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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朕来上药。


    灯火在西窗下轻爆, 夜里起了微风,吹动了树梢上的落雪,窸窸窣窣地飞落。


    黑漆桌案之上, 满桌的菜肴仍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桌案之旁,幼青站在原地,双手放在身前,轻轻攥紧了袖口。


    纤细人影立在灯下, 安静地垂着头,穿着宽松的靛蓝官袍,长发只草草地挽起, 甚至有几缕不太听话的细碎鬓发从耳后冒出来。


    殷胥将手中的方子, 放在了桌案上,复又端起了碗,轻声询问:“坐下用膳吧, 可有想吃的?”


    幼青看着这副样子, 顿时松了口气,陛下好似没有追究那方子的意思。


    避子汤还没喝, 余事又是一团乱麻, 陛下如此好说话,她不如趁此机会出宫。


    幼青想了想,低声道:“天色太晚了,若无要事,陛下不如让臣先出宫吧。”


    殷胥抬眼看过来。


    顶着这目光, 幼青低声重复:“陛下,臣想现在出宫。”


    殷胥蓦地笑了声。


    话音落地的瞬间, 幼青敏锐地觉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殷胥抬手按在桌案,修长指节在方子上轻点, 他缓缓地开口:“这究竟是何汤药?朕不懂药理,仔细同朕讲一讲如何?”


    幼青顿住,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殷胥低眉垂目,自顾自舀了碗汤,拿汤匙轻轻地搅动,继续道:“上回去回春堂买的是什么汤药?究竟是治风寒,还是作些他用?”


    他轻轻抬眸:“这是第几回说谎了?”


    幼青彻底僵住,指节扣紧。


    他连上回也知道。


    殷胥淡淡垂目:“坐下用膳吧。”


    幼青终于从窘迫又僵硬中稍稍转回,低头抿了抿唇,在杌子上坐下,殷胥端着瓷碗,摸着外壁已不烫了,才舀起一勺,抬手送至幼青唇边。


    “多谢陛下抬爱。”


    幼青回转过心神,忙抬手去接碗,“臣自己来用膳即可,不敢劳累圣体。”


    殷胥停了片刻,将碗放到幼青手里,幼青只启唇饮汤,以缓解方才的窘意,只要他不再提避子汤一事就好。


    不知不觉一碗已尽饮下,又用了些旁的菜肴,竟是吃得比寻常都要多。


    待用尽之后,幼青正想着要如何请罪告退出宫时,殷胥已先开了口:“天色已晚,宫门已落锁,今夜且在此休息?”


    幼青半晌应了声。


    宫人有序地进来,收拾了膳食,有条不紊地备着寝前所需之物,一切行动皆是静谧而无声。


    幼青沐浴更衣罢出来。


    殿内温暖得如火炉般,香炉中檀香轻蕴着,明黄的龙榻之上已铺好衾被,帐幔轻轻落着。


    年轻帝王浑身带着湿气,墨发松松散散滴着水珠,他坐在圆椅之上,手中执着一卷书,本垂着目,闻声抬眸看了过来。


    幼青避开这目光,又看了眼龙榻,走过去将床最里备着的一卷衾被抱起来,而后放在了软榻之上。


    殷胥目光顿住。


    幼青低声询问:“微臣深感疲惫,现下可否去歇息?”


    半晌,才听得一声可。


    幼青上了软榻,将衾被拉上来,停了片刻之后,又拉得更上,整个人都埋在了衾被下面。


    殷胥坐在书案前,指节扣在书卷,望着彻底缩在软榻和衾被之间的人影,半晌扔下了手中的书。


    他向后靠在椅背,膝上是半开书卷,一手支在额角,未束的墨发随之垂下,半盏茶水轻扣在掌心。


    刚醒不久,她就打算换上官袍走了,若不是常喜拦着,她也断然不会在此用膳,更何论她每回都自饮避子汤。


    而今,昨夜可同床共枕,今日一旦清醒过来就避退三尺,连同处一榻都躲。


    瞧着很是沉静温顺,实则满心无情。


    是比打仗还要棘手百倍的难题。


    殷胥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幼青屏住呼吸。


    茶盏放下的声音之后,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即灯火彻底熄了,脚步声也转向了龙榻的方向,终于没了动静。


    殿内一片漆黑寂静。


    幼青终于探出头来,双手搭在衾被,眼睛望着帐顶。


    片刻之后,幼青缓缓抬手捂住了脸,深深的懊悔浮上心头。


    上回算是醉酒,可这回也没饮酒,不应该又变成这样的,什么关系都没有理清楚,就一回又一回地越界,太不应该了。


    她现在什么都没想好,更不能怀孕有个孩子了。


    幼青镇静地想了下,明日早起之后,就去太医署上值,那里应当有以前就备好的避子丹一类之物。


    殿内地龙暖暖地烧着,还有另一道平静而极轻的呼吸声,夜里又刮起了大风,拍打在明瓦窗上,呜啸地作响。


    幼青躺了一阵后,浑身的疲倦都浮了上来,甚至被刻意忽略的疼痛,也隐隐地反复作乱,让人无法忽视。


    腿痛,胳膊痛,嗓子也痛。


    整整一宿,从床榻到净室,幼青蒙蒙的记忆中几乎就没有停过,近乎是醒了就在,睡了也在,中途幼青嗓子哑了,殷胥就把人扶在怀里,喂了几口温水后继续。


    明黄的帐幔之下,龙纹的锦榻之上。


    年轻帝王居高临下地望下来,冷淡眸子泛着红,薄唇沾上了欲色,薄汗沿着下颌缓缓而下,殷胥垂目笑着,指腹黏湿,他抬手一点点地擦去,沉黑眸光中染着戏谑,“窈窈,不是不要了吗?”


    到最后,幼青真的没有意识了,只知道抱着眼前人胡乱地哭,耳边响起了柔声的劝慰,但还是没有分毫停下。


    幼青抿了抿唇。


    今夜绝不能再来一遭了。


    明明记忆中的太子殿下,温柔眸中总是含笑,一举一动皆是端方有礼,一身月白衣衫萧萧飒飒。


    而今的陛下,也是素来冷淡。


    怎么在床榻之上,像是变了个人。


    幼青翻了个身,阖上双目想入眠,半晌又翻了个身,身体的隐痛越清晰,正辗转反侧着翻第三个身时,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声响。


    脚步声伴随着话语响起:“睡不着?”


    幼青蒙在衾被下,低嗯了一声。


    随即是茶盏和桌案碰撞,及倒下茶水的声音响起,脚步声也随之越来越近。


    衾被掀起一角,幼青睁开眼看去。


    殷胥只着单衣,坐在软榻边,手里端着一盏温热的茶,他淡淡解释:“太医署送来的安神茶,饮后易入眠好梦。”


    幼青连忙坐起身来,低声道谢之后,接过茶盏,捧着一点点饮尽,殷胥又极顺手地接过,放回了桌案之上。


    待了好一阵,呼吸声还在近处。


    幼青从衾被里,探出头看去。


    他仍坐在软榻边,幼青顿时攥紧了掌心的衣衫,低声问:“陛下还不歇息吗?”


    殷胥道:“今日朕已遣人同太医署那头说过了,道你是替朕去办了旁事,缘由你可随意胡诌,太医署不会记你缺勤之过。”


    幼青愣了一下,轻声道谢。


    殷胥问:“你明日可要上值?还是想再歇息一日?”


    幼青忙道:“臣要上值的。”


    也不能因床笫之事,就误两日工。


    殷胥微微颔首。


    他顿了顿,又问:“榻上可冷?”


    幼青摇摇头:“不冷的,很暖和。”


    殷胥道:“如此狭小,可睡得惯?”


    幼青道:“挺好的。”


    半晌,殷胥终于直接问:“床榻之上足够宽敞,何不一同歇息?”


    黑暗之中,他眸光沉幽,薄唇浅淡,月光幽幽地照进来,落在侧脸之上,轮廓愈发分明,骨相之美在月影下愈发优越,像是摄人精魄的鬼神。


    幼青顿时摇了摇头,又连声道:“多谢陛下的好意,臣就在此歇息就好。”


    昨夜的痛意还没减,今夜可不能了。无论如何,都要抵挡住诱惑。


    殷胥顿了片刻,起身回龙榻而去。


    幼青微松了口气,正阖上双目,想要赶紧入眠,半晌,又坐了起来,正思索着要如何是好。


    龙榻之上传来动静。


    是殷胥起身下了榻,抬手点亮灯烛,顿时殿内亮堂了起来。


    幼青霎时回头望了过去,神情欲言又止,她忙又垂下头,躺了回去,以衾被整个覆盖住。


    刚刚的一闪而过,也足以看清软榻上半坐之人红透的耳根。


    殷胥略顿了顿。


    幼青不明白怎么突然点了灯,正是不知所措之时,殿内响起声音,冷淡平和,又极其自然。


    “还痛吗?”殷胥问。


    幼青愣了一瞬,很快喉间一卡,她抬眼看过去,帝王一身单薄里衣,手里拿着似是伤药一样的东西走了过来。


    殷胥低头看了看:“朕问过,可能要连续用三两日,昨夜已上过药了,今夜还没有用,要朕来吗?”


    幼青忙攥紧指节,急忙道:“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不用上药了。”


    安静了片刻。


    幼青慢慢低声下去:“或者,陛下把药给臣吧,臣自己来。”


    殷胥轻应了声,将伤药递过去。


    幼青握着伤药,有些不知所措,她草草地道了声谢,攥在掌心,迟迟没有动。


    殷胥忽地开口,眸光沉黑。


    “窈窈,你我都行了床笫之欢,为什么还要总是同朕这般界限分明?”


    幼青动了动唇,半晌,她轻轻呼吸,终于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将伤药放在了殷胥的手中,喉间吐出艰难一句。


    “臣不会,陛下来吧。”


    第42章  他夜夜笙歌。


    夜风裹着鹅毛般的大雪, 呜啸着拍打在明瓦窗格,长长的打更声由远及近,渐渐隐没在风雪声中。


    窗台之下, 灯花扑簌。


    昏昏的灯火落下,照亮了一小片,正巧软榻之上明亮又朦胧。


    幼青垂下了头,抬手摸了摸耳根。


    殷胥目光顿了顿。


    灯下之人, 半抱着衾被坐在软榻上,长长的眼睫轻垂,落下浅青的阴影。


    藕荷色的里衣领口微微地乱, 露出的颈项和小片的胸口光洁柔腻, 未束的乌发沿着胸前柔顺地垂着,半截雪白的皓腕搭在锦被上,手中握着那盒药膏。


    她通身在光影下发着莹润的光泽。


    殷胥收回目光, 接过药膏。


    “那就朕来上药?”


    幼青喉间轻应了一声, 而后呆抱着衾被坐在原处。


    殷胥站在软榻前,淡淡地垂下眼眉, 指节在白玉的药盒之上轻轻摩挲, 也立在原处没有动。


    又凝滞了一阵后,幼青低垂着眼睫,将衾被掀开,轻声呼吸几回,终于抬手放在了亵裤的裤腰, 随即彻底凝住。


    滴漏一声声响着。


    暖意携着熏香在殿内氤氲,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幼青半晌终是一鼓作气将亵裤褪在了腿弯,眼眉彻底垂下来, 只盯着一处旁的转移注意。


    久久地,没有传来声响。


    幼青正疑惑抬头,殷胥此时侧着脸,也是在望着不远处的器物,胸口在微微地起伏着。


    “……陛下?”幼青轻声疑惑。


    半晌没有声音。


    他忽然开口问:“你应是今日卯时去太医署上值?”


    幼青道:“是。”


    殷胥转过脸,垂目将药膏递还。


    幼青骤然拿上药膏,愣愣地抬头看过去,紧绷的心弦松下来,但又有些道不明的味道,还有一些手足无措。


    下一刻,他的声音响起,平和缓慢。


    “朕在一旁瞧着,若有不对之处再说。”


    幼青顿了下,迟疑。


    他看着她上药吗?


