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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红妆十里葬青梅情③ 阔别多年,他连她……


    这些年来南胥朝堂可谓是腥风血雨, 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豫王旧案“真相大白”,荣昌太后彻底垮台,自此被幽禁在荒院之中, 状若癫狂神志不清。景和帝揽权夺势,整个南胥朝堂内部几乎脱胎换骨。


    姚长庸在被杀头前曾几度求饶,声称自己把握着南胥命脉, 是天人下凡,不可苛待, 否则天谴定将降临南胥。可惜楼徽和不信鬼神,一道圣旨力排众议就要处死这个曾经的“国师”。


    知道自己难逃此劫的姚长庸死死地盯着楼徽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嗬嗬,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保下这南胥江山社稷?!”


    “建平帝耗尽大胥英雄气, 如今的南胥不过是强弩之末,单凭你这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救不了岌岌可危的南胥!南胥就要亡啦!南胥要亡啦!呵呵嗬嗬哈哈哈!”


    站在楼徽和身后的高公公闻言怒喝:“大胆!你竟敢出言不逊, 对先皇大不敬!纵使你有十颗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话音刚落, 楼徽和却突然抬手拦在高公公身前,高公公见状悻悻闭了嘴, 只得恨恨地瞪着跪倒在地上满身狼狈的姚长庸。


    楼徽和居高临下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姚长庸,微微勾了勾唇角:“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切, 只可惜这想大胥交到朕手中时已然只剩一半,光复大胥……朕也是有心无力啊……”


    姚长庸闻言猛地抬起头,眼里迸发出一抹惊喜与愕然。他忙不迭开口道:“陛下!此局并非无解!只要陛下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定会将长生石双手呈上!”


    “长生石?”楼徽和微微眯起眼:“又是这传说中的宝物……听闻那长生石可活死人肉白骨,只是不知真假……你居然知道长生石的下落?”


    姚长庸低低笑了几声:“嗬嗬嗬……当初我在荣昌太后手下办事的时候,替她寻遍大江南北, 可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寻得这宝物……可惜如今她已然垮台,这宝物藏在一个……只我我才能找得到的地方,只要陛下不杀我,我定会辅佐陛下光复楼氏,做南胥的中兴之主……”


    楼徽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要透过他狡黠的笑容看清些什么,随之释然一笑。


    三日后,宸元殿。


    皇宫内侍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到大殿之中,压低了声音跟楼徽和身旁的高公公说了些什么,高公公闻言挥手示意他下去,随后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陛下,东西已经找到了,那姚长庸……”


    楼徽和端坐于宝座之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龙椅上,殿内静寂无声,他手指和桌面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高公公不禁汗颜,只觉他这每一下都敲在了自个儿紧绷的心弦上。


    “朕改主意了。”


    楼徽和蓦然开口,藏在阴影中的神情愈发阴翳。他牵动唇角,勾起一个森寒的笑:“先拔了他的舌头,再拉到元京城最热闹的长街上,当众处以凌迟。记得给他用上乘的药吊着命,可别轻易叫他死了。”-


    肃清朝堂后的第一个早朝,表面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背地里却早已暗流涌动,整个皇宫内外都笼罩着一层无法言说的庄严。


    天刚蒙蒙亮,皇宫的钟声响彻云霄,钟声回荡在宏伟的紫禁城中。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严整森严地站列在大殿两侧。


    一袭龙袍的楼徽和缓缓迈开步子,他走到高座前缓缓转身,面对着群臣和天下,金冠摇曳下一双冷漠的眸子写尽淡然。


    群臣跪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至今日,楼徽和才真正成了睥睨天下的王。


    这一切的转变都来自于景和十九年。


    景和十九年,风平浪静,河溓海夷,南胥一派安宁祥和。


    很平常的一日,寻常得再寻常不过,楼徽和一如既往地上早朝、批奏折、下发御旨。


    今年的南胥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刚过了秋末,气温急剧下降,元京城的第一场雪就接踵而至。


    楼徽和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伫立在大殿的台阶上等待身侧的宫婢为他撑伞。他凝视着空中虚无的一点,高公公看出他的神情落寞,悄悄招呼宫婢退下,自个儿接手了撑伞的职责。


    高公公紧跟在楼徽和身后,突然听见年轻的帝王轻声询问:“下雪了,梅花是不是也快开了?”


    高公公自然清楚他在想什么,这些年来他早已洞察了楼徽和的心思。内心暗自轻叹一声,高公公嘴上却小心翼翼地附和:“天气寒了,应该不用等到腊月就能瞧见红梅盛开了。”


    楼徽和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高公公哑了声,转动着眼珠子略一思索,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等到明年开春,陛下埋在那红梅树下的青梅酒可就满了整整四年了。”


    话音刚落,高公公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恨恨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楼徽和却好似没看见似的,兀自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伞面之外的半边天。细小如绒毛的雪纷纷扰扰漫天飘摇,有些许脱轨的雪絮坠入他失神的眼眶,惹得他轻颤。


    “是啊,已经快四年了。”


    从景和十六年开春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年零九个月了。这些年来他们从未见过面,甚至没有书信往来——是了,这是他们早该想到的,毕竟是北邙那种地方,是注定一去不复返的炼狱……


    楼徽和心头轻颤,似乎有蚁虫啃噬只得他的心智,麻木已久的内心再次泛起密密麻麻的酥痒和疼痛。他长舒一口气,喷薄的呼吸在寒气中白得惹眼:“时间过得真快啊。”


    转眼间,物是人非-


    有关楼徽宁的消息传来时,正值景和十九年的初冬午夜。


    那是这些年来楼徽和收到的第一个跟她有关的消息,却也是最后一个。


    楼徽和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跌跌撞撞闯入御花园中,身后紧跟的内侍太监宫婢全都被他呵斥赶走,高公公满面愁容地想要上前劝阻,却被他无情地一把推到在地。


    他似乎有些失了力,推开高公公的瞬间自己的身形也摇晃了几下。高公公见状就要上去搀扶,却被严令喝止:“别过来!都别过来!”


    停在空中的手因为刺骨的寒意抽搐颤抖着,高公公“噗通”一声猛地跪下:“陛下啊!保重龙体啊!公主殿下在天之灵,也定然不愿意看见您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你住嘴!胡说八道……你们都在胡说八道!昌宁不可能死……她不可能……”


    高公公跪倒着痛哭,泪流了满面:“陛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命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您看开些罢!”


    楼徽和伫立在雪中,失神片刻,一双眼睛茫然地睁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高公公连滚带爬地跪爬到他脚边,颤抖着伸手拽住了他的裤脚:“陛下,风雪交加,您自己的身子骨本来就弱,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快些回屋去罢!”


    “高青云。”


    听到这个名字的高公公蓦地顿住,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高青云,这是高公公曾经的名字。他也曾是一名科考学士,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寓意“一举高中,平步青云”。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夕之间家道中落,高家世代文臣被满门诛杀。沦为罪臣之子的高青云在被押往刑场的路上百感交集,感慨般吟了一句:“焚肌灼骨犹不悔,誓守丹心映日辉。”


    年仅六岁的皇帝楼徽和闻言下令,留住了他的一条命。但荣昌太后认为罪臣之子其心不可控,便派人将高青云带去了宫中净身房。等他再次醒过来后便被人带去习得宫中规矩,一段时日后被太监总管领着去了御书房,再次见到了楼徽和。


    年幼的皇帝懒懒开口:“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朕的身边


    吧,高公公。 ”


    ……


    尘封已久的回忆散去,高公公的意识逐渐回笼,他抬眼看向上方的皇帝,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磐石,却不曾想只因楼徽和唤了一句他的名字,便惹得他鼻头酸涩。


    楼徽和目光停滞在半空中,他嘴唇轻启,嗫嗫着开口:“世人皆有迫不得已,即便朕是皇帝也身不由己……高青云,让朕独自冷静一下罢,就像当初朕允你一个人待了三天一样。”


    高公公闻言怔住,年近五十的他早已头发花白,脸上爬满了皱纹。他颤抖着松开了枯瘦的手,朝着楼徽和深深一鞠。


    “陛下保重,老奴……告退。”


    高公公走后,还带走了余下的内侍,他们战战兢兢地守在御花园外,却再也没有人敢上前劝说。


    浮雪漫天,天空落下一地清白。


    楼徽和迈开步子缓缓行走在雪地中,脑海中蓦地就浮现出当初楼徽宁跪在雪地里请求他让她前去北邙和亲的场景。那时候的她亦是赤|裸着双足,原来那个时候的她也是这般痛吗?


    他找到了当初的那株红梅树,徒手刨开新铺的雪,挖出了埋在树下的那坛青梅酒。指尖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可他早已感受不到,徒留双手不住地颤抖。


    前来传话的使节说,南胥昌宁公主在北邙病逝,在一个月前。


    至于为什么时隔这么久才将消息传达……自然是因为北邙觉得楼徽宁的死无足轻重,所以才会在两国外交时“顺带”捎来了这个消息。


    北邙来的使节说,因为楼徽宁染的是疫病,所以并没有将尸首送回南胥,而是就地处理了。


    阔别多年,他却连她的尸骨都寻不回来。


    悔吗?悔啊,但他别无它法。


    ……


    “哟哟哟,羞羞羞,这么大个皇帝还要妹妹哄,好丢人哦~”


    “我啊,就像沙场里奔腾不息的野马,可做不了你后宫里的金丝雀。”


    “我向菩萨许了愿,一愿江山无恙,河清海晏;二愿葳蕤繁祉,君身常健;三愿年年岁岁,常伴君身,不负初见。”


    ……


    痛彻心扉的寒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楼徽和抬起头茫然望向纷飞的雪,任由凛冽寒风吹刮着额前的碎发。飘散的青丝犹如死去的过往,凌乱又握不住。


    一场额外盛大的雪,掩埋了他们纠缠多年的情,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高公公急切的声音骤然传来:“陛下——!”


    楼徽和倒在雪中,大醉一场,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又回到年少时,他与她执手相望,踏雪寻梅。想来千种思绪,万般情意,都藏在那日窗棂上融了的雪中了。


    第82章 国破家亡山河不再① 这是一道五年前的……


    景和十六年, 风调雨顺,四海升平。


    景和十七年,民生喜乐, 福祚延绵。


    景和十八年,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整整三年, 南胥和北邙都想相安无事。


    当初十七岁时替国和亲来到北邙的昌宁公主楼徽宁,生命终究是停留在了最美好的桃李年华。


    金碧辉煌的南胥皇宫之上,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之中,霍铮身披一席冰冷坚硬的盔甲,一步步走向宸元殿的中央。


    “臣霍铮, 参见陛下。”


    高座之上的楼徽和没有说话,只是捂着嘴不住地咳嗽着, 一旁的高公公见状连忙起身为他披上一件外袍。间霍铮来了,楼徽和这才抬起眼, 颇为疲惫地摆了摆手。


    “平身吧。”他的声音出奇地沙哑。


    霍铮垂下眼睫, 心中泯然。早在回京的路上他便听闻了昌宁公主在北邙病逝的消息, 据说长宁消息传来时正值寒冬午夜。景和皇帝不顾劝阻在雪地里醉了整整一宿,之后便一病不起。


    即便是霍铮再愚钝, 也早已看透了当今圣上和昌宁公主的关系。当年在诸多大臣的提议之下,昌宁公主自请和亲北邙, 这才换来南胥王朝短暂的安宁。可是多年来,南胥和北邙的矛盾并没有化解,两国关系就如一根紧绷的弦,箭在弦上,随时可能出弓洞穿南胥的喉咙。若不是霍铮带着南胥军队一直以来驻守边疆,恐怕南胥连这最后的虚假太平都装不出来。


    自此, 昌宁公主的名号成为了继豫王之后的第二个禁忌。整个南胥皇宫之中无人再敢提及,仿佛几年前那句“皇帝丹青,公主文墨,才子佳人,天造地设。”不过是一个笑话。到最后,无人问津。


    思绪渐渐回到当下,霍铮长舒一口气,抬眼却正好对上楼徽和凝视着他的目光。霍铮几乎是下意识垂下眼,等候着楼徽和发号施令。


    可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只听得楼徽和飘飘然的一句:“霍铮啊,朕对不住你。”


    那一瞬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击着他的心脏,霍铮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感觉如鲠在喉,只得默默咬住了下唇。


    楼徽和兀自喃喃着,轻轻闭上了眼:“朕没有想杀阿青,不然也不会让你去亲自缉拿她,咳咳咳……此事但凡交给其他人,朕都不能确保阿青的性命。”


    霍铮撑在地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青筋毕露。


    “霍铮,你自幼在朕身边伴读,你应该清楚朕从来不信这鬼神之说,当初不过是为了迷惑荣昌太后和那姚长庸的权宜之计……可到头来害得你与阿青分离,无论如何,终究是朕的过错!咳咳咳……”


    “陛下!不是陛下的错!”


