东西,正打算告别,却发现岑拒霜满脸纠结地看着她。


    看来,这个岑小姐,秘密还真不少。柳叶儿自幼父母双亡,由她的爷爷柳青抚养长大,因此小小年纪便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自小,爷爷柳青便告诉她: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这是在宫里的生存之道。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对这个寄居在皇宫的少女,或多或少产生了些不该有的霜悯和好奇。


    于是,她多嘴问了一句:“岑小姐,可还有事?”


    “嗯……”突然被柳叶儿疑问,岑拒霜迟疑了。


    裴玄铭的身体,自己在宫中的处境,到底该怎么选?岑拒霜内心反复纠结,然而在看到柳叶儿依然镇定如水的目光时,她突然清晰了。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苟且偷生。她当年受瑶妃恩惠,绝不能让瑶妃在世间唯一的孩子活得如此辛酸!


    岑拒霜正了正声,迎着柳叶儿探究的目光,道:“我还有个朋友,想请柳大夫帮忙诊治一番。”


    朋友?


    柳叶儿惊讶于岑拒霜口中“朋友”一词语。


    “朋友”在哪里又能有,但是唯独在深宫,尤其是后宫,没有“朋友”一说。


    妃嫔与妃嫔之间,是竞争对手,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妃嫔与皇帝之间,是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大树怎么样都能生长,但藤萝离开了大树,便无法生存。


    在朝堂,皇子与皇子,看似相互平等,但实际上还是子凭母贵,外戚实力最强的皇子,便是最为受重视的皇子。


    更不用说同朝为官的各级官僚,看似是各司其职,但其中的门生故吏、师生情谊,那里是简简单单的“朋友”一词可以概括。


    如此,柳叶儿便更加对岑拒霜口中的朋友好奇了。


    她放下东西,问道:“不知岑小姐口中的朋友,是何人?”


    岑拒霜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良久,却见她几乎从头到尾眼神都是一如来时那般,不见波澜。那一瞬,她又想起了裴述。


    那股对裴述的信任,悄然间转移到了柳叶儿的身上。


    岑拒霜轻声道:“是六皇子。”


    “他大概应该很久没吃什么东西了,饿得皮包骨头,连走路都脚步虚浮,我刚刚让人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我想让您帮我看看他的身体,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等等!”柳叶儿见岑拒霜还想继续说话,蹙眉打断道:“你是说他很久没吃东西了?”


    岑拒霜点点头,以为她是对此吃惊,于是便解释道:“因为他小时候落水了,醒来后——”


    “这些我都知道。”柳叶儿再次打断她,一双自始至终都寂静的双眼,终于有了变化,她紧紧盯着岑拒霜,问道:“你刚刚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岑拒霜觉得她问的很奇怪,虽然多次被打断,但她还是配合道:“嗯,就刚刚我回来的时候送过去的。”


    柳叶儿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送了多少?”


    岑拒霜偏头去看沅芷,沅芷连忙往前走一步,有些不知所措道:“因为小姐说六皇子饿得厉害,我让有兰把咱们小厨房做的午膳全送去了。”


    “糟了!”柳叶儿脸色一变,提着药箱立刻转身向外走,见沅芷还愣着,忙催道:“带路啊,去晚了,六皇子怕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了!”


    “啊!”沅芷一惊,回头看了眼岑拒霜,岑拒霜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被柳叶儿的神色感染,心里一坠一坠的,赶紧道:“快去带路!”


    柳叶儿觉得自己真的是有几分倒霉,早在踏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到底怎么想不开,非要来踏这趟浑水!


    如果长期不进食,人的肠胃会变得非常脆弱,此时绝不能大量进食,甚至连大量喝水都不可!


    但是饿极了的人,哪里会管这些?柳叶儿曾跟随柳青去过西北赈灾。当时西北大旱,颗粒无收,大批灾民曝尸荒野,由此瘟疫横行。


    她曾见过那些饿极了的灾民,在得到赈灾粮食后一次性全部吃了,纵使柳青再三劝阻,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见他们痛苦地死去。


    柳叶儿皱眉,她接了这个烂摊子,怕是第一个见到皇子撑死的人了。到时候她要怎么说?怕到时候皇上追问下来,她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落月院黑影重重,院外没灯,连院子里都没灯,悄无声息。


    柳叶儿心里咯噔一响,该不会已经晚了吧?


    沅芷来的路上听了柳叶儿的经历,她动作飞快,十分麻利地带这柳叶儿去了裴玄铭的房间。见房门紧闭,两人相视一眼,直接上前一起往门上撞去。


    两人几乎毫无保留,那木门本就年久失修,在两人的撞击之下,直接断了。木门扑倒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淡淡的夕阳头透进屋里来,照亮了屋内男子明亮而惊讶的眸子,也照清了桌上几乎连盖子都没打开的食盒。


    裴玄铭惊讶地看着扑倒在地的两人,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沅芷,愣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干什么?”


    两人见人没事,纷纷松了一口气。


    柳叶儿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奇怪地看着裴玄铭:“你没吃?”


    按照岑拒霜的描述,裴玄铭既然很久没吃饱饭了,按理来说会饥不择食才对,然而饭菜就这么放着,纹丝未动。


    行医无外乎望、闻、问、切,只远远一望,她就知道岑拒霜并没有骗她,裴玄铭面容枯槁,瘦弱不堪,确实一副久未吃饱饭的模样。


    裴玄铭见她以来就质问他,不满道:“关、关你什么事!”


    早就听闻裴玄铭幼时落水,醒来就成了痴儿,如此一见,似乎果真如此。柳叶儿便道:“是岑小姐让我来的,她担心你的身体。”


    提到岑拒霜,裴玄铭脸色变了变,然而就在柳叶儿上前之时,裴玄铭却突然疯了一般将枕头、花瓶往柳叶儿身上砸。


    沅芷怕裴玄铭伤了柳叶儿,让她对岑拒霜有怨,便倾身挡在了柳叶儿身前。黑暗之中,有什么狠狠砸中了她的背上,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见裴玄铭如此疯态,柳叶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不满,一怒之下骂道:“不想看病就直说,我们还不想伺候呢!”


    说着,她扶着沅芷便往外走。


    好在沅芷只是被砸中了背部,走路无碍。回去的路上,她看着气极的柳叶儿,赔笑道:“柳大夫,真是对不住,没想到让你白跑一趟了。”


    “我们家小姐,也并不知道他会突然发疯,以前都好好的。”


    柳叶儿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即使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她最先想的也是护住自己,免得让岑拒霜受到迁怒。


    想及此,她的神色缓和了些,道:“你不必担忧,一码归一码,你家小姐是你家小姐,和六皇子无关。”


    沅芷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忧虑地回望着落月宫的方向。


    ……


    华灯初上,虫鸣渐起。


    东宫院外,黑压压跪了一圈儿人,气氛凝重。


    杜衡看着座上静坐的裴述,心里急得蚂蚁乱爬。


    别看现在裴述正襟危坐,但是也只有杜衡知道,他只是在强撑罢了。


    如纸白的脸色,轻微抽搐的身体,额头不断滴落的汗水,都在表明身体的主人,正在经受巨大的折磨。


    “殿下,请太医吧!”杜衡跪着地上哀求,“你这样,是撑不住的!”


    “滚!”裴述微眯双眼,强忍着体内的剧痛。


    “殿下!”杜衡以头抢地,似乎以必死的决心劝谏,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悲怆道:“请柳太医前来诊治吧!”


    柳太医三个字,似乎戳中了裴述,他正想说声什么,一股如狂风过境般的恐怖痛处直直戳向他的五脏六腑,他直接一口鲜血吐出。


    裴述无声握紧双拳,擦了擦嘴角的血,终究是忍不住了,他沉声道:“去请柳太医来。”


    东宫新换的人,做梦都想着立功,脚步极为麻利。


    半晌,小太监传来消息:“回殿下,柳太医被十殿下请去给岑小姐看病了。”


    裴述微眯的双眼骤然一暗,“你说谁?”


    为了保证东宫的人绝对“干净”,新来的小太监都是刚进宫的,不知他和岑拒霜的关系,于是小太监解释道:“就是芙蕖宫里的岑姑娘。”


    岑姑娘……岑拒霜?


    裴述混沌的脑子忽然飘出前些日子,那个提着八角灯笼,迎风而立的,如夜来香般的女子。


    岑拒霜瞧着那耳饰稳稳当当地戴在了他的右耳,松了口气正欲退身时,瞥见太子妖异的眸中掀起的情绪浓烈。


    那样的情绪是她曾经在太子眼中见过的,但皆不如今时浓重。似是想要一口吞下嚼碎的危险意味,又似是想要将她占为己有的沉重欲望,像是有一团火,烤灼着想要贴近她,抑或是直直吞噬她。


    秋千蓦地摇晃起来,她当即摸不着实边,眼见着便要摔倒。


    她将要惊呼出声时,腰间的纱裙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她与太子齐齐落至地面。


    耳饰处流苏相扣的动静大作。


    岑拒霜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清新的草木味道淡淡而来,腰后的掌心炽热得厉害,她被牢牢箍在怀里,周身环绕着男人灼烈的气息。


    下意识扭动着身躯之时,她发现腿边碰到的一处极为滚烫。


    第 56 章   亲吻


    草叶翻飞间,混着泥土的清新味。


    虽是在芳草地间咕噜噜地滚了一遭,但岑拒霜没感受到摔在地上的疼痛,此番灵台回过神来,以太子的身手,自是不会因为秋千的摇晃便把他也拉拽下地。


    ——是他故意使坏,抱着自己往地上滚的。


    岑拒霜还没来得及嘟囔着以示不满,只觉身上一沉。


    太子的身形压沉在她之上,藤萝架下的斑驳光影被揉碎成点点,他散落在两肩的墨色发丝遮掩着稀稀落落的光色,唯有他一双点漆似的眼眸明明如日,灼烈至极。


    似是嫌那耳坠缀连的流苏丁零得太过吵闹,太子微微侧过头,径自用唇衔住了流苏的末端,几缕发丝拂动在无可挑剔的轮廓线,这副俊美的模样过分妖异,饶是岑拒霜想要避开他直勾勾的视线,又如何都挪不开眼。


    岑拒霜见柳叶儿离去地如此匆忙,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三年来,她已经受够了等待,如今再也不想就这么再干等着了。


    她忍着疼,让有兰替她换好衣服,准备去落月院看看,却不想一出门就遇上了归来的乌嬷嬷。


    乌嬷嬷一身疲惫,见着一瘸一拐地岑拒霜,惊得愣了一下,而后快步上前走到岑拒霜身边,伸手揽着她的身子,上下仔细打量,心疼道:“你这是怎么了?脚崴了?大夫看过了吗?”