    风雪在窗外呜啸着,殿内暖意越浓,灯火映着软榻上的人影。


    幼青神色镇定平静,抬手从药盒里,浅浅剜出小块乳白的药膏,动作有些生疏缓慢,刚触碰红肿伤口又停住,胡乱又随意地涂抹了下。


    即将穿好衣裳时,手腕突然被攥住。


    幼青抬头望过去,眸光泛起失措。


    殷胥淡淡地垂着眼眉,俯身握着幼青的手指重新上药,声音冷淡又平静。


    “还要再里一点,不然恢复不好。”


    幼青顿时一僵,耳根红透,僵硬地任由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上药,身体已经完全不再听指挥,只是凭着本能作出反应。


    殷胥全程只是握着幼青的手,眉目也是冷冷地垂着,薄唇浅淡,手也没有碰到她其余的任何地方。


    只是在认真上药。


    幼青眼睫颤动,保持神色镇静。


    上好药之后,很快就分离开来。


    殷胥拿锦帕把幼青手指上残留的药膏都擦掉,抬手将衾被重新拉好,将人盖得严严实实,转身就熄了灯烛。


    “早些歇息吧。”


    扔下这么一句之后,殷胥什么话也没再说,径直走回了床榻,徒留幼青还抱着衾被坐在软榻上,望了一眼离开的背影,敏锐地觉察到,他此刻的不渝。


    这是生气了?


    幼青还在发懵,不过只是想了片刻,很快就在这一日的波澜起伏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明黄的帐幔之下,殷胥阖上双目,来回深深呼吸,掌心微微蜷缩,软榻上的画面反反复复挥之不去。


    那双含水的明眸,在灯火之下通透而见底泛着茫然畏怯,长长的眼睫轻颤,柔软的唇瓣轻启着翕张。


    他握着她手的时候,她手指的颤动和身体的僵硬也一并传来。


    殷胥忽然想,如果方才真真切切碰上那片湿润柔腻,就在她颤动的目光之下,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心口的燥意,愈演愈烈,在地龙烧得正旺的殿内蕴得愈深。


    又过了一个时辰。


    殷胥直接起身下榻,去了净室,在冬天里洗了一回冷水澡,顺便将已经脏污的里衣也换下。


    折腾了一番之后,已是天蒙蒙亮了。


    而软榻上的人,呼吸均匀,只需看一眼也知昨夜一觉安稳。


    殷胥却是整夜未眠,没有再打扰她,着衣佩带之后,就提步离开了殿内,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去往了两仪殿上朝。


    待快至卯时,幼青被宫人唤醒了。


    殿内是空荡安静。


    幼青洗漱更衣罢,就匆匆地赶往太医院上值了,一路快行而去,踩着檐下的铜板声入了门。


    张院正早已来了,在指点一些年轻的太医所下的方药,听见声响,抬头看了过来,眉头拧紧着轻责道:“小薛,既刚入太医署不久,算是学生,平日里要多加学习,昨日的班没来,今日又迟到,这态度可算不得认真。”


    幼青连忙道歉。


    林正闻言在一旁道:“老师,昨日她是奉圣命,出去办差了。小薛素日从未迟到早退,也习得极为认真的。”


    张院正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


    他挥了挥手让幼青自去坐下看医案,若有不懂之处及时提问。


    又过了一阵,张院正就繁事缠身,又匆匆地离开了,幼青这才松了口气,忙又向着林正道谢。


    林正书写着医案,劝慰道:“张大人素来如此,不喜迟到,不喜不好学的学生,今日也是一时气头上来,故而批评两句,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只隔着一座的太医,正端着茶盏,闻言就开始了笑,瞥着林正道:“林太医倒是对带的这小徒弟蛮好,还安慰人呢。”


    林正抬头瞥了过去。


    那太医耸耸肩膀,轻咂一口茶水,刚咽下去,见着此时太医署这角落人不多,又都是熟人,就开口压低声音道:“诶,你们可听说……长生殿的事?”


    幼青在最角落里,握着医案一顿。


    有人竖起耳朵,但话语还是责怪:“韩宣,你小声些,叫旁人听见了,看你的脑袋还要不要?”


    韩太医放下茶盏,四处看了眼,声音压得更低:“今上不是素来不近女色吗?自从登基以来,后宫空无一人,选秀也一个都没有选,身边连宫女都少见。”


    旁的太医点点头。


    这倒是真的,他们其实心里,都还私下偷偷地怀疑,今上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但是也没见陛下因此事来传唤太医医治。所以他们心想,这可能是今上确是,于色欲一事上冷淡,可能是佛经念多了?


    没见过这么清心寡欲的皇帝。


    反正他们也不太懂就是了。


    韩太医更低声道:“我可是听闻,近来这长生殿夜夜笙歌,缠绵悱恻,啧啧。”


    顿时,幼青打翻了茶盏。


    一时间,众人都看过去,幼青连忙低垂着眼眉,拿锦帕去擦。


    众人的目光又收回来,心神完全都被这番八卦所吸引住。


    “当真?”


    今上素来那副冷淡的模样,根本没听说过近女色啊。


    韩太医:“听说的,但十有九分。”


    林正也忍不住好奇问:“是宫女吗?近来也没听说有立妃嫔之类。”


    潘太医神色古怪,目光扫向角落,又硬生生地克制住。


    韩太医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长生殿的宫人自来口风紧,我这也是意外知晓这一桩的,再多的,一点都不清楚了。”


    有人恍然想起:“这么说来,确是早有苗头可寻。”


    众人目光看过来。


    这人忙压低声音:“就那日,我按着规矩去请平安脉,看见了那位的脖子上有两道抓痕呢,我当时也没多想,只是开了上好的伤药。现在想来,那抓痕不简单啊。”


    韩太医应声:“确实听着不简单。”


    正要继续说话时,外头进来替宫里主子请医的小太监,顿时太医署角落的众人都停下了话茬,各自忙各自地去了。


    幼青在最角落里,终于松了口气。


    待到午膳之时,幼青自己在角落里安静地用着膳食,用尽之后,又想起什么,又拿出个白色瓷瓶。


    一般各种药,都会有多制的,幼青遂以银钱又凭着对牌,领了一份已制好的剩余的避子药丸。


    幼青从瓷瓶里倒出一颗,借着茶水囫囵着咽了下去。


    韩太医刚用罢膳,正在四处溜达,忽地就瞥见了这一幕,目光又落在桌案上的那个白色小瓷瓶,他忍不住摸摸下巴。


    宫中各种药所用的形制都是不同,那个瓷瓶上所画了白鹤纹,好像一般装——


    避子丹?


    他顿时双目微睁。


    可这小薛不是,已经和离了吗?


    幼青吃罢药后,仔细地收好,又出去散一散步了。


    韩太医顿时放下了茶盏,凑到了正在书写医案的林正旁边,唤林正的名字。


    林正被扰得不胜心烦:“怎么了?”


    韩太医问:“你这小徒弟,又成婚了?”


    林正低头落墨,彻底没什么好气:“不知道,没听说,你整日打听这些做什么?”


    韩太医又端起茶盏,神色古怪,好半晌神神叨叨地开口说话。


    “你若有空,还是稍关心一下吧。”


    韩太医继续道,“你这小徒弟看着就很温顺,怕是受了欺负也不敢说。”


    林正疑惑:“怎么回事?”


    韩太医摸摸下巴。


    没成婚,就是没名分。


    没名分,就吃避子丹。


    今日还来迟了。


    那人绝对是个不三不四的混账子。


    这般想着,韩太医搁下杯盏,神情严肃地正色道:“你这小徒弟,肯定是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缠上了!”


    第43章  她的长辈。


    太医署里忙忙碌碌, 午后昏昏的日光从窗台照进来,桌案上茶水浮动,混着略显嘈杂的人声。


    角落里的谈话声, 已被掩盖其下。


    林正握着医案,抬头对上韩太医笃信而坚定的目光,他着实有些不解,这等隐秘之事韩宣是如何知道的?


    于是林正开口问:“哪来的消息?”


    韩太医理所当然道:“我猜的。”


    林正把医案一阖, 面无表情,拨开搭在肩上的手:“你医案都补完了?我记得你今日当值吧,这么闲?闲的话, 帮我把医案都补上。”


    韩太医本来正品着茶咂舌, 闻言顿时端起茶盏就走:“谁要给你补医案。”


    都走出了一段,韩太医又回头道:“先前的话,我可没诓你, 虽然是我猜的。”


    林正没抬头, 道了声:“少瞎猜。”


    韩太医耸耸肩膀。


    临近年关,太医署也有诸多繁事, 于是愈发地忙碌, 年前年后上值的安排,也都已经提前排好了。


    幼青午后来找林正,算了一下年前年后上值的日子。


    因着幼青还不算是太医署里有资历的太医,上值也不是很重要,林正也体谅着年节团圆的需求, 于是年前年后都排了幼青休息。


    虽是只有**日,但已算不错了。


    林正交代了些事情,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执着笔墨的手一顿, 他开口问:“你如今是一个人在长安城住?”


    幼青愣了下,应是。


    林正想了下,又道:“平日若遇上什么艰难之处,自可来信同我说,能帮你的,一定帮你。独自居住,是要当心些。”


    幼青忙道谢。


    林正最后点头道:“好好过年。”


    此番言罢,幼青又回至座席,简单地处理了些杂余的事务。


    待到下值的点,幼青就收拾了东西,同同僚寒暄几句,随即踏出了太医署,沿着宫道出宫回府。


    出宫之后,沿途一路街道上,已尽是年节的模样,人群熙熙攘攘,铺面上卖得尽是年节所需之物,高门之外,也已挂上了高高的红灯笼。


    幼青坐在马车里,放下了帷裳,端起茶盏低头轻饮茶水,垂目轻轻思索。


    临近年关,他应该很忙。


    幼青自然也没打算同他一起。


    这般算下来,也就是跟玉葛和丹椒,一同简单地过个年,等年后顺便再给潘太医那里,送一些年节的礼。


    简简单单,也挺好的。


    幼青不由得想起,从前在道观,随着师父习医的日子,虽是简单却也难忘。只是如今,老师早已离开长安不知几载,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一面。


    静安坊,薛府门前。


    幼青下了车马,往府里而去。


    玉葛正从屋里出来,正路过廊下,瞧见幼青回来,顿时走上前去,帮着把东西都收好,又随着一同进了里间,一边打起帘子,一边笑道:“屋子里早就打扫便宜了,我又置办了些年货,备了好些吃食,今年仍就咱们几个过年吧。”


    幼青解下外衫,笑着道:“是,不过就我们几个,也很好了。”


    玉葛将锦帕放在铜盆边上:“昨日长宁公主殿下又寄了信来,我替小姐收好了,就放在书案上了。”


    幼青以浸湿的锦帕,净面之后,笑着回道:“我一会儿就去瞧瞧。”


    待换上家中素日所着的衣裳,幼青就行至了书案旁,坐下开始拆信。


    此时天色已然昏暗下来,丹椒正巧奉了茶水进来,玉葛就起身去点灯烛。


    待灯火点亮了,屋内一片通明。


    玉葛又回头看去,幼青坐在书案前,乌发简单挽着,眼睫轻垂,落下小片阴影,更衬得容色似玉。


    幼青慢慢地读罢了信,将信纸仔细地折好,放回了信封之内,又抬头笑着对玉葛丹椒道:“长宁说,虽是年前赶不回来,但说不准能赶上元宵花灯之时。届时,还要一同去瞧花灯。”


    如此这般,幼青也没有再回信。


    今日还有些特殊,是北边的小年,晚膳除却旁的菜肴,还摆了一道牢丸。


    幼青正净手之时,忽然听得外头小厮通传,道府门外来了人求见。


    玉葛见状先行了出去瞧。


    幼青拿帕子擦手,正思索着,听得外头越近的脚步声,帘栊被玉葛打起,而后进来了一身着道袍之女子,鬓发已尽白,但面容却是三十上下,她抬眉瞥了过来。


    幼青已全然呆愣在原处,反应过来的瞬间眉眼都飞扬起来,扑过去抱住了那人的手臂,话音甚至还有些不敢置信。


    “师父,你回来了。”


    上回得到师父的消息还是三四年前,去了扬州之后,就从此断了联络了。


    余夫人被扑得立在原处,半晌抬手摸摸幼青的脑袋,笑着道:“还跟以前一样,这么爱撒娇?”


    幼青闷声应是。


    余夫人笑问:“可还要哭鼻子?”