    霍铮骤然出言打断,双手抱拳道:“陛下良苦用心,是臣……愚钝了!况且……况且当年阿青,是被臣亲手放出元京城的。臣知情不报,犯了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楼徽和薄唇轻抿,笑着摇了摇头:“朕知道。”


    霍铮闻言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什么?”


    “朕早已知道是你将阿青放走,你既然已经放走了她,也算是另一种好的结果。霍铮啊,说起来,朕还有一件东西没有给你,当初误了些时候,现在……虽然你和阿青之间已经成了定局,但朕还是觉得该将此物交给你了。”


    楼徽和虚弱地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另一只手朝着高公公轻轻挥了挥。高公公示意退下,随后拿了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呈了上来。


    霍铮目不转睛得盯着那卷轴,这是他接到过无数遍的,南胥圣旨。此刻他却有些不明所以,指着那圣旨问道:“陛下,这……”


    楼徽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摆摆手:“这诏书,说起来也已经在朕的书案下藏了五年了……咳咳咳,霍铮啊,你打开看看吧。”


    五年……五年前的他,正是死谷天坑一战大败修整后,主动请缨重回边疆的时候……


    霍铮垂眼看向手中的圣旨,克制住颤抖缓缓将其展开。入目是一串隽秀的字迹,与如今景和皇帝的字迹相比,更是声色许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医女阿青医术高超,秉性良善,正值妙龄。镇北将军府霍骁,当今少将,骁勇善战,忠君为国。二人天造地设,佳偶天成,命择吉日备典完婚,钦此。”


    ……


    这是一道五年前的,赐婚圣旨……


    霍铮强自压抑着内心澎湃的情绪,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死卡在喉口,膈得生疼。整个身躯都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感,好似是僵死在血管经脉里的蜈蚣突然苏醒过来一半,扭曲着啃噬着他早已麻木的四肢百骸。


    双手一个脱力,明黄色的赐婚圣旨滚落在地,在大殿地面上彻底铺展开来。


    见他这般,楼徽和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初,你主动请缨驻守边疆迎战北邙,你可还记得,临近出发前朕层问过你,金银财宝,升官加爵,你到底想要什么?”


    “二十出头的你什么都不要,只是跟朕求了一纸婚约……朕早在你出征当日便替你拟好了,就等着你凯旋归来的那一天。只可惜……只可惜还没等到你回来,阿青便在姚长庸的手下暴露了身份。”


    霍铮颤抖着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朕让你亲自前去捉拿阿青,并不是因为朕真的


    那么心肠狠毒……世人皆道人妖殊途,可朕觉得若是你们足够相爱,是人是妖又算得了什么?朕知道你定能引出阿青,以为你会给阿青一个新的身份,抑或是将她藏于将军府中,让世人无法发现她。可未曾想,你居然就这样将她放出了元京城……”


    “亲手将自己心爱之人送走,真的不后悔吗?”


    “那陛下呢?”


    楼徽和骤然一惊,似乎病得更严重了,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咳嗽得弯下了腰。


    高公公在一旁为他轻抚着后背,楼徽和终于止住了咳嗽,抬眼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的霍铮:“……什么?”


    “陛下与昌宁公主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可三年前陛下亲自为公主拟写和亲圣旨,亲手为她挑选嫁妆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昌宁说,那是她的命,天命难违,她曾几度劝朕认命。霍铮啊,你怎么看?”


    霍铮凝视着那高座之上高高在上的帝王,微微眯起了眼:“陛下这样的人,即便是豁出性命,也不可能在命运面前退让半分的吧?”


    楼徽和失笑。


    “不愧是朕最看好的将军……霍铮啊,那你呢?如今战乱频发民不聊生,昌宁惨死北邙尸骨无存……霍铮,霍将军,霍爱卿,你又该如何是好?”


    “臣的父亲自幼便告诉臣,我们霍家世代为将,从来没有一个孬种;在宫中伴读陛下左右的那些年,章太傅一直以来都教导臣,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为臣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霍铮颤抖着双手捧起那一纸是个五年才重见天日的赐婚圣旨,额头重重地磕在宸元殿的地板上:“陛下!臣定会为南胥王朝战斗到最后一刻。臣……定不负陛下所望,江山在,霍铮在,誓死犹忠!”


    楼徽和终于止住了咳嗽,缓缓直起身子摇晃着站起身,他退开高公公的搀扶,拖着虚浮的脚步一步步走到跪着的霍铮面前。


    伸手扶着他的手肘,触手可及的是冰冷坚硬的触感,冻得楼徽和猛地一缩。他犹疑片刻,还是俯身轻轻揽住了霍铮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


    “霍铮啊,”楼徽和似叹息般低声喃喃:“有你这样的良将,乃是朕、是整个南胥的福分呐。与北邙一战,全靠你了。”


    景和十九年冬。


    昌宁公主楼徽宁病死北邙的消息传遍整座皇城,坊间百姓不由得由此谈论起早在景和十二年便和亲到北邙的郡主昭阳:“诶,你说那昭阳郡主嫁过去都快十年了,怎么半点消息也没有?”


    “谁知道呢,这昌宁公主一直以来都得宠得很,许是当今圣上问了那北邙来的使臣两句,才得知了整个噩耗吧。至于那位昭阳郡主……听闻她家人已逝,本就是孤零零一人,怕也是无人问津了……”


    “唉,真是可怜之人……即便是皇家贵族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无人问津,生死不明……”


    随着坊间流言一齐传播的,还有边疆的战报。南胥和北邙再次开展的消息传入元京城,一时间所有的黎民百姓都慌了神。


    任谁都知道,如今南胥和北邙的军队实力差距有多大。


    南胥要塞,玉雪关。


    北邙军的黑甲如墨云翻卷,压得人喘不过气。沉闷的鼓声灌入人的耳蜗,冷风扎进士兵的骨缝里,荡起阵阵悲凉。霍铮提剑纵马,收紧握住缰绳的手,粗糙的触感摩挲过掌心。


    狂风猎猎,军旗残破。边塞的雪说下就下,连同身上的盔甲都冷得瘆人。空气中结成薄薄的霜花,战士们的泪水凝成冰晶,锥心的疼痛深入人的骨髓。


    霍铮抬眼望向面前黑压压一片的北邙军队,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霍铮一直驻守着边疆,在此期间北邙屡次突袭,虽然每次霍铮都拼死相搏,可他也清楚地知道继续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只是每每当他陷入危难之中时,便会有一个神秘之人出手相救,随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即使从未见过那人样貌,但他也隐隐约约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霍铮眼睫轻颤,缓缓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只剩下杀意。


    他抬起头,对上北凉主将嚣张的目光,反手挥舞过长剑,剑指前方,勒鞍策马,带领南胥铁骑迎战北邙。


    第83章 国破家亡山河不在② “楼徽和,要不要……


    景和二十年秋末。


    这一年来战火连天, 南胥北邙打得火热,两国交战,稚子无辜。北邙军队势如破竹, 一路上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南胥百姓苦不堪言, 民不聊生。玉雪关一战军队副将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导致南胥军队方寸大乱,最终寡不敌众,城池连连沦陷。


    霍铮领兵守在玉雪关前, 无畏地望向蜂拥而至的北邙军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战, 恐怕将会是决战。


    银鞍,犀渠玉枪, 霍铮踏着飞扬的尘土, 高举长剑划破长风。


    “青山处处埋忠骨, 何必马革裹尸还!”


    “众将士,听我号令——”


    “杀——!”


    “杀————!”


    雄浑响亮的角声从四方响起, 战士们英勇无畏的嘶吼声蓦地升起。


    霍铮领兵迎战北邙,誓死守卫南胥。


    大战三日, 厮杀声渐渐停息。正在霍铮精疲力竭之际,他抬起头,赫然发觉身旁的南胥战士早已全部倒下,所剩了了。


    霎时间,霍铮反倒挺直了腰板,站在昏黄的夕阳下不卑不亢地看向骑马缓缓向他走来的北邙主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对视了, 霍铮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反而释然一笑。


    北邙主将将他的笑看做挑衅,气得歪了歪嘴角,抬手一挥——


    下一瞬,无数利箭齐刷刷向他射来,生生穿透了霍铮的胸膛,将他生生钉在了这冬日的血色夕阳下!


    喉口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霍铮双腿一软终究还是跪倒在地。他一手死死握着长剑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鲜血染红了冷色的盔甲。


    北邙主将嗤笑一声,嗓音慵懒道:“死到临头了还装出一副傲骨,果真是……和你们南胥来的那个金贵的公主一模一样……”


    他笑着抬起鞭子,策马跨过霍铮的头顶,放肆张狂地大笑起来。


    朦胧的双眼中似乎掠过一个青色的身影。霍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眸,一袭青衣映入眼帘,犹如无间地狱的一抹生机。


    他缓缓闭上了眼,脑中浮现出他走马观花的一生。


    “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


    霍铮这一生,不负南胥,不负百姓,唯负……一人-


    南胥皇宫的偏殿阁楼上,楼徽和穿着宽大的外袍伫立风中。高处不胜寒,他抬手颤抖者拢了拢身上的衣物,低头轻轻哈出一口白色雾气。


    这一年来的征战可谓是掏空了整个南胥国库,赋税加重、强制征兵,导致南胥上下怨声载道。楼徽和无能为力,只得站在皇宫的最高处亲眼看着楼氏王朝一步步走向覆灭。


    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等楼徽和转过头去,便听得一声长长的尾音传来:“报————”


    “军中来报——玉雪关……玉雪关失守了!陛下!北邙军队一路向南,就要打到元京城了!”


    “怎么可能……咳咳咳,玉雪关不是有霍铮重兵把守吗?怎么可能说破就破了!”


    楼徽和颤颤巍巍地转过身,超身边的高公公挥挥手:“去……拿纸笔来,朕要拟一封加急圣旨,快快送去边疆要塞给霍将军……”


    高公公闻言却面露难色,一副迟疑的模样,楼徽和见状察觉不对,缓缓牛头看向前来报信的内侍:“愣着做什么?高公公还不快去!还有你——说完了就下去!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碍朕的眼吗?”


    “陛下!”高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倏地掩面痛哭起来。


    “高公公……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那前来传话的内侍也忽地痛哭起来:“陛下!霍将军……


    霍将军他……殉国了!”


    楼徽和呼吸一滞,猛地一拍栏杆,激得覆在整个朱栏上的雪都纷纷震落:“什么?”


    那内侍低着头,连同声音都无比哽咽:“玉雪关一战,霍将军身中四十余箭,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此言一出,整个个咯欧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楼徽和呆愣在原地只字不语,高公公和内侍低垂着头神情悲痛,唯有他们低低的啜泣呜咽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霍将军英勇无双,只有他杀敌,怎么会被此等鼠辈所杀!”


    “陛下!霍将军他……他确实殡天了!”


    像是被雷猛地击中,又像是被人给了当头一棒,楼徽和怔愣地站在原地,有秋风吹来,吹得他本就削瘦的身子猛地一抖。


    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靠上阁楼的栏杆才得以稳住身形。楼徽和深呼吸,一口气却始终卡在喉口的位置,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只得痛苦地摇摇头,难以置信得嗫动着嘴唇:“不可能……不可能……”


    声音渐渐平息,直到最后化为平静。楼徽和靠在栏杆上伫立良久,有风吹动他耳边碎发,灌起他宽大的袖袍,而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倚靠着,蠕动着嘴唇喃喃自语。


    楼徽和:“你们的意思是,霍将军身死,副将通敌叛国……如今北邙军队已然打到了城外,整个南胥危在旦夕。”


    高公公和那内侍猛然抬眼面面相觑,却始终无人敢出言应话。楼徽和看了看那跪地不起的内侍,又扭头看了看身侧的高公公,突然失声笑了起来。


    笑得有些咬牙切齿。


    一道如真似幻的叹息声从楼徽和喉口传出,低垂着头的高公公听见楼徽和略带粗哑的声音:“高青云啊,替朕把画取来。”


    高公公闻言退下,可退到一半又突然上前问道:“回陛下,请问是哪一幅画啊?”


    楼徽和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空中虚无的一点,随即踉跄着身子一步步走到了高公公身边。高公公见状就要伸手去扶,却被楼徽和推开他的手顺势拍了拍他的肩:“罢了,朕自己去寻。”


    他摇摇晃晃的,转过身再三警告意欲上前的高公公:“不许跟上来。”


    夜色浓重,秋风乍起。楼徽和快步掠过湖边的长廊,静谧的走道上只有他急促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的声音。


    脑海中浮现出姚长庸生前说过的话:“我自打下山便原子灰在寻这长生石,寻了一辈子,直到别荣昌太后召进宫中,才发现这稀世宝物居然就藏在这南胥皇宫之中。陛下宫中藏的那副陈年旧画,就是长生仙的栖身之所。”


    “陛下有所不知,这幅画乃是当年豫王年少时所作,特地赠与谢醒和江鸣二人。画上一黑一白两人正是谢醒谢微之,和江鸣江子破。”


    “只是这画上被人布上了十分难缠的封印。我入宫这段时日捣鼓了许久,也没能弄清到底该如何解开这其中封印。”


    ……


    他独自步入御书房中,解开上锁的木屉取出一个卷轴,将其平铺在书桌上,点了盏灯在一旁照明。


    画上是一黑一白两个男子,楼徽和伸手摩挲着画卷,左右仔细打量一番,却没有任何动静。


    这就是所谓的长生仙……的栖身之所?


