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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山盟仍在


    “您方才不说嬷嬷病好些了吗?怎么又说这样讲?”柳湛声音发颤, “嬷嬷究竟怎样了?”


    皇后面犯难色,欲言又止,惹得柳湛更心慌。


    他下意识看向萍萍, 萍萍旋即抓住他的手:“我们回京, 太后娘娘肯定会没事的。”


    柳湛心虽然仍跳得快, 但稍稍稳了些,就像扁舟遇上狂风骤雨,但前方有灯塔穿云破雾照亮。


    是夜, 萍萍便同柳湛返京。


    临行前二人皆给兰姨留了书信并口信, 里头说订了亲就能接兰姨等人上京,最多一两个月就能再见面。


    因为走得匆忙, 柳湛过意不去,又额外给兰姨留下许多财物,皇后见状笑道:“那老身也该送一份礼。”


    柳湛和萍萍没多想,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涌暖意。


    一行人未走水路,沿陆路赶车走马到汴京。


    途中用膳和换马会停下歇息,有一回萍萍去五谷轮回所回来, 还没走近就听见后半截话。


    “殿下, 您对我真就这么心狠吗?”


    萍萍脚陡止住, 女声耳熟, “殿下”二字更令她心揪紧。


    “难道人人对孤有意,孤都要回应吗?”这个是柳湛的声音,“倘若孤不对你心狠, 便是对萍萍狠心。”


    “殿下——”


    “多说无益,你还不走,孤出去了。”


    接着萍萍就瞧见柳湛走出来, 他瞧见萍萍,一愣,接着别首抬手,挠了挠头。萍萍上前牵起柳湛的手,没说什么,但是牵得紧紧,她想起来屋里女子是谁了——跟着皇后娘娘来的,蒋小官人的妹妹,沿路没说上几句话,总冷冷盯她。


    兰姨常说惹不起躲得起,萍萍想不和那女子来往便是。


    到东京,绕开御道进宣德门,柳湛挑帘注视,想起元宵节这里会一顺铺设上彩灯山,金碧交辉,尤其有两条百丈棘盆的彩龙,分外好看。


    柳湛最爱,忍不住想同萍萍分享,却又牵挂太后,兴致缺缺,便简短道:“元宵这里有双龙。”


    萍萍嗯了一声,探窗出去瞧时马车正穿过楼门进宫,顷刻隔绝外面的喧嚣,庄严肃穆的宫殿迎面压来。


    众人下车,柳湛望向萍萍:“按理该先面圣,但我记挂嬷嬷,于是前几日母后同父皇通信,求得应允,我们可以先去嬷嬷的慈明宫。”


    萍萍点头,自己第1回 来,都听柳湛的。


    早有人提前通传,他们抵达慈明宫时,太后的贴身宫人金莺已率众宫人恭候在殿外,猎猎秋风吹动她们的裙摆。


    柳湛回了平身,牵着萍萍要进去,金莺却在二人面前垂首道:“太后娘娘病中喜静,探病人不易多。”


    柳湛抓着萍萍的手抬高:“这是孤的心上人。”


    须臾,金莺一声不吭让道,柳湛执着萍萍的手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回头一望皇后还在原地。


    柳湛笑道:“母后也一起吧。”


    在他心里嬷嬷和母后既是婆媳又姑侄,比别人更亲密些。


    萍萍在床前叩拜太后,抬起头第一眼不由自主留意的,竟是太后那一头落在枕上,散发着缎面光泽的乌黑发丝——那是假发。


    因为画舫里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行院也戴,用来遮掩花白。


    柳湛已经起身,快步走到床边,笑道:“嬷嬷,您好些了。”


    走的时候太后身不能动,现在右胳膊能抬起,五指能动。


    柳湛直抒胸臆:“孙儿心里高兴。”


    他正打算握住太后抬起的右手,皇后却抢先一步,伏跪床头抓住太后的手:“母后——妾在这里。”


    柳湛先愣,继而重笑起来。


    皇后紧紧攥手,满目关切:“妾这些日子未能床前侍奉,实在羞愧。”


    “母后,您是放心不下去江南找我,才无法侍疾,嬷嬷不会怪您的。”柳湛旋即帮皇后说话,又想原来自己不在的这些天一直是母后在侍奉嬷嬷,母后辛苦。


    柳湛笑看向太后:“嬷嬷要怪也是怪我,不打招呼就跑了。”


    皇后闻言回望柳湛:“你也是救祖母心切,”她笑着重看向太后,“母后啊,娑罗奴一切都是为了您。”


    太后平躺床上,始终微抬下巴,露浅浅笑意,萍萍是头回见人缠绵病榻还能如此雍容的,却又恍觉太后笑眼里正落两行泪。


    她莫名其妙眼眶湿润,抹了一把,众人皆以为她是感动于天家三代情浓于血,不以为意。


    柳湛三人约莫在太后寝殿里待了半个时辰,而后告辞面圣。金莺人送至慈明宫门,又目送了一段路,方才转身穿门过廊,重入寝殿,一至床边便忿忿不平:“方才又被那恶妇得逞了!”


    太后右手摆了摆。


    金莺攒眉不解:“已经迫在眉尖,娘娘为何还要坚持隐瞒殿下?”


    太后艰难启唇,仅能分开一点点,吐出含糊一音,非常仔细用心才能辨出是个“莺”字。


    金莺马上握住太后的手:“奴婢在。”又问:“娘娘是不是问禁军的事?奴婢方才出去看了都还在。”


    太后相握的手微摆,金莺会意,松开,太后食指点上金莺掌心,极慢地,一笔一划写字。


    *


    柳湛这边,离开慈明宫走了一段路,忽闻身后稚嫩男童声:“六哥!六哥!”


    因为离得远,禁宫又空旷,似山谷回声。


    “是阿七。”柳湛呢喃,先看萍萍一眼,而后眺望,那小屁孩是隔多远喊的?只能瞧见一大一小两个黑点,后面大的那个肯定是追赶七大王的内侍。


    柳湛手被萍萍拽了下,才收回目光,重瞥萍萍。


    萍萍示意他往前看,前面有位老内侍,后面跟着位两位执戟禁卫,还有另一名内侍垂首端着一杯酒。


    虽然情况不明,但萍萍莫名紧张。


    柳湛先眺的老内侍,那是官家的随侍黄门,平时常见,柳湛旋即翘起唇角。


    老黄门携一干人向柳湛行礼,三呼殿下,黄门正要开口,被柳湛抢了先:“我父皇在哪呢?”


    黄门合上唇,等柳湛讲完了,才躬身作答:“陛下正在福宁宫议事。”


    柳湛颔首,就要牵着萍萍往福


    宁宫走,黄门却不紧不慢,恭恭敬敬道:“陛下得知殿下回宫,特意赐了一杯酒给这位小娘子。”


    柳湛顿足,第一反应:怎么自己没有接风酒?