    幼青脸红了,压下鼻间的酸意,连忙松开怀抱,引着余夫人坐下,又恭恭敬敬地奉了热茶上来。


    余夫人接过茶盏,又摸摸幼青的头。


    昔年,在道观中待了好几年,余夫人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 的,那会儿幼青还小,又自幼失去了母亲。二人虽是师徒,却也似母女。


    后来,幼青被接回家中,余夫人也就离开了道观,去各地行医去了。


    一别就是好些年,中间余夫人也回来瞧过几回,见着幼青生活还不错,于是也就连着三两年没回来了。


    如今一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玉葛在一旁轻声提醒,膳食要凉了,二人这才用起膳食来。


    待用罢膳食后,已是天色很晚了。


    因着实在几年未见,幼青很舍不得,正好也不用再收拾厢房了,她就随着余夫人一同在正屋里歇息。


    余夫人在软榻上,幼青就趁机枕在她的怀里缠着,余夫人只笑,又抬手摸幼青的毛茸茸的脑袋,当真跟小时候一样了。


    二人闲闲地叙话。


    幼青只说起这几年的些趣事,余夫人都是笑着听,她向来洒脱不羁,如今却是有了牵绊,心中又有些自责。


    她这几年也当回来瞧瞧的。


    幸好,如今这孩子过得还算是不错。


    余夫人在间隙,也说起这些年,五湖四海行医间遇上的事情,幼青垂头认真听着,话茬更是停不下来。


    一直闲话着,直到了深夜。


    这两日,时间过得飞快。


    直到又一日的午后,幼青正被余夫人考校着医书,门外传来通禀声,道是有个熟客来了,小厮声音含糊,也没说是谁。


    幼青顿时松了口气,好在有人来了,终于可以从功课中解脱出来了。


    余夫人见状笑着拿医书,在幼青头上很轻地敲了一下:“日后还要多温习。”


    幼青忙点头,正想着这熟客会是谁,小厮怎么这么含含糊糊。


    忽然,幼青神色一怔。


    可是这几日临近年关,他定然忙得周转不开才对,怎会突然来了?


    这般一来,他就要同师父见面了。


    那她要如何解释这关系。


    幼青忽然头皮发麻。


    余夫人瞥见幼青的神情,有些疑惑地放下书卷,蹙着眉心问:“来客是何人?怎么这么一副神情?”


    幼青顿了顿,唇瓣动了动,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余夫人眉心拧紧:“你的仇家?”


    幼青忙摇头:“不是不是。”


    余夫人没说话,只望着幼青,可这副神情同见到仇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正在说话之际,玉葛已打起帘栊。


    一道修长身影走了进来。


    余夫人看了过去,因着心中的猜测,脸色不算好,但目光却仍是在看清人的瞬间微微顿住。


    来人着一袭紫袍,云纹粼粼,腰佩玉带轻垂,眉目俊逸,身姿风仪皆是极盛,又通身一股威严。


    瞧着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但这人身份像是不简单。


    同幼青是什么关系?又是为何会这般顺畅自如地来登门拜访?


    余夫人本来略显欣赏的目光,也在思及这些后,转变成了审视,眉心稍蹙起,唇角微微绷直。


    殷胥走进来之时,瞧见屋里的景象,脚步略顿了下,但举动仍是自然流畅,神色泰然自若。


    他这几日早收到消息,道是薛府之中出现了一位身着道袍的女子。


    殷胥思及幼青的旧事,心中早也对这人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


    应当是她离开已久的师父。


    如今久别重逢,当是有许多话要说,故而殷胥前两日也未来叨扰。但他又不知这位幼青的长辈会待多久,若是错过了她这少有的长辈,便太过可惜,于是殷胥忖度着今日便来登门拜访了。


    这位师父于幼青而言应当十分重要,而且又是幼青的长辈,于殷胥而言,便是重上加重,甚至可能牵连着婚事能成否。


    而这头一回的印象,格外重要。


    殷胥下意识又理了下衣裳,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所着衣袍,虽然已有所准备,但仍生出了草率和仓促见面之感。


    这身衣装还不够妥当。


    这位长辈既修道,他此回见面,应当穿得更为简单朴素一些。


    殷胥虽是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依旧自然又微微含着笑意,他缓步走至幼青的身侧两步远处,平齐着站定。


    他没有说话,只是立得端正又自然。


    等着幼青向余夫人介绍之后,殷胥方才好开口介绍自己,将早已备好的礼拿出来,再接受些许考校。


    余夫人望着殷胥,眼角深深垂下。


    这般相貌俊秀,身份不凡,行动间瞧着又格外的端方有礼,看起来着实完美。


    太完美了。


    她在外也已行走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般完美之人,又如此殷勤有礼,一看像是别有所图,不怀好意。


    余夫人心中生起警惕。


    幼青略向远离殷胥的方向,不动声色挪动了两步,隔得更开了些,顶着两道目光,先看了殷胥一眼,眼神躲闪了下,而后才望向余夫人。


    她头皮有些发麻。


    第44章  登门拜访。


    稀薄的夕阳, 从南窗照进来,落在青石的地面之上,落下碎金的光影, 连同窗外树梢之上的积雪,也一并反射而来。


    “这是我的上官,这回来此,想来是来送些年礼。”


    殷胥原本微微含笑的唇角, 在这一刻深深地落下,他目光落向幼青,深深地顿住。


    幼青转向殷胥的方向, 顶着这目光, 眉眼轻轻垂下,不敢抬头:“多谢大人来送年礼,这是微臣的师父。”


    余夫人终于回过神来, 来不及深思, 既然是幼青的上官,她理应好生招待, 正要先开口寒暄。


    殷胥也已转回心神, 略上前一步,先行寒暄见礼,举止流畅自然而不失分寸,语气中微带了几分敬。


    “夫人安好,贸然登门叨扰, 某深感歉意,略备了几分薄礼, 来提前道贺新年。”


    说着,身后的随从上前, 非常自然地将备好的薄礼,交予了立在一旁的玉葛和丹椒,又低声道了几句烦扰致歉之语。


    余夫人见状先是吩咐人去沏茶,缓声请殷胥于桌案旁坐下,又道几句仓促之下招待不周深表歉意之类的话语,殷胥皆是一句一句温声以礼而答。


    丹椒端了茶水过来,幼青连忙接过,亲自抬手倒下两盏,一盏先放在了余夫人面前,一盏放在了殷胥面前。


    余夫人见状微顿了顿,没有说话,端起了茶盏,低头轻刮了刮浮沫。


    幼青趁着间隙,望向了殷胥,目中带了几分心虚的歉意,很隐蔽地伸出手指,比了个小人叩拜磕头的动作,又以嘴型无声地讨饶。


    殷胥目光微顿了顿,半晌收回视线,垂目望着茶汤。


    余夫人此时开口道:“这些日子,小徒新进太医署,想来有诸多不熟之处,还要多谢大人的照顾了。”


    殷胥道:“不敢当,薛太医医术很好,素日勤奋好学,且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皆是不出分毫差错。”


    余夫人道:“大人过誉了,她若能不添一两处麻烦已算好的了,还要多谢大人平日里的包容照顾。”


    幼青沏过茶水后,就安静立在一旁,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两人的对话,听下来,悬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余夫人沉吟半晌,放下茶盏,望着幼青开口道:“回来之时,为师带了几种药材,好似还没有拿出来,若是不好生保存,可能会失去药效,你去帮忙看一下。”


    幼青愣了下,有些疑惑,师父回来带了些药材吗?她有些记不大清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


    这是要支开她吗?


    幼青脚步微挪,看向余夫人。


    余夫人目光轻瞥:“快去。”


    幼青知道这是一定要支开她的意思,抿了抿唇,也不敢多言,步伐缓慢地,转身走了出去,中途还又回了一眼。


    当走到放置药材的小库房时,幼青脚步停住,垂目不解思索,为什么师父要支开她,单独同他说话?要说什么?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可是她也没提及什么同他有关的,今日也表现得很疏离,他也是很正常的上官态度,师父怎么会发现其中端倪呢?


    幼青想不明白,两人会说些什么。


    半晌,她蹲在地上,开始清点药材。


    正屋之内,天色已尽暗下来。


    玉葛和丹椒都忙碌着备饭去了,余夫人望了一眼天色,起身正要点亮灯火,可没瞧见火折子。


    余夫人目光环顾一圈,一时还没瞧见之时,殷胥已起身极其顺畅熟练地,从多宝架上最靠左的位置,取下了火折子,抬手点亮了灯火。


    灯火扑簌着轻闪。


    余夫人心中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殷胥点燃灯火之后,轻轻将手里的火折子放回去,瞥见余夫人的目光,心中知道方才下意识的举动,已然显现出了几分不妥当了,但他神色依旧维持自然,向着余夫人微微含笑。


    余夫人端着茶盏,淡淡开口:“大人经常来拜访吗?”


    殷胥面不改色:“不算经常,只是逢年节来带些节礼来拜访一下。”


    余夫人半晌轻应了声。


    “小徒虽瞧着温顺,但性子惯来很倔,是给大人添了很多麻烦吧,大人还能如此关切下属,当真是小徒的福气。”


    殷胥道:“薛太医性情很好,不能称作是倔,应当称作执着,于学问一事上又极刻苦的钻研,平日处事又极为宽和体贴。她无一处不好,从来称不上添麻烦。”


    余夫人又道:“小徒和离之后,一人在此居住,想来生活也有诸多不便之处,也是多谢大人照料了。”


    殷胥顿了顿:“举手之劳。”


    余夫人抬眼:“冒昧问问大人,家中应当是已有了家室吧。”


    殷胥紧跟着回道:“并无,无妻无妾,孑然一身。”


    余夫人轻哦了一声:“大人如此才貌,定然能寻着极好的良缘,先立业再成家,也是极好的。”


    殷胥道:“其实很想成家。”


    余夫人道:“小徒倒是同大人相反,和离之后,如今倒是彻底歇了再婚的心思。”


    殷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他低眉轻轻撇取茶汤上的浮沫,垂目轻饮茶水,思索片刻,正要开口之时,帘栊掀起。


    幼青走了进来。


    玉葛和丹椒也随之而入,又轻声向着余夫人问,可要现在摆晚膳。


    余夫人看了一眼天色,外面还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对着殷胥询问:“大人可要留下用膳?”


    殷胥正要回答。


    余夫人又蹙起眉头道:“现下天色着实是太晚,还下起了雪,再过一阵子,怕是路要不好走了。”


    殷胥起身道:“确是太晚,不敢多叨扰,此番来登门拜访,实是失礼了,多谢夫人不厌招待。”


    余夫人回了几句客气之语,又祝了几句路上平安之类的话,也起身随之送出了府门之外。


    殷胥道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余夫人正要携着幼青回去之时,幼青忽地顿住脚步,低声道:“师父,你先回去吧,我想起太医署那头,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说清,我说几句就回来。”


    余夫人看了幼青一眼,幼青有些虚地轻轻攥紧掌心,正要说其实不说也可以,余夫人已经点了点头,道:“既是太医署的要事,赶紧去吧。”


    言罢,余夫人回了府内。


    幼青连忙走过去,低声唤:“陛下?”


    一阵沉默。


    幼青顿了片刻,自己登上了车马,掀开帷裳之后,殷胥正坐在榻上,垂目轻饮着茶水,桌案上放着一卷书。


    幼青先开口解释道:“我没想到师父今年突然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就想着不拿这些事来烦扰她了,今日多谢陛下圆场。”


    殷胥没有说话,仍垂目看书。


    幼青又道歉:“委屈陛下了。”


    殷胥依旧沉默,眉目冷淡。


    下一刻,怀里突然扑上一团柔软,殷胥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唇被人亲了下。


    殷胥瞳孔微震。


    幼青又试探着亲了下。


    殷胥眼神变了,正视着眼前人。


    幼青见他没什么反应,正要从他怀里退出来,就被牢牢地抓了回去。


    而后,过了好一阵子。


    幼青被亲得双眼有些迷蒙。


    殷胥终于餍足地唇角轻勾,他低头摸眼前人的脸颊:“除夕夜陪朕一同过,朕有重要的事要说。”


    幼青好半晌,终于回过神,点点头。


    殷胥摸摸幼青的脸道:“先回去吧,你在此待的太久了,再晚怕是不妥。”


    幼青忙点点头,而后下了马车,在雪里略站了站,等到脸上的温度下去了,又把衣衫理整齐,心中组织了一番问起时的说辞,这才敢往府里走去。


    马车之内,殷胥仍有些回味,方才她主动吻上来的滋味。


    半晌,他忽地想起似乎忘记提醒她,余夫人可能已经瞧出来了,事情已经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殷胥掀起帷裳,已不见了人影。


    他遂放下了帷裳。


    马车缓缓地行驶远去。


    正屋之内,幼青正了正神色,才缓缓走进去,心中还有些忐忑,好像确是有一些太久了。


    余夫人正在桌案前,见幼青回来了,于是道:“快坐下吃吧,膳食都快凉了,方才又热了一轮,正好如今还算温热。”


    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


    幼青悬着的心松下,她连忙坐下来,净手后开始用膳。


    余夫人又夹了几道幼青爱吃的菜,幼青心悬了大半日,如今终于松懈下来,也觉腹中饥饿,不知不觉用了极多。


    膳食都用尽,而后撤了下去。


    余夫人坐在了软榻上,幼青又赖了过去躺在余夫人的怀里,轻声叙述起,太医署的些许趣事。


    余夫人时不时应声。


    不知道为什么,幼青总觉得师父说话的兴致不是很高,于是停下了话茬。


    余夫人见幼青停下,问:“不讲了?”


