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欢喜至极。
里间的灯火忽明忽暗, 灯油在灼烧中飘起丝丝青烟,侍从端了新熬的汤药进来。
浓重的药味又弥漫在整个屋内。
幼青闻见这苦涩的药味之时,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将衾被很轻地盖过脸。
殷胥刚端过药碗,就瞧见方才还半坐着的人已经整个掩在了衾被底下,只有小半毛茸茸的发顶在外。
幼青蒙在衾被之下,小声地道:“陛下, 我现下觉着好很多了,不如这顿就暂且算了,待明日起来还不好, 再吃药也可以。”
殷胥很快开口:“这件事不行, 张院正特意嘱咐过,今晚的药须得吃。”
好半晌之后。
幼青终于磨磨蹭蹭探出一个脑袋。
殷胥目光微顿,灯火之下, 眼前人鬓发松松乱乱, 明亮的眸子之下仍泛着淡淡的青黑,脸颊稍显苍白, 瞧着还很虚弱。
他摸摸幼青的额头, 没发觉再烧起来,于是将桌案上的蜜饯拿过来:“还难受吗?”
幼青摇摇头:“感觉挺好的。”
说着幼青先探手拿了颗蜜饯塞入口中,直到甜意蔓延开来,这才接过药碗,一鼓作气大口地一饮而尽。
浓重的苦味, 瞬间掩盖蜜饯的甜。
幼青端着空药碗,眉心都蹙起来。
舌头都忍不住吐了吐, 又很快收回去,唇齿间仍是浓浓的苦意。
殷胥接过空碗, 顺畅自然地低头吻了吻眼前人的唇角,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将衾被盖严实:“快歇息吧。”
幼青轻哦了一声,抓着衾被阖上了眼。
很快就听见了脚步声远去,而后净室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外面是阵阵风雪拍打在窗外的声音,屋内是暖和的炭火灼烧。
就在幼青迷迷糊糊,即将进入梦中时,整个人被抱了起来,放在了床榻里侧,她模糊地睁开眼。
黑暗之中,殷胥只着里衣,睡在外侧。
幼青混沌之中,一时也没觉得不太对,只是想起自己好像染了疾,这样睡在一张床上怕是会传染给他,于是也这样开口说了。
殷胥只随意道:“无碍。”
幼青朦朦胧胧,也想不起什么,只将自己往里侧又靠了些,离他又远了些,尽量减少将疾病传染的风险。
这样下来,虽是同处一榻,但两个人依旧隔了很一段距离,中间空的都泛凉。
幼青呼吸渐渐均匀,彻底睡沉了。
殷胥在黑暗中,微敛了敛眼。
躲得这么远做什么?
顿了片刻之后,他伸出长臂将几乎快贴到最里的人,连着衾被都一同揽到了怀里,捞起怀中人的手也慢慢地环过来。
炭火轻烧着,细烟轻蕴,任由屋外的风雪声呜啸。
晨曦从帐幔落进来时,幼青意识已经有些清醒了,但眼睛还睁不开,只觉浑身都暖烘烘的,连日以来的疲累和寒冷,都仿佛在这一觉中散去。
现在真的好温暖,好安心。
幼青下意识抱得更紧,身体贴得更近,脸也埋在跟前温暖结实的胸口,甚至来回蹭了蹭。
直到头顶被揉了揉,而后淡淡的平静的声音响起,“窈窈,晨起别这么蹭朕。”
幼青顿时惊醒,连忙松开手,从床榻之上坐了起来,殷胥似是也刚醒,眉目有些倦倦的冷淡,像是被扰得半夜未眠,露出的右臂之上明晃晃的被压出来的印子。
看起来就是,她枕着睡了一整夜。
她睡相原来这么差的吗?
半夜,竟然会偷偷抱着人不放。
幼青呆坐着发懵了一阵,看见男人又阖上了双目,似是要继续歇息,也没有在意。
她也决定忽视掉这窘迫。
幼青想了想,起身想要跨过去下床。
刚半边越过去,腰上就横过一条臂膀,幼青整个人都被结结实实揽过去,鼻子也撞在柔软的衾被里。
好突然,好随意。
感觉他像没醒。
殷胥确实还没怎么清醒,微微垂头,下颌搁在她的发顶,声音还有些懒散。
“去哪儿?”
幼青刚挣扎了下,忽然察觉到什么,身体微微僵硬,也不敢乱动了,只是小心翼翼地小声提醒:“陛下……”
他随意应了一声,又解释道:“晨起容易如此,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幼青轻哦了一声,乖乖地没有动了,待了一阵后,还是低声开口说出诉求:“我感觉今日好些了,想去瞧瞧病人都如何了。”
殷胥终于清醒了,抬手捏了捏眉心,松开了手臂:“才刚好了些,就要去忙?”
幼青道:“放心不下,还是让我看看吧。”
殷胥知道这性子,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索性也不再劝了,只随着一同起了身,见着幼青穿戴好之后,又嘱咐了两句。
幼青都是一一应下。
正要出门时,殷胥又给人披上件斗篷,系带子时右手挽了两回,都卡顿得没系好。
幼青忽然想起,他上回好像就是右臂的旧伤复发了,顿时,她忙去抓他的右手,正想看看情况之时。
上方响起一声笑。
“不是旧伤复发。”
他话音难得戏谑,“下回枕左臂,朕的右手毕竟要写字,确实不便让窈窈枕一整夜。”
幼青脑子嗡的一声,半晌低低嗯了声,近乎窘迫地垂下了眼眉,丢下一句臣先走了,就匆匆地推门走了出去。
待幼青离开,侍从进来之后,才看见立在桌案前的帝王冷淡的眉目蹙着,玄袍还未穿戴整齐,只是端着茶盏的右手微微颤动。
侍从正着急地要去请太医,却又被一个简单的手势拦下。
殷胥放下茶盏,右臂倒是越发麻烦了,这些日子处理政务加之连夜赶路,平素用力过多,这才旧伤复发了。
只能待过些日子,再好生休养了。
“无大碍,休息片刻即可。”殷胥道。
来了这里,还是有些许重要的公文需要尽快处理,昨日也堆积了一些未批阅。
休了一阵之后,殷胥复批阅起折子。
医馆之中,病人已少了许多,没有走的病人病症也明显轻了很多,只是医馆之中仍是极其的忙碌。
幼青病初愈,确还有些不适,素日做得极快的事情也不得不慢了下来,直忙碌到了午膳的时分,匆匆吃了几口之后,又一直忙到晚膳时分,这才稍稍能歇一阵。
张院正和韩太医恰好也来用膳。
人一稍闲下来,就容易想起旁的。
幼青见到张院正时,就有些不敢面对,院正大人昨日来救她时,想来已经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她只囫囵吃着膳食,也不说话了。
而韩太医竟然在今天难得寡言,可能是太忙了,也不问东问西地闲聊,只简单关心了几句幼青现下病情如何,很快就讪笑着打了声招呼出去了。
唯余幼青和张院正,有些尴尬的用膳。
幼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先开口说话:“院正大人可知陛下旧伤一事?”
张院正端着汤碗,回道:“一直都是我在医治,怎么了?又复发了?”
幼青觉得像复发了,心中又生起愧疚。一开始她确实有被他骗过去,以为只是简单的枕麻了而已,可后来一想,他那样戏谑的语气很明显是在转移注意。
“像是复发了。”
张院正忍不住道:“劝过很多遍了,素日能少用的地方就少用,尽量不要太过劳累,绝对是没有听劝。什么针灸之类的,全都是缓解疼痛而已,真正根本的就是要少用。”
幼青点头,抿了抿唇。
张院正倒是打开了话匣子:“这都得从燕云之时说起,那时候今上打仗不要命,受了什么伤,只要不死就忍着,这脾性就一直到现在也不改。两年前,战事刚歇,也不知是为什么,伤势未愈就连夜潜回了长安。”
幼青顿住。
张院正继续道:“回来之后,浑身重伤,尤其右肩,伤得最重又医治不及时,彻底落下了病根。”
那一夜实在印象深刻。
刚好还赶上燕云大雪最重之时,深夜里他被叫醒之后,就忙忙地赶到帐篷里,结果看到一个血人。
全身多处挫伤,肋骨断了两根,右肩是贯穿伤,其余各处伤势不计。
灯火扑簌,今上半坐在地上,玄甲脏污得看不出原貌,俊朗的面容都沾满血灰,眉目依旧冷淡,神色依旧平静。
其实比这还重的伤,也曾有过。
只是总觉得这次很不一样。
他前去医治的时候,听见陈度在同今上言谈回长安被庆王追杀的事情,谈罢之后陈度似乎是沉默半晌:“你回去这一趟,弄成这样值得吗?没见上人,死心了吗?”
张院正有点想象不到,这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不远万里回一遭长安是要见谁。现在回味过来,忽然有点猜出来了。
“今上回长安,没见到人,弄了一身伤,只说了一句,除非他死,否则这辈子都不会死心。”
幼青端着汤碗的手一顿。
门外有人匆匆来请,张院正连忙起身,幼青也放下碗,随着一同跑出去看情况,所幸只是有惊无险,病人很快恢复平稳。
药丸已分发下去,症状都在好转,即便如此,也忙到了夜里。
幼青一忙罢,就匆匆地往回赶。
满心只剩下,想要见到他。
屋内点着灯火,殷胥坐在软榻上,韩太医正在小心翼翼地施针,他其实甚少给陛下施针过,尤其在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之后,他现下简直是热锅上的蚂蚁。
殷胥瞥见韩宣额上的大汗淋漓,他眉目浅淡垂下,神色更是冷淡,语气随意:“你在太医署待了有多久了?”
韩太医打起精神回道:“回禀陛下,应,应当也有个四五年了。”
殷胥轻应了一声:“挺久了。”
韩太医尬笑着道:“是,是啊。”
“你同薛太医的关系如何?”殷胥随意问。
韩太医施针的手一顿,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大汗,才回道:“不太熟。”
可不能让陛下误会了。
他和薛太医之间,那可是清清白白。
上方传来一声,轻微的“嗯?”
韩太医顿时想跪下谢罪,他也不知道他这是说错了什么,想了想,飞速补充道:“就偶尔可能太医署一同用膳时说两句。”
“陛下不知,这薛太医有喜欢之人了,说什么俊朗又有才,日日在我们面前夸,但也不说这人是谁,只听闻很不简单。”
这么信口说着说着,韩太医突然想起一事,顿时目中泛光,但声音还是维持着平静又朗朗,以显得可信度更高。
“哦,而且,薛太医道,她喜欢那人喜欢得不得了,要回去就成婚。”
顿时屋内一片安静。
这掷地有声的一句,在里间反复回荡。
幼青进来的时候,听见这句话的瞬间,顿时眼睛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
而后对上了,殷胥戏谑含笑的目光。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回去就成婚?”
第52章 万千花灯长明。
屋外风雪稍停, 炭火烧灼着,整个里间暖意融融,窗纸上凝出璀璨的霜花, 在灯火的映衬之下莹莹闪动。
韩太医半跪在榻前,迅速地取下银针,以飞快的手法将东西都收整回了箱子之中,又叩首道了几句平日需得注意休息之语, 而后立刻开口请辞。
殷胥随意地抬了抬手,道了句可。
韩太医顿时谢恩,从地上起身, 连袍角也顾不上理, 把头埋得极低,匆匆和幼青擦肩而错,眼眉都不敢抬, 只快步退下去。
里间之内, 灯花轻落。
殷胥半靠在软榻上,玄黑衣袍散落着, 沿着榻沿逶迤而垂, 他一手支在下颌,右手指节轻轻地叩,动作极其随意懒散,眉目沉黑微敛起,隐隐含着笑谑。
幼青立在桌案旁, 原本一路上想好要说的话统统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剩下磕磕绊绊的话音。
“我,我没说过那话。”
殷胥抬眸看过来。
仅剩的理智又想了下, 这样好像会算是韩太医欺君?
幼青又道:“也,算是说过。”
“我没说回去就成婚,我只是说回去就商量婚期的事情。”幼青道。
这样好像听起来也很奇怪。
她还没有同他说过成婚的事情,更遑论回去就商量婚期这样。
可能他还不想呢。
顶着殷胥越来越深的目光,幼青连忙飞快地解释道:“其实是这样的,那日韩太医是想牵线给我介绍夫婿,我就想说个理由搪塞过去,就随口说了,即将要成婚了。”
殷胥淡应了一声,示意幼青走上前来,看着人慢慢地挪过来,他忽地想起上回,潘太医也想给她介绍夫婿,太医署的人都这么喜欢给她介绍夫婿?
他直接伸手把人抱在了膝上。
幼青骤然坐在他怀里,有些不适应地轻动了动,眼睫不自觉闪动,但也没有起身,只安安静静地坐着。
殷胥低头,轻声:“那你是如何想的?”
幽幽的檀香贴近,幼青垂着眼眉,坐得极其端正,有些手足无措,声音更低:“我当然不会答应,所以才都回绝了。”
殷胥嗯了声,又问:“那同朕成婚呢?”
幼青顿住,指节扣紧。
搪塞韩太医是真的,可想同他成婚,确实也是真的。
幼青默默地想着要如何回答。
她正思索着,唇瓣被噙住。
是有些不温柔的侵咬,咬得幼青觉得微微的刺痛,很快舌尖也亲密交缠,近乎要深深揉碎,她有点不能呼吸。
幼青双眼都蒙蒙的,眼睫低垂着,有些缓慢地回应着。
但她其实不太明白。
为什么他素日这么温和端正,可近乎每回接吻都是这么凶。
灯花扑簌轻落,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问:“今日按时吃药了吗?”
幼青还没回过神,只呆呆点了点头。
殷胥瞧着怀里人不清醒的模样,目光又不觉柔和了几分,他捏了捏柔软的脸颊后,松开了怀抱。
“累了一日,早点歇息吧。”
幼青半晌轻哦了一声,从他膝上爬下来。
他好像没有再提成婚的事情。
幼青想了想也没有再提了,而后去了净室沐浴更衣,又擦干了湿发。
这一番之后时辰已是很晚了。
幼青先上了床榻歇息,躺下之后,想了想之后又默默地往里挪了挪,顺便将衾被严严实实地压紧。
劳累了一日,幼青很快就睡着了,甚至连水声脚步声也没听到,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歇下。
夜里时,忽听得隔扇门叩响。
幼青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正要起身之时被安抚性地轻拍了拍。
“你且睡,朕去就行了。”殷胥起了身,随意地披了件外衫,推门走了出去。
幼青仍困倦地睡着,只听到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不一阵,殷胥走了回来,快速地穿好了衣裳,又行至床边,摸摸幼青的脸颊,见人睁眼看过来,他才道:“延州起了流寇,朕需得去一趟,有侍从留在这里,可向朕传信,有什么便寻侍从或者书信给朕。”
幼青顿时都醒了:“危险吗?”
殷胥微弯了弯唇角,又以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放心,不危险。”
最后摸了摸她的脸颊之后,殷胥直起了身道了句要走了,又嘱咐了一句,“平日记得吃药。”
他走后,里间又陷入一片冷清。
幼青也没有了分毫睡意,躺在床榻之上望着帐顶,心中还是有些难免忧虑,半晌起身点了灯,披了件外衫,坐在桌案前复又翻起了医书。
待到清晨之后,幼青又去了医馆。
染病之人大多都已好转,好些人已回家慢慢休养,疫情基本也稳定下来,太医等差不多可以离开了。
又过几日,幼青听着侍从传信。
延州的流寇已经平定了,只是仍有些尾事拖着,可能还要过两三日。幼青便先随着太医等,一同先回往长安,殷胥则是随后几日再回来。
寒冬即将过去,初春的新意即来。
一行车马从怀州往长安而去,连着赶了几日路之后,在驿站稍驻休息。
至了晚间时分,大堂里难得热闹。
这回来援助疫病,劳累了许多日,总算是以平安收尾,众人也都想一同聚一聚小酌几杯。
菜肴摆满,又上了清酒,笑闹之声在厅堂里充溢。
幼青是不能吃酒的,也就以茶代酒随着闲话了几句,就又去了角落里,瞧着他们这热闹。
时不时有人过来闲话两句。
过了一阵,韩太医端着酒盏过来。
幼青瞧见韩太医来了,寒暄了几句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问:“韩大人,那日为什么大人突然同陛下说些什么我成婚之类的话?”