    正要问问父皇缘何落下儿子,倏地意识到不对劲,已经分开的唇重新合闭。


    萍萍看向柳湛,四目一对上,柳湛心一慌。


    黄门重复道:“小娘子,陛下赐酒。”


    柳湛闻声望过去,见两内侍都直勾勾逼视萍萍,禁卫手上的画戟皆往下压了压。柳湛整个人如从云端坠落,沉沉跌进深渊。


    触底时,却又猛地翻个跟头跃起,亦发出一声暴喝:“不要喝!”


    他拉起萍萍就跑,不明白为什么进宫连面都没见到,父皇就要赐死萍萍。柳湛已经跑过那端酒的内侍,却又折返回来,掀翻鸠酒。


    然后再牵着萍萍的手重新往福宁宫跑,父皇一定听信了什么谗言,误会萍萍,他和萍萍可以当面阐明。


    事情讲清楚就好了。


    柳湛牵着萍萍跑过两侧朱墙,跑过御苑,青松绿柏皆留身后,跑过玉砌长廊,偶遇宫人内侍皆不做理会。柳湛忍不住问萍萍:“如果我不是太子了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因为一直在跑兼余悸,萍萍的回答有些喘气:“以前你也不是太子呀。”


    柳湛虽然很紧张,但还是笑了下。


    萍萍虽然害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仍追随柳湛。


    他俩抵达福宁宫时,殿外竟然没有通传的内侍,亦无禁卫看守,柳湛自言求见,没有应声。他犹豫片刻,牵着萍萍进去,却发现官家并几位要臣正在议事。


    萍萍拽了下柳湛胳膊,想先退出去等,柳湛亦迟疑,就听上首官家沉声:“娑罗奴,什么事?”


    官员们见状退出殿外,柳湛掀袍,先同萍萍一道跪拜,而后阐述自己和萍萍的情意,他自觉无愧,于是公然发问:“父皇,您为何要赐酒?”


    官家手搭在宝座扶手上,俯瞰告知:“风流多情,人之常情,太子沉静自居,必不招物议。但昭告天下,大张旗鼓娶一行院,就是轻佻,大错特错,令天家蒙羞!”


    “何谓风流多情?”柳湛直脖,“儿臣自问没有眠花宿柳,左拥右抱,倘若一生钟情一人也算轻佻,那什么又是不轻佻?”


    “再则,若真轻佻,令天家蒙羞的是儿臣,父皇的鸠酒应该赐给我,”柳湛脑海中忽走马灯般闪过许多史上有名的女子,烽火台上,马嵬坡前,“而不该……怪到一个女人身上。”


    “她是行院。”官家直言,促眸似有怒意。


    “萍萍不是行院,”柳湛挺背急辩,“且就算是又如何?”


    官家别首,一句“这些年你被护得太好了”终究没有出口,少顷,扯嘴角:“千人骑万人枕,如何堪配一国储君?”


    “人之所爱,一往情深,远越尊卑贵贱,在儿臣眼里,她只是儿臣的爱人,将来的妻子,无论何种身份。”


    萍萍伏跪在地,始终额头贴地,听到这里心中大恸,能得柳湛这番话,今生跟定他,再无二致,哪怕为他死了也愿意。


    柳湛思忖清楚,缓道:“儿臣至死离不开她,如果不配……”


    后半句自己可以让出太子之位正要出口,门外忽有宫人奏拜:“陛下,太后娘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陛下!”


    柳湛两只小腿仍贴地面,只上身朝殿门口扭:“嬷嬷能说话了?”


    因无人看守,金莺一步一步走上殿,双手前奉一只木匣。


    官家微扬下巴,他身边服侍的内侍立刻从金莺手中接过木匣,递呈案前。


    官家打开看后,沉吟不语,直到金莺已经退出殿外离开,才冲着柳湛,鼻息重重出了口气:“你是朕的儿子,朕几时要你死了?”


    官家刚要补一句“再莫要提死字”,柳湛抢先一步再道:“父皇若仍执意赐酒,儿臣将与她共饮!”


    他看向萍萍,想象着饮鸠酒时挽手,那算不算也是洞房交杯?萍萍却已朝前再跪了些,响亮磕头:“万岁,民女也愿意和阿湛同生共死!”


    她称呼他的名字,而不是殿下。


    官家定定睥睨底下跪着的少男少女,眸深若潭,良久,嘀咕:“情意绵绵,杯酒共饮。”


    字句仿佛自官家心底碾过,眼前的柳湛和萍萍,令他忆起一件三十年余年前的往事。


    好多年没想起过了,以为自己已经淡忘,没想到还记得。


    当年的心上人要入宫,去挣青云直上,他亦有他的图谋壮志,皆知对方不是良配,也做了选择,不后悔,但却控制不住那一丝割舍情意的钝痛,如刀碾肉。


    她不知从哪找来一坛酒,说里头下着瞧不见的,入水既隐的蛊虫,喝下去睡一觉,就能忘却爱人,再想不起来。


    心里不会再难受,绝情弃爱,方能更好的成就大业。


    他俩开坛各倒了一杯,但最终都一口没喝,将酒坛重埋树下,分道扬镳。


    官家盯着桌上那只太后送来的木匣,一面念着里头的东西待会要烧掉,一面生恨。


    片刻,官家噙笑抬首,他瞧不起萍萍,仍懒得眺她一眼,只俯视柳湛:“娑罗奴,你说你们爱到愿意同生共死,那如果饮了忘情水,忘记对方,还会再想起来吗?”


    “当然!”


    “当然!”


    柳湛和萍萍不假思索,异口同声,萍萍甚至因此抬头。


    柳湛追问:“什么忘情水?”


    官家以舌抵颚,他仅仅描述,亦不知道那蛊名字,她当年没说,现在口不能言。


    “喝下去再醒来,会忘记心中所爱的水。”


    旁的都记得,唯独忘记与爱人的点点滴滴,那人,再不存心中。


    官家笑漾起来:“倘若你们喝完了仍记得对方,朕就信古往今来,真有情比金坚,允你二人成亲。”官家敛笑:“倘若不记得,就莫再提!”


    他是不信的,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


    “好!”


    “好——”


    萍萍和柳湛齐齐应声,柳湛还脱了长音。


    官家年轻时容貌出众,到如今一双唇启合时依旧吸睛:“到昆玉殿后第三棵桂花树下挖,看能不能找出一坛酒。”


    官家吩咐内侍,昆玉殿是他做大王时的寝宫,到现在仍记得清清楚楚。


    又晲柳湛:“没那么快,回东宫等着去!”


    *


    半个时辰后,仍在官家这福宁宫的正殿中,皇后匆匆而来,屏退一众宫人内侍,只剩帝后二人。


    皇后深吸口气,走近官家,在他身边仰首问:“殿下缘何未废娑罗奴?”


