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忆当年青梅竹马情② 病秧子皇帝和矮豆……
景和六年, 立春时节。
雨霁晴光,和风骀荡。
楼徽和身为帝王,自今日起便要开始上学。
楼徽宁与他年龄相仿, 荣昌太后便也让她跟着一齐去了。
那一年,荣昌太后找来一位名为“霍铮”的少年入宫伴读,每日陪在二人左右。
楼徽宁看见霍铮第一眼便知道, 此人来头不小。
霍铮,字与捷, 出生于南胥将军府,年方十四。他的父亲是南胥国的常胜将军,先帝建平帝亲封定北侯。
霍铮自幼跟随父亲出征, 生长在边塞,旁人都尊称他一句“霍少将军”。
他常年驰骋黄沙之中, 磨就了一身傲骨。
可谓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翩翩少年郎。
与那病恹恹的小皇帝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民为贵, 社稷次之, 君为轻……”
“成大业者不在江山, 不在军权,而在百姓。”
“万民归心, 则天下太平……”
“……”
每日寅时,楼徽和便要早早起床, 去到上书房早读经书。
什么四书五经……死板的文字充斥在他的脑袋里,他觉得枯燥乏味,到头来也没记得多少。
可偏生楼徽宁却上道得紧,不过上了几堂课,便惹得章太傅对她大加褒赏。
竟还称赞她有“咏絮之才”。
楼徽和自然是不服气,回到御书房研究了一整晚的诗书, 只为第二天在课上为自己争回一些脸面。
于是翌日一早,楼徽和便顶着一对发青的黑眼圈去上学堂。
欣赏完他一夜未眠的杰作之后,楼徽和第一次在老古董章太傅的脸上看见这般精彩纷呈的表情。
楼徽宁满是好奇,探过头一看。
“《咏猪》?这是个什么东西?”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手中的纸笺便被楼徽宁一把夺走。
楼徽和他慌忙去抢,却还是被楼徽宁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个遍。
猪猪猪
喜欢吃面糊
一个冲天鼻
两瓣大屁股
他清楚地看见楼徽宁的神情瞬间紧绷,憋笑憋得通红:
“这莫不是陛下写的?您别说,还真符合陛下您的做派。”
楼徽宁有意无意的嘲讽戳到了他的痛处,楼徽和面色微愠,一把夺回写着《咏犬》的纸笺。
他瞪着楼徽宁,语气丝毫不和善:“朕的墨宝,轮得到你一个山野村夫来指点?”
“人写得好的才叫做墨宝,陛下您那也不是啊。”
楼徽宁毫不避讳,继续道:“再者,又不只是我,连章太傅都不知该对您这诗作何评价了。是吧章太傅?”
章太傅:“……”
你看我敢说话吗?
楼徽和两眼一黑,背脊猛地一挺,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章太傅大惊失色:“陛下!陛下!”
伴读的霍铮将楼徽和一把捞起,一边还不忘吩咐屋外的太监:“快传御医——”
楼徽宁愣在原地。
不多久,宫中上下几乎连最低贱的婢子都知道,他们的陛下被太后收养的那个猎户公主气得昏过去了。
“诶,说了多少遍,陛下不是被我气晕的,是被我笑晕的。”
为了替楼徽和保留他本就所剩无几的颜面,楼徽宁决定牺牲小我,见一个八卦的宫女纠正一个。
那宫女们就要问了:“陛下为何会笑得晕过去?”
“因为我写了一首诗,叫《咏猪》。”
她把楼徽和写的那首诗复述一遍,宫女们一听皆是紧抿着嘴唇,想笑又不敢笑。
“你们也觉得好笑吧?”
楼徽宁转了转眼珠子:“陛下就是笑得太厉害,笑得背过气去了。”
宫女们醍醐灌顶:“难怪陛下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原来是有一笑就晕的毛病!”
楼徽宁:哈?
经此一事,楼徽和这个“弱不禁风”的皇帝头衔,自然而然地变成“弱不禁笑”了。
景和六年,惊蛰二月。
乍暖还寒,春寒料峭。
自上次出丑后的楼徽和心中一直不平衡。他自作聪明,常常找机会想要整一整楼徽宁。
不曾想那丫头片子竟不是个好欺负的,他一次次的捉弄都反被算计。
直到一次刚下学堂,二人走出书房,经过御花园的池塘。
刚经历寒冬的荷叶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池水浑浊不堪。
趁着楼徽宁伸懒腰的机会,楼徽和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推——
不成想楼徽宁刚好回头想跟他说什么,一个侧身堪堪躲了过去。
“噗——通——!”
楼徽和四仰八叉地倒栽进池塘中,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淤泥水。
楼徽宁怔愣一瞬,随即回过神来。
她赶忙扯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陛下被水鬼拉下水啦——”
五六个宫女闻言赶来,花了好半天功夫才将楼徽和从池塘里边儿拔出来。
楼徽宁看见楼徽和满脸淤泥的狼狈模样,忍不住指着他捧腹大笑。
楼徽和气恼至极,他找准了她的痛处道:
“笑笑笑,笑什么笑,矮豆子!”
矮、矮豆子?
楼徽宁立刻意识到他这是在拿她的身高取笑,她不甘示弱,当即回怼:
“吼吼吼,吼什么吼,病秧子!”
“你,你竟敢喊朕病秧子……你冒犯君上!”
“是陛下先为君不尊的!我这是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说谁为君不尊呢!矮豆子!”
“说你呢!病秧子!”
“矮豆子!”
“病秧子!”
“……”
景和帝深吸几口气,果不其然,差点又被气得背过气去。
最后还是荣昌太后亲自下场,才将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人堪堪分开。
“这下好了吧,整个皇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来看笑话。”
荣昌太后双手叉腰,气道:“现在整个元京城的人都知道,南胥楼氏有个病秧子皇帝和一个矮豆子公主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又看向楼徽和,问道:“对了,哪里来的水鬼?”
楼徽和:“……”
楼徽宁:“哇,陛下噗通一下就扑进去了,像是被迷了心窍一般,不是水鬼是什么?”
“嗯?”荣昌太后扭头看他。
太后身后的楼徽宁朝他眨眨眼。
楼徽和别开目光,语气有些拧巴。
“嗯,朕一时鬼迷心窍了。”
楼徽宁心中暗笑。
——真是个别扭的性子。
景和六年,芒种时节。
初夏的夜,月上柳梢,云雾笼星。
深夜失眠,楼徽宁睁着眼睛望着头顶奢华的帘幔,一时失神。
她翻了个身惊坐而起,披了一件衣裳盈盈下榻。
这一年来荣昌太后对她可谓是关怀备至,她不仅没让她出宫,反而力排众议将她和楼徽和养在一起。
荣昌太后给她的待遇,当真是与楼徽和这个皇帝别无二致。
为了方便每日一早的课学,连二人的寝殿,都只有一墙之隔。
楼徽宁站在墙下思索了一瞬,在回屋就寝和就地赏月中选择了爬墙。
正当她踩着墙边的古树呼哧呼哧爬得起劲儿时,底下蓦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楼徽和抬眼看他:“你在干嘛?”
楼徽宁:“……”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那一轮圆月,脱口而出:“赏月啊。”
楼徽宁看见他眼写满了无语。
她突发奇想,出言邀请道:“陛下,要不你也上来试试?”
楼徽和眉峰一凝:“朕可是一国之君,你居然让朕爬墙?”
“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因为你总是用太多规矩束缚自己,所以你才会活得这般累。只有你自己上来看看才知道,地上的月亮和墙上的月亮是不同的。”
楼徽宁朝他招招手:“来,陛下,我拉你。”
其实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成想楼徽和微微一犹疑,竟然真的朝她伸出手。
他语气淡淡:“朕该怎么上去?”
他那边的墙边没有大树,楼徽宁目光扫视一番。
突然眼前一亮:“陛下!你爬上那个假山,我挪过去拉你上来。”
二人一拍即合,可他们终究不过两个七岁的孩童,哼哧哼哧捣鼓了好一阵才双双爬上了宫墙。
楼徽宁双手撑在墙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稍稍平复了些呼吸,楼徽宁转头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小皇帝。
皎洁的月光落在楼徽和雪白的肌肤上,仿佛为他渡了一层银光。额头中间一点血红朱砂不偏不倚,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神圣而不可侵犯。
楼徽宁呼吸一滞。
她略一沉吟,突然开口问:
“陛下,你为什么这般讨厌我?”
楼徽和身躯明显一顿,他缓缓偏过头,目光相接的瞬间他躲闪一瞬。
他垂下眼眸:“朕的母后,格外偏爱你。”
“陛下是一国之君,太后娘娘对你要求严苛些,也是为了这江山社稷着想。”
“不,不是的。”
楼徽和扭头看他,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有些黯然。
“她给你取名楼安,字徽宁。”
“是安宁祥和的安,是平安顺遂的安。”
“而朕,楼平,字徽和。”
“是平平无奇的平,是平庸无为的平。”
他再次垂下眼眸,默然伤神:“所以,至始至终,她的偏爱真的很明显。”
楼徽宁闻言沉默片刻,突然道:“为什么是平平无奇和平庸无为呢?”
“分明也是,平安喜乐的平,天下太平的平
啊。”
楼徽和愣神一瞬,目光直直地凝视着她。
“陛下。”楼徽宁唤他。
“陛下?”
他突然启唇:“别叫朕陛下了。”
楼徽宁闻言愣住:“什、什么?”
“朕的意思是,以后私底下,你都可以唤朕皇兄。”
楼徽宁蓦地一愣,随即粲然一笑。
他终于承认了她这个妹妹。
“皇兄!”
“嗯。”
“皇兄!”
“朕在。”
“皇兄皇兄皇兄!”
“……”
“朕有些倦了。我们该怎么下去?”
“……皇兄,你说到点子上了。其实我刚才也一直在想怎么下去。”
楼徽和:“……”
两人在月光下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随即便一发不可收拾。
“不靠谱的矮豆子。”
“死傲娇的病秧子!”
“……”
年少的时光实在短暂。
不知不觉地,时间就在二人的打打闹闹中悄然溜走了。
第52章 忆当年青梅竹马情③ 皇帝丹青,公主文……
景和十二年。
他十三, 舞勺之年;她亦十三,豆蔻年华。
初春下的十里长廊,小亭临水, 和风微送。
二人背对背靠着坐在攀满绿色藤蔓的阑干上,楼徽宁捧着书册,借着穿过长廊的阳光看着手中的书。
一片岁月静好。
身后的楼徽和突然动了动, 转过头来看向她手中的书册,刚好翻到《关雎》那一页。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愣了片刻, 突然道:“怎么感觉和外边儿的那句流言这般相似?”
楼徽宁一怔,转头看他:“流言?什么流言?”
楼徽和挠了挠头, 支支吾吾道:
“就那句……皇帝丹青,公主文墨, 才子佳人, 天造地设。”
楼徽宁猛地顿住。
长廊中安静一瞬, 气氛有些微妙。
身后之人懒懒开口,声音低沉:
“不过是近日宫中盛行的流言, 你知道的,他们向来最喜欢编排皇室贵族, 不必太放在心上。”
楼徽宁立马顺着他给的台阶附和道:
“当然是流言,就你那鬼画符的画技,竟然还妄称与名人的丹青相媲美……”
楼徽和闻言立马就不乐意了:“你还好意思说我?就你那怀里揣着两句平仄不调的诗,还真当自己能比肩李杜?”
“你!”
“你什么你?矮豆子!”
“我已经长高了,不是当年的矮豆子了!”
