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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真身现幻妖伴君侧④ “不赔钱,就扒了……


    “你这个疯婆娘!要发疯滚回你家院子里去!大街上祸害我做什么!今天你不给老子的摊子赔了, 就别想走了!”


    被陈楚卿撞烂了摊子的男子一把抓起她的领口,气得吹胡子瞪眼:“死婆娘,看老子今天不给你点教训——”


    “慢着——”


    楼徽宁终究是于心不忍, 侧身挤出人群走上前去。楼徽和见状忙跟了上去。


    她先是向那摊主盈盈行了一礼,随后细细询问:“今日可是皆大欢喜的日子,何必这么大火气?”


    谁料那摊主将她一把推开, 楼徽宁踉跄着跌入楼徽和怀里,后者神情凛冽, 一双剑眉微微蹙起:“有话好好说,动手是做什么?”


    “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疯婆娘砸了我的摊子!你看看你看看,俺那么多漂亮的花灯啊——全给我报废了!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 她不赔钱都不能走!”


    那摊主怒骂着抬头,一眼看出二人衣着不俗, 眼珠子转溜转溜,突然态度大变, 哭丧着嚷嚷:“哎呦, 要人命了呀!俺们一家上下七口人都等着俺过节卖灯赚些铜钱换口饭吃, 现在这摊子让人给砸了,这个冬天俺们一家该怎么办呐……”


    见楼徽宁依旧不为所动, 摊主干脆一屁股坐在街上,一个劲儿地捶打地面, 哭喊声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哎呦,俺不活啦!这婆娘本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妾,砸了俺的饭碗就算了,还不给钱,实在是活不下去啦!”


    一旁围观凑热闹的百姓也看不下去了,纷纷出言指责陈楚卿:“话说你家那位不是元京城中有名的富商吗?听闻他家大业大, 财力在整个元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程度……”


    “对啊,这个摊子对你们陈家来说算得了什么?就别为难人一个手艺人,把钱赔了吧。”


    陈楚卿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僵硬开口:“我没钱。”


    “没钱?你们陈家怎么可能会没钱?我看你就是不想给吧?你说你这人真是……”


    许是同为底层人民所以更能感同身受,卖布料的老婆子有些愤愤不平,抬手对着陈楚卿指指点点:“你这妇人怎能如此?谁不知道你们陈家富甲一方,连府中的下人都吃好穿暖,可你们也不能不顾咱们这些老百姓的死活呀。还说什么没钱,你你身上这一身,怕就能值不少吧?”


    此言一出,花灯摊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既然你拿不出钱,就用你这一身昂贵的衣服抵债!”说罢立马起身朝着陈楚卿扑去。


    “住手!我替她赔!”


    话音刚落,花灯摊主那双将将要触碰到陈楚卿的手堪堪停在空中。楼徽和死死握着他的手腕,狠狠甩开来。


    在楼徽和冰冷的目光中,摊主捏着自己的手腕试探着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替她赔。”楼徽宁长舒一口气,从腰间取下一块精致的玉佩递给摊主:“这是上好的和田玉,你收下吧,应该能换不少银两,足够你们一家气口过几十个冬了。”


    “既如此,就别再为难她了。”


    花灯摊主双数接过玉佩,激动得两眼放光:“是是是,我们也只是混口饭吃,不为难、不为难!”


    事已至此,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才终于得以落幕。拥挤的人群觉着模样趣味儿,纷纷吵闹着散去,很快街道上变回了最开始的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楼徽宁俯身去挽地上那妇人的手臂:“……你还好吗?还起得来吗?”


    被救下的陈楚卿似乎还有些没缓过神来,一双水盈盈的杏眸空洞失神。她怔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来躬身道谢:“奴家陈楚卿,谢姑娘出手相救……”


    “免了,你的腿……状况如何?”楼徽宁忙抬起她的手肘。


    陈楚卿紧咬着下唇,缓慢地摇了摇头,随即抬首望向她。


    目光在落到楼徽宁面容的一瞬间呆住,陈楚卿怔愣在原地,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动也不动地盯着楼徽宁的脸发呆。她


    的神情写满了不可置信,好不容易开口感慨道:“姑娘好生眼熟……竟是,有故人之姿。”


    楼徽宁回头与楼徽和对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无事,只是看着姑娘这张脸,恍惚间记忆就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时候的我也才十多岁,比姑娘你还要小些年纪。”陈楚卿说罢,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怅然。


    “如今,我的女儿都已经和当年的我一般大了,可是……可是,他们居然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将她带走……莞莞啊,我的莞莞,她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楼徽宁狐疑道:“你不是那京中第一富商——陈若虚的侧室吗?为何过得如此凄苦,连想要护住女儿都求助无门?陈若虚对你们母女俩不好吗?”


    陈楚卿咬着下唇,热泪盈眶地摇摇头:“先生他不爱我……我如今的身份,不过是先生他看我可怜,施舍于我的罢了……”


    “即便是没有感情,那也不能放任你受人欺负呀,那陈若虚这般不作为,难道是他那正室妇夫人处处刁难打压你?”


    陈楚卿闻言沉吟片刻,随即垂下眼睑,神色有些飘忽:“……先生他未曾娶妻,正室夫人的位置至今无人……可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是没有先生当年出手相救,我早已死在十六年前的浔安城……”


    一旁的楼徽和默默听着二人的对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一瞬。


    脑海中浮现起几个月前霍铮加急送回的军信内容,其中不止一次提到过一个叫做陈若虚的人……难不成,此陈若虚就是彼陈若虚?


    “臣私下广为搜罗,终于找到了前些年江湖上有名的刺客组织“乱鹰”。臣与那乱鹰头目商议交谈,此人名为陈若虚,为人谨慎,神秘至极。臣本欲以金钱收买招安,不曾想那陈若虚知晓臣的身份后,竟愿意归顺朝廷,不惜委身二把手……只为刺杀北邙大臣,为南胥扭转多年来的劣势……


    想来,此人虽心狠手辣,却也知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天道”有了陈若虚这个得力助手的加入,定会蒸蒸日上……”


    越想越觉得有些巧合。他转过头,和楼徽宁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罢了,想来这么多年俩你都愿意留在他身边,必定是有你自己的道理,我们局外人也不好多做干涉。我也只能劝诫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早已是糟粕,千万莫要委屈了自己。”


    陈楚卿咬着唇,极其轻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多谢姑娘关心……我心里有分寸的。”


    她说着抬起眼,上下打量着面前二人,神色有些恍然:“不过……两位倒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此言一簇,楼徽宁脑海里蓦地浮现起京中盛传的有关她和楼徽和的传言:皇帝丹青,公主文墨,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楼徽宁瞬间局促起来:“我们……我们……”


    楼徽宁双颊悄然攀上两抹淡淡红霞,她别开眼去,顾左右而言他:“陈姨娘,如今天色已晚,不若我们二人送你回住处吧。”


    听闻此言的楼徽和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身侧之人,映入眼帘的是楼徽宁绯红的脸颊和脖颈。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楼徽宁居然没有否认陈楚卿的话……


    陈楚卿闻言却拱手俯身,朝楼徽宁低头作揖:“多谢姑娘好意了,可惜……我已经没有归处了。他们带走了我的女儿,我心难安,无处为家。”


    楼徽宁眉头紧皱,长叹一声,终究还是于心不忍:“罢了,你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


    她说着反手取下头上的一只金钗,轻轻递给狼狈至极的陈楚卿:“毕竟是你的家事,我也不好过多干涉。这只簪子你收下,寻个好住处先安身,后面的日子慢慢来,切莫再依附于他人,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过活。”


    一双明澈水灵的眸子盈盈抬起,似有万千愁绪交织于眼中,她看向楼徽宁的目光感激又诚恳:“姑娘……姑娘菩萨心肠,此生必定平安喜乐,顺遂长宁。两位在此,受楚卿一拜——”


    楼徽宁无声轻叹,扶着她的手臂起身:“举手之劳,莫要言谢。”


    陈楚卿热泪盈眶,竟出言感慨起来:“我这一生遇见过许多心地良善的好人……可惜我没用,连他们的下落都找不到,更别提报恩了……想当初在浔安城,若不是楚姐姐一直以来的庇佑,我恐怕早就惨遭那些富甲的毒手……只可惜建平二十年,她却突然消失不见,如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姑娘,若是有朝一日你遇见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名为楚问均的女子,一定记得替我问候一声。一定要告诉楚姐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她,我从未忘记过她……”


    与陈楚卿道过别后,夜色已深。二人并肩走在回宫的路上,万寿节没有宵禁,整个元京城喧嚣不停,烟火辉煌。


    见楼徽宁从刚才开始就眉头紧锁,楼徽和探了探头:“怎么?还在想那陈楚卿的事情?”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阿青曾跟我提起过一嘴,说那陈楚卿的女儿陈莞莞前去定北侯府寻过霍少将军,难不成他们二人间有什么关系?”


    “霍爱卿常年在外征战,留在京中的日子少之又少,除了入宫伴读那段时日几乎都远在边疆,他们二人能有什么联系?倒是那陈楚卿……”


    楼徽和话音一顿,转眼瞥向沉思的楼徽宁:“关于陈楚卿和陈若虚两人的关系,昌宁觉得如何?”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旁人又能多说什么?”


    “我虽没能见过这位陈姨娘的女儿,但是阿青曾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听阿青的描述,那陈莞莞应当也是个惹人怜惜的美人儿。陈楚卿口中带走陈莞莞的‘他们’到底是谁,她不愿意说,我们也无从得知。”


    她撇撇嘴,长舒一口气:“至于陈楚卿与陈若虚的关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让他们自己纠缠拉扯去吧。”


    毕竟——她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也就一面之缘。若不是看她比较合眼缘,又觉着实在是可怜,她是万万不该插手的。


    人各有命,她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第72章 真身现幻妖伴君侧⑤ “国之将亡,必有……


    万寿佳节, 数九寒天。


    夜幕如墨,群星隐匿。泠泠如玉的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宫中斑驳的小路上。


    楼徽宁本欲回去公主府, 但耐不住楼徽和请求她陪他共饮佳酿、秉烛夜谈,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二人回到宫中时夜已近三更。楼徽和坦言要亲自去取自己酿的青梅酒,便让楼徽宁先在殿中等候。等候间困意逐渐袭来, 楼徽宁一手托腮,靠在殿中的小几上闭目养神。


    窗外突然传来些许动静, 声音很小,但楼徽宁行事一向敏锐,所以轻易便觉察了。


    她猛地回过神来, 反手伸到繁琐的发髻间。


    指尖触碰到发间的梅花簪子,这是她当初送给昭阳郡主的同款暗器簪。楼徽宁放轻了步子, 蹑手蹑脚地朝着窗边走去。


    透过窗户的缝隙,楼徽宁贴近墙边往外瞧去。可还不等她看清外边的状况, 下一瞬一道黑影迅猛地掠过。


    只听“噗嗤”的一声, 无比熟悉的声响传到耳边, 紧随其后的是肉|体被穿透传来的沉闷而黏腻的声响。


    楼徽宁几乎是猛地瞪大了眼,迅速缩回脖子, 后背抵在墙上屏住了呼吸。


    脑海里一片混乱,混沌的思绪中不断重复着一个残忍的事实——


    ——杀人了。


    南胥国万寿节, 当今圣上的生辰寿宴,居然有手脚不干净的人躲过了层层看守混入皇帝宫中,在皇宫中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禁卫军居然无人发觉吗?还是说看守的人都已经死了?这究竟是何人的手笔?又有何目的?


    因为事发突然,一切都来的太快,那人又蒙着面,楼徽宁没有来得及看清出手那人的样貌。


    略一停顿后, 见外面那人半天没了动静,楼徽宁稍微卸下了些许防备,小心翼翼凑到窗前,再次透过窗缝朝外望去。


    不曾想一扭头,赫然对上一双目光明澈却异常冷凛的眼睛。


    ——那是一双十分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碧绿色的眸子。


    “砰——!”


    眼前蓦地划过一道寒光,不等楼徽宁反应过来,挂着明亮宫灯的窗户被瞬间劈成两半,一双冰冷僵硬的手逼猛地扼住她的脖颈。


    “呃!”


    握住脖子的手悄然收紧,楼徽宁突然意识到,窗外那人真的动了杀心。


    呼吸有些急促,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微启的朱唇此刻俨然失了血色,霎时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楼徽宁嘴唇轻启,双手死死抓住那只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微微颤抖着声音道:“……大胆!本宫可是当今南胥公主,你活腻了吗?”


    话音刚落,那人明显动作一滞,堪堪收住,尖锐的指甲却还是在她的脖


    颈上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血水渐渐泌出,染了些许在那人冷的指尖上,显得格外无情。


    楼徽宁见状连连后退几步,抬眼望着那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却发现二人之间仅仅隔着几层绣有金丝的薄纱帘幔,她大概能看见那人身形。


    好生熟悉的影子……一定在哪里见过,但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楼徽宁一手捂着脖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晃动的帘幔下露出一片青色衣角,在鲜血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妖冶诡异。她心下微微有些诧异,放缓了呼吸,默默将身后那只手里紧握的簪子藏回袖中。


    楼徽宁眼疾手快,趁机豁然抬手持簪一挥,上好的金丝帘幔已然从中间被划破,金纱自中间被撕裂出一道口子,楼徽宁透过那道裂缝抬头——借着屋内摇曳昏黄的烛光,她终于看清来人的模样。


    那的确是一张她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面孔。


    面前的这张脸,除了那双绿得有些发黑的碧色眸子不似常人所有,其余五官轮廓、乃至身形体貌都与某人无一二致。


    在那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楼徽宁亦不可置信地喃喃:“……阿青?”


    脑中空白一瞬,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少女,嘴唇不自觉地颤抖。


    “阿青,你怎么会在……”


    “砰——”不等她说完,那人猛然一抬手,狠狠地推开她。楼徽宁毫无防备重重跌倒在地,那人趁机迅速转身逃走。


    楼徽宁扭伤了脚踝,慌忙望向她离开的方向,无计可施地唤她:“阿青!”