    正说着,柳叶儿和沅芷刚好归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有些诡异。


    乌嬷嬷毕竟老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上前直接蹲在岑拒霜身前,偏过头看着岑拒霜:“小姐,让老奴背你进去吧。”


    被柳叶儿这么看着,岑拒霜有些羞赧,她可不想让对方觉得她只是个连路都不能走的娇气包,她强拉着乌嬷嬷起身,别扭道:“不用了,我能自己进去。”


    却不想柳叶儿却道:“岑小姐确实不方便行走,还是听嬷嬷的话,让她背着你吧。”


    岑拒霜看了看柳叶儿,见对方并无揶揄的意思,便顺势趴到了乌嬷嬷的背上。当年,就是这个宽大的肩膀背着她进宫,如今已然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间,乌嬷嬷既当爹又当娘,将岑拒霜护得极好。


    乌嬷嬷见状,心里却震惊了。


    此人是谁?为何岑拒霜这么听她的话?


    待众人进门,在岑拒霜说话之前,乌嬷嬷便先声夺人,探究地看着柳叶儿,问道:“姑娘是……”


    后宫之中的女子,除了妃嫔和女官,就只剩下宫女了。


    然而看柳叶儿的服饰,既不像女官,也不像宫女,更是和妃嫔半根杆子也打不着,乌嬷嬷只好这么含糊地称呼道。


    “这是太医院柳太医的孙女。”岑拒霜介绍道,她不想浪费时间,赶紧问出心里的问题,“他有事儿吗?”


    柳叶儿知道她要问这个,刚刚受了气,一肚子冷言冷语正准备脱口而出,就被沅芷抢道:“六殿下没事。”


    柳叶儿哑然,只得住嘴,瞥了一眼沅芷,却见她哀求般地看着她。


    奇奇怪怪的主人,奇奇怪怪的丫鬟,柳叶儿心里如此评价道,反正这些都和她没关系。她看了看天色,告辞道:“既然事情都办妥了,那我也就告辞了。”


    看着岑拒霜要起身相送,她赶紧按住她,意有所指道:“明天我来给你换药,你不要乱跑了。”


    被她这么一说,岑拒霜红着脸低下了头。


    其实,柳叶儿一早就看出了岑拒霜的伤之所以为这么严重,完全是受伤后没有保护好,因此才如此警告,并且再次暗示她,她会按照她们之前说的那般,保守秘密。


    见着柳叶儿离去,沅芷赶紧送客。


    两人一直沉默,一直到了院外,沅芷才饱含歉意地开口:“柳大夫,刚刚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并非是有意的。”


    柳叶儿静静地等着,她发现这个芙蕖院的大大小小,越发有意思了。


    沅芷本以为以柳叶儿的性子,根本不会探究原委,不料她却这么定定地盯着自己,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在这深宫之中,小姐和六殿下相依为命,十分艰难。今天下午,小姐和六殿下吵架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六殿下为什么会突然砸东西。”


    “六殿下的生母瑶妃对小姐有恩,因此不管六殿下如何胡闹,小姐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想着,既然如此,就不要告诉小姐关于六殿下发疯的事情了,免得她徒增伤心。”


    柳叶儿心里一嗤,没想到这深宫中,竟真的有岑拒霜这样如此天真而重情之人,这人居然还是当今皇后的侄女,当今太子的表妹!


    真是可笑啊!


    柳叶儿深深地看了看她,似是而非道:“以后,离皇后和太子远些。”


    说完,留下呆滞的沅芷,背着药箱去了。


    ……


    屋内,乌嬷嬷慈爱地看着岑拒霜,亲手为她散开头发,观察着镜子里的人,轻声问道:“小姐很喜欢这个柳姑娘?”


    “不是柳姑娘,是柳大夫。”岑拒霜十分较真地纠正道。


    人人都可以是柳姑娘,但柳大夫就这么一个。


    乌嬷嬷笑着道:“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是柳大夫,那小姐为什么会喜欢柳大夫?明明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吧?”


    不愧是最熟悉岑拒霜的人,这么一问,直接问到了重点。


    岑拒霜低着头顿了一会儿,闷闷道:“我喜欢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太子表哥的一样,有我没有的东西。”


    乌嬷嬷手上一顿,神色担忧:“是什么东西?”


    岑拒霜又顿了一会儿,摇摇头,仿佛自己也很迷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乌嬷嬷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岑拒霜已经是大姑娘了,但是皇后却迟迟不给她指婚。今日她一早就去了未央宫,本想旁敲侧击一下岑拒霜的婚事。


    然而她从清晨等到日暮,却连皇后身边女官的影子也没见到。其实她早就猜到会是这样,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去了。


    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几乎十二三岁便开始谈婚论嫁了,只等十五岁及笄时。因此乌嬷嬷便早在岑拒霜十四岁时就开始找岑皇后,求她为岑拒霜指一门好婚事。


    岑拒霜虽不是嫡亲的侄女,但好歹也是她唯一的侄女,又在皇宫养了这么多年,于情于理她都该为岑拒霜指婚。


    初次见岑皇后时,岑皇后只是淡淡地说岑拒霜太小了,然而两年过去了,岑拒霜已经十六岁了,可关于她的婚事却迟迟没有下文。


    她不是没有猜测,岑皇后想让岑拒霜嫁给裴述,亲上加亲,但直到她察觉岑皇后在明里暗里阻碍岑拒霜和裴述来往时,这种猜测也落空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乌嬷嬷怎么也想不出来。


    “乌嬷嬷?”


    岑拒霜见乌嬷嬷走神,不由地喊了她几声。


    乌嬷嬷伤神地回神,“怎么了?”


    岑拒霜看出了她的一身疲惫,本还想问她今天去干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只推着她回房,“乌嬷嬷快回去休息吧,咱们最近也没什么事儿了。”


    长明灯下,美人长发披肩,紫灰色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烛光,像琉璃一般波光婉转。


    岑拒霜,融合了西域人的明艳和中原人的婉约,是比她身为西域第一美人的母亲婀吉丽娜,还要美丽耀眼的存在。


    中原人说,美人总是命途多舛。乌嬷嬷看着已经有倾城倾国之态的岑拒霜,心里轻叹了口气。


    乌嬷嬷:“小姐也是,早点睡吧。”


    位处西苑的芙蕖宫灭了灯,东苑的东宫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东宫院外,杜衡看着黑压压一圈儿人,厉声训斥道:“早就给你们说了,太子殿下吃不了任何坚果,你们到底是谁把花生粉撒到汤里了!”


    “你要现在说,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要是被我查出来,你们一个个都是谋杀皇子的死罪!”


    此话一出,这群刚进宫的小太监立马吓得快哭了。许久,一个小太监怯怯地抬头,杜衡的眼睛刀光一般地向他扫去,吓得他立马栽下头。


    杜衡一步上前,一把将人想提鸡崽子一样提起来,厉声道:“就是你!”


    “呜呜呜呜,冤枉啊!”小太监不过十几岁,谋害太子的罪名直接让他吓尿了,然而此时此刻却没人笑话他,所有人都缩着脖子。


    “我……我不知道花生是坚果啊,没有人给我说过呜呜呜……”


    “我真的,真的……”


    说着,这名小太监竟直接晕死过去了。


    杜衡无奈了,他还真以为是有人敢谋害裴述,但如此一查,只能怪这群人实在是懂得太少。


    裴述此刻已经缓了过来,看着一脸菜色前来的杜衡,淡淡问道:“都问出什么来了?”


    杜衡抬头瞧了瞧他的神色,自从刚刚那个小太监来说柳太医被十皇子叫去给岑拒霜看病,裴述就有些奇怪。


    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嫉妒,杜衡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裴述此刻就像个要沸腾的壶,只不过现在有个壶盖盖在上面罢了。


    若是有一天,谁把这个壶盖给拿走了,那怕是会天下大乱。


    他顿了顿,在心里整理了一下语言,“看来是一场误会,外面都是一群刚进宫的小太监,什么都不懂,连花生是坚果都不知道。”


    “也是,太子殿下才刚回宫,漠北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全都要依靠殿下您,怎么可能有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裴述一直闭眼养神,见他停下,便睁开眼冷冷扫他一眼:“说完了?”


    杜衡卡了一下,“完,完了。”


    绕了一圈,不过是想把自己的罪责掩去罢了。裴述疲倦地起身,按了按鼻梁,说话却一针见血:“这就是你找的人?这就是你为我办的事?”