    幼青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余夫人轻应了声,慢半拍地开口。


    “那我还有话要说。”


    幼青抬头望过去。


    余夫人神色淡淡,摸着幼青的脑袋,语气仍是温和:“做到哪一步了?”


    幼青瞬间顿住。


    余夫人补充道:“就是今日来的那人,同他做到哪一步了?”


    幼青彻底僵住。


    余夫人瞥见幼青的神情,原本温和的笑容都渐渐散去。


    第45章  她心中有陛下。


    大年三十这日, 又下起了细雪。


    静安坊,薛府。


    门外已贴上了红对子,高高悬着的红灯笼在微微的夜风中轻转, 铺天盖地的烟火和爆竹声中,夹杂家家户户饭菜的香。


    晚膳刚过,满桌的膳食刚刚才撤下,桌案上又摆放着茶果之类的, 玉葛和丹椒正坐在杌子上剪窗花,余夫人则趁着这闲暇的时光,做了些安神的香囊。


    幼青本也在剪窗花, 看了一眼天色, 想了想又让玉葛把斗篷拿了过来,而后下了软榻,刚走了一步, 身后响起声音。


    “这是要去哪儿?”


    幼青脚步顿住, 回头看过去。


    余夫人正往香囊里装着药材,也没有抬头, 慢慢地又补上一句:“又去见那个?”


    幼青从喉间, 溢出低声一个“嗯”。


    说实话,她现在也不知道,师父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明明那天也没什么破绽,她也表现的很疏离,他也扮演得没有什么特别。


    余夫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放下手里的香囊:“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谁?我见他第一眼,就猜出来了。”


    幼青抿了抿唇, 直直地望过去。


    余夫人没抬眼:“一个关系生疏的男子会独身,不带家眷, 不提前下帖子,甚至是在即将晚膳的点来拜访?不仅如此,他还对这里的装设了如指掌,连火折子放在那里都一清二楚,怕是来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我看,他比我都熟。”


    幼青启了启唇,正想说这些可能都只是巧合,也不能说明什么,不远处又幽幽的传来声音。


    “那天回来之时,不过转头的功夫,怎么脖子就被蚊虫咬了?”


    幼青摸了摸脖子,心虚地垂下眼眉,彻底阖上了唇。


    玉葛拿着斗篷进来,瞧着这一幕,有些胆战心惊地把斗篷递到幼青手里,幼青又把斗篷抱在怀里,默了一阵后道。


    “那我今天还能出去吗?”


    余夫人轻叹一声,片刻后下了榻,拿过幼青怀里的斗篷,亲手给披上,又规规整整地系好。


    “可以是可以。”


    余夫人后退了一步,又整了下斗篷上绒绒的白狐毛,正色道,“不过必须要在子时前回来,且不能做越界之事了。”


    幼青忙点头:“不会了,绝不会了。”


    余夫人笑着道:“我知道你明白事理,不会做很过分的事情,只是提醒一下。”


    幼青垂下眼眉,拢了拢斗篷,将早已发生过更过分的那些荒唐都默默压下。


    余夫人拍去幼青身上的浮毛:“去吧。”


    幼青道别之后,终于出了家门。


    其实余夫人对幼青是放心的。


    这孩子素来是个懂礼的,怕是因着乖顺又不懂拒绝,上回才会不慎被那浪荡子占了便宜去。


    不过幸好,也只是做到亲吻。


    这回特意嘱咐过了,就更稳妥了。


    两仪殿中管弦声声,宴请诸位一品二品大员赏乐奏舞,皇帝并赐下节礼,诸如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之类,一直到酒酣意浓时,至了掌灯时分筵席方散。


    慈宁殿中,灯火通明。


    宫人打起帘栊,殷胥缓步走了进来,是刚从筵席中回来,尽管已换上常服,仍是沾染了些许酒意。


    桌案上已摆好菜肴,是难得的丰盛。


    太后修习佛法,素来吃得清淡简单,因着今天日子特殊,又要同皇帝一起用年夜饭,才摆了这满桌的膳食。


    殷胥行至下首坐下,宫人在旁伺候,一切行动皆是静谧无声,碗碟碰撞之声也无,唯有隐约传来的烟火爆竹声作响。


    待用罢膳,殷胥净手后,就起了身。


    太后刚端起茶盏,就瞧见殷胥这就起身像是准备离开,她饮茶的动作停了下。


    殷胥从宫人手中接过氅衣,抬手随意地系了下,又向着太后道:“恕儿臣失陪,有要事在身。”


    太后有些疑惑地扣上茶盖,眉心微蹙地看着殷胥:“除夕当夜,有什么要事需得你现在就去处理的?”


    起战事?还是又有灾情?这么紧促?看这神情也不像是凝重,太后心中疑虑越思索越深。


    殷胥面不改色:“终身大事。”


    太后问:“哪个?”


    殷胥眉尾轻压,语气更是平淡:“除了那一个,也没有别的了。”


    太后知道反正也是管不了的,他什么事情向来都是自己做主,有本事有手腕,如今也无需以后宫来安定朝堂。他想如何便如何,而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太后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


    太后问:“人家愿意吗?”


    殷胥道:“十有八九。”


    都见过了她的长辈,甚至缠绵两回,而且她那日还主动亲了。


    太后端着茶盏,欲言又止。


    殷胥道:“母后若觉无趣,可将太妃等唤过来打一打骨牌。”


    说着,殷胥正要吩咐宫人。


    太后却道:“不必了,哀家看佛经,也好修身养性。”


    殷胥略略颔首,没有再说旁的,只缓声告罪道辞,提步往外而去,帘栊落下,身影也已彻底离开了。


    太后放下了茶盏,捻着手中佛珠,神色极其复杂。


    人家当真愿意?就他强迫着人和离,筵席中途离开强吻人家,又是逼着人入宫做女医,一开始连个名分也不给。


    现在想着给名分了,再把人强行纳入宫中,这还做什么良缘,直接成怨偶了,人不恨他都是好的。


    还说什么愿意。


    太后深深叹气,半晌将佛珠放下。


    贴身宫人忖度着太后的神色,这想必就是在为皇帝的婚事烦心了,正想着要如何能劝慰劝慰,太后已开了口。


    “去把安太妃请过来,一同打骨牌。”


    反正也是劝不动他的,随便他如何,吃了苦头,就知道改改他那些坏心思了。


    替他操这些心,还不如打牌。


    太后站起了身,行至圆桌前,等着安太妃来了,又唤了两个太妃过来,一同吃几盏浊酒摸骨牌。


    一时,慈宁殿又溢满笑语。


    各坊的街道之上,有灯火彻夜不熄。


    长歌坊中,管弦丝竹声声不绝于耳,另有各色各样的表演,有西域来的番子大开大合的胡旋舞,葡萄美酒珍馐佳肴,厅堂之中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而在最上的楼中,有观景最好之处,丝毫没有厅堂的拥挤,甚而显现出了几分少人的幽静。


    幼青吃着茶果,看着下面的繁华,目光全然被吸引住,过了一阵子,又忍不住起身走上了更前,立在阑干旁瞧着。


    不仅有歌舞,还有许多耍把戏的,甚而有许多珍稀的宝物展示,各种各样极其精彩的表演。


    殷胥就缓步立在了幼青身侧。


    厅堂中的人声鼎沸,正是欢呼之际,迷离的光影都落在坊内的各处,阑干上也浮过斑斓的华光。


    幼青着实忍不住,高兴地说了起来。


    殷胥也显现出了难得的懒散,闲闲地靠在阑干上,眉眼轻垂着,看着眼前人。


    红色的斗篷轻轻坠着,绒绒的白色狐毛在柔软的脸侧,她就立在那里,双手搭在了阑干之上,尖尖的下巴也半掩在狐毛之下,脸颊因着喜悦都染上了绯红,冷白的肌肤都泛起了暖和的光泽,明眸似含着光,又盛满了笑。


    幼青停下话茬之际,都因着说的太多都有些口渴了,不自觉舔了舔唇,正要去拿茶水之时。


    一盏温热的茶水,很自然地送到了幼青的唇边,温温的茶水就入了喉。


    殷胥倾身半笼罩在幼青身前,抬手端着茶盏,微微倾斜盏身,半垂着眼眉极其自然地喂水。


    斑斓的光影,落在殷胥的眉眼,深深的轮廓邃然,眸中黑黑沉沉,唇角微微地陷进去,落下带着笑意的影。


    幼青反应过来之时,连忙后退了下,垂下眼眉,从他手中接过茶盏,自己小口小口地慢慢饮尽。


    话音也一时沉默下来。


    殷胥先开口道:“那边西窗旁,可以看到整座长安城的烟火。”


    幼青点点头,随着前面的身影,跟着到了西窗下,窗扉一推开,整片盛大的夜景都拥入眼底。


    如雨般的星火,都在夜幕绽开,冬日里光秃的树梢,都染上了各色的光,如同火焰在燃烧。


    幼青抬头看烟火。


    殷胥低头看她。


    爆竹声爆开之际,幼青眸中满着笑,下意识攥住了身侧之人的衣袖,侧头看过去的瞬间,对上了映着烟火光影的黑眸。


    巨大的爆竹声中,他启唇说话。


    幼青正笑着,没有听清。


    殷胥移开了眼,望着烟火道:“窈窈,你对朕究竟是什么心意?”


    这一句,刚巧在短暂的静谧之中。


    幼青愣了一下,眸光凝住。


    殷胥侧身看了过来。


    一瞬间的寂静。


    “第一回是酒醉,第二回呢?为什么要主动亲朕?为什么要这样,一回又一回地亲密地靠近?”


    殷胥顿了顿,指腹微动,“窈窈,你向来聪敏,可是不是也会看不清自己的心?”


    幼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有些茫然。


    刚后退这一步,肩膀被牢牢握住。


    幼青整个人向前趔趄了一步,脸侧被大掌握着支了起来,她眸光也不得不对上眼前的人:“陛下,我……”


    殷胥打断她:“只要你说不喜欢,朕就立刻离开,再也不纠缠。”


    幼青彻底顿住,嘴唇动了动,明眸失措又混乱地回望进,他沉静中又蕴着微光的如星眉目,她垂下了头,喉间紧紧。


    在这沉默之中。


    殷胥骤然松开了手:“好,朕知道了。”


    他目光淡淡,嘱咐道:“这里的烟火及歌舞都极美,想回去之时传唤随从即可,他们会将你平安送回家中。”


    言罢,殷胥提步转身。


    就在这一瞬,幼青忽然扑了过去,抬手用力地攥住面前人的领口,拉得殷胥顺着这力道俯下了身。


    在殷胥微滞的黑眸中,柔软的双唇气势汹汹地撞了上来。


    “不要走——”


    太过用力,齿尖磕在嘴唇。


    帝王的薄唇,被磕出了血。


    第46章  别只会咬人。


    长歌坊外, 漫天的烟火,坊内歌舞声声曼曼,喧嚣的爆竹声管弦声中, 连什么旁的声音都再听不见,耳边只剩下震耳的嗡鸣声声。


    幼青只紧紧攥着眼前人的领口,甚至踮起了脚尖,仰头重重地亲着那双薄唇。


    说是亲, 其实也不大算。


    幼青根本不会亲,只把殷胥的薄唇磕破得流了血。


    在殷胥已经顺着俯身,启唇配合的情况之下, 幼青除了把两人的唇都弄痛, 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但她又觉只是简单的触碰根本不能表达出急切的意思。


    情急之下,于是幼青露出了齿尖要去咬眼前人的唇。


    在眼见着自己的唇即将被毁得完全不能见人之前, 殷胥终于先把人从自己身上扒了下来。


    他其实很想教一教她怎么吻。


    但这种时候, 他也没心思教,只想先问更重要的。


    可下一刻, 饶是殷胥自诩素来冷静, 随手摸了下自己的唇,在看见指腹上沾的血时,还是忍不住,先说了句。


    “你是小兽吗?只会咬人?”


