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脉象略显古怪。
放榜的日子, 是个大晴天。
红榜黑字地从上到下写着姓名,周边已挤了一圈熙熙攘攘的人群,瞥见自己名字的人顿时喜笑颜开。
冬日的清晨里, 哈气如雾,就连肃冷的空气都泛上了近乎沸腾的热络。
幼青望着这人群,默默地回了马车,等人少些了再进去也不迟, 又过了好一阵子,丹椒和玉葛一同回到了马车,两人尽是鬓钗散乱, 衣裳也凌乱, 甚至不知沾了哪里来的灰。
幼青先放下茶盏,笑着开口问:“可看到了?如何,进了太医署没有?”
丹椒眼睛笑成一条线, 颊边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一边拍着胸口道:“好险,在最后一名。”
说着丹椒声音突然沉下来, 有点纠结地扯了扯衣袖:“不过, 就是我看到夫人的名字了,奇怪,竟然不是很靠前,在中间的位置。”
幼青只饮着茶水,半晌随意地道:“过了就好, 又不用争头名。”
玉葛直接戳破:“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丹椒想了下,还是觉得很奇怪:“我去瞧了, 策论、针灸、方剂等等这些,夫人都答得极好, 唯独一门辨药不好。可是这又不难,对夫人来说简直手到擒来,是不是判错了?”
玉葛忽然愣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幼青停顿片刻后道:“没有判错,我确实辨药答得不好,我没有尝出汤药里用了哪些药材。”
“前几年头上受了伤,昏了两三日,醒来之后就尝不出任何味道了。”幼青声音平淡着解释,神情也是无所谓,“反正过了考核就好了,素日也没什么不同。”
丹椒和玉葛都一同望着幼青,目光久久地没有移开。
幼青正垂目饮茶,感受到这整齐的视线,抿了抿唇,别过眼,一时闭上了嘴。
丹椒心里有点难受,夫人可是极好的医者,怎么能尝不出味道呢。
玉葛忍不住嘴里低声骂了一遍那个人的名字,又有点恨恨的咬牙。
幼青捧着茶盏,笑了笑:“真没什么,尝不出味道也有好处,吃药的时候,放再多黄连都能一口闷。”
丹椒破涕为笑,这也算得上好处。
待回至家中,又享受了几日悠闲又短暂的日子之后,就到了入宫的时候。
大红的宫门口前,玉葛有些依依不舍地同两人话别,又整了整幼青的斗篷,絮絮地嘱咐了许多,才目送着二人远去。
清晨的太医署内,已是十分忙碌。
幼青等新进的算是学徒,先跟着太监在太医署内转了一圈,先是粗略地认了一认各个地方及人,太医分好几类,有专做针灸的、开方剂的、做推拿的等等,另设有每日坐诊的太医,还有出外差的太医。
待大致熟悉之后,诸新进的学徒便跟着各自分好的太医学习,直到学成合格之后方可独自出诊,且每年都有考核,考核不合格者即无法留在太医院。
最后幼青被太监引至了进门最左桌案前的太医跟前,太监轻声向幼青介绍,这是擅针灸的林太医林正。
“林太医安。”幼青恭声问安。
林正而立上下,相貌端正,靛蓝衣袍穿得一丝不苟,仍在奋笔疾书,有许多的医案要在今日之内补完,故而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招呼幼青,只抬头看了幼青一眼。
“你是薛二娘?”
幼青道:“是。”
他知道今年选拔太医,其中女子也可以参选,没想到真给他分了个女医来带,他之前没教过学生,如今也是头一回。
“先坐吧。”林正道。
林正简单介绍了几句太医署的规矩,最后嘱咐了几句:“在这里,除却要守医者的本分之外,还要谨记这是宫里,不比其他地方,需得谨言慎行。”
幼青点头应是。
说着林正笔墨又停住,忽地想起了什么:“明日要比平常早一刻到,张院正会在太医署,他极喜教习医术,喜勤奋刻苦的学生,更喜提问学生,可提前温习医书。”
林正在书写医案的间隙,又顺便提问了几句简单的医理,见幼青都答上来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随后,幼青坐到了角落里的桌案旁,拿了些疑难的医案来看,她也不觉枯燥,就坐在这里一下午,认真地翻看着医案,又拿了纸笔来记录。
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分。
幼青其实不太饿,但已坐了一下午,于是走出了太医署略散一散步,活动略显僵硬的腿脚,算作是短暂的休息。
太医署内的太医,已大都用上膳了。
林正刚停下笔墨,一旁的太医就唤了他一声,林正看过去时,那太医向他使了个眼色,笑道:“你还那么认真教她?”
林正眉头蹙起:“怎么了?”
“薛二娘的那桩旧事,传得沸沸扬扬,林太医你不知道?”
林正有所耳闻,不过今日一见,她并不似传闻中一样,瞧着也很耐得住性子,既愿意习医,那就没有什么不* 可教。
“不知,不过只是教学生而已,也无须知道这些罢。”林正道。
说罢,林正就低头用膳了,没有再同人闲聊的意思,方才说闲话的人,终于悻悻地住了嘴。
大多人都还观望着,不知该对这薛二娘是什么样的态度。
这薛二娘虽是生得极貌美,但瞧着很是书卷气,通身安静又沉敛,言辞沉稳镇定,一眼看来,和传言中大相径庭。
即便传言是真的,那也无所谓,一是陛下并非那等严苛暴戾之君,不至于因为这种旧事记恨,更不至于牵连旁人;况且这薛二娘能进宫,也可见陛下宽容了。
只要不惹出祸事,只是一些传言对太医院的众人也无甚影响。
不过,太医署极其繁忙,又极需高超的医术,能待下去的也都不是一般人。
这薛二娘也未必会待多久。
怕是还没熟起来,就要离开了。
这般想着,众人又思及近来的繁忙,顿时愁得直叹气,近来天气愈寒,宫中不少主子还有太监宫女等都染了风寒,宫外也有权贵之家时不时来请,简直是忙得人焦头烂额。
谁也没心思多想别的,又忙起来了。
幼青回去之后,继续借着灯火,安静地翻阅医案,直到众人都下值了,才向前伏在桌案上,阖上双目,缓了缓长时盯着书页的酸涩,而后收拾东西,准备歇息。
今夜当值的是潘太医,已年过半百,并不识得幼青,只看见幼青离开的背影,一边捋了捋胡须,又低头看着医案。
这孩子倒是挺勤奋。
太医署中设置有值班的屋子,只是略微简陋一些,不比家中舒适。
幼青沐浴更衣过后,忽地听见房门叩响了,她换好衣裳后,粗粗地挽好鬓发,前去开了门。
是潘太医遣人来传她去。
幼青又回至里间,理好鬓发及袍服,才回至了太医署当中,潘太医已备好夜诊所需之物,瞧着已是候了她一阵。
看见幼青来之后,潘太医便唤着幼青一同往外随着太监而去,一边在路上低声同幼青嘱咐:“是长生殿来请人,说是夜间呕吐不止,我去看诊,你只在一旁瞧着,若有不懂之处,待出来之后再问。”
幼青认真地道谢。
长生殿中,灯火巍巍。
病倒的是御前侍奉的太监,潘太医问了些情况之后,又看了舌,把了脉,随即去一旁写方子,又让幼青前去把一把脉。
待幼青把脉之后,潘太医也书好了,交予了一旁的小太监,又嘱咐了一番,该如何煎服,才唤着幼青出了门。
潘太医边行边问,幼青一一回答。
潘太医有些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这答得很通透明白,清晰又有条理,这医书读得还是不错。
正行至长生殿门外时,潘太医忽地又被太监唤住,幼青随之停步转身。
那太监笑着道:“陛下夜间难以安寝,请潘太医前去瞧一瞧。”
潘太医捋着的胡须断了一根,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幼青,心底深深叹了口气,面上却是没有波澜,只跟着太监前去,又在间隙道了句,让幼青在外头候一候。
毕竟是给九五至尊看病,如何也不敢令学生跟着瞧。
幼青应了声是,而后在外殿候着。
直到过了一刻之后,常喜走了出来,笑着道:“陛下请薛太医也进去瞧一瞧。”
幼青愣了一瞬,随即提步跟着常喜入了内殿,行至榻前半跪,问安之后,也未抬头看眼前只着里衣的人,以锦帕搭在眼前人劲瘦有力的手腕,轻轻按在其上。
把了一刻之后,幼青眉头轻蹙。
上方响起声音:“可是有不妥?”
幼青道:“启禀陛下,脉象有点奇怪。”
顿时,跪在一旁的潘太医,后背冷汗直冒,方才还瞧着挺乖顺,怎么到了御前反倒是胡说上了。
“愿闻其详。”
殷胥略抬了抬眼,常喜顺意地请潘太医先回去歇息了。
潘太医临离开之前,又眉头蹙紧,忡忡地暗叹,方才瞥见陛下的神色,可不算是很好。
这还是个学生,怎么一头鲁莽,连在陛下面前都敢胡言乱语。纵是有不懂的,或者奇怪的,可私下再讨教。
陛下虽是仁慈之君,也未必容得人在御前混说。这愣头青别惹了陛下的怒。
这般想着,潘太医又回头瞥了长生殿内一眼,捋着胡须直叹气。
殿内灯火忽闪着。
幼青仍跪于榻前,一身靛蓝官袍,一丝不苟地扣好,不着任何钗环,唯以发冠利落而束,纤细腰肢掩在宽大官袍下。
她的颈项因着垂首而轻弯,脸颊如玉般蒙着光彩,鸦睫轻轻垂着,朱唇浅淡,沉静而动人。
年轻帝王从灯火下看过来,一手略支着下颌,明黄里衣领口微乱,露出其下分明的锁骨和隐约可见的结实胸口,侧脸轮廓深邃,眉目沉而黑,低声唤:
“薛太医。”
第32章 滚在床榻。
长生殿内, 熏着燎燎香气,幽幽的檀香在整个殿内氤氲,灯火映照下来, 榻上一坐榻边一跪的两人身影拉长着映在光亮的玉石地面之上。
幼青仍跪伏于榻边,垂目思索着,直到上方又传来一声,“薛大夫”, 幼青方才从专注地回忆脉象中回过神,仍没有抬头看榻上之人,只斟酌着开口。
“陛下的脉象, 略有特殊, 微臣也拿不准是什么病,又或者,是微臣学艺不精, 并无大碍也有可能。”
幼青眉心蹙起, “陛下恕罪,请容微臣回去之后翻阅医书。”
上方传来声音, “起来回话吧。”
幼青停顿了一瞬, 轻轻抚平衣袍,而后缓缓起身,立在榻下三尺之远处,眉眼依然垂着,继续思索着回话。
“陛下的脉象, 微臣似是曾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只是太久了, 已记不大清了。”
殷胥不是很在意,只轻应了声, 又道:“先坐吧。”
幼青先是愣了一瞬,没有任何动作。
殷胥笑道:“这里没有旁人。”
幼青终于抬眼,环顾殿内一周,内殿的确已经无人,宫人等都在外殿候着,随时听候使唤。
她的心弦稍稍松下,轻捋了捋袍服,将褶皱都压平整,想了片刻后,听命行至桌案的对面坐下。
殷胥抬手端起杯盏,没有喝,只是放在掌心轻轻地转,微微垂目,轻声问 。
“前些日子送的点心可收到了?”
骤然从君臣之中转换过来,幼青略微有些不太适应,轻轻点点头,而后才反应过来如此也比较失礼,又补充道:“启禀陛下,已收到了。”
“宫中新制的点心,可还喜欢?”他问。
幼青回忆了下,是最下层那几块极漂亮的点心,她只吃了一块,本也尝不出味道,都吃了倒也算不值,所以其余的分给了玉葛丹椒,听说是很好吃。更何况,是御膳房做的点心,怎么都不会难吃的。
于是幼青点头:“好吃,甜而不腻。”
殷胥闻言凝了一瞬,抬起了眼眉,眉心微不可见蹙了下,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启了启唇欲要开口说话。
幼青却想了想,先开了口:“陛下那日送的纸条,其上的祝福,臣女也看到了。”
愿卿: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只是——”幼青顿了顿,垂下眼,“臣女有负陛下所望,没能争得头名。”
殷胥眉目变得柔和而轻,他放下手中的杯盏,望着幼青道:“已是极好,无须苛求自己,且医术并不只在这些笔墨答卷之上,扬州之几年救人无数,开设女医馆,治时疫,桩桩件件远比这些答卷更重。”
幼青低垂着头,半晌轻嗯了一声,轻轻扣着袖口,忽地嗅到微微酒气,略蹙了蹙眉心,望向桌案之上。
先前一直都没注意,这里摆了酒壶,幼青又望向对面的杯盏,而他杯中好似装的也是酒。
殷胥注意到这目光,抬手轻轻扣住杯盏,解释道:“近来夜间难以安寝,故而想饮酒助眠。”
幼青忆起先前小太监来请人时,也是如此说陛下深夜难眠,他又说近来都是如此,脉象又古怪,可是真染了疾?