“可你比朕矮,就是矮豆子。”
“病秧子陛下!”
“矮豆子昌宁!”
“……”
景和十二年, 春分时节。
年初之时,宫中照例去南禅寺烧香祈福。
楼徽和双手合十,朝着大堂中央供奉的佛像深深一鞠,心中默念:
“河溓海夷,天下太平。”
祈福完毕后缓缓睁开眼,余光瞥见一旁双手合十虔诚祈愿的楼徽宁。
忽然就移不开目光。
初春的暖阳下,楼徽宁鸦睫低垂,唇角微微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柔和的阳光游走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温和而柔情,娴静又淡雅。
楼徽和心头一跳。
他猛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曾经那个野蛮任性、一口一个“病秧子”的矮豆子楼徽宁,如今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矜贵公主了。
她越来越得体,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也越来越像他的妹妹。
阳春三月,春意初浓。
少女嘴角的笑意真挚烂漫,融入和煦的春风中。楼徽和只不小心瞥一眼,竟一时失了神。
待楼徽和回神之时,他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问了一句什么。
楼徽宁转头看他:“你管我啊?”
楼徽和微愣:“啊?”
“我说,你管我许的什么愿。”
楼徽宁理了理裙摆,低声嘀咕:“才不会告诉你呢!”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突然眼眶有些许湿润。
楼徽和突然凑近看她:“昌宁?怎么哭了?”
“我没哭……只是,回忆起一些伤怀往事罢了。”
楼徽宁轻轻擦拭这眼角的泪水,很快平复好心情。她转头看着楼徽和,轻声开口:“我儿时第一次许愿的时候,有人告诉过我,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楼徽和:“那你许的愿望成真了吗?”
楼徽宁微微一愣,随即挤出一个淡淡的笑:“成真了。”
她朝着菩萨再拜了三拜,提起裙裾缓缓起身。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愿望。
“我向菩萨许了愿,一愿江山无恙,河清海晏;二愿葳蕤繁祉,君身常健;三愿年年岁岁,常伴君身,不负初见。”
楼徽和第一次发觉自己对楼徽宁藏在心底的情愫。
不是兄妹之情,亦不是青梅之谊。
不能破土而出,无法宣之于口。
年少时的感情是枯萎已久的古树,一旦被发觉便会疯狂生长出繁茂的枝丫。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景和十二年,年末。
弱冠之年的霍铮随父出征。楼徽和有些不舍,霍铮得知此事后亲自入宫来与他告别。
霍铮双手握拳,单膝跪下:
“微臣承蒙陛下厚爱,食君之禄,必将忠君之事。”
楼徽和微微俯身,抬着他的手肘将他扶起:“霍少将军哪里的话。于朕而言,霍少将军与朕不只是君臣,更是竹马。”
“臣必不负陛下所望,平定战乱,收复江山!”
与君辞别后,霍铮一转身,却撞见了姗姗来迟的楼徽宁。
楼徽宁朝他盈盈一礼:“此去一别,千万珍重。还望霍少将军早日凯旋。”
“霍铮谢公主殿下吉言。”
霍铮转身离去,楼徽和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台阶下的楼徽宁。
她一张连萼般的小脸被冻得发白,耳朵和鼻头微微泛着红,竟有些叫人怜惜。
目光对视一瞬,她朝着楼徽和微微躬身行礼:“陛下。”
楼徽和启唇,喉咙却像是卡住了似的,说不出话。
良久,才咬出一句:“昌宁,你来了。”
楼徽宁点点头,随即抬脚踏上台阶,一路行至城楼最高处。
她站在城楼上,站在楼徽和身边,转身俯瞰城门下的出征军队。
白雪纷飞,细碎的冰晶凝结在战士们的银盔上。浩浩荡荡的军队涌出城门,气势如虹。
军队前面,霍铮跟在定北侯的身侧,一身银寒盔甲,面色冷冽。
寒风扑面,楼徽宁被风雪迷了眼睛,轻轻抖动着眼睫,目光扑朔迷离。
楼徽和凝视着她那渐渐泛红的眼眶,藏在龙袍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景和十二年,大雪。
浮絮漫天,元京城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下了足足一个礼拜。
御花园的梅花开了,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奉命前来邀昌宁公主前去御花园踏雪寻梅。
楼徽宁想也没想便应了下来。
楼徽宁遣退了随行的侍从,放轻脚步缓缓走进去。
楼徽和站在树下,犹如伫立风中的的修竹,冷冽的寒风掀起他宽大的衣袂,病态的苍白让楼徽和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质。
楼徽宁轻轻咳嗽两声,楼徽和闻言转过头,目光在落到她身上的瞬间微微一滞。
“岁晏天寒,怎的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了?”
他抬手准备解开自己的狐裘披风为她披上,却被眼疾手快的楼徽宁一把按回去:
“得了,多谢陛下忧心,昌宁身子骨硬朗得很,倒是陛下龙体要紧,赶快捂上,莫要着了凉。”
楼徽和闻言沉默半晌。他扭头整理了自己的衣裳,别过头不再看她。
见他不理会自己,楼徽宁抬头望着纷飞的雪,突然抬起手去接。薄薄的雪花落在她手心,洇化开来。
她竟一时有些感慨:“握不住的东西,连伸手都显得多余。”
耳边突然传来楼徽和略带沙哑的声音:
“你是不是喜欢霍铮?”
楼徽宁闻言蓦地怔住了,转头看他: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不必跟朕撒谎,大可实话实说。”
楼徽和缓缓偏过头,不与她对视:“你若是真心喜欢,朕只需要一道圣旨,便可让他赴不得边疆。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朕会让他做你的驸马,让你得偿所愿。”
楼徽宁愣神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皇帝是误以为自己对霍铮有意,
不由得失笑。
她歪了歪头,眉眼弯弯:“陛下如何看得出,我心悦霍少将军?”
楼徽和略一沉默,缓缓开口:
“霍少将军身体强健,意气风发,惹得京中无数闺中女子折腰。若朕是为女子,想必也是会仰慕他这般的人物的。”
“陛下这是在妄自菲薄?”
楼徽和抿唇不语。
“陛下乃九五至尊,万人之上。您没日没夜批改奏折,殚精竭虑,身子骨自然是比不过自幼生长在边塞的霍少将军。可陛下也有自己的长处,就如您的画作——”
楼徽宁略一停顿,继续道:“朝中臣子可谓是争相赞叹,称之‘可与豫**青相媲美’……”
似乎触发了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楼徽和猛地抬手捂住她的嘴,满脸震惊。
“你怎么连他也敢提!”
楼徽宁满脸茫然:“这……有何不能提的?”
楼徽和闻言愣了片刻,满脸不可置信:
“你入宫这些年,母后难道都没有跟你说起过这件事?”
“有关前朝豫王的事情吗?确实是鲜少耳闻,不过听那些宫女私下八卦时说,豫王的丹青可谓是百年一遇,绘画技术一流。”
“画得出神入化又怎样?一个谋害皇室子弟的乱臣贼子,即便是在史上留名也是满身骂名……”
楼徽宁惊愕万分:“谋害皇室?乱臣贼子?”
怪不得朝臣宫婢们都只敢在私下议论,不敢将此事摆在明面上讲,原来这个豫王竟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楼徽和见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才娓娓道来:“那是建平二十一年,朕尚未降生。那一年父皇卧病在榻,皇室动荡不安。凡是皇家子弟、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全都接连遇害,连同父皇的手足兄弟都没有放过。”
“直到建平二十二年,父皇驾崩西去,整个楼家皇室只剩下朕的叔叔——也就是豫王,以及尚未降生的朕。”
他看向楼徽宁,淡淡道:“所以,我是因为晚出生了几个月才得以逃过一劫。”
楼徽宁瞠目结舌,满脸不敢相信。
“那年母后才十九岁,桃李年华。父皇驾崩后,母后凭着我这个皇室独苗摇身一变从贵妃成了太后,成了大胥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自封荣昌太后。”
“在豫王和母后的母家——尚书府李氏的支持下,母后扶持年仅一岁的朕登上帝位。自此,她垂帘听政,将尽数实权揽入掌中。
“——直至今日,依旧独揽大权。”
楼徽宁沉思片刻,她知道,他这是在对荣昌太后不满。
十三年来,荣昌太后对他的管制过于严苛,着实是让人唏嘘。
“对了,朕有个东西要给你。”
楼徽和反手在袖子里摸出一个红色的锦囊,随机递给楼徽宁。
楼徽宁不解:“这是何物?”
楼徽宁抬手捂嘴,咳嗽了一声:“这是紫薇讳的山鬼花钱,朕觉着你会喜欢。”
楼徽宁伸手接过那锦囊,打开将那枚花钱取了出来。
“特地给我求来的?”
“顺道罢了。”
“是是是,陛下当然是顺道的。”
楼徽宁将那枚紫薇讳花钱拿在手里把玩,笑道:“陛下出去办事还能顺道记得我,是昌宁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细细打量着手中的花钱,突然注意到什么:“这个字好生奇怪,念作什么?”
楼徽和道:“这个不念字,是做紫薇讳,道家秘讳的一种。听闻可以驱邪镇煞、伏魔收惊。”
“对了,那个道长告诉朕说,紫薇讳的口诀一定要记得。”
“口诀?”
“嗯,紫薇讳的口诀。”
似乎有层层叠叠的记忆交错相织,楼徽宁身形微微晃了晃,摇了摇头。
……
“紫薇讳的口诀,你一定要记得。”
“云字头上披金甲
中间一剑镇乾坤
左边三点将军箭
车字斩邪精
斤字斩邪鬼
耳字包万象
紫薇銮甲驾镇中宫!”
第53章 忆当年青梅竹马情④ 昌宁公主整治男尊……
霍铮出征后不久, 天寒地冻。
入了冬,早起上学似乎变成了一件更为难的事情。
从永绥宫到御书房不过一刻钟的时辰,楼徽宁踩着松软的雪泥, 踏着金丝勾勒的红梅花纹鞋,步伐轻快。
守在殿外的宫女们见着她盈盈一拜:“参见公主殿下。”
楼徽宁微微一抬手示意众人平身,随即快步迈进屋内。
一进屋仿佛回到了春日, 屋内暖气蒸腾,与外边儿的刺骨寒风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楼徽宁扫落肩膀上的雪, 解下披风抖了抖,将其挂在御书房内的金丝楠木桁上。
一入内门便瞥见一抹桃粉色的衣袂,楼徽宁尚未反应过来, 便听得楼徽和唤她:“昌宁!你怎么才来!”