    幼青连忙分开,一边摇头, 一边擦了下自己的唇,忙连声道歉:“对, 对不起。”


    她没想到,她只是亲了下, 就把他的唇弄成这样了。


    一时的冲动过后,很快就冷下来。


    一冷下来,后知后觉的窘迫浮上来。


    “陛下恕罪……”幼青继续道歉。


    殷胥想听的根本不是道歉,在见着幼青垂头后退之际,直接伸手把人拉过来,少有的带着几分强硬,握着眼前人的下颌,将她的脸仰了起来,大掌紧紧扣在柔软的脸侧,甚至指腹陷进去。


    “不要道歉了。”他道。


    幼青阖上了唇,仓促地望进去。


    殷胥语气柔和下来,声音更轻:“突然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窗外烟火声一簇一簇爆开,坊内歌舞正至了高潮时分,楼下一阵一阵铺天盖地汹涌的欢呼声浪潮声。


    年轻帝王玄衣轻垂,交领衣裳轻皱,微微俯身下来,深邃轮廓在斑斓光影中,沉黑眉目蕴着星火,深深地望了进来。


    幼青眼睫乱颤,慌张闪动。


    好半晌,她拨开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垂下了脑袋,胸口起伏着,眼睫落得更低,终于启唇说话。


    她声音低得近乎听不清。


    “就是那个意思啊。”


    殷胥唇角不自觉微扬,很快又落下,他别过了眼,静静呼吸几回,语气与平常近乎没有区别。


    “不懂,说清楚一点。”


    幼青别过眼,指节扣紧,声音因着紧张而微颤:“我们,要不回去说吧。”


    在这样的紧张中,殷胥轻应了一声。


    于是幼青提步向外而去,刚走出一步左肩被很自然地揽住。


    在近乎沸腾的人声之中,幼青身体有些不太适应的僵硬,下意识抬起的手,又垂在了身侧。


    好像,是该挺正常的。


    殷胥神色如常,动作更是流畅到没有一丝停顿,右手拨开遮挡的帘栊,左手轻揽着幼青向前走。


    车马已在角落里停了许久,马儿在遍地的爆竹中踢踏着,鼻间重重地出气,马车四角的铃铛在风中轻轻地作响,绣纹精致的帷裳在璀璨的烟火中,缕缕纹路随着风轻轻流转。


    马车之内,极其温暖,檀香轻蕴。


    幼青坐在软榻上,斗篷先解下来,整齐地放到了一旁。


    案几上的茶水是温热的,殷胥抬手倒下两盏,摸着杯壁温度适宜,才递到了幼青的手里,他眉心微微蹙紧,看着她仍是因着寒冷而稍显苍白的脸色。


    “仍觉得冷?”殷胥问。


    幼青捧着茶盏,轻摇摇头:“不冷。”


    殷胥望见她稍显单薄的衣裳,想起了什么:“近日新得了几匹锦缎,说是御寒效果极好,朕过两日差人送来。”


    正说着,殷胥又微微含笑:“那日送的节礼可看过了?可还喜欢?”


    幼青想起来了,其中有许多珍稀名贵的药材,另有金银绸缎之类,都是价值极其不菲,最贵重的,还是当属两本孤本,幼青曾寻了很久,只知道是失传了,没想到还能见到。


    “太贵重了。”幼青低低地道,“那孤本我看完之后,就归还给陛下。”


    殷胥垂目饮茶,语气平淡:“本就是为你而寻的,你收着便好。”


    “只是不知道你的师父喜欢什么,猜着她是医者,故而也备了些药材之类。”殷胥顿了顿,又问道,“可还有喜欢的?过两日朕再送些节礼过来。”


    幼青低声道:“没有了,已很全了。”


    殷胥算了下日程:“明日是大年初一,还有诸多大臣需得宴请慰问,朕怕是脱不得身,要再过两日来寻你。”


    幼青低头望着茶汤,神思不属地应。


    马车缓缓地行驶着,铃铛轻轻地动。


    殷胥望着眼前人的发顶,鬓间只插着一只白玉钗,一身正红的湘裙,夹袄上是银白的狐绒,所有的冷清都褪去,显现出了深深的灵动。


    就是沉默着,不说话。


    是在不高兴?


    殷胥放下茶盏,抬手揉了揉,眼前人柔软的发顶,目光瞥见她眼眶的红时,所有的动作都霎时停住。


    幼青垂下头,喉间顿了顿。


    “……对不起。”


    殷胥目光一顿,望着幼青。


    幼青低头盯着茶汤,终于说出口:“我之前真的不是故意,总在原地畏缩不前。”


    殷胥望着她,轻声:“嗯,朕知道。”


    顿了顿,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目光极其柔和:“你一直都很勇敢。”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


    幼青望进他的眼,眼睛突然湿润,啪嗒啪嗒地落下了泪,殷胥拿锦帕去擦,反倒是越擦越多,眼泪掉得愈发凶猛。


    他只能停了下来:“怎么哭成这样?朕方才说了什么,让你难过了?”


    幼青一时有点止不住,眼泪又哽在了嗓子里,话也说不出来,一边推开殷胥的手,一边摇头否认,好容易挤出一句。


    “不是的,没有难过。”


    就是莫名其妙,突然眼泪掉下来了。


    然后他越是安慰,就越是止不住。


    殷胥问:“想哭了?”


    幼青也不明白为什么,反正胡乱地点点头:“应该是。”


    殷胥嗯了一声,开口问:


    “想接吻吗?”


    幼青霎时顿住,眼眶还泛着红,鼻子也红着,耳根也泛起了红,她垂下了眼,摸了摸耳朵。


    好半晌,她才溢出一句* ,极小声。


    “一点点吧。”


    “那过来点。”殷胥道。


    幼青顿了片刻,慢慢地靠近了一点,腰上忽地横揽过一条手臂,幼青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放在了膝上。


    幽幽的檀香,整个笼罩住幼青。


    近乎于亲密无间的贴近,幼青有些不自觉地微微僵硬,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殷胥垂下眼眉,微微低头。


    先是鼻尖轻轻地触碰。


    呼吸交错在了一起。


    交错之后,就开始微乱。


    幼青眼睫轻颤,如玉般的俊颜,带着微微呼吸的热气,几乎近在咫尺,她于是不知道该看哪里。


    殷胥也没有更近一步,只是维持着这的分寸,幼青有些先耐不住这样,若即若离的触碰,让人好难受。


    幼青轻动了一下,想要后退开来。


    “要不算——”


    算了吧,三个字还没说出来。


    幼青后脑瞬间被扣住,随即唇瓣被轻轻地噙住,但是很温柔,只是双唇极简单又极柔和的来回轻轻触碰。


    当一时冲动时,不会考虑到那么多,前面的许多回基本都是如此。


    可现在是冷静的时候,一切的思绪都是过分的清醒,在这个安静狭小的空间之内,没有任何的理由,就是在接吻。


    太过清醒了,所有的感官都在放大,而后都传递给头脑。


    合成一句话。


    他们真的在接吻。


    幼青有些不适应,放在身前的双手,指节轻轻扣紧。


    殷胥察觉到了幼青此刻的僵硬,抓着幼青的手搭在了他的肩颈,而后倾身靠得更近,鼻尖轻轻错开,他撬开唇齿,勾住了她的舌尖。


    非常的缓慢,近乎是在教学。


    一点点勾缠着,划过敏感的上颚,幼青微微喘气,刚哭过的鼻子更堵,脸颊因着不能呼吸都泛起了红。


    陌生又特别的欢愉。


    而缓慢又清晰的细微动作,又将这种感觉拉得愈发绵长。


    以至于,分开的时候。


    幼青都还没回过神。


    直到上方响起声音:“会了吗?”


    幼青懵了一下。


    “别只会咬人了。”殷胥笑道。


    不然,他三天两头就要挂伤,疼不疼的倒是无所谓,只是日日面见臣子,显得太不庄重了些。


    幼青瞥见殷胥的唇,彻底陷入窘迫。


    真的有那么差吗?


    马车已在薛府门前停了许久。


    殷胥顿了片刻,又抬手拍拍幼青的柔软的发顶,提醒道:“现在着实已经晚了,快回去吧。”


    说着,殷胥已经起身。


    幼青仍在窘迫之中,心神呆着,垂着头跟着殷胥一同下了马车,也没有抬头,甚至也没有注意到身侧之人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殷胥望着不远处的余夫人,脚步就彻底停了下来。


    他微微侧过身,要同幼青嘱咐几句。


    幼青一抬头,一眼就只看见了那张浅淡的薄唇轻轻翕张,脑中那句“别再只会咬人了”反复回荡起来,她深深呼吸,忽然抓住眼前人的衣领。


    殷胥目中微惊,正要说话。


    柔软的双唇,已经吻了上来。


    第47章  朕的窈窈,这般乖。


    细雪纷纷落着, 已是深夜,天边烧成一片浓重的绯红,满地爆竹的碎屑, 时有远处的烟火在天际如星火坠落。


    殷胥极其冷静地,将自己领口上的手,轻轻地拨开,制止了这个大庭广众之下的突如其来的吻, 抬手按在幼青的肩膀,轻扶着幼青转身看向前面。


    余夫人正立在府门前。


    一旁的玉葛和丹椒手里提着灯笼,两人一个神情微呆, 一个嘴唇微张, 都愣得说不出话来。


    幼青:“……”


    在肃冷的夜风细雪中,幼青的心仿佛一层一层冻住,然后碎成一瓣一瓣, 甚至开始思考, 如果能立刻出现一个地洞。


    殷胥正要提步上前,忽然察觉到身侧之人没有任何动静。


    他低头看过去。


    望见低得不能再低的, 毛茸茸的发顶。


    幼青耳根已经红得快要滴血, 手指紧紧攥在袖口,眼见着都快抠出一个洞。


    殷胥压了压唇角,极其自然地抓起幼青紧攥着衣袖的手,拯救了岌岌可危的袖口,很轻易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 他携着人缓步上前,神色自若地问好。


    “余夫人安好, 请恕晚生失礼,改日备礼再正式登门拜访。”


    余夫人略点了点头, 目光在殷胥几乎不忍堪的薄唇上停了一瞬。


    殷胥神情依旧自然,只微微含笑。


    余夫人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天色已晚,我就不多留了,二娘,快回来吧。”


    幼青终于从窘迫中,立刻回过神,快步走到余夫人跟前,跟着余夫人进了府门,玉葛和丹椒连忙都跟了上去。


    在幼青进门之前,殷胥还看到一眼,她间隙中回过头的目光。


    明亮的眸光都垂下来。


    一副天都塌了的神情。


    府门阖上,唯有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转。


    殷胥立在夜雪之中,蓦地低头笑了声。


    马车旁侍立的随从,都仰头望了望天,这就是所谓的春风得意吗?反正就是怎么样都笑得出来呗。


    这日子也是越来越好过了。


    幼青走回至正屋的里间之后,玉葛就帮着解下斗篷,丹椒打了热水进来,先换下外衣而后沐浴洗漱。


    待幼青从净室出来,已是二更时分。


    余夫人正坐在软榻上,看着已经剪好的窗花,同玉葛正说着话,瞧见幼青出来,抬手招呼幼青也过来瞧哪个剪得好看。


    两人絮絮地说了些话,余夫人又问起今夜玩得可开心之类等语,幼青将长歌坊的景象一一以回,余夫人听着也不自觉笑起来。


    更漏声声,时不时仍有爆竹声。


    幼青伏在软枕上,阖上了双眼,几乎困倦得要睡过去之时。


    上方忽地响起声音。


    “就喜欢那个?想清楚了?”