    他们商量好的,一个纵容,一个遏制,携手闹大太子的风流韵事,让朝臣们都瞧见,籍此废除太子,亦或者逼太子自己让位。明明可以成功的,官家却自己改口放弃。


    坐着的官家展臂,示意皇后来自己怀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她虽然废了,但宫里朝中仍有不少势力,朕思忖良久,还是不能打草惊蛇,一寸寸拔除干净后再废娑罗奴,不迟。”


    今日柳湛差一点就要主动让出太子,其实官家那一刻不知有多想顺水推舟,但太后送来的木匣里有一张现下已经被销毁的字条,告知官家,七大王柳沛多年前就被太后下了绝嗣药。


    官家垂眸暗咒:蛇蝎妇人!


    他并不全信太后的话,却也担忧毁了柳湛,自己真断子绝孙——毕竟宫中最近二十年,只有湛沛两位皇子,官家虽不愿承认,但对自己的身体信心不足。


    “还是陛下想得周到。”皇后说着缓缓靠向官家怀中,官家旋即拥住,含情脉脉凝视她的脸,心里却回想方才千叮万嘱内侍,一定要提防皇后对那坛酒动手脚,不能让她戕害柳湛。


    官家手抚向皇后小腹,笑道:“从前是朕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多年委屈。等一切尘埃落定,朕的太子必定要从你这肚子里出来。”


    皇后瞥一眼自己肚子,而后将脑袋和掌心紧紧贴在官家胸口,温柔缱绻:“只要陛下心里有妾一分位置,妾就都听殿下的。”


    说时心思飘远,扬州之事找的凤歌对家去办,叫什么来着?占利,不知是否斩草除根?


    办完事后,有没有把占利诱杀?


    皇后撇了撇嘴,这辈子自己真是操不完的心。


    一会又想,此刻倚靠官家怀中,终于第一次沾了龙椅,坐得就是舒服。


    *


    东宫。


    萍萍戴着一顶云月纹缕的金冠,盖着绛纱,这是柳湛的安排,临时只能找来这些,他说绛纱就当盖头,待会的酒就是交杯,先结夫妻,醒来更不会忘记。


    萍萍就这样穿戴着向柳湛行了个礼,笑盈盈道:“官人万福。”


    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官人了。


    柳湛目不转睛,今夜她如此美丽,在她重新直起身时,他依旧会为她耳红,心慢跳一拍。


    蒋望回就在此刻端酒进来,两杯逐一放置桌上,而后退出去。


    门重关紧,柳湛冲着萍萍,举起一杯:“既结夫妻,生死与共,无怨无悔!”


    “好,生死与共,无怨无悔。”萍萍复述,宫灯高照且作红指,萍萍举起剩下那杯,隔空敬柳湛:“官人,从今往后,你我心意如胶,白头偕老,今生今世绝不和离。”


    “不仅不和离,也不会忘记。”柳湛紧追着接口,“醒来无论身在何处,天涯海角,天各一方,我们都去润州城。”他加重语气,强调,“记着我们的约定,我在那里等你。”


    “好,我会记着你是我的官人。”


    “我也会永远记得你是我的娘子。”


    二人挽臂交杯,皆信心满满,果断一饮而


    尽。


    很快皆有些犯困,柳湛努力支起眼皮,叮嘱:“娘子,到时候再见面,你就跟我说‘官人万福’,我记着的,一定立刻就能想起来。”


    他看萍萍已经闭眼趴在桌上,也不知她听没听到。


    柳湛叹口气,算了,到时候就算她不讲这句话,他也会记得她。


    柳湛想着,沉沉睡去。


    ……


    前尘旧梦,回忆至此,柳湛在萍萍的小院厢房中紧紧攥着她的诀别字条,再次呕出一口大血——袍上,桌上,茶盏、纸条,全都溅的是血。


    柳湛捂胸口,又是一口,之前已经变深凝固的血旋即被鲜血覆盖,层层叠叠。


    呕尽了蛊,他才晓得,原来他全忘了,只有萍萍还记得。


    他真该死呀,他已经从十七岁走出去,可她却被困在那一年,遵守约定,等着她的官人。


    她永远记得那个十七岁时喜欢的少年。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快刀斩乱麻


    半年前。


    萍萍和裴改之乘船离京。


    裴改之包的船总共四间客房, 各倚一角。他让萍萍先选,萍萍瞥他一眼,随手挑了一间。


    裴改之极其自然住进萍萍隔壁。


    入夜后, 汴河上雾气苍茫, 萍萍环扫一圈, 关上船窗并反锁,房门亦然。


    她想了想,盯着圆桌, 上面瓷盘里摆着一只天青色茶壶, 四周围绕倒扣四只茶盏。


    萍萍提壶掂了下,内里凉水半壶。她拿起离自己最近那只茶盏, 倒水,将蒋望回给的蒙汗药解药化在盏中,喝光,再用手帕擦干净盏中水珠,放回盘中。


    然后给茶壶里下了大半包蒙汗药,再将房中的香炉点燃。


    做完这些事,萍萍铺好被子, 却不睡, 吹了灯坐在床沿。


    一片漆黑中, 窗外的水声格外响亮。


    哗——哗——


    房中无滴漏, 不知具体时辰,萍萍反正没坐多久,房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萍萍?”隔着房门, 都能听出裴改之声音里的笑意。


    萍萍不回应。


    裴改之又敲第二下:“萍萍,你睡了吗?”


    半晌无应声,但裴改之并不打算放弃, 连叩两下,语气也急促起来:“萍萍、萍萍,是我,阿占。”


    “唉,什么事?”萍萍终于应了声。


    “夜里起寒气了,船上又没炭,我给你拿了件狐裘,搭在被子上能暖和些。”


    萍萍明明没有宽衣,却道:“谢谢!但你得等等,我要先穿衣裳!”


    裴改之在门外笑了一声:“没事,我等你。”


    萍萍点灯,先在舌下压一枚解药,而后往香炉里添软筋散,再然后才是铺床。她做了三年司设,明明可以铺整齐,却故意留一点凌乱。


    亦将裙上系带扯松些。


    忙完这一切,萍萍开门,用惺忪睡眼眺看裴改之:“进来吧。”


    将他让进房中。


    裴改之定定看了几刹萍萍的脸,继而向下打量,在裙上定了一息,唇角旋高。


    他再往里走,递给她一件纯白无一根杂毛的狐裘:“这是好料子,暖和得紧。”


    萍萍谢过,将裘衣顺手放到床上,裴改之扫着被褥,讳莫如深。


    须臾,他笑吟吟问:“点了香?”


    已不动声色细嗅。


    萍萍心道蒋望回说过软筋散无色无味,裴改之应该只能闻见船家备的香。


    她眉间迅速凝聚哀愁,嘴角却要扯起一抹笑:“这几年一直睡不好,要点香才能安神。”


    裴改之心一揪,语气不自觉放柔:“以后我们重新在一起了,会好的。”


    萍萍就近拾起刚喝解药的那只茶盏,尽全力手稳不抖,倒了一盏递给裴改之:“喝点水吧。”


    裴改之压低下巴,静静看着萍萍:“我不渴。”


    “那我喝了。”萍萍收回手自己喝了一大口,“我可渴死了!”