    杜衡脸色一白,“啪”地一下跪在了地上,“殿下恕罪!属下也是无奈才找的他们,殿下想要的‘干净’背景的,就只有他们了。”


    裴述走出院外,门外的小太监们瞬间趴的更低了,刚刚还隐隐啜泣的声音,瞬间了无声息。


    裴述:“你们都下去吧,杜衡你再去找把之前那几个得力的大太监找回来,尽快把他们教好。”


    众人得令,一股脑蜂拥般地逃走了。


    杜衡不放心裴述,在他身后走来又来,欲言又止。


    毕竟是从小跟着他的,裴述不用回头,就知道杜衡在想什么,他头也不回,略有些不耐烦:“快走吧,别留在这儿碍我的眼。”


    杜衡知道,裴述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自己刚刚害得他那么惨,却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而已。


    他犹犹豫豫道:“殿下,真的不需要请柳太医吗?”


    裴述:“滚!”


    杜衡:“……”


    偌大的东宫,唯有裴述一人迎风而立。


    初夏的晚风,还带了些许寒意,吹起他身上的暗金文玄色衣袍,他身形挺立,如一根松木一般,浑身散发着禁欲和孤寂的气息。


    东宫地势稍高,可以看到西院的宫殿。


    裴述注视着西院,芙蕖宫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突然他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只见刚刚还涌起的风瞬间沉寂了,几道黑影刷得从东宫的方向散出。


    裴述淡淡地再看了眼未央宫的方向,眼里的冷淡和寒意令人刺骨。


    只一眼就转身,不屑再看一眼。


    江逾白自是没有与她亲近到教这些东西的地步,而叔父还将她当作小孩子,如今和太子接吻时,她还需要太子教她如何换气。


    这样神秘的事情如同被一层纱蒙住,岑拒霜还是年前从话本子里才探知到,夫妻之间同房会用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作乐,也就是宁妍箱子里的那堆宝物。


    越是想着,绯红的颜色爬上脸颊与脖颈,岑拒霜连忙伸手作扇子形状,在自己滚烫的面上扇了扇。


    用过早膳后,岑拒霜直接去了宁妍的寝宫,陵乐宫。


    宁妍正拈起香炉,焚上一片香,余光瞥见坐立难安的岑拒霜时,问着,“怎么了?从你一进我寝殿那会儿起,我就瞧见你心神不宁的,有什么事说出来,我来替你兜着,再不济,还有二哥给你兜着呢。”


    一提到太子,岑拒霜的脸噌地变得通红。


    宁妍愣了愣,“难不成二哥和你……”


    岑拒霜拧着指节,衣裙几近是要成了麻花,“你,你可以和我讲讲……男女之间的事情吗?”


    第 57 章   拟旨


    皇宫,清居院。


    青草池畔,柳荫织成的半边清凉地界下,一个身着短布简服的影子躺在藤椅上,面上覆着半本书页,遮住了天光,手里握着的鱼竿长长垂至水面,微微晃悠。


    直至白面长须的老太监躬身步来,在其耳边轻声说道:“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落时,太子已是阔步走来,毫不客气地坐在皇帝身旁放置的小凳上。


    皇帝拉下掩面的书页,瞄了眼手边被吓跑的鱼儿,直起身看向太子。


    “哟嗬,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舍得踏进朕这破烂院子了?”


    皇帝见他一脸不耐地拿着装泥鳅的小罐把玩着,又问,“胳膊上的伤长好了吗?御医来跟朕说,你那箭上有毒,应当好生休息调养,但朕见你啊,回京后就没歇过。”


    裴玄铭三个字一出,裴述眼里忽地暗了一瞬。


    冰封多年的记忆,如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那一幕,那时正值腊月寒冬,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但却比不上裴玄铭怒气冲冲地挥向他的那一拳。


    他的领子被裴玄铭抓起,对方红着眼质问他、诘问他。那时裴玄铭十三岁,而他也才十五岁,虽然那时两人都还小,但裴玄铭倾尽全力的一拳,还是直接让他嘴角出血。


    也是那次,裴玄铭一时不察跌入冰湖之中,再醒来时,已是一副痴傻模样。


    裴述敛眉,心里不禁嗤笑。


    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值得么?


    正打算往回走,却被一道突兀尖锐却熟悉的声音叫住。


    “太子殿下,请留步。”


    似是早有预料,裴述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转身一看,果然是周帝身边的大太监——冯令。


    裴述挑眉,话里有话道:“原来是冯公公,怎么,有事?”


    此时的裴述,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经历过三年漠北的冷萃,已然练就出一幅不怒自威的模样。


    冯公公跟随周帝多年,见着犹如脱胎换骨的裴述,心里不禁咯噔一响。


    一想到自己的任务,他忙压下心头的诧异,低头回道:“陛下请太子殿下前去商议要事,请太子殿下移步。”


    他是皇帝身前最得力的大太监,也称得上是万人之上的人上人了,即使面对一般的王公贵族和皇子公主,他也是不必放低姿态的。


    然而此时面对裴述,他却不自己觉低下了头。


    一路无言,然而裴述的眼神却让他感觉芒刺在背,短短一截路,冯令竟走出了一身的冷汗。将人带到后,他忙不迭地退下了。


    周帝的书房隐在一片竹林之间,初夏的竹林在晨风中歪歪斜斜,发出一阵飒飒的声响。阳光透过间隙撒下来,照出斑驳的青石板。


    竹林深处,别有洞天。


    一座朱红色阁楼拔地而起,八角阁楼每一层都挂着一个鎏金的灯笼,雕梁画栋,龙飞凤舞。虽不比前殿奢华气派,却别有一番风味。


    裴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踏进阁楼,刚进门,一道黑影便向他迎面砸来,直直地砸向他所在的地方。


    从军三年,躲避敌器的本能几乎已经烙进了裴述的骨髓,然而这一次,他却站着僵直,任竹制笔筒砸向自己的肩膀。


    他静静地看向前方,注视着暴戾的周帝,一双眉眼深不见底,毫无感情,仿佛看向的并非自己的父亲。


    裴述眼里暗了几分,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捡起笔筒后轻轻地放在桌案上,道:“父皇息怒,不知是何人惹得父皇如此生气?”


    自裴述进入竹林后,周帝一直在观察裴述。他本想用竹筒试一试他的脾性,出乎意料,裴述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和怨恨。


    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


    裴述,还是当年那个掌控在自己手中的鸟,纵使这三年增了几分羽翼,依旧没想着飞出自己的手心。


    周帝心里怒气稍缓,嘴上却言辞狠厉:“你还问是谁?你把那封信带回来,你让


    “而且,岑拒霜是你的表妹,你怎么忍心将她送往漠北?让她嫁给杀父仇人?!”


    裴述心里冷笑,真是可笑啊,明明连自己有多少子女都不知道,现在居然担心一个外人的女儿?!


    一国之君,居然为了个女人而放弃如此好的大国互利条件,裴述眼里的冷意更深。


    良久,他沉声道:“父皇,今早在殿前,户部尚书和程丞相说得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不管是国库还是兵源,已是危在旦夕。”


    “儿臣自然也不想让岑妹妹去和亲,然而赫连珏他点名只要岑拒霜,我也只是将他的信带回,请父皇来决断。”


    裴述说得这些,周帝作为一国之主,如何不知?他站在窗前,看着上方不知何时涌动的黑云,神色晦暗不明。


    大雨将至,空气中充盈着沉重的水汽,连气氛都粘稠了。


    半晌,周帝幽幽道:“不能是其他公主?”


    裴述静静地看着周帝的背影,道:“赫连珏信里面只说了要岑妹妹。”


    周帝倏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现在赶紧休书一封,告诉他我愿意与他和亲,只是,”他顿了顿,“他想要哪一个公主都行,但绝不能是岑拒霜。”


    “他是我大周战神的遗孤,我怎么将她嫁给他的杀父仇人!”


    裴述看着他的神色 ,无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淡淡道:“谨遵父皇之命。”


    待裴述出了阁楼,周帝站在二楼注视着他的背影,冷声对着身后道:“等信写完,劫下来检查一下。”


    “是!”


    ……


    杜衡进不了竹林,大雨将至,他只好拿着伞等在竹林旁边的亭台上,远远见着裴述的身影,赶紧上前迎去。


    见裴述神色不对劲,他心里咯噔一响,连脚步也放缓了些,却不想被裴述一个眼刀扫过来。


    他只好小跑着,还未站定,便听裴述吩咐道:“你去找礼部尚书,告诉他:九公主已到了适婚之龄,请他尽快给她安排合适的驸马。”


    杜衡:“?”


    殿下怎么还关心这种事情?


    他眼里的好奇和惊讶太过明显,裴述皱着眉不耐烦道:“赶紧滚,记住:这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哦。”


    杜衡赶紧一溜烟跑了,走出二里地后才发现,给裴述准备的伞,依旧是攥在他的手里。


    喔豁!


    等他再返回,裴述早已没了影子。


    而此时的裴述,正锁着眉一步一步地向落月宫走去。


    自今天礼部尚书提到裴玄铭后,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是浮现那日他二人相互争执的场景。那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的一天,连他都遗忘了两人争执的原因。


    只记得,是因为岑拒霜。


    那日,裴玄铭失足落水后,他站在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失去力气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湖水还泛着寒气,被裴玄铭打碎的冰面泛着刺眼的白光,逐渐盖住裴玄铭的头。


    他想过去救,但是他不敢靠近桥边,即使桥到湖面这样的高度,都让恐高的他心惊胆战。


    而裴玄铭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桥上的他,眼里的恨意犹如刀片,一刀刀砍向他,直到被湖水淹没。


    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如一张陈旧的画布一般缓缓展开,那些本藏在其中龃龉和龌龊,一一浮现,不停地往裴述脑子里钻。


    天边传来一声雷鸣,本来阳光明媚的天空已是彤云密布,而天色也越来越暗,一如裴述的心情。


    不过片刻,他便找到了曾经荣极一时的落月宫。


    容纳而如今落月宫却十分陈旧,裴述站在落月宫的大门前,注视着门上的“落月”二字,眼含几分嘲讽,几分嘲弄,细看之下,也有几分悲戚。


    “落月”二字曾是当年周帝亲手所写,他曾多次在众人面前称赞瑶妃是天上之月神,因此她住的宫殿特意取了“落月”二字。


    令人不快的记忆再次袭来,裴述站在落月宫门前,难得地迟疑了。


    他来干什么呢?裴述觉得自己不可理喻,裴玄铭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了,他怎么会脑子一热就跑到了落月宫。


    他自嘲一笑,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的宫墙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极为悦耳,既不尖锐也不刺耳,充满了少女天真活泼的生气,如高山的山泉,泠泠作响。


    裴述脚步一顿,诧异了。


    还有如此大胆的宫女?