韩太医哦了一声道:“陛下突然问起你的事情了,我就顺嘴提一句了。”
幼青憋红了脸,那也其实可以不用提这件事情的,而且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还夸大了很多呢?
韩太医问:“怎么了?陛下因此而怪罪于你了?”
不应该吧。
他瞧着陛下蛮喜欢小薛,至于因为小薛想成婚就生气吗?不应该是高兴?
幼青摇摇头:“陛下没有怪罪。”
韩太医哼了一声,他就说么,第二天见她,分明瞧见她嘴巴都破了,一看就是蜜里调油。
谈情说爱,就得这么来。
而且他也只是稍稍把小薛的话美化了一下,夸张了一下,将小薛不好直言的情话,直白地转述给了陛下。
这定然增进了二人感情。
小薛这不得在陛下面前多替他美言几句?这不得给他加官?
韩太医悠悠地品了品酒。
幼青慢吞吞地道:“我同陛下解释了那番话语的由来,那日大人是想同我介绍夫婿,我才说已打算成婚了。”
韩太医差点一口酒呛死,酒杯里的酒水都洒了一衣襟,他一掌按在桌案,声音都颤抖了:“说这个做什么?”
幼青慢慢地眨了眨眼。
韩太医扶了扶额头,这下还什么升官进爵,别降罪就是好的。
小薛怎么什么都说?这种他偷偷给她介绍夫婿的事情,怎么能给陛下讲?
“小薛,你平日可谨言吧。”
幼青忍不住笑了起来:“大人放心,陛下素来宽和温厚,不会生气的。”
韩太医仍是满脸天崩地裂。
陛下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当年宫变之时,更是杀得血流成河的,叫做宽和温厚?
他这种背地里给陛下心仪之人介绍夫婿的,没有一点眼色的人,陛下怒极了,连砍三个都不变脸色的。
幼青认真解释道:“陛下素来只杀该杀之人,从不乱伤无辜,也当真不会因这种小事而记恨于心。”
他秉性温柔但不软弱。
杀伐果断而不暴戾。
“他是很好的君王。”幼青道。
韩太医咋咋舌,把酒盏里最后剩的一点酒品尽,这番话没有让陛下听见,真是可惜了* 。
这小薛,怎么这般喜欢在背地里,说人的好话呢,这种就该当面说。
韩太医略叹了口气:“此番疫情,虽是救治的及时,但仍是免不了死人,本来好好的人,就这么突然没了。”
幼青也思及这些日子所见。
“小薛,所以我说,有时候真的是世事无常。”
韩太医本来想拍拍幼青的肩膀,想起什么又硬生生收回来,但话语还是坚定地说出口,“要珍惜眼前人,不要错过了再悔之莫及。”
幼青微怔了一瞬。
韩太医深深地点点头。
幼青轻应了一声。
韩太医端着空酒盏悠悠地走了。
一定要大胆地同陛下表达爱意,学着点甜言蜜语多哄一哄,如果能在陛下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就更好了。
这样陛下高兴,小薛幸福。
他也加薪有望了。
韩太医又笑了一声。
经历过驿站的暂时歇脚之后,车马又一路往长安而去。
待快至之时,幼青便收到消息,道是陛下连日赶路,已先一步至了行宫之中暂且休息,又请幼青前去一聚。
幼青的车马便与众人暂且分开了,随着侍从前往了行宫,到时已是黄昏。
绣岭行宫之中,还积着皑皑的雪,在夕阳的金光之下流光溢彩,积雪已经在渐暖的气候中开始融化,树梢枝头已冒出了莹莹的新绿。
幼青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缓缓地行在了石子路上,望着各处的景象。
池里的薄冰已层层碎裂,冰渣随着夜风轻轻地碰撞,池边的柳树冒着嫩黄的芽。
冬日确实即尽,春日即来。
幼青又忆起那句世事无常,要珍惜眼前人,她不觉拢了拢斗篷,低头望着地上的石子。
她同他已错过了三年。
历经了三年的苦痛别离。
怀州的风雪之中,如果那次疫病,他没有及时的赶到,她没有撑过来,会不会就是永别。
这回,一定不能再错过了。
幼青抿了抿唇,捏紧了手心,将心里准备已久的话又来回翻涌了几回。
绝对不能卡住。
一口气统统都说出来。
幼青跟着侍从直到了清篁阁下,阁楼里没有点灯,是一片漆黑,侍从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漆黑又静谧。
但幼青心里没有分毫的害怕,甚至还加快了步子,一鼓作气爬上了楼,直推开了隔扇门。
窗前立着的高大身影闻声转过来,俊朗眉目在暗色中不大分明,一身难得的绯红衣袍俊逸飞扬,身姿修长挺拔,透着浓浓的少年意气。
幼青走近之时,一时看愣了神。
殷胥笑了起来:“不识得朕了?”
幼青仍呆呆的。
殷胥问:“不喜欢?”
幼青忙摇摇头,又忙道:“喜欢。”
这个时候,她终于反应过来,想起一路上酝酿的话,她一下子攥住眼前人的衣袖,有些紧张地深深呼吸。
“陛下,我想告诉你,我心——”
话还没说完,殷胥按住她的唇。
“等等。”
南窗骤然推开,其下是蜿蜒河流。
黑暗之中的河流之上,是满目随着流水远去的花灯,昏黄柔软的光,如金子一般散落满整条河。
幼青怔愣在原地。
眸中映满了这如星河般的光。
万千花灯,逐水而流。
殷胥从一旁的桌案上,拿起红木的长匣打开,龙凤的纹路在夜间依旧流转的灿灿的辉光。
匣子中,是一封明黄色的圣旨。
幼青眸中映满了眼前的人。
殷胥一身绯红衣袍,背后是漫天逐水而去的花灯,手里是明黄的圣旨,他眸光中只映着一人。
“朕欲以凤冠霞帔中宫之位,迎娶朕的窈窈,不知窈窈可愿?”
在漆黑的寂静中。
幼青飞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我愿意,我想同陛下永远在一起。”
第53章 我心悦之。
夜色漆黑静谧, 绣岭行宫三面环山,鸟鸣之声空旷辽远,山顶上的积雪在黑夜中也隐没下去, 唯有河流之上,万千花灯随着寂暗的水波,缓缓流向远处。
殷胥稳稳当当地抱住了扑过来的人,一手还握着圣旨, 左臂轻轻松松将人紧紧地揽向自己。
幼青此刻什么都忘记了,只仰头望着眼前人,将先前没能说出口的话一口气都说出来。
“其实我染病的那回, 我就在想万一就是永别, 那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讲出自己的心意。世事无常,已经错过了三年,怎么能再错过一回?
“我只想告诉陛下, 我心仪于从前的太子殿下, 心仪现在的陛下,我心悦殷子胥, 想同他成婚, 想同他永永远远在一起。”
一口气说罢。
幼青呼吸都有些乱。
上方一阵寂静。
幼青抿了抿唇,指节轻轻扣紧。
上方终于传来声音:“没听清。”
幼青很轻地哦了一声,头垂下去,环在他腰上的双手,仍没有松开, 她认真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心悦殷子胥,非常非常喜欢, 想同他成婚,想同他永永远远在一起。”
话音还在半途中, 幼青觉得腰上的手臂松开,明黄的圣旨被扔在了一旁,她正在怔愣之际,脸颊被很轻地捧起。
年轻帝王一袭红袍而立,俯身很轻地吻在了怀中人的额心。
俊逸的眉目,眸光深深,光影蒙蒙中,容色似玉似月。
幼青眼睫颤动,呼吸微乱。
心跳骤然猛烈。
殷胥伸臂揽在幼青腰上,轻松将人放在了桌案上,掌心仍扣在怀里柔软的腰肢,他低垂下头,唇向下移,滑过鼻尖,听在她的唇畔,他缓缓启唇:“没听清。”
幼青乖乖地继续重复:“我心悦殷子胥,心悦殷子胥,心悦……”
他吻住她的唇。
幼青撑在身侧的手,被大掌轻轻地覆盖,十指交叉扣紧。
柔软到沉溺的吻。
分分合合,刚分开一瞬,又追上来,反反复复也不知亲了多久。
幼青终于小声道:“嘴巴好麻,没感觉了。”
殷胥轻嗯了一声,终于分开,幼青伸手轻轻抱住眼前人,轻轻呼吸,有些蒙蒙地想,好像就这么安静地待在一起都不觉得腻。
“想放花灯吗?”殷胥顿了顿,“有朕亲手做的花灯。”
幼青顿时双眸亮起,仰头望着他。
明亮的双眸,满是亮晶晶。
殷胥唇角忍不住轻勾,把人抱下了桌案。
两人一同至了河畔的亭中,有宫人早已备好了各式的花灯,还有笔墨纸砚。
花灯的种类极其多样,有玉兔鲤鱼之类,还有芙蕖牡丹之类,幼青一时都挑花了眼,最后还是选了一只芙蕖花灯,选好花灯之后,又行至石桌旁,准备在字条上写好心愿,放在花灯之中。
幼青正在铺纸,殷胥行至一侧,瞥了眼正在研墨的常喜,常喜先懵了下,而后突然反应过来,将墨条递到了皇帝手中,又退得稍远了些。
亭中,殷胥不急不缓地研墨,幼青想了想,认真地提笔写字。
“一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二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愿与君岁岁朝暮。”
提笔落罢之后,幼青才想起:“会不会许得太多了?”
殷胥接过她手中的笔,道:“不会。都会实现的。”
砚台中浓黑的徽墨已尽,幼青见状正要执起墨条磨墨,手腕被握住,正在幼青疑惑地抬头之时,袖口被仔细地折起。
殷胥道:“仔细弄脏了衣袖。”
幼青脸有点红,轻轻哦了一声。
不远处的侍从,都各自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
他们也是跟着陛下从战场上过来的,见着陛下杀人不眨眼,整日就冷着一张脸,如今变成这副温柔模样,亲自给人研墨也就罢了,还什么怕人弄脏了衣袖,真是听得人牙酸。
要不说情之一字多可怕,陛下都成什么样了?
殷胥略微思索,提笔落墨,只书下简单一行字。
“愿吾妻窈窈,一生平安喜乐。”
书好字条之后,二人又同至河畔,将花灯放置于水中。
夜间轻轻的风,将河上的花灯带向远处,蜿蜒河水上满目的花灯如星辰流淌。
幼青就立在河畔,望着花灯彻底远去,她着一身月白裙袄,更衬得肤如凝脂,乌发只以发带束起,昏黄的光映在她眼睫,明眸中闪动着星星点点,明媚而生动。
幼青望着花灯。
殷胥低头望着她。
放罢花灯之后,二人便一同回了棠棣院。
灯火燃得通明,窗外海棠摇曳,映在里间的桌案。
殷胥坐在软榻上,伸手揽着将人放在了膝上,下一刻,幼青被咬住唇的时候,默默地心想,是不是亲得太频繁了一点。
过了一阵之后,揽着幼青腰身的右臂,又换成了左臂。
幼青忽然想起了什么,仰头望着他:“陛下是不是在那三年里,回来找过我?”
殷胥低应了一声,半晌后才道:“在知道你要成婚后,回来过一趟。”
幼青轻轻攥住眼前人的衣襟,脸也埋下去,眼眶蓦地酸涩。
两年前,他孤身走了千里回长安,受了满身的伤,见着她嫁与了旁人,九死一生回了燕云,还要说,他这辈子都不会死心。
“殷子胥。”
“朕在。”
“殷子胥。”
“朕在。”
“我心悦你。”
殷胥抱着怀里之人,缓缓垂下了头,阖上了双目,无数遍梦中才会出现的柔软馨香,连同她一遍又一遍的话语,一同都撞进胸口,炙烈的跳动。
好半晌,他才终于启唇:“窈窈,再这样下去,朕永远都不会放手了。”
“哪怕你有多厌恶,都不会放手,不愿意也要锁在身边,让你永远都跑不了。生同衾死同穴,化作鬼也不放手。”他轻声缓慢。
“我才不会讨厌陛下。”
幼青轻碰了碰他的唇,认真道,“陛下死了之后,也是我最喜欢的鬼。”
夜色静谧,灯花轻落。
为了证明这话,幼青非常认真地,抬头一点一点吻着眼前人的唇,双手也小心翼翼地放在结实的腰腹之上,想学着他那样,边亲吻便解开腰封。
努力半天之后,腰封纹丝未动。
殷胥眸中含笑,尽是戏谑。
幼青脸有点红,先低头认真解腰封。
又是半晌过去,仍是纹丝不动,只有一双小手,在腰腹上乱摸。
“窈窈,别摸了。”殷胥好意提醒。
幼青望见了什么,顿时耳根通红,停下了手。
殷胥望着怀里人红透的耳根,倾身凑近低声轻语:“窈窈,是想做吗?”
呼吸很轻地落下,幼青有点慌乱,小声地道:“……嗯。”
殷胥蓦地笑了一声。
幼青忽然想起了什么,仰头望着他问:“陛下做的花灯呢?”
今夜见的那些,根本不像是他做的。
而后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常喜领着小太监拿着花灯,出现在了外间。
是只极漂亮的狐狸花灯,眼神极为灵动,幼青一眼就喜欢上了,只是看了好半天,越发觉得有些呆蠢呆蠢的。
幼青把花灯抱在了怀里。
殷胥瞧着这一大一小,确实很有几分相似,他垂目望着,抬手拨了拨眼前人,耳垂上轻坠的珍珠耳坠。
常喜瞧见这一幕,根本看都不敢再看,连同小太监,送罢花灯后又忙退了出去。
小太监还有些茫然,常喜只幽幽地道:“良宵苦短啊。”
皇帝龙袍都皱成那样了,脸上眼里都写满了两个字,欲念。
小太监啊了一声,小声问:“什么意思啊师傅?”
常喜甩了甩手里的拂尘,以关爱傻孩子的眼神看了一眼,轻声道:“没事,不懂算了,睡去吧。”
小太监摸了摸脑袋,应了一声。
里间之内,床榻之上,帐幔已经落下,幽幽的檀香轻蕴。
殷胥引着幼青的手,放在他腰间,极为耐心地教她,怎么才能一只手轻松地解开腰封。
他足够耐心,幼青也只是囫囵地学。
其实根本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
只是需要什么别的,转移这有些紧张的注意力。
绯红的衣袍连同玉佩扣带之类,统统都落在了地上,紧接着月白的裙袄也滚落在地。
殷胥半坐在床榻,屈曲着一条腿,将人揽在了怀里,幼青倾身过去轻轻地吻,从鼻子一直向下,轻轻碰过薄唇,最后落在了喉结,一边吻,一边小声问:“这样对吗?”