楼徽宁缓缓踱步:“今日贪睡了片刻,忘了时辰, 所以晚了些。”
她一转头,恰巧对上书桌旁那人的目光。
那是一个极其温婉的女子, 行为举止, 无一不端庄优雅。她身着一袭桃粉色衣裙, 桃花眼,柳叶眉, 神情舒展自然,长发半绾。两簇墨发垂在胸前, 脑后发髻簪钗横插,步摇轻晃。
俨然一副名门闺秀的做派。
楼徽宁微微一顿,一时间竟被面前这人的容貌迷得移不开眼。她虽不及荣昌太后那般倾国倾城,有着惊世容颜,确是自带书香气,越看越耐看。
正当她木讷在原地时, 粉裙女子却朝她盈盈一礼:“昭阳见过公主殿下。”
昭阳,昭阳郡主。
正阳侯唯一的遗孤,孤身一人游荡于元京皇城之中。这些年来虽说她顶着一个郡主的身份,实际上却没有哪家名门望族看得起她。
毕竟她无依无靠,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
楼徽和的声音传来:“昌宁,忘记跟你介绍了。这是昭阳郡主,霍少将军离开后母后给我们新找的伴读。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同窗了。”
楼徽宁朝她浅浅一笑,微微屈膝还礼:“昭阳姐姐,唤我昌宁就好。”
“好,昌宁。”
昭阳郡主只比二人大了两三岁,举止言谈却成熟稳重了不少。楼徽宁本来全神贯注地看书,余光却瞥见昭阳郡主望向楼徽和那灼灼的目光。
楼徽宁愣神一瞬。
那盈满笑意的眼神包含了太多情愫,让人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昭阳郡主身为女子,和楼徽宁自然更是亲近。
三人常常结伴而行,楼徽和处理政务,昭阳为他整理奏折,楼徽宁便在一旁吟诗作对;楼徽和提笔作画,昭阳便为他磨墨,楼徽宁便在一边拍手叫好,偶尔也会为他的画作提上几句诗词。
三人就这样打打闹闹,转眼间便到了景和十三年。
这一年,楼徽和与楼徽宁年方十四,昭阳郡主妙龄十七。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惊天动地的国家大事。
楼徽宁半倚在窗棂边,一手捏着新作的诗词垂首靠在窗框。
她的诗词被朝中老臣上奏弹劾了,就在前几日。
她长叹一声,伸手地拨弄着够到窗边的枝桠。
楼徽是猎户家的女儿,自幼生长在山野森林里,与正宗的大家闺秀名门望族始终是很不一样的。
不似那般娇贵,不似那般柔弱,自然也不会那般循规蹈矩。
她本就是个叛逆的人儿。
长大之后的楼徽宁思想愈发离经叛道。她之前在戚猎户家时,因为要与父亲一同外出学习打猎,所以未曾裹脚。正因如此,她才会对那些一味追求“三寸金莲”的女子感到不值和不解。
于是,她开始在自己所著的诗词里呼吁所有女性不要被恶习毒害,拒绝裹脚。
她抨击“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俗标准,力排众议,动用自己身为公主的权利和财富建立了本朝第一个女子书院,让女子也有了走进学堂的机会。
她否定大家闺秀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说法,鼓励女子走出四方小院,去追寻女子的个人理想。她甚至向楼徽和提出开放女子为官,让更多女性也可以为国效力,融入到家国社会中来。
楼徽宁素爱喝酒,特别是果香浓郁的酸甜青梅酒,这是很多宫里人都知晓的。
每每酒醉,她都会作诗一首,时而为女性鸣不平,时而辱骂官场污吏。
在
她的带动之下,京城中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觉醒。荣昌太后力挺她的做法,这也导致朝中逐渐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不少人以此事大做文章,在京城中散播谣言,指责荣昌太后垂帘听政,干政多年,借机给她冠上了意图篡位当“女皇”的帽子。
楼徽宁自知此事因为自己而起,却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就连同样身为女子的昭阳郡主都多次奉劝她,何不就此收手,及时止损。
“女子为官本就前无古人,你又何必当这个出头鸟,惹祸上身?”
楼徽宁从容应对:“自古变革皆是从开开始,既是革新,自然是些前所未有的东西。”
她怎么会不知道,有人想借着她这个“出头鸟”扳倒她身后的荣昌太后。
“但这个世上总要有那么一两个人去做这些事,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只不过我比旁人做起来更容易罢了。”
既然都认为她是出头鸟,那她就当稳这个出头鸟吧。
楼徽宁这样想着,转头看向昭阳郡主低垂的眉眼。
不过一年光阴,她却愈发成熟稳重了。
可惜,是被礼仪伦常禁锢桎梏下的“成熟稳重”。
她注视着昭阳郡主的眸子,思绪忽然回到了不久前的某一日。
那是她去御书房找楼徽和,准备与他商议开放女子为官政策的时候。
不等她进门,便听得昭阳郡主的声音从里边传来:
“陛下,昭阳无依无靠,若是陛下不嫌弃昭阳,昭阳愿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楼徽和明显微微一顿,随即轻笑出声:“昭阳,你这话是何意?”
“陛下听不懂昭阳的意思?陛下当真不懂吗?还是说陛下装作不懂?”
“朕……”
楼徽和声音戛然而止,没了下文。
昭阳郡主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婉得体:
“昭阳心悦陛下,如若真有那么一日,昭阳嫁与陛下可好?”
楼徽和沉默不语,昭阳郡主等了片刻,终于还是轻声道:“无需盛宠,只要……陛下愿意给昭阳一个名分……”
楼徽宁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低声下气的味道。
后来她不小心撞破此事,是怎么和昭阳郡主说的来着?
她想起来了。
当时楼徽和觉察到了她的存在,毫不留情地戳破门外偷听的她,而后他们就陷入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局面。
再然后,楼徽宁与昭阳郡主结伴出殿,楼徽宁思索良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
“昭阳姐姐这又是何苦?”
昭阳郡主缓缓转头,似乎有些不解:“……什么?”
“昭阳姐姐何苦这般,正阳侯当初效忠南胥,为国捐躯,如今这郡主的位分和待遇都是姐姐应得的。至于外头那些管不住嘴的宫女太监聊赖之时编排的话,姐姐莫要去听,也莫要在意。”
昭阳郡主沉默片刻,突然道:“你不会懂的。”
“……什么?”
“昌宁,你还是太小了。等你什么时候真正爱上一个人,就会理解我说的话了。”
“昭阳姐姐喜欢陛下?可你们也不过会面寥寥数次……”
“心悦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能够明白了。”
她笑着看向楼徽宁,由衷感慨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昌宁。你总是活得这么通透,视作旁人眼光为粪土,即便身处险境依旧泰然自若。”
“所以,我们不是一类人。”
“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依旧不是。”-
景和十四年,孟春。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已经到了二月中旬,这天却依旧冷若寒冬,好似冬天在南胥住下,不肯走了似的。
楼徽宁百般聊赖地靠在窗棂上,伸手去拨弄窗外蔓延的花枝。
伺候楼徽宁的婢女望着满园大雪抱怨:“这雪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知道还要冷多久。”
“瑞雪兆丰年,这是大吉之兆呢。”
楼徽宁语气淡淡:“想必新的年岁,南胥定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是是是,奴婢嘴笨,还是殿下想得周全。”
“……”
楼徽宁重新望向窗外,抿唇不语。
不知道楼徽和,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彼时楼徽和还正襟危坐于朝堂之上,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那是一个通报军情的士兵。
“报————”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楼徽和将将抬起手,还不曾开口,便听得荣昌太后的声音从身侧下方的帘幕后传来:
“快快平身吧。边关有何消息?尽数说来听听。”
楼徽和不动声色地将滞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放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龙椅两侧的扶手。
那士兵显然十分悲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军中传来消息,北邙蛮族卑鄙无耻,突袭边境,我军连连后撤,被迫于死谷天坑与之一战。因着霍少将军的误判和轻敌,我军大败。定北侯为掩护我军将士撤退,不惜以身诱敌,于死谷天坑之中……殉国了!”
朝中王侯大臣皆是大恸,纷纷不可置信地议论:
“这,定北侯殉国了,怎么可能呢……”
“我南胥常胜将军,竟就这般陨落于死谷天坑!可悲!可叹!”
“定北侯一死,若是北邙蛮人趁胜追击,该如何是好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一不摇头叹息。
楼徽和紧抿着下唇,望着大殿门口的那名前来报信的士兵,缓缓开口,嘴唇不自知地微微颤抖。
“霍铮……霍少将军下落如何?”
“霍少将军身负重伤,与北邙主将纠缠拖延后坠落山崖,至今……下落不明!”
楼徽和嘴唇颤了颤,良久,才扶着太阳穴艰难开口:
“找。派人前去死谷天坑,去霍铮坠崖的地方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54章 少时初尝生离死别① “青山处处埋忠骨……
“自古以来, 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
为臣者,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为君者,当以民为贵, 社稷次之,君为轻……”
耳边再次响起章太傅熟悉的说书声, 记忆中景和帝捂着嘴悄悄打着哈欠,昌宁公主提笔细致地写下她新题的诗词。
霍铮只觉四肢麻木,身体轻飘飘的好似漂浮在云层间。
章太傅……章太傅?
章太傅身在元京城中, 自己远赴边疆一年有余,怎么会听见他的声音?
许是……快要丧命了罢, 他居然也开始走马灯了吗……
似乎有一道光亮透过沉重的眼皮,霍铮吃力掀开眼帘, 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发觉自己无力地踞坐在一株枯木旁, 耳边萦绕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眼前的事物愈发模糊……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携带着坠崖前的记忆一涌而上犹如裂尸般的痛感侵袭着他的大脑。
求生的本能使得他想要自救,可是生命力随着血液流逝, 大脑因为失血过多而一片空白。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咦,居然还有个活人。”
霍铮闻言一惊, 吃力地抬眸,眼前是一片血色 ,血色中映出朦胧的夕阳。
而就在这片血色中,一袭青衣映入眼帘,犹如无间地狱的一抹生机。
额上的鲜血流入眼眶,一阵刺痛。他望着愈加模糊的身影, 突然心中一阵悲怆,一股难以言表的痛意猛击心口……
霍铮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时,似乎坠入了一个无尽深渊,身侧是没有边际的黑暗,霍铮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突然一缕光亮照在他脸上,他抬手遮眼,透过指缝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青衣女子!
“害!你终于醒了。”
霍铮动作一顿,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伸出去停在半空中的手。
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个床榻上,而就在床边站着一位身形纤瘦的青衣女子,和梦中自己看见的那个女子的身形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这不是梦?
他还活着?
“你……我这是……”他试探着开口,喉咙一阵撕裂的痛,声音沙哑无比。
青衣女子见状连忙走到榻边,将一碗黝黑浓稠的汤药搁在床头的柜子上,轻声嘱咐道:“公子大难不死,倒也不必如此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来,莫要着急。”
霍铮缓神片刻,抬头环顾着房间四周,终于反应过来。
他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被面前这个一袭青衣的女子救了回来。
青衣女子笑语盈盈:“公子好大的本事,从那么高的山崖坠下竟也只是伤了些皮肉,无关筋骨。不过我瞧着公子的骨骼经脉,似乎也不是寻常人。”
她笑着转过头,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凝视着他:“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霍铮沉吟片刻,语气淡然:“去尊,鄙人姓霍。”
“噢,原来公子便是那位年少有为的霍少将军。”
霍铮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她……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素雅脱俗的青衣女子,神情有些复杂。
青衣女子丝毫没有被他的眼神吓到,反而牵唇一笑:“少将军这是在想,我为何会猜到你的身份?”
霍铮抿唇不语,默认。
青衣女子耸了耸肩:“霍少将军是太高估我的洞察力,还是太低估了自己的影响力?”
“敢问这南胥国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定北侯的独子少将霍铮,二十岁一战成名,是不可多得的天生武将。霍少将军有勇有谋,骁勇善战,是城中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人物。坊间传闻霍少将军光鲜亮丽,俊美无比,是战场中游刃有余的将领。听说那元京城中各路闺秀,都对意气风发的霍少将军芳心暗许。”
青衣女子说着,抬眼看向霍铮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那双眸子明亮澄澈,似有千军万马之气势藏匿其中,即便此时有些狼狈落魄,锋芒不露,却气宇轩昂。
她轻笑:“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霍铮垂下头,自嘲地笑笑:“不过是北邙军的手下败将,不知天高地厚的罪人罢了。”
“罪人?何来罪人一说?”