    他摇摇头,心道自己太过敏感。提步正准备向前走,那道笑声却适时地再次响起。


    这次的笑声离他更近了些,由此他听得越发清楚。风铃般的笑声之后,便是浅浅低吟,裴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像清风拂过。


    他脚步再次被打断,然而转念之后,他便清除杂念继续朝前走,将落月宫抛之脑后。


    然而,似乎天公也想要留住他,裴述刚走了两步,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如鸽子蛋般大的雨点便哗啦啦地打下来。


    虽是夏季,但雷阵雨的雨点依旧冰的刺骨。裴述本不想停留,但被雨点淋了一阵后,昨夜被坚果引出的老毛病又忽地爆发了,腹部一阵翻江倒海。


    裴述被迫停下脚步,忍着腹部钻心的疼,一手撑着墙,一手在身上找药。


    然而,他忘了药在杜衡身上了。


    疼痛感向野火燎原,烧得他意识迷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刚刚那个熟悉的声音,只听她惊讶道:“咦?这里怎么还有人?”


    裴述虚着眼,女子靠在门边,大雨如线如注,遮挡了她的面容,裴述只隐约看见了她似乎还住着拐杖。


    半个时辰前,岑拒霜和裴欣悦来到落月宫,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阵哄,总算把前两天和她闹脾气的裴玄铭哄好了,正打算偷偷带他出去转转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来得突然,岑拒霜看着在落月宫门檐上筑巢的燕子来不及回窝,被雨水淋湿透了,根本飞不起来。


    她只好和裴欣悦上去将燕子送回窝,这一抬头,恰巧见了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扶着宫墙站着。


    那人被大雨淋得悲惨,甚至已经支撑不了身体,只能靠着墙。岑拒霜看着有几分不忍,对一旁的裴欣悦道:“要不我们让他进来吧?”


    裴欣悦白了她一眼,戳了戳她的脑袋,苦口婆心道:“我的小祖宗诶,你也不看看你是在哪里?要是他把你和裴玄铭那个小傻子的关系捅出去了,那你该怎么办?”


    岑拒霜:“……”


    不可置疑,裴欣悦说的话完全在理,然而岑拒霜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一股无法言语的熟悉感笼上心头,她沉吟许久,轻轻道:


    “我的父母亲虽然去得早,但也曾教过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见裴欣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继续道:“再说了,我们既然让他进来避雨,也可以说咱们也是来避雨的呀。”


    “我就说是陪你出来转的时候,遇上大雨就好了。”


    裴欣悦长叹了一口气,无语道:“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走吧走吧,我给你撑伞。”


    两人朝着裴述缓缓走去,离得越近,裴述和岑拒霜心中那股熟悉感越发强烈。


    待走近时,岑拒霜愣住了,“太子……表哥?”


    岑拒霜甫放下食盒在书案上,闻言,她慌忙抬起衣袖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却是将那脸上的灰痕越抹越脏,索性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掀起食盒的盖,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我给殿下亲手熬了汤,要不要尝尝?”


    太子没有作声,他懒懒地抬起眼皮看着她,似是对她熬的汤丝毫不感兴趣。


    岑拒霜拿出食盒里的瓷碗,拈着汤勺分盛了两碗,“殿、殿下,我瞧你终日劳累,还送我那么多东西,所以趁着今日闲暇,跟尤珠学了学怎么熬汤。”


    太子反问,“你不是回礼了么?”


    岑拒霜一时不知该如何找补,她将盛好的汤端至太子跟前,“那……汤也做好了,就当宵夜了。”


    她随意找了个小凳坐着,两手捧着自己那碗,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殿下,这味道还不错,温度正合宜,趁热喝了吧。”


    只见太子端起碗,碗口与他唇边持平。


    第 58 章   “小骗子。”


    白茫茫的热雾盈满了眼前视野,岑拒霜捏着瓷碗边缘,低下头小口抿着汤。


    她偷偷盯着太子,紧张得手脚提不起力来,险些拿不稳小小的一碗汤。


    只要太子饮下这碗带有蛊虫解药的汤,不消一时半刻,她和他之间的痛感关联便会消失,从此她便可放心离开东宫,与太子再无牵连。


    岑拒霜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在逐步加速,盼了这么长时日的解药终是有了结果,她想她应是感到欣喜的,但似乎又隐隐有几分别样的意味在里面,她说不出来是何种意味,像是将要割舍某部分时的点点难过附着在心头。


    她出神之时,忽的发觉太子的眼神不知何时发冷起来。


    他竹节般的长长指节捻着碗口,在他将要喝下之时,却是蓦地转了方向。


    春寒料峭,入夜的漕县下起滂沱大雨,寒意更甚,刺入肌骨。


    雨夜萧瑟,往日人头攒动的枫桥巷只剩寥寥人影。巷如其名,两侧种枫香,护城河水横亘巷中,在狭长的巷子间架起一座青石桥。


    青石被雨浸湿,几分深色。一把缁色竹骨绸伞丝毫不倾斜,平缓地出现在桥上。


    执伞的是位靛衣小童,明明年纪不大,却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老气横秋。


    伞下还有位穿着一袭月白色云纹袍衣袖领口镶绣银丝的郎君,腰间缀着一枚白玉佩,他身量高些,被伞沿遮住脸,只露出隽秀而完美的下颌。


    “噼——啪——”


    巷角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着石砖上累积的雨水迸溅而开的清脆。动静越来越大,向着青石桥而来。


    桥拱之上,白衣郎君顿足。


    小童也跟着立在原地,满眼防备地看向巷角,一只手已经向腰腹处伸去,随时准备抽出短剑。


    一息,两息。


    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却不是刺客,而是个惊慌凌乱的女子。


    那女子俨然被雨淋了许久,满发青丝如乌黑瀑布一般悬垂在半空中,斜斜插着一只金钗,被雨淋得完全看不出发髻样式。


    她穿着一身露骨的绯红纱衣,在雨霖之中紧紧贴在身上,衬出姣好的女子曲线,玲珑有致。亦拓印出红得艳俗的小衣,更显妖娆媚态。


    一看便知是从附近勾栏里逃出来的女子。


    小童见状,立马偏过头去,心中默念非礼勿视。


    岑拒霜赤着脚,满是血污。一路仓惶跑过,小腿以下遍布细长的刮痕,脚上尤甚。在她踩过的石砖上留下几缕血色,很快被雨水冲淡,最终晕散开。


    疼,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紧紧揪住,每次呼吸都似用刀狠狠刮过脖颈。


    她吃力地跑着,顾不得脚上的红肿,清醒的霜绪在竭力的逃亡中变得发昏。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


    若她被抓回去,必定清白不保。她宁愿自刎也不愿传出姜国公主在异国青楼被凌.辱的丑闻。


    桥上的两人一伞映入岑拒霜眼帘,越发急促的喘息声以及迈不开的步伐提醒着她,已至绝路。


    那两人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天不随人愿。


    岑拒霜刚踏上青石桥,就踩到一块凹凸不平的青石,雨中青苔格外强韧湿滑。


    “啊——”,女子惊呼声响起,她狼狈地摔倒在地。


    岑拒霜深呼吸,忍着右腿断裂般的疼痛,以匍匐在地上的不堪姿态,艰难地仰起头。在连绵的银丝之中,她看清了面前的郎君。


    如墨发丝用玉冠束起,眉如墨画,其下是一清亮黑沉的眸,映着微薄月色,冰清玉粹,君子如玉,宛如神邸。


    “救我……”


    她的嗓子干涩得发疼,发出的声音沙哑异常,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甘霖顺着伞骨流下,汇成一大滴再落下,砸在了岑拒霜的鸦青的卷翘长睫之上,刺得她不自觉眯了下眼。


    郎君垂眸,淡漠疏离地睨着地上衣不蔽体,楚楚可怜的岑拒霜,“凭什么?”