    黑色的衣袂纷飞,她的背影冷漠决绝。


    “阿青——”


    “幻妖——”


    几乎是同时响起宫人的呐喊,瘫坐在地上的楼徽宁陡然一顿,殿外传来侍卫和宫婢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来人啊,幻妖出没啦!”


    “幻妖!幻妖现出真身了!”


    一个身着内侍服装的宫人急匆匆推门进来,看见倒在地上的楼徽宁忙不迭上前来扶着她起身,还不忘叮嘱提醒:“公主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幻妖出没,赶快随奴才走吧!”


    楼徽宁神情恍惚,低语喃喃问:“……幻妖?什么幻妖?”


    “幻妖现出真身了!是霍少将军从死谷天坑带回来的那个叫做阿青的医女!”


    “什么……你说什么?”


    她这句话说得过于仓促,加上殿内人声嘈杂,那内侍显然是没听清,急匆匆拽着她想要离开,转过身就要将此事奔走相告。


    楼徽宁眼疾手快,也顾不得自己脚上的伤,伸手一把抓住内侍的肩膀将他拽回来:“你说谁是幻妖?”


    她下手没个轻重,疼得那内侍龇牙咧嘴,哭丧个脸道:“回殿下!是阿青!”


    幻妖,阿青。


    她猛地松开手,低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呐呐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冷气如同蜿蜒的蛇缠上她的躯体,咝咝地吐着信子,冻得她手指不自觉地痉挛。


    一双奢华繁贵的乌皮金丝靴透过指缝映入眼帘,楼徽宁猛然回过神,犹如濒临溺死之人看见了救命稻草,踉跄着一把扑了过去:“陛下——!”


    楼徽和稳稳接住她,面色有些急切:“朕听闻宫中有幻妖出没,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我刚刚看见,我看见……”


    “你看见了?如何?可看清了那妖孽的样貌?”


    “我……”楼徽宁下意识启唇,却猛然一顿,垂下眼略一思忖,低声说了违心的话:“……未曾。”


    “禀告陛下,是那个医女,那个叫阿青的医女!”一旁的内侍不顾阻拦脱口而出。


    楼徽和微微眯起眼,一双狭长的眸子写满了危险:“阿青?竟是她……不过也对,太医曾与朕说起过霍少将军坠崖的伤势过重,按理来说不可能这么快痊愈……可如果那医女是妖,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楼徽宁见状不对,慌忙解释:“不是的陛下!莫要听他胡说八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楼徽和却抬手止住她的话,缓缓摇了摇头:“……无妨,母后已经派姚长庸道长布下层层法印,她逃不掉的。到时候朕会亲自审问,若她不是幻妖,朕也定不会为难她。但她若真的是妖……”


    “……姚长庸?”


    “嗯。方才朕前去取酒时遇见了姚道长,他告诉朕,就在不久前,朕与你出宫的那段时间,宫中潜入妖孽大开杀戒,宫中幸存的宫女太监亲口指证,作乱之人是那幻妖。”


    楼徽宁低声喃喃,嘴里不断重复着那两个字:“幻妖……幻妖……”


    “是,是那幻妖为祸人间,残害我南胥子民!”楼徽和几乎是咬牙切齿,目光也随之变得阴骘:“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斩妖除魔,方能佑我南胥王朝万年不灭!”


    “陛下!”


    “够了!不必多言!今夜这宫中层层封锁,关关把控,朕就不信这妖孽今日能出得了这皇宫!”


    楼徽宁闻言微微一怔,料峭的二月春风夹杂着细雨,丝丝缕缕钻入骨髓,叫人觉得有些冷。


    楼徽和垂下眼睫,目光落到她脖颈间那道不浅的伤口,细密的血珠已经凝结成痂,落在她白皙修长的颈间显得格外醒目。


    “你受伤了?可是那妖孽伤的你?”


    “陛下,阿青不是妖孽。”


    他紧抿着唇,淡漠抬袖,轻轻抚过她脖颈上的伤口。


    楼徽宁抬起眼帘,对上楼徽和那双如鹰般锐利锋芒的眸子,目光恍惚一瞬。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过楼徽和这样的神情。像是猎人看见了猎物,满眼都是对捕杀猎物的欲望和势在必得。


    接近偏执,几乎疯狂。


    楼徽宁下意识嗫嗫开口:“陛下……”


    话音未落却被冷冷打断:“昌宁,当下此处并不安全,有什么话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


    他说着缓缓抬手,在指尖就要触碰到脸颊的一瞬间停住。


    ——而后转过方向,在她的肩头轻轻落下,随即将另一只手中的酒坛塞到她怀中。


    “今夜……朕不能陪你喝酒了。回府去罢,千万小心。”


    “陛下!您不能这般武断!阿青与我相处数月,她是什么性子我在了解不过,是断不可能做出祸害苍生之事的!况且……况且阿青屡次救昌宁于水火之中,即便她真的是……即便她真的是妖……”


    “若她真的是妖,你又当如何?”


    楼徽和摆了摆手:“昌宁,夜深露重,回府去吧。”


    “谢陛下忧心。”


    言罢,楼徽宁垂首掩去眼底情绪,毅然转身上了马车。


    雨声渐大,马车上的楼徽宁掀开车幔一角,在回宫之前朝外边儿望了最后一眼。


    她抬头,细碎的雨点跌入眼眶,惊湛一池春光。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改变了。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暗夜之下,春风之中,暴雨掩埋了无尽罪孽。


    景和十五年冬,元京城的第一场雪。


    楼徽宁一袭素锦,站在大殿之前,看雪纷飞漫天。


    “公主殿下,外边儿天寒,可别冻伤了身体。”


    肩上传来沉重的触感,是自她入宫以来一只跟在她身边的贴身婢女与柳,来到她身后为她披上厚实柔软的狐裘披风,抬手撑起一柄伞,将仅有的温暖桎梏在这一小方天地之中。


    与柳眼神扑朔,犹疑了好一瞬,才终于开口相劝:“殿下,咱们回公主府去吧……”


    楼徽宁茫然抬眼,望着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只字不语,只是一双朱唇不可自制地颤抖。


    身后响起靴子踩碎积雪的声音,她罔若未闻,与


    柳闻声回头:“殿下,是太后娘娘……”


    话音未落便被冷冷打断,荣昌太后语气不善:“哀家有话要跟公主说,你们都退下吧。”


    与柳略一犹疑,还是点点头:“是。”


    众人退去,荣昌太后款款走到楼徽宁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第73章 东窗事发对簿公堂① 狸猫换太子,谁是……


    “哀家有话要跟公主说, 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退去,荣昌太后款款走到楼徽宁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雨雪霏霏, 荣昌太后出言感慨:“昌宁你看,姚国师一入宫便找出了潜伏皇宫这么久的幻妖,哀家就知道哀家不会看错人, 这国师之位非他莫属。”


    楼徽宁:“嗯。”


    “昌宁啊,哀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看人的本事不会差!那聂小侯爷家门高雅,世代显赫,乃是你驸马的不二人选, 你怎么看?”


    楼徽宁:“嗯。”


    “……昌宁,哀家与你说话, 你就是这个态度?”


    荣昌太后赫然转身,眼底满是压抑的怒火:“怕是平日里哀家好脸给多了, 居然敢在哀家面前恃宠而骄?”


    “母后, 昌宁不是不想说话, 只是……”楼徽宁深呼吸,只觉一口气差点卡在喉咙里上不来:“只是,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既如此,哀家便当你默认了这门婚事。其他的你不用管, 哀家会替你张罗好一切。”


    楼徽宁知晓自己拗不过她,加之自己的身世……她根本没有底气回绝荣昌太后对她的所有安排。


    她垂下眼睫,眸光微动:“母后选的,自然是好的。只是……距离幻妖现身已然过去一个礼拜,不知如今进展如何?”


    “姚国师神通广大,区区幻妖, 于他而言不过是手到擒来。如今陛下已经下令封锁元京城,姚国师也布下阵法,捉拿幻妖不过是瓮中捉鳖!”


    楼徽宁犹疑片刻:“母后,若是当真捉到了那幻妖,能否念在她曾救昌宁一命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荣昌太后神色蓦地冷下去,她眉头紧拧,语气微愠:“昌宁,你可不要因为那幻妖的三言两语就被遮蔽了耳目!你且睁开眼睛好好看看!那些惨死在幻妖手下的黎民百姓,他们都是我们南胥的子民、是我们江山的血肉!”


    “母后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些人都是死于阿青之手?她心地良善,平日里没少行医救济,怎么可能屠杀百姓?”


    “哀家说是她做的,陛下说是她做的,姚国师说是她做的,那就一定是她做的。”


    荣昌太后扬了扬下巴,眼神轻蔑:“一介妖孽,妄想祸国殃民,简直是死不足惜!”


    楼徽宁点点头,神情僵硬:“母后所言极是……”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激,荣昌太后几度启唇,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昌宁,你要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你纠结再久都是无用之举。想当初……当年哀家母族惨遭灭门,唯有哀家那年岁最小的妹妹李映鱼不知所踪,至今下落不明……”


    荣昌太后口中的阿妹,楼徽宁多少知道些的。当初她派人去调查当年尚书府遇刺和豫王府灭门两案,传回来的消息中就有提到这么个人物。据说那李映鱼在尚书府出事前两年突然性情大变,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女变得沉默寡言,最后尚书府惨遭屠戮,荣昌太后还大费周章派人去寻了好久,却连她的尸骨都没能找到……


    “哀家也曾不肯相信这是事实,可这么多年了,阿妹若是还活着,怎么不能不来与哀家这个姐姐相认?即便哀家再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直面现实,放下过去。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才是我们需要去走好的路。”


    雨雪纷飞中,楼徽宁一动不动地平视着前方,一反常态地没有再反驳,只是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


    一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再说话。她们并肩而立,一直到天色渐晚,雪都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


    前脚刚回到公主府,便有个小内侍急匆匆跑来与楼徽宁说:“殿下,有一位头发花白衣着褴褛的老妇人前来求见,说是有要事相报。”


    “不见。”楼徽宁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疲惫至极,想都不想便毅然回绝。


    “殿下……那老妇人说,她说……”


    见那小内侍吞吞吐吐的,楼徽宁不禁拧起眉头:“她说什么?”


    小内侍支支吾吾半晌,左顾右盼好一阵才压低了声音道:“殿下,那妇人说,此事与那逆臣豫王有关,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目光停滞一瞬,楼徽宁怔愣在原地,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烦躁混乱的思绪。


    几经吞吐,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呼吸,楼徽宁长叹一声:“让她去前堂见我。”


    收拾好心绪,门外传来一阵缓慢而急躁的脚步声,楼徽宁揉着太阳穴缓缓抬眼,“你是何人?”


    “回殿下,老奴是受人所托,入京面见殿下的。”


    “受人所托……何人所托?”


    那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四下张望一番,紧闭着嘴只字不发。


    楼徽宁看出她的顾虑,朝身侧的与柳摆摆手:“都下去吧。”


    她遣散了所有宫人,抬手颇为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她缓缓抬起眼,看向步履蹒跚的来人。


    老妇人颤抖着下跪行礼:“老奴……参见公主殿下……”


    楼徽宁抿唇不语,目光上下打量一番,来者衣着褴褛,头发花白,枯瘦的手上爬满了皱纹。楼徽宁坐在大堂上,朝她微微扬了扬下巴:“说罢,你到底是何身份,又是受何人所托,来公主府又所为何事?”


    老妇人这才娓娓道来:“……回禀殿下,老奴乃是十六年前豫王府上的一名接生婆,听闻殿下私下广寻当年豫王府上的活口,实不相瞒,老奴当初替豫王妃接生后因为家父突发急症,于是当晚便匆匆出京,这才躲过了一场浩劫,苟活了下来。”


    “当年豫王爷才子风范,颇负盛名,是出了名的仁心慈厚。旁的人不知道,老奴在豫王府中生活了多年,难道还不清楚吗?什么谋害皇家子嗣之事……豫王爷这般良善,万万不可能是出自他手,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煽风点火!”


    楼徽宁将信将疑地眯起眼:“豫王谋逆一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就凭你一介妇人三言两语难不成就能为他证明清白不成?”


    那老妇人摇了摇头,苍老的眼眸中盛满了哀伤:“老奴知道口说无凭,所以这么多年来从为在旁人面前提起此事,若不是……若不是那个叫阿青的姑娘来寻,托付老奴一定要来公主府将事情的真相全盘托出,老奴是不敢趟这趟浑水的。”


    “……阿青?”


    听到这个名字的楼徽宁瞬间顿住,她猛地起身走到老妇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你说是阿青让你来的?那她人瞎子啊在何处?你可否告知本宫她的下落?”


    “殿下……殿下,您冷静一些……那阿青姑娘来寻老奴时恰逢我油尽灯枯之时,若不是阿青姑娘妙手回春,恐怕老奴早就魂归黄泉了……此次老奴跋山涉水来到京中,也是为了完成阿青姑娘的救命之恩。至于如今她的下落……老奴也不得而知。”


    楼徽宁眉头紧蹙,有些头疼地摆摆手:“罢了,当初豫王一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些说与本宫听罢。”


    那老妇人闻言垂下眼,似在沉思,又好似在回忆当初的情景:“豫王爷向来与那李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后相交甚好,贵妃有孕三月左右,豫王妃也怀上了身孕,当初豫王妃还常常入宫去寻李贵妃,二人意趣相投,相处融洽得很。”


    “你是说,太后娘娘怀孕三月有余的时候,豫王妃也怀上了孩子?”


    “确是如此。豫王爷对这个孩子可谓是千般小心,万般呵护,生怕除了一丁点差池。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呐,豫王爷越是对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上心,着老天爷就越是要捉弄于他。”


    说道这儿的老妇人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豫王妃身体欠佳,承受不住孕育孩子的苦楚,在胎儿仅仅七个月的时候就早产了。当时豫王爷心急如焚,几乎动用了京中所有有名的接生婆,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将王妃腹中的胎儿顺利保住。只可惜……只可惜自那以后豫王妃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不多时便撒手人寰。至于那胎儿,更是因为早产导致先天不足,注定是体弱多病的命。”


    “原本那孩子若是将养着,在豫王府平平安安长大也不是什


    么难事。只可惜啊,造化弄人,年仅一岁便惨遭屠戮,满门抄斩……唉,可怜呐,若是那小世子能顺遂长大,恐怕现如今和殿下您一般年纪吧?”