    “那给我也倒一杯吧。”裴改之笑道,“谢谢萍萍了。”


    道谢的话他拖了长音,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情意绵绵,萍萍偏头抿唇,假意羞赧。


    始终凝视的裴改之喉头滑了下,慢道:“好久没看过你这个样子了。”


    是从来没有见过。


    萍萍倒满一盏水,递给裴改之:“我从前经常这样吗?”


    裴改之接过:“当然,你是我娘子。”


    他说完喝下一大口。


    “可是官人——”


    裴改之万万想不到萍萍会这样称呼自己,一颗心猛颤。许是二人间再无他人阻碍,今晚萍萍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异常粘糯酥麻。


    他盯着她露出的那一截白细手腕,举盏又吞一大口凉水,而后伸手欲抓萍萍的手,萍萍却站起提壶,轻巧避过。


    “还说不渴,这都快喝完了!”她给他盏中重新添满,同时嗔他一眼,眉飞眼挑。裴改之笑眯眯再喝。


    萍萍两排牙齿悄悄在唇后咬住,调整呼吸。


    今晚压着解药怕暴露,嘴张不大,说话较为含糊,她一直都在紧张。


    “可是官人——”萍萍继续方才没问完的话,不知裴改之心头又颤,“我们怎么分开的呢?我又为何会失忆?”


    “我说了,有人要做老天拆散我们。”裴改之重复在汴京对她说过的话,又道,“有人给你喝了失忆的药,有人将你丢到西北荒地,还有人想杀我。他们都要害我们,只有我俩相依为命。”


    萍萍锁住裴改之双目,方问:“他们是谁?”


    裴改之眼珠一转:“柳湛。”


    直呼太子姓名。


    他记起自己说的是“他们”,事后补救,多添半句:“和他手下鹰犬。”


    “谁?”


    “就柳湛身边那个姓蒋的。”


    “蒋殿帅?他又做了什么?”


    裴改之没想到萍萍还追问,只得道:“失忆药就是蒋望回掐开你的嘴,给你灌下,我听见他和他妹妹密谋……”话一旦真假半掺,讲得多了,就容易混淆细节。裴改之担心下回萍萍问同样问题,答得有出入被识破,只能越讲越慢,自己也边讲边记,“我听见他和他妹妹密谋,怒从心头起,当即要救你,却被柳湛发现追杀,延误时机,等我赶到时你已经被逼着喝光了。”


    “蒋殿帅缘何要逼我失忆?”


    “他是柳湛的狗,听令柳湛,只有你失忆了,才会忘记我,柳湛才好蓄意接近,让你爱上他。”裴改之说着朝地上唾了一口,正义凛然,“窃人身份,偷天换日,这一国储君竟如此下作!”


    “你说,是有人将我丢在西宁?”萍萍已觉漏洞百出,却仍虚与委蛇,“那又是谁?”


    “是柳湛那个弟弟,兄弟阋墙,”裴改之话到这极漫长停顿,他这几年也读了不少书,会掉书袋了,她是否对他青眼有加?


    “他见不得柳湛好,又因为柳湛看中你,祸害到你头上。我晓得后肺气炸了,当即就要去西北救你回来,却被柳湛追杀,九死一生。不得不隐姓埋名,数年后才在润州寻到你。”


    裴改之平生遗憾二事,其一萍萍,其二出身,接下来一句终于肺腑全真:“恨我俩人卑势微,斗不过那帮倚势挟权之徒。”


    裴改之想到这再次笃定世间只萍萍和自己相依为命,又要去抓她的手。


    萍萍给他斟第3回 水,躲过  。


    裴改之盯她一眼,仰脖将新斟的一盏一口气喝光,然后直勾勾望着萍萍喘了口气,天晓得这些年对她有多渴望。求而不得,寤寐思服,之前集市上她摸过的那些东西,他都买回去自渎:“我们从前很好的,一起长大,夏天天热,唯独江中凉爽,我们泡在里面,脚底若有鱼,就抓起来烤了吃,就这样时不时一条,吃得饱上喉咙,却又怕大人们知道,回船——”戛然而止,他急急改口,“回家后还是乖乖用膳,一口也吃不下,你给我使眼色,我就叫你把饭菜偷偷倒在我碗里,我再倒掉,被大人抓住都算我的。”


    裴改之不无惋惜:“可惜你不记得。”


    “我记得的,阿占。”萍萍轻道。


    裴改之闻言一喜,下一刹心惊肉跳,神色复杂,敢看又不敢看,最终看向萍萍。


    萍萍不紧不慢续道:“阿占,或者应该叫你——占利。”


    裴改之因为紧张,脱口而出:“你想起来了?”


    萍萍抿唇不言,脚向后退,远离裴改之——那日摸脸时就有揣测他易容,但直到她全记起,才敢确认。


    如今的占利,不仅黑肤易白,肤色效仿柳湛,整张脸都要易跟柳湛相似六、七分。


    裴改之眼睁睁见萍萍远离,怎会放过,既然她都想起来了那就用强,他朝前抓萍萍,恍惚重现数年前画舫抓人那一幕。


    这回没有柳湛,也没有蒋望回来救她,她最终还是他的。


    裴改之想着一笑,高高扬起嘴角,脚再往前逼一步,却忽地一搀,跪倒在地。


    马上打算重新站起,却浑身无力,不仅没站起来,反而趴向地上,像只**。


    他挑起眼皮眺萍萍,虚弱气声:“是水还是香?”


    她用什么药倒了他?


    萍萍不会告诉他,反问:“兰姨她们在哪里?”


    再至扬州,码头上无一艘花船。


    她们所有人都消失了。


    这事萍萍自打记起来就一直在想,现在问起,依旧控制不住心乱颤,浑身冰寒。


    裴改之噙笑,她都不回答是水还是香,他为什么要告诉她?


    “你杀了她们!”萍萍抖着胳膊怒斥,晶莹夺眶。


    裴改之抿唇。


    自己年少不懂事时,无人教导,错用欺负表达喜欢——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老天一直不给改正机会,而柳湛已经贵为太子,权势滔天,老天还要一次又一次给予机会和气运,让他一遍又一遍拥有萍萍。


    凭什么贵者更贵,贱者更贱?


    何其不公!