殷胥道:“近来天寒,雪灾甚重,近半月政事繁忙,歇息得迟了些,如今倒是不大繁累,但却是习惯了难眠。”
原来是如此。
幼青想了下,回道:“若陛下不介意,臣女可配置些安神的香囊,挂在床头可夜间易睡好眠。”
总是饮酒也不大好。
幼青忽地忆起,从前的太子殿下,近乎从不吃酒,唯有众人欢聚,或是筵席推辞不过之时,才会稍稍饮一两盏。
只是隔了三年,他好似已习惯饮酒。
殷胥也思及从前,长安的富贵荣华都似是上一世的旧梦,回忆中浓墨重彩的是
燕云之地大片裹挟的鹅毛大雪,战衣时有单薄,唯吃酒可暖身,壮众将豪气,渐渐的,他也惯了吃酒。
只是回了长安,是该慢慢戒掉了。
“那便劳烦薛太医送来安神香囊了。”
殷胥又道:“这安神酒是由西域进贡而来,听闻是可以使人安寝,今夜想起才暂且一试,只尝了几盏,确无大用。”
大抵是太烈,甚至有些隐隐的烦躁。
殷胥轻整了整微乱的领口,纵然里衣已很单薄,却通身都似发着微微热意。
幼青目光转向桌案上的酒壶,她有点好奇这安神酒,当中是放了些什么药材,她犹豫半晌,开口低声问:“臣女可否尝一尝这安神酒?”
殷胥略略颔首,抬手拿起酒壶,只倒下浅浅的一盏:“有点烈。”
其实幼青说出口之后,方才想起,她已经尝不出味道了,而且她酒量也不大好,若是烈酒,吃了恐是要醉。
但话已说出口了,酒也倒下了。
幼青想了下,不过只是略沾一沾唇,应当没有什么大碍吧。
这般想着,幼青端起了酒盏,先是仔细瞧了瞧酒的颜色,又垂首嗅了嗅,清冽的酒意之下的确有隐隐的药味。
她试探着,轻抿了小口。
顿时喉间似有火烧,的确极烈,幸好她饮的量极少。
但幼青还是觉得脸颈都有点热。
这时,殷胥忽然开口:“上回梅林中,朕做出了逾矩之举,还有那回宫门口,马车之上,朕……”
幼青下意识低头饮了口酒,而后快速而低声地道:“臣女没有放在心上。”
殷胥一顿。
他垂目望着酒盏,半晌一饮而尽。
殷胥转移话题:“去太医署可还习惯?”
幼青端着酒盏,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道了声习惯,忽然有些止不住话头,轻声缓慢地说起一些琐碎的小事。
“太医们人都极好,就是平日里有些太忙,总是连膳食都无法准时用,下值也特别地晚,潘太医年过五旬,还有夜间在此当值,来回跑着极为辛苦……”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一盏清酒慢慢地都被幼青饮了下去。
殷胥侧首专注听着,也渐饮了几盏。
幼青脸颊有点红,头也有点晕,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觉得很清醒,又觉得没有那么清醒。
她隐隐觉得不太好,这般在宫里,还是在长生殿内醉酒,着实很是失礼。
而且不知为什么,这回的醉酒,同从前的倒还有些不同,以往只是晕,发懵,这回感觉是不懵,但有点格外的热。
幼青忍不住轻拨了下领口,想以此散一散的热气,可只是于事无补。
殷胥通身的热意越来越重,他略动了动喉咙,抬手支着额角,垂目看了眼酒盏,胸口起伏着,蹙眉将杯盏倒扣下来。
绝不能再饮了。
只是烈酒而已,从前也饮过不少,今日怎会如此之热?
殷胥问:“这安神酒,是有问题?”
幼青根本没尝出来,其中放了些什么药材,也无从回答,只能摇摇头,连呼吸都带了热气,脸颊颈项都在发烫,她着实忍不住又以手背轻探了探。
“臣,臣不知道。”
殷胥黑眸半敛,看向对面之人。
巍巍灯火之下,她明眸满含着水意而雾蒙蒙,本来整齐的鬓发蹭得微微散乱,不着任何钗环,靛蓝色的官袍也泛起了微微的褶皱,衬得白皙的脸颊耳根泛着红。
柔软而红润的唇瓣,随着呼吸轻动。
有些勾人。
殷胥喉结上下滚动,呼吸错乱,很快别开了眼,胸口深深起伏,缓下热气,压下了心中的疑虑,现在太晚了,明日晨起再查一查这酒。
幼青眼前蒙蒙地,望着对面之人。
年轻帝王半倚在软枕之上,如云的墨发松散而下,一身明黄色的里衣,轻而单薄,领口微微散乱,其下胸腹的纹理似乎都若隐若现。神情更是随意,平日里帝王高高不可侵犯的威严似乎都不见,变得极为近人。
而薄唇浅淡,沾着微微的水意。
有些诱人。
幼青意识至此时,蓦地冷下来,她知道不能再饮,也不能再待下去了,忙收回目光起身,行了个礼。
“陛下恕罪,臣女醉酒御前失仪,不当再烦扰陛下,这就离去。”
殷胥饮了冷茶,缓解热意,道:“天色太晚了,回去不大方便,不如就在长生殿内的床榻之上暂且将就一晚。”
的确,现在回去怕是很麻烦。
可幼青又想了下,摇摇头,不行,不可以睡龙榻。她睡了龙榻,他睡哪里呢?
殷胥道:“殿内还有软榻。”
幼青混沌地思索片刻,轻应了一声,那可以在软榻上暂且将就一晚,待明日酒醒了,早早离开。
只是睡一晚而已,应当无事。
她扶着桌案,还记得要行礼,口齿有些凌乱地说着道谢,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往软榻的方向而去。
殷胥也缓了下,扶了下额头,起身往软榻的方向而去:“你睡床上吧,朕在这里将就一晚即可。”
“不可,不可失了尊卑。”
正说着,幼青摇摇头,踉跄了一步,她这一倒,绊住了殷胥的脚步,顿时两人一同滚在了软榻之上。
四目相对。
幼青蒙蒙地望着咫尺的人。
惯如寻常的沉敛眉目,极浅的薄唇,冷淡的侧颜,不知道为什么都突然变得不太一样,像是染了一层欲色。
尤其是那片柔软而浅淡的薄唇,像是还沾着水光,看起来极为的诱人。
幼青失了神。
殷胥望着面前之人含水的眸子,昏昏的灯火之下,她只雾蒙蒙地望着他,柔软红润的唇瓣翕动,他目光逐渐下移,定在颈侧的那颗红痣,小小的刺目地在招摇。
他黑眸有些混乱地微眯,所有的呼吸彻底错乱,他垂目循着吻了下去。
幼青呼吸也乱了,被亲住时有些蒙,半晌下意识伸手,缓缓抱住了眼前人。
玄黑龙袍,靛蓝官袍尽数逶迤在地。
玉带玉扣也啪嗒摔落在地。
第33章 朕只有你一人。
殿内灯火通明。
原本是在软榻上, 可软榻实在狭小,待一个人都算勉强,何论待两个人, 根本连手脚都施展不开。
很快,从软榻,至了龙榻。
鲛纱的明黄色帐幔被扯得落下,顿时遮住了其下的所有, 唯有氤氲的热气在封闭的空间内蔓延。
幼青困在龙榻上的角落里,脸颊因为近乎不能呼吸而发烫,加上先前的酒意, 一同都挥发出来。
殷胥握住幼青的手腕, 低头吻在了她的颈侧。
幼青眼前蒙蒙的一片。
蓦地忆起了从前。
天光正好,玉楼金阙之上,少年太子肃肃立于高处, 大红袍服一丝不苟穿着, 玉带整齐地扣着束出腰身,玉冠束起墨发, 眉目沉敛中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 容色冷淡,是高高在上般的威严不可侵犯。
外面似是飘起了细雪,殿内融融的暖气在明瓦的窗格之上凝成水珠,一滴一滴沿着滑落,滴答滴答。
幼青尽力睁眼想要看清, 可始终是雾蒙蒙的一片。
灯火映过鲛纱,面前沉黑的眸子, 在此刻半垂下来,眼睫落下一片阴影, 侧脸轮廓在光影之下深邃。
帝王的目光幽而深,浅淡的薄唇也在此时透出了微微的红,墨发散乱从肩颈沿着落下来,明黄的里衣凌乱着松开,露出大片结实的胸口,劲瘦有力的腰腹在里衣之下若隐若现。
他就这么望着她,低头吻了下来。
“薛窈窈。”
殷胥紧扣住幼青的手,吻在耳根处,又略向下吻在了颈侧的红痣,轻轻地舔,微微地噬咬,半敛的眸光沉黑。
灯火之下,面前人的明眸,似无数回梦境中的一般,含着蒙蒙的水光,专注地只望着他。
冰绡薄缕,肌莹玉骨。
檀口柔软而湿润,缠绵悱恻般的红。
他忽然会想起。
另一个人是不是,也看过她这样不为人知而格外动人的模样,这样吻上她柔软的唇,吻过她颈侧的红痣,吻住她颤动而湿润的眼睫。
甚而,她现在心中,可能还留有旁人的一席之地,始终没有放下。
难以言喻的嫉妒,悄然滋生着。
他垂目:“窈窈,朕比他好。”
幼青迷蒙地抬眼看向他,呼吸错乱着一声都发不出来,殷胥垂首细细吻上如雪的皓腕,低声倾诉。
“他有过别人,可朕只有你。”
幼青根本已经没有心神思考,耳边也嗡嗡地什么都听不清,只知道轻声回应。
帐幔轻轻垂着,衣衫散落堆积,红色的烛泪缓缓流下,渐渐在灯台上凝固,照不亮帐内的一切。
他一开始的动作还稍显生疏,没过多久就变得熟稔,极其自如而流畅,绣枕旋移来相靠,鸳衾堆叠重重,幼青生涩地完全不知所措,已全然被引着,溢泪香汗浸渍鲛绡,透出朦胧的影。
唯余低低的细语。
“这里?可以吗?”他指腹轻点。
幼青咬住了唇。
殷胥眉目轻垂,又问:“难受吗?”
幼青咬得愈紧。
半晌终于抑制不住,“嗯。”
其实不算是难受,但感觉很陌生,让幼青有点胆怯,其实尚可以忍受。
“窈窈。”殷胥道。
幼青顺着声音,抬起了眼眸,只含着水汽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颜。
下一刻,痛意忽地开始蔓延。
“疼……”
太疼了,痛意让酒意都散了些,先前所有的旖旎都无法缓解。
幼青声音里,带了哭音:“殷子胥,好疼……”
殷胥的心神也清醒了些,停了下来。
罕见地凝滞了一瞬。
没有间隙深思,殷胥抬手轻轻擦,她眼角溢出的泪,一边柔声劝慰。
“别怕,放松一点。”
幼青也想放松,可根本做不到。
“我不会啊……”
“好,没关系,交给朕就好。”
红绡帐暖,烛泪还未流尽。
唯有帐下隐隐约约的人影,还有偶尔露出的半截雪白皓腕,只是很快又被握在了大掌之中,彻底隐藏在帐幔之下。
渐渐地,痛意一点点地隐去,其余的统统都浮了上来,时间一点点过去,帐幔却始终浮动着,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
“不,不要了……”
幼青眼神有点混乱,鬓发也沾上了湿湿润润的水意,甚而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困了,好困,好累。”
他低声哄着,眉眼却是沉黑。
幼青眼角泛红:“子胥,求你了……”
“嗯。”他随意地轻声应。
芙蓉帐暖,翠鬓红湿。
近乎半夜没有停歇。
滴漏声声碎碎,掩住其下细语呜咽。
日头渐渐升起,照进长生殿内。斑驳的光影落在玉石的砖面,黑漆的桌案,还有半盏未饮尽的残酒,透过帐幔,在明黄色的龙榻之上,也落下稀稀的碎斑。
幼青在这日光中,渐渐睁开了眼。
眼皮沉重得快抬不起来,头因着宿醉而一阵一阵地痛,通身都似要碎了般。
幼青缓了好一阵,才挣扎着坐起身,抱着衾被,还是不太清醒地怔愣着发呆,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顿时瞳孔骤缩,咬着唇瓣抱紧了衾被。
脑中蓦地闪过错乱的纠缠片段。
回忆之后,她低头埋在衾被里,缓缓攥紧了被角,下意识低声出口,“完了。”
她同他行了床笫之欢。
身侧传来平稳而轻的呼吸声。
幼青抱着衾被,回头看过去,好想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年轻帝王就睡在那里,日光落在他的轮廓,以及大片结实的胸口,手臂上的青色脉络分明,都是清晰而真实。
甚至于他身上清浅的檀香,都在整个床榻之内氤氲得浓郁。
殷胥眉目清隽而淡,沉沉敛着微冷。
而浅淡的薄唇之上,是明显的,被咬破的痕迹,甚至泛起了红。
颈侧更是,添了一道红色抓痕。
都是她做的。
而龙榻之上,衾被混乱堆叠,软枕也被扔到了一旁,简直是凌乱不堪。
来不及多想,幼青脑子一团乱麻,回头看了一眼,他还没有醒,似睡得极沉。
幼青脑中蹦出两个字,幸好。
她反应过来之后,极轻地掀开衾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酸痛得险些跪在地上,还有微微的湿润热意流淌,幼青咬了咬唇,扶着床栏才勉强站定,缓了一口气后,捡起了地上的衣裳。
靛蓝的官袍仍是完整的,因着是最先褪去的,只是在地上堆积了一夜变得皱巴巴,也没有脏污,但确实沾了尘灰。
幸好,他没撕衣衫。
幼青极小声尽量快地,穿好了官袍,尽力捋了捋,仍是捋不平褶皱,努力了半晌之后,幼青终于放弃了。
她又看向地上另一件衣裳。
明黄色的里衣,不仅是皱巴巴,还被撕开了道口子。
幼青收回目光,又看了眼床榻,见人还没有醒,暂且放下心,压下身体上的不舒服,连忙提步往外而去。
她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副已经发生了的混乱摊子。
走出殿门,就碰见守在外面的常喜。
常喜的眼睛一下就瞪得溜圆,大脑空白了一瞬,磕磕巴巴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一阵看了看里面,一阵看了看幼青。
“陛,陛下,你,你……”
幼青很想寻个理由,但现在这个场面神仙都解释不清,任是谁来了都没用,索性也就不解释了。
“陛下还在歇息。”
说罢,幼青匆匆地离开,先走小路绕回了太医署值班的屋子,寻出了里面备用的崭新袍服,也顾不上什么,先换好了,又将旧衣团成一团,打算回去再洗。
再走出太医署时,刚巧碰上潘太医。
潘太医昨夜回去之后,一直都有些隐隐的担心,如今再瞧着幼青的模样,顿时惊了一跳,好好的个人,就一晚上怎地成这样了?陛下昨夜把人留下做什么了?