    突然捕捉到什么,楼徽宁敏锐地抬起眼:“小世子?什么世子?”


    “当然是,豫王府的小世子呀。老奴当年亲自接生的,错不了……”


    犹如一道惊雷劈中头顶,大脑空白一瞬,楼徽宁呼吸有些急促:“怎么可能……豫王爷的孩子,分明就是一位小郡主!”


    “小郡主?这怎么可能!当年老奴亲自从王妃腹中接生出一个男婴,怎么可能是位郡主!难道说……难道说在老奴离开豫王府之后,有人偷梁换柱,将小世子带走了?”


    楼徽宁猛地站起身来,下一瞬却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回座上。她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胸膛急促起伏,脸色因为剧烈的打击变得煞白。


    她吃力地抬起手,朝着那老妇人招招手:“你过来些……”


    老妇人闻言乖乖照做,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她的面容。


    楼徽宁却长舒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以一种虚弱却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抬起头,看着本宫。”


    “你仔细地看看本宫,是否和那豫王和豫王妃有相似之处?”


    “殿下……殿下着实为难老奴,这分明没有的东西,殿下让老奴从哪里找呢?”


    楼徽宁目光微动,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最后落在冰冷的扶手上死死蜷缩起来。


    “留在公主府上,本宫会派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会有人为你养老送终。”


    她缓缓闭上眼,似乎是终于被迫接受了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退下吧,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与此同时,皇宫内,宸元殿。


    少年帝王倚靠在龙椅上,以三指执着酒盏,目光有些失神地盯着杯中平静无波的酒水。


    高公公疾步上前,压低了声音凑到楼徽和耳边:“陛下,外边儿有一个妇人闯入宫中求见。”


    楼徽和闻言停下晃动酒盏的动作,缓缓抬起眼。日光下杯中映出些许酒光,照得他眼中乍明乍阴,晦暗不明。


    唇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捕捉的弧度。楼徽和薄唇轻启,声音冷淡:“让她进来。”


    来人一袭素白春衫,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显得格外单薄。她冻得手脚通红瑟瑟发抖,却依旧不卑不亢地下跪行礼:


    “草民陈楚卿,有要事相奏,特此求见陛下!”


    第74章 东窗事发对簿公堂② “我是妖”……


    “报——少将军!是京中来的加急圣旨!”


    玉雪关, 南胥军营。


    营帐间篝火一簇簇跳跃燃烧着,传旨太监一甩拂尘,掐着嗓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幻妖阿青生性暴虐,无恶不作残害百姓, 今特召少将军霍铮紧急回京,捉拿妖孽, 生死不论!”


    尾音被拉长,霍铮闻言久久无法回神,他跪在原地低垂着头, 一双有力的剑眉紧紧蹙起。


    传旨太监悠悠然一甩手:“霍少将军,接旨吧——”


    “阿青……竟是幻妖?”


    霍铮狠狠拧着眉头, 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怎么会……”


    “霍少将军莫要再执迷不悟!如今姚国师亲自指认那阿青,用阵法将其逼出原形, 万寿节当日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霍铮眉头一跳, 猛地抬起头, 眸光猛地暗下来:“姚广庸对阿青用了妖法?那妖僧竟敢伤她!”


    “哎呀,现在是该关心那妖孽的时候吗?”传旨太监撇撇嘴, 满脸不解:“咱家奉劝少将军一句,还是乖乖接旨, 早日捉回那幻妖,毕竟那妖孽是随少将军您回京的,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戴罪立功为好啊!”


    周遭士兵闻言皆是一阵沉默,霍铮胸膛起伏,呼吸混乱急促:“不, 这不可能……传闻那幻妖生性残暴,心狠手辣,阿青这般善良,怎么可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幻妖……一定是陛下弄错了,是那妖僧污蔑加害于她!”


    转念想到什么,霍铮自语喃喃道:“对,即便旁人不知道,但阿青是怎么样的人,陛下何公主殿下难道还不清楚吗?来人!为本将寻一匹快马来,本将要回京面圣!”


    “是,将军。”


    手下的士兵闻言退下,传旨太监极其轻声地“嘁”了一声,悄声嘀咕:“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以为这圣旨是谁拟的?可笑……”


    一旁的霍铮却惘若未闻,一双如鹰般锋利的眸子死死盯着广阔无垠的夜空。有细微的雪花纷飞,这是边疆的第一场雪,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洒落,落满了霍铮身上冰冷坚硬的盔甲。


    风雪之中,霍铮被迷得睁不开眼,惟有在心中不断喃喃:阿青,你可千万不能有事,等我回京……-


    与此同时,元京公主府。


    又是一夜无眠,楼徽宁靠在窗前望着院中的雪色,神色迷离。她就这样一直坐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姿势持续了多久,久到她的意识都已经逐渐消逝,久到窗外的天边缓缓泛起一丝鱼肚白。


    房门被轻轻叩响,楼徽宁陡然惊醒,有气无力地抬眼望向门口处。


    门口被推开一条缝,与柳端着托盘缓缓走到桌边,将食物放在她手边:“公主殿下,该用早膳了。”


    早膳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一阵寒风吹来,楼徽宁身子一个瑟缩,微微斜过头看向一边的托盘。


    托盘里放着几个小碟子,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绿色的小碟上,眼神微动。


    她盯着面前的茯苓糕,良久,兴致缺缺地伸手取过另一个碟子里的糕点缓缓送入口中。


    她冷不丁开口:“派你们去查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回殿下,阿青姑娘那边还没有消息,但是……听闻今日有一个举止怪异的妇人去到了宫中,据说还进到了陛下的大殿内。”


    “妇人?”楼徽宁下意识想起那个自称是豫王府上旧仆的老妇人,但转念又想到那人还好好的待在公主府中,这才长舒一口气。


    最近这段时日发生了不少乌龙,无论那人是谁,若是和当年豫王府一案扯上干系,那便必定留不得。


    她沉吟片刻,想到那日那老妇人语出惊人,只觉胆寒。


    楼徽宁转身看向门口的与柳,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为本宫梳洗更衣,本宫要进宫会会那人。”


    与柳没有应下,而是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抿唇,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楼徽宁看出她的犹豫,轻笑:“怎么?”


    与柳语气轻缓道:“殿下……不用进宫去了,那妇人从皇宫出来后便找到了公主府上,方才奴婢说的那些,也是那妇人自己让奴婢转告殿下的……”


    “果真是个举止怪异的人,不过,既然她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你本宫也不用多跑一趟——带上来罢!”


    与柳这才躬身应下:“是,殿下。”-


    “你是……陈楚卿?”


    待到楼徽宁见到与柳口中的那个“举止怪异的妇人”时,才惊觉事情远远不止她想的那么简单。她凝视着面前的陈楚卿,只见她身着一袭素色薄衫,一双惹人怜爱的杏眸此刻平静得如一汪死水,正淡淡地看向她,好不避讳地对上她的目光。


    楼徽宁声音有些自己都觉察不到的颤抖:“你怎会去宫中?”


    陈楚卿朝她盈盈一礼,答非所问:“草民有眼无珠,不知姑娘竟是公主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是么  ?“楼徽宁嗤笑一声,也不再急着追问,而是顺着她的话题聊下去:“既如此,你又是如何寻到公主府来的?”


    谁料那陈楚卿居然反客为主,轻笑道:“殿下,看破不说破,不然咱们这谈话还怎么进行下去、您又该怎么得到您想要的东西呢?”


    楼徽宁闻言哑了一瞬,她面色凝重,一字一顿道:“你和阿青是什么关系?”


    陈楚卿无辜地歪了歪头:“……阿青是何人?”


    “别跟本宫装傻,重阳佳节时分,定北侯府门口,你和你女儿陈莞莞曾见过她的。听说你见到她的时候格外惊恐,神情紧张……难道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哦……殿下是说那个幻妖加假扮的青衣医女?”


    陈楚卿抬起眼皮轻轻转动眼珠,似是在思索:“我的确知道她不简单,至于我为何表现怪异……是因为我发现她长得和我一个死去十多年的朋友一模一样……但如今得知她是幻妖,那便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阿青夺了你那个死去朋友的脸皮,早在十年前?”


    陈楚卿抿唇轻笑:“这个草民便无从得知了,殿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楼徽宁感觉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既生气又无力,只得悻悻开口:“你那个朋友是怎么死的?难不成真的和阿青有关?”


    “不过是病死的罢了。”


    楼徽宁显然不相信,但也只是淡淡扫视她一眼:“那你这浑身上下的陈年旧伤,又是怎么得来的?”


    陈楚卿神情微微一滞,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被她那假意的笑容掩下去:“殿下,草民出生贫苦,自幼不得宠,没少挨打挨揍。草民这旧伤便是儿时拜父亲所赐,如今已然痊愈,无伤大雅。”


    “哦?”楼徽宁面露狐疑,轻嗤一声:“你别告诉本宫,你浑身经脉寸断,只是年幼时被你父亲家暴导致的。”


    “……呵。”


    陈楚卿抬眼望向她,朝她轻轻抬了抬下巴:“公主殿下好生得空,居然还派人调查我这等卑贱的贫民。”


    楼徽宁神情淡漠:“别跟本宫扯那些有的没的,就算你不愿意说实话,本宫也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你最好是从实招来,这样本宫也不用大费周章,也免去你吃些没必要的苦头。”


    “我曾经是先生麾下的一名刺客,如今那个属于先生的刺客组织早已发扬光大,隶属于朝廷……”


    楼徽宁闻言眉头微皱:“……天道?”


    陈楚卿点了点下巴,轻笑一声:“殿下,你很聪明,想必你猜到了所谓天谴不过是一个幌子。那个叫做天道的刺客组织,不过是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暗杀北邙皇室和大臣的南胥组织。而我的女儿……就是被他们带去成了里面的一个刺客……”


    “十四年前,我与一众刺客奉先生之命行刺一个百年大族,任务完成后我们放了一场大火,想要毁尸灭迹。可正欲身退之际,一个身形纤瘦、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对我大打出手,一掌将我打成重伤,经脉寸断,险些丧命……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吊着一口气回府复命,而那个随我一同前去的女刺客,分明死在了那少女的手下……”


    陈楚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色如常,仿佛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楼徽宁却顿时瞪大了眼,她一把拍案而起,几乎连说话时都在颤抖:“十四年前,景和元年,行刺……”


    “难道……难道是,尚书府……”


    “没错,殿下。阿青就是我那死去十四年的刺客朋友。或者说,阿青那张脸皮……是那个死去女刺客的脸。在那之前,她是尚书府里的人。”


    “公主殿下,阿青就是幻妖,绝无差错。”


    话音落,楼徽宁站起的身形不由得晃了晃,踉跄着扶住一旁小几的桌角。


    陈楚卿识时务地起身退下,临近门前时猛然停下脚步:“草民方才有幸窥探太后娘娘天人之姿,果真是绝代无双,倾国倾城,和十六年前无一二致,颇有当年风韵。下次拜见太后娘娘时,也烦请殿下替草民询问一番,不知太后娘娘可还记得她年少时的姐妹情深?”


    见楼徽宁怔愣,陈楚卿一边往外退,一边还不忘留下一句含糊的话:“殿下可还记得,草民第一次见到殿下时,说过您有故人之姿。”


    楼徽宁茫然站定,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她,藏在广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那是因为在我成为刺客之前,我曾是浔安城最有名的青楼中的一个箜篌艺伎。而那位故人,便是在那段时日里给予我不少庇护和帮助的,一个姿容绝代的姐姐。说起来,我的箜篌还是她教的呢。”


    她说着,唇角扯起一个极其刺眼的笑容。


    “殿下您,与太后娘娘容貌神似——活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个文官世家,堂堂尚书府的嫡女,一个是青楼艺伎,后来变成刺客混迹杀场……这样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怎么会联系在一起?


    楼徽宁屏退左右,独自瘫坐在榻前,闭目思索起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荣昌太后曾说:“当年哀家母族惨遭灭门,唯有哀家那年岁最小的妹妹李映鱼不知所踪,至今下落不明……”


    陈楚卿又说:“没错,殿下。阿青就是我那死去十四年的刺客朋友。或者说,阿青那张脸皮……是那个死去女刺客的脸。在那之前,她是尚书府里的人……”


    “草民方才有幸窥探太后娘娘天人之姿,果真是绝代无双,倾国倾城,和十六年前无一二致,颇有当年风韵。下次拜见太后娘娘时,也烦请殿下替草民询问一番,不知太后娘娘可还记得她年少时的姐妹情深?”


    事情越来越说不通,记忆深处似乎响起了一个模糊的声音,似乎是几个月前阿青曾与她说过的一些话……


    “……当初先皇在世的时候广纳宫妃,可当时的先皇已经是风烛残阳,有的朝臣大族就不愿意把女儿送入宫中,于是就找了些漂亮的女子替嫁入宫!”


    楼徽宁猛地睁开眼。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将真相指向另一个让人不可置信的方向——


    ——阿青就是李映鱼,李映鱼就是阿青,或者说,至少尚书府惨遭灭门的那一晚的李映鱼,就是阿青。


    ——但是,堂堂尚书府小姐,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幻妖?真正的李映鱼去了哪里?荣昌太后又是否知道阿青就是她曾经的“幺妹”?