    裴改之恨柳湛,毫不犹豫欲将此事栽赃给他,启唇却发现无力发声,紧接着唇闭起再张不开。闭上眼之前裴改之再次瞥向萍萍,没想到她恨他至斯,也好,恨既是爱,她最爱的还是他。


    裴改之闭眼昏睡。


    萍萍心里默数了十声,才操起圆凳,朝裴改之走近。


    她拿圆凳扒了他几下,确定真晕了,才放下凳子近前扒拉他身上。找出来数把飞刀,萍萍二指放到裴改之鼻下,犹有热气,她心跳如鼓,肩膀和手都在抖,但还是两手握紧刀把,对着裴改之心脏狠狠扎下。


    这是她第1回 杀人,之前从未想过这辈子会杀人。


    萍萍一刀接一刀,怕捅歪全程没闭眼,直到确认裴改之死透,才整理一番,打开房门。她特意挑选船尾客房——梢公在船头摇橹,不仅瞧不见船尾,为省烛火钱,亦只在船头点灯。


    且以萍萍从前了解,晚上如果是顺流,梢公会栓桨打一会盹,她趁机连抱带拖,将裴改之挪到船尾,打算观察一下如果四周没有别的船,就将尸体抛入水中,伪造醉酒堕水身亡。


    萍萍环视一圈,汴河上的确没有第二艘行舟,但岸上却有一人,骑马一手勒缰,一手提灯,正望江中。


    灯笼往上照面,眉眼熟悉,竟是蒋望回。


    船在水中行,萍萍身随船移,目光渐渐和蒋望回目光对上。


    哗——哗——水声潺潺。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掩面的柳湛,泪从指缝渗……


    船往南游, 蒋望回岸上执缰慢走,始终同她保持对视。


    萍萍拿捏不准,惴惴不安。


    蒋望回极缓慢地朝左偏头。


    萍萍随之左望, 左边没什么呀?是船舱。


    她反应过来, 将裴改之抱回他自己房中, 她则进隔壁房。


    不一会儿,听见岸上蒋望回呼唤:“河上的船,靠过来些!”


    “河上的船, 快划过来!”


    萍萍抓起裴改之留下的飞刀, 模仿他藏在腰间,而后才去船头, 见着火光中蒋望回招手身影,她强自镇定,问梢公:“怎么了?”


    “不知道啊,”梢公才将从梦中醒来,“娘子识得岸上那人吗?”


    萍萍揉眼,假装未醒明白:“我瞧瞧。”


    说完还打个哈欠。


    梢公摇桨,缓缓朝岸上靠近。


    萍萍吃不准蒋望回态度, 下意识看向自己藏飞刀的腰。


    船尚未挨着岸, 蒋望回就朝她躬身:“娘子, 郎君呢?”


    萍萍睁圆杏眼, 不知如何接话,就听蒋望回再道:“可算赶上您们了,老夫人生病唤您们回去, 别走了。”


    语气眉眼,无一不急。


    萍萍明白了,同他唱和:“可是……他晚上贪酒, 睡熟了。”


    蒋望回拧眉:“老夫人病得很重,现在就得同郎君商量回去。”


    梢公一会打量萍萍,一会望蒋望回,二人瞧着挺熟,可能真有其事,但仍怀疑他们和那裴官人合伙诓船钱。


    再则,月黑风高,亦可能是截船的水匪。


    梢公道:“二位,我先停船,再细说。”


    前头有个小码头,泊着另外两艘船,皆是水上人家。


    梢公想,眼下这个时辰,两艘船里的人虽已入睡,但叫囔起来还是会醒的。裴小官人仨人要真是歹人,亦会忌惮不敢动手。


    梢公跳上岸栓锚,听见萍萍同蒋望回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醉了酒,一时半会醒不来的。”萍萍抿唇,捏了下手,似做决定:“这样吧,我来做主,我们回去。”


    萍萍转身告知梢公:“船主人,扬州我们就不去了。”


    梢公不急接话。


    萍萍接着赔礼:“是我们毁约在先,船钱会照付给您。”


    “啊——好、好、好。”梢公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说裴改之仅付过定金。


    萍萍心一沉,只怕裴改之没想打算留梢公活口。


    她离京揣了些银两,打算垫付,正掏着蒋望回先一步递了张交子给梢公,帮着付了。


    萍萍回看蒋望回一眼。


    梢公想长久跑船,打心眼里不愿河上惹事,现在银两到手,便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会说“父母在不远游,该回去”,一会又任由蒋望回进舱,驮醉酒的裴小官人下船。


    客房内,蒋望回低头仅瞥裴改之尸身一眼,就蹲下默默驮起,萍萍抬手帮扶。她强抑下手抖,将裴改之的胳膊搭到蒋望回肩上。


    蒋望回岿然如松,并无一丝一毫惧怕,反而沉声嘱咐萍萍:“喝醉的人腿应该是软的,待会下船时你帮着遮一遮。”


    萍萍这才留意到裴改之的腿已经开始发硬。


    “你等等!”她说着一阵风跑回自己房里,捧来那件白狐裘,披在裴改之背上,还拍了拍,故意高声囔囔:“夜里凉,你喝了酒不能吹风,披着!”


    蒋望回背尸下船,萍萍跟在后面,心里紧张,禁不住想去观察另外两艘船,却又暗中咬牙:蒋望回都能目不斜视,自己也能!


    生生忍住,一路皆做到不露怯。


    二人将裴改之运到马上,仍用白狐裘遮住,蒋望回道:“先这样,待会为郎君雇辆车。”


    但牵马远离,到了无人荒郊后,蒋望回没有找马,反将灯笼丢到裴改之身上,一把火烧了扬灰。


    直到此时,萍萍才敢确定蒋望回不是借裴改之要挟她。


    她不解追问:“蒋兄,为什么刚才不让我直接抛河里?”


    要这样大费周章。


    “河中抛尸必须绑重物,或装进内里填石的竹篓木箱,确保沉底,不然过两日尸身浮出水面,或现下游,旋即会被人发现。溺水属于呛咽窒息,要模仿这个死法,下蒙汗药后应该选择捂口鼻,而非捅心口,提点刑狱一见留下的刀伤,就会拿人。”


    蒋望回扭头看向萍萍,“再则,堕水溺亡无论见不见尸,皆要上报官府——”


    他合唇,没有继续讲下去,一报官府便有案底,太子就好寻找萍萍。


    到时候她不得不回宫。


    那绝对不是她期望见到的事。


    蒋望回抿唇不言,心底叹息似身后滚滚浓烟。


    萍萍对着火光烟尘,亦对着蒋望回鞠躬:“谢谢你,是我没经验,欠考虑了。”


    蒋望回默道:希望她一辈子没有这类经验。


    他转回身,不再注视萍萍,只瞧眼前正焚烧的尸身,夜风改了向  ,没有朝萍萍那边吹吧?


    蒋望回估算了下,确定没有,就没再回头眺萍萍。


    等烧完了,清理尽灰烬,他和萍萍就要分别。


    以后再也瞧不见了吧?


    蒋望回几番抑制,还是禁不住询问:“让娘子下船还有一原因,我猜,娘子就没打算去扬州吧?”


    问时心如弦颤,不敢回头,却又期望她告知归处。


    萍萍深吸口气:“我都想起来了。”


    蒋望回回首亦回身。


    她目光越过蒋望回,眺裴改之尸身,火光后青松绿柏,在暗夜里若一列列人影:“死前我问他兰姨她们去哪了,他没有答,你知道吗?”


    “在下没有及时留意此事,很久以后,方知画舫走水,全烧没了。”蒋望回垂首,“对不住。”


    “提点刑狱不追查这事吗?”萍萍冷清清地问。


    须臾,蒋望回倏然抬首,眸中全是不可置信和几缕受伤。他身子朝着萍萍倾了些:“在下敢以性命起誓,幕后主谋不是在下,也不是殿下。”


    “他死前还跟我提及,是七大王将我丢去西宁,我不信他,所以来问问你。”萍萍直直锁住蒋望回双眸,眸内剪水,仿佛无声在说:蒋兄,我能相信你吗?