    楼徽和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子,细细检查过画卷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半点发现。


    他渐渐有些焦躁起来,下一瞬指尖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感,楼徽和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手指居然被画轴割了一道口子。


    血色在卷轴上晕染开来,恰好落在了那画中人的一袭白衣上。楼徽和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擦,却使得情况愈发混乱,血液浸入卷轴,深入画纸里。


    下一瞬,一道刺眼的光亮自画中迸出,楼徽和捂着眼睛连连后退,有风猛烈地刮过窗框,敲得窗户哐哐作响。


    楼徽和抬手护在自己身前,四下环顾:“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自空中浮现,楼徽和大惊失色,兀自定了定心神,这才重新打量着面前着悬浮在空中的身影。


    此人一身白衣,连同如瀑般的长发都是白色。楼徽和想起有关所谓白衣仙人的传言,有些狐疑地开口:“你……就是长生仙?”


    那人缓缓开口,声音虚无缥缈好似从远方传来:“如若你说的是长生石……我是。”


    楼徽和目露怀疑:“你到底是谁?”


    “这世间总有人流传着我的传闻,人们最求之不得的,豁出性命也想要求得的东西……就是我啊。”


    “长生石……你是长生石?还是……长生仙?”


    那人淡淡开口,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长生石还是长生仙……呵,这都是我。”


    若是换成以前,这般离奇的事情楼徽和是万万不会相信的,可如今早已别无他法,楼徽和也只能病急乱投医,忙抬手对着那自称长生仙的人鞠躬行礼:“传闻长生石可使人死而复生、长生不老,那长生仙更是法力无边——朕乃是当今南胥君主,如今南胥大敌当前危在旦夕,可否请仙人出手相助,救南胥王朝于水火之中?”


    长生仙语气散漫:“一个旧王朝的覆灭,也是一个新王朝的兴起。朝代更迭,这是天命。”


    楼徽和闻言怒喝:“天命?那北邙军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算得上什么天命?我南胥子民若是落入北邙军队的手里,只怕是难逃一死!朕不能眼睁睁看着朕的子民这般惨死!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挽救南胥了吗?你不是神仙吗!”


    长生仙轻声道:“是人是仙,都难违天命。”


    “天命天命,你们一个个都叫朕信了这天命!”楼徽和猛地一甩袖子,扫落满桌笔墨纸砚:“朕……身边的所有人都离朕而去了。朕的亲人、爱人、友人……连同最忠诚的臣子都所剩无几,堂堂一国之君沦落至此,怕是在史书上也是一笔浓墨重彩的笑话……这些,难道也都是朕的命吗……”


    “你无妻无后,哪来的爱人?”长生仙缓缓转动着眼珠子:“难道说,是那个叫做楼徽宁的女子?”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楼徽和感觉浑身如电流游过般战栗。他僵硬地抬起头凝视着几近透明的“长生仙”:“你是如何知道的昌宁?她……她与朕是一场孽缘,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可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早在景和十六年便和亲去了北邙,如今……更是病死他乡,朕甚至连她的遗体都要不回来……”


    声音渐渐变得低沉,楼徽和颤抖着嘴唇,终究是说不下去。


    谁料那长生仙闻言后只是释然一笑:“呵……她还没死。”


    “你说什么?”


    楼徽和不可置信地抬手,激动得就要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生生穿透了长生仙的躯体,面前的长生仙,赫然只是一个虚影。


    “急什么?我说她没死,那她自然就还活着,只是……活得可能不那么如意,或者换句话说,是快要活不下去了。”


    “昌宁还活着……她还活着……”楼徽和低头自语喃喃着,猛地想起什么:“上仙!你肯定有办法救她的对不对?还有朕的南胥子民……朕可以不做这皇帝,也不要这江山社稷,朕只想让朕的子民都能正常活下去……只要能够救这黎民百姓……和昌宁,朕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不曾想那长生仙听见这话居然笑了起来:“如今的你自身难保,南胥岌岌


    可危,你还有什么东西是能用来和我谈条件的?从辉煌繁华的大胥到国土缩减了一半的南胥,再到如今连最后的都城都保不住……不……单是元京城的话,说不定我能替你守住……”


    长生仙压低了身子,缓缓飘到楼徽和“身为一国之君,楼徽和,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


    第84章 国破家亡山河不在③ 皇帝献降,南胥国……


    “陛下!陛下——”


    高公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殿中, 他慌慌张张地跑向楼徽和,脚下一绊噗通一声滑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地板上:“陛下——如今只剩得几百宦官死守宫门, 南胥大势已去,陛下!您快逃吧!”


    “逃?家国有难,朕身为一国之君, 岂能贪生怕死苟且偷生?”


    楼徽和面色安详地端坐在殿前,一手执笔不紧不慢地辗转起落, 似是在作画。高公公见他这般情景还能如此气定神闲,不禁急得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楼徽和脚跟前,死死拽住他的衣摆:“陛下!大难当头, 保命要紧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快跟奴才逃吧!”


    “高公公,朕不能逃。朕……本欲做个忧国恤民的皇帝, 不曾想却成了亡国之君。如今南胥有难,朕又怎能丢下南胥子民独自潜逃?”


    楼徽和语气平淡, 像是在和人聊着普通家常:“去把……陈楚卿召来, 传完话之后, 你就可以走了。”


    “陛下!”高公公痛哭着摇头:“陛下,万万不可啊……”


    楼徽和却只是缓缓抬手, 轻轻扯出自己被抓住的衣角:“去吧。”


    高公公抖动着肩膀,重重磕头:“奴才……遵命……”


    高公公的办事效率一向很快, 即便是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陈楚卿也很快被人带了上来。楼徽和好似没有看到她身后背着的包裹,只是一味低眉垂眼,忙活着手下的画作。


    陈楚卿环顾四周,只见这硕大的殿中居然只有自己和楼徽和二人,她咽了咽口水率先打破这僵局:“草民参见陛下, 不知陛下急召有何要事?”


    楼徽和依旧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抬起来:“朕知道南胥大限将至,如今……朕只希望他们能放过无辜的南胥百姓……对了,朕之前听霍铮……说起过,陈若虚死后,他曾经积累的万贯家产都不翼而飞,这件事你可知情?”


    陈楚卿下意识开口想要否决,可略一犹疑后只是失笑:“陛下你都说了此情此景,草民也不跟您卖关子了。是,陈若虚的家产是我卷走的,我的确想要逃出宫去,带着我藏起来的家产重新找个落脚之地安居。难不成陛下对那点家产感兴趣?即便是如今国库空虚,想来陈若虚留下那点东西对陛下而言也不算什么吧?”


    “朕并非是贪恋你那点钱财,朕只是想派人护送你逃出元京城,条件是……要你帮朕带一样东西。”


    陈楚卿不语,只是抬眼死死盯着他,试探着开口询问。


    “陛下所求不敢不应……陛下想让草民带什么?”


    楼徽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自顾自忙活着手中的画作。陈楚卿等了片刻,略带犹豫的开口:“……陛下?”


    楼徽和抬起眼,终于看她一眼。他轻轻搁下手中的毛笔,双手握住画轴的两边高高举起,又抖了抖。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将画作放回桌上,抬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你帮朕,把这幅画带出宫去。”


    陈楚卿不明所以地上前接过楼徽和递过来的画,目光一瞥,只见画上之人螓首蛾眉,丹唇凤眼,如瀑长发高高完成一个纷繁的发髻,满头珠钗罗坠,一只梅花簪过她的发间,衬得她面容格外姣好。


    陈楚卿欲言又止,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高座之上的楼徽和。


    “陛下特地叫草民前来,就只是为了让我把昌宁公主的画像带出宫去?”


    楼徽和依旧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转头看向殿门口处若隐若现的一片衣角,淡然开口:“高公公,进来罢。”


    守在殿外的高公公闻言浑身一震,但还是低着头小碎步跑进了殿中,一进来就猛地下跪在地:“奴才罪该万死!望陛下惩处!”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楼徽和苦笑着摇了摇头,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在椅子的扶手上:“既然没走,朕正好也有一个任务要交于你。”


    高公公闻言猛地抬起头,随即又重重叩在地上:“陛下请讲!奴才誓死也不负陛下所托!”


    “别一口一个死不死的,朕不过是……想让你带领着一队禁卫军,护送陈楚卿安全出宫……不,是顺利逃出元京城去。”


    话音刚落,原本还埋头在双臂之间的高公公蓦地抬起眼,转头看了看一旁挂着个包裹在背后的陈楚卿,又不可置信地看向楼徽和:“奴才若是走了,那陛下怎么办?”


    楼徽和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你做好朕交给你的事情就好,朕……朕自有打算。”


    “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


    高公公双手抱拳苦苦恳求:“带领禁卫军护送陈楚卿一事换谁都能去做,可陛下如今不能没有奴才!奴才要陪在陛下身边!誓死不离开半步!”


    “……”或许是高公公激昂的语气惹得楼徽和都心头一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着心神,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一抹湿润。


    他有气无力地朝着陈楚卿挥了挥手:“陈楚卿,你……先出去殿外等候消息,朕与高公公再交代几句话。”


    楼徽和说着,目光再次落到陈楚卿手中的卷轴上:“此物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无论如何,请你务必保护好它,切莫使其遭到半点损坏。”


    陈楚卿听着握紧了手中的画轴,应了一声“草民明白”后便缓缓退下,还贴心地为殿中二人关上了大门。


    待到整个大殿再次回归寂静,楼徽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高青云,其实朕让你护送陈楚卿出宫去,也是为了让你和她一起安全出宫,朕要的,是保住你的安全。”


    “陛下啊!奴才的命低贱!若不是陛下当初大发慈悲救下奴才,奴才早就死了八百回了!陛下!您这是何苦啊!”


    “高青云,你仔细听朕说,接下来朕要告诉你的话有关元京城百姓的兴亡。”


    高公公闻言猛地住了嘴,有些怔愣地呆在原地:“……陛下这是何意?”


    楼徽和躬身从袖中取出薄薄的一叠泛黄的书卷,高公公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楼徽和迟疑片刻,将那些书卷递给了他,高公公忙抬手接过,有些不明所以:“陛下,这是……”


    “这是记录长生石使用方法的残卷,是姚长庸死之前朕从他那里搜来的。”


    话音刚落,高公公手一抖残卷骤然脱落掉在地上。高公公连连后退几步,不住地下跪磕头:“陛下!此物……此物……奴才不敢亵渎!”


    “说什么呢,高青云,快些起来。”楼徽和起身走下台阶,亲自伸手抬着他的手肘将他扶起来:“高青云,你跟了朕十多年,你的人品朕信得过。再者,如今除了你,朕实在是没有第二个信得过的人了。”


    楼徽和说着,缓缓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残卷塞到高公公手中:“带着这个随陈楚卿一起逃出元京城,一定要活下去。三年后,有人会去找你的。”


    高公公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了一眼,只见那泛黄的残卷上居然一个字也没有,不禁有些错愕,抬头对上楼徽和的目光,后者却笑着摇了摇头。


    “放心罢,朕与那长生仙做了个交易,长生石……藏在一个除了朕和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地方。这残卷上被长生仙下了封印,只有长生石才能打破这封印,所以……你就带着这残卷逃出去吧,等到一个能打开这残卷的人出现,朕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了。”


    高公公将残卷紧紧攥在手里,泣不成声:“陛下啊……”


    楼徽和没有再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高公公的肩膀,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陛下————!”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跑进来,满脸尘土狼狈不堪:“陛下!北邙军已经攻破了元京城的城门,就要打进来了!”


    “陛下!快逃吧!”


    “陛下!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陛下!”


    “够了!”


    楼徽和猛地一拍桌案,霎时间所有噪杂的呼唤和劝阻声都消停了。他蹒跚着步子缓缓踱步,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荡的大殿中:“朕,不能逃。”


    “朕……本欲做中兴之主,岂料,却成了亡国之君呐!”


    “朕这一辈子,懦弱无刚……即便是处心积虑谋划的战局,精心培养的那批‘天道’刺客,最终都无法阻止南胥走向覆灭的结局。罢了,罢了,兴许这就是天命吧,人啊,是斗不过老天的。”


    楼徽和猛地一甩袖子:“你们走吧,传令下去,遣散皇宫内所有宫人,由他们去吧。”


    高公公痛哭跪地:“陛下!”


    “高青云,记住朕跟你说过的话,一定要替朕守住南胥最后的希望,朕软弱了一辈子,今日……朕不能再逃了。”


    “陛下……陛下啊……”


    高公公将残卷叠好塞入自己怀中,随后朝着楼徽和的方向下跪,毕恭毕敬又极致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陛下啊……奴才……奴才一定不负陛下厚望……奴才告退了,


    陛下……珍重!”