    若是将陈楚卿的话和那自称豫王府老仆的妇人所言相结合,似乎是可以有一种可能,有一种……令人难言的可能。


    楼徽宁抬眼望天,又是一夜无眠。


    身后再次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与柳端着木盆进门准备为她洗漱更衣,却发现她根本就没有上榻歇息。


    与柳面色大变:“殿下!您这是做什么?竟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


    听见响动的楼徽宁几近机械地扭过头,眼下卧着淡淡的青紫,一双眼皮耷拉着,连萼般的小脸苍白憔悴。


    “无妨,替本宫梳洗更衣,本宫要亲自进宫一趟。”


    “进宫?可是昨日陛下才大发雷霆,也不知是为何,命这宫中侍卫严加看管,这两天任何人都不见。”


    楼徽宁闻言微微一顿,随即死死咬住了下唇,眼神愈发坚定:“进宫,去殿外等着,直到他见本宫为止。”-


    与此同时,元京城。


    京中西市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坊间店铺挨三顶五,一路上声浪嘈杂,吆喝不断。


    其中街边一个最不起眼角落里有一个小摊子,只有一张朴实无华的小木桌搭成,似乎是临时的铺子。木桌的边角立了一个招牌,上面明晃晃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


    一个青衣女子立于摊前,正抬手为前来看病的孩子把脉。一旁孩子的目前颇为着急,忍不住出言询问:“大夫啊,我儿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一直高热不退也不是个办法啊!”


    “大娘莫急,待我瞧瞧。”


    女子头戴斗笠,层层叠叠的薄纱堪堪遮住她的面容,神秘至极。按理来说这样来路不明又年轻的大夫是不靠谱的,但是架不住这女子收价太过便宜,又药到病除,这才引得周遭的百姓都来找她看病。


    青衣女子左手握住孩子的右手腕偏上一点的位置,抬眼观察孩子的面色,随即抬了抬下巴:“张嘴。”


    男孩闻言照做,青衣女子看了看他的舌头,迅速松开了手,随后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


    “胸膈烦热,舌红苔黄,是邪热内郁于里引起的发热。”


    她抽出一支毛笔沾了沾墨,洋


    洋洒洒写下一张方子:“开了一剂清热方剂,再稍加薄荷、升麻以加强疏散清热之功,回去熬制服用几次方能彻底痊愈。”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我……我该给您多少?”


    青衣女子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大娘,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能帮到你就行。”


    “哎哟,还是个心善的!谢过大夫!大夫好人有好报!”


    青衣女子轻笑一声,她轻轻掀开斗笠上的面纱,抬眼看了看沉下来的天色,表情也随之黯淡下来。


    夜色将至,她弓下身子开始收拾摊子,却在抬头时不小心被桌角撞掉了头上的斗笠。


    刚准备带着孩子离开的大娘见状“哎哟”一声,忙跑上前来将斗笠捡起递给她。青衣女子低垂着头,慌慌张张地接过斗笠戴好,嘴里不住念叨着:“谢……谢谢。”


    青衣女子独自收拾好摊子,随后压低了斗笠朝着长街尽处走去,昏黄的暮色余晖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动荡不宁。


    而那斗笠之下的面容,赫然是阿青!


    这段时日阿青都被迫待在元京城中,城内被姚广庸那个假道士设下了结界,其实以她的妖力,这点结界对她而言根本困不住她,但她这些天来四处行医,靠些微薄的收益在京城中各个酒楼客栈四处辗转,仅仅是因为一个誓言。


    当初……霍铮出征前与她说过的誓言,虽然她深知再也不可能实现,但她还是忍不住留在元京城中,只为有朝一日能再次见到他,哪怕是一面……


    似乎有一阵不安感涌上心头,阿青心神一凝,悄然放轻了脚步。


    街头末处的灯白晃晃的,一股阴寒蓦地从地面卷起,衣袂摩擦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脚步声此起彼伏。


    阿青心下暗惊:不好!


    她慌忙朝着藏身客栈的方向跑去,不曾想下一瞬,几个侍卫模样的人猛地冲上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青心里暗骂一声,转身却发现身后也站了人,几十个巡逻的侍卫将她团团围住。从侍卫中间冲出来一个妇人,竟然是方才带着孩子来她摊上看病的大娘。她一看见阿青便慌忙抬手指向她,语气坚定:“就是她!我刚刚看得清清楚楚,她和那通缉令上的妖怪长得一模一样!”


    寒冬的夜风很是凛冽,却比不过她那颗凉透了的心。阿青攥紧了衣角,有些无力地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青。”


    阿青浑身一抖,缓缓赚过身冷着脸看他,面色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那熟悉的声音,那让她日思夜想的面孔,不是霍铮是谁?


    霍铮朝身后的侍卫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你们找错人了,这可是贵客,冒犯了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砍的!还不快退下!”


    当今将军亲自发话,众人不疑有他,纷纷低头散去了。


    阿青紧抿着下唇,死死凝视着面前的人,身体不受控制般僵在原处。


    久别重逢的霍铮大步向前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在阿青错愕的目光中抬起她的下巴靠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


    “阿青……阿青,真的是你,阿青……”


    他情绪有些激动,好几个深呼吸才平复下来,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阿青……我终于找到你了,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我找你找得好苦,还好,还好……终于是找到了。”


    阿青靠在他身上,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让你在京中安心等我凯旋吗?不过几月,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见她依旧不说话,霍铮不由得挠了挠头,猛地俯身凑近她。


    “怎么?吓傻了?陛下不过是受人蒙骗,待我跟陛下讲清楚事情原委,他定会相信你……”


    “不必了,少将军。”


    阿青脸色苍白,有些僵硬地抬手将搂着自己的霍铮缓缓推开,动作缓慢却无比坚定。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霍铮,目光相触的一瞬,霍铮呼吸微微一滞,连同心跳都猛地落了一拍。


    “如果陛下还信任我,但凡还有一星半点情面,都不会派你亲自前来捉拿我。”


    阿青凝视着他的眼睛,她那双水盈盈的碧绿眸子澄澈明亮,似有青山常在,纤尘不染。


    霍铮低声喃喃,有些刻意地转移话题:“你这双眼睛,甚是好看,当我看见你第一眼时,你的眼睛就告诉我,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他说着,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下巴靠上她削瘦单薄的肩膀。


    阿青不动声色地咬了咬下唇,转头凑到他耳边,声音微弱:“我是妖。”


    “我是幻妖,妖怪的一种。我百年成精,千年化形,一心修炼,意欲成仙。他们说我是妖孽,说我为祸人间。”


    第75章 东窗事发对簿公堂③ “水落石出之日,……


    “我是幻妖, 妖怪的一种。我百年成精,千年化形,一心修炼, 意欲成仙。他们说我是妖孽,说我为祸人间。”


    霍铮皱起了眉头,缓缓摇头:“不, 不是的,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你!他们不过是听信了谣言, 才会这般编排误会你!”


    “将军可还记得,你自请出征的前一天我问过你,那些凡夫俗子这般诋毁辱骂你, 将军为何还要为了他们那群白眼狼上阵杀敌?你当时对我说,世人不过是被谣言蒙蔽, 怪不得他们。”


    阿青说着,抬眼对上霍铮痛苦的眼眸, 声音竟有些不自觉的哽咽:“如今也是一样的, 我不怪他们。”


    “只是……只是可笑, 都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居然还会生出些不舍。”


    阿青自嘲地笑笑:“这不舍的情愫, 不只是对你,也是对圣上和公主殿下。圣上定是受了那妖僧的蛊惑。等我走了, 你一定要警醒他,切莫让他被迷了心智,铸成大祸!”


    霍铮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她:“你走吧。”


    ——他们彼此都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阿青凝视着他的眸子,一步一步缓缓往后退:“将军……将军, 此去一别,想来重逢无期,山高水远,望君……珍重。”-


    雪依旧下得很大。


    楼徽宁站在宸元殿外,迎着风雪屹立门前,硬生生熬了半个时辰。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与柳见状实在是不忍,慌忙上前握住楼徽宁冻僵的手用手绢细细擦干了,递给她一个暖和的汤婆子,随后又踮起脚尖抬手为她扫去白色云肩落下的一层薄薄积雪。


    “反正衣裳与雪同色,不管它也罢。”


    与柳眉头紧锁,劝道:“天寒地冻的,雪水湿了衣裳冰浸入肩周,少不得骨关节疼。殿下千金之躯,又何必为难自己。”


    闻言楼徽宁也不再多言,任由与柳为自己披上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


    殿内,灯影幢幢之下珠光动荡,硕大的宸元大殿中央,楼徽和负手立于珠帘边,目光向下


    一睨:“不见。”


    身后的高公公闻言一愣,“是……”


    房门被轻轻合上,带着一阵轻微的风。楼徽和站立良久,对着珠帘后一挥手,似有一声轻叹:“罢了,让她进来吧。”


    退到一半的高公公闻言眼前一亮,立即应下:“是!老奴这就去传唤公主殿下!”


    高公公一路小跑来到殿外,瞧见在殿门口伫立于雪中一袭锦衣的楼徽宁,忙不迭道:“公主殿下,陛下传您进殿。”


    楼徽宁闻言动了动早已被冻得麻木的身躯,朝他微微点头,“多谢高公公。”


    她有些别扭地朝宸元殿走去,在经过高公公身边的一瞬却被对方抬手拦下,不等她询问是什么情况,便见高公公压低了声音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您瞧这夜色将至,要变天了,殿下进去时千万紧着些,小心看路。”


    楼徽宁将要跨过门槛的脚步停滞一瞬,她转头看向低眉顺眼的高公公,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走近无比熟悉的大殿之中,森冷阴寒的气息却让楼徽宁感觉有些陌生——或许是,楼徽和让他感到陌生。


    她压低了眼睫,恭敬行礼:“昌宁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楼徽宁拍了拍衣服上的雪渍,“我昨日听闻陛下见了一个老熟人。”


    “陛下,陈楚卿为何会来这皇宫之中?”


    楼徽和神情淡淡:“你见过她了?你和她说了什么?”


    楼徽宁目光冷然,不答反问:“陛下与她又说了什么?”


    楼徽和闻言顿住,空气寂静一瞬,随之而来的是他一声微不可查的嗤笑:“……昌宁,你是在审问朕吗?”


    “昌宁不敢。”


    楼徽宁说不敢,他却偏要说给她听“……她不过是,把她的身家性命全都交给了朕,条件是当年那扑朔迷离的真相……”


    楼徽宁忙问道:“当年是哪一年?”


    “景和元年。”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景和元年,景和元年……那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也发生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楼徽宁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声音有些颤抖:“陛下就那么相信陈楚卿说的话?我在来之前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她女儿陈莞莞出了事,死在了北邙边外!”


    “当初陈楚卿为女儿发疯的样子,陛下是见到过的!陛下觉得她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理入宫面圣,又为何要在这时将埋藏了十多年的真相公之于众——此般种种,陛下难道就没有想到吗?还说是,陛下是有意为之……”


    楼徽和嘴角抿着笑,缓缓摇了摇头,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模样:“昌宁,你想的太多了。朕觉得你也大概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还差一个让你彻底相信的契机。解铃还须系铃人,十几年前的种种罪孽,方可与那罪魁祸首对薄公堂。朕倒是很好奇,如若与之对峙的人是你,她会是什么反应?”


    楼徽宁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苦笑:“陛下好算计,当真是我们都小瞧了你。”


    “不过……如若陈楚卿所言属实,昌宁自然分得清孰是孰非,定不会助纣为虐,颠倒黑白。让我去捅破真相可以,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楼徽和轻轻抬了抬下巴,双眼微眯:“昌宁直说便是。”


    “……我要你放过阿青,收回通缉令。”


    “唯独这件事,不可。”


    楼徽宁不可置信地追上去,扭头挡在他面前:“陛下将霍少将军紧急召回,就是为了让他去引阿青现身,然后亲手将她捉拿?”


    楼徽和面色如常:“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楼徽宁忙一串小碎步跑到她跟前,噗通一声下跪:“陛下!幻妖未曾害人,请您收回捉杀幻妖的成命!”


    楼徽和缓缓越过她,绣着盘龙金丝的长靴掠过她的视野。楼徽宁盈盈抬眼,楼徽和背对着她,削瘦的脊背挺直,连同吐出的话语都:“……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斩妖除魔,佑我南胥王朝万年不灭!为了南胥,朕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楼徽宁震惊之余失望至极,她紧咬着下唇缓缓摇头:“陛下,你变了。”


    楼徽和微微侧过脸,紧绷的轮廓显得那般冷漠淡然:“朕没有变,高处不胜寒,这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无情。昌宁,你自幼跟在朕身边,见过了这么多生离死别,朕以为你该懂得的。”


    话音刚落,跪地不起的楼徽宁怔愣片刻,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毫无征兆地失笑出声。


    她缓缓站起身来,踉跄着身子摇摇晃晃地摇头后退,颤抖的声音从齿缝间流出:“好一个,高处不胜寒。”


    似乎是觉察到她情绪不对,大殿之上的楼徽和微微蹙眉:“……你要做什么?你冷静点儿!”


    楼徽宁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兀自低头喃喃:“好一个,高处不胜寒呐!”


    下一瞬,她抬手滑过颈间,红绳上的一点朱砂在她皓白的脖颈上格外醒目。楼徽和的呼吸几乎是在看见那红绳的一刹那顿住,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脖子上的那根红绳上栓的是什么。


    他目光紧盯着她手心的那枚紫薇讳的山鬼花钱,恍惚中觉得有关它的记忆似乎是有些久远了,但事实上不过才过了四五年罢……


    “这是紫薇讳的山鬼花钱,朕觉着你会喜欢。”


    “特地给我求来的?”


    “顺道罢了。”


    “是是是,陛下当然是顺道的。陛下出去办事还能顺道记得我,是昌宁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


    言犹在耳,可如今的他们,却已走到这不得不分道扬镳的境地。


    此刻的楼徽宁将手镯从颈间褪下,握于手中高高举起——楼徽和发觉不对,忙出言制止:


    “昌宁!”


    “砰————!”


    楼徽宁狠狠往地上一砸,从红绳上脱落的花钱瞬间飞出去,在大殿华丽光滑的地板上弹跳几番,清脆的响声犹如一柄柄利刃,在二人心口上划破尖锐的口子,一道又一道。


    “我会如陛下所愿。”


    这一次转身离去,楼徽宁没有再回过头。


    守在门口的高公公听见里边儿的动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看见楼徽宁夺门而出,决绝的背影看不出一丝留念,他这才抬袖擦了擦额头,赶忙进去殿内替楼徽和关上房门。


    屋内一片狼藉,少年帝王此刻颓然瘫坐在地上,用手去捡那被磕碰磨损的紫薇讳花钱,随后死死捏在掌心里,花钱刺破了他细腻的皮肤。


    高公公惊呼一声,噗通一声跪下:“陛下!”