青衣女子眉眼低垂,声音轻柔,似是在安慰:“霍少将军一心为国,自幼随定北侯守在边塞,旁人牙牙学语的年纪便已经饱尝塞外风沙,即便是一次战败,依旧一身傲骨誓死不降。这样的少将军,又怎么会有人诋毁呢?”
霍铮极其缓慢地摇头:“不,不是的,这场败仗从始至终都是我的过错……”
“若不是因为我的误判和轻敌,我军也不会连连退败,溃不成军。若不是因为我,父亲也不会……也不会……”
说到最后,声音居然有自己都不曾觉察的颤抖。
眼前再次浮现起定北侯殉国的情景。夕阳西下,战士们的尸骨堆积成山。面对北邙主将的诱惑劝降,定北侯歇斯底里的呐喊萦绕在耳畔。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
“铮儿!你看好了!这是为父教给你的最后一课!”
“——我霍家,从无贪生怕死之辈!”
可在定北侯声嘶力竭的嘶吼之后,却是北邙主将轻飘飘淡然的一个字:“杀。”
“噗嗤——”随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骨碌碌滚落,湿润温热的血渍喷溅到霍铮裸|露的皮肤上,烫得他几乎落泪。
他眼睁睁看自己的父亲倒在自己面前,鲜红的血液喷洒他一脸,猩红了他的眼眶。
但他没有哭,因为他的父亲从小就教育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是流干鲜血,也不许落一滴眼泪。
脑海中回忆起一年前出征时,自己在天子脚下口口声声的承诺:“臣定不负陛下所望,除豺狼,战北邙!”
心口传来一股剧烈的痛感,仿佛从心脏内伸出一双手将心脏生生撕碎。
无尽的悔恨,懊恼,和悲怆。
痛,心好痛。
但他依旧没有哭。
寒风萧瑟,霍铮被逼入绝路,身前是步步紧逼的北邙军队,身后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北邙主将讥讽一笑:“霍少将军,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若你死了,你们霍家可就断后了。不若……归顺于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归顺于你?笑话。”
霍铮眸光森寒,一开口字字清晰:“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生民立心,为家国赴命。他作为一国将领,岂能苟且偷生,屈膝于此等北邙鼠辈之下?
霍铮冷哼一声,声音慷慨激昂:“纵使本将豁出性命,也绝不会向尔等鼠辈低头!”
话毕,他当即后退几步,没有丝毫犹豫,从山崖边一跃而下。
若是……若是能以死明志,也算是保全了一个精忠殉国的美名罢……
……
霍铮垂首沉默不语,那青衣女子似乎瞧出了他心中所想,轻叹一声,娓娓道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少将军眼下应当好生休养,应对北邙一事……来日方长。”
霍铮闻言微微敛了些心绪:“姑娘所言极是……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与将军本素昧平生,如今有缘相遇,将军唤我阿青便可。”
霍铮凝视着她明亮的眸子,脱口而出:“阿青,阿青……你独自一人生活么?”
阿青闻言明显愣了愣,随即笑道:
“我孤身一人,父母亲人都在战乱中遇难了。早些年被我师傅从路边捡回山来,教我学了些医术,我也就才有了活命的本领。”
霍铮闻言心中悲痛,又难掩此次战败的愧疚之情:“抱歉,是我冒昧了。”
阿青抿唇,笑得有些腼腆;“无碍,我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
霍铮哑然-
与此同时,元京城内。
接连下了好久的大雪终于舍得停歇,可即便如此,天气依旧没有回暖的意思。
皇宫内,御书房。
门外传来小太监尖锐的嗓音:“陛下!昌宁公主有要事求见!”
楼徽和头也不抬:“不见。”
“陛下!昌宁公主让奴才传话给您,说您要是不肯见她,今日她便守在门外不走了!”
“……”
楼徽和神色微凝,他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让她进来罢。”
楼徽宁一进门便气冲冲走到楼徽和办公的书桌旁:“陛下!您为何要躲着我?”
“昌宁,朕……”
不等他说完,楼徽宁便冷冷打断:
“有关和亲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陛下,您当真要让昭阳姐姐前去北邙和亲吗?”
“……”
楼徽和转过头去,不语。
“陛下,您可知北邙是什么地方?昭阳姐姐再怎么说也是我南胥郡主,自幼养尊处优,若是和亲北邙,无异于羊入虎口!”
“朕无可奈何。昌宁,朕没有选择。”
“您是陛下!是一国之君!您怎么会没有选择!”
“朕没得选!”
楼徽和深吸一口气,放在书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似乎压抑着极大的压力和痛苦。
“……昭阳若是不前去和亲,那和亲北邙的人选只能是你!你可知一开始,朝臣们谏言要送去北邙的人本就是你!”
楼徽宁闻言身形晃了晃:“……什么?”
“莫说是朕,母后得知此事后也是大发雷霆。”
“……她说你年龄尚小,坚决不同意让你前去和亲,这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昭阳的头上……”
“这么说……昭阳姐姐是替我和亲?”
“话不能这么说,昌宁,你年岁尚小,尚未及笄……”
楼徽宁
缓缓闭上眼:“她就是因为我,才会和亲北邙。”
“可是,昭阳那般喜欢你!陛下,您可知昭阳姐姐对您的心意!”
“那又如何?”
“家国面前,没有儿女情长。况且,朕对她本就无意。”
楼徽宁不敢相信这是从他口里说出的话。
难道这一年来的陪伴和相处,难道昭阳勇敢宣之于口的心意,在他眼里都一文不值吗?
楼徽宁:“陛下!”
“陛下——昭阳郡主求见。”
殿内二人闻言皆是一愣,楼徽宁缓缓扭过头看向殿门口,目光与昭阳郡主在半空中相接。
空气凝固一瞬。
第55章 少时初尝生离死别② 没有朋友,没有兄……
地上积了许久的雪终于要化开, 一缕缕初春的阳光透过枯枝落在大殿精美华丽的雕窗上。久违的春风带着些许宫廷特有的檀香气,清风拂面,心旷神怡。
可惜此时的楼徽宁的眼中根本盛不下这将将露头的春色。
她守在御书房外, 听不见里边两人的对话,急得焦头烂额。
终于大门被人从里边打开,楼徽宁忙凑上前去, 刚好撞上从里面盈盈走出的昭阳郡主。
楼徽宁自知理亏,虽说此事非她所愿, 但归根结底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她有些无措,喃喃唤她:“昭阳姐姐……”
“无事的,昌宁, 你不必安慰我。”
昭阳郡主抬手,极其温柔轻缓地顺着她的发髻揉了揉:“昌宁殿下, 你无需自责,此事本就与你无关。这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身为一国郡主, 这么多年来富贵荣华早已享尽了, 既然享受了郡主的待遇,就应当承担起一国郡主的职责。”
她说着, 垂眸凝视着楼徽宁,眸光潋滟:“昌宁, 你还小,很多事情还是不要明白的好。”
就比如——荣昌太后为何会在万千孤儿中偏偏就看中了一个猎户的女儿,又偏偏将她带回了宫中,甚至不顾身份尊卑之分,将她认作自己的养女,赐予她公主的头衔。
再比如——女子参政本为历朝大忌, 当初前朝谢相就是因为鼓励准许女子为官,被朝中大臣联名上奏弹劾,在朝堂上彻底失势。荣昌太后明知此事难如登天,又为何愿意在背后力挺支持昌宁的做法?
……只怕是,另有所图吧……
思绪至此,昭阳不由得轻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她看着面前这个单纯善良的少女,似乎料想到了她今后的结局。
楼徽宁对上她的目光,犹疑片刻后终于开口:“可是……昭阳姐姐,你不是心悦陛下吗……”
“心悦?家国面前,莫说是心,我可以连命都不要。”
“我的父亲正阳侯,为国而死,死无全尸,徒留我一人苟活于世。有时候我在想,像我这么废物又窝囊的郡主,恐怕是南胥,乃至大胥史上头一个吧。我顶着这个郡主的头衔,到底能为南胥做点什么?”
昭阳释然一笑。
“现在,我知道了。和亲北邙,算不算也是一种保家卫国的方式?昌宁你看,我没有丢了爹爹的脸面,没有丢了我正阳侯府的脸面。”
“昭阳姐姐,你永远都是南胥的昭阳郡主,即便你去了北邙,南胥也不会有第二个昭阳郡主。”
“你没有丢了正阳侯的颜面,正阳侯在天之灵,若是知晓昭阳姐姐这般为国献身,定是会欣慰至极的。”
昭阳郡主垂首笑笑,摇了摇头:“但愿如此吧。”
楼徽宁抿了抿唇,抬手从层层叠叠的发髻中抽出一根簪子。她转身对着一旁的树干,按住簪子头部的梅花花蕊,只听清脆的“铛”一声,簪子尖部骤然弹出一只尖锐纤细的银针,飞速刺入那粗糙的树干之中。
“这是我无聊之时自己捣鼓的暗器,可用来防身,姐姐带在身上罢。”
她声音有些不可自制地哽咽:“若是……若是真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姐姐便将这簪子从头上取下,对着那人的喉咙按下这朵梅花——一击毙命。”
昭阳郡主并未推脱,抬手接过楼徽宁递过来的簪子,小心翼翼地藏进袖中:“那便谢过殿下了。”
楼徽宁握住昭阳郡主的手:“这一年来你我姐妹相称,还这般生疏做什么?”
昭阳郡主缓缓将手抽出,语气柔和:“昌宁,我走了,你可千万要照顾好陛下。他龙体欠安,又总是批阅奏折到深夜,这样下去不行的。你平日里多说道说道他,他向来最听得进你的话。”
楼徽宁强忍着情绪点点头,旋即想到什么:“那……姐姐对陛下的情意……”
昭阳郡主微微愣住,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已经放下了。”
“可惜,我不能陪你过十五岁的笄礼。”
昭阳出嫁在景和十四年的四月,槐序之时。
芳菲已尽,碧天如练。
踏着满地的落英,楼徽宁亲自送她出城,一直到元京城城门口。
楼徽和站在她身前一步的位置,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过短短一年间,定北侯身死殉国,霍铮下落不明,昭阳郡主被迫和亲北邙——她很想知道,对于这些接踵而至的生离死别,楼徽和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彼时楼徽和正垂眸,凝神思索,脑海中回想起不久前和荣昌太后争执不下的场面。
……
“母后,难道真就别无他法,要让昭阳前去北邙和亲?想必母后也知晓其中风险,昭阳自幼养尊处优,只怕是有去无回!”
太后寝宫,荣昌太后横卧于玉榻之上,神情慵懒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不去和亲,难道还要打仗不成?”
“定北侯死了,霍铮和杳无音讯,我南胥尚村的得力武将就这么陨落了,陛下,你告诉哀家,这还怎么打?”
楼徽和几乎是不假思索:“那便打!这战场霍铮上得,朕自然也上得!”
“简直是荒唐!胡闹!”
荣昌太后终于缓缓直起身子,看向楼徽和的眸光中满是鄙夷。
“陛下拿什么御驾亲征?拿体弱吗?拿画笔吗?你真以为打仗是在过家家,大手一挥便能平定天下?跟你闹着玩儿么!”
“母后!国难当头,朕身为一国之君,难道就要忍气吞声、妥协退让吗!”
“那也是陛下没本事。陛下要怪就怪你父皇吧,若不是他给陛下你留下这么个烂摊子,你这个皇帝也不至于难做至此。”
“……母后,朕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您虽贵为太后,也不可这般数落朕!”
荣昌太后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缓缓下榻:“怎么?陛下这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不成!”
她嗤笑一声:“哀家是你母后!就算陛下千百个不愿意,也是艾灸当年将你抱上的龙椅!若是没有哀家,你怎能稳坐这皇帝之位!”