眼下浓浓的一片青黑,像是整宿没睡,身上还沾着酒气,里里外外。
幼青忙道:“学生酒量不好,昨夜陛下命我尝尝那西域进贡的安神酒里,放了那些药材,结果学生略饮了几盏就醉了。”
潘太医捋捋胡须,揪掉了好几根,望着幼青的目光深沉,看得幼青不自觉,攥紧怀里的包袱,低头抿了抿唇。
“什么尝一尝酒?能弄成这样?”
潘太医的话一出口,幼青完全说不出话来了,正想着破罐子破摔,死咬着不解释就算了之时,潘太医又开了口。
“傻孩子,陛下是特意灌酒,因着你昨日那番混说的话,对你以施惩戒。”
幼青愣了一下,忙低头应是。
潘太医轻声叹气,又摇摇头。
这孩子底子不错,但就是刚入宫还太过青涩直愣,就昨日混说脉象有异,也足够她掉脑袋的了。
也幸好是陛下宽厚,还没有治罪。
只是略施小惩。
“日后可要谨言慎行,这是宫里,不比其他地方,可别跟个愣头青似了。”
幼青轻点点头,应了声是。
潘太医终于提步走了。
幼青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紧绷的心弦仍没有送下来,连忙出了宫回家。
而长生殿内。
日光缓缓地照进来。
今日幸好是休沐,也省得宫人要在此时大着胆子进去叨扰。
常喜看了眼日头,忽然想,这昨日究竟是得有激烈,陛下到现在还没醒啊。
一边想着,常喜又抽了下自己的嘴,忙呸呸两声,别乱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兴许什么都没发生呢,就他在这里胡思乱想,胡乱揣测圣心,无故造谣。
明黄色的帐幔之下,年轻帝王以手搭在额上,缓缓睁开了眼。
第34章 避子汤。
窗外树梢之上, 挂满了细雪,在日头之下晶莹地泛着光彩,连同光影共透过鲛纱映照在床榻, 生起了暖意。
整个殿内暖意融融。
连日以来累牍的疲倦,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殷胥没有抬眼,下意识伸手去揽缠绵一夜的身侧之人,却实实在在落了个空。
他眉心轻蹙, 侧头看过去,床榻之上已经空空荡荡,唯余一片冰凉。
龙榻之上, 仍是十分凌乱, 而地上也堆积着昨夜的衣裳,明黄色的里衣皱皱巴巴,沾着星点血迹, 团成一团, 只是却没了她所着的靛蓝官袍。
殷胥眉目微沉。
她竟已走了?
他掀开衾被,起身下了床榻, 越过地上破碎的明黄里衣, 拿起备好的里衣穿上,又随便换上件紫袍,唤了宫人进来。
常喜进来之时,始终垂着头,也没有敢多看, 只行至榻前听候吩咐。
上方传来声音,“她人呢?”
常喜先是愣了一下, 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薛大夫吧。
他躬身回道:“薛大夫约一刻前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 常喜觉得自己这话一说出口,空气就冷了好几分,他又偷偷抬眼瞧了下。
帝王随意披着一身紫袍,坐在榻上,玉带也没有扣上,领口微微散开,露出其下结实的胸口,甚至隐隐可见腰腹。
简直和寻常大相径庭。
反正常喜从来没见过这么随意的陛下,惯来陛下的衣裳从来都是整齐得连一丝褶皱都不见,一定是要一丝不苟的。
常喜的目光暗暗地往上移,忽地瞥见帝王突起的喉结旁,是明晃晃的一道抓痕,再往上移,那惯来冷淡的薄唇,破了好几道小口子。
而眉目间,含着不渝。
一股子像是欲求不满的意味。
常喜蓦地懵了下,看薛大夫那样子,眼下浓浓的青黑,像是折腾了一晚上,这陛下还不满足吗?
上方又传来声音:“她什么话都没说?一言未留就离开了?”
常喜心中咯噔一下,陛下这是不让放人离开的意思?那他随便放了薛大夫离开,就是惹了陛下的不悦。
但他心里又觉得实在冤枉。
陛下也没交代这绝不能放薛大夫走,而且他也看出来了,薛大夫就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自从人和离之后,恨不得在人家住下。薛大夫要走,他定然也不能拦啊。
“……是。”常喜诺诺道。
殷胥眉目沉下,薄唇微敛。
常喜心道,这绝对是不想放人走。
殷胥垂目望着茶汤,唇角渐渐压平,蓦地又忆起昨夜。
夜深酒重,红绡帐下,她哭得眼睛都红了,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低声哀求着,明眸饱含水意,神情是少见的可怜。
那般缠绵之后,她竟这么走了。
竟一言未留地走了。
殷胥握着杯盏,缓缓收紧,心中头一回生出了一丝不敢置信。
常喜心里咋舌,陛下折腾了人一晚,晨起还不肯放薛大夫走,还要再折腾,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一点?薛大夫瞧着挺柔柔弱弱的,也未必受得了啊。
当然,这话常喜绝不敢出口。
常喜只试探着道:“那奴才现在把薛大夫再传唤回来?”
殷胥顿住,半晌道:“不必了。”
他是有些话想同她说。
只是一晨起,根本不见了人的踪影。
殷胥眉目轻敛,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是昨夜还不够?分明哭得那么可怜,又是声声哀求,可一醒就连忙跑了?
殷胥放下茶盏,略抬了抬手,常喜顺意地要退下之时,殷胥端起残酒,放在鼻下略嗅了嗅,又唤住常喜。
“将这酒交予太医院,查查里面究竟放了何许药材,有何效用。”
常喜有些疑惑地接过,这酒送到陛下这里之前都是经过太医之手,又有人试喝过的,怎么突然又要查?
但常喜自然也不多问,只躬身接过,交予了小太监,又低声嘱咐了一番,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日头清浅地浮动下来,映照在殿内,黑漆长案之上纹路流转,微黄茶汤轻漾,窗外的树梢挂着积雪,在暖意都融化。
殷胥饮尽杯中的茶后,端着空盏思索了半晌,而后起身行至了多宝架旁,从其上取下长条形的红木匣子。
匣子之上雕的龙凤栩栩如生,精美的纹路在日光之下分毫毕现。
打开之后,里面是封明黄色的圣旨。
殷胥抬手拿了出来,并未打开来看,只一点点攥在了掌心,眸光沉幽。
既行了床笫之欢,应当是心仪之意,她应当该给他一个名分吧。
殷胥拿着圣旨,忽地又想起昨夜,握着圣旨的指节顿住。
她同沈文观没有夫妻之实。
沈文观的妾室有孕,说明沈文观本身应当并无隐疾,那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
她同沈文观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她对沈文观没有那些所谓夫妻之情。
也就是,她根本不心仪沈文观。
殷胥唇角忍不住轻轻勾起,很快又在克制中轻压下去,眉目瞬而轻快了几分。
他瞥了一眼滴漏,垂目思索了下。
她昨夜在太医院当值,今晨本也该是归家的时候了,所以她现下应当在家中。这个时辰去往那里,大抵能一同用午膳。
如此想着,殷胥已出了宫。
静安坊,薛家。
幼青回来之时,尚是清晨,宅院外的柳树之上冷冷地挂着白霜,日光才刚刚照耀下来,尚不算最烈。
直下了马车,回至了家中。
幼青看见熟悉的宅院,进去之后看见熟悉的装设之后,坐在熟悉的榻上时,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玉葛本也知道幼青今日回来,可没想到竟会回来得这么快,烧水的婆子还正在后院烧着水,玉葛见幼青回来,也是匆匆才端了热茶进来,放在桌案上之后,终于有空隙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急?”
“没什么,就是想早点回来而已。”幼青端起茶盏,轻饮了一口,又抿了抿唇。
玉葛本在拿干净的衣裳,忽然又仔细地瞧了幼青一眼,而后轻嗅了嗅,幼青避开这目光,只低头饮茶。
“怎* 么吃了酒?”
幼青停了下,又决定将尝药酒的事情说出来之时,玉葛目光凝在幼青的唇,而后又移到幼青的脖颈,而后蓦地睁大眼,拿着衣裳的手抖了下。
陛下又做放肆之事了?
幼青摸了下颈侧,纵然看不见,她也预想到玉葛是瞧见什么了,正想着说被蚊虫咬了时,玉葛先开了口。
“是不是陛下?”
幼青垂目喝茶。
玉葛明白了,暗咬了咬牙,不过又转瞬一想,反正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净室的热水已好了。
幼青终于放下茶盏,提步进了净室,而后又同玉葛吩咐了一声无须进来,而后才褪下衣衫去沐浴。
泡在温水里时,紧绷的心弦松下,通身的酸痛疲倦都浮上来,幼青方觉浑身都有些不舒服,趴在浴桶之上,阖上了双眼,轻轻呼吸放空。
氤氲的热气之中,纤细人影白玉般的肌肤上红痕咬痕遍布,交错着愈发明显,从手腕一直到细腰,甚而再往其下。
幼青再醒来时,已泡了好一阵,都有些轻微的呼吸不畅,她很快从其中出来,拿起熏好的衣裳穿上时,瞥见身上的红痕时目光一顿,又加快了穿上,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异常,这才走了出去。
玉葛还正想着,要进去唤一声呢。
幼青缓慢拿干帕子拭发,又垂目怔怔地发着呆,玉葛瞧见幼青眼下的青黑,有些心疼地道:“困了便去歇息吧,这里又不是旁人家,也无人在意这些。”
幼青想了想,点点头,待发干了后,就上了床榻,玉葛抬手放下帐幔,遮住了明亮的光线,而后轻轻地走了出去。
幼青抱着衾被,先望着帐顶,而后又翻了个身,最后又拉起衾被盖过脸。
头脑之中,一片乱麻。
一阵是昨夜灯火葳蕤,昏昏的光透过鲛纱落在年轻帝王的侧脸,俊朗的轮廓蒙上了雾雾的光,如玉般没有瑕疵。
他黑眸沉沉的,含着汹涌的欲色,薄唇泛着浅淡的红,他就这么低头吻下来,就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热的。而零星的汗珠,沿着下颌喉结,滑过紧实而分明的腰腹,直落在了衾被之上。
幼青又翻了个身,彻底蒙在衾被下,蓦地又想起了昨夜的笨拙,她只在成婚之前看过避火图,但其实上面画的也不是很清楚,她就更不明白了。两个人起先都不太会,折腾了好一阵,都是汗。
她什么都没想好,更是毫无准备。
其实不应当发生关系的。
或者至少让她像前几回醉酒一样,什么都忘记了最好。
蒙蒙的睡意笼罩上来。
正思及至此,幼青忽地坐起身,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顿时睡意全消,她起身下了床榻,取下备好的衣裳,匆匆地穿戴齐整,随意地挽了个髻。
玉葛本来正坐在廊下,瞧见幼青突然穿戴整齐出来了,一副要外出的模样,她先愣了一下,忙又拿了个斗篷出来,一边疑惑问:“怎么突然这么着急得要出门?”