    “大惊小怪。”楼徽和语气淡淡的,抽出案牍上的小刀反手割破了自己的里衣袖子,面无表情地用白布条擦拭着掌心伤口的血迹,力度大到几乎有些残暴。


    越来越多的鲜血被按压涌出,高公公在一旁被吓的大汗淋漓,兀自大张着一张嘴一个字都不敢说。直到楼徽和长出一口气,他缓缓将割断的碎布伸展开来,将地上碎掉的玉镯残件一点点捡起,包在碎布中。


    高公公抬眼对上楼徽和那双愈发森寒的眸子,下意识吞了吞口水:“陛、陛下……”


    “太后娘娘那边觉察到了不对,正风风火火往这边赶过来呢!陛下,太后娘娘把持朝政多年,势力根深蒂固盘旋已久,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与她正面外为敌啊!”


    眼见着楼徽和依旧瘫坐在原地,不为所动,高公公腿一软蓦地下跪,额头与长廊的木板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一字字,语气几近乞求:“还望陛下三思啊!”


    盛玄胤长身玉立于长廊之中,夜风微微撩起他宽大衣袍的一角,显得他的身影单薄又悲凉。


    “朕……身为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却连争夺自己本该有的东西都要看人脸色……高公公,你说可笑不可笑。”


    “陛下……来日方长啊!”


    “不必谈什么来日


    方长,今日,朕会送给母后一个礼物,定会让她大吃一惊……高公公,你自幼陪在朕左右,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些年跟着朕这个纸老虎,也是苦了你了。”


    高公公几乎是声泪俱下:“陛下别这么说,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啊!”


    “退下吧,朕自有算计。”


    他说完仰头望天,天色依旧暗沉,没有丝毫破晓的征兆。他蓦地转过身,如失去了魂魄般步步缥缈,如游走人间的恶鬼。


    第76章 尾声:怎洗血海深仇 他们再也没有可能……


    荣昌太后风风火火赶去宸元殿的路上, 恰巧碰上从大殿之中夺门而出的楼徽宁。


    两人打了个照面,楼徽宁抬眼看了她一眼,脸色霎时间沉下去。


    荣昌太后不解开口:“昌宁?你怎么在这儿?他不是说谁也不见吗!”


    楼徽宁垂下眼睫, 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太后娘娘,昌宁有话想跟您说。”


    荣昌太后疑惑至极,但还是摆了摆手:“有什么事情来日再说, 现在,哀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她说着, 目光死死盯着大殿的方向,眼神狠厉决然。


    ——长本事了啊,居然敢背着他争权夺势, 还敢在他的身边里安插人手!日前,果然是小瞧了他!身为帝王……果然不可能这么简单!


    越想越气, 荣昌太后掠过楼徽宁就要闯入宸元殿中,却在经过楼徽宁身边时被她一把拽住。


    她愤愤甩手:“你这是做什么!”


    “我这里有长生石的消息。太后娘娘确定不听听吗?”


    荣昌太后闻言身躯一滞, 压低了声音, 半信半疑的重复:“你说什么?你知道了长生石的下落?”


    楼徽宁淡然点头:“嗯。”


    “此话当真!”


    荣昌太后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楼徽宁看着她眸中掩藏不住的渴求,淡淡一笑。


    “自然, 昌宁骗您做什么?太后娘娘还请随我来,我们去您宫中, 细细道来。”


    就这样,荣昌太后带着楼徽宁从宸元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她屏退掉所有的下人,只留下了楼徽宁和自己在大殿之中。


    她这才想起来询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楼徽宁避开话题,压低了声音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长生石的下落。”


    “既如此,那你便说说吧,长生石到底在何处?”


    “我该叫你太后娘娘,还是楚问均。”


    荣昌太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什么?”


    “您还要继续装吗?楚、问、均。”


    荣昌太后颓然瘫坐在椅上,良久,终于缓过神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得质问:“……你调查我?”


    她自称“我”,而不是哀家。


    楼徽宁面色淡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暴露了,楚问均。”


    荣昌太后“哈”了一声,面目逐渐有些狰狞:“我暴露,难道我暴露了你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吗?楼徽宁!你既然调查了,我就应该知道你和我的真实关系!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这不重要。”楼徽宁毫不避讳地抬眼对上她几近疯狂的目光,一字字道:“我只想要你亲口说出,当年的真相。”


    “真相?你不是知道了吗?你还来问我做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荣昌太后笑得直不起腰,状若癫狂,楼徽宁静静的站在一旁,神情淡漠的看着她,好以整暇地等她发泄完情绪,才慢悠悠地说了句:“我只是很好奇,你是怎么从一个青楼艺妓摇身一变,成了这南胥最尊贵的女人。”


    话音刚落,荣昌太后狰狞的笑容僵在脸上。楼徽宁不给她丝毫缓神的机会继,续说道:“以及,你和那陈若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你的确不是先皇的孩子,而是我和陈若虚的——楼徽和也不是,他是豫王和豫王妃的儿子。当初……是他自己要与我狸猫换太子,如今怎么能都怪在本宫头上!”


    荣昌太后咬牙切齿:“我自幼受老鸨重视,一手箜篌弹得出神入化。整个浔安城无人能与我匹敌,连我那所谓的便宜娘也不可以。”


    “她明明比不过我,但却占着花魁的名头。所以我杀了她。在一年一度的花魁评选前夜,我亲手将簪子送进她的胸膛。”


    荣昌太后说着,突然低低笑出声来。笑声连同笑容一齐扭曲着,好似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魔。


    那一年,楚问均在老鸨的授意之下亲手杀掉了自己的母亲,随即取代她成了勾栏院中新任花魁的不二人选。


    “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无用之人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你想要活,就要狠得下心。”


    荣昌太后声音缓缓:“这是那楚老鸨教给我的。所以在我替嫁入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灭口。”


    楼徽宁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没有心?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就是你楼徽宁!”荣昌太后忽地发起狂来,一双眼睛里写满了猩红:


    “没有我在这宫里步步惊心爬上太后这个位置,你以为你能做上这养尊处优的公主?你现在知道真相了,居然还敢跑来跟我兴师问罪?没有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最低贱的商人和最肮脏的艺伎所生的孽子!孽子!”


    “啊——”


    “哐当!”


    小几上的珍贵物什被一扫而落,乒乒乓乓地砸落到地上。楼徽宁眼疾手快捡起一块碎瓷片,荣昌太后觉察不对,迅速闪身躲过袭击。


    可肩膀位置还是被碎瓷片划伤一道口子,雪白的肌肤泌出鲜红的血。荣昌太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楼徽宁,字字清晰:“你……你要弑母?”


    此时的楼徽宁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双眼睛满是痛哭过后的干涸红肿:“母亲大人教得好。”


    “……你敢谋杀太后?”


    楼徽宁咬了自己的舌尖一下,疼痛使得她稍微恢复了些许理智。她凝视着面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南胥的荣昌太后,自己的亲生母亲,缓缓闭上了眼。


    “你以为,我不对你怎么样,皇帝就会放过你吗?”


    荣昌太后面色一白,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慌张:“你跟他说了?你不想活了!”


    “太后娘娘,您聪明一世,怎么就没想到呢?您猜猜,我是如何得知您曾做过的那些肮脏事?难道我无缘无故,会去怀疑您堂堂太后的身世吗?”


    荣昌太后身躯猛地一顿,一张美艳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你什么意思?”


    楼徽宁凝视着荣昌太后的眸子,一字一顿道:“我们都错了。您以为景和帝真的是您的掌中之物吗?大错特错。至始至终,我们都被景和皇帝耍得团团转。”


    荣昌太后身体晃了两下,不可置信地连连后退,直至踉跄着瘫坐在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


    楼徽宁神色如常,淡然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甘心蛰伏在您的威逼之下,不过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然后一举出击,一网打尽。”


    “他怎么敢!哀家是太后!是哀家亲手将她扶上这皇帝的位子,他不能杀哀家——”


    楼徽宁淡淡道:“没有皇家子嗣,你早就该为先帝殉葬。事到如今,你连葬在皇陵的资格都没有。”


    说着突然低笑起来:“太后娘娘,您猜猜陛下会如何杀你?凌迟?还是诛连九族?”


    “你以为你就能逃得掉吗?”


    “我当然逃得掉。不仅我能逃掉,我还能保你不死。”


    荣昌太后颤抖的身体蓦地一滞。


    “别太惊讶。如今你我皆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太后娘娘若是死了,我也不会好过。”


    楼徽宁起身,盈盈道:“但是为了赎罪,我也一定不会让你我活得太过轻松。”


    荣昌太后明白了什么,撑在地上的双手又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嗬嗬”的低笑声。


    楼徽宁缓缓转身,叹息般低吟:“我原以为你是菩萨心肠……如今真相大白,才知你心如蛇蝎。我的母亲,至始至终都只有姚氏一人。”


    “罢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太后娘娘,请静候我的好消息吧。”


    “昌宁——”


    “莫要唤我昌宁,我不是楼徽宁。”


    “我是戚家猎户的女儿,我是阿宁。”


    “你杀了姚氏,杀了戚猎户,就应该想到你我会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荣昌太后忽然尖笑一声,腾然起身朝着楼徽宁的方向扑过去。楼徽宁一个闪身,反手捉住荣昌太后的手


    腕反方向一扭。“咔噔”一声,骨头错落的声音清脆响亮。


    荣昌太后痛苦呻吟,楼徽宁重重甩开她的身子,冷然道:“太后娘娘莫要忘了,我是猎户的女儿。”


    “我这双手,握得了毛笔,也拿得了屠刀。”


    大门被紧紧关上,连同最后一丝光亮都被拦在屋外。荣昌太后双手一软瘫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身。


    她缓缓闭上眼,这些年来的一切有如走马观花。吟诗作词的楼徽宁、满心欢喜的楼徽宁、醉酒后与她互诉衷肠的楼徽宁……一一浮现在她眼前。


    不由得苦笑出声。


    是了,早在她为了后位将她与豫王之子掉包之时,她就该料想到今天的局面。


    终究不过是她自己,咎由自取罢了-


    这些年来荣昌太后时常会做梦。她梦见自己回到几十年前,她没有入宫,陈若虚在她的劝诫之下回归正途,考取了功名。


    她只是楚问均,他也只是陈若虚。


    梦中的陈若虚戴着雀翎红花身骑骏马,在一片锣鼓声乐中徐徐前进。他端正地骑在马背上,温文尔雅中又不失年少英朗,恣意潇洒。正可谓是珺璟如晔,雯华若锦,意气风发少年郎。


    在锣鼓声天和欢声祝贺中,楚问均看见他含笑凝视着自己,满眸都是她。


    陈若虚翻身下马和她抱了个满怀,小沈在一旁抱着箜篌,捂嘴偷笑。


    每每午夜梦回,无不泪湿枕襟。


    再次醒过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沉闷的大门缓缓打开,像是在昭告她的时代的落幕。


    楼徽和站在门口处,不进来也不出去,只是目光睥睨地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荣昌太后。


    “大智若愚,天下智者端会隐藏锋芒,断不会叫人看出自己的聪明。”


    “母后聪明一世,想不到却因一时疏忽,满盘皆输。”


    荣昌太后闻言一顿:“这句话,哀家曾听过的……”


    荣昌太后微微愣神,忽的反应过来:“是谢醒!是谢醒的策论救了你!”


    她自嘲一笑:“想不到,哀家鲜少的顾及旧情,居然给自己埋下这么大一个祸根。他谢醒果然厉害,人都不在了还能影响南胥三代……”


    楼徽和闻言微怔:“……你与谢醒相熟?”


    “何止我与他相熟,你那便宜爹还曾与他是知己之交呢。我这条贱命,当年可就是他谢醒保下来的,算起来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荣昌太后嗤笑一声:“说来可笑,可能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穷极一生守护的大胥江山,会在他死后不到一年时间便支离破碎,被迫割地赔款,委身南胥。他一定也想不到,自己无心之举救下的一个女子,会成为一代妖后,祸国殃民。”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世事无常。如今的南胥已经是强弩之末,陛下,您不妨大胆猜猜,若是谢醒还活着,若是他有幸能够辅佐您,南胥有没有可能自此中兴,有如枯木遇逢春?”


    “可惜啊,这世间没有如果。”


    荣昌太后满怀恶意地笑着,笑意却融不进眼底:“就像您与昌宁两情相悦,却隔着血海深仇;您尊为帝王,却护不住南胥江山。”


    “这都是你们楼氏应得的报应!”


    楼徽宁没有被她的话骇到,只是淡漠地抬眼瞥她一眼:“那豫王呢。”


    荣昌太后微微愣住。


    楼徽和接着道:“那陈若虚呢?”


    “……”


    “朕不相信一个能杀死自己亲生母亲的人,会贪念什么母女情深。你所谓的亲情,只不过是你仗着朕对昌宁有情,故意以她为借口,行一己私欲。你很聪明,但却狠辣,决绝到没了常人的情感。对豫王是如此,对陈若需是如此,昌宁亦是如此。”


    “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旁人伤心难过呢?”


    荣昌太后蓦地笑了:“陛下,您说对了。”


    “我本就是一个天生的上位者。为了爬上权利的顶峰,所有人都可以为我所用。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这都是我。”


    “你们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怎么好意思在这里假惺惺地同情?说什么感同身受,可笑,世上哪里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不过是披着伪善的皮毛,却还妄想佯装我的血肉?”