    言毕,高公公捂紧了衣襟,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楼徽和目送着高公公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吊着的石头霎时间落了地。


    他知晓长生石的事情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但事到如今他已然无法将长生仙栖身的画卷安然带出宫去,只能将其夹在另一张卷轴之中,用楼徽宁的画像来掩盖在那之下画卷的真实面容。而他交给高公公的残卷,则是长生仙给予他的长生石的使用之法,长生石和使用之法缺一不可,若是落到一个人手中,只怕会扰乱他的计划,而高青云,则是他如今唯一能够信得过的人了……


    可即便是面对高青云,他也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所以他才会将长生仙栖身的画卷藏于卷轴之中交给陈楚卿带出去,这也是,他作为帝王这么多年所领略的心计。


    殿外传来无数嘈杂的厮杀和叫喊声,楼徽和抬眼望向身前的殿门,一束熹微的阳光透过没关紧的门缝照进来,恰恰落到他的身上-


    景和二十年冬。


    北邙军队势如破竹,一路进攻打入元京城,直逼南胥皇宫。楼徽和下令遣散了皇宫内所有的宫人,独自带着象征帝王权威的虎符来到宫门口,等待北邙军队的到来。


    为了保住城中无辜的百姓和无数被北邙军俘虏的士兵宫人,身为一国之君的楼徽和亲自打开宫门,双手捧着帝王虎符,朝着北邙军队的方向下跪,低头献降。


    呈上虎符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收紧。千万铁骑的影子黑沉沉地压过来,压得他几乎窒息。楼徽和顺势抬眼,透过双手间的空隙对上了为首那北邙主将睥睨轻蔑的目光。


    皇帝献降,南胥国灭。


    此刻的楼徽和也许并不知道,他所有的付出和努力、所有心酸与无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史书上的轻飘飘的一句话。


    仅仅八个字,便书写了一个八百年王朝的彻底覆灭。


    恍惚中似乎看见有人朝着自己的方向奔来,楼徽和被眼前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只得微微眯着眼等待着那人的到来。


    可那人跑到自己身边,却又调皮地越了过去:“略略略,病秧子,你来抓我呀!”


    熟悉的声音和称呼回荡在耳边,楼徽和的眼眶在那一刻蓦地湿润了。


    “病秧子!你快些走!”


    “今日的雪下得很大。”


    “我的意思是,我……”


    “轰————!”


    源源不断的热浪喷薄在脸上,楼徽和猛地睁开眼,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他身处于奢华精美的宸元殿中,四周燃起熊熊大火,巨大的火舌吞吐着整个大殿,点点火星扑面而来。楼徽和的身体下意识地想要逃离,手脚却如同被灌铅般沉重,动弹不得。


    是了,是了,他本不该逃的。


    这是他放的火,这是他为自己书写的结局。


    面前的台阶上矗立着象征南胥帝王的宝座,镶嵌在扶手上的宝石折射出跳跃的火光。楼徽和下意识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跌跌撞撞地倒在大殿中央的高座上。


    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楼徽宁的笑容和声音:“病秧子,下雪了……”


    雪?哪里有雪……


    楼徽和整个人都撑在座上,吃力地转过身,面朝整个大殿。


    明亮的烈焰火簇冉冉升起,火光照亮了暗夜中半边天。茫然无措间,他眼睁睁望着眼前的场景,在房屋坍塌和烈火焚烧的嘈杂声中听见了阵阵断断续续的呻吟哀嚎。楼徽和扫视着面前死尸,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跳烁的火舌攀入眸中,呼吸越来越困难,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滚落而下,流到嘴角边,味道有些苦涩。


    楼徽和失力瘫坐在宝座上,熊熊大火犹如一只饥饿巨兽,贪婪地张开大口吞噬着所到之处的一切事物……


    第85章 金蝉脱壳以假乱真① 血色如点点红梅,……


    楼徽宁醒来时, 惊觉自己身处一辆马车之中。车轱辘缓缓转动,马车轻轻晃动,金铃在马儿的脖颈下轻摇, 摇落一地碎响。


    马车经过一段路时被嘈杂的人声包围。楼徽宁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便听得外边的人道:“这些都是战争后的难民。”


    难民?楼徽和心下疑惑,蜷缩着身子往面前的柜门凑了凑, 忍不住抬手轻轻掀起盖在柜门上的绸缎一角往外一瞧。一位身着华丽的女子端坐在车中,她一手托腮, 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自己身前的一缕头发。


    记忆逐渐回笼,楼徽宁慢慢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以及她遭遇的所有不幸和万幸……


    景和十七年春三月, 楼徽宁象征整个南胥到北邙和亲。


    和她预想的一样,第一天来到北邙时北邙王便毫不掩饰地任由下人羞辱她, 甚至还扣押了所有的送亲人员给她下马威。


    为了免受屈辱,楼徽宁不得不在和亲当晚刺破手臂染红内衫假装自己来了葵水, 又不得不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初故意激怒北邙王的妃嫔被推下水, 寒气入体加上水土不服, 这才终于成功染病。北邙王嫌弃她污秽,她这才好不容易逃脱折辱。可这一病就是好些年, 即便是后来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永远落下了病根, 每每阴雨天气或是冬日来临时,她总会没来由的腹痛,剧烈的痉挛常常疼得她冷汗直冒,而这些对于她而言,似乎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面对北邙后宫的宫妃嬷嬷肆无忌惮的打压和刁难,楼徽宁只是默默忍受着, 从不出手反抗。可在没有人知道的暗处,楼徽宁总会找到那些人的把柄,在关键时刻给其最重要的一击,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报复。


    这些年来,几乎都是这样,即便她做的事情很干脆利落从未留下过蛛丝马迹,但那些被惩处的宫妃婢女依旧会找到她用她出气。


    那些备受欺凌、折辱、磨难的日子,就这样贯穿着楼徽宁在北邙的整整三年。


    “昭阳郡主?哪里来的什么昭阳郡主?”


    楼徽宁不是没有尝试着询问昭阳郡主的下落,可是一问再问,回答她的永远都只有这一句话。没有人知道谁是昭阳郡主,甚至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哪里,就好像她根本就从来没有来过北邙一样。


    无计可施,楼徽宁只好作罢,独自一人在北邙宫中苦苦支撑。直到某一日她偶然撞见自己的管事嬷嬷偷偷摸摸地站在梳妆镜前,面前摆着一个打开的木匣子,不知道低着头在捣鼓什么东西。她放轻了脚步悄然上前,目光却在触碰到她手上的那支簪子的瞬间滞住。


    毫不知情的管事嬷嬷抬起手,对着镜子摆弄着将簪子插入发髻中,手臂刚一放下就透过镜子看见了背后站着的楼徽宁。


    嬷嬷吓了一大跳,慌忙转过身差一点就要给楼徽宁跪下,可当她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时楼徽宁后,却又傲慢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是鬼吗?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见楼徽宁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发髻间的簪子上,那管事嬷嬷有些心虚地抬手遮了遮:“看什么看?没见过簪子啊?再看小心我把你眼睛戳瞎!”


    楼徽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忽然牵起唇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你这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管我是从哪儿来的,反正不是你的东西,你也别惦记!”那嬷嬷扬起下巴轻嗤一声:“什么公主啊,来了我们北邙不过就是我们王的玩物,不对……一个染病的低贱南胥血脉,连被我们王碰一下都不配!”


    楼徽宁没有再说话,只是悄然移开了不自觉落在那簪子上的目光。她缓缓背过身,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力度之大连十指都深深嵌入掌心,她却好似察觉不到疼痛似的,兀自咬着下唇,似在隐忍。


    早在她看见那支鎏金梅花点翠簪的第一眼,她就明白了一切。


    ——昭阳郡主早就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无人在意。甚至在她死后,她身上最后一件用来防身的、楼徽宁当初分别时赠予她的暗器梅花赞都被人当做值钱的东西搜刮走。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曾经送给昭阳


    郡主的梅花簪,会成为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遗物。


    鼻头涌上一股酸涩,悲痛欲绝的同时,楼徽宁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下场会和昭阳郡主一样。


    她骤然转过头,只见那嬷嬷已经将注意力全都放回了那支簪子上,全然没有注意到楼徽宁恶狠很的目光。楼徽宁死死盯着她,憎恨盈满了眼眶,杀气几乎溢出双眸。


    她的目光落在那嬷嬷手中的梅花簪上,眼眶快要盈不住满眸恨意,她垂下眼掩去眸中神色,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发了狠,在心中暗自发誓:“昭阳姐姐……我一定会带着你魂归故土……”


    但她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楼徽宁深吸一口气,强自闭上了眼。


    ——她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做些什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楼徽宁入往常一样隐忍不发,直到景和十九年,她终于得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因为常年征战,北邙与南胥两国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两军所到之地家家皆缟素,户户挂白绫,有如人间炼狱,人口四处流动,难民到处逃窜寻找安身之所,在这样的情况下,突如其来的疫病就这样通过人群扩散开来,不过两月便已经蔓延至北邙京都。


    楼徽宁知道,她逃离这人间炼狱的时机到来了。


    为了能够装作自己也染上了天花,楼徽宁在初冬寒天的深夜潜入池塘,将自己全身都浸入冰冷的湖水中。她强忍着小腹传来的阵阵剧痛,硬生生在池塘中泡了两个时辰。


    直至天色即将破晓之际,楼徽宁才支撑着颤抖的双腿从池塘中蹒跚走出,她拖着踉跄的步子一步步走向自己那无人问津的小荒院。她找出事先准备好的红烛和笔墨,将红烛燃烧融化后融入红色墨汁中,在对着镜子在自己的脸上和手上腿上画满斑点状的红疹。


    为了不被人看出破绽,她甚至从榻边的柜子底下取出了五天前的饭菜。她的饭菜本就是别的宫妃吃剩下的,如今更是早已发霉腐烂。为了能够装得更逼真,她强忍着恶心端起碗疯狂往自己嘴里塞,可是剧烈的臭味还是让她产生生理性的恶心,还没吃完便忍不住阵阵干呕。


    楼徽宁难受地眼泪都掉了下来,她抬手用袖子揩过眼角,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必死的决心,毅然决然再次端起碗,将里面馊掉的饭菜一扫而光。


    做完这一切的她早已被折腾得大汗淋漓,本就有些发晕的脑袋在此刻变得愈发昏沉,她抬起手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觉得惊人的烫。


    她终于满意地咧开嘴笑了笑,可刚一张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感觉袭上心头。楼徽宁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在嬷嬷听见响动赶来的一瞬间吐了一地。


    面红耳赤、浑身红疹、呕吐不止——这便是楼徽宁的管事嬷嬷推开门的瞬间所看见的情景。


    “她脸红成那样,指不定烧到多高!我一进去就看见她捂着自己的肚子疯狂呕吐,你们是没有闻见那刺鼻的味道……真是恶心,晦气死了!”


    另一个小宫女闻言有些紧张:“那怎么办?看她这症状……不像是普通发热,倒像是……像是……”


    “那怎么了?别看她以前是个公主,皮糙肉厚着呢,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病从未用过药,她不也都扛过来了?要我说她之前就是太矫情,放她在一边好生凉快凉快,死不了的。就算——”


    那管事宫女朝着屋内斜了一眼,咧嘴一笑:“就算她死了,也是她自己命不好,怪不得旁人,只要别让南胥皇帝知道就行了,就和之前那个一样……不过,以南胥如今的国力,就算他们知道了,怕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屋内,躺在榻上被高热和腹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楼徽宁蜷缩着身子阵阵发抖,二人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入她耳中,楼徽宁死死攥紧了拳头,咬住下唇的贝齿磨破了唇角的皮肤,嘴角往外渗出鲜血。


    屋外的小宫女迟疑片刻,支支吾吾道:“她死了倒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只是你看她这状态,又是高烧发热,又是满身红疹,又是呕吐的,这症状可是像极了近些日子流传的疫病……”


    “你的意思是……这晦气玩意儿染了天花?!”管事嬷嬷大吃一惊,她转头再次往屋内瞥了一眼,见到楼徽宁痛苦不堪的模样,只觉那宫女说得实在在理。二人惊叫着后退几步,管事嬷嬷恶狠狠地骂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将此事禀报王上!”