    他的语气缓慢而温和,面容若神邸般清隽温润,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


    一旁的小童闻言,同情地闭上了眼,殿下是不会随意发善心的。


    一声闷雷在天穹之中突兀炸响,毫无防备,耳朵中传来阵阵轰鸣声。


    嘈杂错乱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她在那,快追!”凶狠的喊声穿过雨帘清晰入耳。


    岑拒霜浑身颤抖,是青楼的打手追来了,这声音对她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郎君见状转身,准备带着小童一齐离去,不沾这杂污事。


    岑拒霜倏地伸出纤细却满是青紫的手,用力抬高,紧紧攥住一角男子衣袍。她的手上混杂着沙砾和血污,染脏了干净的月白色。


    郎君侧首,未言。


    明明是宛如神邸一般的人物,眼中却没有一丝怜悯,充满袖手旁观的漠然。


    岑拒霜忍着心中的惧怕,艰难吐出几个字,“求你……救救我,什么报答都可以……”


    六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追了上来,已至桥下,看见这一幕想要上前,却被伞下人的气势所威慑,踌躇不前。


    岑拒霜察觉身后的动静,望着公子的那双眼充满期盼。


    生死关头,公主的矜贵自持被撕碎,她苦苦哀求着身前的公子,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从嗓间溢出的零零碎碎的恳求话语,“求求你,只要救下我,我做什么、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简短的话语被人仔细琢磨。


    岑拒霜咽下嗓中的苦意,艰难应了一声,“对……”


    雷声轰隆而下,天色煞白一瞬。一瞬之间,她看清了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眼中浓浓的嘲讽意味。


    霎时,以往的自尊好似被人揉皱,丢掉,岑拒霜浑身发抖,不愿见这样的目光。


    可身后人提醒她正处于绝境中,身前之人让她心中迟来的不堪似波涛般涌起。


    她心中的弦绷得很紧,逐渐喘不过气,像是搁浅的鱼,一呼一吸都痛到极致。


    连绵的雨丝不断,青石上逐渐蓄起了雨水,坑坑洼洼,或明或暗。雨水愈发大了,无伞遮蔽,砸得人睁不开眼。


    岑拒霜费力,才能勉强眯着眼睛,她手上发皱,伤口被雨水浇得有些刺痛。


    桥下的青楼打手已经失去了耐心,更何况,老鸨特意嘱咐过这个女子一定要带回去,不论生死。他们都举起手中的刀,试探性往前走了几步。


    岑拒霜用力攥紧,扯了扯那一角男子衣袍,几乎肯定他不会出手,破罐子破摔,她威胁道:“若你不救我,以后……”


    她顿了顿,没注意到裴述听到此处,才垂头仔细看她,亦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以后、我一定会……捉到、然后狠狠折磨你。”


    裴述闻言笑了,“何名?”


    “伊伊……郑氏伊伊。”


    他定眼看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那样的眼神就是怀疑。


    岑拒霜又抬头,直视他,没有退缩,“没骗你……真的是,伊伊。”伊伊是她小名,郑从母姓,倒也没错。


    打手逼近桥上之时,岑拒霜心中绝望,急得要哭出来了。裴述才开口,吐出两个字来,“救你。”


    他话音刚落下,暗处又出来几人,三下两除二就解决了打手,留下一地哀嚎,就连反应快往回报信的打手也没能躲过。


    裴述接过子弦手中的伞,独自立着。


    而子弦冒着雨,将岑拒霜扶了起来,他和岑拒霜亲弟差不多大,让她倍感亲切,干哑地道了声,“多谢。”


    雨势太大,子弦搀着岑拒霜,三人到了就近的破庙处,暂时避雨。


    岑拒霜蜷缩在角落,靠在稻草堆上,她心中的弦松懈下来,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虽然这个郎君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相由心生,能长成这个模样,又救了她,应当也算心善。


    破庙外有人轻扣门,裴述带着子弦出去,应是他们自己人,外面迟迟没有动静。


    老鸨天天虐待岑拒霜,她又困又饿,睡觉也不敢睡踏实,生怕睡梦中被人加害。


    一朝获救,她身心俱疲。


    等着、等着,还没人回来,她意识昏昏沉沉,倚着墙侧,渐渐睡熟了。


    一墙之隔,风雨淹没了谈话声。


    罗南是太子侍中,他浑身湿透,面色焦急,方才动用了暗卫,殿下踪迹泄露,大皇子已然知晓,原本客栈无法再住。


    裴述却依旧平淡,静听着罗南的提议,“客栈被围,殿下万不可再归。宫中都知殿下失踪,更有传言……殿下已坠崖身亡,未防生乱,如今之计,殿下应当速速归京。”


    子弦虽小,但幼时便开始跟着裴述,对此不是毫无所知,觉罗南的话有理,可还有忧虑,“回京的路,并不容易,大皇子定会在路上设伏,我们也联络不上京中人……”


    罗南平常负责贴身保护裴述,他消息灵通,知身处漕县,他们的人不多,回京危险,却不是难事。


    裴述却平淡道:“无碍,在漕县呆上几月罢,南下为赈灾,水灾已平,便不急了。”


    罗南大惊失色,“殿下,那京中——”


    “由他们折腾罢,左右……也不会更糟。”即使身处险境,裴述似乎也并不在意。


    主子不急,下面的人却忧心得不行,尤其是罗南。他出身贵族,罗氏已与太子一派紧紧联系起来,他阿姊与裴述定下婚约,他身为近臣,更怕裴述落败。


    但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陛下不喜太子,甚至……纵冯后和大皇子打压殿下,另立储君之兆明显。


    若不是殿下在民间声望极好,比那个性情乖僻、下手毒辣的大皇子好上许多。这太子之位,恐怕早就换人来坐了。


    恐怕,他们太子一派最后也要造反的。如今确实……不必太在意京中。


    既如此,身为殿下亲近的郎官,罗南尽职地提出在漕县安稳躲避风头的法子,“殿下届时可扮做高家郎君,暂居民巷。高家经商,其子经常四处游历,殿下略加掩饰,躲过县衙盘查便可,等赈灾一事彻底结束,方可回京。”


    裴述颔首:“善。”


    “可……”罗南说完就有些后悔,对不起阿姊,但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见裴述又望过来,他心虚道:“这高家郎君……风流名声在外,每到一处,就要置上一房,千娇百媚的外室。”


    高郎有情又无情,处处添香,美事一桩。


    裴述:“……”


    身边人皆知太子向来避着女子走,若遇人投怀送抱,掩饰得再好,他眉眼间的厌恶也遮盖不住。京中甚至有传言太子好男风才迟迟不成婚,是唯一有损太子声望的事。


    不敢直对裴述发凉的视线,当初也是罗南粗心,没想到殿下踪迹会泄露得如此快。


    暂时寻不到旁的法子,方才听下面的人仔细讲高家,他才知道这回事,支支吾吾道:“不想惹人怀疑,殿下也需添上一房……”


    “假的也可!”罗南赶紧替自己找补,得了子弦一个“这用你说”的眼神,但如今重要的是,“……殿下,咱们上哪儿去寻个女子啊?”


    几人齐齐沉默。子弦回头,往向庙里看了一眼。


    这倒是,正好有一个。


    还是殿下发善心救的,为此动用藏匿的暗卫,不幸暴露了踪迹。


    “女娘,女娘——”


    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岑拒霜几分清醒,却仍不愿醒来。


    她希望这都是一场梦魇,被丢进青楼,逃出来又被羞辱都是假的。一睁眼,她又能回到姜国寝殿。


    “既叫不醒,就将她丢出去。”


    清透的男子声线,说话语气亦是平淡,却遮不住几丝嫌恶,让岑拒霜一瞬惊醒,她睫毛扇动,睁开了眼。


    静谧漆黑的夜,破庙外冷风嚎叫,扯动庙前的布帛。身后靠着冷硬的墙壁,稻草堆旁的岑拒霜认清处境,她缩成一团,扯了扯勉强避体的衣裳,盖严自己。


    她抬眼,郎君站在庙中,他衣衫单薄,即使身处破败腐朽中,因着一路逃亡衣摆处染尘,却仍身姿挺直,芝兰玉树。


    长得确实很合岑拒霜心意,差点就晃了她的眼。但态度太差,也不好惹,她连忙垂头。


    相比之下,小童看起来就很顺眼了,岑拒霜移开目光,动了动干涩的唇,“有水吗?”


    子弦才十三岁,半大少年,还很有同情心,抱歉地看了一眼岑拒霜,“女娘,逃了一路,水囊全洒了。”


    岑拒霜点点头,可喉间实在干渴,她又问了,“什么时候才能有水?”


    比子弦更先说话的是裴述,他转过头,看着岑拒霜,“寄人篱下,就不要过多要求。”


    裴述又往前走了几步,掀开眼帘看着岑拒霜,将她往后退的动作收进眼底,没在意,只道:“因救你之故,泄露踪迹,连累我二人逃亡。”


    “那……你本来就被人追着,也不能全怪我吧?”岑拒霜逃出来,放松心弦,也没了方才低声下气的模样,牙尖嘴利地小声反驳着。


    破庙狭小,她声音飘在空中,那边两人全听清了。


    裴述:“……”


    子弦瞅瞅那边可怜巴巴,却倔强的岑拒霜,又看看身前面容冷硬的裴述。不好劝架,两人说的都有道理。


    事已至此,裴述问:“家住何方?”


    岑拒霜不想回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缓缓道:“家在南边小镇,被……阿父的妾室卖了,不知所处何地,如今想离开……往东南地界走。”


    “假话,你犹豫了。”裴述断言。


    “没有!”岑拒霜再次直视他,虽然这人气场很有威慑力,但她是公主,不会被人吓怕。


    裴述未再言语,她算是过了这关。


    岑拒霜丝毫不心虚,她要回国,姜国国都宛地就在东南面,也没错。


    “喂——”她也不怕裴述,“你呢?”


    裴述望了她许久,子弦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殿下就要让他把这个女娘拖出去。


    “高君安。”他开口。


    明显是骗人的,但岑拒霜也不好戳破他的谎言,只能再次垂头,抱紧双腿企图抵御风寒。


    这俩气氛剑拔弩张,子弦出声,“女娘。”


    岑拒霜抬头,子弦瞅了眼裴述,见其根本没有解释的心霜,子弦提议得心虚且艰难:“我们郎君,还缺个外室,不然……女娘报救命之恩,替上?”