    “如今我什么都没了,您大可以杀了我,我不在乎了。杀了我,杀了我……”


    楼徽和牵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朕不会让你死的。”


    笑得恶毒,又残忍。


    ——朕会让你,生不如死-


    寒冬来临之际,楼徽和看见殿外伫立雪中的楼徽宁,心中怅然。


    透过纷飞的雪花,他看见了她的眼睛。他看见她眸中盛满了苦涩,当初的情谊在真相大白的一瞬间荡然无存。


    那股掠过她衣袂裙边的风,吹过记忆中那段模糊不清的场景,吹到似真似幻的如今。


    明明隔得那样近,但楼徽和却清晰的感觉到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墙。明明不是谁的过错,谁也没有提那些上一辈的纠葛,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相互远离。


    ——他们彻底没有可能了。


    ——第四卷《青梅引》完——


    ——第五卷《南胥骨》敬请期待——


    第77章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① “长生石,你也配……


    “梦里又回到年少时, 你我二人执手相望,踏雪寻梅。想来千种思绪,万般情意, 都藏在那日窗棂上融了的雪中了。”


    ——第五卷《南胥骨》启——


    景和十六年,正月元京,乍暖还寒。


    夜色如墨, 弯月似钩。万丈苍穹之上缀满点点繁星,在黝黑的天幕上熠熠闪烁。


    一位身着褚色粗布衣裳的妇人, 牵着一个垂髫之年的小丫头穿梭在闹市人群中。街上人来人往,游人如织,河边船头挂着些缚彩的灯笼, 远远望去,满池波光与灯光交相辉映, 犹如银河倾泻,难分天上人间。


    楼徽宁坐在京中最高的阁楼上, 看下面数以万计的烛光灯盏。举目望去, 到处都是灿烂的喧嚣, 是人山人海热闹的人群。


    万家灯火竞陈,遍地流光彩溢, 长街行歌满路,笙簧作彻, 人声鼎沸。


    这样的繁华,当真是旖旎如梦。


    ……


    这就是梦。


    “殿下?殿下!”


    “……”


    在寒风萧瑟中,楼徽宁扑朔着眼睫,缓缓睁开泪眼婆娑的眸子。有风袭来,帘幔四起,横里飘飞。


    与柳的声音突然不合时宜地传来, 将她纷繁的思绪拉回:“殿下可是被梦魇住了?怎的梦里还要流泪?”


    楼徽宁猛地回过神来,抬手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无碍……如今时是什么时候了?”


    “回殿下,已经辰时了。”


    与柳四下环顾一番,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宫里来人说,太后娘娘召您入宫一趟。”


    楼徽宁闻言皱了皱眉头,荣昌太后如今自身都难保,召她入宫是所为何事?


    但她来不及多想,便被与柳好一番打理,与柳为她换上了新进贡的琉云锦大衣,由浅到深的梅染色裙摆美得不可方物,衬得她整个人都更有气色。


    与柳在身后为她撑着一柄红色油纸伞,踏着满地落雪,楼徽宁走在前往太后寝殿的小道上。


    在殿外褪去了厚实的披肩,楼徽宁抖了抖肩上的雪花,不等她推开殿门,便听见里边传来太后含着怒意发的声音。


    “皇帝派你来,就是为了看我笑话的?”


    另一个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带着些坦然的笑意:“太后娘娘多虑了,我不过一介草莽,哪里敢笑话金枝玉贵的太后娘娘。”


    ——是陈楚卿!


    楼徽宁迈进去的脚步陡然收回,她回头示意与柳不要发出声音,随后轻轻贴近门口,认真听着里面的动静。


    太后寝殿内,二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良久,荣昌太后感概般长叹一声,道:“阔别多年,你倒是大不相同了,听闻如今你名为陈楚卿,旁人都唤你……陈姨娘?”


    “…


    …陈楚卿,陈楚卿,果真是个好名字呐。”


    陈楚卿只是笑了笑,似是嘲讽般回了一句:“哪比得上太后娘娘,摇身一变,居然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你什么时候说话变得如此犀利了?”


    “不是太后娘娘曾教于我的,牙尖嘴利可免去不少麻烦,多年过去我依旧记得。”


    “呵,”荣昌太后气笑,语气倒是舒缓了不少:“小沈,看来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如意嘛?”


    “那还是托了太后娘娘的福,我做了陈若虚的侧室,为他诞下一女。只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不通,这陈若虚的正室夫人之位,到底是为谁而留呢?太后娘娘,您觉得呢?”


    荣昌太后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用力蜷缩的双手使得指甲将扶手上的软垫划出几道锋利的口子。


    她轻笑一声,声音有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这与哀家有什么关系?”


    “太后娘娘说得对,陈若虚一介商人,身份卑贱,如今更是戴罪之身,落得满城通缉——这样十恶不赦的罪人,自然是不可能与太后娘娘扯上关系。”


    荣昌太后呼吸一滞:“你说什么?”


    “对了,太后娘娘这段时日消息闭塞,还不知道吧?陈若虚叛离了陛下手下的组织‘天道’,如今边塞连连战败,那陈若虚便是罪魁祸首……太后娘娘,您说,陛下会容忍这么一个叛国之贼留在南胥吗?”


    “不可能……他即便是走投无路,也不可能通敌叛国!”荣昌太后拍座而起,几乎是声嘶力竭:“陈若虚他,绝对不可能叛国,绝对、不可能!”


    “呵。”陈楚卿嗤笑一声,眉眼弯弯:“太后娘娘,陈若虚当初可是天道组织的二把手,手握诸多机密要事,可他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你说不是他将组织内部机密泄露给了北邙蛮人,还能是谁?况且,就连当今国师姚广庸都算出来,叛国之人就是陈若虚!”


    荣昌太后美目圆瞪:“荒谬!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说着,拖长了尾音,语气漫不经心,却一字一句都敲在了荣昌太后的心上:“草民说是陈若虚做的,姚国师说是陈若虚做的,陛下说是陈若虚做的,那就一定是陈若虚做的。”


    殿外的楼徽宁听到熟悉的话语,登时愣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陈楚卿的声音再次传来,听到楼徽宁耳中却变了意味:“这些可都是你曾经教过我的啊,楚姐姐。”


    “荒唐……荒唐!!”


    荣昌太后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欲加之罪……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陈楚卿言笑晏晏地歪头:“哪里比得过太后娘娘,如今这才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她话锋一转,道:“不过太后娘娘大可放心,陈若虚可是好有本事,如今不仅没有被缉拿入狱,还活得好生潇洒。”


    荣昌太后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向她:“你知道陈若虚的下落?你……你知道他在哪里?”


    “告诉你也无妨,不过,太后娘娘准备拿什么筹码和我交易?”


    荣昌太后死死瞪着她,咬牙切齿:“你想怎么样?”


    陈楚卿缓缓踱步,淡淡笑道:“很简单。”她压低了声音,凑上前去轻声说:“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东西。”


    “这有什么难的?”荣昌太后将信将疑地拉开二人距离,目光不善:“找什么东西?”


    陈楚卿声音停顿一瞬,随即道:“是太后娘娘您一直在寻的,长生石。”


    长生石,又是长生石。


    楼徽宁不禁有些疑惑,这长生石就那么邪乎,居然引得这么多人发了狂似的寻找争夺?可是这长生石终归只是个传说,子虚乌有的东西,陈楚卿要,荣昌太后又该到哪里去给她找?


    “我知道您有,太后娘娘。”


    此言一出,不只是楼徽宁,连高座之上的荣昌太后都愣了一瞬。


    荣昌太后抬起青筋毕露的右手,轻轻扶着额头,半晌,才低低地笑出声来:“你果真,是皇帝派来的……呵呵,哀家的确是小瞧了他的本事……”


    殿外的楼徽宁闻言顿住,距离她与荣昌太后决裂不过才一月有余,荣昌太后居然在这期间就已经寻到了传说中可活死人肉白骨的长生石?按照她那句话的意思,似乎楼徽和也知道了长生石的存在?


    “你一个贱民,也敢觊觎哀家的东西?长生石……呵呵,你也配?”


    荣昌太后声音凄厉,从齿缝间迸出一句:“你想用长生石做什么?就算哀家给了你,在你手中恐怕也不过是一块废石头!”


    “传闻那长生石可活死人,肉白骨,重塑肉身,拼凑残魂……我不过是想要用长生石救活我的女儿,我那可怜的莞莞……我的女儿啊……”


    陈楚卿语气有些急促,提到陈莞莞时竟蓦地哽咽了,她低低地念着自己女儿的名字,几乎是执着地唤着她的莞莞。


    “哀家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死了女儿……”荣昌太后压低了声音,语气中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悲伤:“小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过得这般凄惨?哀家跟你不一样,哀家就算是死……也要死得风风光光,死在这金梁玉柱之间……”


    她眨着有些泛红的美目,朱唇轻颤:“小沈啊,你的女儿死了,哀家很抱歉。但是这长生石——哀家绝对不可能给你!”


    “……”


    殿内一阵良久的静寂,陈楚卿声音冷然:“那太后娘娘就好好等着,准备好迎接我为您准备的厚礼吧。”


    下一瞬,“哐”的一声响,陈楚卿一把推开房门,迎面撞上站在殿外的楼徽宁。


    她见了楼徽宁,似乎半点也不意外,整理了下表情朝她笑着行礼:“草民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楼徽宁有些麻木地伫立着,不吭声。


    屋内传来荣昌太后虚弱沙哑的声音:“昌宁……是昌宁来了吗?”


    楼徽宁抬手提起裙摆,朝身后的与柳说了句:“回府。”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任凭身后荣昌太后的声音渐渐远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追了上来,确是陈楚卿。


    陈楚卿神色有些怪异,她踌躇片刻,才缓缓开口:“不管公主殿下方才听到了什么,草民想说的是,草民对公主绝无加害之心。”


    楼徽宁骤然停下脚步,她扑朔着眼帘转头看向陈楚卿,睫毛上沾染的雪花洇染开来,湿了她柔软的眼眶。


    正欲开口的陈楚卿猛地一怔,她嗫嗫半晌,才轻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七日后是个良辰吉日,陛下会亲自前去京郊外南禅寺祈福,祈愿南胥风调雨顺,民生喜乐。”


    她微微停顿,突然抬手拍了拍楼徽宁的肩膀,看向她的目光藏着些难掩的兴奋,和怨恨。


    “殿下切莫错过此等机会,七日后的南禅寺祈福,殿下一定要去。对了,那南禅寺前段时日出了个有名的方丈,法号玉真,可谓是德高望重。殿下若是遇见他,定要代草民向他,问声好。”


    第78章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② 她颤抖着手笔,书……


    不知不觉间便是七日后, 时值正月月末。


    天气逐渐回暖了些,脚踏在枯碎的树枝上,清脆的断裂声响。白色的梅花瓣与积雪交相辉映, 织就一片雪色天光。


    楼徽和抬起脚,绣着金丝盘龙的长靴底沾满了浸雪的梅花花瓣。


    高公公见状忙喊来下人,就要拿绢布为他擦拭长靴上的雪渍和花瓣, 楼徽和抬手制止,示意他们退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楼徽和回过头去,只见来人一身素白,垂眉叩首:“昌宁参见陛下。”


    望着面前之人白玉般皎洁的肤色, 和那无比生分淡漠的模样,楼徽和心下一紧, 连喉头都有些苦涩:“你知道了。”


    “不是陛下故意让我知道的吗?”楼徽宁垂下眼睑,扯起一个牵强的笑容:“陛下费心了。”


    楼徽和恍然若失。


    是, 是他故意派人将那些证据放到她面前, 也是他暗中让人到宫中传当年豫王府的事情, 也是他准许陈楚卿去到太后寝殿,还以荣昌太后的名义召她入宫……如他所愿, 楼徽宁猜到了景和元年那场政变的真相。但她那么聪明,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给她暗示?


    他不忍亲口告诉她真相, 为了让她知晓这一切,他当真是煞费苦心。


    楼徽和叹了一口气:“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知道陛下想听的是什么?昌宁都可以说与陛下听。”


    “……你明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楼徽宁不再搭话,转而抬


    头看向阴沉沉的天色,淡淡开口道:“听闻陛下今日要出宫,去那南禅寺烧香祈福。”


    她扭头看向楼徽和,目光平静如水:“陛下政务繁忙, 如今太后娘娘卧病在榻,整个南胥要务全都落到陛下一人身上。所谓祈福,不过心诚则灵,不若让昌宁前去吧。”


    “你是从何得知朕的行程的?免费……是那陈楚卿告知于你的?”


    “陛下。”楼徽宁冷冷打断他:“昌宁知道这也是您的意思,在昌宁面前,您不用摆出和旁人一惯的作风,亦不用与我虚与委蛇。”


    “昌宁说得对,是朕昏头了。”


    楼徽和缓缓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顺势将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包塞进她的袖中——楼徽宁知道那是什么。


    可楼徽和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拍了拍楼徽宁的肩膀,声音低沉,却不容抗拒:“既如此,那便由昌宁代替朕,亲自前去南禅寺祈福罢。”


    楼徽宁目光流转,转动着眼珠看向他,二人四目相对,她的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柔光闪过,但也只是一瞬。


    她牵起嘴角轻笑,笑意却融不进眼底:“陛下不愧是一国之君,昌宁佩服。”


    楼徽和下意识想要解释些什么,但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楼徽宁躬下身冷冷打断:“昌宁遵旨。”


    话音刚落,楼徽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楼徽和斜眼看了她身后的与柳一眼,与柳慌忙低下头,撑开油纸伞追了上去。


    注视着楼徽宁远去的背影,楼徽和伫立原地,怔愣半天。


    回过神时四肢都有些冻僵了,高公公忙让人取了暖炉来给他捧着,又仔细地用小锦褥包着,给楼徽和暖手。


    高公公见他神色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没什么眼力劲地笑道:“雪停了,又没有下雨,这丫头片子慌慌张张地撑把伞做什么?陛下若是觉得这丫鬟办事不力,奴才这就把她撤掉。”


    楼徽和麻木的神情微微皲裂,余光瞥了高公公一眼,分明一句话都没说,却让人不寒而栗。


    高公公立马闭了嘴,楼徽和拢了拢敞开的衣襟,将自己层层裹了起来。


    他哈了一口气,白雾在冷气中显得格外旖旎。楼徽和目光忽闪,看向身后下人时尽是森寒。


    高公公忙不迭给了那内侍一个眼神,能在御前伺候的内侍都是万里挑一的,极其稳重不说,遇事冷静沉着。他忙转身去取来暖融融的兔绒斗篷,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


    楼徽和步履轻缓,身形有些晃悠着,仰天长叹一声:“好大的一场雪啊。”