    那小宫女闻言唯唯诺诺地转身下去了,管事嬷嬷骂骂咧咧地转过身想要离开,她抬手扶正了自己的发髻,却突然觉察到原本插在发间的簪子不见了。


    她略一回想,猜想是自己先前推开楼徽宁房门时慌乱之间撞到门框脱落在屋内了。她在心里暗自咒骂几声,壮着胆子悄悄朝着门口的方向靠近。屋内的呻|吟声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粗重而沉的喘息声。


    管事嬷嬷一咬牙,用袖子裹着手指轻轻推开门,她探出半个身子进去寻,可左瞧瞧右看看,居然没有簪子的影子。


    正当她低头找寻之际,耳边的喘息声似乎变得更近了,有脚板踩在地上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嬷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恰好对上楼徽宁犀利凌冽的目光。


    楼徽宁扯了扯唇角,她抬起握着那支梅花簪的手,拇指按住簪子头部的梅花花蕊,只听清脆的“铛”一声,簪子尖部骤然弹出一只尖锐纤细的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管事嬷嬷的右眼中。


    不等管事嬷嬷惊叫出声,她再次抬手,一手死死捂住嬷嬷的嘴,一手迅猛地划破面前之人的喉咙。她出手狠辣而精准,手法虽有些无力,却每一簪都直指要害。


    飞溅的血色如点点红梅,落入她猩红的眼眶。


    楼徽宁身形微微踉跄,原本嫣红的面色此刻在血色的晕染下更加鲜红欲滴。


    趁着四下无人,楼徽宁拖着管事嬷嬷的尸身,就近将其扔进了荒院中的一口枯井中。


    解决完管事嬷嬷,楼徽宁淡漠抬手,揩过溅射到面颊上的鲜血。


    她踏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踩着管事嬷嬷的血走向屋内,她故意抬手在唇边和下巴抹上些许鲜血,好似这血是她呕出来的一样。


    做完这一切的她脱力倒在地上,点点斑驳的血迹中,她蜷缩起身子痛苦地扭曲着。


    很快,楼徽宁所在的荒院便闯进了两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下人。他们脸上蒙着厚厚的裹布,小心翼翼地将楼徽宁扔到一张草席上,打个卷一裹便抬着送出了北邙皇宫。


    第86章 金蝉脱壳以假乱真② 沈昭说:“你倒是……


    腊月寒冬的夜, 夜色浓重,如同蛰伏的深渊巨兽。京郊乱葬岗荒无人烟,四下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


    待到那两人的脚步声走远,楼徽宁这才强撑着将裹在自己身上的草席一把掀开。逃出北邙皇宫后的她一时间居然有些迷茫,漆黑无边的暗夜, 接来下的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独自一人的话,若是想徒步回去南胥, 恐怕是……难上加难。


    楼徽宁摇摇晃晃着削瘦的身子摸索着走出乱葬岗,北邙刚落过一场大雪,整个京郊的路都被冰雪封死了, 楼徽宁好几次脚下打滑重重摔倒地上,疼得她爬不起来。


    脑袋愈发昏沉……她粗重地吐息着, 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冒着白雾。


    楼徽宁屏息凝神,反手抓起雪地上的一把白雪, 捏紧实了捂在自己的额头上, 用最


    后的办法为自己降温。


    没有办法了, 事到如今……她已经有些慌不择路了。


    求生的欲望在此刻显得格外强烈,楼徽宁死死咬住下唇, 一次次在心中警醒自己:楼徽宁,你绝对不能就这样死掉, 你的人生不能这般潦草收尾……


    另一只手死死握住冰冷细长的梅花簪,尖锐的簪头划破她掌心的皮肤,她却毫无知觉般不动弹。


    她仰头躺在冰冷的雪地中,无数雪花飘落在她头上身上,很快便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头顶的星辰无规则地旋转,斗转星移间, 似乎连意识和生命也随其一起流逝了。


    大雪夜,万籁俱寂-


    楼徽宁命大,熬过了那次高热。


    可惜她却冻伤了自己的双腿,每每落雪下雨之时,抑或是寒风吹拂过后,她的膝盖骨便会传来隐隐的刺痛感,好似有千万根针细密地扎着她的皮肤,又好似有无数蚂蚁啃噬着她的骨髓。


    她拖着惨败的身躯,靠着对回到南胥的执念硬生生撑过了无数个漆黑的夜晚。


    景和二十年,战火连天,因为战乱而失去家园的难民越来越多,北邙都城的城门外被无数难民乞丐堵得水泄不通。楼徽宁因战争只得暂时放弃回去南胥的计划,混入城门的难民之中,时而混到一口饭吃,时而有得一口水喝,就这样艰难地吊着一条命等待着回到南胥的时机。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年。


    事情的转折是在景和二十年的冬天。


    又一次在人潮拥挤中空手而归的楼徽宁累得气喘吁吁,她扯了扯面上的麻布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低着头正寻思着该去哪里觅食。


    饥饿感席卷着她的全身,胃里空空如也,因为长时间不规律饮食和过度饥饿导致的阵阵绞痛疼得她快要直不起腰。楼徽宁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决定妥协。


    活着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她才有机会回到南胥,至于那支鎏金梅花点翠簪……今后总有机会再赎回来。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颤颤巍巍地伸手去衣襟里摸索藏在怀中的簪子,可一阵找寻之后,楼徽宁却霎时变了脸色。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转过身面向着无人注意到角落再次扯开自己的外衣仔细摸索,掌心传来一片柔软温暖的触感——她的簪子不见踪影。


    那一瞬间的楼和徽宁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一片空白大脑中萦绕的只有一个念头:“我的簪子呢?我的簪子呢?”


    她焦急地四处找寻,可她按照自己走过的路一路返回,又到了方才人群聚集着争抢食物的地方仔细查看,几乎是将自己能想到的每一个地方都找过了,却依旧空手而归,半点簪子的影子都没见到。


    “簪子……我的簪子……”她几近崩溃地随便抓住路边的一个乞丐询问:“你见到我的簪子了吗?我的梅花簪,鎏金的簪子,带点翠的,你看见我的簪子了吗?”


    那乞丐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楼徽宁,抬袖一把将她的手挥开,还不忘怒骂道:“哪里来的疯婆娘,鬼知道你的什么簪子!”


    一旁的难民自身都难保还要出言嘲讽:“又饿疯了一个吧?还鎏金,还点翠……你看她把自己蒙得这么严实就不像个正常人!”


    那乞丐闻言觉得有道理,气冲冲地推了楼徽宁一把,楼徽宁本就身形纤瘦,这些年来更是吃尽苦头瘦的皮包骨头,被他轻轻一碰便跌倒在地,乞丐还觉得不解气,抬腿又狠狠踹了她两脚。


    “我的簪子……我的簪子不见了……”楼徽宁双手死死我在心口,浑身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我的簪子啊……”


    那是她年少气盛时亲手钻研的暗器簪,是用那个人最喜欢的花作点缀的梅花簪,是她与昭阳郡主诀别之际赠与她的护身符,也是昭阳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遗物。


    是这一年多来,支撑着她苦苦挨过一个又一个寒夜的精神支柱。


    却在这一刻,随着簪子的遗失轰然坍塌。


    她茫然站定在原地,周围人来人往如鱼过江,没有一个人为她停留驻足。


    突然不知是谁再人群中爆发出一道尖锐的叫声,随之而来的是那人难掩激动喜悦的呼喊:“停战了!终于停战了!战争结束!我们终于不用再打仗了!”


    “皇帝献降,南胥国灭!我们北邙终于一统天下,圆梦大邙了!”


    欢呼声如惊涛骇浪般此起彼伏,身侧那些一向互相看不顺眼、彼此不对付的难民乞丐此刻却抱在一起,有的欢呼雀跃,有的紧紧相拥着哭泣,他们之中的人,或是战胜之后的欣喜,或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或是熬过苦难的喜极而泣……耳边的声音,笑着的,哭着的,楼徽宁都与他们格格不入。


    她像是被人抽离了灵魂,独剩下一具空虚的躯壳杵在人群中,悲悯地看着这场属于北邙人的狂欢。


    “这都是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当初大胥……本就由女性打下半边天!只是后来历代皇帝逐渐忘本!若不是当年……若不是商皇后深谋远虑,哪里来的如今的楼氏天下!哪里来的曾经的盛世繁华?”


    “说得对!这南胥王朝整整八百年,也是时候该改朝换代了!我们北邙一统天下才是众望所归!对了,你们说南胥那个贪生怕死的小皇帝亲自献降后,咱们将军是怎么处置他的?”


    “不用咱们将军出手,那南胥小皇帝自己不想背负这亡国的骂名,当天夜里就在皇宫中自焚了!”


    “……”


    楼徽宁仰头望天,她眼里蒙了一层死灰,黯淡的日光从她头顶淡漠扫过,一切混沌不堪。


    这一瞬好似世界都停止了运作,热闹的人群停止了喧嚣,头顶的飞鸟不再振翅,风吹过的树梢骤然止住了摇晃,落下的树叶停在半空中,仿佛吵嚷的声音都凝固在空气里,一切就此消弭。


    楼徽宁仰头闭眼,任凭寒风凛冽自己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颊,有风湿润了她通红的眼眶,世界寂静一秒。


    任由凛冽寒风吹刮着耳边的碎发,飘散的青丝就像曾经的过往,抓不到,也握不住。


    一道白刃突然划破寂静的空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眼。察觉到异样的众人猛地抬头,楼徽宁顺势抬眼,冰冷的白光刺痛她的眼眸,长剑的形状在她眼中描摹出轮廓。


    一群身着盔甲的禁卫军骑着马闯入难民中,为首之人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圣上有令,京外难民来路不明,疑有奸贼,为防范于未然,特命我等前来驱逐围剿!尔等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此言一出,原本前一秒还在欢呼雀跃的人群霎时间慌了神,难民乞丐四处逃窜,一时间场面乱得不可开交。


    兵荒马乱中,楼徽宁被人重重撞到在地,眼看着急着逃命慌不择路的难民就要踏着她的身子而过,一双纤细而有力的手骤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起。


    不等楼徽宁反应过来,那人竟拽着她的手一路逆着人群,快步走到那持刀浴血的禁卫军前,楼徽宁听见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 大人不妨赏我个面子,这个女子我保了。”


    那禁卫军闻言朝这边看了一眼,即便是蒙着面,楼徽宁也是下意识垂下头,生怕被人发现了端倪。可那禁卫军只是抬眼和那人使了个眼色,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既然是沈家主亲自要人,我自然是要给的。带走吧。”


    稀里糊涂地再一次逃出生天,耳边是灾民的阵阵哀嚎和乞求声,凄厉惨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刺痛了楼徽宁的耳膜。


    她被那个神秘的妇人带着逃出了躁动的人群,一路走向郊外不远处的一片空地。那里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马车的四个角上还挂着精致的小金铃。


    这所谓的沈家主似乎来路不凡,居然能让北邙的禁卫军都礼让三分。楼徽宁这样想着,竟愈发觉得蹊跷。


    沈家主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突然松开


    了握住她手腕的手,还出声安抚道:“莫怕,我瞧着你是个不错的女子,人群中只有你神色如常动也不动,实在是觉得就这样被斩杀实在可惜,才出手相助。”


    “对了,我叫沈昭,方才你应该也听见了,我是元京城沈家的第一任家主。我们沈家女子为尊,这也是我方才对你起了怜悯惜才之心的原因之一……”


    元京城?南胥不是已经……


    楼徽宁惊愕地抬起头,沈昭已经上了马车,她掀开车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皓白的手腕,在朱褐色锦绣车帘的衬托下白的耀眼。


    那人逆着光,楼徽宁看不清她的样貌,只听得她沙哑的声音传来:“再者,你这张脸……倒是有故人之姿。”


    一道刺眼光折射入楼徽宁的眼中,她下意识看向沈昭的发髻,却在看清她发间的物什的瞬间屏住了呼吸。


    ——沈昭发髻间横着的,赫然是她那支遗失的鎏金梅花点翠簪!


    第87章 金蝉脱壳以假乱真③ “从今往后,你跟……


    为了拿回簪子, 楼徽宁不得不厚着脸皮以送她出北邙为由跟着沈昭上了马车。她小心翼翼地坐在马车内的一角,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事物。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突然停在一个客栈前。沈昭笑着看向楼徽宁:“姑娘, 这里已经出了北邙境内,嗯……应该说是曾经的北邙境内。如今南胥国灭,元京城幻妖频繁出没, 此地也不宜久留,你下去后好生做打算, 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楼徽宁无计可施,只得假装下车。她望着面前的客栈, 突然灵机一动,回头问道:“好不容易遇着个客栈, 沈家主何不用些茶水点心再赶路?此去路途遥远,也不知何时再能遇见能休整的地方了。”


    沈昭闻言略一沉吟, 旋即点点头:“说得有理, 姑娘不妨也一起用些茶水, 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她说着,当着楼徽宁的面抬手摘下了别在发间的梅花簪, 反手将其放在了马车中一个精美柜子上方的抽屉中。


    楼徽宁眸色一深,有些心虚地垂下眼:“不必了, 我还要赶路,沈家主屡次出手相助,我已经感激不尽。”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沈昭也不再强求,待到沈昭和车夫都走入了客栈,楼徽宁趁着无人注意之时飞快钻入了停在客栈前的马车之中。


    她直奔方才沈昭存放簪子的柜子前, 伸手想要拉开抽屉却发现居然被上了锁。她大惊之余有头疼,左右环视一圈后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用来开锁的工具。


    实在是无法,她只得徒手捣鼓着抽屉上的锁。可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那锁依旧纹丝不动,楼徽宁却已经紧张得大汗淋漓。


    此时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楼徽宁大惊失色,握住那锁拼命往外拽,许是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木质抽屉被她拽得变了形,碎掉的木屑洒落了一地。


    来不及收拾,楼徽宁一把拉卡抽屉取出那支梅花簪,只一眼她便确信这就是她的那支簪子。她将簪子死死握在手里,可若是此时下车定会碰上准备上车的沈昭。


    无计可施,她只得蜷缩起身子将自己藏入马车内的那个木柜中。她刚一藏好车门便被打开,她透过柜子的门缝往外一瞧,一双素雅精美的绣花鞋映入眼帘,是沈昭。


    待她刚一坐稳,便出声道:“走吧,回元京城。”


    ……


    思绪逐渐回笼,楼徽宁终于回忆起先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时间内心百感交集。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车内的人一眼,沈昭依旧端坐在马车中,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百般聊赖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


    外边儿响起一阵嘈杂,议论纷纷的声音传入楼徽宁的耳朵里。


    “这就是那个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沈家家主?听说这沈家家主名为沈昭,倒是个人物,居然倒反天罡立下女尊男卑制,且放言今后沈家的历代家主都只能由女子胜任。”


    “最近元京城中幻妖出没频繁,不过这也是北邙军队连夜撤离元京城的原因之一,也不知是福是祸……”


    “怕什么?不是由沈家在吗?沈家在,长生仙就在。只要沈家驻守元京城一日,那幻妖就不敢放肆猖獗。”


    “此话怎讲?沈家和长生仙到底是如何扯上关系的?”