殷胥一开始还轻声哄:“窈窈做得很好。”
可越到后面,越是没了声音。
沉黑的眉目,渐渐幽深。
呼吸也错乱起来。
幼青亲了这一阵之后,又分开了些,似是在思索下一步。
昏昏的灯火映照之下,柔顺散落的长发垂下,明亮眸子里含着水雾。
里衣其实很轻薄,其下柔腻的肌肤也若隐若现。
殷胥轻握在眼前的腰肢,掌心下尽是柔韧而滑腻,指腹来回摩挲,顿了片刻之后,他阖了阖双目,起身下了床榻,熄了灯烛。
灯火暗下去之后,唯有隐隐的月光照进来,昏暗而朦胧。
幼青有点茫然:“怎么了吗?”
殷胥道:“无碍,你可以继续。”
幼青感受到他过于炙热的温度,想起方才他额上都冒了汗,手臂上根根青筋分明,像是忍得很辛苦。
她主动做这些,他怎么好像更难受了。
幼青小声道:“其实,后面不太会了。”
殷胥嗯了一声,道:“过来。”
浅缃色的小衣也褪去,彻底肌肤相贴。
尽管是在昏暗之中,雪白柔腻的肌肤依旧晃眼得移不开。
殷胥将人完完全全搂在了怀里,很轻地吻着怀里人的唇,幼青双眼渐渐迷蒙,紧绷的身体也渐渐软下来。
即便如此,还是有些痛。
幼青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双手紧紧地攥在眼前人的臂膀,痛意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热,她迷茫地启唇呼吸,酸胀酥麻也渐渐地蔓延开来。
帐幔轻坠着,其下的影子若隐若现。
偶有半只皓腕露出,又被大掌握住,严严实实地裹住,十指紧扣。
不知过了多久,方停歇住。
殷胥起身抱着人,去了净室沐浴。
很快之后,就回来了,也没再做什么。
殷胥望着怀里人,轻轻将额发拨开,她双眼含着蒙蒙的雾,眼尾泛着红,脸颊上也尽是未褪的热意。
殷胥摸摸怀中人的脸。
其实只是简单的来了一回,但他没有打算再继续下去了,确实隔了许久,前两回又做的太过分。
总得慢慢来,不能落下阴影。
虽然不是很餍足,但心理上的愉悦,已经超越了一切。
反正也不着急,慢慢一点点来也不迟。
他压下心口的燥意,将衾被裹好,稍微隔开了一点,勉强克制住了欲念,轻声道了一句:“歇息吧。”
幼青迷迷糊糊轻嗯了一声。
在熟悉的气息中,幼青就要睡去之时,忽然又清醒过来。
前两回,都做了好多次。
幼青慢慢地咬住了唇。
这回好像只有一次。
幼青抬头望了望,又垂下头,忽然想到什么,不自觉睁大了眼,是因为不喜欢做这件事了吗?
她想了想,又靠近了些,伸手抱住他,试探着轻轻吻上去。
殷胥本来阖着双目,想忽视这黏黏糊糊的吻,可她靠近的一瞬,压抑下的燥热,转瞬间涌上来,怀里的柔软越贴越近,柔韧的身体曲线连同馨香的温度都越来越清晰。
所有好不容易压下的欲望,疯狂地叫嚣着蠢蠢欲动。
再这样下去,就会失控了。
过分到连一点分寸都把握不住,可能会像上回一样伤到她,甚至要更过分。
让她明日后日都离不开这里。
他呼吸微沉,眸光深幽,额上冒出了汗,握着怀里人纤细腰肢,指节缓缓扣紧,理智在崩断边缘,眼前又浮现,她上回哭得满脸是泪,眼睛红肿的可怜模样。
她是只管招惹,却不管旁的。
真做得狠了,她又害怕。
殷胥深深呼吸,感受着越来越黏的亲吻,克制着强行压下欲望。
幼青亲了好半晌,就在即将吻到喉结之时,兜头盖下衾被。
上方传来声音:“睡觉。”
幼青觉得这声音里,好似都失去往日的平静柔和,带了微微的不耐。
她终于不动了,听着身边平稳的呼吸声,彻底睡不着了,失措地眨了眨眼,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所以,这是真的不喜欢床笫之欢了,还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第54章 立后事宜繁琐。
晨曦落进帐内之时, 蕴起一片暖意融融,兽首三足香炉上,缕缕青烟在日光中显现出飘忽的形状, 在微微的风中轻荡。
幼青整个夜间睡着睡着,就忍不住往热源靠近。
殷胥几回是热醒的,只见怀里人像只呆蠢呆蠢的小狐狸,只往他的胸口蹭。
只管蹭也不管别的, 推又舍不得推开。
这般到了黎明时分,殷胥终于起身,在初春尚冷的日子里洗了一回冷水澡。
幼青正睡得迷迷糊糊, 感觉到身边之人好像离开了, 回来之时,又带了满身的冷气,她困倦地睁开眼去瞧, 只见黝黑的眉目上, 尚泛着冷冷的水汽,如玉的容色也愈清冽。
“陛下去哪里了?”幼青声音疑惑。
殷胥没有回答, 轻扣在怀里人的腰上, 问:“朕冷到你了?”
幼青摇摇头,又抱紧了一些,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殷胥抬手轻揉怀里人柔软的发顶,日光从缝隙漏进来, 他垂目望着,心底悄然塌陷一块。
两个人只是这样待在一起, 都不会觉得时光无趣。
又赖了好一阵,幼青才磨磨蹭蹭地起了床。
在着衣之时, 幼青还特意展现了,昨夜学习的成果,认真而仔细地为他扣好腰封,又踮起脚尖轻轻整理好龙袍的褶皱。
殷胥唇角含笑,轻声道:“窈窈对朕这么好。”
幼青脸有点红,眼睛亮晶晶的。
殷胥又笑了起来,抬手放在她发顶轻揉了揉。
常喜立在一旁,默默地从头看到尾,着实是有些惊叹。
眼前这位分明素来冷淡得爱答不理,现在总是在笑也就算了,每一句话每个动作简直都柔和得人头皮发麻。
这样也好,陛下高兴,他们也舒心。
片刻之后,常喜轻声提醒:“陛下,膳食备好了,要送进来吗?”
殷胥笑意微敛,淡淡应了一声。
常喜心里呵呵地笑了一声,这温情果然是分人的。
用罢早膳之后,一行人就打算回长安城中了。
车马先送幼青回往家中,在府门前停下时,幼青着实还有些不舍,好半晌后,才拿着包袱和狐狸花灯下了马车,殷胥在马车里,半掀起帷裳,看着人进了府中才启程离开。
幼青回到屋中时,玉葛接过包袱,看见那花灯时,惊讶地道:“好漂亮的狐狸。”
幼青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抿住唇角。
余夫人正走进来,也帮着一同收整东西,又仔细瞧了瞧,幼青稍微瘦了些,但瞧着很有气神,而且从始至终,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来过。
“此行很顺利?”余夫人笑问。
“是。”幼青想了想,又忙道,“还是有点坎坷的。”
余夫人心道,那怎么这般的开心。
幼青道起治疫之中发生的些许事情,只是没有道生病一事,免得白白添了担忧。
即便这说着话,幼青眉眼依旧飞扬。
玉葛在一旁瞧着,忽然觉得,这眸中雀跃的笑,全然像极了,从前偷偷跑出去见太子殿下的模样。
简直像是,蜜里调油。
整个长安城已然有了春日的明媚暄妍,连太极宫内外的积雪都化了,树木上也冒出了翠绿的新意。
今日的慈宁殿,甚为热闹。
陈度和长宁刚刚回京,殷胥也方赶回来,一同陪着太后用膳。
长宁已坐在太后身边,陪着说了好一阵子话了,陈度坐在下首,也时不时回话,已快至了午膳时分,殷胥这才姗姗来迟。
见人来齐了,太后才吩咐下去摆膳。
宫人行动间皆是安静而有素,不闻丝毫碗碟碰撞之声,午膳静谧地用罢之后,宫人又奉上茶果来,这才开始闲话。
太后坐在榻上,因着着实许久未见长宁,故而让长宁同她一处坐着说话,殷胥和陈度则坐在一旁的圈椅之上。
长宁就道起了西域的吃食,又说起这些日子连夜赶路的辛劳,本来是想赶回来过年,或者至少过个元宵的,却是都未能赶上。
陈度也道,确是战事胶着,实在愧不能赶在年前回宫。
太后瞧着长宁又晒黑了些许,忍不住有些心疼,但又瞧着精气神却是很好,倒又放下了心。
说罢了西域战事这一遭,太后就问起了另一件极关心的。
“宁宁,你同陈度也成婚三年余了吧。”
长宁愣了一瞬,瞥了眼陈度,又莫名地点点头,不明白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陈度正喝着茶,转瞬就意识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下一刻,太后问:“怎么这般久了,还没有子嗣?”
长宁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陈度心道,连同房都没有,何来子嗣?
他正喝着茶郁闷,抬眼就对上了,殷胥微挑眉梢,带笑的眼神。
明晃晃的嘲讽。
陈度登时就有些忍不了,挑眉回瞥,以眼神表达,陛下您又能好在哪儿去?他可还记得他走之前,人还不愿意和离呢,可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殷胥只蓦地笑了声,悠悠地低眉垂目品茶。
太后听着长宁那番支吾,也大致明白了,忍不住心底默默叹气。
一儿一女双全,却是至今了,没一个有子嗣的。
太后又瞥向殷胥,这个更是遥遥无期。
察觉到太后的目光,殷胥终于放下茶盏,不急不缓道:“立后事宜繁琐,旨意已下了,只是还需些许时日。”
话音落地的瞬间,殿内三人的目光,出奇一致地凝过来。
殷胥又解释道:“薛家不是立得住的,故而朕打量着,想先将人迁至其外祖家,这些事宜仍需再商议。”
简简单单一番话,让殿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还是太后先出声说话:“陛下自己决定就好。”
又囫囵说了一会子旁的闲话,几人就各自散去了。
待到慈宁殿重新安静下来,太后坐在榻上,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方才可听到了,陛下这是终于要立后了?”
贴身宫人笑着回道:“是,陛下是这么说了。”
太后捻着佛珠,仍在迟疑地微惊之中。
她垂目看着佛经,不知为何,连经文都变得更可人了许多。
有种看着铁树,终于开花的不容易之喜。
而慈宁殿外的宫道之上,乌泱泱的宫人随从皆缓缓行着。
殷胥行在最中央,长宁已经先忍不住开问,当真吗?什么时候和好的?中间都发生了什么?幼青真的答应了?
一连串问题下来。
殷胥只挑了一个,简明扼要:“真的。”
长宁还正等着下文,而后就没有接下来了,见殷胥当真没有再回答的意思,长宁终于气鼓鼓地快步走了。
不说罢了。
她现在就问幼青去。
陈度立在殷胥身侧,仍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这不才过了几个月吗?就让人和离,哄着人嫁过来了?莫不是诓人吧?
殷胥一身玄袍,眉目淡然,唇角轻敛,行得不快不慢。
陈度莫名瞧出了一股子,春风得意的肆意姿态。
殷胥抬眉回望,悠悠地问:“朕打算去练习箭术,陈小将军可要同去?”
陈度道:“自然。”
待至了靶场,二人先去换骑射服。
两人倒是没有那么讲究,毕竟是从小一同长大,换个衣裳而已,且又不用脱里衣,便在一处换了。
就在殷胥解下外衫,只剩里衣之时。
陈度的目光忽然顿住。
惯来一丝不苟的领口之下,红色痕迹清晰分明,像是被咬出来的。
不会吧。
竟然这么快?
陈度不信邪地问:“陛下这是……”
殷胥随意地披上外衫,淡淡地回望:“打仗伤到头了?看不出来?”
陈度险些一口气噎死,忍了好半晌,终于道:“陛下您还是人吗?”
能不能收一收,能不能收一收。
浑身的这股子春风得意,简直要扑在他脸上了。
陈度快要说脏话了,忽然想起了什么:“昨夜那河上的花灯,不会是——”
殷胥淡声应是。
陈度心道,他就说,谁有这本事,非年非节的,环城河上都飘满了花灯,他昨日本来是想同长宁在家一同增进感情,谁知又听她去了外面看花灯。
整个长安城的姑娘,都快跑出去瞧花灯了。
有心人还在那儿猜呢,这是有什么寓意,还是要搞什么阴谋。
陈度简直唾弃了:“色令智昏。”
殷胥不置可否。
陈度说罢之后,才想起什么,又问:“就是凭这个,让人答应了?”
殷胥道:“不是。”
陈度实在忍不住了,悻悻地搭在殷胥肩上,认真地问:“陛下是怎么打动人的?不如传授传授给臣一二?”
殷胥拨开陈度的手,回了两个字:“用心。”
说罢,殷胥已着好衣裳,提步往外而去了。
陈度在原地,品了品这两个字。
半晌,陈度再次唾弃,就不能多说几句?说清楚说具体些?
很快,陈度穿好衣裳,快步走了出去。
他眸光眯起,挑眉笑着望向帝王。
“情场失意,此番射猎,臣必要好生得意一回。”
殷胥缓缓地束好袖口,而后接过弓箭,飒飒而立,眉目轻扬。
“那朕便拭目以待了。”
今日是个极明亮的晴空,万里尽是无云。
承晖殿中的正殿内摆着新绽的腊梅,淡黄的梅花在琉璃樽里明亮而极妍。
至了黄昏之时,长宁才终于等来了人。
远远地听着宫人来禀,长宁就从榻上起了身,快步行出去迎人。
“可算是来了。”长宁正说着,又道,“你才刚回来,我就把你请过来,你没恼吧。”
幼青解下斗篷,交予一旁的宫人,又笑着道:“我恼了,你待如何?”
长宁端了盏茶,放在幼青掌心:“那朝你赔罪如何?”
这般说着,长宁又吩咐宫人,将西域带回来的特别小玩意儿都拿出来,都是她精心挑选的有趣玩意,想着幼青定然没见过,这才带回来送与。
这番又是几月未见,自是有许多番话要说。
闲话至半途,宫人又上了果酒来。
长宁惯是喜吃酒的,但想着幼青易醉,也就给幼青上了茶。
幼青倒是觉得没什么,好容易见面,吃一两盏也无不可,遂也满上了酒盏。
吃了几盏酒后,长宁终于忍不住了。
“你同皇兄怎么回事?快同我讲一讲。”
幼青愣了一下,而后耳根有点红,低头饮了一小口酒,怎么长宁这就知道了?不过她倒是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只问吧。”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长宁好奇。
幼青想了想,醉酒越界那回?好像不太算。除夕那回?还是算昨日?
“其实就是,和离之后不冷不淡着,但是,突然发生了点意外,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然后除夕夜,就……亲了。后面去怀州治疫,他过来寻我了。再就是昨日,算是真的在一起了。”
长宁听着听着,怎么觉得少了点重要的东西呢。
她目光不经意瞥过,忽然蓦地顿住,而后眸子缓缓地睁大。
“幼青?”
幼青有些莫名,低头看了一眼。
锁骨上,还留着红痕。
幼青掩了掩衣领,可长宁已经清清楚楚地瞧见了。
“这,这是什么?”长宁问。
幼青饮了一口果酒,低声:“就,意外就是,不小心发生了越界之事。”
好半晌,长宁还端着酒盏,停在半空中。
不是吧。
这,这么快,就被吃干抹净了。
虽然这是她的皇兄,但长宁还是幽幽地道:“真是太坏了。”
幼青解释道:“当时两个人都有错。”
长宁深深呼吸,深深忧心。
真是彻底完了,幼青看起来就是,要被彻彻底底吃定一辈子了。
她就说,皇兄那个心黑的,不会轻易放手。
只是,她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
正说起这个,幼青又想起一回事,放下了酒盏,倾身凑近,压低声音问:“宁宁,我可以问一点比较私密的问题吗?”