    幼青顿时睡意都没了,仍埋在软枕间,想了片刻,低声含糊道:“还行,一点点吧。”


    余夫人哦了一声,想起今夜所见。


    说实话,在见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原来向来乖巧的二娘,私下是这个样子,先前可能也是她误会了。


    纨绔的,另有其人。


    而那个孩子,反倒是端正有礼些。


    余夫人想了想,尽量含蓄且委婉地提醒道:“二娘,素日相处最好不要太过放肆。”


    幼青道:“……不会很放肆的。”


    余夫人点点头,想了想直接道:“如果你同他有什么矛盾,可以好好谈一谈,别故意把人咬成那样了,到时候见人也不大好看。”


    幼青:“……”


    不是故意的,咽回了喉间,转变成了闷声闷气的一句,“嗯。”


    余夫人拍拍幼青的发顶:“快歇息吧,明日一早起来,还有诸多事情要做。”


    这话确是不假。


    第二日一大早,幼青就起来了,开始备些年礼,准备同太医署的同僚送过去,就这样一直忙碌到了午后。


    幼青正同余夫人一起理着药材,忽见玉葛匆匆走了进来。


    玉葛在幼青跟前停下,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憋了半晌,只以眼神示意。


    视线交汇半晌。


    幼青慢慢地移开了目光,向着玉葛略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整理着药材,很是不经意地开口道:“师父,我分得有些累了,出去略散一散步。”


    余夫人正忙着,只随意应了声。


    幼青放下了手头的药材,随着玉葛一同正往外走,身后又不高不低地响起声音。


    余夫人道:“这回见面,别欺负人了。”


    幼青浑身一僵,脚步顿了片刻,草草应了一声,往正屋外走,刚踏出府门,就瞧见了不远处柳树下停着的车马。


    马车之内,殷胥翻看着书卷,候了两刻之后终于等到了慢吞吞上来的某人。


    看起来呆呆的,似是不大高兴的模样。


    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端起桌案上的另一盏茶,垂着头小口地啜饮,顿了片刻之后低声说话:“陛下今日不是繁忙吗?”


    殷胥放下书卷,轻嗯了声:“正巧有东西要交予你,会见罢诸臣,就出宫来此了。”


    幼青轻轻地哦了一声。


    殷胥敏锐觉察:“心情不好?”


    幼青垂着头,没有说话。


    正在殷胥蹙眉之际,眼前柔软发顶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在师父心中的形象彻底毁掉了。”


    幼青顿了片刻,就主动了一回,偏偏让师父瞧见了,她低声道歉,“我真不是故意把你咬成那样的……”


    “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说着,殷胥抬手放在了眼前人柔软的发顶之上,轻轻地揉了揉,幼青低着头,一声也没有说,只揪着香囊上的穗子。


    “要不要再试一试?”殷胥问。


    幼青愣了一下,抬头一眼就望见,那双薄唇上赫然瞩目的伤口,她忙又垂下了头,小声道:“算,算了吧。”


    “昨日既教了你,今日正好考校一下学习的成果,免得你又忘记了。”


    殷胥顿了顿,话音简单,“来,过来。”


    停了片刻之后,幼青慢慢地磨蹭过去,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他眉目沉冷而黑,薄唇轻敛。


    她头脑空白了一瞬。


    反应了半晌后,幼青才缓缓抬手,先搭在了眼前人的肩颈,思索一下,她试探着以唇轻轻碰了上去。


    接触一瞬,又分开来。


    幼青垂目想了下,接下来,应该是要更深入一点,于是她盯着他的唇,认真地问:“现在是要伸舌头吗?”


    殷胥终于笑出了声,笑得胸腔震动。


    幼青耳根通红,眉目维持镇静,她快速退下来要回到原来的位置,刚后退了一寸,腰上横过一条结实的手臂。


    殷胥笑得垂头,抵在幼青的颈侧。


    “其实是朕的错。”


    幼青没有动,声音更闷:“是我笨。”


    “不是你笨,是朕的不好。”


    殷胥已经恢复平静,语气也轻淡下来,一字一句地缓慢,“同窈窈亲了这么多回,还没有教会窈窈,着实,是朕的失职。”


    “看来日后,是要多加练习。”殷胥思索。


    幼青正伸手,要推开眼前人时,双手被牢牢地握住,而后按在了头顶。


    唇瓣被噙住。


    又是一场极其缓慢的教学。


    分开的时候,幼青喘着气,目中迷离,有些疑惑地问:“只是这样……为什么会感觉很热?像,像是喝了催情酒一样……”


    殷胥随意轻嗯了一声,很冷静地,把手伸进怀中人的上衣下摆,幼青顿时微微僵硬,有些手足无措。


    “朕可以碰吗?”


    殷胥眉尾微挑。


    幼青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红,但语气维持镇定:“随,随便吧。”


    殷胥眸中含笑,低头轻轻吻住怀中人的耳垂,低声叙述。


    “朕的窈窈,这般乖,都让朕舍不得欺负了。”


    天色渐暗下来,马车之内一片漆黑。


    在这片无声的寂静之内,连外面隐隐的风声都变得极为清晰。


    帝王神色如常,眉目略显冷淡地轻垂,薄唇晕着微微的红,显得过分冷静,却一边在柔声问着。


    “会难受吗?”


    幼青快要哭出来了,但仍维持着语气的尽量镇静,低着声音:“一点点吧。”


    殷胥望着怀里的人,柔软的发顶轻颤,纤细的腰肢,也因为紧张而绷紧,含水的明眸都垂下来,眼睫在不自觉地颤动。


    他垂目抵在她的颈侧。


    “窈窈,你怎么这么好欺负?朕做什么,你都不拒绝?”


    幼青呼吸乱着,目中微微茫然。


    殷胥深深呼吸半晌,把手从上衣下摆中抽出来,顺便理好幼青凌乱的衣衫,直到恢复到看不出一丝褶皱。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里怎么也不适合有更进一步的行为。


    “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骤然听见这问话,幼青终于稍回过神,先是点了点头,忙又从他手中接过茶盏,坐得远了一点,低着头,小口小口饮了。


    殷胥从一旁的匣子中,拿出一沓纸,递到了幼青的面前,解释道:“这是各地搜寻而来的医治味觉的法子,你看看或有稍微可行的,提供方子的医者正好也尽在长安,可以试着治一段日子。”


    幼青愣了一下,刚想说不用费心了,很多法子试过了,都没有什么用,其实没有必要这样的费财费力。


    殷胥道:“既都寻来了,看一看也无妨。若是都不行,朕再遣人去寻。”


    幼青放下茶盏,接了过来,低头认真地一张一张翻看了起来,目光在落在其中一页时顿住,陷入了深思。


    “这个,倒是,有点意思。”


    幼青拿出这一页,眸光微亮:“我去问问我师父,看这可不可行。”


    殷胥送着幼青下了马车,想了片刻,又随着一同进了府中。


    幼青进了里间去寻余夫人。


    殷胥便在外间的红木扶手椅上坐下,正巧玉葛沏了茶过来,倒下茶水后,正要退下之时,却又被突然唤住。


    玉葛恭敬地问:“陛下,可是有什么需要奴婢去做?”


    殷胥忆起昨日,她突然的落泪,其实不像是突然地想哭,像是触动了伤心之事。


    “你是自小就跟在二娘身边?”殷胥问。


    玉葛道:“是。”


    殷胥端着茶盏,指腹轻轻摩挲:“她小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极其重大的事情?或是让她极其难过的事情?”


    玉葛想了下,非常重大,非常悲伤的?


    “哦,有一件。”


    想起这事的时候,玉葛自己先愣了下。


    这么算来,幼青小的时候,就被抛弃过一回,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再等到那个人。


    第48章  虔诚吻在她的额心。


    正月初一的黄昏, 外面仍稀稀落落响着爆竹声,掺杂着孩童的嬉闹,连同家家户户饭菜的香, 一同弥漫在院落之中。


    玉葛忆起当年,也是这样的新年。


    外头熙攘着热闹着,而幼青失去了她的母亲。


    殷胥端着茶盏,也随之望向窗外, 玉葛回过了神,思索着如何讲这件事。


    “二娘的母亲,也就是薛大人的原配, 燕夫人为薛家操劳了一辈子, 病入膏肓之时,终于看透了这薛府就是个吃人的魔窟,书了封信给亲生的兄长, 想和离之后, 带着二娘一起离开薛家。可书信被薛家扣下来了,夫人也病重而终。”


    薛家很注重名声, 不允许和离, 更不允许当时年纪虽小,但已然聪慧记事的幼青说出那些败坏薛家声名的话。


    那么小的孩子,被上了家法,掌心被藤条打得红肿后,关在小小的耳房里, 不给吃的不给喝的,整整关了一天。


    玉葛是跟着薛父进去的, 听着薛父吩咐人把饭菜放在小幼青面前,告诉幼青, 如果再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止是一天不能吃饭这么简单。幼青就缩在角落里,呆呆地向着薛父点头,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再也不会说那些话了。


    薛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让仆婢上前伺候着更衣洗漱,直到无人的时候,玉葛才敢上前去看情况。


    看见幼青小小的掌心,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之时,玉葛终于忍不住掉了泪。可那时还很小的幼青,一边擦着她的泪,眸中还闪着熠熠的光,一边凑近小声地说。


    “我就是哄他的,等舅舅来了,我就偷偷告诉舅舅,舅舅就会完成娘亲的遗愿,带着娘亲的尸骨,也带着我一起回外祖家。玉葛姐姐,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


    在燕二郎匆匆赶来吊唁之时,薛家就把幼青关了起来,说染了疾不得见风。


    在玉葛都以为彻底没有希望之时,幼青偷跑了出来,把祠堂的薛家牌位都砸了个稀巴烂,还点了把火险些把祠堂都烧了。


    终于见到了,即将离开的燕二郎。


    幼青虽小,却口齿清晰地把薛家这些年来故意磋磨的罪行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燕二郎把小小的幼青抱在了怀里,一字一句地告诉幼青,他今日一定会带燕夫人的尸骨,还有幼青一起离开这里。


    玉葛顿了顿,“第二日,燕二郎告诉二娘,他同薛家商量的结果是——


    “他现在只能带走燕夫人和二娘其中的一个,但无论先带走谁,他很快也会想办法带走另一个的。


    “二娘说,那就先带走娘亲吧,娘亲被困在这里了半辈子,不能死后也困在这里。


    “燕二郎许诺,一年之内,他一定回来接二娘回外祖家。”


    幼青就这么一直等着。


    等到了薛标娶新夫人进门,等到新夫人诞下孩子,因着神婆说幼青的八字克幼弟,幼青被送到了道观之中。


    吱呀一声,里间的隔扇门打开。


    玉葛从回忆中回神。


    余夫人先走了出来,殷胥也终于回神,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开口寒暄,道几句叨扰了等语。


    余夫人道:“那方子感觉是有些效果,不过还要连续施针几日看看如何。”


    殷胥道:“若是不行,晚辈再遣人去寻。”


    余夫人点点头,道:“费心了。”


    殷胥望向隔扇门的方向,余夫人意识道这是想进去找人,顿了片刻道:“方才施针之后,二娘困得睡着了。”


    殷胥默了一瞬,仍是开口问:“晚辈能进去瞧一瞧吗?”


    余夫人想了想,也没拦了,而后随着玉葛一同去小厨房,给两人留了说话的空隙。


    殷胥进去的时候,里间一片漆黑。


    一团小小的黑影,正窝在软榻上,呼吸平稳而安静,瞧着纤细又柔弱,却蕴藏着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坚韧。


    他立在原地良久,将软毯轻轻地盖好,而后行至了窗边。


    幼青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感觉眼前一片昏暗,瞥见不远处窗边一道高大的黑影时,她先是愣了下,很快又反应过来,懵懵地抱着软毯坐起身。


    “陛下?怎么不点灯?”


    殷胥回过身,轻应了声,缓缓走过来点亮了灯火,摸着案几上茶水尚温,倒下一盏后递到了幼青手中。


    “现下觉得如何?身体可难受?”