幼青由玉葛系上斗篷,又抬手自己将斗篷戴好,想了想含糊道:“忽然想起缺几味着急要的药材,急着出去买,我一个人去就好,这里还要你看着。”
玉葛也没多想,只点点头。
幼青先出了门,去了临近的医馆。
医官之内极为繁忙,因着近来染了风寒之人颇多,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跑堂的累得脚不沾地,小药童都累得满头汗,而坐诊的大夫更是一刻不停,时不时要答着几个来瞧病的人的话,又要回头同药童吩咐,笔下还要书写药方。
幼青只去一旁抓药的地方,将方子递给忙碌的伙计。伙计接过药方,低头看了一眼,泛黄的宣纸之上,整齐地列着几排字迹,他由上自下看下来,因着在医馆也待了许久,常见的方子他都懂些,这是个避子汤的方子。
伙计转身去抓药,称量好后,飞快地算了下银钱,又问需不需要代煎?
幼青点点头。
伙计清脆地报了银钱数,转身就递给了煎药的小童,又给了张凭据,届时凭着凭据来这里取药。
幼青看了眼医馆的人数,大概估量了下这还需好一阵怕是才能好,她拢了拢斗篷思索了片刻,出了医馆,去了一旁的小食肆之中,点了大碗的阳春面。
正吃着面,幼青又想起什么。
他现在定然已经醒了,也知道她悄悄地走了,会有什么事吗?
幼青又想了下,这应当也没什么罢。
若他能忘了,或是像前两回吻一样,他们都不在意,也不提及,保持着同从前一样的关系就好了。
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挺好的。
待吃罢了面,幼青回去了医馆,正好她的药已经煎好,她拿了红木食盒装好,走出医馆时瞧了眼天色,冬日黑得早,已是彻底暗沉下来了。
长安城里,也亮起了明亮的灯火,小食肆里也熙熙攘攘坐满了人。
幼青想了下,带回去喝,正好汤药也放凉了些,很快就能喝完,倒也没什么。
回至宅院时,门外的柳树同前,待迈入正门绕过影壁,正房已亮起灯火。
只是有些格外的静谧。
平日里这个时候,洗漱声炊火声会繁杂一些,不过今日,只有隔壁的笑闹声隐隐约约的传过来,这里倒是安静得很。
幼青也没有多想,拉了拉斗篷,提着食盒掀起帘栊走进了正屋,没有抬头看,只抬手解下斗篷,唤着:“玉葛?”
没有任何回应。
幼青疑惑着抬眼的瞬间,整个人都顿在了原地。
立在西窗下的帝王,一身紫衣落拓,眉目清隽而冷,薄唇浅而淡,侧身抬眼向她望过来,昏昏灯火下,轮廓模糊难辨。
幼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反应过来之后,她正要说话之时。
殷胥已经开口:“今晨为何要走?”
“我……”幼青顿住。
幼青攥紧了手中的食盒,下意识的又后退了一步,殷胥目光落在她的手中,又转瞬抬目望进她的眸子。
光影明灭着,映在他的眉目。
灯火忽闪明暗,帝王俊逸的半张侧脸落在阴影之中,连带着紫袍都半明半暗,眼眉平添了几分微凉的晦暗之色。
幼青呼吸一凝,攥紧食盒。
第35章 定个名分。
屋中灯火巍巍, 烛泪在灯台凝聚,夜风轻轻拍打在窗格之上,细细的呜啸掩盖住灯火的轻爆。
幼青回过神来, 双手放在身前,恭声向不远处之人行礼。
殷胥从西窗下转身,缓步行至桌案旁随意坐下,抬眼望向幼青。
顶着无法忽视的视线, 幼青将红木食盒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低垂着眼眉,走至桌案旁, 抬手倒下两盏茶水, 摸着杯盏尚且温热,她才拿起了茶盏,轻轻递过去, 先开了口。
“陛下可要吃茶?”
殷胥仍望着她, 顿了片刻,抬手接过她手里的茶盏, 放下没有饮。
幼青也在软榻坐下, 只是离得稍远。
隔着一道桌案,幼青捧着茶盏,低头轻饮着,而后又低声道:“陛下送的这新茶很好吃。”
殷胥淡淡嗯了一声,没有接话茬, 端着茶盏的指腹轻轻摩挲,他目光忽地落到桌案上的红木食盒, 隐隐药味透出来。
“里面是汤药?”
幼青捧着茶盏的手一顿,她抿抿唇, 眼睫微微颤动,半晌轻嗯了一声。
殷胥问:“怎么突然吃药?病了?”
幼青咽下茶水,喉间微紧:“今日回来之后,就有些头痛,想来是染了风寒,所以抓两副药吃一吃。”
这汤药也放了有一阵了,本来早该吃下的,现在恐也变凉了。
幼青思索了下,起身打开红木食盒,从里面端出汤药。
黑褐的汤汁因着变凉而浓稠。
殷胥的目光始终落过来,若有若无又不可忽视,幼青垂目盯着黑褐的汤汁,片刻端起来很快饮尽。
她没有注意到,对面之人眉心蹙着。
殷胥缓缓开口:“若是需要,可将这药的方子给朕,朕请宫人熬好了日日送过来,也省得你费心。”
幼青顿住,忙摇摇头。
太医院那边一眼就能瞧出,这是避子汤的方子,若是提一嘴,倒是生了麻烦。而且避子汤应当也就喝这一回了。
幼青将药碗放下,里面已经见底,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以锦帕蘸了蘸唇角。
“多谢陛下,其实不是很难受,臣女就先喝这一副药,若是明后还没有好便再喝几副,届时如有需要,再烦扰陛下。”
殷胥眸光幽深,幼青端起茶盏的手蓦地一紧,她错开这视线,低头饮茶,那目光终于渐渐移开。
而后对面应了一声,“好。”
幼青终于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对面之人出声。
“昨夜一事——”
帘栊骤然掀起,玉葛端着吃食进来,瞧见坐着的两人,知道这是贸然打扰了两人说话,忙道了声歉,正要退出去时,却被突然唤住。
幼青道:“正好是用膳的时候了。”
玉葛望了一眼滴漏,而后放下吃食,又小声提醒幼青道:“天色已晚了。”
幼青望向殷胥,低声询问:“臣女腹中饥饿,又有些困乏,若事情不要紧,陛下不若明日再说?”
殷胥停顿一瞬,抬眼又对上。
幼青立在灯下,通身浅缃色,衣领上一圈洁白的狐毛,遮住其下的红痕,脖颈细细地弯着,柔软得似在发光,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明眸中含着水光。
瞧着似是真的累了。
殷胥放下了茶盏,略垂了垂目。
“既如此,待你歇息好之后,再论旁的事情了。”
当见着那道身影离去之后,幼青才终于彻底松下了心弦,看着玉葛端上来的菜肴,也不好再说撤下去,于是就坐下来又一口一口吃完了。
待用了膳食后,幼青就更衣沐浴,回到床榻歇息,灯火都熄了,她抱着衾被,望着帐顶没有睡意。
半晌,终于下了什么决定。
幼青才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大清晨,天色蒙蒙亮。
床头帐幔旁的铃又摇响了,幼青困倦地从床榻上睁开眼,玉葛轻轻掀起帐幔,低声唤道:“该上值了。”
幼青抬手拉起衾被,蒙住脑袋,缓了好一阵子,才拉下衾被,下了床榻去洗漱更衣,间隙瞧了眼天色,当真还是黑的。
上值也太早了。
幼青换好官袍,尽快地出了门,路上经过小摊贩又买点吃食,这才随着众臣踏入了宫门。
清晨的太医署,已然忙碌起来。
张院正今日在此坐值,正耐心指点着几位太医所开的方子,林正也在其中,他一瞧见幼青来了,便招呼幼青过去同听。
幼青于是也坐在了一旁,张院正讲解罢之后,又略略批评了几句,“林正你素日下药太过照本宣科了,同症不同人,有时用的药也是天差地别的,需得仔细斟酌。”
林正点头应是。
张院正又回答了几人的问题,这时忽地才瞧见了幼青,捋着胡须的手一顿,这学生当时辨药一门答得绝对极差,如今竟然进了太医署?
这般想着,张院正叫幼青回答问题。
幼青皆是一一以答,张院正本来严苛的目光柔和下来些许,倒是答得不错,心中暗暗点了点头,但面上却是不显,仍是一副严肃。
“日后还要再多通读医书。”
幼青恭声应是。
待此番毕了,幼青又回至角落里,翻看着医案,中途又跟着几位太医出去,回来也随着写医案,这般忙碌着已至中午。
午膳时分,众人一同用膳。
林正正好问起幼青:“张院正同我说,辨药一门是他监考的,只是当时见你答得极为不好,心中还对你有些误会。我后来又去瞧了眼,你倒是就辨药一门不好,其余皆是极为优异,可是需要我多教习你这一方面?”
幼青低声道谢,想了一下,还是据实以告:“之前受过伤,尝不出味道了。”
林正闻言都愣了下:“可寻过医?无人能治?”
幼青含糊道:“当时因着些许事,耽误了些时间,后来想治,倒是不好治了,可能是脑内有淤血,兴许等它慢慢散了,也就能好了。”
林正道:“张院正极擅针灸,明日同他讲一讲这情况,兴许还能治好。”
幼青轻声道谢。
“若是能治好,那再好不过了,治不好也无所谓,也不大影响。”
正说着,有太医说起一事。
“就前些日子,西域进贡上来的酒,当时查了里头药材没有问题,还让人喝了也就是极为普通的安神酒。谁知道,昨日才发觉那酒本身是没问题,但饮下之后,刚巧可同一种香料反应,那香料本身也极为稀有罕见,更是难以发觉,好似能产生些催情的效用。”
说着太医摇摇头:“不过幸好,应当也没有酿成什么大岔子。”
幼青用罢了膳食,正在吃茶,闻言顿了片刻,已酿成大祸了。
她又继续低头饮茶。
下值之时,已是黄昏。
幼青想起昨日逃开了一劫,今日到了现在也没什么事,总算是稍稍放下了心,她收拾了东西,略显轻松地踏出太医署,刚走出几步,忽地瞥见几个太监走过来。
为首的太监瞧见幼青时,顿时满脸都是笑意,走上前来,恭声请安后,请幼青往长生殿走一遭,道是陛下身体不适。
幼青一顿,回头看了眼太医署。
来来往往都是医术极佳,资历极老的宫中待了极久的太医。
半晌,幼青提步随着宫人,一同前往了长生殿。
夕阳的余晖,从殿门照进,碎碎的光斑在玉石的地面上晕开。
宫人都退下了,幼青进入殿内,轻轻撩起衣袍跪下请安,没敢抬头看人,只是指节缓缓地紧扣着。
“臣女躬请圣安。”
殷胥本立在南窗下,闻言转过身,缓步行过来在榻上坐定,眉目轻敛,语气自然:“这里又没有旁人,何必如此拘礼。”
幼青道:“礼不可废,陛下九五至尊,臣女见了陛下自当如此。”
殷胥动作微顿,抬眼瞥过去,沉黑的眸光轻轻闪动。
那夜她撕破他的里衣,咬他的胳膊,抓他脖颈的时候,怎么没想起这些礼仪尊卑?一夜过去,就忽然变样了?
幼青避开他的目光,而后缓缓地走至软榻对面坐下,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道。
“陛下恕罪,那夜酒醉失仪,晨起又想起太医院还有事情未处理,怕耽误了时辰就先离开了。”
话音停顿下来,幼青也知道这缘由很敷衍又假,但一时着实想不到更好的了。
殷胥没有纠缠晨起离开的缘由,只是垂目轻轻思索,酒醉失仪,这就是她对那一夜的想法?
他眉目轻敛,抬手轻拨茶盏,抬眼静静地望着幼青,等着后语。
幼青攥紧茶盏,低头饮茶。
半晌,她终于开口道:“陛下这茶很好吃。”
殷胥道:“同你那里的茶是一样的,就是你昨日赞过的茶。”
幼青扣紧指节,瞥了眼滴漏,低声着开口道:“天色已晚了,臣女家中还有些余事未完,不如就先回去了。”
殷胥淡淡应了声好。
幼青正要起身时,对面传来声音。
“你是在躲朕?”
幼青顿住,坐下继续低头吃茶。
殷胥看着面前之人始终低着的发顶,抬手轻轻扣着杯盏。
她垂着头,眼睫落下青色的阴影,发以冠束起,有些柔软细碎的鬓发冒出,不着任何钗环,靛蓝衣袍整齐地垂下,简单又夺去所有目光,就是沉默着不语。
幼青缓了片刻,终于开口:“臣女没有在躲陛下。”
殷胥应了声,眉目微敛:“那就好,朕现在脖子上的抓痕还痛着,穿惯了的里衣也少了一件,宫人道彻底补不好了。”
幼青顿时对上一双黑眸。
她脑中蓦地浮现那半夜荒唐。
那双黑眸中沉沉的欲色,同现在眼前沉静而冷的眉眼互相重合。
一夜的旖旎,衣衫散乱,薄汗沿着下颌缓缓而下,滑过突起的喉结直没入更下,劲瘦腰腹上每道纹理清晰,同现在眼前的衣冠楚楚之人彻底重合。
幼青忙端起茶盏,摈弃那些回忆,一抬眼又瞥见,对面之人脖颈上清晰的抓痕,从喉结一直到颈后,而薄唇之上更是仍破着皮,她又忆起那件破碎的里衣。
她怎么能这样的酒后失仪?