长宁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随便问。”
幼青小声:“一般房事,是一夜行几回啊。”
这一问,可让长宁懵了。
想了良久之后,长宁终于从以前瞧过的话本子上,找到了答案。
“可能五六七次?”
幼青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长宁成婚已久了,应当还是比较懂的。
那昨日只有一回,好像是不大对。
长宁瞧出幼青的忧虑,于是道:“皇兄脾气向来很好,有什么直接坦白同他说,也没什么的,他定然不会生气。”
更不会同幼青生气了。
就算是生气了,也不会做什么的。
幼青想了想,这也是。
那下回见他,就问一问他,是不是身体有点不好了。
第55章 一日一夜。
天色已渐晚, 华灯初上,太极宫内各处都亮起了灯火,照得宫道都通明, 青灰的砖瓦上也泛着暖色的光。
乌泱泱的宫人随从等皆是有度地行着,前方是提着八角宫灯的宫人,正中的年轻帝王一袭紫袍,眉目轻扬神采俊朗, 明显的心情极佳。
而一旁的陈度,脸色到现在了,仍是极臭。
情场失意也就算了, 怎么连射猎也没比过。
殷胥挑眉:“改日再切磋?”
陈度呵呵一笑:“臣近来运势不好, 不敢同陛下切磋了。”
他都不想看这春风得意的姿态,着实是刺眼又扎心。不就是要成婚了吗,这笑容就没停下来过。
陈度现在真是后悔, 与其陪这厮射猎浪费时光, 倒还不如继续在家同长宁吵架。
说不准这吵着吵着还能增进感情。
跟这厮待在一处,他牙酸。
待仪仗行至岔路前, 陈度就立刻辞别, 往承晖殿的方向而去。
殷胥则是回往长生殿,还有些许政事未处理罢。
刚行出不远,常喜就想起侍从的禀告,小声提醒道:“今日午后长宁公主殿下好似召了薛大人入宫,现在还未曾听闻薛大人出宫的消息, 不知是不是……”
殷胥脚步微顿,她同长宁在一起, 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左不过是说说话, 一同玩乐,若是晚到宫门落钥也无碍,宫中也多的是落榻之处。
“这倒无碍,近来不大太平,待她出宫之时,需多派些人跟着,归家之后的行踪去向等及时回禀。”殷* 胥道。
常喜应了声是,心底尬笑了两声,真是把人守得死死的,直接放在跟前得了。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常喜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道:“陈小将军应还不知道薛大人来了。”
长宁公主向来恣意,只怕正同薛大人聊在兴头上,陈将军这么着急忙慌回去,当即扰了人的兴致,怕是免不得要吃一顿排头。
殷胥也思及至此,蓦地笑了一声。
那两人闹腾便闹腾,左不过也闹不出什么事来,更也闹不在那呆子身上。
笑罢之后,殷胥也并未再多想,自是回了长生殿中处理政事。
承晖殿中,酒意正浓。
陈度刚进殿内,就闻见一股浓重的酒意,他又细嗅了嗅,还不止一种,陈度神色都复杂起来,这得喝成什么样了。
他正想着一个人喝什么酒。
帘栊打起,内殿之中一个幼青,一个长宁都趴倒在桌案上,像是都彻底醉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互相说着话。
长宁一听到有响动,立刻直起了身,正想问谁这么胆大包天敢私闯,就瞧见了陈度,只是微愣了一瞬,她立刻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陈度本来是想好好说话,可这么一质问,他当即就反唇相讥:“你我是夫妻,我不能回这里?我就是在这里睡又如何?”
拿夫妻来说事?可本来素日都不在一处睡,今个好端端地来发什么疯?
长宁冷哼一声:“好,那你在此处待着,我同幼青去别的地方。”
陈度简直气笑了:“我一来你就走?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她过分?长宁心头的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
“反正你不想同我待在一处,我自是不会在这里继续碍着你的眼了。”长宁道。
“拿我当起借口来了?一直避而远之的人,难道不是你?”陈度冷笑。
“是你讨厌我,是你要同我吵!”长宁直接冲到陈度面前。
“今日不就是你先要吵?”
幼青纵是酒醉,听到这剑拔弩张的争执,都醒了些许,但脑子有些钝钝的,下意识往里缩了缩,有些空白的不知所措。
怎么,又吵起来了……
幼青正混混沌沌地,想起身拦在二人中间之时,长宁的贴身宫人进来,忙搀扶着酒后已经呆呆的幼青往外走。
幼青倚靠着宫人,还忍不住回头。
不会打起来吧……
宫人已见怪不怪:“无碍,经常如此争执的,不会有什么的。”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不过也就吵吵,吵累了就会不欢而散的。
幼青轻轻哦了一声:“那,那就好。”
话音落地的瞬间,内殿一阵噼里啪啦,东西砸碎的声响。
幼青惊慌地回头看过去,宫人也没想到,这是打起来了?不可能啊,怎么会呢?她连忙与幼青一同往回走。
帘栊掀起的那刻。
宫人目光直了,幼青脑子一下子更懵了。
殿内一片狼藉,地上是满目碎瓷,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两个人滚在了软榻之上,衣袍凌乱交叠,两人都是怒气冲冲。
而后咬在了一起。
长宁压在陈度身上,抓着陈度的领子,在狠狠地咬人的嘴。
陈度更是不甘示弱,翻身直接压了回来,恨恨咬了回去。
亲完继续吵,吵完继续亲。
“你是狼崽子吗?咬这么狠?”陈度抹嘴上的血,嘴角勾了起来。
“叫你同我吵,我就是要咬死你!”
帘栊飞速落下。
宫人和幼青面对着帘子,又面面相觑,无言沉默。
幼青安静地想,原来平日里的吵架,是这种吵架,她默默地看了宫人一眼,怪不得宫人一点都不担心呢。
宫人神思恍惚,所以,平日里两个人在内殿,都是这样吵的……
幼青钝钝地想了下,宫门好像已经落钥了,那她现在应该去哪里呢?
长生殿内,灯火正是通明。
殷胥正坐在书案之前,批阅着堆积的奏折,骤然听得常喜来禀,道是“薛大人来了。”
执笔的手一顿,殷胥放下了奏折,心中正有些奇怪,怎么突然过来了?按理当是同长宁在一处的。
帘栊已经打起,宫人扶着个人走了进来。
那醉鬼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眸光水润润的,神情更是呆呆的,只直直地望着他。
殷胥蓦地笑了一声,原来是醉酒了,来找他照料的。
他刚从起身从书案后走出,小醉鬼就向他扑了过来,殷胥下意识揽着人的后腰和腿,将人抱了起来,幼青就顺势抱住眼前人的脖颈,迷迷糊糊地吻了上去。
湿润柔软的气息,一会儿落在下巴,一会儿落在脖颈。
殿内的宫人都霎时垂下了头,各自看眼前地上的玉砖。
常喜心底呵呵地笑了声,真是盛情难却,陛下今夜怕是交待在这儿了。
殷胥不好松手,又避不开,索性直接抱着人到软榻上,差人送了醒酒汤后,就吩咐所有宫人都退下了。
常喜在退出去之前,低声询问:“陛下,可要提前备水?”
殷胥道:“不必。”
他没打算对这醉得一塌糊涂的人做什么。
不好。
她不清醒。
常喜目光微微惊奇,陛下定力这般强?这是又回到清心寡欲了?他咽下所有的话,点头应了声是,而后小声地退了出去。
宫人皆退下之后,殿内陷入一片安静。
幼青坐在软榻上,乖乖地饮下一碗醒酒汤,饮尽之后,就双手放在身前,安静地抬头望着眼前人,殷胥把人抱起来,自己坐在软榻上,揽着怀里人,低头吻了吻她的唇,捏了捏柔软的耳垂:“困不困?可以去龙榻上歇息。”
幼青轻轻摇摇头,垂下了眼睫。
不想歇息,想同他待在一起……
殷胥道:“朕还有些折子没批,这里还有些藏书,你先看着,困了便去歇息。”
幼青小声地哦了一声。
殷胥起身拿了几卷古籍过来,就回至了书案后,继续批阅折子。幼青坐在软榻上,双手支在下巴上,低头默默地看着书卷,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不远处的身影,他眼眉垂着,冷淡的唇角轻敛,灯火映在侧脸,如玉如月般高洁,朱墨在白纸上刺目,一笔一顿皆是干脆利落,幼青一时看入了神。
突然响起声音,“不想看书了?一直盯着朕瞧?”
幼青被吓了一跳,又垂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殷胥道:“那过来。”
幼青觉得这样好像会打扰他,毕竟折子还没有批完。
殷胥抬眼,又道了一遍:“过来。”
幼青终于磨磨蹭蹭地,放下书卷,走了过去,刚站定,就被抱在了腿上,结实的手臂环过来,她一抬头,就望见流畅而分明的喉结下颌,她又垂下眼,看着面前的奏折之上,朱笔落下极其锋利的一行字,“啰嗦,此等闲事无需上奏。”
幼青吃醉了酒,还是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地阖上了双目,殷胥察觉到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脖颈,一动也不动,再没有了声音,他低头一看,怀里人似是已睡了,奏折已经批阅罢了,灯火明明灭灭,怀里是温暖的一团,殷胥抱着人,忽然有些不想松手。
幼青正是混沌之际,唇角落上深深浅浅的吻,她被亲醒了。
但他也只是吻,没有做别的什么。
幼青又想起上回,只有一次,还有长宁说正常都是六七次。
她终于有些忍不住,小声地道:“我可以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殷胥随意地应了一声,揽着怀里人,慢慢地吻着她的脖颈,向上,到耳后。
幼青问:“上回,那个,为什么只有一回,好像前两回都……”
殷胥顿了一下,他想了一下,该如何同这小醉鬼解释,情。欲二字,情比欲更动人,比起更肆意地索取,两个人都得趣,才是最好的椿药。前两回,他的确没太多顾忌,有些伤到了她,他总得克制一些,让她不至于怕这事。先让她贪恋上这滋味,才能循序渐进。
幼青久久地没有等到回答,钝钝地想了想,终于一鼓作气地出口:“我,我听旁人说,正常都是一夜六七次,上回只有一次,陛下是不是身体不大好了?”
丝毫没有觉察到,周围骤变的气息。
她继续磕磕绊绊补充道:“没关系的,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同解决的,就像你为我寻方子治好味觉一样,我是医者,我也可以想办法——”
反正不能,讳疾忌医。
话还没有说完,幼青整个人腾空而起,桌案上的奏折,统统都落了地。
幼青被放在书案之上,仍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望过去。
殷胥从后面的多宝架上,取下一个匣子,从瓷瓶里倒出两颗药,又端了盏茶水走了回来,幼青不明白这是什么,但还是乖乖地启唇含住药丸,又就着他的手,饮下茶水,有些含含糊糊地小声问:“这是什么?”
殷胥擦了擦她唇角,淡声道:“椿药。”
幼青愣了一下,正想吐出来,可下意识喉咙一动,咽了下去。
“为,为什么要吃这个?”
殷胥眉目轻垂,唇角轻敛,一边解下腰封,仔细地一圈一圈,绕过她的手腕,一边不急不缓地道:“此药可使人情动,减缓滞涩疼痛,即便欢爱整夜,也不觉难受。”
幼青脑子一瞬发懵:“什,什么整夜?我,我不要……”
殷胥眉目轻抬:“窈窈想要的六七次,不就是整夜?”
幼青更呆了,醉酒后的脑子,有些想不清楚,好像是她说的,可是她是以为他身体不大好,所以才问一问……
不过这样也没事吧。
她哭一哭,求一求,他就会心软的。
这般想着,幼青又抬头,亲了亲他的唇角。
殷胥一手抓着她的手腕,扼在了腰后,低头瞧着眼前人,脸颊红红的,眼睛忽闪,看起来还挺高兴,不错,希望能这么高兴一整晚。
药效渐渐上来了。
幼青从来没有这么热过,只想同一切冰凉的物体贴着,殷胥却偏偏不给她,他眉眼间染上欲色,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轻车熟路地,指尖陷入,若即若离的。
“想要什么?告诉朕。”殷胥吻住她的耳垂。
幼青脸颊染红,唇瓣咬紧。
说不出口……
她下意识去迎合。
而后臀瓣上,受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幼青快要哭出来了,好羞耻,好磨人。他从前不这样的。
“这般急躁?”殷胥漫不经心地收回手,轻捻了捻指腹的湿润,眸光中尽是欲念,但面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话音轻缓,“朕的窈窈究竟想要什么?不说出来,是得不到的。”
幼青这下是真的要哭了,小声地道:“想,想要你。”
殷胥仍没有放过:“想要朕什么?”
幼青哭出来了:“……进来。”
“窈窈,真乖。”
热意和渴求,几乎要将人逼疯,幼青眼泪根本止不住,殷胥缓缓地擦她眼角的泪,“窈窈是水做的?不给你,你要哭。给了你,你也要哭?”
幼青哭得哽咽:“你以前不这样的。”
“这就受不住了?”
“嗯。”
殷胥吻在她的腕侧,缓声:“窈窈,这是你自己要的,如今可没有反悔的机会。”
从冰冷的书案上,又到了软榻之上。
幼青只知道抱着人哭了,可眼泪又都被绝情的人擦干净,如此还不够,还要得到极为恶劣的一句,“窈窈,哭是喜欢对不对?”
幼青拼命摇头:“不,不是。”
“不喜欢什么?不喜欢在榻上?”殷胥顿了顿,耐心商量,“窈窈喜欢在何处?朕瞧那屏风不错,白玉的极为通透,可映出人影,让窈窈瞧瞧现下的模样。”
幼青根本羞耻得,不敢睁眼。
“不,不要……”
殷胥望着怀里的人,轻轻吻着:“朕的窈窈,怎地如今这般的可怜?”
幼青眼睛都哭红了,望着他小声求饶:“我,我错了,今夜就到这里,好不好?”
“窈窈错了?”殷胥蓦地笑了一声,“窈窈没错,无需道歉。药效还未过,窈窈难不成要自己熬过去?”
幼青被逼得忍不住骂他了:“陛下,是混蛋。”
殷胥应是。
幼青哭得更狠:“为什么要喂我吃药,陛下自己怎么不吃?”
殷胥挑眉:“窈窈想要朕吃?”
幼青想了一下,连忙道:“不要,不要你吃。”
他若吃了,解药还是她。
比现在还要惨。
幼青眼睁睁看着,天色即将蒙蒙亮,才勉勉强强睡了过去,她天真以为终于结束了。
可最后的结果,是一整日,除了用膳,都是在床榻上。
到最后,幼青连凶人的力气都没了,眼下是浓浓的青黑,眼睛也哭肿了,嗓子也哭哑了,只想着睡觉。
殷胥是从来没有过的极其餍足,心情也极度的愉悦。
幼青刚睡下,就瞧见殷胥过来了,反射性地打了个颤。
“子胥,不,不要了……”
殷胥笑了一声,轻声道:“不闹你了,只是陪你歇息而已。”
幼青其实都想拒绝了,她从来没有想过,都会怕他靠近,可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只是也抱着衾被,缩在了角落里。
殷胥解下外衫,上了床榻,瞧着这委屈的背影,笑了起来:“这不是窈窈想要的?真如此了,又自己生气?”
幼青转过身来,从衾被里探出头,急急道:“我,我是以为,正常一夜当有六七回,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我又没有说要这样……”
殷胥笑问:“谁告诉你的?”
幼青小声道:“是宁宁告诉我的,她成婚这么久了,肯定是懂的……”
殷胥好心地纠正道:“常人一般都行一回,有兴致可行三两回。这些私密之事,自可直接来问朕。”
幼青还是觉得好委屈,就算如此,他昨夜怎么能那么凶?