    幼青饮着茶水,忽然眉头微扬:“我感觉我好像能尝到一点味道了,唔,有点苦。”


    殷胥坐在了榻边,接过饮尽的杯盏,放回了案几之上,认真听着幼青继续说方才施针的情况,慢慢地抬手将人抱在了怀里。


    幼青忽然感受到了环在腰上的手臂,竟像是在微微颤动,她终于察觉到不太对劲,有些愣愣地问:“陛下,怎么了?”


    “朕问了玉葛,你小时候的一点事。”


    幼青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玉葛说的会是什么事情,她垂下眼眉,轻声道:“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顿了片刻,幼青又补充道:“现在的生活很开心,和陛下在一起,也很开心。”


    殷胥没有说话。


    其实从来没有过去。


    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后退。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勇敢地走了过来。


    “窈窈,是朕还不够好,还不够耐心。”


    幼青反倒是沉默下来,在鼻间全是熟悉到令人安心的气息,在温暖的大掌放在后脑的时候,所有压抑的话语都冒了出来。


    “子胥。”她声音很低。


    “砚台砸到头的时候,真的好疼啊。”


    “尝不到任何味道的时候,真的好难过,所有的食物,都像是在嚼蜡块一样,我一点都不想吃。”


    “被逼着嫁人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


    “我真的等了你好久,等了好久……”


    殷胥环抱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他深深地垂下了头,埋在了怀中人的颈侧。


    幼青低着头,声音很轻:“我知道你考虑了很多,知道长安比燕云要安定,知道你离开之前,替我安排好了一切。


    “薛家那段时间,对我很好。直到你的死讯传来的时候,薛家才把我嫁给了还算良善的沈文观。这三年来,我确实过得很安稳。”


    幼青停到了这里,静了好一阵。


    “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安稳。”


    她顿住话音,“没有你,我一点都不好。”


    身前的怀抱,越来越紧,幼青觉得自己要被揉进了他的身体里,当感受到颈侧的湿润之时,幼青彻底呆住。


    屋外落起了细雪,裹挟着风,扑打在轻薄的窗纸之上,落出簌簌轻响。


    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殷胥忆起那是他最狼狈的时刻,从监视下脱身来到了薛府之外,从白天等到黑夜,直到随从即将找来的时候。


    青石的墙外,冒出一道身影,藕荷色的衣裙被泥土沾得脏污,白玉的脸颊之上也是道道泥灰,唯有那双明眸含着璀璨的光。


    她不顾一切地向他扑了过来。


    两个人为了躲避随从,一路躲躲藏藏逃到了破庙之中,夜里还下起了雨。


    少女满身都脏污了,为了不引人注目,鬓发上的钗环都卸尽,衣衫单薄,冷得都在发抖,却还冲着他笑。


    她扳着手指细数,如果他要去燕云,她可以假扮成随军的医者。燕云听闻也有很多不一样的美食,就是风雪大了些,冷了些,但是也没关系,听说喝酒可以暖身,她也可以学着喝酒。


    外面是寒风骤雨,是雨点打在瓦片。


    破庙里,是火堆之旁。


    心爱之人,累得躺在他的怀里沉睡。


    那时的殷胥,第一次逾矩,虔诚地吻在心爱的姑娘的额心。


    他想,他已经跌到谷底了,而他的姑娘还有美好的未来。她可以为了他舍弃一切,他却不能让她失去一切。


    如果有朝一日衣锦还乡,他才能够以凤冠霞帔三书六礼迎娶他的窈窈回家。


    殷胥轻声道,“燕云三年,大大小小征战二十余场,生里来死里去三回,朕从来没有一刻忘记朕的窈窈。”


    燕北苦寒,就独在山坡上,看着静谧的月色饮酒彻夜。


    甚每个深夜,都在金戈声中辗转难眠。


    “窈窈,朕从来都不舍得放手。”


    幼青缓缓地抬手,环抱住眼前之人,隔着掌下略显刺手的金线,仿佛可以触碰到他身上大大小小交错纵横的伤痕,好像这样就可以感受到他这三年里,所有的生死难熬。


    “如果重来一回,你还会选择把我留在长安吗?”幼青轻声问。


    殷胥停了一瞬:“我会安排得万无一失。”


    幼青推开身前人,仰起脸望他:“为什么?”


    殷胥看着眼前哭成小花猫一样的脸,抬手轻轻擦这满脸的泪痕,眉梢微微挑起。


    “窈窈,我只要是个男人,都舍不得看着我的心爱之人,为了我而狼狈到那个地步。”


    幼青拨开他的手,躺回了软榻上,转过身背对着他:“我暂时不想理你。”


    殷胥抬手把软毯盖好:“嗯,没事,不想理就先不理。”


    幼青顿住。


    殷胥笑着道:“反正朕有的是时间哄。”


    第49章  婚期未定。


    年后刚过几日, 太医署就忙碌起来。


    因着今年雪势过大,一州雪灾甚重,灾后起了时疫, 太医署遣人前去襄助治疫,以张院正为首的几名太医都前去。


    幼青也请命前往。


    事发紧急,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就要准备好启程。


    天色昏昏着, 细雪纷纷洒着,薛府门前的柳树枝桠上挂满银霜,正屋里的炭火驱散了外面的寒意。


    幼青正收拾着行囊, 忽然听得外头的通传之声, 不过眨眼功夫,帘栊掀起。


    来人沾着风雪走了进来。


    幼青放下手头的东西,抬起头看过去, 殷胥一身的玄袍之上, 都落满了细雪,又在温暖的屋内化成细微的水珠, 在灯火的映衬之下闪着细光, 眉目间也尽是风雪的寒意。


    殷胥进门之后,脚步反倒放缓,目光又落在了幼青面前的一应事物之上,他随手解下氅衣,一边开口说话。


    “这就要走了?”


    “嗯, 明日或者后日就启程。”


    幼青点头说着,先走到桌案旁, 倒下尚且温热的茶水,又抬头望向殷胥, “陛下且坐一坐吗?”


    殷胥没有坐下,只行至桌案旁,低头望着眼前人,接过她手里的茶盏。


    “想好了?定好了非去不可?怀州气候近来极寒,风雪甚大,又有时疫盛行,着实是危险之地。”


    殷胥顿了顿,“而今仍有转圜的余地。”


    以君王的身份而论,不当如此。


    但以私心而论,他的确不想让她去。


    幼青抬头对上眼前人的目光,他长身立在桌案前,玄袍轻垂,眉目沉黑微蹙。


    她低下了头,慢慢继续收拾东西。


    “一州百姓的性命都在那里,我自然也没有退缩的道理,医者的使命,就在于此。况且我有治时疫的经验,年纪轻,身体也好,最合适不过了。”


    殷胥望着眼前人垂着的发顶,一身简单朴素的衣裙,鬓发也未着钗环,分明一副柔弱纤细的身体,心志却比铁还要坚硬。


    柔韧而有力。


    “赈灾的粮、衣、药都已随着怀州刺史先去了,你们的车马会后一步到,届时一应事务也应已安排妥当了。”


    殷胥抬手摸了摸,幼青拿出的衣裳,微微蹙起眉头,“怀州朕待过一段日子,只带这些衣物恐是不够的,朕备了些御寒的衣物,你走之前一同带上。”


    幼青乖乖地点了点头。


    殷胥道:“好生照料自己,若有需要的,同随行的官员讲便是,朕遣常喜打声招呼,会尽量对你们都多加照料。”


    幼青听着听着,放下手里的衣裳,抬手环住了眼前劲瘦的腰身,脸也在结实的胸口前蹭了蹭,低声道:


    “陛下也要照顾好自己。”


    殷胥按在幼青的发顶,微微使力将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推开一些,握在后脑之上,让幼青仰起了头,他眉目微垂,望进她的眼。


    她身体弱,又乍然去严寒之地,还是时疫流行之时,坦白来讲,他很放心不下。


    “先不用操心朕如何,你倒是先把自己照顾好,完完整整地回来。”殷胥道。


    幼青道:“有衣有粮有药,一州的百姓很快渡过这个难关的,我也一定会平安回来。”


    “一定守诺?”


    “一定。”幼青道。


    外面的风雪拍打着,都被阻挡在墙外,屋内的炭火暖和地烧着,一切都温暖起来,潮湿的水雾凝在窗棂之上。


    幼青坐在软榻上,抱着殷胥,手伸到他的腰身取暖,又被捉了出来,殷胥拿了个手炉放在幼青的怀里,又拿了软毯将人裹住。


    “手怎么这么冰?”殷胥蹙眉。


    幼青抱着手炉,枕在殷胥膝上,想了想很小声地问:“可以接吻吗?”


    殷胥把人捞起来,在怀里人柔软的唇上简单碰了一下,又拿软毯把人盖好:“你先睡,睡着了朕再走。”


    幼青抿了抿唇,更低声:“……不够。”


    话音落地的瞬间,幼青的双唇被噙住,唇齿被撬开,舌尖也被深深地吮咬,越吻越深,越吻越喘不上气来。


    分开的时候,幼青双眼蒙蒙的,又被软毯蒙上来,眼前一片漆黑,听到微重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幼青低声:“陛下?”


    半晌上方嗯了一声,道:“快睡吧。”


    在幽幽的檀香和温暖的怀抱中,幼青彻底沉沉睡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走的。


    第二日,幼青就启程前往了怀州。


    怀州天寒,满目尽是雪,官道之上因着清理倒还好,一走至小路上,一踩下去,半截小腿没在其中,没走一步,都是艰难。


    怀州刺史及官府已发放了棉衣及粮食,幼青等人则随着张院正一同去瞧染病之人的情况,而后开方熬药。


    一连忙碌了三四日,染病之人大多自觉不适已所有好转,只是发热依旧未退。


    已是黄昏时分,今日的药房里,正巧是幼青和韩太医当值,守着药炉,时时候着,若有危急情形则快速前往救人。


    整个屋内都是浓浓的药味。


    韩太医翻看着染病之人的医案,又深深思索着,开口道:“虽说症状有所好转,但我瞧这脉象,倒好像不是很好,那治疫的方子也不知道要不要调一调。”


    幼青也道:“是,明日看,若还未退热,恐是要请张院正再来一同调药。”


    汤药咕嘟咕嘟在沸着。


    外头来人送了膳食过来,韩太医顿时阖上了医案,走至桌案旁,净了净手,就立刻拿出了食盒里的膳食,一边忙招呼幼青。


    “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干活,天大地大没有吃饭重要。”


    幼青也放下医案,净手之后坐下用膳。


    膳食虽不算丰盛,但胜在还热乎,能吃上这么热乎的一口饭,已是极幸福的了,在劳累的时候,吃什么都变得极为香甜。


    韩太医大口先垫饱了肚子,又捧起一碗热汤喝了一大口,这才舒慰地叹了口气,忍不住说起闲话来:“我妻子年前刚生了个女儿,生得真是玉雪可爱,这才刚刚满月,我是真舍不得啊。”


    幼青道:“过一阵子,就能回去团圆了。”


    韩太医道:“那是,我这都有一子一女,还有妻子在侧,也算是人生美满。”


    说着韩太医又问:“小薛,你这和离之后不考虑再寻一个?”


    幼青想起了一身玄衣,萧萧而立之人,低头轻饮了一口热汤,口中有些含糊。


    “有在考虑。”


    韩太医端着碗,摸摸下巴,现在是有在考虑成婚,说得这么含糊。而且离开长安时,人人都有家眷来送行,他反正没看见有男子来给幼青送行。


    所以,是和那纨绔闹掰了?


    韩太医喝着汤,目中微微同情,这小薛才貌都是极佳,怎么婚姻之路这般的坎坷,眼光不怎么好,总是遇不上个什么良人呢。


    今来怀州这一遭,也算是共苦的交情。


    韩太医放下碗,凑近了些,认真道:“我有个子侄,相貌生得不错,人品还可以,是个读书人,也是二婚。”


    幼青有些莫名,神情疑惑。


    韩太医正经道:“你若觉得还可以,我在其中搭个线,再找个媒人相看相看。”


    幼青张了张嘴:“……”


    韩太医极力劝说:“我那子侄还不错的,年纪比你稍大些,家境不算很好,但胜在人有上进心,相貌才华那都是不用说的,原配是因着身弱病逝的,他也守了三年孝。”


    反正,怎么着也比那纨绔好吧。


    越说越觉得可以。


    韩太医一拍手道:“那要是成了,咱们还算沾点亲故了。你要是觉得行,我回去就跟我夫人商量商量。”


    幼青忙道:“其实已经打算成婚了。”


    韩太医正要继续劝说,话音* 卡住,目中转成八卦之色:“什么人呐?婚期什么时候?”