    言罢,便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离去。高公公与那内侍抬头一看阴沉的天色,对视一眼,双双垂下头跟上去,丝毫不敢多言-


    赶往京郊南禅寺的路上,突然天色大变,雨落瓢泼。楼徽宁所乘坐的歩辇因大雨受困,半路停在了山腰处的一个亭子里。


    “阿弥陀佛,有失远迎。烦请殿下跟老衲前来。”


    一道低沉雄浑的声音响起,楼徽宁猛地转过头,看到了一张未曾谋面却似曾相识的脸。


    ——是玉真方丈,或者说,应该叫他陈若虚。


    她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陈若虚,那个所谓的刺客组织二把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陈若虚居然生得这般俊朗,他也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年过不惑,五官硬朗。若不是那光秃秃的头,楼徽宁甚至觉得他是个举止文雅的翩翩公子。


    楼徽宁看着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方丈,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没有与他相认。


    她很清楚自己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出宫前楼徽和那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隔着纷繁紊乱的雨幕,面前之人的面孔模模糊糊。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好似着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死去。


    楼徽宁双手合十,朝着玉真方丈微微躬身行礼,顺势低头掩去眼底无声的悲凉。


    “见过玉真方丈。”


    “阿弥陀佛,老衲参见公主殿下。”


    玉真方丈缓缓回礼,随后侧过身朝楼徽宁抬手示意:“殿下随老衲来。”


    山路泥泞,即便是跟在玉真方丈身后走的栈道也不免湿了鞋袜,可此刻的楼徽宁已然不在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这一段路的,只是当她回过神来时,便已经来到了山顶上的南禅寺。


    庙门口传来悠长的钟声,庙前古树挂满了祈愿牌,庙中住持手持佛珠伫立堂前,口中梵语轻响。


    此情此景过于熟悉,似乎与记忆深处某个片段重合起来,恍惚中好似回到了景和十二年。


    那年年初,按照宫中惯例,当今圣上和公主亲自前往南禅寺,为黎民百姓烧香祈福。


    楼徽和双手合十,朝着大堂中央供奉的佛像深深一鞠,启唇默念。楼徽宁调皮睁开眼,凝视着他的嘴唇,看懂了他所许的愿:


    “河溓海夷,天下太平。”


    祈福完毕后的楼徽和缓缓睁开眼,楼徽宁和他相守着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只是猛然间静下心来看着他削瘦挺拔的身影,一时竟也有些失神。


    楼徽宁猛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曾经那个老爱哭鼻子、一口一个“矮豆子”的病秧子皇帝,如今已经少年初长成,难掩俊俏模样了。


    她跪在菩萨面前,心中已然想好了将要许的愿望。于是双手合十,虔诚地阖上眼帘,唇角微微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耳边突然传来楼徽和的声音:“矮豆子,你许了什么愿?”


    楼徽宁假装才睁开眼,佯装愠怒:“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矮豆子!不要叫我矮豆子!”


    她理了理裙摆,低声嘀咕:“才不会告诉你呢!”


    楼徽宁说着,装模作样地起身离开,心中却莫名漾起一股没来由的悸动。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己的母亲,楼徽宁动作一顿,眼眶蓦地有湿润起来。


    她轻声说:“我儿时第一次许愿的时候,有人告诉过我,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楼徽和歪头问她:“那你许的愿望成真了吗?”


    楼徽宁微微一愣,随即挤出一个淡淡的笑:“成真了。”


    她说谎了,她犯了欺君之罪,其实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她还记得景和五年的上元夜,她人生中许的第一个愿望是“ 律转鸿钧,新元肇启。——惟愿年年岁岁,家庭圆满。父母亲人,平安喜乐”。


    可惜一切都随着那场没来由的大火消散不见。


    她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楼徽和,亦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当时许的愿望——


    “我向菩萨许了愿,一愿江山无恙,河清海晏;二愿葳蕤繁祉,君身常健;三愿年年岁岁,常伴君身,不负初见。”


    有风掠过,吹过景和十二年的春分,吹入楼徽宁的骨髓深处。


    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抬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玉真方丈在


    身边低声催促:“殿下,将所愿所求写在这块木牌上,由老衲为您问佛祈福,然后挂在庙前的祈愿树上,便可愿望成真。”


    楼徽宁接过玉真方丈手中的祈愿牌,麻木颔首。


    提起笔的时候几乎在颤抖,她深呼吸着,抬起左手死死控制着右手的动作,强自写下完整的一句话——


    “我向菩萨许了愿,一愿江山无恙,河清海晏;二愿葳蕤繁祉,君身常健;三愿此生往后,与君诀别,永不相见。”


    提笔落墨,她终究是用颤抖的手笔,写下了这坏死的结局。


    玉真方丈小心翼翼地接过祈愿牌,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递与楼徽宁。楼徽宁下意识抬手收下,却发现手心躺着的赫然是一串骨质佛串。


    玉真方丈将佛串戴到她手上,语气低沉似轻哄:“这手串开过光的,灵的很……自殿下入庙以来,老衲就发觉殿下周遭似乎不太干净,这手串时刻戴着,也可驱鬼避邪。”


    虽说陈若虚摇身一变成了方丈,但他又不是道士,竟也搞起了这一套?


    楼徽宁只觉可笑,下一瞬,胃里一阵恶心翻涌,她急忙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79章 红妆十里葬青梅情① 他们在失而复得的……


    楼徽宁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路逃到山下, 上马车时才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与柳不见了踪影。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楼徽和的面孔,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袖子,略一摸索便察觉到, 原本藏在袖中的那个小纸包不见了。


    她愣在原地,有些僵硬地抬头望向自己方才下山时的路,不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与柳是在当晚酉时左右回到公主府的。随着她一起被带回来的, 是南禅寺玉真方丈圆寂的消息。


    楼徽宁心如止水,只是看着与柳, 一句话都没有说。眼中最后的一点光亮也暗淡下去,沦为一滩平静的死水。


    据说当晚,荣昌太后在寝殿发了疯-


    宸元殿内光影昏沉, 有风袭来,帘幕飘扬。黯淡摇曳的烛光流转于屏面上, 动荡不定,晦明倏忽, 仿佛在昭示着南胥朝堂涌动的暗流。


    看清来人, 高公公很有眼力见地招呼着宫人们退下, 随着殿门关上沉闷的一声响,屋内气氛沉重, 压抑又悲凉。


    楼徽宁还未抖落身上的薄雪,随手解了披肩丢在一旁, 抬眼对上高座之上楼徽和的目光。彼时的他面色憔悴,眼窝深陷,全无少年该有的意气风发。


    见她来了,他牵强地扯了扯唇角挤出一个笑:“朕前些日子酿了些青梅酒,埋在御花园的梅子树下,你最喜欢的。”


    楼徽宁面色如常, 兀自扭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答非所问道:“天黑了。”


    “夜幕降临之时,往往是蛰伏在暗处的巨兽开始行动的时候。”楼徽和顺着她的话平静叙述,可惜楼徽宁还是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楼徽宁自顾自喃喃:“玉真方丈死了。”


    楼徽和叹息一声:“陈若虚死了。”


    “……”


    楼徽宁再一次住了嘴,楼徽和也没有再说下去,两人一站一坐,就这么僵持着,对峙着。


    终究是楼徽和先服了软,率先开口,声音轻柔似低哄:“别这样,昌宁。”


    他犹疑着开口:“……阿宁。”


    听着他低沉的嗓音,楼徽宁身躯一抖,双膝猛地跪地:“昌宁斗胆,请陛下下旨,允昌宁赶赴北邙和亲!”


    话音刚落,楼徽和的苍白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阴沉:“昌宁,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楼徽宁兀自低着头,高举过头顶的双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如今边疆战乱,南胥节节败退,优柔寡断犹疑不决是帝王大忌。陛下,还请陛下即刻拟旨,准许昌宁前去和亲,以保南胥江山社稷无虞!”


    楼徽和气急,一口气堵在胸口顺不上来,一时间口不择言:“你什么身份,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你和你那个冒名顶替的太后娘一样,与这楼氏江山没有半点关系!”


    楼徽宁垂下眼睑:“但昌宁从未有过抢夺楼氏江山的念头。”


    楼徽和气笑:“那你明知自己身世,却还以昌宁自称?!”


    “我为何不能自称昌宁?”


    “你不能!”


    话音落在地上,楼徽宁没有搭话,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楼徽和抬手扶额,颇为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昌……阿宁,你明知道朕不是那个意思……”


    “我必须以昌宁自称,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楼徽宁目光暗淡:“这也是昌宁跟陛下谈判的最后筹码。”


    楼徽和心中浮现起不好的预感。他定了定心神,强自镇定道:“朕倒是不知道,如今你们母女俩还能有什么筹码……”


    他转念一想,微微皱了皱眉头:“……倘若是想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想与朕闹个鱼死网破,那便免说了。朕归根结底是楼氏血脉,如今皇室子弟稀疏,当年就算没有楚问均狸猫换太子一事,皇位旁落豫王也是常理之中。”


    听到这话,楼徽宁心下微凉:“不是这个。”


    楼徽和没有说话,只是微抬下巴定定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楼徽宁缓缓抬手,下跪作揖,声音却比前几次更加响亮:“昌宁在此!请陛下下旨!允昌宁赶赴北邙和亲,以平边疆战事之乱,结两国秦晋之好!”


    话音刚落,整个宸元殿一片死寂。楼徽宁闭上眼,不敢抬头看楼徽和的神情。


    楼平楼徽和,南胥景和帝,早已不是当初的傀儡皇帝,已然手握重权万人之上。


    如今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提要求的,恐怕也就只有楼徽宁一人了。


    她听见他声音轻缓,“这就是你说的筹码?”


    楼徽和不怒反笑:“楼徽宁,你是不是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你以为你顺了那些朝臣的话去和亲,就能阻止两国开战了?”


    “无法阻止,但能拖延。”


    楼徽宁心定神闲:“如今局势紧张,南胥北邙势如水火,唯一的法子便是让我这个名义上的公主去和亲。北邙蛮族心高自满,此举不仅能放松他们的警惕,还能为南胥争取时间养精蓄锐,暂时保住这一方安宁……”


    不等她说完,楼徽和冷冷打断:“不可能。”


    楼徽宁:“陛下三思。”


    楼徽和猛地抓起一旁的折子砸下去:“滚下去,此事不准再提!”


    折子落到楼徽宁脚边,她淡淡抬起眼,不躲不避地盯着身处高座的楼徽和:“陛下不允昌宁替国和亲,难道是想将我收入后宫吗?”


    “你!”


    楼徽和猛的一噎,刚站起身想要反驳,却突然想到什么,放慢了脚步走到跪地垂首的楼徽宁跟前,纡尊降贵地蹲了下去。


    他平视着楼徽宁的眼睛,嘴角噙起一抹不善的笑意:“昌宁说中了。”


    “……”楼徽宁震惊于他居然毫不遮掩地承认了,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国难当头,陛下切莫因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昌宁知晓陛下心怀天下,定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


    楼徽和语气不耐:“朕自有名将朝臣为朕守这江山,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介女流来逞英雄?”


    “女流如何?陛下曾经不是也说,女子亦可入朝为官,女子亦可保家卫国,既如此,女子又为何不能为国和亲?”


    不等楼徽和说话,她又紧接着问道:“昌宁斗胆,请问陛下,名将何在?朝臣何在?”


    楼徽和下意识道:“霍铮……”


    楼徽宁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仅霍少将军一人,如何能守得住这南胥八百年的江山社稷?而陛下口中的朝臣,不正好是提出让昌宁和亲北邙、退求停战的人吗?”


    楼徽和一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分明气极怒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久,他只是叹气般低语一句:“你果然是听见了朝中的那些风言风语 ”


    楼徽宁垂眼,不再看他:“求陛下恩准。”


    “……你说过你会嫁给我。”


    “那是年少无知。如今陛下和我都长大了,该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楼徽和苦笑:“你还是和当初一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楼徽宁亦扯了扯唇角:“可陛下和当初却是大不相同了。”


    帝王心计,谋略深沉,即便是他楼徽和,坐在这个位置上,也不得不谨小慎微,多心多疑。


    楼徽和启唇:“矮豆子……”


    “陛下,昌宁已经长高了。这般称呼不合规矩。”


    楼徽宁道:“陛下早就清楚我们


    之间绝无可能,现在又和昌宁开这般无趣的玩笑,是做什么呢?”