“母后以为,朕真的愿意当这个皇帝吗?”
楼徽和苦笑:“母后给过朕选择吗?”
“……荒唐……荒谬!陛下,哀家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朕被迷了心窍?母后整日派人去搜寻那所谓的长生仙长生石,母后更像是被蒙了心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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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凭子贵。若是没有朕,想必母后也不一定能作为这太后之位!”
“你放肆!”
“朕是皇帝,朕为何不能放肆!”
“砰————”
一道剧烈的破碎瓷器声。
寝殿内气氛瞬间凝固,楼徽和毫不避讳地对上荣昌太后直勾勾的目光,二人对峙良久,僵持不下。
终于还是荣昌太后服了软,她长叹一声:“陛下,此事乃是下下之策,母后也是别无他法。”
“……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若是御驾亲征,先不论龙体圣安的问题,就说这偌大的元京城,若是没了陛下的执掌,只怕是会乱成一锅粥啊……”
“母后所言极是,可北邙蛮人贪得无厌,有了第一次,定然就会有第二次。”
“朕知晓母后的良苦用心……这次母后是以昌宁年幼为由搪塞了过去,可若是有下次有下
下次,母后又该如何应对?您真的觉得凭您的一己之力能够护得住昌宁吗?”
“……”
一反常态的,荣昌太后没有再反驳。
她沉吟良久,最终发出一道悠长的叹息。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罢。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意识逐渐回笼,楼徽和察觉到一束目光,转过头恰巧对上楼徽宁那双澄澈的眸子。
晃神间,楼徽和竟差点把楼徽宁看成荣昌太后。
楼徽宁看向他,眼眶微微泛着红,低垂的鸦睫掩不住满眸的心事。
楼徽和迟疑片刻,旋即伸出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
“陛下……我们的朋友都走了,都没了……”
楼徽和眸光一暗,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个道理他早就想明白了。
——自古无情帝王家,于他而言,这世上没有朋友,没有兄弟,只有君臣。
死谷天坑之下。
经过阿青的治疗,霍铮身上的伤很快便好得七七八八。他留在了阿青的竹屋里,替她打下手做些杂事。
她采药,他劈柴;她熬汤,他生火。日子虽不富足,却也格外闲逸。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霍铮对阿青可谓是感激不尽。可是因为肩上的家国责任,他伤好之后便准备回到元京复命。
临别之际,霍铮一回头,便对上了阿青依依不舍的目光。
霎那间,霍铮的腿犹如生锈了一般,死死钉在原地,无论如何都再也迈不开半步。
阿青容貌昳丽,一双秋水剪瞳,似有万丈清波。霍铮一直喜欢她的眼睛,每每凝视着她的眸子,好似置身世外,忘却了一切喧闹和烦扰。
好似……会陷进去似的。
他好像真的陷进去了。
一向杀伐果断的霍少将军,生平第一次犹疑不决。
阿青没有挽留,只是站在竹屋门口,脸上挂着和初见时一样的淡淡笑容。她抬起双手,朝着霍铮微微一鞠。
“此去一别,重逢无期。山高水远,还望将军珍重。”
心中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断,霍铮张开双臂,一把将阿青单薄的身子揽入怀中。
他低头,凑过她耳边的鬓发:“阿青,你可愿跟我回元京城。”
短暂的茫然过后,阿青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第56章 谢相遗书反将风骨① 白袍宰相谢微之,……
景和十四年, 时值蒲月。
南胥朝堂,紫宸殿上。
身着一袭绯红官服的王御史“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陛下——臣坚决反对容许女子干政为官!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 世上哪来女子一说!女子参政断会祸乱朝纲,这南胥的天下迟早会乱了套了!”
楼徽和面色微凝:“古有木兰从军,今有昌宁推崇女子参政, 难道有何不妥之处吗?”
“这完全就是在强词夺理!陛下千万莫要被昌宁公主的说辞蒙蔽了双眼!我南胥、乃至整个大胥开国四百年来,哪里有过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牝鸡司晨?!”
楼徽和略一沉吟, 启唇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一道嗤笑声打断。
“为何女子不可做官参政?王大人是害怕若是女子涌入朝堂,会揭露你们这群腐儒酸丁的这面目吗?”
“……”
此言一出, 众臣面面相觑,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冷下来。
薄如蝉翼的帘幕之后, 馒头珠钗宝玉的荣昌太后抬手轻轻扶了扶叠髻间横卧的簪子,语气漫不经心:“谁说女子不如男, 若是没了女子, 又哪能生出你们这群贬女骂娘的货色?!”
众臣闻言陡然跪下:“太后息怒!”
王御史只是朝着荣昌太后的方向微微一鞠礼, 随后挺直了腰板,字字珠玑:“太后娘娘多年来辅佐朝政, 自然是功不可没,可如今陛下年岁不小, 太后何不放权,让陛下亲政?”
“——还是说,是太后娘娘舍不得扔下这手里至高无上的权利?将陛下视作掌中傀儡,意欲取而代之?!”
一旁的章太傅忍无可忍,开口痛骂:“王尚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朝顶撞太后!”
王御史不甘示弱,抬手指着章太傅的鼻子大吼:“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外戚的走狗, 你还当真要帮着他们掀翻这南胥的天不成?!”
章太傅嗤笑着摇摇头:“目光短浅之人,御史大人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
王御史闻言怒极,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蹿到章太傅身前,一把攥住他官服的领口:“你个老不死的,居然敢咒我?”
“你!你骂谁老不死的?你粗鄙!”
“我粗你大爷!”
“你!你……”
“你什么你?回去准备准备你的棺材本吧!逆天而行,也不怕遭天谴!”
章太傅素来儒雅惯了,一口一个子曰君子,此刻却是被骂得还不了嘴,只得转头朝高座之上的楼徽和求助。
他嗫嗫开口,气得连胡子都在发抖:“——陛下!你要为臣做主啊!”
“……够了!”
楼徽和抬手扶额,无奈看向下面的两位朝廷重臣。
说来好笑,两个德高望重的年迈文臣,加起来得有一百五十岁,居然枉顾圣威,当庭互骂,丝毫不把楼徽和放在眼里。
王御史悻悻一哂:“陛下,臣不是无故启奏,臣无意中在章太傅府上发现了一本书。”
楼徽和微微挑眉:“什么书?呈上来看看。”
章太傅面色骤然苍白了几分,王御史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交于楼徽和身侧的进宝呈给了他。
楼徽和抬手随意翻看了几页,神色逐渐凝重,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
不等楼徽和发话,王御史率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回陛下,这是一本……反书啊!”
高座之上,楼徽和眉心微凝:“此话怎讲?”
王尚书颤抖着声音道:“此书原是太上皇时期的一篇策论,是……前朝相国谢微之所写!”
谢醒,谢微之。
楼徽和猛然一顿,声音拔高几度:“既是反书,何故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将书猛地往桌案上一砸,怒视着堂前的文武百官:“是谁!你们当中是谁竟敢包藏祸心,意欲谋反不成!”
一旁的章太傅“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回禀陛下,是老臣的。”
楼徽和一愣:“什么?”
章太傅轻轻磕头:“回陛下,这书是老臣的。”
楼徽和沉默良久,一双秀气的眉头紧皱不展。
楼徽和语气缓缓:“章太傅,你现在是在仗着自己年老功高,胆敢跟朕在朝堂上拿乔吗?”
章太傅下跪请罪:“老臣不敢!”
“陛下。”
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旁地传来,是重帘之后旁听朝政的荣昌太后。
“章太傅乃是三朝元老,朝廷重臣,不过是一本已故之人的遗书罢了,陛下还怕它反了不成?”
楼徽和闻言微愣,沉吟片刻,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不不自觉地收紧。
“母后所言极是。”
他面色苍白,最后只是长叹一声:“退朝。”-
楼徽宁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楼徽和坐在书案前拧着眉头的场景。
楼徽宁走过去,自然地伸指往他眉心一弹:“这是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指尖被楼徽和轻轻捏住,他未曾移开目光,淡淡道:“莫要闹。”
楼徽宁撇撇嘴角,探头探脑看了一眼他手中之物:
“这是何物?”
“前朝相国,太傅谢醒的策论。”
谢醒。楼徽宁眼珠子飞快转动,突然想起来了这个茫茫历史中的人。
当初位极人臣的名相,一手遮天,万人之上,最终却被先帝赐死,落得个残败凋零的下场。
她试探着开口:“谋逆罪臣的策论,不是反书么?”
“是反书。”楼徽和淡淡应道:
“可字里行间,其中之谋,其人之略,可谓是前无古人,倒真是可惜至极。”
楼徽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泛黄的书页微微卷边,模糊的字迹不输当年隽秀风骨:
“大智若愚,天下智者端会隐藏锋芒,断不会叫人看出自己的聪明。”
“为君者,用人当不问出身,只问贤能。”
“大业者不在江山,不在军权,而在百姓。”
“万民归心,天下太平。”
……
透过轻狂佻脱,笔力
不俗。
楼徽和默然将书合上,闭上了眼。
楼徽宁沉吟片刻,忽道:“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书?”
“故人已逝,留着这本书亦无可登堂之大用。派人烧了吧,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祸端。”
楼徽宁停顿片刻,道:“陛下这般想,自然是好的。”
楼徽宁长舒一口气,娓娓道来:“虽说谢相国才智过人,可当年先帝动手时可是丝毫没有手软。如今若是因为此书旧事重提,难免会引起一阵朝堂风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没这事儿就好。
楼徽和轻叹一声:“罢了,罢了,要怪只怪他生不逢时,没能遇上知己伯乐……”
话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再说下去怕是要对先皇大不敬,二人心中知晓各自所想,相视一眼,便也双双没有再提。
楼徽和将此书往一旁箩筐里一扔,命道:“来人,将此物拿下去烧了!”
楼徽宁目光扫过一眼,忽地一愣:“且慢。”
楼徽和抬眼,不解看她:“怎么?”
楼徽宁秀眉微蹙,提起裙摆缓缓快步到那箩筐前,伸手取出一个散开的卷轴。
在楼徽和狐疑的目光中,楼徽宁“唰”一下打开卷轴,里间画像登时呈现在二人面前。
画上赫然是两位男子,一黑一白,一站一坐。
黑衣者身形健硕高挑,五官硬朗俊秀,背于腰后的手紧握着一柄宝剑,微微侧身立于古琴之边。白袍者端坐琴前,眉眼低垂,身形削瘦,置于弦上的十指精瘦修长。二人似倚似靠,若即若离,叫人看不清其间关系。
楼徽宁心下迟疑,看着画中黑衣男子:“这是……”
楼徽和道:“前朝反将,江鸣江子破。”
“白袍宰相谢微之,黑衣少将江子破。”
当年盛名一时的文臣武将,如众星捧月般惹人注目,更甚时坊间还流传过不少风流往事。
可谁又能想到多年以后二人双双死于非命,惟余几十上百年后令人微微一叹而已。
楼徽宁迟疑片刻,看出楼徽和心中犹豫,道:“这卷画轴……留着吧。”
楼徽和没有说话,当是默许了。
楼徽宁深吸一口气,朝着刚上前来的太监摆摆手,“将这框里剩下的东西……全拿下去烧干净了,别叫人看出什么。”
太监诺道:“奴才遵命。”
待到众人退下,整个大殿只剩下楼徽和和楼徽宁两人,楼徽宁才堪堪开口:“陛下这是作何?这画卷……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卷画轴,乃叛贼豫王所作。”
楼徽宁闻言一惊:“陛下此话怎讲?”