    “唉,你不知道吗?这沈昭就是无意之间救下了流落凡间身受重伤的长生仙,所以才得了仙人庇佑,不然你以为她一介妇人,如何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


    “……”


    长生仙,传闻中宝物长生石的持有者。


    长生石,又是长生石。


    楼徽宁思绪万千,脑子里犹如被塞入了一团乱麻,正当她怔愣之际,柜外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还要在柜子里躲多久?”


    楼徽宁顿时一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恰巧对上柜子门缝外沈昭那双含笑的眼睛。


    下一瞬,楼徽宁藏身的柜门被沈昭一把推开,楼徽宁因为惯性失去平衡跌出柜子,重重地跌倒在地。


    一双素雅的绣花鞋横在眼前,楼徽宁这才看清上面以银丝绣着几朵兰花。沈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小姑娘,我本好心救你于水火之中,你藏身于我马车的柜中,到底意欲何为?”


    “我……”楼徽宁一噎,脱口而出:“我本是南胥子民,因两国战乱而家破人亡,不得不颠沛流离逃到北邙,如今战乱已然结束,我只想回到生养我的地方,但我看沈家主好像没有要带我回来的意思,加之您已经帮了我许多,我只想悄无声息地搭个顺风车,然后等你下车再悄然离开……我只是想回到元京城,绝对没有任何不好的心思!”


    沈昭闻言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不知为何,楼徽宁总觉得这双眼睛格外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沈昭低语喃喃:“果真是巧舌如簧,不过一码归一码……”


    “小姑娘,你偷了我的东西,这事儿又该如何解决?”


    楼徽宁身躯一僵,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那支梅花簪,不动声色地将手别在身后。


    目睹这一切的沈昭挑挑眉:“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楼徽宁咬住下唇,语气坚决:“我不是偷,这本来就是我的簪子。”


    沈昭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的簪子?这簪子是我才从北邙当铺中一眼相中的,我花钱将其买下,怎么就成了你的簪子?”


    “这支鎏金梅花点翠簪是我七年前亲手制作,看似为簪,实则为箭。花蕊为启动机关,只需轻轻按下,就能从簪中射出银针。”


    楼徽宁微微抬头,不卑不亢地对上沈昭的眸子:“沈家主若是不信,不妨一试。”


    话音刚落,眼前蓦地划过一道寒光,不等楼徽宁反应过来,梅花簪的簪尖已经逼近她的眼睛。


    耳边传来沈昭冰冷的声音:“抬头。”


    楼徽宁下意识照做。她被迫乖顺地抬起下巴,对上面前之人寒冷阴骘的目光。


    楼徽宁垂下眼睫,目光落在直逼自己眼前的簪子,淡定自若道:“听闻沈家以女子为尊,我只是想要寻回本就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既然沈家主愿意花大价钱买一个素不相识的难民的命,相信你也不会随意杀死一个会机关暗器的女子。”


    她说着目光缓缓上移,在碰到沈昭目光的瞬间微微牵了牵嘴角:“你说呢,家主大人?”


    沈昭眸色微动,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跪在地上却背脊挺直的女子,嘴角绽开一个细微的弧度:“倒是个不怕死的。”


    “罢了,起来吧。”她说着缓缓抬手,用袖子轻轻擦拭楼徽宁脸上的污垢:“我早年丧女,后继无人,我觉得和你倒是挺投缘的,不如将你收做我的义女,你随我姓如何?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阿宁,我叫阿宁……”


    “阿宁……那便取宁字,就叫沈宁吧。”


    楼徽宁有些恍惚,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仿佛有什么东西和脑海深处那


    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似真似幻,叫人辨不清虚实。


    沈昭的声音将她从记忆中强行唤醒:“从今往后,你跟着我好了。”-


    楼徽宁觉得,沈昭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进入沈家后她才得知,原来自从南胥国灭后,沈昭就一直在收留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孤女。沈昭爱惜女子,制定的家规也是前所未有,一百多条家规中,最让人震惊的莫过于第一条:


    “沈家家规其一:女子为尊,家主之位传内不传外,若有人胆敢背离此规,天诛地灭。”


    自从成为沈昭的义女后,沈昭几乎是将楼徽宁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可谓是无话不说。楼徽宁也时常代表沈家去城门口接济新旧难民乞丐,时不时会带回几个有缘的孩子。


    楼徽宁第一次从外边儿带回的两个孤女,是在她进入沈家后三个月时在元京城门口施粥时遇见的。那是一对姐妹,姐姐九岁左右,妹妹不过才六岁。楼徽宁发现她们的时候,妹妹正发着高热,险些丢了性命。


    那一日大雪纷飞,堆银砌玉。岁晏天寒,难民们身上单薄的衣物根本抵御不了寒冷,她们蜷缩在路边相拥着取暖,一双双湿漉漉的眼睛惶恐地注视着楼徽宁所在的马车。


    她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放下车幔将头转向另一边:“走吧。”


    “骨碌碌……骨碌碌……”


    车轱辘缓缓转动,富丽堂皇的马车轻轻晃动,马儿脖颈下的金铃轻轻摇摆,摇落一地碎响。


    “这铃声!是沈家的马车……是沈家的马车!”


    “沈家女心地良善……快求求她!求她救救我们!”


    马车经过时路边被嘈杂的人声包围。不等楼徽宁作出反应,周围的难民一拥而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将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眼见着车前的马车夫就要扬起鞭子将众人赶走,楼徽宁忙出声制止。她叹息一声,妥协道:“那便就地解决吧,将车上载的食物都分发给周围的难民。”


    等到食物都分发完毕,楼徽宁回到了马车上准备打道回府,却在一个拐弯处听得车底下传来沉重的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落到地上的声音。


    耳边传来一阵阵难民的惊叫声,楼徽宁立刻觉察不对,朝车夫道:“停车!”


    她正半倚在车窗上,抬手掀起车帘一角。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脸上脏兮兮的,瘦得皮包骨头,唯有那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惹人怜爱。楼徽宁霎时间心软了,柔声问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怯生生的,嗫嗫道:“姐姐,我叫阿竹……”


    瞧出她的不自在,楼徽宁朝她微微牵起一个笑:“既然都叫我姐姐了,不如把姐姐的东西还我可好?”


    阿竹身躯一顿,下一秒一把抓起掉落在地上的簪子,飞快转身就跑。


    可她怎么着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再加上天寒地冻,她的手脚早已被冻的不太伶俐,跑出去没几步便被人捉着脖子提到楼徽宁面前:“请问小姐要如何处置这丫头?”


    坐在车内的楼徽宁笑着朝阿竹伸出手:“嗯?”


    阿竹吸吸鼻子,悻悻地从怀里掏出簪子,递还在楼徽宁手上。楼徽宁接过簪子,取出原本存放簪子的匣子内那块红布细细擦拭着,心中怅然。


    耳边蓦地响起阿竹有些发抖的声音:“青丝渐绾玉搔头,簪就三千繁华梦……”


    楼徽宁动作一滞,有些惊愕地抬头:“你还识字?”


    阿竹顺势答道:“我和妹妹阿兰本来大字不识二个,但先前深受昌宁公主的思想启发,所以自学了些诗书。”


    许久未听见这个称呼,即便知道阿竹不是在叫自己,楼徽宁依旧心下漏了一拍。她凝视着面前这个女孩的眼睛,似乎从中读出了些许自己从前的影子。有什么东西从心脏的缝隙流出,一点点抽干,一点点消逝,最后只余下一副空落落的躯壳,和无尽的麻木与茫然。


    她略一犹疑,转身一挥手身旁下人吩咐道:“此女欲行偷窃,将她和那个病秧子妹妹给我带回去,好好惩治一番!”


    阿竹的眼中闪过疑似惶恐,可很快便变为了不可置信的错愕和惊讶。


    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什么,阿竹搂着奄奄一息的阿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直到马车驶出人群,阿竹才突然扑到楼徽宁脚跟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阿竹多谢沈小姐救命之恩!”


    楼徽宁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阿竹眼眶湿润,咬着下唇答道:“姐姐叫我跟上,不就是因为方才难民遍地,姐姐怕多生事端,不敢轻易妄动提出收留我,才这般说的吗?”


    楼徽宁闻言一惊,想不到这丫头年纪不大居然能悟出其中缘由,不由得失笑:“你倒是挺机灵。”


    “既如此,你和你妹妹便跟在我身侧吧,我保你们衣食无忧。”


    阿竹鼻头一酸,“唰”地落下两行清泪:“多谢沈小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阿竹愿穷极一生追随小姐,至死不渝!”


    楼徽宁笑着摇了摇头,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阿竹的头发,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昭阳郡主的名字。


    她蓦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她已经有些记不起昭阳郡主的模样了。


    记忆渐渐淡去,只在她跌宕起伏的人生中留下一处难以抹灭的疤痕,多年后再次揭开表面的硬痂,却发现新的血肉早已长出,她终究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第88章 道心不稳走火入魔① 皮肤剥落,露出猩……


    “南胥覆灭后, 南胥旧都元京被北邙军占领。北邙人野蛮无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长生仙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不惜使用法力, 赶走了北邙军队,守护南胥遗民。得知此事的天道勃然大怒,给整座城都下了“幻妖的诅咒”, 元京城百姓深受其害,好在我们有着长生仙的庇佑, 才得以与之抗衡。”


    沈家的祠堂中,沈昭领着楼徽宁缓缓踱步其中,一边与她细说着这些年来南胥发生的事情, 一边带她观望这鲜少对外人开放的祠堂。


    最近沈家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都是沈昭为了积德行善从外边儿收养回来的孤女。可楼徽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尤其是那些女孩进了沈家后,便渐渐地再也没了踪影。她曾向沈昭问起过那些女孩的下落, 沈昭对此却总是一笑了之, 说她们都被送到了别处安置, 叫她不要忧心。


    不知为何,楼徽宁心中始终有一丝疑虑, 犹如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头,隐隐作痛。


    “阿宁?阿宁?你在听吗?”


    突如其来的呼喊唤醒了沉思的楼徽宁, 她陡然回神:“在听的,母亲请讲。”


    “……那幻妖原本有个名字,叫做阿青,她心悦南胥首将霍铮,却因为人妖殊途无法与之长相厮守,自此对众生心怀怨恨。”沈昭娓娓道来:“霍铮为国战死后, 幻妖走火入魔,一旦被激怒就会失去理智大开杀戒。她屠尽北邙军,圈地元京城,在城中为非作歹。”


    楼徽宁强自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轻声问道:“那幻妖如此残暴,为何如今的元京城却是一片太平?不仅没有让人们避而远之,反而还有源源不断的城外难民涌入元京城?”