“我觉得,你昨夜像是生气了,真的好可怕。”
殷胥眉目轻垂,轻揉她的发顶:“朕的确生气了,不过如今已气消了,而且很愉悦。”
幼青默默地想,能不高兴吗?牺牲了一天一夜……
她不会再相信,长宁说的话了。
真是好坑,好坑。
灯火都熄了,殷胥自是履诺,幼青终于睡了一个整觉。
待到第二日晨起,幼青本来打算直接出宫归家的,忽地想起了一事,算了一下日子,思索片刻后,幼青还是又去了一趟承晖殿。
已是快到晌午时分了。
幼青没料到长宁竟还在歇息,于是在外殿候了一阵,才随着宫人进了内殿。
长宁坐在软榻之上,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似是没有休息好,而且幼青觉得有点奇怪,殿内烧着地龙,长宁竟还裹着极厚的夹袄,边上一圈绒毛围住了脖颈。
幼青关心道:“昨夜没休息好吗?”
长宁仍在愣神,在幼青又唤了一遍后,这才回过神,揉了揉自己的脸:“是,昨夜失眠,整宿都没歇息好。”
幼青道:“我前不久才制了些安神的香囊,改日我送些过来。”
长宁深深呼吸,安神香囊怕是也没用。
幼青轻声问:“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长宁只望了幼青一眼,想了想,还是说不出口。
直到现在,她还是有点没缓过劲儿来。前日醉酒,她怎么就同他睡了呢?这让她,日后怎么同他相处?怎么能吵着吵着,就吵到了床上?他不是讨厌她吗?怎么也不拒绝?
“没什么,就是近来没睡好,有点累。”
长宁道,“哦,幼青,你今日来寻我,是为了何事?”
幼青放下茶盏道:“快到陛下的生辰了,我是不知道该送什么生辰礼好,所以想找你来参谋参谋。”
这下又把长宁问倒了。
长宁仔细地想了下,别说幼青不知道皇兄喜欢什么了,她也不知道,印象中,皇兄从小到大都是被教育成那副冷淡模样,平日菜肴都是食不过三,衣裳大都是玄色,好像从来没有对什么东西特别偏好。
“我也不知道。”
幼青轻声叹气,又道谢。
长宁道:“不如你直接问皇兄,想要什么贺礼。”
幼青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生辰礼,还是需要一点点惊喜。”
长宁看着幼青苦恼的样子,若有所思道:“其实,皇兄有个特别喜欢的,你也知道啊。”
幼青抬起了眼:“什么啊?”
长宁笑得嘴角弯弯:“就是你啊。”
“依我看呢,不如就把幼青你自个送过去,保准皇兄高兴。”长宁越说越觉得好,甚至一拍手掌道,“着一身纱衣弹弹琴,或者不用弹,就站在皇兄面前,皇兄绝对——”
硬了。
“宁宁你再胡说!”幼青抄起软榻上的软枕扔了过去。
长宁又要坑她。
第56章 陛下以身来还。
承晖殿中, 暖意袭人,日头从明瓦窗透进来,折出斑斓的光影, 溢出盈盈的笑语。
软榻之上,长宁方止住了笑,忙又端了盏茶递过去,讨饶了几番, 这才说回了正题,送生辰礼的事情。
她思索着正色道:“珠宝玉石珍稀古玩之类,皇兄已然应有尽有, 且这回筵席虽不一定大办, 但各地官员怕是还会送来稀罕之物。”
幼青也知如此,这礼便愈发难送。
长宁又仔细回忆,忽然想起了什么, 抚掌道:“皇兄年幼之时, 好似养过一只猫,且甚是喜欢, 不过后来不知因着什么原因没有养了。那会子我还不记事呢, 只是后来听母后讲过这一桩事,更细的便不知了。现下倒是没什么阻碍,再养一只猫也挺好的。”
幼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端着茶盏细想了下:“养猫是不错,只是还得商量一下。”
长宁也道:“的确, 直接送,倒是不大合适。”
只是这般, 长宁着实也没招了,想来想去, 只能道:“幼青你亲手做点什么罢了,生辰礼本就是贵在心意。”
幼青有点羞于启齿道:“我是有考虑过绣点什么,只是,这几年女红依旧无甚长进,只怕更拿不出手了。”
长宁心底呵呵地笑了一声,这是最不用担心的。
就皇兄这样子,无论绣得有多不好,皇兄怕是都能真心又柔声夸出一句“窈窈做得极好”。几年前幼青绣的那个香囊,现在都还完完整整挂在他腰上。
“你就放心吧,绣个王八,皇兄都会夸真有新意,还要日日带着,生怕旁人不知道。”
幼青一时笑骂道:“你又混说了,什么王八乌龟的。”
二人这般坐着又笑闹了一阵子,已是黄昏时分了,幼青便起身归了家,同长宁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她也差不多想好了当送什么。
春朝正是日光明媚,鸟雀在树桠上不停地吵闹着,连寂静的宫中都活得生机。
很快便至了承元节。
朝中及各地大员皆熙熙攘攘来庆祝皇帝生辰,太极宫外已停满了如云般的车马,其间显贵不知其数,言谈说笑声不绝于耳。筵席一开,管弦丝竹舞袖翩翩,席间觥筹交错,又有各地官员来进献贺礼,热闹欢笑之声一直到了黄昏时分,皇帝才起身离席,留与众臣各自恣意同乐。
长宁也出了席,听着宫人说陛下去了偏殿更衣,说是更衣,但应当是稍作歇息。
她打量着这个时候尚可,于是随着幼青一同去寻人,顺便瞧瞧一会儿送礼的场面,上回皇兄得了个丑丑的香囊都喜欢至极,这回得了这物不知又会是如何。
偏殿之内,殷胥坐在榻上,垂目饮着新茶。
而对面的陈度翘着腿,动作着实随意,端着茶盏没有饮,话语却是正经:“当年诬陷谋反那一案,又寻到些线索,在张远畏罪自尽前,朝中有人曾密访过张府,只怕有些关联。”
当年被诬陷谋反一案,是庆王及其所属主谋。如今庆王虽死,其党派也基本被清理得干净了,只是考虑到还可能有些暗处之党羽,于是便一直在彻查那案子,究竟经了哪些人的手笔,好不容易查到张远此人,却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出来,这人便自尽了。
只怕是,朝中仍有余孽躲在暗处。
殷胥轻叩着茶盏,正欲启唇说话,忽听得常喜来禀,道是——
“长宁公主同薛大人来了。”
陈度顿时放下了翘着的腿,理了理衣袍,顺带着掸了掸衣袖。
殷胥瞥见这一幕,放下了茶盏,眉梢微挑:“朕瞧着你近来,心情倒是大好了。”
陈度挑起眉头:“臣有吗?”
顿了片刻,陈度又自顾自地道:“近来运气不错,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譬如那案子这不就来了转机?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心情爽快。”
殷胥笑了一声,悠悠道:“朕瞧你,不像是为案情忧心,倒像是孔雀开屏。”
陈度笑容一僵,摸了摸下巴,有这么明显?
正如此说着,长宁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陈度瞥见来人,笑着挑眉,还没开口说话。
长宁先是变了脸色,甚至声请安也没请,只是近似于撞见索债样的,落荒而逃般的转身就走,又正巧与幼青撞在了一处。
幼青疑惑道:“怎么了?”
长宁脚步顿住,想了片刻后,又道:“无事。”
说着,长宁终于深呼吸,故作镇定地回身往里走。
二人行回了内殿,先是行礼请安。
陈度本来是想起身离开,给那两人腾个地儿的,可他一眼就看到了,幼青身后宫人的手里端了个紫檀木的大匣子,顿时半起的身体又坐了回去。
他戏谑地看向殷胥,前不久还因着没见到人而不悦,如今这不仅人来了,还带了贺礼,这下可愉悦了?
殷胥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抬眉瞥了陈度一眼。
眼神里尽是,还不快滚?
陈度愣是装作不懂,又端起茶盏,细细地品了一口:“这茶真香,臣还想再多喝几盏。”
他今日非要看到,到底送的是什么贺礼。
长宁更是就在杌子上坐下,又请宫人来倒茶,一副就在这儿不走的模样了,她今日非要瞧瞧,皇兄看到贺礼时的神情。
殷胥惯来冷淡的神色,都一瞬改变,额角忍不住跳了跳,这两个……
幼青默默看了看那稳坐着,不动如山的两人,也知道这是不看到送礼,绝不会走了,幸好装在了匣子里,只要不当场打开,想来也没什么。
想了片刻之后,幼青从宫人手中接过匣子,行至殷胥面前,轻声道:“愿陛下福寿安康。”
殷胥接过匣子,望见眼前人稍红的耳根,这会是送了什么?能让她这般模样。
幼青小声道:“陛下,待无人之时,再打开吧。”
长宁和陈度,都是端着茶盏一顿,又暗自望向了皇帝。
殷胥轻扣在匣子,垂目望了一眼,将匣子放在了身侧,没有分毫打开的意思。
所谓这般情趣,只在他们二人之时方好,他可没有让旁人瞧戏的癖好。
殷胥握住了幼青的手腕,又拉近了些:“你今日可还有旁的安排?”
幼青轻轻摇摇头。
殷胥道:“那陪朕去个地方?”
幼青点了点头。
殷胥瞧着这乖巧点头的模样,唇角不由得带上笑,下意识抬手想揉眼前人的发顶,却又余光瞥见那两人,只得收了回去:“车马已备好了,你先随着宫人去,朕换身常服便来。”
见幼青离开了,殷胥要去更衣。
长宁和陈度二人,终于悻悻地起了身。
待殿内无人之时,殷胥方打开了匣子,愣了一瞬。
而后唇角不由得,慢慢溢出了笑意。
月华门外,车马停了约半刻。
幼青正饮着茶,并没有等多久,帷裳便掀起,殷胥俯身走了进来。
随即车马开始快速而平稳地行驶,车厢之内一片安静。
幼青先忍不住,小声问:“陛下可看了贺礼?可还喜欢?”
殷胥道:“过来。”
幼青不明所以,但还是坐了过去,又被抱着坐在了他腿上,一番细密而缠绵的吻,到最后幼青都有些混混沌沌了,眼神茫然地轻喘着分开来时。
殷胥有些懒散地,抬手揉着怀里人的发顶,轻声道:“朕已然贴身穿着了。”
幼青轻轻地哦了一声。
殷胥若有所思地道:“燕家那边,再催促一下,应当这几日就能办好,大婚一事,也便快了。”
幼青道:“我倒是不急这事,一切都按着规程慢慢来就好。”
殷胥垂目望着她,微挑眉梢:“慢慢来?窈窈,那怎么送朕寝衣?这是可随便送的?妻才为夫——”
话还没说完,幼青耳根通红,忙打断道:“早点成婚,就早点成婚。”
殷胥应了一声,接着颔首道:“早日成婚是好,届时,便有正当的名义了,朕也有理由求吾妻窈窈为朕多做几身寝衣。”
他可惜道:“毕竟朕的寝衣总是坏,总是被撕破得没法穿,织衣司想来都有意见了。”
幼青顿时从脸到脖颈,都是红色了,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驳起,憋了半晌,只能在他脖颈咬了一口权作泄气,又闷声道歉:“陛下明鉴,臣真不是故意的。”
是他每回都,先把她剥个干净。
他自己又不解衣,就很衣冠楚楚,又十分的气人。
殷胥轻应了一声,眉目轻垂着,手掌在她发顶轻轻摩挲,悠悠道:“不是故意,便是无心,也需得补偿。窈窈日后每撕一件,便补上一件如何?”
幼青答应后,默默地想,她以后绝不会撕了。
当然,幼青现在不知道,她后面为此,多做了多少身寝衣。如果知道的话,她今日是绝不会就此应下的。当然,只能是悔之莫及了。
车马一路出了城门,又往郊外而去,最终在一座山前停下。
幼青下了马车,望见这半山腰上的道观之时,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幼时便是在这座道观中待了好几年,也算是在这道观中长大。
二人沿着石阶慢慢往上走。
殷胥道:“幼时生辰之时,有州因着干旱起了灾荒,朕便来了此道观祈福,恰巧往后几日就降了甘霖,朕便年年生辰都来此祈福。也是后来才知,你从前是在这道观长大的。”
幼青这才回忆起来,她幼时每年有一日,道观都会戒严,余夫人会让她待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看书,不允许她出门。
“每逢那日,我都不得出门,原来是因着陛下。”幼青道。
殷胥笑道:“是朕之过,对不起窈窈。窈窈想要朕如何赔罪?”
“这罪过可大了。”幼青慢慢地道,“陛下就……以身来还吧。”
殷胥忆起上回光景,讶然中又生起几分逗弄之意。
“以身来还,朕倒是可,只是窈窈下回可还哭?”他戏谑。
幼青脸一下子就红了,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
越说越说不清楚。
幼青脸愈发红,最后直接恼了,彻底咬住了唇。殷胥见着人恼了,压下唇角的笑意,又轻声哄劝着道歉。
如此这般,一路行至了道观前。
匾额上书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太平观”,道门应是新修缮过的,旁边刻了对联,外头是荫荫的树木,只是刚抽出嫩黄的新芽,在黄昏的暮色里招招摇摇。
两人在道观里慢慢地行了一圈,又回至幼青从前住的屋子,那里还同原来保持一样,屋子虽小且简单,但该有的都有,处处都是昔日的痕迹,有曾遗落下的话本子,曾玩过许久却找不到的九连环,有破败的小泥炉。
幼青如数家珍地讲这小泥炉的妙用:“不止是烧茶,热酒,还可以烧番薯烧鸡……”
又说起门外的小躺椅,“夏日里在这里乘凉,最是舒服了,我师父还会挂了驱虫的香囊,一点蚊子都没有,夜里很是凉爽怡人。”
“我小时候最烦看书了,可偏偏要日日看夜夜看,年年看月月看,还要认药材练灸法,不过后来才觉得,读书是真的好。”幼青道。
殷胥听着这些,眸中已溢满了笑意。
这里仿佛出现了个小糯米团子,故作乖巧地坐在桌案前,一脸苦恼地看着书,从窗台里望着窗外的绿树鸟雀,笔墨弄脏了脸,也浑然不觉,只是眸子透亮而生动。
殷胥低头望着幼青,轻轻将斜了的玉钗扶正。
其实幼青想去瞧瞧,他在道观里的落榻之处。
殷胥笑道:“只怕是要让你失望了,一来,朕每回来只住一日,二来东西大抵也都收拾得干净了,不会留下什么,三来,朕所居之处本就是很无趣。”
虽是如此说,殷胥还是携着幼青,凭着记忆寻到在小道尽头的袇房,此处十分幽静,四面都栽了湘妃竹,葱茏的绿色清新可人,晚风一吹过,竹叶轻打着飒飒作响。
待走进去之后,幼青才知方才的话,的确没有骗人。
袇房内极为冷清,唯余桌椅床榻之类。
殷胥行至南窗下,抚着几案道:“此处,原放的是古琴,旁边这里摆有香炉。”
中间会隔着一架屏风,桌案上会摆着棋盘,西边是书架。
“朕幼时也不过是,读书下棋,弹琴品茶,偶尔射猎,同现在也无甚差别。”
幼青好奇问:“陛下小时候便是如此?不贪玩吗?”