现在可好,终于酿下了大错。
幼青终于道:“抱歉,陛,陛下恕罪。”
殷胥抬手端起茶盏,没有应声接下这声道歉,慢慢地啜饮茶水,手肘支撑在桌案之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在杯盏轻叩,玄黑绣金的宽大袖袍,柔软流畅地垂下随着动作轻轻的晃。
“道歉自是不必了,此事你我都有错。”
幼青低低地道:“是。”
既然两人都有错,翻篇就好了。
殷胥微微倾身,眉尾轻轻挑起,眸光深深地落着:“不过,朕以为,这错既然已酿成了,不如将错就错。”
幼青愣了一下:“什,什么意思?”
殷胥微微地笑:“定个名分。”
第36章 定要他忘了那番缠绵。
黄昏时分, 天飘起了细雪,太极宫内外都落在蒙蒙细雪之中,微微的寒气浸透窗格又凝结上水雾霜花。
殿内兽首销金炉上, 缕缕幽香升起。
殿内一片沉默。
好半晌,终于响起声音。
“那夜,实乃酒醉之后的失仪之举,还望陛下恕罪。”幼青想了想, 又快速道,“臣女醉后惯是做些胡闹之举,过后还记不大清, 那夜之事也已忘了, 陛下其实也可以不用放在心上。”
殷胥抬起眉眼,目光微微震动,攥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
一夜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主动拥抱, 仰头吻他,低诉着哀求, 只算是失仪?只是胡闹而已?过后还记不清了?行了床笫之欢, 都可以不用放在心上?
幼青盯着微漾的茶汤,眼眉低垂,又重复了一遍:“臣女当真记不清了。”
她没敢抬眼看对面之人。
幼青又低声道:“陛下忘记那夜吧。”
帝王端着茶盏,彻底凝住,抬目对上眼前人含水又镇定的明眸。
杯盏捏碎在了掌心。
幼青攥着茶盏的手, 顿时一颤。
殷胥手中的杯盏之上,是蛛网状细细密密的裂纹, 茶盏在松手之时碎开,幸好里面已经没有了茶汤, 只是一堆碎瓷,也没有划伤掌心。
他神色已恢复如常,将碎掉的茶盏以锦帕包好,放在了一旁。
“让朕都忘了是何意?”
帝王坐在榻上,玄黑龙袍顺着垂下,他垂目轻折了折袖口,神色淡而冷。
幼青垂下了头,轻抿了唇。
如果只是因为意外,因为错误,而又没有多深刻的感情,就要在一起的话,太过于草率了。
幼青缓缓地道:“太医署已查了那安神酒的效用,碰巧同熏香生了催情之效,那夜的确算是个意外,非陛下臣女所愿。”
窗外细雪静谧地落着,殿内地龙依旧烧得温暖如春,烛台上灯火扑簌着,光影轻轻地落下。
半晌,上方传来声音:“好。”
他顿了顿,“朕知道了。”
殷胥又看了眼滴漏,起身下了软榻,取下氅衣搭在臂弯,回头看她:“天色晚了,外面下着雪,朕送你一程。”
幼青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下了榻,垂首快步走至他身后。
“多谢陛下,只是太过烦扰陛下了,臣女可以自己回去的。”
殷胥从常喜手中接过油纸伞,已抬手拨开了帘栊,侧身立着回望过来,灯火惶惶之下,年轻帝王容色极绝,眉目俊冷,骨节分明的腕上碧玺珠子轻晃,玄黑龙袍上细密精巧的纹路如流水般轻淌。
“并不算烦扰,朕现下空闲。”
幼青顿了顿,走上了前去,刚要踏出殿外之时,扑面的寒气侵袭而来,虽是不大的风雪,但落在身上还是冰冷,尤其是官服并不扛寒。
一阵风雪入了鼻,幼青以帕子掩住侧头咳嗽了起来,肩上忽地落下重量,幽幽的檀香随之而来,顿时寒气隔绝在外,鸦青大氅将幼青罩住,柔和的狐裘绒毛轻轻地拂在脸侧。
殷胥手执油纸伞,立在风雪中,玄黑袍角极顺地垂下,光华在细雪中流转。
幼青随着行至了月华门,上了马车,刚解下氅衣,掀开帷裳探出身,想要还过去时,殷胥眉目轻淡,只随意道:“一件氅衣而已,你收着穿吧。”
幼青顿了半晌,低声道谢,殷胥执伞转身提步沿着原路而去。
长生殿中,还留着些许奏折未批。
殷胥坐在书案前,手执朱笔,朱砂刺目的红落下,灯火通明着烛泪融化凝固,映照着奏折之上铁画银钩般的笔划。
待过了二更,奏折叠了一摞。
殷胥端起茶盏,略饮了一口。
毕竟隔了三年,如今重逢不过几月,她心中有顾虑有芥蒂,都是极正常的事。
只是,有一事却是奇怪。
常喜上来换茶,看着帝王向后靠在圈椅之上,一手端着茶盏,玄黑袖口顺着小臂而下,指节在杯壁上轻轻地叩,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那壶酒有异,从前她辨药极佳,只略尝一点即可辨出其中用了哪几味药材,按理她应当能尝出来其中的不对的,可上回她尝后却说不知。
入太医署的考核中,其余都极佳,唯独辨药一门考得极差。
殷胥忽地又忆起,考核结束那日,他差人送去了点心,她道御膳房新制的点心甜而不腻,可那味点心本是咸口的。
所有点滴都串起来,连成了个可能。
唇齿间的茶水,涩意逐渐蔓延开来。
殷胥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行至了窗边,将窗扉推开一道缝,细雪碎碎地落进来,他侧身立了良久,直到长夜渐落。
第二日,下朝之后。
殷胥就差遣宫人,唤来了正巧今日在太医署值班的丹椒。
丹椒有些不明所以,跟着常喜行至了长生殿外,垂首缓缓行进去,叩首在地,恭声请安。
殷胥望着丹椒:“你可知,你家夫人失去味觉一事?”
丹椒本叩首在地,闻言愣了一下,半晌点了点头,忙又道:“知道。”
殷胥又问:“有多久了?因何缘由?”
丹椒回忆了一下:“得有好几年了,缘由好像是头上受了外伤,昏了好几日,醒来之后就这样了,后来也没能治好。”
于医者而言,尝药其实极为重要,尤其是对于极优的医者而言,可是幼青却尝不出味道了,丹椒现在想想,都还是觉得十分的可惜。
想了又想,丹椒又开口道:“我是听玉葛姐姐说,就是当年夫人被订下婚事的时候受的伤。夫人不愿意嫁人,被薛御史用砚台砸中了头,昏了差不多三日。”
殷胥握着茶盏的手,彻底顿住。
半晌,丹椒都没有再听到声音,正有些疑惑着抬头之时,却见帝王放下茶盏,站起了身,走到了南窗之边,停下脚步略滞了滞,才开口对常喜道:“送她回去吧。”
常喜点头应是,又行至丹椒身边,低声道了几句,丹椒叩首谢恩,而后随着宫人离开了。
殷胥行至书案旁,拿起其上的奏折,打开来翻了翻,在其中一本中,目光微微凝住,而后逐渐泛冷。
奏折落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一声。
次日,薛宅。
薛标正站在廊下,逗着廊下的鸟雀,笼子里的雀鸟通身翠绿,头上几缕靛蓝的羽毛,眼神灵动,声声清脆悦耳。
他已在家中歇了月余了,迟迟都没有等待回朝的消息,思及至此,薛标脸色阴沉了一瞬,不知不觉揪掉了雀鸟的毛,雀鸟喳的一声扑腾起来,狠狠嗛了薛标的手一口,顿时拇指渗出了血。
薛标冷笑一声:“养不熟的白眼狼。”
正在此时,二门外的小厮匆匆地跑了过来,行至薛标面前,擦手而跪:“启禀老爷,外头来了许多人,拿的还是宫中的令牌。”
薛标愣了一下,忙走出去迎接。
为首之人身着玄黑大氅,袍角之上的龙纹栩栩如生,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薛标瞥见的瞬间,撩袍在地匆忙叩首。
鸦青袍角掠过,没有分毫停留。
殷胥行至正厅,于首位坐定。
薛标随着御前随从紧跟了过去,在青石地面上跪下恭声请安,迟迟都没有听到平身之语,他心中蓦地一沉,这来得这么突然是二娘在背后说了什么?
但陛下也不能凭着旁人的几句话,连个由头也没有,就随意治臣下的罪,那就非明君之举了。
上方传来声音:“薛大人于家中思过的这几日可抄了佛经?”
薛标暗松了口气,这点东西他早有所准备,于是恭声回道:“已抄了五遍。”
小太监从下人的手中接过一沓佛经,检查之后又交给了常喜,常喜又看了一遍之后才交给了殷胥。
殷胥打开之后,略翻了翻。
“这经文上所用的字迹,与平日里奏折上的虽是相似,但笔锋转折之处,相差之远矣。薛大人,何故?”
薛标顿时冷汗冒了出来。
一沓佛经摔落在地,溅起一通沉灰,部分纸页甩在了薛标的手背。
常喜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薛大人,这着实不应该啊,陛下责令你于家中抄经,是为了磨练你的脾性,可如今你违抗皇命不抄也就罢了,竟拿旁人写的抵上,这可算得上是欺君之罪啊。”
薛标额头紧贴地面,忙请罪。
殷胥缓缓地站起了身,行至了书案旁驻足停下,拿起其上的字画瞥了眼,又放下淡淡道:“小事上尚可如此欺君,为官之时又会如何欺上瞒下尸位素餐。”
薛标忙连连否认。
“没有?”
殷胥反问了一句,缓缓转过了身。
一本奏折骤然摔在了薛标面前,纸页纷乱地散开,白纸黑字的书写着“私下收受贿赂,若愿私送银钱者,则不弹劾,若不私下以银钱讨好,则上书弹劾,甚而捏造罪名等等。”
薛标拿着奏折,背后阵阵发凉,又想了想,如今应当是没有证据,所以陛下才会如此行事,这便是为了诈他。
这般想着,薛标忙道:“陛下明察,此乃污蔑之言,微臣为官多年,日日兢兢业业,绝未收受过一分贿赂。”
说到最后,薛标叩首下去,掷地有声地道:“请陛下一定明察,微臣绝无贪污。”
砚台横飞而来,砸中薛标额角,最后摔落在地,溅起一地碎渣。
薛标顿时扶着额角,剧烈的疼痛,和此时此景同几年前的画面,一点点重合,只是当初他是上位之人。
这是在为人讨公道来了?
殷胥提步踩过碎渣,没有低头瞥一眼地上所跪之人,没有停顿一瞬地越过。
薛标忽然开口:“陛下,微臣的女儿,微臣再清楚不过了,她的性子倔得死板,撞破南墙都不会回头的。陛下当初既然弃人而去,如今无论如何,都挽不回的。”
他再清楚二娘不过了,弃她而去这一件事在她那里永远过不去,她小时候就被弃过一回了,这就是她永远的伤痛。
她绝不可能再接受皇帝。
上方蓦地一声笑:“这就不劳薛大人在此操心了。”
说罢,年轻帝王提步而去。
常喜稍迟了一步,躬身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薛大人这桩案子很快就会送到大理寺了,还望薛大人保重。”
薛标指节一点点攥紧,脸色变幻,最终变成一片灰败。
日头西沉,静安坊一片熙攘。
幼青刚从太医署下值,行至府门。
柳树依然飘飘摇摇,霜花积雪凝结,门口肉眼可见的多了些侍从。
幼青脚步顿了下,很快又自然地提步迈进了门槛,往正屋中走去,天色已昏暗了下来,却没有点任何灯火。
昏暗的窗前,立着一道身影。
在听见脚步声时,年轻帝王就已经转过身来,提步缓缓走过来,在三尺之远的地方站定,静静地望着幼青。
幼青愣了一下,正要行礼之时,忽地落进了一个怀抱。
上方传来声音低哑:“对不起。”
幼青浑身顿住。
第37章 朕对不住她良多。
灯火巍巍轻颤, 光影在屋内闪动,整个外间笼上昏黄的光,黑漆的桌案木椅都染上暖色, 小泥炉上茶水轻沸。
幼青整个人都被殷胥抱在了怀里,脸颊埋在结实而温暖的胸口,背后揽着的手臂极轻极温柔,她像落在火炉里般厚实。
从后面望过去, 宽阔而结实的背影已经完全遮住怀里的人影,只能看见厚重垂着的玄黑氅衣,和帝王轻垂的墨发, 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静谧又湿重。
暖气浸透窗纸, 湿气一点点凝聚,沿着窗缝滴落在地,砸出静谧的声响。
幼青缓缓呼吸, 狐裘细小的绒毛拂过脸侧带来一阵痒意, 她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轻声开口试探着问:“陛下怎么了?”