    幼青顿了顿:“也就普通人,婚期没定。”


    说着,幼青垂下了头,轻轻喝汤,耳根有些微微泛红,怕韩太医不信,又道,“等这遭事了,回去就定。”


    韩太医终于露出悻悻之色,打消了做媒的这个念头,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


    “那我可等着喝你的喜酒了,到时候,我可是会好好灌你的夫婿,来个不醉不归。”


    这头话音刚落地,就有人来请。


    医馆里头住着的染病之人,有个突然严重了起来,呼之不应了。


    幼青连忙同韩太医一起去看,又忙碌了一个时辰方歇下来,可刚见人有了意识,眨眼的功夫,人就再次陷入昏迷。


    整个医馆里,弥漫起沉重的气氛。


    那药确实,不能治好这疫病,只是稍稍延缓了病的进展而已。


    回至药房之中,张院正也来了,一群太医又言谈至深夜。


    待商讨罢新的药方,幼青回至落榻的地方已是天蒙蒙亮的时分,一觉醒来时,浑身都是剧痛乏力,已是发起高热。


    幼青想挣扎着,下榻想去喝水,杯盏都没拿起就落了地,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催促的马蹄声中,一封密信随之来到了皇帝的书案之上。


    殷胥正批阅着奏折,忽闻怀州来了信,当即放下了奏折,拆开急信来看。


    泛黄的宣纸之上,简单的一行字。


    “薛太医染疾,病重。”


    宣纸轻飘飘地落地。


    茶盏翻倒,微黄的茶汤浸在玉砖,映着帝王骤起的身影。


    第50章  念着他。


    怀州大雪方停, 天气依旧严寒,满目尽是银白之色,远处山峦绵延。


    稀薄的日光从窗缝透进, 浓浓的汤药苦味在屋内氤氲。


    幼青一连病好几日,一直不见好。


    张院正忙里抽闲来探望,在这里暂坐了一阵,问问病情变化, 又上手把了把脉,琢磨着怎么调药。


    幼青裹着氅衣在桌案旁认真听着,双手捧着茶盏, 长长的眼睫轻垂。


    幼青道:“劳烦院正大人忧心了, 其实没有大碍,再过几日便会好些了,我就能再去瞧病人了。”


    张院正闻言忙摆摆手。


    “先好好养病吧。”


    说着张院正瞧了几眼。


    眼前小姑娘的脸颊因着少了血色而显得极其苍白, 唇色更是极其浅淡, 眼下泛着微微的青黑,多了浓浓的憔悴。


    张院正忍不住揪着胡子叹了口气, 眉头越蹙越紧:“放你这几日歇息, 你便好生歇息,怎么瞧着晚上没睡好?睡不好,这病更是好不了。”


    幼青道了声无大碍。


    正说着又咳嗽起来,锦帕掩着口鼻咳嗽了好几声,幼青这才又问起现下染病之人的情况。


    张院正道:“还是老样子, 这疫病,目前还没寻到极好的药。大部分方药都是延缓病情, 那人身体好自然慢慢地自愈了,若不好, 则越拖越重。”


    而这小薛则是连着劳累好些日子,又是时时同这些染病之人接触,瞧着身体也不大好的样子。


    怕的就是要拖重了。


    思及至此,张院正面色有些凝重。


    这几日熬不过去世的,也是有的。


    幼青本来听着疫病仍未好转,神色也正沉着,可一瞧见不远处张院正的担忧目光,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起来。


    “不至于严重,我已觉好了许多,不日就能再去瞧病人了。”


    正说着,幼青又起身,从书案那里拿了几张纸过来,交予了张院正。


    “院正大人,这几日我又翻阅医书,结合这些日子瞧过的病人的病症,又拟了几个方子,若有一二作用也好。”


    张院正接过方子,还没来得及看。


    门口又来了一人。


    韩太医正提了一盒吃食过来,放下吃食之后,瞧见那几张幼青手写的方子,着实忍不住道:“你这也太拼命了,养病也不好好养病,真是有精力。”


    幼青只笑道:“闲着也是闲着。”


    韩太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都这样了,还念着去瞧病人,那天一同谈论疫病之时就不舒服了,她也不吭一声,愣是回去之后昏倒在了家中。


    也是真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不是快要商议婚事了?也不知她那未来夫婿知不知晓这样子。


    韩太医摇摇头心底直叹气。


    不过她那夫婿,从蛛丝马迹来看,感觉也不靠谱,知不知道的也无所谓了,知道了,也未必会赶过来瞧。


    还是他们几个太医平日看顾看顾。


    韩太医又关切了几句。


    但毕竟还是繁忙,张院正和韩太医只将幼青写的药方收好,也没来及细看,就匆匆地离开了。


    屋内又陷入一片冷清。


    日光从窗缝中洒进,在漆黑的书案之上洒下碎金的光斑,随着日头缓缓地轻移,纵是如此,仍是驱不散寒意。


    幼青饮尽了一旁冷却的汤药,浓重苦涩之味顿时侵袭整个口鼻。


    这个时候幼青才怀念起来。


    其实有时候,没有味觉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幼青以杯中的茶水漱了漱口,又行至书案之前慢慢翻阅起了医书。


    一直这般到了晚膳时分。


    幼青这才略将膳食随便热了热,不过因着病中,着实没什么食欲,只是略吃了几口,又强逼着自己灌了碗汤药,而后胃中一阵翻涌,幼青阖着双目缓了好一阵,才稍有好转。


    方起了身,将灯烛点燃。


    灯火亮堂起来,透着昏黄的光,屋内一片寂静,外面偶有的鸟雀之声,也在屋内空得有回音。


    幼青去净了净面,又拿出平日里配好的以解恶心呕吐的药丸拿出来,就着茶水吃了一粒。


    本来还想再看一阵医书,可劳累的疲惫和浑身的怠懒,全都侵袭而来。


    幼青实在撑不下去,在软榻上蜷缩起来。


    越睡浑身越沉。


    也渐渐觉发冷。


    幼青又冒着冷汗,从睡梦中醒来,屋内一片漆黑,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这里的天惯来黑得早。


    眼前一阵阵发昏。


    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幼青也觉得模模糊糊地听不大清,但理智上,又支撑着她睁开眼,挣扎着下了软榻,想要去外面寻人。


    刚下软榻的瞬间,浑身的乏力就一涌而来,膝盖一软,幼青跪倒在地上,眼前一片蒙蒙的,于是倾身靠在软榻的边沿上。


    如今疫病当前,她怎能如此无力。


    眼前仿佛闪过,许多张面孔,或嗔或笑或喜或怒,最后定格在——


    年少之时,春光轻薄。


    俊秀的少年一袭白衣落拓,眉目间尽是风流,俯身来瞧她,“怎么哭了?”


    幼青忽而生出悔意。


    相处这些时日,笑闹争执也有,退避躲闪也有,唯独缺了真正到底的话,至少临别之前,应当说出口的。


    幼青目中只剩下,灯火的影子在轻轻地飘忽而动。


    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


    帘栊骤然掀起的脆响。


    幼青听到耳边,急促中带着焦急,甚而藏着微愠的呼唤。


    “薛幼青。”


    幼青尽力睁开了眼。


    玄色身影的边缘模糊,轮廓深刻又朦朦胧胧,眉目不大清晰,但急切近乎已从中溢出,薄唇翕动着,不知言何。


    熟悉的人影,携着幽幽檀香。


    一并侵袭而来。


    幼青眼圈倏而发酸,抬手紧紧攥住眼前人的衣袍,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深深的梦中。


    灯火巍巍,炭火烧旺。


    再醒来之时,眼前是青色的帐顶,耳边是隐约难辨的人声。


    幼青额上冒着汗,侧头看过去。


    立于南窗下的人,一身玄色衣袍,正低眉垂目同对面的张院正说话,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光影中,模糊而柔和。


    张院正眉头紧紧蹙着,脸上挤出许多皱纹,嘴唇不断地开合。


    像是梦境一样。


    幼青艰难地回过视线,忽然觉得手里似是还握着什么,她缓缓地抬起手。


    手里是半片玄黑的袍角。


    边缘很不齐整,像是被撕下来的。


    袍角的纹路精致而繁复,刻着的金线也硌在掌心微微摩擦。


    幼青混沌的大脑,终于思考一瞬。


    好像不是梦。


    窗下之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提步快走了过来,俯身来探她的额头,片刻又对着张院正道:“烧大概退了。”


    张院正道:“那暂且应无大碍了。”


    幼青目光终于近距离地,落在眼前人的面容之上,他惯来冷淡的眉目沉黑,浅淡的薄唇也压平。


    只是一瞬,就分离开来。


    张院正在一旁道:“你这孩子,真是倔得很,也是不管不顾了,若不是发现得及时,当真有性命之危。”


    幼青低声道:“对不起。”


    张院正道:“你给的方子是有用的,我略调整了药量,效果极佳,再试着配成药丸分发下去,看看情况如何。”


    幼青唇角弯了弯。


    张院正也不多说:“我同你说这个,是让你暂且放下心,好生歇息,待病好了再谈旁的。”


    说罢,张院正也不多留,提步出去了。


    里间只剩下两人。


    幼青双手搭在衾被上,目光追随着桌案旁的那道身影,看着殷胥倒下一盏茶水后,提步走了过来。


    “喝点水。”


    殷胥随手拉过软枕垫在幼青身后,右手端着杯盏递过来,幼青顿了下,默默接过茶盏,双手捧着小口喝了起来。


    有些干燥的唇瓣,渐渐润湿起来。


    幼青喝尽之后,就抬头望着殷胥,目光一错也不错。


    殷胥接过杯盏,放回了桌案,注意到这一直望过来的视线,回望过去。


    “烧坏了?不识得朕了?”


    幼青抿了抿唇:“认识。”


    “陛下。”她轻声。


    殷胥没应一声,只道:“歇息吧。”


    幼青垂下眼睫,缓缓地躺了下去,目光落在他残缺的袍角,又伸手轻轻地拉住他的袖口。


    殷胥拨开她的手:“早些歇息。”


    骤然被拨开手,幼青有些茫然,他眉目沉黑,薄唇浅浅,神色在昏黄的光影之下更显几分冷淡。


    幼青终于后知后觉。


    “陛下,是生气了吗?”


    殷胥终是压不住愠意,冷笑一声。


    临行前说好要照顾好自己,结果成这个样子?病得要死了,也自己扛着,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只要还没死就继续胡造?


    “朕有何可气?你想如何便如何。”


    就在殷胥要转身之际。


    幼青一下子伸手抱住眼前人,身体也随之半坐起来,脸埋在宽阔的肩颈,殷胥被拉得俯下了身,下意识搂住了怀里人的腰身。


    反应过来后,殷胥松开手臂,正要起身。


    “臣想陛下了。”幼青小声。


    殷胥顿住。


    屋外,韩太医刚匆匆赶过来,两个时辰前就听闻这小薛病到昏迷了,奈何他当时正忙着,如今得了空,可要过来瞧瞧情况如何了。


    正好告诉小薛那个好消息,她费了老大的劲儿寻的方子派上用处了。


    远远瞧见灯火还亮着。


    韩太医正加快脚步,忽然瞥见了不远处屋外立着的侍从,他步子突然就顿住,有些怀疑地又看了一眼。


    怎么感觉这侍从不一般。


    韩太医又慢慢继续往前走。


    隔着一段院落,窗格上映出身影,床榻之上的身影娇小一些,高大的身影俯身下去,两道身影明明显显地交叠在了一起。


    韩太医眯了眯眼,嘶了一声,又摸了摸下巴,这是抱在一起了?那他不应该进去吧。


    谁啊?她那未来夫婿?


    里面隐约传来声音。


    “朕有何可气?你想如何便如何。”


    听见这熟悉声音的瞬间,韩太医反射性地想跪下谢罪。


    另一道熟悉声音随之响起。


    “臣想陛下了。”


    韩太医什么也没想清楚,但是扭头就往外走,连一步也不敢停。


    开玩笑,谁敢现在去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