楼徽和缓缓抬眼看她,不答反问:“昌宁如此紧张做什么?”
楼徽宁惶然笑道:“……陛下看错了,昌宁只是不解,陛下怎就这般确定这画是豫王所作呢?”
楼徽和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移开目光:“没其他事便下去吧。”
楼徽宁猛地抬头:“陛下……”
“徽和。”
楼徽和转身的动作一滞,最后还是没有回头:“下去吧。”
楼徽宁没有再多说什么,紧抿着唇行礼告退。
正当她准备退出御书房时,门外的进宝突然急匆匆跑进来,一路还喘着粗气。
“报————”
殿内二人皆是一惊,楼徽和面色微愠,压着性子问道:“何事慌里慌张的?”
进宝不由分说地跪在地上,朝着楼徽和就磕了下去:“陛下,回来了,回来了……霍少将军,他回来了!”
楼徽和几乎是倏一下站起身,激动得手都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霍铮?”
在楼徽宁和楼徽和惊愕的目光中,进宝颤抖着声音道:“是!陛下,公主,霍少将军他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所谓的医女。”
第57章 谢相遗书反将风骨② “我见过你的,豫……
景和十四年, 初夏将至。
死谷天坑一战过后,消失数月的霍少将军安然归京,景和帝大喜过望, 亲自出宫在巍峨庄严的宫门前迎接。
一袭褚色布衣的霍铮来不及更衣,便匆匆前往宫中面圣。他单膝下跪,双手紧握成拳:“陛下, 臣霍铮入宫请罪——”
楼徽和忙扶着他的手肘让他平身,长叹一声:“北邙奸邪狡诈, 霍少将军初出茅庐,死里逃生已是万幸,毕竟——来日方长。”
霍铮抿唇不语, 楼徽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有些感慨:“爱卿似乎比出征前瘦削了许多, 却也……愈发有少将风范了。”
霍铮眸色深沉,痛苦万分:“霍铮鲁莽轻敌, 自知难逃其咎, 若陛下愿意给霍铮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臣定当竭尽全力,誓死收复边疆!”
楼徽和几度启唇, 最后只是抬起手,如鸿毛般轻轻拍在霍铮的肩膀上。
“胜败乃兵家常事, 少将军无需自责。爱卿一心为国,能与朕分忧,便已是黎民社稷之福……”
“微臣谢陛下隆恩……”-
楼徽宁赶到时,楼徽和与霍铮已经前往御书房议事。她站在屋外等候,宫中的婢子看见时她,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楼徽宁微微抬了抬手, 往里边儿瞧了一眼:“霍少将军和陛下进去多久了?”
“回公主殿下,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楼徽宁轻轻颔首,那婢子是个有眼力见的,左右环顾一番,压低了声音道:“公主殿下若是等得无聊,何不去御花园逛逛?”
听出她话中有话,楼徽宁挥了挥袖子:“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刚走到御花园门口,未见其人便先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楼徽宁下意识在门外探出头去,远远便瞧见那穿梭在御花园的花坛中一抹青色的身影。
她轻移莲步,盈盈穿梭在**之间,不沾尘埃。
那抹青衣若隐若现,如同一抹淡淡的青烟,缭绕其间,与御花园中的芍药相互映照,相得益彰。
楼徽宁微微愣神一瞬。
身后的婢子低声道:“殿下,这位便是霍少将军从京郊外山林带回来的女子。”
楼徽宁神色如常:“就是那个救了霍铮一命、医术高超的医女?”
宫婢恭敬答道:“她自称阿青,据说是亲人都在战乱中遇难了,跟着个世外医者学了些医术,一直以来东圃独自生活在死谷天坑下的山林中。”
“阿青……”
楼徽宁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咀嚼出一丝不同寻常:“难道是因为喜欢穿青衣,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叫做阿青,才总是身着一身青色呢?”
楼徽宁闻言微怔,随即缓缓转过身去。身后的婢子识时务地退下,那个叫做阿青的女子步履轻快,看向楼徽宁的眼神带着些初经世事的懵懂和好奇。
她毫无规矩地盯着楼徽宁,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楼徽宁也没有怪罪她的无礼,只是默不作声地对上她的目光。
阿青和旁人很不一样,如瀑般的长发被一根青色的发带轻轻束起,干净利落,又带着些俏皮意味。她面庞清秀,眉如远山,眸似秋水,朱唇皓齿,美得自然而又
不失灵气。
她朝着楼徽宁走来时,一袭青绿色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如同碧波荡漾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不等楼徽宁开口,阿青率先问道:“你就是霍铮口中的那个才貌双全的昌宁公主?”
楼徽宁眉头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轻轻点了点头:“嗯。”
“果真生得极为貌美……”阿青兀自感慨。
楼徽宁抿唇轻笑:“阿青姑娘医术高超,还要多谢姑娘为我南胥保下一名得力主将。”
阿青只是抿唇笑了笑,并没有接话,只是转动着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楼徽宁。
她似乎对楼徽宁很感兴趣,竟不顾尊卑礼仪,伸头凑到楼徽宁跟前来,轻轻嗅了嗅,等楼徽宁反应过来时她身子已经退了回去。
她略一停顿,随即眸中迸发出一道光亮:“你的味道,很是熟悉。”
阿青抬眼,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忽闪忽闪,无辜又单纯:“昌宁公主,我见过你的。”
楼徽宁对她这没头没尾的话觉着有些奇怪,有些尴尬地笑笑:“本宫倒是不曾记得,在哪里见过阿青姑娘?”
“那你自然是记不得,我上一次见你还是在你一岁多的时候呢。”
阿青说着突然凑进了些,附耳在楼徽宁身边悄声道:“那时候的你就静静地待在襁褓里,肌肤似雪,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就像一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楼徽宁微微一笑:“记得这般清楚?我看阿青姑娘似乎也是和本宫一般的年纪,这么久的事情都还记得?”
“我……我开智早,记性好。”
对于这般没有说服力的理由,楼徽宁显然不相信。阿青似乎是看出她的满不在意,略一迟疑后压低了声音问:“公主殿下难道不想知道我在何处见过你?”
楼徽宁觉着有些无趣,漫不经心地顺着她的话道:“噢?在何处?”
那阿青却左顾右盼一番,随即凑到楼徽宁耳边,极其轻缓极其清晰地咬出三个字:“豫、王、府。”
豫王府。
楼徽宁心下一震,面上的笑容骤然凝固。她瞪大了双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因为谋害皇室而被满门抄斩、赶尽杀绝的豫王府?
“豫王府?这绝无可能。”
对于阿青的这一番胡言乱语,楼徽宁属实有些摸不着头脑,淡下了神色严肃道:“阿青姑娘兴许不清楚本宫的身世。本宫生于京郊外,长于山林中,是一家猎户的女儿。”
“我本跟随爹娘隐居深山,骑马射猎,不曾想六岁那年的上元夜,一场莫名的大火烧毁了我的一切,带走了我的亲人……若不是外出祈福的太后在回京路上遇见了奄奄一息的我,将我带回了宫中,恐怕我早就年幼殇亡了。”
阿青毫不顾忌地一笑,语气中满是不屑:“竟然是这般?不过在我的认知中,位高权重的太后理应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真会这么良善?”
楼徽宁笑着与她解释,细细道来:“当今太后李氏多年来行善积德,乐善好施,可是出了名的贤后。”
“是这样吗?怎么跟我在路上听到的不一样呢?”
楼徽宁闻言,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阿青察觉到不对劲,试探着问:“……怎么,我说错话了?”
“没有。”楼徽宁略一停顿,又道:“……这话的确有问题,往后不要再在人前提起——不过你方才说在路上听到的,到底是些什么话?”
阿青娓娓道来:“你说那些?不过都是说当今太后独掌大权、图谋不轨之类的话罢了。还说太后支持昌宁公主……也就是你,大肆创办女子学院,鼓励女子登入朝堂——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件正确的事。”
“你也这样觉得,自然是好的。”楼徽宁敛了心神,突然又道:“不过,阿青姑娘,今后还请莫要再旁人面前提起豫王府这几个字,更不要再拿本宫说笑了。”
“公主觉得我是在说笑么?”
“……什么?”
阿青微微眯起眼,望向楼徽宁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公主殿下这十几年来,恐怕都一直被蒙在鼓里吧?你的身世,以及那场大火的真正起因……殿下难道就从未起过疑心吗?”
话音刚落,楼徽宁面上最后一丝笑容都完全淡去,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这位不谙世事的医女阿青,声音冷淡至极:“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在豫王府见过你的,公主殿下。”
阿青微微踮起脚尖,凑到楼徽宁耳边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或者说,我应该唤你真正的身份——小郡主?”
“……!”
楼徽宁猛地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口出狂言的阿青。她缓了好一阵都没能回过神来,兀自抬手捂着心口平复着心跳。
“即便你不愿意相信,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你的真实身份。”阿青满眼无辜地望着她:“公主殿下,你的真实身份应当是豫王府上的小郡主,豫王捧在手心上的小女儿,也是现如今豫王一脉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一派胡言!”
不等她说完,楼徽宁几乎是立马出言打断:“阿青!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妄议皇室是何等大罪?十个头都不够你砍的!”
“豫王身为乱臣贼子死不足惜,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胡编乱造,意欲将本宫和豫王牵扯到一起,可你仔细回想你自己说出的话,分明就是纰漏百出!”
阿青面色如常,一双杏眼轻轻眨了眨:“公主殿下,我说的可是字字属实。”
她故意拉长了尾音,楼徽宁深吸几口气兀自平息着狂乱的心跳,随即分析道:“那你便一一回答我几个问题——敢问阿青姑娘芳龄几许?”
阿青略一迟疑,随即脱口而出:“十九而已。”
楼徽宁眸色一暗,声音略微拔高了几分:“你说自己曾在豫王府见过我,还是在我尚在襁褓之时,想来阿青姑娘当年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孩提,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再者,从襁褓到如今,本宫已经及笄,这般大的变化,你又是如何辨别本宫就是你口中的小郡主?”
“不止如此,阿青姑娘自称父母亲人死于战乱,自幼孤身一人,唯有个行医的师父庇护。那请问阿青姑娘,你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因为什么机缘巧合在五六岁的年纪进入豫王府,和豫王府扯上关系的呢?”
面对楼徽宁步步紧逼的追问,阿青并不想做正面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面上依旧平淡似水如沐春风。
“公主殿下的这些疑问,待到时机成熟自然会一一揭晓——不过肯定不是现在。”
楼徽宁微微抬了抬下巴:“你以为本宫会信你吗?”
“公主殿下信与不信,于我而言,又有什么不同么?”
阿青牵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在楼徽宁看来满是揶揄。
阿青放缓了语调,抬眼望向头顶那如练碧天:“泱泱南胥,世事万千,殿下被困于这一堵堵红墙黛瓦之中,又从知晓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是对是错?”
楼徽宁紧抿着下唇,瞪着她一言不发。阿青夸张地耸了耸肩:“罢了,殿下不爱听,我不说了便是。”
她话锋一转:“不过,殿下若是心中存疑,不妨去问问当年‘除豫事变’的当事人之一——你心中的好太后,看看她针对此事,会如何应答吧。”
第58章 豫王遗孤罪臣之女① “阿青的医术…………
直到从御书房出来的霍铮带着阿青回了将军府, 楼徽宁的神情依旧有些恍惚。
她站在宫门前,望着搭载着二人的马车一路行去,车马缓慢。
耳畔传来一阵轻若鸿毛的呼吸声, 楼徽和的声音随之响起:“怎么,有心事?”