眼前胸膛安静地起伏着, 左胸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震动, 他迟迟没有说话。
幼青想了下,低声问:“为什么突然要说对不起?”
忽然想起了什么,幼青顿了顿。
“是因为上回酒醉一事吗?”幼青快速又低声地道,“陛下不用道歉,我当时也是酒意迷了心窍, 才会发生那样的岔子,不能怪罪陛下一人, 所以——”
头顶响起声音,沙哑而低沉。
“你失去了味觉, 是不是?”
幼青的话语卡在了喉间,垂在身侧的双手顿住,缓缓扣住了袖口的布料。她没来得及想,他如何知道的,话语先出口。
“没什么的,就是尝不出味道而已,对平日里的生活没什么影响的。”
幼青停顿下来,语气极其轻松,“从前我还总挑食,现在这毛病也治好了,吃什么都很香,感觉身体比从前更好了。”
头顶始终没有再响起声音。
幼青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又开口道:“而且喝药的时候,我再不用盯着那药碗半晌,苦大仇深地想怎么喝下去了,现在一口就能闷下去,还一点都不难受,黄连都不苦了。”
“堪称好处多多。”幼青笑了起来。
“不好。”殷胥道。
幼青顿住。
停了片刻,殷胥嗓音更哑,开口低声重复,“不好,一点都不好。”
幼青彻底顿住,想勾起唇角笑一笑,忽然发现有点笑不出来,她嘴唇动了动,正想说话:“真* 的没什——”
“朕对不住你。”
幼青浑身凝住,缓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知道了这事的由来,她轻声道:“没什么的,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喜欢这样被毫无选择地定下后来的一生。”
“而且也就当时痛了那一下,现在早就忘记了,真没什么好在意的。”幼青道。
环着的怀抱松开,幼青抬头的瞬间,对上了殷胥此刻的神情,他只是直直地望着她,一言不发,唇角很轻地垂着,甚至连眉眼都深深垂着。
幼青所有的话语都咽回了喉间,头顶落上大掌,很轻很轻,掌心的热意随之传过来,他声音极轻,极沉重。
“窈窈,不要说这些轻松的话了。”
因为一点都不轻松。
她坚定勇敢到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幼青启了启唇,忽然发不出声,鼻腔一瞬间堵住,眼眶骤然酸疼。
殷胥喉间一涩,望着眼前人。
他拿起锦帕,刚要落下的瞬间,外面忽地响起声音,“小姐,潘大人来了。”
殷胥顿住,向外看去。
略显苍老的声音和玉葛的声音交杂在一起,脚步声混着说话声越来越近。
幼青抬起了头,骤然缓过心神。
太医署那边若是知道陛下竟然这么晚在这里,届时传言定要沸沸扬扬了,虽然潘太医也未必会说出去这些,但万一传出去,她到时候怎么见太医署的同僚们。
幼青连忙望着殷胥道:“陛下,要不你先去旁的地方躲一躲?”
殷胥顿了一瞬,幼青却是连眼泪都顾不上擦,四处张望了一眼,忙拉着殷胥的衣袖就往里间走,绕过屏风引至榻上坐。
“陛下稍在此坐一坐,潘太医是来朝臣女拿一点药材,很快就走的。”
幼青顿了顿,双手合十,望着殷胥,声音又低了些,“陛下先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好不好?”
殷胥对上眼前人,尚且泛红的明眸,半晌道了声,“朕知道了。”
幼青松了口气:“多谢陛下。”
说罢,幼青匆匆走了出去,正巧玉葛领着潘太医进来,潘太医此时只着一身青灰色的便服,须发苍苍,他身侧是年岁相当的妇人,脸盘稍圆,笑眼弯弯,手里还提着些东西,都交给了玉葛。
“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潘太医道,“家里自己做了些腊肉腊肠肘子之类的,正好就给你装一点过来。”
幼青早闻到了香气,连连道谢,忙请潘太医和他夫人坐。
丹椒今日刚巧不当值,也在家中,早听见了声音,这会儿沏了茶过来,端着红木托盘,将茶盏放在了方桌上。
潘太医和潘夫人都道谢。
潘太医喝了一口茶,就赞道:“好茶,此茶唇齿留香,没有分毫涩意。”
幼青笑着道:“正好这茶还有好些,我反正也吃不完,潘大人装一点回去喝吧。”
说着,幼青向玉葛轻声吩咐了几句,玉葛转身就去装茶了,潘太医倒也不好再拒绝。
幼青已将潘太医要的药材包好了,正想着先送出去,想想办法让今日潘太医早些离开,这样也不用他在里间躲藏太久。
潘太医已道起昨日见的一例疑难症,幼青回过了神,只得随着一同讨论起来。
越谈越深,潘太医越听越点头,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幼青头皮发麻,一句一句地答着,心中想如何能尽快结束之时,潘夫人放下了茶盏,瞪了潘太医一眼。
“怎么又谈起这些来了?好不容易才下了值,你也让小薛大人休息休息。”
潘太医闻言忙道:“是,是,下值了,就不聊这些了。”
幼青暗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药材已经都备好了,潘太医又开口说起家常,问起她一人住在这里,平日生活里可有难处,需不需要帮衬帮衬?
潘夫人也道:“家中虽不算富贵,我也没什么擅长的,但做饭还马马虎虎过得去,你若是不嫌弃,可常来吃些。”
热情实在难以推拒。
三人就这般话着家常。
潘夫人也喜欢同幼青说话,言辞进退有度,说话也条理清楚,说再多都不使人觉得厌烦,反倒是心里头高兴。
一时生疏都散了些,潘夫人正端着茶盏,忽地又想起一件事:“这里这么多小厮啊?那守在门外也怪镇人的,一进来还吓了一大跳呢。”
潘太医也想起来,总觉得有点奇怪。
幼青饮了口茶,含糊道:“嗯,一个人住总是有些不大安全,最近又听闻长安城里不是很太平,总有些闹事的,多些人,也安全一点。”
潘夫人也道:“是呢,我有个亲戚家就遭了贼,那贼被发现了,还特别嚣张,手里还拿着刀呢,幸好下人都赶过来了,那贼才落荒而逃了,只是现在还没抓住,一人住是要当心些。”
这般想着,潘夫人又有些心疼,女子在外独居,确实是要担心这些问题。
长安城里二嫁三嫁的也不少,这薛二姑娘瞧着挺好的人,怎么和离后,没有再寻个良婿呢?
难不成是还没遇到合适的?
潘夫人试探着问:“小薛大人,如今可有再婚的打算?可要帮忙介绍几个才俊?”
帘内蓦地传来一声脆响。
是清脆的茶盏落地的声音。
潘夫人潘大人都向着里间的方向,看了过去,幼青忙道:“无碍,可能是里头的小丫鬟不慎打碎了茶盏。”
潘太医和潘夫人这才收回了视线。
幼青又回道:“还未想好再婚。”
潘夫人心道,这怕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若是寻不到,她若寻着合适的也可以帮着打问打问。
潘大人也想到一块去了,直接捋着胡须开口道:“你若是寻不着良婿,我虽是不才,但还是识得不少年轻的俊才,牵个线搭个桥还是可以的。”
以小薛这样的才貌,纵是和离,也定能寻到更好的。
幼青连忙道:“多谢潘大人,但我暂时就不考虑此事了。”
潘太医道:“反正你若是想寻了,我这里可有好些才俊的人选,身长七尺,相貌朗朗,又有才华的青年俊才。”
幼青想起里间的人,头皮有些发麻。
“当真不用了,多谢潘大人的好意。”
说着幼青又看了眼滴漏,“天色已晚,再晚回去恐是路上不便,我这就叫人把潘大人要的药材拿过来。”
潘太医忙道谢。
玉葛先是出去了一趟,又回来对着幼青低声道:“我又清点了一遍,那药材好像漏了一味,小姐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幼青于是匆匆随着玉葛出去了。
外间顿时落入一片静谧。
丹椒侍立在一旁,一时也没有说话。
好半晌,都是安静。
殷胥听着外间已没了声音,终于提步从榻上起身,缓步绕过了屏风,正要掀起帘栊走出去时,却突然听到了茶盏微动的声响,脚步又顿住,复又转身往里而去。
半垂的帘栊之下,半部玄黑袍角,连同登云靴一闪而过。
潘夫人瞥见的瞬间,立时顿住了,连忙去拉潘太医的袖子:“这,这……”
这怎么像个男人?
潘太医本来正喝着茶,莫名其妙地抬起了眼,正要问怎么了,忽地瞥见了半片绣着金线的袍角。
金光闪闪,流光溢彩。
第38章 陛下算情夫。
天色昏昏沉沉, 晚霞的光铺满,又飘起了细雪,静谧地落着, 在地上积下薄薄的一层,行在廊下都湿滑得人站不住脚。
幼青携着玉葛取了药材,还有几两茶叶匆匆地赶回了堂屋。从门槛踏进去后,玉葛快步走过去将手中的东西递上前去。
潘夫人瞧见幼青进来, 终于回过神,顿时放下了茶盏。
瞧见玉葛的动作,潘夫人连忙起身从玉葛手里接过东西, 又向着幼青道谢:“你这孩子费心了。”
幼青摇摇头, 笑着道:“不过是一点药材还有几两茶叶而已,夫人送的腊肠肘子才是费心了,还未谢过夫人呢。”
瞧着天色确实已晚, 又飘起了细雪, 潘太医和潘夫人道谢之后便起身告辞,幼青携着玉葛丹椒送人至了府门外, 直送着人上了马车, 才转身回了家中。
马车车轮滚过雪地,映下两道深深的车辙,马车之内,潘夫人打开包袱,里头除却仔细包好的药材, 罐子装的新茶,还有些新制的点心。
潘夫人心中熨帖, 刚收好包袱,忽地心中又有些隐隐的尴尬, 没想到小薛瞧着乖乖巧巧沉沉静静,里间竟藏了个男人,想来他们今日来拜访唐突了。
“我道是让你迟一两日,先同小薛约好了再过来,你看这搞的。”潘夫人责怪道。
潘太医还沉浸在心神中,被喊了两遍这才回过神来,又觉得冤枉:“我今日问过小薛了,她说今日有空的。”
潘夫人道:“你也不提前打问打问,小薛这明显是已寻着新婿了,我还当着人家的面说要介绍,这下弄得多尴尬。”
潘太医诶了一声,捋着胡须,端起茶盏吃了几大口,眉头紧锁着,脸上的皱纹形成了个川字,放下茶盏重重唉了一声。
潘夫人见他这样子,开口安慰道:“不过是弄出了点笑话,又不是什么大事,愁苦成这样,唉声叹气做什么?”
潘太医摇摇头,连道:“不是,不是。”
潘夫人有些不明所以。
潘太医神色深沉,脑中又回忆起府门口立着的那些小厮,看着都身着便服,但身姿挺拔神色肃穆,气势就很不一般。
那片匆匆闪过的袍角,上绣着金线,其实勋贵人家的子弟也穿这样的衣裳,这只能说明此人非富即贵。
但上面好像绣了半只爪牙。
潘太医拿着茶盏,又饮了大口压惊。
小薛这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马车缓缓行驶着远去,淹没在了细细的飞雪之中,沿街的灯火朦胧地也隐下。
幼青回至府中之后,立刻就回至了里间之中,绕过屏风去寻人。
里间没有点灯,唯有外头的光,从缝隙透进来,殷胥立在窗前,轮廓明暗着,眉眼俊逸,闻声转过了身来。
幼青走上前去,先点亮了灯,又沏了茶上来,递到殷胥手中,低声着开口。
“委屈陛下了。”
殷胥接过茶,想起什么:“朕方才没有听到声音,以为人已走了,便绕过屏风。还未出去便听到了声响,于是又回来了,也不知有没有被发现。”
幼青想了下,只是这么短的一瞬,应当不会有人注意到吧。
天色已晚了,殷胥饮罢这一盏,便顺意地起身要回宫了,幼青也随之送到了府门之外,直看着人登上了马车。
幼青终于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度过这坎坷的一日了,幸好他也没有追究些旁的事情。
帷裳轻轻垂着,里头传来声音。
“这还是朕头一回,做情夫。”
幼青脸唰得红了,反应过来的瞬间,忙低声辩解道:“不是情夫。”
又有床笫之欢,又见不得人,这不算是情夫算什么?
殷胥反问:“那算什么?”
幼青一时卡在了喉间。
隔着厚重的车壁,殷胥几乎可以想象到幼青此刻窘迫的神情,唇角短暂轻勾,他转移了话题,再逗下去要恼了。
“明日来长生殿,一同用晚膳?”