殷胥道:“也许天性是想贪玩的,只是重重规矩束着,一日一日便成如此了。”
其实幼青都可以想象的到,一个小小少年,玄衣金带,发冠戴得端正,俊朗的眉目尚未褪去稚气,但小小的人就坐在桌案前,低眸垂目,薄唇抿紧,认真地弹奏着琴曲。
“好想要个孩子啊。”幼青忍不住道。
话音刚出口,幼青就方觉不对,忙抿紧了唇。
殷胥已然笑着道:“好。”
出了这座袇房,不远处就是棵繁茂的海棠,已然生得满树花开,似晚霞般烧着,灼灼的花朵在落日下轻摇,浅缃色的花瓣随着风洋洋洒洒地飘落。
幼青想起了近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一件极小极久远的事。
那年海棠也开得极盛,她又被束着不得出门,但不知因着什么,她偷偷地跑出去了,还不慎在山间迷了路。
正在重重树木之间,满目荒然之际,幼青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
小时候总觉得,发生什么小事,都像是天要塌了。一边想着回不了家了,一边* 又想着这般被师父发现,定是要挨罚的,于是哭得越发痛彻心扉。
而后,灌木丛中,就走出了个少年。
一身白衣,萧萧如玉,眉目俊秀得不似凡人。
他给了她块点心吃,又给她擦了泪,引着她出了山林。
那点心是幼青小时,吃过最好吃,最漂亮的。
透明如琉璃般的表皮,里头是清甜而不腻的豆沙,做得像花瓣一样,以至于,幼青很多年后都一直爱上了这味点心。
就在这棵海棠树下,幼青识得了回家的路,于是同他分别了。
现在想来,她幼时梦中,数次念念不忘的,那个似神仙般的少年。
多年后,又到了她身边。
幼青仰头望着殷胥,小声问:“你还记得,你曾救过一个迷路的小孩吗?”
殷胥回忆了一下,忽然发现了端倪,眉目间忍不住染上笑意:“原来那个迷在林子里,哭成一团浑身脏兮兮的小道士,就是朕的窈窈啊。”
幼青有点脸红,没想到,初次见面,她留给他的,就是个脏兮兮又爱哭的印象。
有点丢人。
早知道就不提这事了。
殷胥眸中含笑:“朕那日簇新的衣袍,也用来擦泪擦泥了。”
幼青脸更红了。
殷胥其实很少那样发善心,只是那日,茂盛的林子间,小道士哭得满脸是泪,脸上身上都沾了泥灰,可眼瞳却黝黑又清澈,水汪汪的,透亮得仿佛能倒映出人影。
他本打算只指个路。
可最后,却是想着,万一这小道士又迷路了呢。
路上怕她摔倒,于是又握住了她的手。
就这么带她寻到了回家的路。
“缘分,当真是奇妙。”
天色已彻底昏暗下去,寒鸦栖在枝桠上嘶鸣,夜色沉沉,灯火幽微。
二人便打算就此下山了。
侍从提着宫灯行在前面,照亮了漆黑的山路。
殷胥略扶着怀里人的肩,天色黑沉,石阶也不大分明,免得人崴了脚。
幼青仰头道:“我听长宁说,你曾养过猫?”
殷胥脚步微顿,轻应了一声:“幼时是养过一只。”
“是在御花园的草丛里捡到的,那猫当时已奄奄一息,朕便将它带了回去,本来是打算待它好转了,就放它离去,可那猫却不肯走了,叫声又十分可怜。朕思来想去,就没有送走,养在身边了。”
幼青听着,他也是很喜欢猫,那怎么后来又不养了呢?
殷胥话音顿了顿,“后来,朕有一日,下了学堂回去,就发现猫已经死了。”
幼青神情愣住。
殷胥道:“朕不在时,先贵妃遣人抱了猫去玩,被猫挠了一爪子,先帝当时陪在其侧,见状大发雷霆,将幼猫处死了。”
他后来为了此事,头一回顶撞了先帝。
而后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
得了一句,“竖子顽劣,玩物丧志,不堪大用。”
幼时的他,尚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如此。
再后来,先帝要废了太子之位,却始终找不到由头,直到诬陷通敌叛国罪名一发,舅舅舅父皆亡于火海,母后出家入寺庙清修,他贬为藩王远赴往燕北。
殷胥道:“是朕太过弱小,无能,没有护住身边之人。”
幼青紧紧握住他的手:“陛下已经很好很好了,我会永远陪着陛下,也会尽我所能保护陛下。”
殷胥蓦地笑了起来,握紧她的手:“好,窈窈永远陪着朕。”
待二人刚行至山脚之时,茂密的草林之中,忽地闪起数道寒芒,随即数名黑衣蒙面之人从林中蹿出,直往御驾而来。而山林稍远之处,甚而也闪动着寒光,是利箭。
侍从连忙纷纷围住中央的两人,腰间长刀已然出鞘。
“小心,有刺客——”
第57章 耳鬓厮磨。
静谧的夜色之下, 丛林郁郁深深,唯有寒芒闪动。
漆黑的夜里,金戈相撞摩擦出刺耳一声, 刀剑刺破血肉沉闷作响,侍从与黑衣蒙面之人已是各有死伤,甚而远处亦有冷箭袭来。
回城之路,已是被刺客拦住。
幼青还来不及想, 这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又该如何,已经被抱上了马。
殷胥一手挽着缰绳, 将人严严实实裹在怀里, 掉转马头一夹马肚,当机立断往另一条道飞驰而去。
幼青只能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还有身后紧追的马蹄声, 身后的心跳声平稳而厚重。
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 幼青没有发出一声,怕扰了他的心神, 起先偶尔还闻刀剑摩擦之声, 是殷胥抽剑回身,一剑斩断头颅,鲜血喷洒在泥土之上,渗入下去再无踪迹,后面渐渐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殷胥方勒马停下,单手揽着幼青的腰身, 利落翻身下马。
幼青瞧着殷胥将马背上的弓箭及水壶都拿下来,她又回望了一眼来路, 所以这意思是还没有甩开那些刺客?
殷胥抬手将幼青的衣袖束紧,又解下斗篷裹在幼青身上。
她素日爱穿浅色衣裳,只是在山林里,浅色太过显眼。
殷胥一边携着人往山林里走,一边解释道:“只是稍甩开了一截而已,很快那些刺客就会追上来,这山林地形复杂,他们即便追上来,也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人,尤其这还是夜里,再拖延一阵,就能等到救兵了。”
若是他一个人,回身一战未必会输。
只是她在,他一个人冒险也就罢了,不能让她这样冒险。
殷胥轻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幼青认真地点了点头,殷胥蓦地笑了声,轻揉揉她的发,随即继续往密林深处行去。
夜里是在漆黑,又没有光源,幼青是只能看到个轮廓,其余什么都看不大清,全然跟着殷胥的脚步在走,一路上皆是安静。
待又深入了一些,殷胥才开始说话:“累吗?”
幼青摇摇头,忽然又反应过来,低声道:“不累,我身体挺好的。”
殷胥轻声地笑:“窈窈身体是很好。”
幼青脸一下子就红了,原本紧绷的心弦也骤然松开。
她小声道:“陛下你好烦。”
殷胥嗯了一声:“是,朕不好,总是欺负窈窈。”
幼青想了想,又认真道:“那也没有,陛下挺好的,没有总是欺负人。”
殷胥又忍不住笑。
紧张的气氛都松弛下来,幼青也觉得山路没有那么难走了,也不用想太多,只是边同他说着话,便跟着他的脚步走,两人又说起了幼时的事情。
殷胥问:“朕记得道观内是只能吃素的吧。”
幼青道:“规矩虽是如此,但我师父觉得,只吃素对身体不好,所以我们就偷偷地吃,而且也不仅我们,那些道观里的道长们,许多也吃荤的,只是都是暗地里吃。其实,在道观的日子,比在薛家开心多了,虽然贫寒了些,但日日跟着师父习医,又上山挖笋,又跟着去山林里采药,我会爬树会抓鱼还会捕雀。”
殷胥道:“朕倒是还没见过窈窈做这些。”
幼青道:“等此番事了,我就给陛下瞧瞧这本事。”
山路着实难走,穿灌木丛,趟小溪,纵是一路边走边说,也有些掩盖不了疲惫了。
殷胥也瞧出来了幼青越走越慢,遂停下了脚步,引着人到一处巨石前停下,随意地解下最外一层衣衫铺在其上:“你且先在此坐一坐,朕去附近寻个落脚之地。”
幼青坐了下来,又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殷胥知道她害怕,思索片刻,又拿出把匕首,放在幼青手里,摸摸她的头,耐心嘱咐道:“匕首拿着作防身,朕不会走太远,若遇上什么,你大声喊朕,朕就回来了。”
幼青握紧匕首,点了点头。
殷胥最后又摸摸她的头,随即便消失在了夜色的丛林中。
山林顿时静谧下来,周遭皆是漆黑一片,时不时杜鹃的啼叫声响彻山林,幼青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心神逐渐紧绷,攥着匕首越来越紧。
其实有点害怕。
但想到,他没有走太远,悬着的心又隐隐安定。
一刻之后,殷胥回来了。
幼青站起了身,又拿起他的外衫抱在怀里。
殷胥瞧见她完完整整之后,稍稍放下心,又携着人继续往前走,一边道:“不远处有个山洞,里面没有猛禽,倒是有些稻草柴火之类,想来是山中猎户偶尔歇脚之地,暂时是安全的。”
待终于到了山洞,坐在稻草上时,幼青心弦才稍稍松下。
殷胥半蹲下来,摸摸她的脸道:“这里暂时不能生火,有火光会很明显。”
幼青点了点头:“没事的,其实也不冷。”
“困不困?”
殷胥将幼青斗篷裹紧了些,又坐了下来,将人放在了怀里,“暂时无事,可以先睡一阵,养一养精神,若有事,朕会喊你。”
幼青摇摇头,仰头望他:“我不困,不如再说说话吧。”
殷胥笑着道:“好。”
幼青小声道:“其实我还想听听,陛下小时候的事情。”
“朕幼时的生活很无趣,大都是宫廷里的日子,漫长又琐碎。”
殷胥顿了顿,笑着道,“能说一说的,不过是功课门门极优,日常习琴,同陈度去打打猎,参加各种筵席盛典,还要处理一些政事。”
幼青道:“我曾还远远地见过陛下一眼,是什么节日来着?那时太子殿下就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身着华服,头戴冠冕。远远望过去,虽然看不大清,都觉神姿俊秀又高不可攀。”
其实那个时候,她真的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殷胥笑道:“看来,容色的确十分重要,朕都不敢老去了,怕窈窈嫌弃。”
幼青忙道:“怎么会嫌弃?陛下永远是最好的。”
殷胥低头望着她,轻声道:“可今日,是朕连累了你。”
幼青紧紧握住他的手,又仰头亲他的唇,认真道:“说什么连累的话呢?其实就算是一同死在了这里,我也没有什么遗憾,我要一直陪着陛下啊。”
殷胥停了一瞬,揽着怀里人的手臂渐渐收紧,他低头轻轻吻住她的唇,极缓慢极简单地耳鬓厮磨,轻声道:“不会死的,很快援兵就会来了。”
夜色静谧,山洞中一片漆黑。
幼青终于忍不住,靠在温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殷胥抱着怀里的人,半倚在石壁之上,缓缓阖上了双目,神色显现出了凝重。
他今日带的侍从虽不多,但个个都是军中磨练出的好手,在战场之上,都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挡百,可今日竟同刺客持平手,甚至稍逊。
这波刺客来历应是不凡。
黑夜的山林之中,固然刺客难寻到人,但相应的,援兵也难寻到人。
如此这般继续拖延下去,可能是援兵先找过来,自然也可能是刺客先找过来。
坐以待毙,是大忌。
幼青也不知睡了多久,是迷迷糊糊中被唤醒的。
殷胥轻轻揉她的发,见她终于睁开了眼之后,才接着说话:“朕出去瞧一瞧情况,你就在这里藏着,朕大约半个时辰后回来。”
幼青顿时清醒过来,严肃地点了点头。
殷胥又笑着道:“不用太紧张,不会有事的。”
又交代了一番之后,殷胥终于起身往外而去,又拨了些草丛将洞口掩上,握着腰间的长剑没入了夜色之中。
幼青彻底没了睡意,抱着双膝静静地等。
时间点点滴滴地过去,在黑暗的静谧之中,幼青方觉时间有多么的漫长。
这里还残留着幽幽的檀香,只是已经很淡很淡了,她轻嗅了嗅,又抱紧了他留下的外衫,心中不由得生起担忧。
这里没有滴漏,幼青不知道时辰,只觉过了许久。
熟悉的身影终于回来了。
待殷胥一走进,幼青就闻到了他身上隐隐的血腥味,顿时忍不住问:“陛下受伤了?”
“不用担心,不是朕的血。”殷胥道。
幼青稍稍放下了心。
殷胥又收拾了下山洞里的东西,随即起了身,又道:“我们现在得尽快离开了。”
幼青连忙跟着他往外走,出了山洞之后停下。
殷胥带着幼青认路,仔细地嘱咐道:“有一段路,朕不与你同走,你沿着这一条道一直往下走,大约走两刻钟后便是你我会面之地,若是朕没有来,你就先继续往下走,走到山脚之处,就能见到援兵。”
幼青问:“那陛下呢?”
殷胥指了另一条道:“朕走这一条。”
说罢之后,殷胥又问:“可记住了?”
幼青点点头:“记住了。”
殷胥将佩剑系在了幼青腰间,又将弓箭也绑在幼青身后,顿了片刻之后,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挂在了幼青的腰上,俯身望着她:“窈窈会不会害怕?”
幼青抬手抱住他的脖颈,轻声道:“我担心陛下。”
殷胥笑了笑:“多少回战场上死里逃生,这回根本不算什么,不用担心。”
如墨的夜色之中,殷胥眉目轻敛,月色穿过林隙,落在他的脸上,容色深而静谧。
他静静地望着她。
随即殷胥俯身低头,虔诚吻在幼青的额心。
他轻声嘱咐:“窈窈,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回头,继续往下走。”
幼青听着他的话,攥紧了佩剑,点了点头,又道:“陛下也要当心。”
殷胥笑着道:“好。”
并没有多久这样的时间,实在是拖不下去了,隐隐的窸窣之声在夜里清晰,幼青循着那条道,开始沿着往下走。
山路崎岖难行,幼青一边走着,脑中忽然回忆起了,方才最后所见的,他的神情。
很不对。
不像是暂时分别,像是再也见不上的,那样的神情。
而且,走哪条路,都有可能遇上刺客,难道不是,两人一起走更安全吗?
还有,为什么说,不要回头?
幼青还没想清楚,忽然听见了些许声音,从远处传来,她蓦地回头望去。
山林中的一处,隐隐出现了火光。
是他离开的那个方向。
怎么会突然起火?不是会把刺客都引过去吗?