“无事,不过是有些感慨。”楼徽宁微微牵了牵嘴角, 露出一个牵强的笑。
“想不到阔别两年,再
次相见时, 定北侯殉国,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也不复存在了。”
——物是人非,天意弄人。
转过头, 她看见楼徽和笑意淡淡的半边脸庞。身旁之人似乎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下意识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目光交汇的一瞬, 似乎连呼吸都染上了莫名的情愫。
楼徽和看出她情绪不对,微微俯下身子靠得更近了些:“怎么了?”
楼徽宁略一犹疑, 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躯, 试探道:“那个名叫阿青的女子似乎有些不简单, 她到底是何来路?”
楼徽和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眸色微凝:“不瞒你说, 朕派人去调查过那个所谓的阿青,可她就像是无中生有一般, 京中竟无一人对她有半点印象。”
听闻这话,楼徽宁愈发觉得可疑,垂首整理着混乱的思绪。
“昌宁也觉得奇怪吧?还有更离奇的。”
楼徽宁眉头一皱:“……更离奇的事情?那是什么……”
楼徽和嘴唇翕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抿唇笑着摇了摇头。
见他这般,楼徽宁很快意识到这事不简单, 试探着问:“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么?”
“此处不方便说这些,随朕去宸元殿用些瓜果,消热解暑一番吧。”
此言一出,楼徽宁突然意识到,她和景和帝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独处谈心了。
对上楼徽和那双殷切的眸子,楼徽宁几乎下意识地颔首:“求之不得。”-
时值六月,盛夏将至。
宫廷中火伞高张,微醺的烈阳炙烤着大地,闷得人汗涔涔的。
宸元殿的窗外有一汪莲池,荷花亭亭玉立,微风拂过,清香阵阵。
二人靠在窗边相对而坐,几个身着薄衫的宫婢为二人端茶倒酒,被楼徽和挥手遣了下去。
自幼跟在楼徽和身边的高公公命人从宫中的冰窖中取了许多冰块来,宫婢们小心翼翼地用小银锤轻轻敲碎冰块,然后均匀地铺在装盛瓜果的玉盘中。
身侧的宫婢缓缓摇动着羽扇,一时间整个宸元殿冷气缭绕,凉爽至极,如登仙境。
楼徽和用银叉插了块切好的桃子递到楼徽宁嘴边,笑道:“宫中今日新送到的瓜果,可新鲜着,昌宁尝尝看?”
楼徽宁动作一顿,一句“这不和体统”卡在喉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哽得嗓子生疼。
她微微犹豫,最后还是张开口轻轻咬过银叉上的桃瓣,细细咀嚼。
“饱满多汁,清爽香甜,是上等的好果。”
一旁的高公公忙不迭道:“那是自然,听闻公主殿下喜食蜜桃,陛下可是专门派人快马加鞭送入宫中。不过也多亏这冬日里集下的冰块,才能在盛夏时供陛下公主消热解暑。”
“……高公公!”楼徽和瞪了他一眼。
“哎哟,老奴多嘴了,老奴该死!”
高公公一边请罪,一边装模作样地抬手扇了扇自己的嘴。楼徽和拿他无法,摇了摇头叹道:“算了,你们都下去罢。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准进来叨扰。”
高公公闻言躬身:“是,陛下。”
说完一甩拂尘,领着屋中忙碌的婢子退出了宸元殿。
楼徽宁尝着冰镇后的瓜果,有些心不在焉。她抬眼望向楼徽和低垂的眼睫,凝视着他拨弄盘中果瓣的动作,一时有些心痒。
略一沉吟后,楼徽宁终于忍不住率先问出口:“先前陛下所言‘更加离奇之事’到底是指何事?我始终觉得这事不简单,那个叫阿青的医女又是救人又是入京……到底意图何在?”
“朕派人去查过了,可对于这个阿青的身世一无所获,实在是叫人生疑。”
楼徽和说着话音一顿,继续道:“不过最离奇的不是莫名冒出来的这个医女阿青,而是霍铮的伤势。”
楼徽宁闻言眉头一皱,语气满是担忧:“霍少将军的伤?难道此次坠崖还留下了什么隐疾么?”
“不是隐疾。”
楼徽和摇了摇头,放轻了声音道:“霍铮回京后,朕宣姜太医前去御书房为他检查了一番身子。本来霍铮口口声声告诉朕他身子骨并无大碍,但在他走后,姜太医却面色沉重地跟朕说了实话。”
楼徽和微微眯起眼,记忆又回到了那时,姜太医惶然错愕的眼神依旧历历在目。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出了名的面瘫老古董脸上看见这般惊慌失措的表情。
“……霍少将军坠落的山崖乃是荒无人烟深不见底的死谷天坑,他身上的伤势严重,筋骨寸断,竟还能奇迹般地活下来,且不过三月便得以痊愈,这……这绝非常人能办到的!”
……
楼徽宁缓了缓心神,一字一顿道:“所以,姜太医的意思是,霍少将军体质异于常人?”
楼徽和浅抿了一口清茶,淡淡道:“也可能是,那个名叫阿青的女子,医术异于常人。”
“……这么说来,此事的确蹊跷。”
楼徽宁垂下眼帘,玩弄着指尖的茶盏。杯中的茶水映照出她轻颤的鸦睫,藏起无数难言心事。
脑海中再次响起阿青所说的话,犹如无尽的魔咒回荡在耳边:
“殿下,你的真实身份是豫王的女儿,当今豫王府唯一幸存下来的遗孤——小郡主。”
“……当初豫王府被满门抄斩,你作为唯一活下来的人,我想,大概是有人偷梁换柱将你送出了元京城。但后来你家中失事,被荣昌太后收养,改名换姓带回了宫中。不过……到底是荣昌太后善心大发,还是她一直知晓你的身世才收养你,我也无从得知。”
……
“昌宁……昌宁?”
正失神间,楼徽和的声音骤然将她拉回了现实:“昌宁?你怎么了?脸色怎的这般差……”
“多谢陛下关心,昌宁无碍。”
楼徽宁摇了摇头,抬眸对着他挤出一丝牵强的笑,心绪却依旧动荡不宁。
——倘若真如阿青所说的那般,她真的是豫王遗孤,那她便是罪臣之女……
——若是有朝一日,陛下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怎么样呢?
楼徽宁敛了神色,就着楼徽和举杯浅酌的机会突然开口:“能和我讲讲,当初‘除豫事变’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第59章 豫王遗孤罪臣之女② “豫王一案疑点重……
“当年豫王被满门抄斩一事可谓是波及众臣, 举国震惊。有关‘除豫事变’还要从建平二十一年说起……”
楼徽和骨感修长的食指轻轻敲击着茶杯,如同一下下落在楼徽宁的心弦。
“那一年,朕降生在南胥慈宁宫, 彼时母后还尚未登上后位,她是尚书府的嫡长女——李呈鸢。入宫仅一年便独占盛宠,成了先帝最宠爱的贵妃。”
“建平二十一年, 整个南胥皇室动荡不安。先帝本就不多的皇子接二连三地遇刺,死状凄惨, 无一生还……连同先帝的手足兄弟、各路亲王都难以幸免。不过半年,整个南胥皇室子弟中只剩下豫王这根顶梁柱,以及朕这个刚出生的皇子……”
楼徽宁忍不住打断:“这么短的时间内南胥皇家接连遇刺, 难道先帝就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吗?还有那豫王——他到底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这么多皇室子弟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正因为他做了这些事, 所以后来东窗事发之时,才会被处以极刑。”
楼徽和端起茶盏, 浅浅抿了一口清茶, 微凉。
“那年, 贵妃李氏诞下龙子,靠着自家母族尚书府的势力和豫王在背后的扶持, 朕尚在襁褓之时便被立为南胥太子,一国储君。母凭子贵的李贵妃荣升皇后, 恰逢先帝病重,卧病在床,皇后整日以泪洗面,朝堂上豫王一枝独大。”
“直到一年后,也就是建平二十二年,建平帝驾崩,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豫王会趁机夺得皇位,不曾想他竟扶持年幼的朕登上了帝位,皇李氏摇身一变成了太后,封号荣昌。次年,太后改年号为景和,是为景和元年。”
听到这儿,楼徽宁不由得拧起眉头:
“这……这未免也太过奇怪,如若豫王不是为了争夺皇位,那他又为何不顾兄弟手足情,要弑杀皇室……”
楼徽和略一沉吟,淡淡道:“这也是朕一直以来想不通的一点 ”
“不过——在朕登基后不久,母后的本家——也就是尚书府惨遭灭门,一夜之间整个尚书府沦为漫天火海,府中上下几百号人无一生还。”
说到这儿,楼徽和微微一顿,随即长叹一声:“前朝李尚书也是朕的外祖,皇亲国戚,竟就这般死于非命,着实让人起疑。因此一事,荣昌太后元气大伤。好在有那豫王替她撑腰,朝中无人敢撼动她的地位。”
楼徽宁闻言不禁有些难以置信,又想起阿青曾对她说过的话,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试探:“豫王……竟与太后娘娘如此要好吗?”
“要好?不过是些表面功夫罢了。”
楼徽和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瓷盏,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已无关的故事。
“二人翻脸不过就是在景和元年年末,距离尚书府被灭不到一年时间。豫王因为谋杀皇室子弟被满门抄斩,罪魁祸首豫王更是被处以极刑,凌迟处死。而捅破这一切真相的,便是那凌驾青云之上的太后娘娘,朕的母后。”
楼徽和举起茶盏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现在,昌宁还觉得他们之间‘关系要好’吗?”
楼徽宁沉默半晌,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到最后却化作一团疑雾,被揉碎了塞进咽喉胸腔,噎得她无法言说。
她垂下眼帘,兀自喃喃自语:“可是听陛下这么说,我总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此事当然不简单,有传闻说当年豫王频繁出入元京城,就是与京外一伙行踪隐匿的刺杀组织来往交易。可惜过了这么多年,虽说豫王早已伏诛,可当年那些手段残忍的刺客却是一个都没有抓到!”
楼徽和说着连连摇头:“可那又如何?罪魁祸首已经死了,即便所有人都知晓此事很是蹊跷,怕是另有隐情,可事到临头真正能站出来为豫王发声的又有谁人?呵……对某些人而言,没有落尽下石反踩一脚,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奇怪,太过奇怪了。
楼徽宁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茶盏,连杯中清茶凉透了都毫无察觉。她缓缓转动着杯身,脑海中捋着混乱的思绪。
久病在床的先帝、接连遇害的皇室,莫名遇刺的尚书府,还有……反目成仇的豫王和太后,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关联?
似乎又什么东西联系在了一起,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猛地冲破禁锢,楼徽宁猛然抬头。
在楼徽和诧异的目光中,楼徽宁深吸一口气,略微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太后娘娘和之所以会和豫王撕破脸,是因为刺杀尚书府的那一批刺客,和加害南胥皇室的,是同一批?”
“不对,如果当年太后和豫王关系真那么要好,豫王又怎么会狠下心来灭了整个李氏?”
幻妖百年成精,千年化形,须得历经三劫方可成仙。幻妖没有脸皮,因为没有脸,所以也不会有喜怒哀乐,不会微笑和落泪。
“昌宁,这些年来碍于你的身世,一直以来在外人面前都是唤我太后娘娘。可本宫总归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你……可否唤我一声母后?”