    殿下没编个由头,为了避免麻烦,也是不信任这个女娘,万一她在外说漏了嘴,就全完了,所以子弦只能如此说。


    “外室?”岑拒霜不敢置信,她一个公主,举国郎君随意挑选,世家贵族皆争抢入她眼,如今要给人做无名无分的外室。


    她坚定道:“我不同意。”


    子弦为难,“女娘……”


    岑拒霜仰头,理直气壮,“无名无分,你们置女子名节于何地?更何况……”,她气愤地扭过头,“挟恩图报,非君子之举。”


    裴述黑眸停在岑拒霜脸上,女子面有薄土,几分凌乱却坚定,他启唇:“要么同意,要么死。”


    明明白白的威胁话语,岑拒霜厌烦被人胁迫。她已被囚禁半月,羞辱偷生,被教导了许多腌臜东西,和原本的生活大相径庭,如今又被如此折辱。


    岑拒霜突然爆发,她站起身来,向裴述大步走去,不服输道:“那你杀了我算了!”


    她不相信,都费力将她救了回来,他还能下得去手杀她。干脆让将她丢在这里好了!躲着后面的人,她也能逃回国。


    天色煞白一瞬,透过腐朽只余半扇的窗棂,整个破庙都被晃得彻亮。


    伴着轰隆雷声,剑出鞘的刺耳声响被掩盖住,锋利的剑刃紧紧贴在女子纤细的脖颈上。


    剑带来的凉意不起眼,但在死亡边缘游离的感觉让岑拒霜忍不住颤栗。


    对面持剑之人手上用力几分,淡漠道:“如你所愿。”


    岑拒霜从侯府启程去沥城当日,皇宫里派来了护送她的侍卫。


    她觉着这些侍卫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思及许是自己在皇宫瞎晃的时候见过的,并没多想。护送她的侍卫们皆身着朴素,并未招摇,她的马车看起来也只是某官宦人家出远门的模样。


    叔父千叮咛万嘱咐,把她送至了京城城门,才勒马扬鞭,转头回府。


    出了京郊,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大路上,急速行驶的马蹄嗒嗒嗒踏过,尘土高高扬起。


    岑拒霜倚在车厢里,闭目养神,流岚亦侍奉在了左右。


    忽的马儿嘶鸣不已,车身颠簸起来,岑拒霜猝不及防,纤弱的指节抓了个空,额头撞在车缘处,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流岚稳住身形后,一面急着瞧岑拒霜的伤势,一面对外怒喝着,“怎么行车的?把我们家姑娘都撞疼了。”


    马夫在外禀道:“姑娘,是有人在半道拦车,我且去看看。”


    岑拒霜揉着发疼的额头,依稀听着车厢外似乎起了争执,吵闹不已。


    喋喋不休的喧嚷声里,她听闻对方振振有词。


    “是你们家的马撞到了我们公子的车,你们不赔礼道歉便罢了,怎的还要我们认错?”


    岑拒霜撇开流岚的手,掀起帷裳探出脑袋,“发生什么事了?”


    马夫愤愤不平地向她说着,“姑娘,我们的车好生行在半路上,他们直冲冲地迎面而来,险些撞上咱们的车,这会儿非说是咱们的过错。”


    岑拒霜挪眼看去,天光乍泄之处,对面的车厢里坐了一个高大的影子,翩飞的帷裳勾勒出那熟悉的侧脸轮廓。


    第 59 章   死缠


    夏日磨人的燥热吹拂着面庞。


    岑拒霜顶着难耐的炎热,拈起帷裳,探头而出,对着跟前的马车左瞧右看,那车身除了沾却了泥尘点点,崭新得都快发亮了,丝毫瞧不出相撞或是磕碰的痕迹。


    她紧紧盯着对面那道影子的轮廓,放声说道:“我瞧着这位公子的马车也未损毁,何必纠缠着人不放呢?”


    “哦?”


    对面车厢的帷裳掀起一角,指节捻着那边缘缓缓揭起,却是顿在了他棱骨分明的下颌处,帷裳阻绝了她的视野,掩住了男人往上的面容,只见薄且好看的唇角往上微微勾起。


    “姑娘的意思是,某无理取闹?”


    这声线压得刻意,虽说音色清冽如涧鸣,但岑拒霜一听便知非是他本音,只怕是在有意掩饰什么。


    岑拒霜不着痕迹地挪着视线,想要顺着那帷裳露出的下颌探得其里,偏是如此,男人捂得越发严实,她难以窥得更多。


    想清后,岑拒霜简直是坐立难安,回想起裴述态度的变化,确实比一开始对她好了太多。


    无心去吃,但这鱼糜粥炖得确实不错,往日只能吃上一碗的岑拒霜,今日断断续续吃了两碗,吃完便溜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听着裴述回来的脚步声,岑拒霜心中想起了试探两字,可到底该如何试探?


    她的手按在有些硬的床榻上,不自觉便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孺女儿的闺房,那么宽敞。


    虽然底气不足,但为了试探,岑拒霜鼓起勇气,站起来,绕过了屏风,走到了内室的门口。


    裴述当然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方走到内室中间,闻声回头,看着犹犹豫豫,欲语还休的岑拒霜,挑眉问道:“有事?”


    岑拒霜有些紧张得攥着袖子,但在心中坚定试探的想法,她可是公主,为何要怕他?所以稍仰着头,但并没直视裴述,视线略有飘移,她心虚道:“那个,我想住里面。”


    裴述回想起昨晚她对他的避之不及,为了推脱,孩子好不好看这事都被扯出来了,他十分好奇她怎么一下就变了主意。


    还未等他发问,岑拒霜就又接着说:“这床太小了,两人不大舒服,所以……”


    那她的意霜便是,让他出去,她住在里面。


    裴述不知她的胆子怎么这样大,但此女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他也没有太过吃惊,只觉好笑,反问道:“那你……想让我出去睡?”


    反正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都已经决定试探,就不能半途而废,岑拒霜坚定地点点头,同时道:“没错。”


    此刻,她心中还想着,一定是误会,给她盖被是因为他体热不需要,熬粥是他自己喜欢喝。


    他这么小心眼,当初因为床都能与她吵,定然不会同意让床给她的。他拒绝倒好,起码证明他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她说完,裴述都没霜索,甚至连原因都没问,直接颔首,笑着说:“好啊。”


    岑拒霜不可控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竟然答应得这么轻易!?


    “但也有条件……”裴述看着她说:“你备一顿膳。”


    岑拒霜:“……”当真是小心眼,他准备了一顿,便也想让她也做一顿。虽然答应了,但还有要求,当初她可是说了她根本就不会做。


    如今他这样说,莫不是明知她不会,故意刁难?也好显得他仁善一些,对女子谦让,不是他拒绝,而是她没做到?


    “嗯?”岑拒霜一声惊呼,完全没想到他来真的。


    美人榻就在床的一侧,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扔到了床上,岑拒霜的下一声惊呼就湮没下去。


    这个狗男人!


    床上没了褥子,他直接将她扔上去,和被扔到地上,没有任何区别,她痛得咬牙切齿,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腰。


    心中愤恨不已,等她回国以后,派人来杀那个姓冯的杂种时,一定要顺带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随意欺辱一个公主的下场!


    可还未等她畅想完,身上就压了个人,以后事岑拒霜都想不起来了,此刻连装都忘记装了,双眸不可抑制地睁大,眸中倒映出来裴述的面容。


    他、他来的真的啊!?


    是女子下意识的直觉,岑拒霜觉得有些危险,理智仍在,她紧张地咽了咽,大气都不敢喘。他明明不喜女子,如此突然,她张开口,试探地小声道:“……郎君?”


    裴述捂住她的嘴,随后俯身,在她耳边说:“有人蹲在窗前,听着里面的动静。”


    原来是为了应付别人,不是真的要和她一起睡。


    岑拒霜霎时放心,呼出一口气来,但随即整颗心又高高提起。他的手还在她嘴上,她方才的动作,像是故意往他手心吹气,似乎是在有意引诱!


    裴述面色也有几分僵硬,默默将手拿开了,再看岑拒霜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怪异。


    难不成,她是真的心悦他?所以才会遇到机会便这般……勾引他。


    若真的如此,他确实缺个小夫人,裴盈已经儿女双全,他也需要有个后嗣。


    若生母是她,虽然有点笨,但好像也不错……


    “郎君……”岑拒霜出声,想要解释一番,可她刚鼓起勇气唤出一声郎君,裴述又轻声,“叫几声。”


    岑拒霜:“?”


    她没懂,但知晓如果有人在窗下听的话,不适合说话,所以疑惑地看着裴述。


    他也顿了一下,神色不太自然,接着说:“你在青楼呆过几日,没听到过么?”


    原本还不知晓,但听到青楼二字,岑拒霜瞬间就想到了他在说什么,也回想起了她被关在青楼的时日。


    老鸨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碍了后母的眼,被送来的贵族女娘,对她严加看管。


    她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旁边就是花魁们接客的地方,污言秽语还有各种动静自然听到过不少,回想起那些声音,岑拒霜十分嫌恶。


    同时深觉裴述就是在侮辱她,她气愤地扭过头去,不直视裴述的眼,坚定地吐出三个字来,“我不会。”


    裴述:“……”


    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此刻两人都没说话,都听清了声响,岑拒霜也知道应当做戏给外面看。


    但这就是折辱,所以她并没应答,为了不被压迫着屈辱答应,一直侧着头。


    裴述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如白玉,仔细能看清皮下骨肉,美丽而脆弱,仿若轻轻一折,便会碎掉。


    隐隐约约的痒。


    上方有他幽幽的声音传来,“真不会?”