幼青想了下,低声应嗯。
马车终于开始行驶,渐渐速度加快,穿过巷口的转角,而后消失在细雪中。
次日,太医署。
大清早已是忙忙碌碌,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幼青也一直忙碌至了中午,正吃着午膳,丹椒忽地跑了进来。
幼青放下了碗,以锦帕擦了擦唇,正要询问之时,丹椒已凑近低声急促开口。
“沈二爷派人传信过来,说是柳姨娘难产了,想请夫人前去看一看。”
幼青顿时站起了身,连忙口头同林正请了休假半日,随即跟着丹椒快步往宫外而去,直登上了马车,一路快行往沈府。
门口的柳树如前,石狮子睁着双目。
守着的小厮瞥见幼青的身影,连忙引着幼青和丹椒往府里走,幼青边走边算,柳月是三月份有孕,到如今差不多过了快九月,确实也是时候生了。
红香院之中,已是一片乱麻。
沈文观瞧见幼青来了,连忙走上前,简直要热泪盈眶了:“薛二,又劳烦你了,一定要救救人啊。”
幼青略点点头:“放心,会尽力。”
说着幼青已快步行入屋内,婆子端着一盆又一盆血水出来,里头也是浓重的血腥味,有个稳婆在帮忙,但已明显慌乱到不知所措。
柳月丫鬟眼里含泪,忙说起情况:“今晨本来是在院子里散散步的,谁知道地上有积雪没有清扫干净,不慎摔倒了。当时就见了红,忙请了稳婆过来。可稳婆说这胎胎位不正,试着转胎位还是转不过来,再迟就是一尸两命了。”
稳婆在一旁道:“我知道太医里或许有人会转胎位的针灸或是推拿之术,所以才催促着沈二爷请太医过来。”
幼青略点点头,已抬手放在柳月的腹部之上摸胎位,眉心渐渐蹙紧,的确是胎位不正,正常当是头位。
她又半跪下来,把柳月的脉象。
柳月已痛得快昏迷过去,额上已浸满了汗水,鬓发也早已沾湿。
幼青先唤人给柳月含一片人参,而后净手之后开始施针。
稳婆在一旁边关注着柳月的脸色,又去看施针的情况,一针又一针,快而不乱稳稳当当地落下去。
又过了片刻之后,幼青终于收手。
稳婆一直紧紧盯着柳月,连忙上前去摸胎位,摸到头位朝下之时,顿时激动地道出了声:“太好了,总算是转过来了。”
胎位转正之后,剩下的顺利了些,没有什么需要幼青施针的地方,但是保险起见,幼青还是一直守在其侧。
稳婆教着柳月如何使力,柳月的丫鬟也在一旁鼓气,幼青看着柳月的脸色,又让人熬了参汤来,叫人时不时给柳月喂一两口参汤恢复气力。
这般熬着,直到了黄昏。
屋内终于响起了啼哭声。
沈文观在外面焦躁的步伐也停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过了一阵子,稳婆以衾被裹着孩子走了出来。
“恭喜沈大人,是个千金。”
沈文观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孩子,被稳婆指点着抱好,看着怀里孩子皱巴巴又红彤彤的小脸,仰起头长叹了口气,低头望着这无知无觉闭着眼的孩子。
“可真是会折腾啊。”
说着,沈文观突然想起什么,忙又问稳婆:“我夫人怎么样?”
稳婆道:“薛太医还在里头,沈大人不必太过担忧了。”
过了好一阵,幼青才从屋里走出来,对着沈文观道:“暂时是没有什么危险,但是后面几日还要小心大出血,府上随时备着大夫,也可以来寻我。”
沈文观忙道谢,又忙道:“满月酒,你一定要来啊,到时候好好招待你。”
幼青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屋内,言简意赅道:“先带着孩子进去看看吧。”
沈文观道:“待得空,登门拜访道谢。”
说罢,沈文观也不客气了,抱着孩子先进去瞧人了,柳月缓缓睁开了眼,又忙道:“可谢过薛太医了?”
沈文观点头。
柳月看着孩子,眸中泛着水光:“薛太医真的是很好的人。”
沈文观说起这个,就想叹气,薛二这么好的个人,偏偏落到个心狠手黑的人手里去,而且陛下那日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结果现在了,还没给个名分。
这么快就厌弃了?
陛下也真是,坏事做绝了。
幼青出了沈府之后,瞧了眼天色,已近乎全沉下去了,待登上马车,幼青从方才的紧迫中回过神,这才想起一件事。
她答应要一同用晚膳。
现在明显已过了点了。
马车一路飞快地回了皇宫,幸好宫门还没有落锁,幼青出示了令牌,快速地走过宫道,直奔长生殿而去。
远远的,长生殿已亮起了灯火。
幼青抿了抿唇,请示了宫人,半晌才跟着小太监进入了殿中,内殿隐隐的说话声传出来,并且不止一两道。
她心中生起疑惑。
常喜从内殿走了出来,瞧见幼青之后连忙躬身道,又苦笑道:“薛太医你可算来了,不过晚膳可能要推一阵子了。”
幼青心中隐隐生起不好的预感。
常喜叹道:“陛下旧伤复发了。”
说着,常喜引幼青进入内殿。
帝王坐在榻上,上半身褪尽,灯火之下道道伤痕交错,玄黑龙袍堆叠其下,两三个太医围在其侧。
他抬目看了过来,眸光幽幽。
第39章 解衣欲睡。
长生殿内熏香轻蕴, 艾灸的香气渐渐掩盖住檀香,窗扉半开着,浓郁的艾草气才散去了些许。
幼青望着不远处榻上之人, 又借着殿内通明的灯火,仔细地瞧了瞧,他好似没有任何的外伤,气色瞧着也如常。
应当是无大碍。
幼青忽然忆起, 从沈府出来,就一路赶回了宫内,连衣裳都没有换, 她匆忙低头看了一眼。
靛蓝官袍上袖口处, 胸前都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已变成了褐色,并不是很明显, 但面圣也足够失礼。
幼青低声地唤住常喜, 在常喜略显疑惑的目光中,幼青解释道:“袍服脏污, 恐是不宜面见圣上, 可否待臣更衣沐浴之后再回殿中请罪。”
常喜看见幼青的袍服,忙点头应是,又转身唤来宫人,引着幼青去沐浴更衣。
长生殿中,十分静谧。
常喜上前来, 俯身低声道明了情况,殷胥略微颔首, 而一旁的张院正终于施针结束,累出了满头的汗, 自己拿帕子擦了擦之后,俯身垂手而立,低声询问。
“陛下右臂疼痛可有所缓解?现在可抬得起来?能活动吗?”
殷胥抬手拿桌案上的茶盏,在半空中举了一阵后又放下来,张院正始终仔细观察着皇帝的动作,眉心渐渐蹙紧,又上前按了按皇帝的右肩。
“微臣所按之处,陛下可觉痛?”
殷胥道:“一点,已好很多了,只是活动时稍有些僵硬而已。”
言罢殷胥已开始穿衣,一副神色如常的平静冷淡模样。
张院正心中微微叹气,向后退了两三步,低声提醒道:“陛下的右肩昔日受伤,医治不及时,这几年又常活动过度,挽弓射箭之类更伤。长此以往下去恐是疼痛更甚,僵硬更甚,还请陛下保重身体,平日里仍需多加注意。”
殷胥道:“朕已知晓。”
一听这随意的语气,张院正心中也知这分明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从前上战场之时尚可说是没有办法,只能将这伤硬生生拖着,可如今何苦呢?如此不上心。
但张院正自诩是劝不住的,只能心中默默叹气,而后领命退了下去。
一旁辅助的林正,也随之退了下去。
张院正和林太医二人行出殿外时,天色确已深深,宫内四处都亮起了灯火,星星点点的光芒照着漆黑的宫道。
林正低声问起:“陛下这伤,应当有两三年了,可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张院正从前曾在燕云战场上,当了几年的军医,只是后来才随着提拔回来,闻言略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捋捋胡须。
“大抵是两年前那回,当年今上尚在燕云之地领兵打仗,正值战事稍休之时,今上消失了整整两月,回来时就受了重伤,尤其是右肩伤得极重。”
张院正说着顿住,声音压得更低,“我曾听到些风声,陛下那两月是冒着危险潜回了长安。”
当年庆王还没有倒,今上偷潜回长安此举算是危机重重,一是万一暴露,定然会引起先帝的猜忌之心;二是庆王若发现,会想方设法让今上殒命。
张院正猜测,今上当年受如此重伤,应当就是庆王派出的刺客所为。
只是,张院正并不清楚,为什么今上当年要冒着如此危险潜回长安。
这般忆起此事,张院正又忍不住摇头叹气,低声道:“陛下当真算得上铁人了,战场之上几回生几回死,走到如今,确是极不容易了。”
林正闻言也微微叹气。
天色渐渐彻底沉下,长生殿内的艾草熏炙之气已经消散殆尽。
幼青沐浴罢回至殿中之时,刚好已摆好晚膳,她行至内殿,恭敬行礼之后听着吩咐在杌子上坐定。
宫人端上茶水来,幼青漱口之后,终是忍不住先低声开口询问:“听闻陛下旧伤复发,是什么病症?可好些了?”
殷胥正在铜盆里净着手,闻言神色更是随意:“无碍,只是些许小毛病而已。”
幼青略蹙了蹙眉头,越是这样说是小毛病,越是听起来不太寻常。
殷胥擦干双手,瞧见幼青的目光,蓦地笑了起来:“朕如今好生生地在这里,太医也瞧过了,会有何大碍?”
他神色淡然,容色如常。
幼青半晌轻应了一声。
常喜在一旁布菜,整个用膳都是静谧而无声,菜肴清淡而不失其味,待膳食用罢又净手之后,菜肴便撤了下去。
殿内灯火摇摇,檀香轻轻氤氲。
幼青本看着天色已晚,正想着要告罪出宫之时,却又被唤住下一局棋,她只得行至榻边坐下,陪着一同下棋。
殷胥执白子,幼青执黑子先行。
下棋的间隙,殷胥开口问:“失去味觉此症可让其他太医瞧过了?可能医治?”
幼青捻着黑子,正思索着,闻言轻点点头,回道:“已瞧过了,只是不好治的。”
殷胥轻应了一声,垂目望着棋局,深深思索着,派遣出去民间寻医的人还没有报信,也不知寻得如何了。
幼青也沉默着,有些神思不属,究竟是什么旧伤,为什么语焉不详?
常喜在一旁,瞧着这静默的气氛,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正巧奉茶的小太监进来了,常喜顿时暗暗舒了一口气,端着茶盏分别放在二人的手边。
殷胥端起茶盏,忽地想起一事,将杯盖轻轻扣下:“听闻沈文观的夫人难产了,如今可平安了?”
幼青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母女目前俱是平安,只是仍需担心这一两日可能会出血,我让他们备了大夫在府里,若是这一两日出了什么事,我大抵还是要赶过去一趟瞧一瞧的。”
说起这事,幼青又想起:“待母女都已彻底平安,孩子也满月了,我怕是还要去吃一趟满月酒。”
殷胥却是又想起一事。
“那日梅园之时,沈文观曾同朕说他与你夫妻情深,和离之后,仍是念念不忘,道是想同你再做夫妻。”
幼青端着茶盏一顿。
沈文观都说了些什么?他分明又不喜欢她,夫妻三年,也未生出夫妻之情,和离之后反倒是说起了这些奇怪的话?
幼青道:“他混说的。”
殷胥道:“朕知道。”
殷胥放下茶盏,复又抬手落棋,幼青见状也随之落子。
常喜在一旁暗暗瞧着,他对围棋也只是略懂一二,可见着棋下得越来越慢,也知这局势怕是很胶着。
他心里默默地想,到底是薛太医的棋艺十分厉害,还是陈小将军的棋艺太差,陛下从前同陈小将军下棋,很快就把人杀了个片甲不留,可如今却是下了许久了。
幼青捻着棋子,一时踟蹰。
对面的帝王身体略微倾斜,手肘支撑在桌案之上,又轻搭在下颌,修长如玉的指间轻夹着颗白棋,玄黑绣金的衣袖随之滑落垂下,露出的手背青筋分明。
幼青下得艰难,抬眼看向对面之人,忽地想起方才被打断的思绪,随意在棋盘之上落下一子,低声开口询问。
“陛下是什么旧伤复发了?”
殷胥顿住:“曾经受了点箭伤,确是小毛病而已,不足挂齿。”
幼青没有说话。
常喜在一旁欲言又止。
幼青停了片刻,放下棋子,望向了对面之人,认真地问:“微臣可否瞧一下陛下的旧伤,若是有可出力之处,微臣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医治。”
殷胥顿了瞬,吩咐道:“都退下吧。”
常喜只得恭声应了声是,又带着宫人都退出了内殿,立时殿内陷入一片安静。
殷胥将棋子放回了棋盒之中,抬手开始解衣,将腰上的玉佩香囊等解下,而后将玉带取下,玄黑龙袍松散开,他将外衣先褪去放置在了一旁,剩下明黄里衣。
里衣解开,露出其下的胸腹。
宽肩窄腰,结实而有力。
上回灯火很昏暗,幼青根本没有看得太清楚,这回灯火通明,连发丝都照得清晰可见,他胸前腰腹上道道交错的,陈旧伤痕极其分明。
有一道甚至贴近心口。
幼青半跪至榻前,看着这些,手指顿了一瞬。
她问:“是哪一处旧伤?”