荣昌太后颤抖着,连伸过来扶她的手指都在细密地颤动。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从踏入这宫中的第一日起,本宫便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活下去,本宫必须摒弃人情,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
“昌宁,本宫没有你想的那样美好,你要清楚,能在这种龙潭虎穴中活下来的我,注定就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人。”-
此次大战导致军队死伤惨重,南胥元气大伤,一时间,城中所有有关霍铮的言论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众人皆道他轻狂自傲,莽撞无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定北侯,害得无数南胥战士死无葬身之地。
“定北侯府从未出过孬种。”
“大敌当前,我霍铮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那一年,他在暗地里收揽人心,终于掌握了一点点实权。
北邙突袭南胥,战争一触即发。危机存亡之际,消沉了两年的少将军主动请缨带兵迎战。
“这才刚回京不久,怎么又要出征?”
“是霍铮主动请缨,亲自请旨抵御北邙的。”
楼徽宁微微一叹:“许是这京中舆论压迫,再加上定北侯殉国,守护边疆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靠一次次出征来麻痹自己,用自己的鲜血和性命拼出一条血路来。”
楼徽和言罢微微一顿,话中有话般道:“所以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不仅仅只适用于君王,京中舆论,坊间说书,曾经将他捧上神坛的人们现在亦能一人一口唾沫将他溺死在无尽的指责中。”
“自请出征,对他来说或许是最好,也是最后的出路。”
楼徽宁垂下眼睫:“兴许……只有这般,霍少将军才能暂时忘却战败丧父之痛吧。”
出征那日,霍铮一身银色盔甲,
楼徽和动容之至,道:“将军神武……得此忠臣,实乃朕之福气!待爱卿功成归来,封官加爵,赏一世荣华!”
可霍铮不要荣华富贵。他说,待他凯旋归来,希望楼徽和能够亲自下旨,为他和那医女阿青赐婚。
他当即应下,回头便早早拟好了赐婚圣旨。每每想到霍铮临行前的言语,他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南胥有这般将士,倒是全国百姓的福分了。
“待到爱卿凯旋之日,朕定当率满朝文武迎到十里长亭。干了这杯酒为将军饯行。”
第60章 豫王遗孤罪臣之女③ “乾元帝寻长生石……
“天地未分之际, 阴阳混沌一炁。在那阴阳相界之处,补天神石意外流落凡间,投入凡胎肉骨。”
“有传闻言, 那神石可活死人,肉白骨,重塑肉身, 拼凑残魂。世人贪心不足,为争夺此石掀起一阵阵腥风血雨。因为世间一直流传‘得此石者可长生不死’的传言, 因此后世将此石称之为‘长生石’。”
“四百年前,前朝末代帝王暴虐无能,视人命如草芥。那长生石化作人形, 是为长生仙。”
“传闻我大胥开国皇帝功成之前,便是有长生仙在背后助力, 不仅蛰伏多年后一举夺得这天下,更是在开国后剿灭那臭名昭著的幻妖, 为大胥除去一大祸患。”
听到陌生的词汇, 楼徽宁不禁有些疑惑:“幻妖……?”
“幻妖汇聚天地间灵气, 百年成精,千年化形, 须得历经三劫方可成仙。幻妖没有脸皮,因为没有脸, 所以也不会有喜怒哀乐,不会微笑和落泪。”
“四百年来,幻妖祸害世人,杀人剥皮,可谓是无恶不作,罪大恶极。若不是长生仙降世, 恐怕那妖孽还要继续为害人间!只可惜——在那之后,长生仙便彻底销声匿迹,只留下遥远而古老的传说。”
“当年,乾元帝为了寻这长生石可谓是煞费苦心。可长生石再次现世的消息突然不胫而走,整个大胥、乃至北邙蛮人都对此宝物虎视眈眈。”
一直斜靠在榻上的荣昌太后终于缓缓睁开眼:“太上皇可曾寻到那长生石?”
说书人抬手捋了捋胡子,朗声笑道:“若真是寻到了,便也不会驾鹤归西了。”
荣昌太后闻言沉吟不语,一旁的楼徽宁见状,语气略带玩笑道:“虽说这长生石传得神乎其神,但毕竟从未有人真的得到过、也并未有人真的长生不死。想来——那也不过是先人们百般聊赖之时编排出的传说罢了。”
荣昌太后淡淡瞥她一眼,眸色微黯:“你也这样觉得?”
楼徽宁轻轻颔首,随即又想到什么,略一犹疑后缓缓开口道:“太后娘娘,其实昌宁此次前来拜访,是想向您打听一些陈年旧事。不知太后娘娘现下是否得空?”
翻了个身,荣昌太后神情懒懒:“有话便讲。”
“便是当年那闹得沸沸扬扬的南胥皇室遇刺和尚书府灭门两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缓了缓神,继续问:“难道——那两件案子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
话音刚落,整个慈宁宫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帘外的说书人很有眼力地退下去,荣昌太后眉头一皱,缓缓抽出手肘撑榻起身。
她有些刻意地理了理衣襟,语气淡漠:“你刚才想问什么?”
“我是在想……太后娘娘当初对豫王一家赶尽杀绝,可否是因为他不止谋害皇室,还因为他是……刺杀尚书府的幕后主使?”
荣昌太后语气慢慢悠悠:“怎么会这么觉得?豫王犯的罪可是死罪,牵连甚广,凌迟处死都赎不掉他的罪名 。”
楼徽宁略微有些急,换了个方向问:“那当年豫王府满门抄斩后,当真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此言一出,荣昌太后面色霎时沉了几分。她微微直起背脊,坐直了身子,看向楼徽宁的目光暗了暗。
良久,她扯了扯嘴角,不屑嗤笑一声:“昌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楼徽宁本是个万分谨慎的人,不曾想情急之下却说漏了嘴。她犹豫着想要转移话题,忙让身后的婢女将提前准备好的东西端上来。
“太后娘娘,这是我去年冬天时酿下的青梅酒,特地带来给太后娘娘尝尝,还请太后娘娘收下。”
“你的酒,哀家收下了。至于套话……就免了罢。”
荣昌太后轻挽锦袖,露出一小截雪白皓腕,抬手扶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太阳穴处。
“昌宁,这些年来碍于你的身世,一直以来在外人面前都是唤哀家太后娘娘。可哀家总归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你……可否唤哀家一声母后?”
原本低垂着眉眼不敢抬头与之对视的楼徽宁闻言猛然一惊,她不可置信地抬眼,对上荣昌太后那双眸色深沉的凤眸。
楼徽宁怔愣一瞬,犹疑片刻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些连自己都觉察不到的哽咽:“母、母后……”
荣昌太后神色如常着,只有细密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情绪。
“景和五年上元夜,能遇到善心大发的母后,是昌宁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楼徽宁抬手轻轻揩过眼角的泪渍,自嘲轻笑:“夜深露重,就不继续叨扰母后歇息了。”
她说着站起身,朝着荣昌太后盈盈一礼:“昌宁告退。”
荣昌太后挥挥手:“下去罢。”
楼徽宁转身便走,可刚走到太后寝殿门前,就要踏出殿外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荣昌太后十分有深意的话:
“哀家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世间远远不止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楼徽宁迈出殿门的脚悬滞一瞬。
“哀家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但那都是过去了十几年的事情了,如今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楼徽宁垂首,殿外的风灌入广袖,掀起她纷飞的衣袂。
——过去的事情……没有再追究的必要了吗?
——或许荣昌太后是对的。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从踏入这宫中的第一日起,俺家便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活下去,哀家必须摒弃人情,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
荣昌太后的声音缓缓传来,依旧是那般漫不经心,却听得楼徽宁心头一颤。
“这些年来,称赞拥护哀家的人很多,但背地里辱骂反抗艾灸的人也不少。他们都指责艾灸心狠手辣,却没有人能够复刻哀家的成功,这就是现实的残酷。”
楼徽宁回过头,眼中眸光闪烁:“母后,昌宁知错……”
话音未落便被生生打断,荣昌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姿态随意又慵懒。
“你何错之有?你不过是……见到的世界太过片面罢了。”
她说着从软榻之上起身,朝着楼徽宁的方向缓缓走了过来。楼徽宁动也不动,直到走到距离她半米的位置荣昌太后才堪堪停下。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楼徽宁耳边如说似叹般道:
“昌宁,哀家没有你想的那样美好,你要清楚,aj能在这种龙潭虎穴中活下来,注定就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人。”
荣昌太后略一停顿,随即俯身猛然朝着楼徽宁贴近。
“你也一样。”
楼徽宁恍神一瞬。
走出太后寝殿,楼徽宁麻木僵硬四肢才渐渐恢复了些许知觉。
头顶的云层缓缓覆上月光,一片混沌恍惚中,她抬眼环顾慈宁宫——整个南胥最尊贵的女人居住的宫殿。
远远望去,只见金梁玉柱,飞檐阁角,一派庄重大气的磅礴景象。
却又是那么的虚无缥缈,高处不胜寒。
身后的婢女见她失神地伫立在原地,不由得上前贴心询问:“公主殿下,可是身体有不适?”
楼徽宁微微眨了眨眼,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她用袖子遮住面容,抬手悄然擦拭眼前朦胧,声音淡淡:“无事,只是忽然觉得这宫中有些冷。”
说完便缓缓离去,只留下不明所以的小婢女,抬头望向萤火纷飞的夜空。
她低声喃喃:“如今不是盛夏么……”-
死谷天坑一战后,南胥大败,举国悲痛。
此次大战导致军队死伤惨重,南胥元气大伤,一时间,城中所有有关霍铮的言论从一开始的欣赏仰慕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众人皆道他轻狂自傲,莽撞无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定北侯,害得无数南胥战士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世人对他评价的转换,霍铮本人比谁都更清楚。
是夜暴雨。
闪电劈开黑沉沉的夜幕,沉闷的雷声轰鸣震耳,犹如战场上鼓舞士气的鼓声,一下下都打在人的心弦上。
将军府内,心绪不宁的霍铮抬头凝视着那飞檐亭角下随风雨晃动的灯笼。头顶挂着的纱灯摇曳不定,风雨欲来,微弱的烛火在夜空中荡漾出一抹难辨的光明。
他的目光恍然一瞬。
思绪又回到那日入宫面圣时,景和帝在御书房内与他说的那些话……
……
“儿时的情谊依旧历历在目,朕能有霍少将军这般臣子,是朕难得的福气。”
“陛下言重了,臣不过是那北邙蛮人的手下败将,实在是辱没了陛下的信任,臣……愧疚难当!”
景和帝缓缓摇了摇头,伸手扶着他的手肘让他起身:“不过一场败仗,朕信得过将军,定能一雪前耻,为定北侯和死去的战士们报仇雪恨。”
霍铮抬眼望着面前这位面容如玉的少年君王,只觉百感交集。
景和帝轻叹一声,感慨道:“少将军与朕也算是竹马一场,很多事情旁的人朕信不过,只得找霍少将军……”
霍铮听出他话里有话,连忙抱拳行礼道:“陛下请讲。”
景和帝垂下眼睑,声音低沉:“世人皆知朕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既无实权又没威严,不过是太后手中一个掌权的工具……可朕不想如此。”
“这么多年来,朕一直在暗地里收揽人心,好不容易才终于掌握了一点点实权。”
“可这不够,如今的南胥不过是濒危大厦,朕虽想做中兴之主,救南胥王朝于危难之中,但没有权力,朕什么都做不到……如若霍少将军愿为朕所用,那便再好不过了……”
话音落,霍铮不禁动容之至——当初那个体弱无能的楼徽和已经长大了,成了一个有野心、有谋略、有抱负的君王。
他当即单膝下跪,双手作揖以表忠心:“陛下!臣的忠君之心天地可鉴,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