    蒋望回喉咙一热,以为会烂在肚里一辈子的话翻出来:“他说的实话。”


    萍萍杏眼迅速张大。


    蒋望回低下脑袋:“七大王那时才十一岁,小孩子心性,听风就是雨,认定你是太子殿下污点,侮辱了殿下。于是便趁昏迷,命人将你打了一通,抛掷千里之外,以为这样……你就不会再出现在殿下身边。”


    “我那时见过七大王吗?我认识他吗?”萍萍喘着粗气问,她记得面都没见到,更无交谈!


    蒋望回摇头。


    萍萍脖上青筋鼓起:“不认识他就下那么重的手!”


    她西宁醒来,身上无一处不伤,几近濒死。


    蒋望回脑袋垂得更低,良久,低低道:“你饮下官家赐酒,陷入昏迷,皇后娘娘有意趁此机会除去你,七大王却先一步将你送去西宁,阴差阳错……反倒救了一命。”


    “那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吗?”萍萍扯着嗓子质问,眼尾泛红,怎能这样糟践人?


    猎猎夜风,再次改道,裹挟着热气和烟尘朝萍萍吹去,蒋望回不敢上手拉她,只嘴上劝:“风吹过来了,换个地站吧?不然容易呛着眼鼻。”


    萍萍挪身。


    待她站定,蒋望回方才辩解:“我刚才那番话,不是那个意思。”他面上有些无措,唇嚅了又嚅,最后垂首,“千错万错,是我说错。”


    “他死前还说你和蒋娘子在官家御赐的酒里动了手脚,这也是实话吗?”


    蒋望回紧抿双唇,身后火趋近燃尽,周遭渐渐冷下来。


    萍萍始终凝望蒋望回,眸若秋水,他却觉里面不是水,反而是腾腾跃动的两团烈焰,要将他上上下下灼烧干净。


    蒋望回扛了一会,渐渐支撑不住,又恍觉萍萍在自己面前呐喊:你也害我!这也是你的错!


    他情不自禁朝她迈了一步,抬臂急辩:“我们没有动你那杯!”话开了头,若严防死守的水闸泄洪,“我们当时只想在殿下酒中添料,确保殿下彻底忘却前尘。”蒋望回自知这番话出口,怕是和萍萍朋友都做不成,不由心如刀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全忘了的是你。”


    话音落地,片刻,蒋望回记起背后尸身,猛地挑眉:是裴改之调换了两杯酒!


    “你们怕他喝了酒仍记得我,蒋娘子想从头再来,”萍萍缓缓扯起嘴角,轻笑,“你还真是护妹心切。”


    是维护妹妹么?


    蒋望回幽幽回想彼时画面,蒋音和恳求他,咬牙切齿,“阿兄,我绝不能让他俩醒来还在一起!不让在一起!”


    他清清楚楚记着,听见“不让在一起”这几字,自己心念一动。


    到底是为了妹妹,还是……他的私心?


    音和说得对,那一声声娘子,到底是萍娘子,还是……


    蒋望回自己也说不清,何时待萍萍起了变化。


    许是那幅珍藏的美人图?


    许是金山一路,时常瞧见的一对温馨背影?


    亦或者是听闻二人应喏官家,相约共饮,他羡慕柳湛有一位真心爱他,生死与共的伴侣?


    还是……


    蒋望回许多话想对萍萍说,口中嚼数百遍,却难启唇。


    算了,尘埃落定,再提有何意义?


    他心灰意冷垂下眼皮,打算永归沉默,忽听萍萍主动问:“陕西那碗粥是不是你特意施的?”


    蒋望回瞬时抬头,眶溢晶莹:是啊!


    从西宁至扬州,除却出谷地后跟丢五日,一路他都在她身后!


    见她观音庙出来,脚步虚浮,他立刻就去求爹爹,在萍萍必经之路搭棚施粥。


    这事情憋太久了,万万想不到最后是萍萍自己明白。蒋望回咧开嘴笑,眼里却淌两行清泪。


    萍萍朝蒋望回深鞠一躬,谢他一饭之恩。


    蒋望回吸鼻扭脖,微扬下巴望天,那一路默伴,瞧见她和异族亦能打成一片,梳两个小辫学腹语。偶遇歹人,她明明脸上流露慌乱,明明在怕,却能抖着手巧妙化解,就和今夜杀裴改之一样……


    他怎能不被深深吸引。


    尸身烧尽,天也将亮,萍萍和蒋望回一起料理完,翻出来的土重盖上,夯实,才同他辞别:“我要走了。”


    她直视蒋望回,没有犹豫:“千里相送,归于一别。”


    蒋望回本来想将马给她,转念又想,马可识途,萍萍不愿他们找见,肯定不会要的。


    他拱手:“终有一别。”


    萍萍调头远离,天在这一霎放亮,周遭草木清晰,她自己就能辨路。


    蒋望回原地目送,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


    半年后。


    柳湛失魂落魄从萍萍的小院出来,查了三日,亦差人搜寻萍萍,佳人杳无音讯,但旧事却翻出许多。


    他在东宫书房宣召了蒋望回。


    蒋望回进去时,柳湛正坐在案后圈椅上,上方官家御笔的匾额已被摘去。


    蒋望回屈膝下跪:“微臣参见殿下。”


    柳湛没有批阅公文,手搭扶手,直直俯视蒋望回。


    他叹息一声,缓慢启唇:“孤腹上的疤是不是你去的?”


    蒋望回垂首沉默,的确是柳湛昏迷时,他和音和所为。


    “胡家伞宴后,孤命你调查萍萍,呈上来的那份户籍你是不是也改了?”


    蒋望回依旧沉默,书房内掉针可闻,又似冰窖一样冷凝。


    “那年你端进来的酒,孤的和她的……”柳湛的声音开始发抖,“是不是不一样?”


    自从告知萍萍,蒋望回已心无波澜:“是,微臣给殿下那杯添了些料,想让殿下忘记从前一切人事,哪知被裴改之调换,阴差阳错,萍娘子饮下殿下那杯。”


    柳湛定定注视蒋望回,片刻,忽地操起桌上砚台,暴怒掷下:“你还有什么不敢做!”


    蒋望回仍跪原地,砚台狠狠砸在他肩头,顷刻崩裂四碎,墨污一身,血亦从袍中渗出。


    “你凭什么这样做!”


    凭什么?


    蒋望回喉头滑动,反而抬起头来对视柳湛:“殿下记不记得,少时在臣家里,臣与殿下正过招式,几位长随从臣父亲院中捧出一大堆书画?”