    楼徽和眉心微凝,似是不想再说,摆摆手:“罢了,你回去吧。”


    楼徽宁不为所动:“和亲一事,还请陛下恩准。”


    “……阿宁。”


    楼徽宁蓦地住了嘴,低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楼徽和语气低沉痛苦:“你不要逼朕。”


    楼徽宁面上平静无波,淡漠地垂下眸子,磕头谢恩。


    “昌宁告退,谢陛下隆恩。”


    楼徽和俯视着双膝跪地朝他磕头的楼徽宁,一时无言。


    眸中的汹涌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滩平静的死水。


    最终,他也只是长叹一声:“下雪了,你陪朕出去看看吧。”


    “陛下。”


    “雪早已停了。”


    楼徽和怔愣半晌,终于回过神来,自嘲般笑出了声。


    “是啊,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说起来,朕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你,有雪,有盛开得正好的白梅梅。”


    他痴痴地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满目柔情。


    “梦里又回到年少时,朕与你执手相望,踏雪寻梅。想来千种思绪,万般情意,都藏在那日窗棂上融了的雪中了。”


    任凭他如何倾诉,如何表态,可楼徽宁只是低垂着头,不说只言片语。


    楼徽和怅然若失,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恍惚:“阿宁,你说,朕和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股陌生的热度席卷而来,楼徽和抬手捏住她削瘦的下巴,轻轻一抬,一股温热湿润的触感覆了上来。


    他眼睫扑朔忽闪,颤抖着吻上她的唇。


    楼徽宁霎时间瞪大了眼,瞳孔骤然紧缩。


    她感受到了楼徽和压抑已久的怒火,甚至还感受到唇上那失控的力度。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在微微痉挛发抖,一如他飞速跳动的心跳声。


    楼徽宁回过神来,几乎是下意识抬手去推他的胸膛。可印象中体弱多病的楼徽和此刻力气却大得出奇,他一手摸索着伸进她有些纷乱的发间,摁着她的后脑不准她后退半分。


    有一点湿润滑入唇间,是咸的。


    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去想。


    窗外有几点零星的雪花飘落,像是赶赴一场盛大的葬礼。


    仿佛天昏地暗,他们在失而复得的雪夜中相拥而吻。


    不知道是谁先落了泪,亦不知是谁先启唇,将那个昭示着无边禁忌的吻逐渐加深。


    深入雪夜尽头。


    第80章 红妆十里葬青梅情② 她出嫁在景和十六……


    窗外的雪早已经停了, 室内炉烟袅袅,上升萦绕。


    颐和宫内,蜷缩在榻上一角的楼徽宁几度翻覆, 辗转反侧。香炉里的香料不知不觉间悄然燃尽,彻骨的冷。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放轻了动作关上窗户, 苍茫一片都被隔绝在外,是与柳。


    榻上的楼徽宁微微睁开双眼, 望着头顶晃动的纱慢,目光茫然迷离。


    这里不是公主府,是颐和宫。


    说是禁足, 但所有来往的宫人都心知肚明,楼徽宁被皇帝囚|禁了。


    如今的皇帝早已露出了尖锐的爪牙, 自太后莫名一场“重病”卧榻不起后,朝堂上下都意识到, 这个曾经所谓的傀儡皇帝、无用庸君, 不过是楼徽和委以自保暗中揽权的伪装罢了。荣昌太后盘旋几十年的势力一夕之间被连根拔起, 没有人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心机深沉和狠辣手腕。


    这也是登基十七年来, 楼徽和第一次真正独掌大权。


    意识渐渐回笼,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 但楼徽宁的思绪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与柳支支吾吾说了些什么,她也压根儿没有听清。


    她怔愣地注视着窗边的方向,只觉得可笑。自幼跟在她身边的、她最信任的人,居然也成了皇帝的眼线,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 与柳就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皇帝的人。


    想来这些年她的一言一行,时刻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见她沉默着一言不发,与柳没有再说什么,进屋来撤下了冷透的香炉,又用以金丝勾线的锦褥包住小暖炉,轻轻塞进她被褥里的手中。


    “天寒地冻的,这暖炉熄了,殿下怎么也不叫奴婢?”


    楼徽宁紧抿着唇,先开被褥起身下榻。她缓缓走到窗边的书桌前,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窗门打开的霎那灌入冰冷的寒风,无情地扑在楼徽宁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显得愈发憔悴。


    “陛下昨日夜里召见了聂小侯爷,今日一早陛下便下旨,为聂小侯爷和大理寺少卿之女苏小姐赐婚,婚期就定在下个月。”


    与柳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是在传达,又像是在试探。


    雪已经停了,楼徽宁探出头去,只见窗外荒院一片白茫茫的,掩盖了世间所有事物,仿佛天地间生来本该这般纤尘不染。


    身后的与柳快步走上前来,伸手关上了被寒风扑朔的窗户,楼徽宁动也不动,任凭她如何动作,只是在她关上窗后终于轻声开口:“与柳。”


    与柳浑身一震。楼徽宁只是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抬眼用审视的目光凝视着她。新点的香薰熏得人有些头晕,烟雾袅袅中,楼徽宁的眸子亮得出奇,像是一颗漆黑发亮的宝珠,盯着人一动不动的模样好似要摄取旁人的灵魂。


    与柳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率先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殿下好生歇息,奴婢时刻守在屋外,有什么吩咐殿下唤奴婢就行。”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跨出房门的前一刻,与柳突然停下来,压低了声音说:“殿下放心,倘若殿下不出言唤奴婢,奴婢是万万不会私自闯进来的。”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楼徽宁身躯一顿,她缓缓回过头去,却发现与柳早已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满含热泪,正怔怔地望着她。


    见她终于回头看她一眼,与柳颤抖着勾了勾嘴唇,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眼帘有些酸痛,楼徽宁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去。身后的动静沉寂片刻,直到房门被彻底关上,一直屏息凝神的楼徽宁才如释重负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双腿一软差点跌坐下去,忙抬手扶着窗框,跌跌撞撞中手肘猛地将窗户再次撞开。冷风灌入她宽大单薄的袖袍,吹得她浑身一激灵,忙扶住窗框才得以稳住身形。


    楼徽宁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心中五味杂陈,略一犹豫后,抬腿整个人攀上窗框,从窗子翻身而下-


    逃出颐和宫的路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不知道是与柳的手笔,还是楼徽和本来的意思。


    也可能是,旁人即便是看见了她,亦只敢在身后悄悄关注着,谁都不敢上前有任何动作,生怕稍有不慎便丢了性命。


    楼徽宁赤着脚,身穿一袭单薄的衣裳缓慢行走在皇宫之中。地面的积雪悄然凝结成冰,她赤脚踩在冰冷坚硬的雪地,刺骨的锥痛感钻入脚心,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梅染色的裙尾沾染了点点鲜血,犹如一朵朵绽放在雪地中的瑰丽的红梅。


    她仰头望天,任凭寒风凛冽自己的面颊,刮过耳边的碎发。干裂的嘴唇因为寒冷不自觉地轻颤,她脑海中蓦地浮现那晚那个万分不该的吻,渐渐湿润了通红的眼眶。


    楼徽宁停下脚步茫然站定雪中,一动不动地望向宸元殿的方向。


    她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在这皇宫之中生活了十多年你,她竟然从来模样过归属感。也是了,她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


    ——她甚至都不应该降生在这个世上。


    风雪渐渐迷了双眼,楼徽宁拖着蹒跚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宸元殿门口,不顾身后宫人们惊诧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缓缓弯下膝盖跪在了雪地中。


    一旁不知所措的宫女太监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把她拉起来。


    “这不是昌宁殿下吗……这是在做什么,要不要去把她扶起来?”


    “你疯了吗?你忘了最近京中流传的说法了?姚国师说过了,如今南胥军队节节败退,危在旦夕,就是这昌宁公主汲取了南胥气运……如今南胥已经内忧外患,这朝堂上下也是各执一词……”


    “怪不得……我就说这昌宁公主怎么就这般好运,偏生就被太后娘娘一眼相中,带回宫中做了金枝玉叶的公主?”


    “……”


    耳边的议论声絮絮叨叨,楼徽宁早已听不清了。她兀自低着头跪在大殿门前,染上血迹的裙摆在洁白的雪地中显得格外惹眼。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楼徽宁的四肢都已经麻木,双腿因为长久跪在雪地中导致膝盖的布料都已经完全浸湿,冰雪封住了她的骨节,寒风钻入骨缝,吹得生疼。


    她有些神志不清了。


    迷迷糊糊中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楼徽宁强打着精神抬起眼皮,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袭烟紫色的女裳。


    楼徽宁怔愣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目光缓缓上移落到那人的面容之上:“陈楚卿,你怎么在这儿……”


    陈楚卿握着她的手肘将她轻轻扶起来,闻言移开了目光:“陛下可怜草民孤苦无依,遂安排草民在宫中打杂,如今也算是有了个容身之处了。”


    “我知道您担心什么,前些日子陛下特召霍少将军回京,亲自捉拿幻妖,如今霍铮已经再次赶赴边疆——现在的霍铮已经是霍将军了。”


    “阿青……阿青在何处?他们可曾寻到阿青的踪迹?”


    陈楚卿紧抿着唇,摇了摇头:“陛下并未找到幻妖踪迹。殿下,岁晏天寒,您衣着单薄,千万不要冻坏了身子。”


    楼徽宁闻言苦笑,“不……我要见陛下,我有要事与陛下商议,可他不愿见我,把我关了起来……我要见陛下,陈楚卿,你一定知道陛下在哪儿对不对!你见到陛下了吗?”


    “公主殿下……”陈楚卿凝视着她这般模样,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不忍。她别过头去不再看她,长叹一声。


    “不要这样唤我……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你不要这样叫我!”


    楼徽宁双目失神地望着面前的妇人,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带我去见陛下吧,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就当是……还了当初我在长街之上救你一命的恩情……”-


    楼徽和刚怒气冲冲地从宸元殿走出来,一抬眼便看见了跪在大殿门口双脚赤|裸的楼徽宁。


    楼徽和愕然,反应过来后慌忙奔向楼徽宁,不等对方开口,他已经解开了身上的外袍,蹲下身子缓缓将其披在楼徽宁身上。


    身后的高公公吓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陛下!这可使不得啊!这可是您的龙袍——!”


    楼徽和冷眼一凝,高公公立马住了嘴。楼徽和扭头看向嘴唇都被冻得青紫的楼徽宁,眸中写满了心疼:“你怎么鞋也不穿衣裳也不加就出来了?”


    可转念一想发觉不对:“等等,谁放你出来的?”


    “都这种时候了,陛下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楼徽宁淡淡开口,声音飘忽不定。


    楼徽和扭头对高公公使了个眼色,吩咐道:“看守昌宁的婢女,可以处理掉了。”


    “事到如今,陛下究竟还想如何?”楼徽宁突然拔高音量,自嘲的嗤笑一声:“陛下若是真心想要把我关起来,就不会让与柳来守着我了。反正我有的是把柄在您手里,陛下也不怕我会逃,不是吗?”


    “即使如此,陛下又何苦为难一个身不由己的婢女?”


    楼徽和沉吟片刻,突然启唇道:“一个背叛过你的婢女,也值得你这般为她说话?昌宁啊,心软是你最大的弱点。”


    楼徽和轻叹一声:“天气冷,你赤着脚,进屋去说罢。”


    楼徽宁纹丝不动,面不改色:“还请陛下放与柳一条生路。”


    “……你可真是一个执拗的性子,罢了……”


    楼徽和朝高公公摆摆手:“如她所愿,将那婢女打发出宫,从今往后是生是死,这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昌宁,别再跪在这雪地里了,快起来吧。”


    楼徽和说着,突然伸手揽住楼徽宁纤细的手臂,毫不犹豫地将她一把拽起。


    楼徽宁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被迫加快脚步随他一同进到了偏殿之中。高公公紧随其后命令下人将殿中的火炉烧得更旺了些,随后不动声色地领着一众宫婢悄然退下。


    整个偏殿登时间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楼徽和将楼徽宁摁在高座之上,纡尊降贵地在她面前蹲下,用宫婢准备好的热毛巾轻轻擦拭着她被冻得通红的双足。


    楼徽宁被他的举动激得一颤,只觉荒唐。她紧抿着唇感受着足底传来的阵阵热气,仿佛全身凝固的经脉都在这一刻重新回暖融化,浑身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动。


    她压低了声音,嗓子有些沙哑:“陛下,这就是我的命。”


    楼徽和不语,只是微微皱起眉凝视着她含泪的双眸。


    “两年前有昭阳姐姐替我和亲,我逃掉了,可兜兜转转几经辗转,我终究还是逃不过这般命运。”


    “陛下,让我去北邙和亲吧,南胥皇宫早已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既然北邙蛮人已经提出了这般要求……那便以我一人,换黎民百姓一个安宁的南胥。”


    “北邙人得寸进尺贪婪无度,你以为你出嫁便能换得我南胥太平安宁?不过是权宜之计岂能长久?!”


    “就算是能拖得一年一月,哪怕是一日——只要能为百姓争得片刻安宁,即便是搭上我这条命又何尝不可!陛下!楼徽和!国难当头你醒醒吧!”


    “不……昌宁……”


    “陛下,这是我的命。”


    楼徽和紧紧咬着下唇,眼中写满了不舍和挣扎:“昌宁,可朕不信命!”


    楼徽宁突然拔高声音:“陛下!我认命了!”


    “……”


    楼徽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一双眉头紧锁,眸中似有万千思绪交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情意,最终却敌不过一句“认命”。


    楼徽宁喃喃般重复:“陛下啊,我认命了……”


    楼徽和目光复杂,他几度启唇欲说还休,最后只是转过头沉默良久,才终于淡淡开口:“罢了,罢了……朕与你终究是,孽缘呐……”-


    昌宁公主出嫁北邙那日,正值阳春三月。


    纷繁复杂的乌云叠髻上别满了各种样式的簪钗点翠,身着一袭鲜艳的大红嫁衣的楼徽宁手持金丝蝴蝶合欢扇,眉心一点花钿格外突出显眼,宛若落在雪地里的一点红梅,明艳又张扬。


    大喜的日子,南胥景和帝没有前来送她出嫁。


    连荣昌太后都姗姗来迟,刚从冷宫赶来的她一身素色衣衫,本就苍白的面色在风中显得愈发憔悴。单薄消瘦的身躯有些无力,终于是在看见楼徽宁的那一瞬骤然跌坐在地上。她抬手,颤抖着手指拢了拢衣衫。


    “昌宁……昌宁……”


    “不能去北邙……绝对不能去那个吃人的地方……昌宁啊……”


    楼徽宁当然听不见。


    她在轿前驻足片刻,最后看了这座生养自己的京城一眼,淡漠收回目光,转身不再回头。


    昂贵的锦缎丝绸如落霞般流泻而下,楼徽宁缓缓躬身上轿,轿子两边的明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快起伏飘扬。


    “起轿——”


    与此同时,南胥皇宫内的大殿之中,楼徽和瘫倒在龙椅上,手指死死攥住手中明黄色的奏折。


    头痛欲裂……楼徽和抬手捏了捏眉心,痛苦地长


    叹一声。


    殿内的内侍已然被全部清空,只剩下自由伴在他左右的高公公默默守在他身边,为他磨墨递笔。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高公公余光瞥见一动不动的楼徽和,又不敢将笔放下,只得一直举着手,大气也不敢出。


    殿内气氛凝固一瞬,半晌,楼徽和突然起身离座,缓缓踱步到大殿中央。


    “高公公,事情发展得如何了?”


    高公公颤颤巍巍地回答:“回陛下,昌宁公主的送亲队伍已经动身前往北邙了。”


    楼徽和目光低沉,良久,终于嗤笑一声:“时候到了,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