    岑拒霜将头扭得更偏,非常坚决,她才不会做如此有辱身份的事。


    下一瞬,她脖侧有温热的气息凑近,是裴述直接倾身过来了,还未等她察觉他到底要做什么,极薄的皮肉被齿叼起,引起一阵颤栗酥麻。


    轻微的痛意,但更多的是陌生感,岑拒霜下意识就“啊”了一声,轻轻的、娇娇的。


    ……他竟然咬她!


    岑拒霜喊完,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咬她,他竟然敢咬她的脖子,而且方才她的声音……当真是羞耻至极。


    裴述从她脖侧抬头,准备起身离开,“就这样。”


    岑拒霜连羞带气,她一个公主被折辱至此,一时连人在屋檐下都忘记了,抬起脚便往他身上踢。


    裴述自幼习武,反应当然快,半起的身子被迫停下,跪坐在床尾,伸手便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蹙眉望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


    岑拒霜知外面有人,虽然不说话却压不住满腔的愤怒,又抬起另外一只脚,狠狠地往他身上踢,但也被握住了。


    她恼怒,脚用不上还有手,挣扎撕扯着,又起身抬起手去打他。


    裴述不知缘由,也只下意识去拦,但手都用完了,只得用腿压住她的脚,随后伸出胳膊去捉她的手。


    如此闹腾,两人一下全都倒在了床上,裴述又压在了她身上,刻意压制着声音,“郑伊伊,你做什么?”


    将近夏,两人都着寝衣,本就单薄,此刻来回拉扯,都弄得松松垮垮,尤其是岑拒霜,被气得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着。


    裴述视线向下,偶然又瞥见了那一点红,方才宴上,那红痣隐于衣衫下,如今完全显露出,于白皙的锁骨下沿,微起的弧度前,偏右处。


    岑拒霜想要骂他,却突然停下,整个人愣住,察觉到了异样。她亦往下望,见自己衣衫松开,小衣都露了出来,而裴述正盯着她胸前看,还有,她腿侧……


    她猛然便伸手推他胸膛,将他推倒在床侧,紧接着又拿腿去用力蹬他。


    裴述确有愣神,躲避不及也未躲,岑拒霜用得力气也大,一时不察,他从床侧滚了下去,亦是重重的落在地上,一声闷哼响起。


    岑拒霜连忙坐起来,之后抱起被子,挡住自己胸前。纵使从前不谙世事,但在青楼呆了半月,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见到了。


    虽然方才很是胆大,但此刻她看着站起来的裴述,他那晦暗不明的神色,莫名阴郁,她深觉不妙。


    往日他都能威胁着要杀掉她,如今被她踹下床,这样丢脸,岂不会直接杀了她?


    她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而裴述见她眼中泛起的雾气,微微往下撇的嘴角,如此熟悉的举动,他便知道,她又要开始哭了。


    他如今不想听她哭,不论真情还是假意,在她哭声出来前,他伸手掐住了她的脸,他的手足够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按在她脸颊两旁。


    裴述垂头仔细瞧她,她额头间还有个微不可查的小红印子,是方才宴席之上,他弹的那个脑瓜崩。


    岑拒霜不知他要做什么,她的嘴被掐着,哭不出声,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他都上手了,会不会直接掐死她?说不定,杀之前还会拿她泄欲。


    气氛一片寂寥,安静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她不敢动作,只能睁着水雾盈盈的眼,尽量可怜兮兮地看着裴述。


    沉默许久,他抿了抿嘴角,像是忍不住般,突兀地轻笑出声。


    如今一听他这似笑非笑的声音,岑拒霜便有些别扭,匆忙应付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哈。”


    说完,她便忙着往外跑,甚至出内室,还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在地上。


    岑拒霜甚觉丢脸,他说不定会在后面笑话她笨,脸上红红的回了屏风后面。


    晚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难不成他如此说,只是笃定了她定然不会做?


    若是一开始只是试探,但被人如此低看,反倒激起了岑拒霜的好胜心。她什么学不会,怎么可能会被准备一顿膳食这么简单的活计所难倒。


    不就是准备早膳么?很是简单。


    次日,裴述卯时便醒了,走出内室时,他总会向屏风后面望过去那么一眼。


    此刻光线昏暗,外面的天还没亮,但他透过纸似的屏风见后面似乎并没有人影。


    他轻声喊,“郑伊伊?”


    话音落下,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他走过去,果然榻上空荡荡的,只有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旁边还放着她昨日换下的衣裙首饰。


    若是她正常起来,他不至于反应迟钝,定会被她收拾,走路的声音吵醒。


    他对她的防备心还没有那么低。


    那便是,她很早起来了,走路估计匿了声音,怕被他发现。可他也不知为何,没发觉她走了,想到此处,他心中莫名焦急烦躁。


    他并没想对她如何,离开漕县时,可给她一个归家的机会。他并没有强迫女子的想法,绝不会像他父皇那样卑鄙。


    可她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么,不管她跑到何处,都会被他找回来。


    他推开了门,因为怒气,没注意力道,推开的门扉与旁边相撞,发出了很大的哐当声响,旁边熟睡的罗南闻声立刻披上外衣走了出来。


    却只看到裴述大步走过桂花树的身影,“殿下!”罗南喊道。


    大门被悄悄打开一道缝隙,苍穹中仍有暗沉意,透过大门缝隙照了进来,仅有微弱的光亮,似乎要与深色的大门融为一体。


    她当真跑了。


    裴述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往日,是她愿意,而且亲口说的心悦。


    他面容隐有寒意,刚迈出门口,便见到旁边宋家大门前面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身影,看那衣裙颜色样式当真眼熟得紧,还是他亲自选的。


    “郑伊伊!滚回来。”他强忍着怒意,几大步上前,抓住了她手腕。


    如今确实天还没亮,岑拒霜睡熟时讨厌被旁人吵醒,此刻同样也不想吵醒旁人,所以走路都是悄悄的。


    裴述这么大声喊她,她被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见到裴述,下意识疑惑回了句,“郎君?”


    两人此刻离得极近,即使天色仍然昏暗,可她眸中有亮意,此刻睁圆透着讶然,微张的唇,如此下意识的反应她应当没想跑。


    也是,她没有那么蠢,如果跑的话早就走出很远,断断不会仍在门口徘徊,裴述已知是他误会了,深呼吸几瞬,说话时声音还是有些大,语气也有些生硬,“你去了何处?为何起得这般早?”


    岑拒霜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是他说让她备膳的么?怎么如今反倒问她。


    再说,她不会,罗南看起来也不会好心教她,正好赵孺每日都会起来很早准备早膳,她才去赵孺家学的。


    她起来得这么早也不容易,天没亮时走到院中时还有些困,最后硬是被院中冷风吹醒了。


    但目前只能忍耐,岑拒霜挤出来一个笑,“我给郎君准备早膳啊。”


    在她说话的时候,裴述便开始打量她,方才只顾找她,没得仔细去看,如今才看出,她面上还蹭着些后厨的黑灰,格外明显。


    而且……他垂头,见到了她手上还提着一个小食盒,这都证明了她说的是实话,当真是起早,为了准备早膳。


    裴述没接着说话,岑拒霜也反过来打量着他的面色,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想到方才他喊着的话,还有问她的……


    岑拒霜灵光一闪,有些吃惊地反问道:“郎君是以为……我走了么?”


    虽然她之前真的在跑的时候被他抓到了,但今日真是个误会,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他反应。


    待平息完了这些事,岑拒霜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虚软的身形瘫在一旁的茶案上,指尖探着尚温的茶壶,给自己倒着温水。


    男人立身她身侧,眼神幽沉,“你是怕孤都把他们杀了吗?”


    岑拒霜不置可否,双手捧着茶盏小口抿着,也懒得侧过头去瞧他,“殿下,是您叫我‘出去’的,现在又是您紧追着我不放。”


    从见到路边车厢里的那抹影子起,她便认出了男人是太子。


    但她对这猫捉老鼠、你追我赶的戏码并不感兴趣,原本她就有怨气在先,索性一路无视追来的太子。若非担心太子在这小小的客栈大开杀戒,她还真不至于把这人人恐惧的杀星给带回客房里。


    太子端看着她微微横起的翠眉,面上含着恼意,连着说话咬着那“出去”二字的字音都像是在学他那会儿的语气。


    她还在生气?


    太子躬下身,手持玉扇朝前,用扇骨轻轻挑起她的面容,动作极为轻佻。


    岑拒霜被迫抬起头看着他,便见太子俯下身,望着她流露出不满的雪白面庞,移近的唇畔几近快要吻上她的脸颊。


    “小骗子。”


    第 60 章   气恼


    盏灯如豆。


    下巴被扇骨强行抬着往上,与他视线平视。


    岑拒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那半幅黑金面具尚在,冰冷的棱角贴合着他俊美无俦的轮廓,即便有着这一遮掩,她也全然能够想象出这面具下的神情,孤高,倨傲,不屑一顾。


    听着他话中低低骂着的小骗子,她反问道:“我骗您什么了?”


    明明是他想要赶她走,命令着她出去,怎的最后还赖她骗了他什么?


    她岑拒霜没有自尊,是块任人揉捏、不会生气的软柿子吗?她甚至不知为何她要离开东宫,他便生气。在她看来,那里又不是她的家,离开是为天经地义,他有什么气可以生?


    她都已经离开东宫半月有余了,如今他又来紧缠着她不放,是无聊了找不到取笑逗乐的对象,跑来拿她寻开心的么?


    越是想着,本是平息了的怒意再度燃起,一发不可收拾。


    时值五月廿六,蝉鸣夏至,烈日炎炎,长安城内却是人潮拥挤,沸反盈天。


    “哎哟莫要挤,送亲队伍还没进来,挤个啥!”


    “你们听说了吗,此次肃王世子亲自送亲,那对双生姐妹花也一起来了!”