    “那是因为元京城有长生仙。长生仙因违背天道遭到天谴,被封入一幅画中,奉于我们沈家的祠堂之中。”


    沈昭说着停下脚步,她微微抬起头,楼徽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是一副微微泛黄的画作。画上似乎是两位男子,一黑一白,一站一坐。黑衣者身形健硕高挑,背于腰后的手紧握着一柄宝剑,微微侧身立于古琴之边。白袍者端坐琴前,身形削瘦。


    楼徽宁登时僵在原地,她瞪大了眼,错愕地凝视着那副熟悉的画卷。


    似乎有模糊的记忆冲击着她的大脑,压抑已久的情绪沸腾起来,叫嚣着,澎湃着,眼看着就要决堤。


    “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昌宁,莫要闹。”


    “……白袍宰相谢微之,黑衣少将江子破。”


    “此画乃是叛贼豫王所作……”


    心中屏障分崩离析的前一瞬,楼徽宁蓦地闭上了眼。


    一双纤细有力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沈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阿宁,这世间从来都没有莫名的好处,所有的果都有它与之对应的因。想要得到仙人庇佑不是随口一说就可以的。”


    “母亲此话怎讲?”楼徽宁眉心微微一皱。


    沈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长叹一声兀自摇了摇头:“罢了,现在告诉你也只会给你徒增烦恼,等时机成熟,你真正从我手里接管沈家的那一天,你就会懂得我这句话的意思了。”-


    夜色如墨,漆黑的夜空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掩盖了无尽罪孽。


    楼徽宁站在沈家主屋前的长廊下,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微弱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晦明倏忽。


    长廊外站着的是沈昭前些日子刚刚从外头带回的一批孤儿,里边儿有个名叫小青的女童让她记忆深刻。那孩子衣衫褴褛,眼神怯生生的,可楼徽宁看着小青的眼睛,总觉得有一股莫名的熟悉。


    ……好似,也曾经在哪里见过,只是她记不得了。


    她按照沈昭的意思将孩子们安置在隔壁的厢房,叮嘱了几句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深深沉,累了一天的楼徽宁终于浅浅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到一阵阴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气味。


    楼徽宁猛地睁开眼,却陡然对上一双绿幽幽的眸子。


    睡意骤然全无,楼徽宁惊坐而起,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终于看清那个站在自己榻前的瘦小的人影。


    ——赫然是那个叫做小青的女童!


    楼徽宁松了一口气,却又立马察觉不对:“……小青?你怎么在这里?”


    小青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低垂着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容。


    楼徽宁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坐起身上前查看,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诡异的沙哑。


    沈宁起身的动作猛然僵住,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同手指都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角:“小青?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殿下……公主殿下……”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她,楼徽宁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茫然。她愣在远处,久久不能回神。


    站在榻前的小青缓缓抬起头,月光透过窗棂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脸上,看见她面容的瞬间楼徽宁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那张脸……竟然在一点点剥落,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裂开来,皮肤一片片掉落,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和森森白骨。


    “啊!”楼徽宁尖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禁锢住,动弹不得。


    小青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拔高,她咧开嘴发出“咯咯”的声响,不知是骨骼被强行拉长发出的声音还是她阴森的笑声。她的脸已经完全剥落,露出了一张楼徽宁无比熟悉的面孔。


    那张脸面庞清秀,眉如远山,眸似秋水,朱唇皓齿,一袭青衣映入眼帘,好似要撞尘封已久的记忆,强行跻身于荒唐的现实中。


    楼徽宁望着她苍白如纸的皮肤,那双圆圆的杏眸早已不似当初纯真,深邃的瞳孔泛着幽幽的绿光,好似要吞噬人的内心。


    楼徽宁蓦地闭上了眼。


    “殿下……昌宁殿下,您不认得我了吗……”


    她的声音不再是孩童的稚嫩,而是带着几分嘲讽与戏谑,却让楼徽宁身躯一震——这个声音她自然是记得的,这个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


    小青,阿青,原来如此……


    “你……是阿青?”楼徽宁难以置信:“你居然还敢来找我!你这个妖孽……为祸人间!天诛地灭!”


    “为祸人间?天诛地灭?”幻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缓缓走近榻边,冰凉刺骨的指尖抚上楼徽宁的脸颊,:“殿下,你说我要是扒了你的脸皮,变成你的模样存活于世,顶着你的面容大肆杀伐,世人会怎么评判你?会怎么评判南胥?又会……怎么评判沈家?”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再者,那个沈昭——乃至整个沈家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她大费周章找来那么多拍孤儿是想做什么?收养?你别太天真了……”


    此言一出,楼徽宁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她猛地想起那些被收养的孤女,想起她们无缘无故的消失,想起沈昭那是淡然的笑容……


    “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去哪里了?”沈宁的声音几乎哽咽。


    “她们啊,都死掉了呢。”幻妖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叙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沈昭为了那长生不死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呢,甚至……不惜通敌叛国,研习北邙禁术!而你,我的公主殿下——不对,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沈宁?对吧,沈大小姐。”


    “你可是沈昭的左膀右臂啊,若不是你,她怎么会找到这么多新鲜的‘祭品’。”


    “不!你别说了!”楼徽宁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内而外地撕扯着她的心脏。她恍然摇头,声音嘶哑:“不……不可能!母亲宅心仁厚,她……怎么会……”


    “母亲?”幻妖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你不会真的以为沈昭救你是出于好心吧?我的公主殿下啊,你被她骗得好惨呐……”


    “那便由我来告诉你,过去和现在沈昭犯下的所有罪孽,还有身为帮凶的你——到底害死了多少人命吧。”


    “不……不可能……你住嘴!”


    幻妖轻轻叹了口气,她伸手捏住楼徽宁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我可怜的公主殿下,阿青什么时候骗过你呢?若不是看在曾经的交情上,我才不会大费周章告知你此事呢。”


    楼徽宁闻言冷笑:“曾经的交情?南胥已灭,你我之间本就不是同根同源,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哪里来的什么交情?”


    幻妖碧绿的瞳孔猛地收缩,她嗤笑一声:“好啊,好得很呐,我本来只是好心提醒,不曾想公主殿下居然这般不领情,可是叫阿青好生伤心呢……”


    “别再顶着这张脸跟我说话!”楼徽宁猛地闭上眼不愿再看她:“阿青已经死了!自从你大开杀戒双手沾满南胥百姓鲜血的那一刻,那个扬言要救死扶伤、心地良善的阿青就已经死了!即便你顶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你也始终不是她!”


    “现在的你只是幻妖,是人们口中的祸害,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


    “咿呀————”


    一道尖锐的嘶吼划破寂静的夜空,剧烈的窒息感骤然从颈间传来。楼徽宁看着近在咫尺的幻妖,痛苦地笑出了声。


    “你给我住嘴……妖孽妖孽……无论我做什么,你们对我始终都只有一句该死的妖孽!”


    第89章 道心不稳走火入魔② “你心魔难消,得……


    “你我皆为幻妖, 不如你做我的徒弟,我就叫你阿青吧。”


    阿青记忆中的师父是一人千面的,她唯一记住的只有与他初见之时的那一袭月白长袍, 那微挑的凤眼,眼尾处勾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藏着无尽的风情, 却又冷得让人不敢靠近。那双紫色的眸子好似藏着万千星辰,眼波流转间, 似有妖冶的光掠过,令人心悸。


    师父为她取名阿青,为她画了人生中第一张脸皮。她蹲在山野里的小溪边, 透过清澈见底的河水打量着自己的模样。


    那连萼般精致小巧的面容上是一双桃花般明媚的眼睛,朱唇皓齿, 眸色轻灵,赫然是一个一等一的美人。


    师父上下打量她一番, 眉头微微皱起。他大手一挥为阿青换上一袭青绿色的裙衫, 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简直一模一样……”


    阿青小心翼翼地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惊喜之余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师父:“师父!幻妖本无男女之分, 可你为何


    让我以女儿身露面?”


    “……没有为何,你若是不愿做女子, 也可变成男儿身。”


    阿青闻言忙摇摇头:“不!我就要做女子!师父想让我当女子,那我就是女子了!”


    师父欲言又止,他背过身去轻叹一声:“既如此,你一定要记住了,你是人,是一个女子。从今往后, 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你幻妖的身份。”


    阿青将师父的话记得很清楚,所以直到几百年后师父突然仙逝,自此消弭于天地间,她也一直遵循着师父的教诲。


    她知道自己是妖,师父说,幻妖百年成精,千年化形,历经三劫方可成仙。幻妖没有脸皮,没有喜怒哀乐,不会微笑,也不会落泪。


    她本应无情无欲,超脱凡尘,可偏偏在这人间,她尝尽了友情、亲情、爱情的苦楚。


    她突然回忆起曾经代替李映鱼回到尚书府的日子,那时的她刚失去了师父的庇护,初临人间懵懂无知。下山后唯一的朋友李映鱼死后,她遵循她临终前的遗愿变成了她的模样成为了尚书府的嫡女。


    她来到尚书府的第二年,李尚书的发妻因病逝世。彼时的她依旧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向热闹非凡的府中突然挂满了素布白帘,大堂中央摆着一副巨大的木床,平日里对她嘘寒问暖的尚书夫人躺在里面,再也不会醒来。


    阿青抬头看着门中央的白色锦花,心中满是疑惑:“这么冷的天,娘睡在这木盒子里不会冷吗?”她听别人说,她就是应该唤尚书夫人娘亲的。


    李尚书满脸悲痛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说道:“等你长大就会懂了。”


    那时的阿青还不懂人间的生死离别,不懂情爱的纠葛与无奈。直到尚书府遇刺,一夜之间,当朝荣昌太后的母族上下两百多口人,全部丧身火海,除她之外无一幸免。


    逃出生天的阿青再次回到了深山之中,后来她才知道那山势险峻的地方叫做死谷天坑,也就是后来她捡到奄奄一息的霍铮的地方。


    是霍铮的出现让她真正体会到了心动的滋味。他因她救了他一命,便许诺要迎娶她。阿青曾以为那不过是一句戏言,却没想到他当真找到了皇帝,为他们请旨赐婚。


    多年后的阿青时常回忆起当年霍铮出征前的场景,有时候她会问自己,她对霍铮到底是什么感情呢?难道这就是人们口中常常提到的爱情吗?


    可惜,可惜,造化弄人。


    楼徽和的一道圣旨,彻底粉碎了她的幻想。南胥百姓谁人不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作祟。斩妖除魔,方能保南胥盛世太平。


    而那妖孽,就是她阿青。


    她被下令捉拿,霍铮却私自放她出城,许她逍遥天外。那一别,便是三年。三年来,她总是重复着同一个梦魇,梦里霍铮身骑白马,奋不顾身地冲向沙场,最终命陨边疆。梦醒时分,她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梦里梦外,他们都注定无法长相守。


    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她和霍铮终究没能跨过人妖殊途的鸿沟。她和他,终究做不到门当户对,更成不了名正言顺。


    “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我可以站在暗处悄然观望着你们走向人生的尽头,然后再次踏上游荡人间的旅程。”


    可南胥战败的那一日,得知消息的她迅速赶赴战场,她茫然行走在这漫天飞舞的风沙之中,烈日阳光照射在她裸露的肌肤上,烫的有些发疼。


    狂风猎猎,军旗残破。扑起的风沙迷了双眼,阿青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睑,透过指尖缝隙望见那不远处那个高挺的身影——那人双手死死捂住腹部,无数利箭穿透他的胸膛,将他生生钉在了这血色夕阳下!


    心脏千疮百孔,阿青看见他心口处黑洞洞的窟窿,内心骤然升起一股寒意。


    ——她的少将军,她的霍铮,她无法与之相守的爱人。


    周遭的黄沙早已被血色染红,成片成片的尸体倒在其中,泛着寒光的长矛和盔甲上溅起斑驳的血渍。


    她张大了嘴,喉咙却仿佛攀上了粘稠的血液,似乎卡着千言万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罡风卷过大漠,掀起阵阵尘沙,掩埋了遍地死尸,亦掩埋了她最后的一丝理智……


    “师父曾经告诉过我,我是妖,妖怪是没有心的,所以也感受不到心痛。”


    幻妖的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可当我真正看见霍铮倒在沙场里的那一刻,我的信念崩塌了,殿下,你知道那种绝望的窒息感是什么滋味吗?就像是整个心脏都被人一把揪住,将所有水分挤皱了沥干了,然后塞回那黑漆漆空荡荡的胸腔。”


    “啊,我差点忘了自己没有心……我差点,又把自己当作人了……”


    幻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可你们人,不才是最擅长残忍的么?”


    楼徽宁哑然,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她几度启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犹豫再三最终只是长叹了一声:“阿青呐……”


    “殿下方才不是还说,阿青已经死了。”


    “你说得对,她的确已经死了,早在那个不识好歹的皇帝下令缉拿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我很透了你们这些自诩清高的人!我很透了这个不公的世道!”


    幻妖心中悲愤难平,却恨这世间无人能懂。


    “世人皆道我是妖孽,可我分明是吸纳天地灵气幻化而成,若能得道成仙,于这天下、于这南胥,分明是千年一遇的祥瑞!”


    楼徽宁冷冷地看着她,薄唇紧抿:“可你心魔难消,得不了道,修不成仙,六根不得清净,悟不了玲珑心!”


    “是啊,我心魔难消。这人间的情爱,早已将我困在了无尽的苦海之中,挣不脱,也逃不掉。”幻妖说着话锋一转:“难道你以为你那个所谓的母亲就是什么好货色?你不妨猜猜看,沈昭她为何要寻来那么多孤儿?那些无故消失的孩子又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殿下知道北邙的四大禁术……说不定这一切都想得通了。”


    幻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北邙四大上古禁术,分别是画皮之术、噬心之法、引魂之道和醒忆之蛊。”


    楼徽宁猛地捂住耳朵:“不可能!母亲怎么会和北邙有关系!她分明一直都在致力于重建元京城!”