    “眼看掌风就要击上长随,殿下连忙避开,那长随没被打到,却仍受惊吓,松手卷轴掉了一地。臣和殿下都帮着捡,并询问缘何抱这么多画出来,长随说这些画都霉了不要了,准备烧掉。殿下闻言,好奇展开手上那幅,竟画的一位小娘子。”


    蒋望回始终注视着柳湛,观其神色,果然完全不记得了:“臣赞叹美人图,殿下反问哪里美了?说画中小娘子颜色寻常。臣却直言……臣就喜欢这类杏眼桃腮的。殿下说——”


    蒋望回顿了顿,面上浮起浅淡笑意:“殿下说臣这个闷葫芦难得开口,那一定是真喜欢。”


    “殿下说完就要将画交还长随烧掉,臣却阻拦,殿下旋即笑臣要抱画眠,


    娶画中美人。臣当时回说若至冠礼时,真能遇见样貌相仿,年岁合适,品性端良的,就娶回家。殿下大笑,说娶个画美人还诸多条件,挑七拣八。”


    蒋望回见上首柳湛捂面,心道明明殿下不记得,只有自己一直记着,明明殿下不喜欢,只有自己喜欢。


    柳湛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捂面,默默淌泪,蒋望回说的什么已经没有去听,他只想着:他俩喝的酒不一样,萍萍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他,他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萍萍。


    掩面的柳湛,泪从指缝渗出来。


    不知默默流了多久,待泪尽时,天已经黑了,蒋望回早已经离开。


    窗外月上柳梢,柳湛恍觉萍萍就坐在窗边,手搭窗楹,微微侧首,戴着他送的那支月钗,但同时他的脑子无比清醒,心也清楚,月钗在桌子的抽屉里,窗边亦是幻觉,她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鸟返深山自在啼


    虽知是假, 柳湛却仍盯着窗外,盯到能发现月亮移动的细小变化。


    以前也不是夜夜都和萍萍在一起,却从来没有像这三天一样难熬。


    柳湛清楚, 那是因为从前纵然不在一起, 但那个人会始终在小院、在寝殿、在扬州的驿馆、润州的家里等着自己。


    他们的心是在一起的, 共一轮明月。


    可是现在……她还和他同心吗?


    如果同心,为什么要走?且说,“自此别过, 后会无期”。


    柳湛想起萍萍留下的字条, 眼里窗外的月亮忽然变得血淋淋,透着狰狞的红光。


    他拧眉, 不由自主捂住胸口,又开始一遍遍地在心上碾那两句话:


    他全忘了,她还记得;


    她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他,他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她。


    十来字言语,却似五岳压在柳湛身上, 他难受得佝偻, 张开唇大口吸气, 手撑桌面不仅没站起来, 反而两臂无力卸到桌上。


    还有,最难忽视地疼痛,像有只无形手在身上掏, 把心挖出来,再放回去,如此反复, 五脏六腑、筋脉血肉都连带着拉扯起。柳湛渗出冷汗,长长喘出口气,在寂夜的书房里低沉回荡。


    才晓得人没有服毒,没有受刀枪剑戟伤的时候,也可以这么疼。


    少顷,他盯着窗外还在滴血的月亮,竟着了魔般想:没受伤就这样疼,那如果再加一道真伤呢?


    是不是会更疼?


    他解下玉带,敞开锦袍,掀起里衣,缓缓移出袖里剑,对着自己光洁的腹部横划一道。习武之人,知道走刀越拖延,挨刀之人越痛苦,却偏偏对自己慢慢地划,剑锋一厘厘深入,看着血珠渗出,皮肉翻开,柳湛目不转睛,心生欣喜——他腹部又有伤了,可以变回她的阿湛!


    掏心痛稍微缓解了些。


    可没好多久,甚至一天不到,就又重新疼起来。


    是日傍晚,太医局的太医正被召入东宫。


    一跨进寝殿,就闻见满屋橘子香,太子面色苍白倚靠床头,腹间缠绕一圈又一圈布条,微有渗血。


    单仅望闻就情况不妙,医正大惊,急欲上前查看:“殿下您受伤了?”


    柳湛摆手,示意太医不必打开药箱,更不必问诊,他已经自拟好一张药方,递给太医正。


    太医正接时还好,逐味药扫过,颤颤巍巍:“殿下用这么重的附子?”


    附子大毒啊!


    当然,这句他不敢说。


    “这方子——”也不敢问可不可行,太医正的话拐了个弯:“这方子附子颇多,殿下是否慎重?”


    “就按这方子抓了煎。”柳湛不紧不慢道,垂着眼皮,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也尝尝附子是什么滋味。只有痛上加痛,人才好些。


    喝了七、八日附子,又不行了,官家卧榻太子监国,柳湛端坐上首正同百官议政,忽地就往后靠了下,脸变恍白,努力掐着龙头扶手才稳住。


    接下来上奏的是鄂州雨涝,范围不大,已及时处理并赈灾,未有人员伤亡,太子却当着文武百官下罪己诏,要在这早朝上打自己板子。


    一开始内侍不敢下重手,柳湛遂强调一视同仁,不必留情。


    那杖刑就开始一棍棍往他身上招呼,打得大殿鸦雀无声。有胆子大的官员余光偷瞧,太子背臀上全是血,眼尾泛红,微微分的唇却好像有几分笑意。


    太子疯了。


    他们都偷偷地想。


    唯有禁军统领蒋望回散朝后伫立垂拱殿西侧,等到勉力支持,极慢挪步的太子,蒋望回也不迎上去,只待太子经过自己身边时,低轻说了一句:“殿下这般要死要活萍娘子又看不到。”


    是呀,派去九州八方搜寻萍萍的暗卫都杳无音信!


    他找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他的赎罪!


    要不是屁。股上都是伤,柳湛要跳起来,又想好个蒋希颜,自从上回砚台没砸脑袋砸的肩,晓得自己舍不得下狠手后,就开始可劲蹬鼻子上脸,踩他痛处。


    找不着萍萍又怎样?


    他还有回忆,博山炉里柑橘混了安神香,一宿一宿追忆往昔,起初沉溺其中,不愿醒来,后来却开始乏味,总觉得哪不得劲。他开始频繁往萍萍从前住的小院跑,回回都从正门进去,设想那些自己不曾参与的日子,她是如何在这里吃饭、就寝、读书,习琴。


    柳湛瞅个茶盏都能幻想半天。


    再后来,他不再满足于自己设想,召来姚书云询问萍萍的日常点滴,继而是东宫和萍萍打过交道的宫人内侍,再后来,从前司教司还在时的那拨人,仙韶院……挨个听萍萍旧事,顺道重设了司教司。


    那么多人,讲来讲去拢共就一点点,还没他知道的多,但柳湛仍每一件事都要听,地缝里抠米,填不饱肚。


    心还是既空又疼。


    某天晚上,柳湛倏地从床上惊坐起,冷汗涔涔——自己反反复复梦的、听的,皆是前事,他找不见萍萍,不晓得她离开东宫后经历了什么?过得怎样?