幼青彻底愣在了原地,忽然紧紧地咬住了唇,连什么也顾不上了,她连忙拨开草丛快速往火光的方向跑过去。
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刺客?怕是根本坚持不到援兵来。
混蛋,真是混蛋,他骗她,他根本没打算来找她。
幼青眼里冒出了泪,谁要一个人活着啊。
第58章 生同衾,死亦同穴。
漆黑如墨的丛林之中, 一处火光熹微闪动,鸟雀扑腾着飞远,数道黑影在林中穿梭, 点点寒芒在草叶间晃过。
枯枝在火中燃烧着轻爆,火星子在黑暗中飞溅,夜风一过,火苗一瞬涨高。
中央的火光太过明亮。
周围空荡一片, 也极为安静。
行在最前的黑衣刺客身形顿住,正要打个手势示意其后之人警惕,暗处忽地射出冷箭, 直穿太阳穴而过。
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他身体已经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眼睛直直地瞪大,向上望着天,枯叶碎屑混着鲜血洇透泥土。
后面紧随而来的黑衣人迅速回头看去之时, 一根利矢直穿胸口, 巨大的冲力将人死死地钉在了树干之上。
其后之人都步伐顿了一瞬,可根本来不及躲避, 紧连几箭射来, 在黑暗之中箭箭取命。
四五人已经倒下。
其后随之而来的黑衣人忍不住骂了声脏话,他已经辨认出箭矢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逼近。
殷胥骤然翻身从树上而下,手中长剑骤然出鞘。
黑衣人手中长刀被一剑挑飞。
殷胥一剑直穿他胸口而过。
剑身在其中搅动,拔出的瞬间热血喷涌而出, 溅在玄色的衣袍,凝固在泥土之中隐没。
藏在暗处的一刀迅速刺来, 殷胥侧身的霎那,刀锋沿着脸侧而过, 划出一道锋利的寒芒。
从耳前到下颌,丝丝鲜血渗出。
殷胥一脚踹翻跟前之人,黑衣人的身体重撞在树干之上,殷胥旋即回身一剑抵住复刺而来的刀。
刀剑摩擦出刺耳一声。
锃亮的刀身映出,沉冷的黑眸。
剑尖划破了黑衣人喉咙,鲜血霎时从喉口一股一股汨汨涌出。
先前燃烧的枯枝,已经燃尽了,彻底黯灭,唯余深黑的余灰,暗色的林子中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登云靴踏过七横八差交错的尸身,最终在余灰之前停下,踩灭最后一点猩红的火星。
殷胥低垂眉目,拭去剑身上的血。
京城之中,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有这样一群私兵,且身手如此高超,剑法中带了几分宫廷的味道。
答案其实已昭然若揭。
先帝曾留下过一批死士,只凭令牌调遣,他回至长安之时,令牌已消失,死士也不知去向。
殷胥静静望着黑暗。
忽地忆起,幼年时寥落的记忆。
母后陪着先帝从藩王直走到登基,度过最艰难的日子,相互扶持多年,可最后却成相看两相厌。
先帝很少来甘露殿。
寥寥的几回见面,先帝都是眉头紧蹙的,简单过问几句,用几口膳食,就摆驾离去。
此时还算尚存父子温情。
少年时分,唯余怀疑,猜忌。
宫中的每一步,都需谨小慎微,比起父子之情,更多的,是君臣之忌。
他知道,先帝更喜欢庆王。
他曾远远地望见,先帝握着庆王的手教习射箭,笑着赞道:“吾儿聪慧,日后必成大器。”
甚至到后来,废太子,立庆王。
纵然如此,他仍没有料到,先帝竟将死士的令牌都交予了庆王的人,一个无情又猜忌的君王,竟可以如此为子计谋之深切。
人心会变。
也的确是偏的。
有偏爱,就有不爱。
殷胥阖了阖眼,鼻间仿佛又浮现,宫变之日皇城内外的血流成河。
肃肃的林中,遍横尸身。
他立在尸身之上,一身玄衣,袍角浸透鲜血,手执长剑而立,眉目漆黑冷然。
林中又追出约十几人,望见这景象时目中一闪而过隐隐惊乱。
为首之人神情凝重而杀意迸现。
“听我指令。”
只有一个人,也撑不了多久,一切必须速战速决。
林子中树枝横生,半人高的灌木丛中草叶极其锋利,幼青拨开草木,大步往火光最后出现的方向而去。
脚下杂草丛生,又泥泞难行。
幼青绊倒了好几回,又快速地爬起来,往前跑去,裙摆沾了泥泞而湿重,幼青又被绊倒一回之后,她挽起长长的裙摆,拿匕首沿着衣裙划下,扔掉了繁琐的布料,又将匕首紧紧地藏在袖子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周遭都是一样的树木,哪个方向望去都是漆黑不见底。
幼青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紧紧攥住腰间的长剑,剑鞘上的纹路深深刻在掌心,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深深呼吸,渐渐冷静下来。
纷杂的思绪摈弃之后,四周都安静下来,山林中的任何细微声响可闻。
南边,传来极细微的刀剑之音。
幼青快步循着跑去,金戈之声愈发清晰,在快要靠近之时,她停了下来,拨开灌木丛向着中央稍平坦的地方望过去。
地上已横了多具尸体,而三四个黑衣人,正围着他缠斗,寒芒交错闪动,混着鲜血的乍然喷涌,已分不清是谁的,又是在黑暗中很模糊。
在月光移过来的瞬间,幼青才看清了。
他一身单薄玄衣,已经浸透了鲜血,执剑的右臂以及胸前是道道伤口,丝丝鲜血沿着下颌,一滴一滴地滑落。
幼青紧紧咬住了唇,她掩在树丛后,尽量放轻了声音,取下背后的弓箭。
她不会用剑,她只会使弓,幸好,她还会箭术。
殷胥正一剑抵住交错而来的三道剑锋,身后又刺来一刀,已经避不开了,他只能微微侧身避开要害,就在刀锋即将刺在他右臂的时刻。
一支箭矢飞速而来,正正好好正中黑衣人的手腕,长刀顿时落了地。
殷胥立刻反手一剑割破黑衣人的喉口,热腾的鲜血喷溅而出,他旋即迎剑而抵侧面而来的刀锋。
幼青随之射出几箭,可打斗的动作实在太快,加之他们都有了躲箭的警惕,这几箭都没有中,至此,箭矢已经耗尽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上前去反而会帮倒忙。
至此,只剩下了两个黑衣人,但这两人皆是身手极高,而殷胥已然是强弩之末。
鲜血流失的太多,随之气力灵活都在飞速减退。
必须快速结束。
殷胥一脚踢起地上的长剑,左右各执一剑,出剑招招致命,可两个黑衣人也并不弱,片刻之后,三人身上皆多了许多伤口,鲜血汨汨地流着,而明显殷胥的伤势要重一些。
幼青渐渐攥紧了腰间的长剑,下唇一点点地咬紧。
她从没有杀过人,她没有十全的把握帮他。
就在殷胥一手一剑,抵住两道剑锋之时,而殷胥背后不远地上的黑衣人,竟还未死,艰难地爬了起来,紧握住长刀,一点点逼近,目光凶煞闪动。
“去死吧——”
殷胥循声转头看去的瞬间,长刀即将斩下的瞬间,一侧的树丛中飞扑来道纤细身影,幼青手里紧紧握着长剑,一剑斩下了黑衣人执刀的双手,再一剑循着脖颈用力划下,鲜血霎那间喷涌如注。
就在两个黑衣人微顿之际,殷胥反手一剑抹了一个的喉,横出一腿扫断,一剑深深刺穿一个胸口。
地上满布尸身,殷胥扔下手里的剑,飞快地走了过去。
幼青双手还攥着那把长剑,浑身脏得看不出模样,脸上也沾了血污,唯有那双明眸黝黑而透澈,只倒映着他满身是血的样子。
殷胥抬手顿了一瞬,才缓缓放在她脸上,指腹轻轻地擦。
“不是让你下山?”
幼青嘴唇咬出了血,眼里泛着泪花:“混蛋。”
殷胥嗯了一声:“朕是混蛋。”
幼青一字一顿:“殷子胥,这回不许把我再丢下了。”
殷胥望着眼前人,执着的明眸。
恍惚同三年前,那个雨夜重合。
他在院墙之外等了一日,在黄昏暮色落尽,小雨飘飘摇摇之时,茜色的纤影从柳树之中探出了头,翻身下了院墙,不顾一切地,飞扑进了他的怀里。
昏昏的天色中,她脸上满是脏污,眸子漆黑到底,盛满光芒。
心跳,从此炙烈。
“对不起窈窈,错过了你的三年,险些再次错过。”殷胥望着她,“无论从生到死,我们都一起面对,生则同衾,死亦同穴。”
幼青眼里溢满了泪,强忍着没有落下:“嗯。”
殷胥伸手将人拥入怀里,双臂一点点地收紧,他脊背弯下,头也垂下。
头一回,他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肩上。
“窈窈。”他轻声道,“这些人是先帝留下的死卫。”
其实他不应该说这些,像是把不得见人的伤口,在自己的爱人面前赤。裸裸地扒开,让她瞧见最狼狈最难堪的那个自己。
幼青神情顿住,心口的酸涩,淹没了一切。
她眼眶发红,克制住喉间的泪,这是他第一回,这样袒露脆弱的一面,他并不是在恳求爱人的同情,只是因为,这是他最全部最真实的自我。
可仅仅是袒露这一切,对于他这样高傲的人,像是打碎了所有背脊。
她紧紧的,十分用力地抬手回抱住他。
“殷子胥,你是最好的太子殿下,是最好的陛下,是最好的爱人,你是最好的自己,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殷子胥。”
可说再多的话,都没有办法慰藉这一刻。
漆黑一片的山林之中,唯有风声簌簌而过,满地是错横尸身,鲜血浸透土壤。
在这一刻,一切仿佛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其实只是短暂到可怜的,片刻紧紧的相拥。
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殷胥满身尽是伤口,鲜血一直在涌出,伴随着失血,很快就会失去力气甚至昏迷,幼青也只能暂时扎住止血。
暂时止住血之后,两人又要继续行山路。
山路极其崎岖,遍地泥泞杂草。
上山的时候,是幼青扶着殷胥的手,这回下山的时候,是殷胥扶着幼青的手。
殷胥实在失血过多,幼青真的很害怕,会在中途就撑不下去,于是一直同他说话,一旦昏迷之后,就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的。幼青救过很多伤患,可他这样伤重的,能一直坚持着清醒的都很少很少,失血过多之后,一开始人可能还是异常精神的,可如果不及时处理,也许在下一刻他就会彻底不醒。
幼青道:“我今天是第一回杀人,你知不知道?”
殷胥靠在她肩上,轻声地道:“窈窈真的很勇敢。朕从前在战场上,见过很多新兵,头一回杀人,都吐得昏天暗地。”
幼青轻轻嗯了一声,眼睫垂下,掩下湿润。
从前的太子殿下,又怎么会杀人呢?短短几个月内,亲人近乎绝亡,他抗着多大的压力多重的担子,上了燕云的战场,他甚至不能同新兵一样,展露出脆弱的一面,他是主将,他是所有人眼中,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他好到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幼青道:“回去之后,陛下教我剑法好不好?”
殷胥很轻地笑了一声:“好,朕教窈窈使剑。”
幼青道:“我从前就听闻,江南烟雨动人,待你我都有空之时,一同游江南可好?”
殷胥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1,我们春日之时便去。”
幼青道:“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要一起做。”
殷胥道:“好……”
幼青顿住:“你困了也不要睡觉,马上,我们就能回去了。”
这次停了半晌之后,才听到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幼青紧紧地抿着唇,眼泪沿着腮边落下,没有发出一声。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林中传来响动。
幼青脚步立刻顿住,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殷胥轻轻按住她的手,轻声:“没事,不怕,你把朕放在这里,拿上弓箭躲到那处树丛里。”
幼青没有听这话。
他们本来要的就是他的性命,怎么能再去当诱饵?
他现在的情况,也不能再受一点伤了。
幼青想清楚一瞬后,就将他放下,起身站在他身前,握紧了手里的长剑。
十几个黑衣从林间冒出来之时。
幼青攥紧剑柄,殷胥扶着树干,缓缓地起身,半挡在了幼青前。
现在,若要打过,近乎为不可能。
殷胥握起了手中的长剑,在最后抵挡了一剑之后,彻底跪倒在泥土之上,幼青紧紧靠在殷胥身侧,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剑出去。
不过一个死字而已。
就在此时,林中紧随而来,披坚执锐的侍从。
为首的侍从,立刻发出烟火,紧跟的侍从已同黑衣人缠斗起来,林中簌簌响起声音,是大批侍从都往烟火所在快速而来。
幼青扔下了手里的长剑,连忙去看殷胥的情况。
她连忙去按穴位,声音颤抖:“殷子胥,殷子胥,我们得救了,你再坚持一下。”
两个侍从迅速赶过来扶人。
就在此时,暗处骤然射出一支冷箭,直往殷胥胸口而来。
幼青来不及思索,翻身抱住了他。
箭矢贯穿右胸,飞溅出血花。
这一瞬间,幼青眼前仿佛闪现过许多片段,最后只定格在怀里人,俊朗侧脸的血痕,阖着的沉黑双目,和残余的温度。
陈度领着金吾卫,循着烟火匆匆赶来的瞬间,目眦欲裂。
“陛下——”
“薛二娘——”
“快救人!”
第59章 即将成婚。
天光熹微, 暗色褪去,天边泛起微白,寒意挂在树梢, 晨雾蕴在林间。
车马一路疾行回城,侍从手持令牌开道,厚重的城门打开。此时坊间的街道之上尚且不算很多人,但飞驰的马蹄声还是引得人瞩目。
早起的摊贩瞧见之后, 不由得想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昨夜还听到了隆隆的马蹄声,乌泱泱的金吾卫往城外而去。
宫门次序打开,车马畅行无阻地而入。
太医院的太医等已匆匆赶来, 整个太医署都十分地忙碌。
长生殿内灯火通明, 宫人进进出出地忙碌,太医们已尽数在此。
陈度大步走进殿内,身上还穿着甲胄, 甚至连佩剑都没来得及解, 望着床榻上的人。
年轻帝王浑身近乎快成了血人,右肩至胸口一道深深的刀伤, 鲜血已经浸在其下的床褥。
俊朗的侧脸已尽是血痕, 双目深深阖着,沉黑的眉目微拧着似乎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太医们前后忙碌着,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伤势太重了,失了太多血。”
“先止血,汤药来了吗?”
张院正施针之后, 向陈度走过来。
“陛下此伤极重,如今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 接下来才是病情变化最快之时。”张院正深深呼吸,“臣等未必……”
“请务必尽力。”陈度眼睛发红。
张院正道:“臣等必将竭尽全力。”
陈度没有久留在这里, 打扰太医等救治,最后望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就转身出去,又去往了偏殿。
幼青是在这里,他没有进去,隔扇门是阖上的。
不一阵子走出个太医,又掩上了门,快速又清晰地道:“里面还在救,这一箭虽是射在了右胸,避开了心,但怕的是内里出血不止。”
“待会儿便要拔箭,这个时候才是最凶险的时刻。”
太医顿了顿,“陈将军久经沙场也知道,若有箭插在里面,一时还不得死,可拔箭之后,有人很快便会没命,还请做好准备。”
陈度闭了闭眼,深深呼吸:“请一定尽力而为。”
长宁匆匆踏进殿门之时,正好瞧见陈度从偏殿回来。
她来得十分匆忙,甚至只是草草披上件外衫,连发髻都是松散的,她仓促地来回望了一眼,连忙问现下情形。
陈度平复了下心绪道:“太医还在全力抢救两个人。”
长宁眼圈霎时泛红,她又小心地分别去瞧两人,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眼泪就再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过也只是极低声的流泪,现下不能影响到里面的人。
陈度很轻地抱了抱长宁,又分离开来,轻声道:“从前那么多次危险,两人都是平安,这次也一定会逢凶化吉。”
长宁喉间哽咽,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太监来禀太后娘娘驾临。
长宁连忙掩了掩眼里冒出的* 泪,强装着无事后才转身走上前去,轻轻扶着太后的手。
太后神情勉强维持镇定,只是握着佛珠的手细微颤动:“这是怎么一回事?现下是如何了?”