    “真的?早就听闻肃王家那对姐妹花,生得跟观音座下玉女般,也不知待会儿能不能瞧见?”


    百姓们乌泱泱地挤在朱雀大街两侧,或拖家带口,或踮脚探头,“好歹是世家贵女,那幺女还是未来太子妃,岂会抛头露面,让咱们瞧见?”


    “说的也是,诶诶!快看,送亲队伍进城了!”


    话音方落,伴随着一阵庄严肃穆的礼乐,飘着“肃”字的蓝底云纹旗迎风猎猎,一队身着银甲的兵将骑马而入,往后便是两顶高大华丽的轿辇,以及长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嫁妆箱笼。


    “乖乖隆滴咚!不愧是肃王爱女,这排场,这嫁妆,便是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吧。”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谁不知道岑氏一族盘踞北庭、陇西,拥兵百万,威名赫赫,有功高盖主之嫌,乃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不然皇帝怎会放着长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贵女不挑,非得在那偏僻苦寒的北庭,选了个连模样品行都不知的小娘子做太子妃。


    还不是想以秦晋之好,安抚岑氏,免得肃王拥兵自重,生出不臣之心。


    此乃帝王制衡之术。


    百姓们知晓,肃王世子和肃王长女也知晓,而华丽轿辇中,准太子妃岑拒霜正把小脸贴在冰鉴旁,娇美眉眼间满是幽怨:“阿姐,长安怎么这么热啊,我要热化了……”


    “现下才五月,听说六七月更热。”


    “啊?这么热,还要不要人活了!”


    “你当哪都像咱们北庭,那么凉快么?”


    看着自家妹妹抱着冰鉴,仿佛一块即将融化的糯米年糕,肃王长女岑拒娓抬手,试图把她扒拉下来:“马上要当太子妃的人了,怎还像个小孩,快些坐好。”


    拒霜可怜兮兮,“反正又没有外人,姐姐就让我再歪会儿嘛。”


    见她一张白嫩俏脸热得绯红,拒娓也有些不忍心,“算了。”


    她拿起帕子边替妹妹擦汗,边低低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叫我不放心,不然……不然这桩婚事,还是我来吧?”


    “姐姐你别担心了,我可以的。”拒霜懒洋洋往冰鉴上蹭了蹭:“再说了,皇家娶媳是大事,又不是过家家,哪能说换人就换人。”


    拒娓自然也拒白这个理。


    只是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免有些愧疚。


    八个月前,姐妹俩刚及笄,就收到了长安的贺礼,以及一封赐婚圣旨。


    圣旨里只说选岑氏女为太子妃,并未指定是姐姐还是妹妹。


    于是当晚,肃王一家围着圣旨,商量起来。


    肃王沉着脸:“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陛下还惦记着咱们家女儿。”


    肃王妃蹙眉:“他和皇后不是生了个公主嘛,都是有女儿的人,他不忍让自己女儿远嫁,如何就舍得让别人家的女儿远嫁呢。”


    肃王叹气:“如今圣旨已下,说这些也没用,你看娓娓和霜霜,选哪个嫁过去?”


    肃王妃抹着泪:“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咱们娓娓和霜霜,我哪个都舍不得!”


    肃王知道妻子一片柔软慈母心,安抚一二,视线转向亭亭玉立的女儿们,“你们怎么想的?”


    拒娓蹙眉:“我不嫁,我拒年开春还约了商队一同去波斯和大食呢。”


    拒霜咬着唇,支支吾吾:“我……我……”


    她看了看爹爹娘亲,又看了看哥哥姐姐,全家好像就属她最清闲。


    姐姐是个算学天才,自幼就表现出惊人的经商天赋,一心效仿祖上那位有“大渊第一女商”之称的祖奶奶,打算去西域闯荡一番事业。


    而自己呢,从小贪图享乐,唯一特长是丹青。


    理想中的生活也是吃喝玩乐、看戏作画,再觅个好郎君,从此赌书泼茶、琴瑟和鸣,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爹爹娘亲那样。


    及笄之前,就有不少夫人上门提亲,她也暗中物色了好几个儿郎——


    譬如赵副都护家的小儿子,刘老将军家的小孙子,周长史家的次子……都是北庭当地的官宦子弟。


    毕竟她从未想过远嫁,她就一辈子待在北庭,身边都是至亲至爱和熟悉的环境。


    而这一切,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


    姐姐有远志,哥哥是男人不能当太子妃,那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搭在膝头的细白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拒霜深吸一口气,抬起小脸:“那就……我嫁吧。”


    反正当太子妃,应当也可以吃喝玩乐,看戏作画?


    且说当下,看着自家妹妹一派天真的小脸,拒娓心头酸涩,忍不住又问了遍,“霜霜,你会不会怪姐姐自私?”


    “不会啊,姐姐有自己的人生与抱负,怎么叫自私?至于我……”


    拒霜从冰鉴旁直起腰,娇嫩脸颊还印着冰鉴雕花的红痕:“嫁谁不是嫁,何况太子哥哥身份尊贵,长得又好看,我嫁给他……唔,不吃亏!”


    拒娓失笑:“你都没见到太子,怎么知道他好看。”


    拒霜道:“我们四岁那回随爹爹阿娘来长安,不就见过他了?”


    拒娓啧了声:“谁还记得四岁的事。”


    “我记得。”


    拒霜托着雪腮,弯眸道:“太子哥哥可好看了,穿着锦缎袍子,头戴金冠,脖子上还挂了条长命锁,像画里的小仙童似的。”


    拒娓倒没想到她连四岁的事都这么清楚,不过:“儿时好看,长大不一定好看,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听到这话,拒霜有些忐忑了。


    万一太子哥哥真的长歪了……


    不会不会,底子在那,便是再歪也不至于丑吧。


    正自我宽慰着,仪仗忽然停下。


    “到了吗?”


    拒霜想去掀帘子,被拒娓拍了下:“别乱看,阿娘说长安规矩多,高门贵女万不可抛头露面。”


    拒霜悻悻地收回手,“噢。”


    拒娓清了清嗓子,问外头:“怎么停下了?”


    车外的婢子回禀道:“回两位娘子,好像是太子殿下亲自来迎了!”


    轿辇内的姐妹俩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拒霜倾着身子,难掩兴奋地问,“那你可看到太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俊不俊俏?可有我哥哥好看?”


    婢子答道:“隔着好些亲兵,奴婢瞧不真切,但太子殿下穿青袍,骑白马,瞧着和咱们家郎君差不多高呢!”


    “那真是巧了,我记得四岁那回见着他,他也是穿青袍呢。”


    拒霜双眼亮晶晶的,又自顾自念叨:“哥哥身长近九尺,他和哥哥差不多高……哇,那也好高了!一白遮百丑,一高遮千丑,那他肯定不会丑了!”


    拒娓:“……”


    完蛋了,小花痴又开始了。


    仪仗又前行了一刻钟,最后稳稳当当停在肃王从前在长安的旧邸。


    姐妹俩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拒霜扶着头顶的帷帽,还有些不大适应,“姐姐,以后出门都要戴这个么?”


    北庭靠近西域诸国,民风开放,女子出门很少戴这个。


    “是,你老老实实戴着,别乱动。”


    拒娓走到她身边:“这样大的太阳,戴这个也好,免得晒伤。”


    拒霜抿了抿唇:“好吧。”


    边扶正帷帽往前走,边好奇地朝前望去。


    只见层层甲兵的最前头,赫然站着两道轩然霞举的颀长身影。


    那着玄袍的,是自家长兄,岑拒霁。


    至于另一道清雅的苍青色身影,想来便是她未来的夫君,那位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裴述。


    可惜是背对着,隔着朦胧的雾白轻纱,她只看到男子笔直如竹的背影。


    拒霜实在好奇他的模样,脚步也不禁加快。


    “诶呀,二娘子您小心……”


    一声小小惊呼响起,婢子们赶紧去扶。


    这动静,自也引得前头两位年轻郎君的回眸。


    只见后侧轿辇旁,仆妇婢子们环绕着两位身姿窈窕的锦衣小娘子。


    二人身形相仿,一个着烟粉裙衫,一个着淡紫裙衫,皆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


    然就眼下而言,那烟粉裙衫的走路都能绊到,未免太过娇弱,有失端庄。


    也不知这个是姐姐还是妹妹?


    太子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一旁的肃王世子岑拒霁见状,讪讪道:“叫殿下见笑,二妹妹估计是坐太久的车,一时腿麻才不慎绊倒。”


    太子黑眸轻眯:“粉裙的是二娘子?”


    “对,着粉裙的是我二妹妹,拒霜。旁边着紫裙的是大妹妹,拒娓。”


    岑拒霁笑道:“殿下幼年见过她们的,只是时隔多年,如今长大变了模样,怕是也认不出了。”


    太子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岑拒霁察言观色,忙不迭抬手:“殿下里边请。”


    太子嗯了声,视线从那道娇小身影挪开,提步跨进王府大门。


    想衔着这指骨,舔至袖中藏着的细白腕子。


    岑拒霜自是注意到了他眸中浮现的热意,故作不知地埋头抹着面脂。


    待做好这些,她收整好手边的东西,不着痕迹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便见太子冷了脸,语气里很是不满,“孤没说走。”


    岑拒霜对此早有预料。


    看吧,这人适才还乐着呢,这会儿又不高兴了。


    她直言对太子说道:“我这小庙容不下太子殿下你这尊大佛。”


    前去沥城的路途遥遥,带着难伺候的太子,无疑是自找麻烦,谁知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


    “还在生气?”


    太子微眯着眼,凝睇着她的神色变化,蓦地抓住了她细柔的手腕。


    “不如,你打孤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