    听到这话的幻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我的好殿下啊,我该说你什么好?像你这样聪慧的人不该想不通的啊……”


    “对了,兴许你还不知道你那位好母亲的另一个身份吧?阿青不计前嫌,让我来告诉你……”


    幻妖低笑着凑上前来,双手死死禁锢住楼徽宁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她趴在楼徽宁的肩膀上,含含糊糊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她凝视着楼徽宁的眼睛,目睹她眸中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支离破碎,满是恶意地勾起了唇角。


    “我的殿下啊,你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前去你们沈家的祠堂一探究竟——”幻妖缥缈虚无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她冲楼徽宁的耳廓轻轻吹了一口气,阴森森地笑道:“你现在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


    “哐——”


    话音刚落,楼徽宁便猛地挣开她冲出房门,冲进漆黑的夜色中。冷风灌入她宽大的袖袍,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浸透她的骨髓。身后传来幻妖凄厉阴森的笑声,楼徽宁脚步踉跄得几乎跌倒,她不敢停下,


    不敢回头。


    彼时正值夜半,暴雨倾泻,整个天地间模糊一片。楼徽宁跌跌撞撞地奔跑在沈家之中,她穿过攀满枝桠的长廊,地上积水折射出的暗淡天光,绣出她绽放的裙边。


    她从雨幕中穿过,径直跑向沈家祠堂。门缝内传来微弱的光亮,楼徽宁停下脚步缓缓上前,一推门却看见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沈家家主,她的母亲沈昭,正抬手捧着什么伫立在祠堂大开的窗边,一动不动。


    突然一道惊雷划破天际,闪电劈开漆黑的夜幕,借着闪电楼徽宁终于看清——沈昭手里握着的,赫然是一颗跳动的、血淋淋的人心!


    而在她身边的地上,躺着一具孩童的死尸!


    浑身湿透的楼徽宁挺直着背脊站在门前,发青的嘴唇固执地启合着,声音在寒夜中显得有些缥缈,吐字却异常清晰。


    “为什么?”


    沈昭缓缓直起身,她放下血淋淋的双手,平静地看着突如其来闯入祠堂的楼徽宁:“什么为什么?阿宁,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楼徽宁一步步走上前,被雨水打湿的鞋袜此时踩到地板的血泊上,浸染了鲜红的血:“你让我从城中带回来的那些孩子,到底都去了哪里?你说你将他们都安置到了好人家——难道你说的安置,就是挖出她们的心脏炼就禁术、供自己长生不死吗?!”


    沈昭闻言微微皱眉,她反手将心脏放入盛器中:“什么禁术?什么长生不死?阿宁,你到底再说什么?”


    她说着扯过裙角揩了揩手上的血迹:“阿宁啊,你误会母亲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长生石啊,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宝物——长生石可召唤长生仙,长生仙可庇佑整座元京城。舍小保大,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阿宁,你要知道,母亲也是被逼无奈。”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楼徽宁陡然拔高音量,抬手一把拽住沈昭的衣襟,流下两行清泪:“你还想瞒我多久……沈昭,沈家主……”


    “或者……我应该叫你陈楚卿……”


    第90章 道心不稳走火入魔③ 她真的死了,死于……


    楼徽宁陡然拔高音量, 抬手一把拽住沈昭的衣襟,流下两行清泪:“你还想瞒我多久……沈昭,沈家主……”


    “或者……我应该叫你陈楚卿……”


    沈昭蓦地顿住, 她眸中闪过一丝杀意,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就被她虚伪的笑意掩盖:“啊……被发现了呢。不过我倒很是好奇,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得阿青吗?人在做天在看,你建立沈家这般大动干戈是个人都会注意到, 何况她还是妖。”


    “原来如此……居然是是那个该死的妖孽。是了,我只顾着应付你,忘记对付那难缠的家伙了……不过没关系, 她得意不了多久了……”


    “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沈昭不再装模作样,她迈开步子一步步逼近楼徽宁, 目光像是要将她一片片剥开:“那幻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找来这些孤儿是为了炼就北邙禁术?是为了长生不死?”


    不等楼徽宁回应,沈昭缓缓俯下身, 逼得楼徽宁不得不向后仰起身子。


    “也算她说对了一半。我可没骗你啊, 我的阿宁。”


    “我的确知晓北邙禁术, 看见我现在的脸了吗?很陌生吧?没认出来吧?哈哈哈……这就是我用画皮之法,亲手剥下别人的脸皮制成的……而我之所以要做这一切, 的确是为了长生石。”


    听到这里的楼徽宁腿一软跪在地上,她抬起头惊恐地望着面前的沈昭, 一股寒意自脚底向上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反正你死期将至,我现在便来告诉你。”


    沈昭微微抬起下巴,唇边一抹鲜艳的血色格外艳丽:“想必你也听说过长生石吧?那你可知道长生石的使用之法?”


    “长生石活死人肉白骨……你,你是为了复活一个人?”


    “没错, 我是为了复活……我的女儿,我的莞莞……”


    “你应该不知道吧?长生石早在几十年前就遭到重创早已不是当初法力无边,而那传闻中的长生仙,其实一直以来都被困在这副画中!”


    沈昭抬手向上一指,最终落在大堂中央墙壁上的那副画上:“为了让长生石重新回复法力,我不得不用童男童女的血肉之躯来滋润长生石。如今的长生石,其实已经恢复原样了。”


    “长生石复活之法,其一夺舍,其二献祭。夺舍之法,则是以长生石为媒介,以死者亡魂夺取活人肉身,用死者的血亲进行夺舍成功率更高;此法一旦失败被夺舍者遭反噬而亡,且长生石失去作用;献祭之法则需四人献身,以长生石为媒介布阵,阵法一旦开始无法中断,用受献祭人血亲的血肉滋养长生石,献祭成功率更高。”


    “如若长生石遭反噬失去作用,则需用活人的血肉对其进行滋养,长生石吸收活人精血,满二十年即可恢复作用。”


    沈昭不动声色地靠近楼徽宁,肩膀猛地一抖,手心紧握的匕首悄然刺入楼徽宁的胸膛。


    “所以啊,知道为什么我要收你做义女了么?昌宁殿下。”


    “呃——呃!”


    楼徽宁一把推开沈昭,抬手捂住腹部伤口。她痛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在她的印象中,沈昭一直都是温婉贤淑心地良善的,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面前这个杀人如麻的女疯子就是懦弱的沈昭。


    沈昭用淬毒的匕首抬起楼徽宁的下巴,声音轻柔:“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她轻轻地笑着,一双湿润的眼睛中含着恶毒:“其实我本就姓沈,名为招娣。我从小就不受人待见,我的父亲,因为怪我母亲生不出儿子将她拿去抵债。饥荒那年,他嫌弃我的两个妹妹年纪小干不了活吃的太多,把她们杀来吃了!我现在都还记得,他满嘴的血,像一只饿狼,笑着问我:‘招娣,你怎么躲着爹爹……’”


    “我九死一生跑到城中,却被父亲叫人抓去了勾栏院!他们要我接客,可我那年才十一岁!啊……当时还是你荣昌太后救了我,你说可笑不可笑?毕竟当年的我,可是真的将楚问均当做亲生姐姐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好似在惋惜:“可惜啊,可笑啊,天意弄人。”


    “楚问均入宫消失后,我很快就被老鸨逼着去接客。我不从,心一横便从楼上朱栏一跃而下,却被那陈若虚……也就是你母亲的情人、你的生父所救。”


    十三岁朱栏一跃,她落入了陈若虚的怀里,自此也落入圈套,葬送一生。


    “十三岁,我通过惨无人道的选拔,成了他培养的杀手。我为他杀过朝堂上的政敌,也行刺过敌国将士。我为他受过无数的伤,却因为血洗尚书府的失误,我被那个该死的妖孽重伤,自此武功尽废,成了一个废人!”


    “后来我就嫁给了陈若虚……我知道他娶我不是本意,如果不是因为一次意外,如果不是因他想要我生一个儿子好供他培养新的杀手……”


    沈昭说着突然伤感起来,她目光注视着空中虚无的一点,道:“可即使我生了个女儿,他也依旧不放过她……莞莞她还那么小,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去北邙刺杀!她明明什么都不会,她只是一个孩子!”


    沈昭说着情绪愈发激动,猛地抬手将一旁祭台上的物品一扫而落:“都是因为那个霍铮!莞莞心悦于他!若不是得知霍铮是那‘天道’的首领,莞莞又怎么会义无反顾地为他们卖命?!”


    一阵嘶吼后,沈昭有些粗重地喘起气来。她长舒一口气,语气是暴风雨后的寂然:


    “你知道,当我跑去和北邙主将交易时,我看见了什么吗?”


    沈昭眼中涌出两行清泪,她颤抖着声音,道:“北邙主将夜里遭刺客行刺,刺客被擒拿,当场毙命……他们把她的头颅砍下挂在军旗上,游行示威,她的骨灰被千人踩万人踏……”


    沈昭蓦地闭上眼,漆黑一片的眼前似乎又浮现起那晚的场景。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翻滚的墨云将月光吞没,压抑的风笼罩着大地。沈昭独自一人前行在这黑暗之中,耳边有狂风呼啸,伴随着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她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空荡荡的地上居然出现一面黑色的旗帜。夜风很大,耳边碎发


    不停拍打在她的脸上,她连睁眼都有些吃力……


    可那旗杆插在土地里,旗帜居然直直下垂着,像是有千斤重,在风中几乎纹丝不动……


    沈昭心下生疑,于是壮着胆子朝着那旗帜的方向缓缓靠近。走到距离旗帜十来步的地方,她发觉那旗帜上挂着的似乎是一件黑色的衣裳。待她继续向前靠近,却突然发现,那件“衣裳”似乎在不停向下滴落着深色的液体……


    一股剧烈的腥臭味刺激着她的鼻腔,沈昭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跌跌撞撞地小跑几步冲上前去,走近了这才看清,什么旗帜,什么衣裳……这根旗杆上挂着的,分明就是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无头尸身!


    脖颈处的切口整整齐齐,显然是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可那长时间曝尸导致的斑驳点缀在脖颈上,每一处痕迹都触目惊心……


    耳边突然闪过北邙主将与她说过的话:“你女儿的尸身就在那边,你自己去寻吧,不要忘了我们的交易。”


    难道……难道……


    心下骤然一疼,似乎那点点尸斑化作万千蚁虫,攀爬在沈昭的身体上啃食着她的血肉。几乎连浑身血液都凝固,沈昭看着面前的无头尸体,痛不欲生地跪坐在地。


    “莞莞啊……我的莞莞……”


    她豁出性命找到主将,终于得以见到女儿的尸体,却连一个全尸都没有得到。


    ……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昭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她笑得失疯,笑得泪流满面,笑得连声音都变得嘶哑。她笑着笑着,突然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楼徽宁,眼中满是绝望与疯狂。


    “阿宁,你不要怪我,我没有办法了,我走投无路了……”她的声音略微颤抖着,仿佛在哀求,又好似在控诉。


    楼徽宁握住伤口痛斥:“沈莞莞死无全尸已是定局!你强行逆天改命,会遭报应的!”


    “报应?”沈昭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与悲凉,“这种话怎么会从你的口中说出?你不是向来最喜和这老天对着干吗!无论是当初的女子如朝堂,还是后来的去北邙和亲……你不是都一一尝试过吗?”


    “可结果呢!你不也看见了吗!”


    楼徽宁愤懑地看着面前这位所谓的沈家家主:“即便是陈若虚负了你,你也不该和北邙满人沆瀣一气!你这是通敌!是叛国!”


    它说着,声音陡然提高:“陈楚卿……死而复生本就是无稽之谈,你为了陈莞莞一条命祸害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即便是她真的活了过来,你觉得她背负着这么多人命,能活得心安吗?!”


    “我不在乎!”


    沈昭猛地甩开袖子,声音中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她的面容因情绪激动而变得狰狞,眼中满是执念:“即便国破家亡,污名载入史册,那又何妨?即使希望渺茫,所为有违天理,那又怎样?”


    “我想要的,至始至终都是莞莞能够活过来,能够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几分哽咽,“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这些引起祸端的皇室贵族还能活着享乐!死无全尸的却是我的女儿!为了莞莞……我不惜一切代价!”


    “楼徽宁!你不能怪我!要怪便怪你为何偏偏是陈若虚的女儿!为了更大可能地救活我的莞莞,你是夺舍之法的不二人选!”


    “不——”


    楼徽宁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因为伤口处毒性的扩散重重跌倒在地。


    还不等她爬起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楼徽宁只觉四肢被死死绑住,即便她奋力挣扎却不能动弹分毫……


    好像感觉自己要死了。


    蚀骨的寒意渐渐侵袭全身经络,楼徽宁眼睁睁望着自己的血液随着光亮流逝,心口骤然一痛,她痛苦地垂眼一看,心口的位置赫然是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剧烈的苦痛填满失格的大脑,楼徽宁疼得蜷缩起十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肉中。


    她真的要死了。


    无数鲜红的血液涌动而出,宛如一只蜿蜒蠕动的蛇,不住地翻腾滚动着,最后趋于平静、安宁、死寂……


    她真的死了。


    ——


    小满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