陈度一时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说。
太后握紧佛珠:“你只实话实说,多大的风浪,哀家没有见过。”
陈度道:“庆王余孽领了帮死士,在长安城外设下埋伏,陛下和二娘两个人被困山中,一个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一个胸口中箭命悬一线。”
太后紧紧攥住了长宁的手。
现在朝中勾连死士的那位余孽,陈度已经自作主张拿下了。
只是,陛下每逢生辰会去道观小坐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怕宫里还有些内鬼没有清干净,这些需得等陛下醒来之后再做打算,如今长生殿里近距离伺候的人,皆是绝对可信之人。
绝不会有意外发生了。
现下就是,要看陛下和薛二娘自己了。
陈度轻声道:“从前在战场之上,陛下多少次都撑了下来,这次也一定会的。二娘也遇过多少次危险,都是平平安安,一定会好好的。”
太后站了一会儿之后,就转身去了佛堂。
长宁没有走,就在殿中,眼圈发红,嘴唇焦得皲裂。
两个人经历了三年的分别,经历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要幸福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的残忍?
陈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阖着双目,胸口深深起伏。
佛堂之内,香火燎燎,光从殿门照进来,落在蒲团上跪着的背影之上,缕缕烟雾随着光影浮动。
太后跪在蒲团之上,阖着双目,手里的佛珠轻轻捻动。
即便如此,还是不能缓解心中焦灼,佛珠捻动得越来越快,直到某一刻骤然停下,太后望着手里的佛珠,目光深深凝住。
三年前,父兄骤亡。
三年后,又是如此情境。
太后目中终于显露出,从没有在旁人面前显现过的,浓重的悲伤。
佛法教她释怀,她也一直同陛下道要释怀,可她又何曾真正释怀过。
少年夫妻,走到相看两厌。枕边之人,最终变成生死仇敌。
父兄已死于他手,现在,这么多年了,他竟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肯放过,他是该下十八层地狱。
太后不觉落了泪。
上天倘若有眼,庇佑庇佑两个孩子。
即将成婚,即将幸福了,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太后跪在蒲团上,深深叩首。
正在此时,外头宫人忙忙来禀告,贴身宫人连忙请人进来。
小太监跪伏在地,面上尽是喜色,在太后紧紧的目光之中,声音响亮而清晰地一字一顿道:“启禀太后娘娘,陛下醒了——”
长长的声音,洪亮地回荡在佛堂之中。
太后骤然松了一口气,却又转瞬紧了起来,忙问:“薛家那孩子呢?”
“太医道,箭已经拔出,暂时也是平稳的。” 小太监道。
太后终于彻底松下了心弦,望向贴身宫人,不自觉喜极而泣,扶着宫人的手起了身。
贴身宫人柔声道:“吉人有天相,神佛也会庇佑。”
太后握着佛珠,念念道:“平安,平安就好。”
此时已至了晌午时分。
长生殿内,太医等稍稍结束了忙碌,仍在处理后续的事,诸如拟定接下来的药方,同宫人等交代平日里需得注意些什么。
殷胥缓缓地睁开了眼,望着明黄的帐顶,鼻间尽是苦涩的药味。
这是回了宫,忽然他眼前浮现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
锋利的箭矢直穿透怀里人的胸口。
他拔下身上扎的针,起身下了榻。
宫人瞧见时,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连忙道:“陛下不可,不可。”
殷胥只问:“二娘呢?她如何了?”
张院正瞧着殷胥连金针都拔了,差点急跳脚,连忙上前,要扶着人重新躺回去。
“就在偏殿里,微臣已瞧过了,现下平安着,只是还没有醒。陛下现在虽是醒了,可伤势如此之重,这么短时间是完全未好的,随时都有可能再昏迷!”
可张院正眼睁睁瞧着,皇帝跟听都没有听见似的,只径直踉跄着往偏殿而去,他只能在心里暗骂道犟种,真是犟种,又连忙随着宫人一同跟着去。
殷胥走进偏殿之后,推开隔扇门,就瞧见了床榻上静静躺着的人。
宫人太医等纷纷请安,殷胥径直走至榻前。
幼青安静地睡在枕间,盖着衾被,右手搭在外面,似是睡着了一般。
只是脸色极其苍白,唇色浅淡得近乎消失,鬓发凌乱地贴在耳侧,唯有胸口轻微的起伏,昭示着尚活着。
殷胥半跪在榻前,静静地望着,很轻地握住了眼前人的手。
十指交叉紧扣,殷胥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很轻地垂头,抵在了握紧的双手之间。
张院正望着这一幕,有些不忍地别过了头。
他抹了抹脸,喉间深深叹气。
这也太苦了。
即便如此不忍,张院正还是道:“陛下,小薛如今需得好生休息,陛下也先回去吧。”
半晌之后,殷胥轻轻地应了一声,将幼青的手,放在了衾被之下,仔细地掖好被角,最后望了一眼之后,才起身离开了这里。
至了黄昏时分,晚间时分,殷胥各来了一趟。
太医本来想劝的,不能这样频繁的下床走动,可也知道根本劝不住,索性也只能放弃劝说了,只得跟着人去,怕出了什么事。
期间长宁和陈度,太后等都分别来看了一遭,余夫人也来了一遭,陪至深夜才离开。
这般又过了三日,幼青仍没有醒。
此番,张院正又施了针,依旧同前没有变化。
太医等的神色都有些凝重,张院正也拧紧了眉,白须白发都掉了一把,直叹息:“倘若今日再不醒,恐怕……”
话语未尽着,没有说完,可众人都明白,又不禁望向榻边之人。
年轻帝王一身伤病,半跪在榻前,只握着榻上昏迷之人的手,双眼都泛出了红血丝。
惯来杀伐决断镇定自若的九五至尊都在此刻消失,只剩下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即将失去爱人的凡人。
太医宫人都悄声退了出去。
殷胥轻轻握着她的手,垂下了头,沉默着呼吸,背脊都缓缓地弯下。
死寂一般的空荡。
熹微的日光,从窗前而入,床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分毫的动静。
透明的水渍,砸落在交叠的掌心。
殷胥深深阖着双目,掌心的手指忽地轻轻颤动。
他仓促抬眼的瞬间,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
幼青唇色苍白着,声音也嘶哑,轻轻的:“陛下,怎么哭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落泪。
幼青伸手想去拭泪,反被握住。
下一刻。
他极轻,又极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她很轻地抬手回拥,脸埋在他胸口。
“陛下爱哭鬼,我说过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日光暖洋洋地从明瓦窗照进,春末夏初的枝头上,鸟雀正是叽叽喳喳地叫着。
殷胥连忙唤了太医进来,瞧过情况暂时没有大碍,只需在床上安生静养之后,这才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又问了些平日里需注意的饮食习惯之类,太医皆是一一以回。
待说罢这些,太医等就退了下去。
幼青右胸还很痛,有些起不来身,于是就安安静静躺着了。
殷胥回头便瞧见,床榻上的人乖巧地躺在那里,眸子倒是很亮,嘴唇苍白着微干。
他拿了软枕垫起,扶着人半坐起来,又端了水来,幼青只饮了一口,又想起什么,忙又仔细地瞧他,现在瞧着倒是很好,可是那日的伤那么重,理当卧床休息的。
“陛下的伤势如何了?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幼青忙问。
殷胥接过她手里的杯盏,抵在她的唇边,一点点地润湿,看着人咽下去后,才道:“你可知你昏迷了多久?”
幼青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又仔细地看殷胥,他脸上的伤口好像都没了,她心中咯噔一声:“难,难不成,我昏迷了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殷胥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片刻之后,他嗯了一声:“朕等了窈窈十年,怎么,样子没变?”
幼青诺诺地道:“那陛下保养得极好,一点都看不出来长了十岁。”
殷胥将杯盏放回桌案之上,又将吃食端起来,幽幽道:“朕就是怕有朝一日,你醒来后发现朕容颜老去便心生嫌弃,故而才日日养生,不敢落下一日。”
幼青启唇吃下汤匙里的粥,咽下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便牵动了伤口,顿时痛得轻轻呼气。
殷胥顿时不再说话了,待人顺气了之后,只安静地喂粥。
待吃罢之后,幼青才小声地道:“过了十年,陛下姿仪风采都这般美。”
殷胥刚放下粥碗,就听见此言。
他微顿了片刻之后,就扣住眼前人的手腕,俯身。
幼青眼睛微微睁大。
就在薄唇即将吻下来之时,门外响起扣扣声。
太监立在隔扇门前,他也知道了两人刚醒,这正是好不容易浓情蜜意的时候,但他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叩响了。
“启禀陛下,长宁公主同陈将军来求见。”
殷胥动作停住,眉尾跳了跳,幼青也忙向后退了退。
陈度一推门走进来时,就瞧见了殷胥坐在榻前的杌子上,而幼青披着外衫,身上盖着衾被半坐着,瞧着精气神倒是还好,他顿时放下了心。
只是,陈度又瞧了瞧,眉头挑起,两人倒是隔了一段距离。
不应该啊。
这不得亲个八百个来回。
至少也得抱一抱吧。
陈度挑眉道:“臣没有打扰到陛下吧?”
殷胥眉目冷淡,薄唇微敛,略抬眼皮瞥了过去,陈度顿时哂笑了起来。
幼青没懂这眉眼官司,只先道:“没有打扰到,请坐吧。”
陈度也是毫不客气,忽略了那另一道逐客的视线,闻言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长宁随之进来,请安之后,又遣宫人将带的补品药材之类放下,这才忙走上前去,险些又落下泪来:“你不知道,你昏了整整三日,太医都道,再晚恐是就醒不过来了,这一遭就相当于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
幼青抱住长宁,轻声道:“没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呢。”
长宁道:“我都急得去拜佛了,还拜了道观,也不知道是哪个有用,能拜的我都拜了拜,反正也不知是哪个灵验了。”
陈度笑了一声,忙又低头吃茶。
待又叙了一阵话后,长宁和陈度也不多打扰了,便起身告罪离开。
殿内终于重新归于一片安静,香炉上熏香轻轻蕴着,窗扉半开着,新鲜的气息携着温暖的日光从外头落进来,海棠树开得正旺,粉粉的海棠摇摇曳曳。
殷胥瞧见她的唇,都因着方才的说话干燥了起来,他起身又倒下一盏茶水,坐在了床榻边沿,幼青接过茶盏,自己很快地饮罢。
“这才过了三日,陛下伤势定然未好,当回去歇息的。”幼青道。
殷胥放下茶盏:“无碍,朕再陪你一阵便走。”
幼青抿了抿唇,想起那日他浑身尽是血,如今这才过了三日,怎么可能好全。
“陛下,身体重要,不能这样不在意。”
殷胥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朕知道。”
幼青躲开他的手,仰头看他:“那你现在回去休息。”
殷胥道:“待你睡着了,朕再走。”
说着,殷胥将软枕拿开,扶着人重新躺了回去。
幼青连忙闭上了眼,双手拉着衾被:“我睡了,陛下快回去休息。”
殷胥依旧坐着,没有走,望着床上之人呼吸逐渐平稳。
他正要起身,却瞧见狐狸似的眼睛微睁开了一道缝,忙又阖上,眼睫又在颤动。
殷胥只好贴心地装作没看见,没有直接地拆穿。
她惯来脸皮薄,这般又要闹个面红耳赤了。
殷胥起了身,将被角掖好,看见床上的人眼睫又颤动了下。
拉着被角的手一顿,他笑着轻声道:“窈窈不必如此担心,为了朕的窈窈,朕也自当保重身体。”
幼青顿时眼睫一颤,从脸到耳根都红了起来。
殷胥瞧见泛红的耳根之后,蓦地笑了一声,终于直起了身,又摸摸她的额头。
“好生休息。”
在听到脚步声远去,隔扇门阖上。
幼青才睁开了眼,脸颊还是热热的,又抬手蒙上了衾被,什么为了她保重身体?他,他怎么又说这些……
养伤的这些日子,太后余夫人、长宁陈度等来回过来探望。
殷胥伤得虽重,但恢复的确快,已经完全可以行动自如了,基本上除却处理朝政,基本日日就在幼青这里。
金尊玉贵的陛下,却在照料人上简直面面俱到无师自通。
幼青在长生殿待的这一个月,整个人都圆润了一圈。
长宁来探望的时候,细细瞧下来,都有些不可思议,从盘子里剥了两颗荔枝来吃,一边又啧啧称奇:“瞧着是圆润了些许。”
幼青摸了摸脸:“这样日日只吃不动,只怕是要越发圆润了。”
长宁直笑得弯起了眼,又剥了颗荔枝给幼青:“我瞧着这样很好呢,从前总觉得你太过瘦了些,如今正正好,秾纤合度,瞧着就很康健很有气色。”
幼青其实心里十分悲伤气愤,从前玉葛都没有管得这么严,自她受伤以来,他简直就跟完全变了个样子,事事都听太医的,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这不能吃,那不能吃。
连一点求情的余地都没有。
今日长宁来了,幼青着实忍不住了,低声道:“我好想吃冰酥酪。”
长宁道:“直接吩咐下去做啊,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幼青苦着脸道:“陛下不同意,没人给我做。”
长宁出离地愤怒了,不过是碗冰酥酪,怎么就不让人吃了?
还没成婚呢,就这般过分,等成了婚,那还了得,不得任由心黑的皇兄肆意欺负?
于是,长宁直接拍板,拍着胸脯保证:“这有什么?待会儿,不出一刻,就让你吃到冰酥酪。”
一刻之后,幼青就坐在软榻上,幸福地吃到了冰酥酪。
吃罢一碗之后,幼青很快又唤了第二碗。
这个时候,长宁其实也觉得不大好了,毕竟伤势还未好,这又是含冰又是含酒的,于是道:“还是少吃一点为好。”
幼青道:“无碍,只吃个两碗而已,没什么的,我吃三碗都没事。”
话音落地的瞬间,隔扇门被宫人打开,殷胥端着冰酥酪就立在门外。
幼青顿时僵住。
长宁连忙起了身,行了礼请了安之后,一溜烟就跑了。
徒留幼青一个人孤军奋战。
殷胥将冰酥酪放下,幼青眼睛一直望着那碗,极其诱人的食物,而后脸被扳了回来。
“莫看了,不可以吃,太医说过不能吃。”
幼青脸被捏住,她话音含糊:“我就吃一碗,就一碗。”
殷胥无情拆穿:“不是已吃了一碗了?”
幼青没想到他怎么又知道了,知道说不过他,索性直接伸手抱住人劲瘦的腰身,轻轻以脸在他胸口胡乱地蹭,软声道:“做都做好了,不吃岂不是浪费,不如就给我吃了呢。”
殷胥冷淡的眉目,有些撑不下去了。
幼青仰头望他,轻轻眨眼:“子胥,子胥,子胥最好了……”
这一下,直接让人心口骤然塌陷下去,软得没了边际。
殷胥搂住怀里人的腰,险些色令智昏。
当然,是险些,还没有成功。
仅存的理智还是拉了回来。
“不是说过,养伤期间都听朕的?你说话可算数?”殷胥问。
幼青悻悻地收回了手,整个人都耷拉了下来:“算数的。”
幸好此时玉葛不在场,若是在场了,定然心道阿弥陀佛,总算有人能管一管了。幼青一时馋起来,当真是不管不顾,最后又伤身又发热,玉葛简直深受其害。
殷胥又摸摸她的脑袋:“待伤好了,随你如何。”
幼青轻哦了一声,又抱住他的腰。
殷胥思索了一瞬,揽着人的腰臀,自己坐到了软榻之上,将人抱在了怀里。
他低下了头,循着柔软的唇,停住。
而后就尝到了,极其冰凉的,还带着酒味的唇。
殷胥眉心跳了跳,真是胡闹,伤还没有未好,就又是吃生冷又是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