殷胥道:“右肩。”
幼青抬手按了按右肩:“痛吗?”
殷胥神色如常:“不痛。”
幼青眉心轻蹙,这里是关节之处,若是伤到了,可能会影响平日活动,且是平常写字射箭常用之手。
她抬手握住他的小臂,正想看一下活动的情况之时,殷胥却收了回去。
“只是午后之时轻微的痛,所以才传了太医来,经过针灸之后,已大好了。”
说着,殷胥已穿上里衣,笑着道,“战场之上比这更重的伤,不能再多了,这点伤根本称不上什么。”
幼青抬眸定定地望着他。
年轻帝王抬手系着里衣,眉目微敛,神色轻松而随意。
察觉到这视线,殷胥垂目望着幼青,可目光在落到眼前人时便顿住。
眼前人已换下了官袍,藕荷色的衣裙在榻边层层散开,鬓发仍是未着钗环,甚至连耳饰也无,肌肤在灯火之下,更是如珠如玉般秀美,眸若点漆,唇瓣柔软。
明眸里似含着秋水。
殷胥缓缓地启唇:“朕可以认为,你这是在关心朕吗?”
幼青垂下眼眉,后退一尺。
“君上的身体康健关系重大,臣下对君上自当如此。”
殿内一片寂静。
下一刻,殷胥伸手攥住幼青的肩膀,拉向自己的方向。
在幼青微微震动的瞳孔中,帝王带着几分力道扣住纤细的腰身,用力地吻住了幼青的唇。
带着薄茧的指腹,牢牢扣住纤腰。
帝王明黄的里衣,松散开来,露出大片结实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
他眸光幽深。
第40章 再饮避子汤。
殿内地龙烧得旺, 幽幽的檀香从香炉上缓缓升起又轻蕴,桌案上半局未下完的棋在灯火下发着莹润的光泽。
榻上之人俯着身,幼青半跪在榻前, 反应过来的瞬间,下意识地分开向后躲,垂下头快速而低声地提醒。
“陛下,这回你我都没有醉酒。”
殷胥轻嗯了一声, 松开扼制的手。
幼青仍跪伏在地,眼睫轻动,唇瓣轻抿了抿, 她眉心轻蹙, 抬手以锦帕轻擦了擦唇瓣沾染上的湿润。
殷胥目光顿住。
她低声开口:“陛下,天色已晚,微臣这就出——”
一半话音卡在喉间, 腰上忽地传来一股力道, 幼青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腾空而起。
殷胥左臂揽过幼青的腰臀, 在略显惊慌的呼吸声中, 很轻易地将人提了起来,放在黑漆桌案上。
幼青瞳孔睁大。
唇瓣被狠狠地咬住。
双手被扼住,压在了腰后。
幼青向后躲着唇,下一刻,下颌被大手紧紧地钳住, 她只能在这力道下,被迫仰起了头, 唇齿被撬开,他长驱直入。
酥麻的痒意, 从交缠之处蔓延,每一根心弦都仿佛在这凶狠的吻中发颤,强烈的刺激着头脑。
幼青只觉眼前一切都是混沌而模糊。
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棋盘没有拿开,上面的棋子都散落着硌在身下,微微的不适又让人回神。
幼青挣扎着喉间发出气音,想要唤醒眼前这个不管不顾之人,下一刻双手被扼制过头顶,后背靠上明瓦窗。
纤细的身影映在窗上,被迫仰着头,后颈连同腰线弯成一道近乎柔软到轻易摧折的弧度,而后完完全全被宽阔而高大的影子彻彻底底覆盖住。
津液交缠着吞咽。
幼青迷蒙着双眼,眸中呛咳出了蒙蒙的水意,呼吸渐渐不畅,脸颊眸中都因着无法呼吸而发红。
殷胥终于分开了些许。
幼青终于本能性地向后蜷缩了一下,微启着唇深深喘气,眸光仍涣散着,蒙蒙地望向眼前之人。
他立在她身前,眉眼浅淡缱绻,薄唇沾上水光,泛起刚刚厮磨过后的润泽,明黄的里衣已散开大半,露出其下隐约可见的劲瘦有力的腰腹。
殷胥左臂撑在幼青身前,微微俯身,将幼青整个人笼罩在内,他垂目轻轻地望着,眸光深幽,抬手以袖口一点点擦去她唇角溢出的津液。
“窈窈。”殷胥道。
幼青微微回神。
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柔软唇瓣,最后轻轻按住,幼青不解地望着,他眉目依旧浅淡,语气更是轻易。
“其实朕的酒量很好,从来没有醉过一次酒。”
幼青还没想明白这意思,腰上横揽过一条结实的手臂,整个人悬空,她下意识紧紧抱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陛下,如此不可——”
上回是醉酒,可这回,怎么着都不应该发生那样的错误了。
明黄色的帐幔扯下。
龙榻之上,龙纹的刺绣在光影下闪动着光芒,怒目的五爪金龙威严不可直视,上好的缎纱如流水般轻淌。
灯火朦胧的影照进来,落在帝王劲瘦而有力的腰背,每一块隆起的肌肉皆是,纹理分明到性感,甚至随着呼吸起伏。
幼青陷入枕衾之间,明眸闪动,带着微微的惊慌,上回算是不太清醒,也没有太多的害怕,但后面回忆起来,那种陌生至极又夹杂微微疼痛的愉悦,简直让人十分后怕,尤其是还整整持续了半宿。
“陛下,臣,臣,不可……”
殷胥轻应了声,唤:“小薛太医。”
他抬眸望着她,低头吻在她的手腕。
呼吸的热气,喷洒在腕上。
幼青望着眼前人,惯来冷淡的眉目,而今已染上欲色,所有高高在上的疏离,都在此时消失殆尽。
他垂目轻吻,舔舐轻咬。
幼青呼吸错乱几分。
藕荷的衣裙解开,完全褪了下去,最终和明黄的里衣交叠着落在玉石地上,暖香轻轻笼着,细细密密地透进帐* 幔,销金帐下轻烟慢拢。
欲念渐渐侵蚀了一切。
幼青下意识回抱住了眼前人,甚至在唇若即若离地分开时,有些不得章法地去追他的唇,而后脖颈落上一只大手,轻轻握着她的喉咙,深深地吻住。
“陛下,臣,臣有点怕。”幼青道。
殷胥轻轻吻着:“上回是第一回,故而才会有些痛,往后不会如此。”
幼青轻轻呼吸。
光影透过销金帐,落下雾蒙蒙的影,照在紧扣着的双手,纤细的手腕,被大掌压在软枕之上,十指相扣着交缠。
当痛意蔓延开来的时候,迷蒙的心神终于回转过来。
幼青眼里溢出了泪花。
他为什么骗人?
“疼,还是疼。”幼青低声啜泣。
身体也随之绷紧。
殷胥停住,吻住幼青的耳垂,舌尖轻挑着厮磨,大掌轻轻落在纤细的腰肢,紧绷的腰腹终于渐渐放松。
痛意渐渐褪去,如上回一般,甚至还要更特别的,异样的感觉渐浮上来。
低泣声夹杂着混乱的呼吸。
销金帐随着轻烟晃动,滴漏一声一声一点一点,时间一滴一滴流逝,依旧没有分毫要停下的动静。
“陛下……”幼青哑了嗓音,眼睛都饱含着水意,眼圈整个都泛起了红。
殷胥根本还未满足,眉眼轻挑含笑,抬手轻轻拨开怀中人汗湿的鬓发,低声道出从今夜起就一直压抑的不渝。
“在此时,还要满口君臣相称?薛太医,君臣之间,当做此事吗?臣子对君上就是如此的关心?”
幼青咬住了唇。
殷胥一直等,等她唤他的姓名。
“陛下。”幼青垂下双目,眼睫颤动,声音虽哑但清晰,“礼不可废。”
半晌,殷胥蓦地笑了起来。
下一刻,幼青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声声的呜咽。
殷胥好声好气地提醒:“薛太医,上回爱卿抓破了朕的脖颈,如此可算是伤及了龙体,尊卑断不可废。”
幼青眼里泛着泪花,雾蒙蒙的明眸都染上一圈圈红,瓷白的脸颊颈侧耳垂,都鲜红欲滴,几乎被欺负至极的模样,唇瓣被蹂躏地轻轻启着,溢出低哑的啜泣。
殷胥伸手轻轻抵在怀中人的唇瓣,柔声提醒道:“薛太医,不要出声,不可让旁人知晓你我君臣二人,竟在此行如此隐秘之事。”
幼青终于忍不住,低声恳求。
“子胥,不要了……”
他声音冷淡,话语却是极其放诞。
“好多水,怎么就不要了?”
幼青紧咬住了唇,耳朵发烫。
殷胥又忆起,她分明有精力得很,上回醒来后,直接就跑了。
幼青没有想到,这回的求饶竟然没有了分毫的用处,反倒是愈演愈烈。
到最后,甚至是醒了睡,睡了醒,一直都没有停歇过,直到微光照了进来,幼青方知是要天亮了。
竟是通宵了。
甚而,幼青见他又要抱过来,身体就下意识颤动着想躲,什么也不顾了,低泣着恳求:“子胥,真的不要了。”
帝王神色轻微餍足,眉眼含着笑俯身哄慰了几句,而后抬手将人横抱在怀里,缓步走向了净室。
又是一番水声和哭诉。
幼青到最后,确已不知天昏地暗。
再次醒来之时,眼前是一片漆黑。
浑身都是酸痛到几乎抬不起来,幼青启了启唇,发现嗓音已然哑了。
幼青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睛终于适应了昏暗的环境。
这里还是长生殿,还是龙榻之上,她再低头一看,已经换上了崭新干净的寝衣。
有宫人听见响动,轻声走了进来,抬手点亮了灯火,顿时殿内亮堂了起来。
幼青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光亮,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粉衣宫女走过来,取了软枕垫在幼青身后,又取了蜂蜜水来,扶着幼青一口一口饮下。
嗓子终于好转了些,可以说话了。
幼青问:“陛下呢?”
粉衣宫女道:“陛下今日晨起就上朝去了,中途回来过,见姑娘仍在睡,又陪了一阵子,这会子可能去处理政务了,听闻有些繁忙,一时还回不来。”
幼青想了下,这会天都黑了,她竟是一整日都未去太医署上值,心中悔意泛了上来。
“可否帮我把官袍取来?”
粉衣宫女闻言应了声是,不一阵子,端着崭新干净的官袍走了进来,又帮着幼青一同穿好,理好衣襟,捋平褶皱。
幼青深深呼吸,刚走出殿内,就碰上了守在其外的常喜。
常喜一看幼青,就道:“薛太医可不能走啊,就且留在这里候一候吧,若是线下饿了,奴才这就去传膳。”
幼青也知这是走不了了,也只能转身回至殿内,正在此时,她又忆起一事,这回还未饮避子汤,若是再迟了吃,不知还有没有效用。
这般想着,幼青又走至书案前,写下一张方子,折好之后放在掌心,而后她抬步走了出去。
常喜忙问:“可是要传膳?”
幼青将手中的方子递给常喜:“近来染了风寒,劳烦将此给丹椒,请她帮忙熬一副药。”
常喜拿过方子,正要交给小太监,又想起来问:“既染了风寒,要不要再请旁的太医瞧一瞧?”
幼青道:“无碍,小病而已。”
常喜瞧着幼青,确实瞧着也还好,除了像是彻夜未眠的青黑,精气神也还好。
“好,那要不还是先传膳吧,陛下现下实在有些繁忙,恐是一时不得抽身。”
幼青轻点了点头。
回至殿中之后,很快晚膳已上来。
都是清淡一些的菜式,尽管如此,幼青还是没什么胃口,并没有动几口,垂目轻轻思索着,这会儿太医署应当不忙,怎么现在了丹椒还没有来?
殿外响起了脚步声。
幼青立刻站起来,正要出去见丹椒。
帘栊打起,来人身着玄黑龙袍,宽肩窄腰,淡淡的眉目低垂,龙纹的爪牙在光影中轻闪流光溢彩。
“陛下……”
殷胥轻应了声,缓步走进来,看着未动的菜肴,先净了净手,而后才坐下。
“菜肴不合你的口味?可有想吃的,朕吩咐御膳房去做?”他望着她。
幼青摇了摇头,垂下眼眉,唇瓣不知不觉咬住。
不是说他还要很久才回来?
殷胥亲端起了碗,拿起汤匙,轻声询问:“可要尝尝这汤?”
幼青低头道:“臣暂时没什么胃口,陛下先用膳吧。”
殷胥放下了碗和汤匙,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折叠起的方子,摊开放在了掌心。
“窈窈,你是在想这个?”
幼青心跳一停,惊慌地抬眸。
他眉眼依旧微微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