    他再也不会拥有任何一件新的,和萍萍一起经历的事情。


    这份没有将来的恐惧深深扼住柳湛咽喉,他慌得从床上坐起,赤着脚在殿内无意识踱步。


    柳湛又是半宿未眠,上朝时天尚未亮,东宫里已经开始忙碌,柳湛路上频遇宫人内侍,当中有两个提水桶的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柳湛循声望去,朦朦胧胧中二宫人眉弯嘴翘,喜


    气洋洋。


    自萍萍离去后他不曾有一刻开心,于是幽幽地想:她们怎么这么高兴?


    柳湛没好意思问,不动声色偷听宫人私语,原来两人议论着待会天亮能去司教司去上课了。


    小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也同样溢出喜悦:“终于能重新上课了,这日子又有了盼头!”


    柳湛一愣,如黄钟大吕在心中敲响。


    民间常言人活着要有盼头,那他的盼头是什么呢?


    翌日,官家龙驭上宾,太子继位。


    月底便诸事皆定。


    柳湛猜测,萍萍不会走她曾经走过的路,不是江南、两淮,亦非西北,余下西南成、梓、夔,和广南二路并福建路。


    他赌一把,先疾驰广南。


    *


    萍萍离宫已经快九个月了,她这一路顺风顺水,有车船乘,有客舍住,莫说雪雹,连雨都没遇过几日——游历山川景致,享美食佳肴,遇着喜欢的地,就多住几日,自在无边。


    她在襄州谒隆中食牛油面,在峡州见重岩叠嶂,高猿长啸,一船乘客同舟共济,过九曲涡旋,到夔州时已结为至交。


    当中有一对姐妹花是灌州人,邀她回家玩,盛情难却,萍萍随之入成都府路,住了几日,再辞别,继续独自走走停停。


    最后落脚在青城山普照寺后的善堂。


    这里抚孤恤寡,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娘子姑婆和稚童,萍萍留在这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日三餐温饱,但要帮忙做事,今日是料理花房。


    前天已经浇过粪了,眼下仅修修枝,玉兰高高盛放,蔷薇爬了墙,海棠垂丝,白绣球和紫绣球也蠢蠢欲绽。


    萍萍刚忙完,阳光就照下来,顿时显得春光明媚。她搬把藤椅往牡丹丛中一躺,再喝一口方才沏的竹叶青,懒洋洋眯起来,心想真是“少不入川,老不出蜀”,以后可能就留在这了。


    “萍萍。”


    “萍萍、萍萍!”


    她身边一下变得叽叽喳喳,这地难得有大晴天,另外两位忙完的小娘子亦搬藤椅,往萍萍左右一趟,也晒太阳。


    接着围过来两名遗孤,皆是女童,不过四、五岁,穿着交襟单袄,扎着三丫髻,眼大脸小,睫毛长过天。


    萍萍有时想,这么好看的小孩子怎么会有人遗弃?


    当中有位女童,默默趴到萍萍身上,几乎面抵着面,萍萍不仅能数清女童扑闪的睫毛,亦能瞧见似剥壳鸡蛋,几无汗毛的肌肤。


    她生得雪白,又似个元宵团子。


    “阿娘。”这女童不知为何,总喊萍萍娘亲,萍萍笑着将她搂紧。


    “我跟你说,”女童轻轻说话,气都吹着萍萍耳边,香香的,“我们去荡秋千吧。”


    说着那柔软几无骨的小手牵住萍萍,萍萍感觉像咬破了糖芝麻馅的元宵,流一碗甜,心都要化。


    “好、好。”她忙不迭地应声,快走到秋千旁边时,灵机一动:“唉,别忙,我装饰下。”


    落上许多落花,拾起编在秋千绳上,而后推女童荡了会。萍萍很小心,秋千起伏时会提醒路人不要从前后经过,避免撞到。


    女童玩了会,腿往地上一蹬,秋千渐低渐慢,最后停了。女童跳下拉萍萍坐上去:“阿娘你来,我也推你。”


    萍萍扭头冲女童笑:“你哪里推得动我。”


    她正打算让女童站远些,自己来荡,就听小娘子们那边囔起来:“孔雀来啦,孔雀来了!”


    山里的孔雀不避人,还常讨吃食,小娘子们忙喂黄泡果,免得它们咬花。女童早被吸引,撒丫奔向孔雀,萍萍见状也走过去。


    大家都跟着孔雀走,五只灰扑扑的母孔雀,刚好这边亦是五人。孔雀们渐渐围成圈绕萍萍打转,小娘子们就打趣:“萍萍,连孔雀都喜欢你!”


    “当然啦,我阿娘可是最好的!”


    “嗷呜——嗷——”


    忽听数声嚎叫,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前方石栏上立着的那只白孔雀在叫。


    它身后石涧小瀑,细竹数棵,自己则长尾若雪,羽冠如扇。


    “嗷——嗷——”


    萍萍头回听,难以想象高洁美丽的白孔雀,叫声竟如此难听。


    下一瞬,白孔雀朝她开屏。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退一步,进三宝……


    *


    黑夜, 驿馆内。


    烛火跃动。


    数名面生的锦袍男子单膝跪地,朝柳湛拱手:“多谢陛下,用药后我们都好些了。”


    柳湛这趟下广南, 未启用任何一位旧人, 一行人皆是生面孔。时值春末, 穿山林后不少随侍感染恶浊瘴气,不得不停下休整。


    “陛下,找着了, 找着了!”一未染疾的随侍激动冲进屋内, “城里有人见过!”


    柳湛此番携带了数幅栩栩如生的萍萍画像,命随侍沿路寻访, 要样貌和芳名两样皆对得上,才回报他。


    这还是第一回收到好消息,柳湛禁不住翘起嘴角,心底像一只小喜鹊扑腾着飞了下,但理智犹在,温声下令:“传那证人进来,朕详细问一问。”


    随侍便去请那声称见过萍萍的汤饼铺店主人, 只说家主相邀。待汤饼店主进来, 满屋子亦改口称柳湛郎君。


    客套后, 柳湛同那店主人笑了一下, 举画询问:“这画上是我娘子,老人家可曾见过?”


    店主人来之前已经指认过两遍,此刻眯起眼再瞅那杏眼桃腮, 笃定:“当然见过,这是萍萍!”


    柳湛心猛地一跳。


    “她天天来我这里吃面,街坊邻里, 不会认错的。”


    柳湛不动声色深吸口气,摁下心中雀跃,追问:“她一般点什么面?可有忌口?”


    “什么都点啊,”店主人想了想,“就是不要葱。”


    柳湛起身:“劳烦老人家速速领我去见她!”


    说着下巴微扬,随侍会意,递予店主人一锭金。


    “好说、好说,”店主人接过金子,“我领你们上她家去。”


    柳湛颔首,跟着店主人身后,皂靴每踏地一步,心就高高跃起一下,登基那日拾级御座,也没走得这么紧张。


    到了所谓萍萍家门口,店主人拍门,不一会一老翁开门,店主人问:“你女儿呢?”


    柳湛听见蹙眉,萍萍几时认了父亲?


    怕不是错了。


    不由促眸打量老翁,老翁正面向店主人,不紧不慢作答:“她刚出去买酥鲍了。”


    柳湛皱起的眉头缓慢舒展,心又开始剧烈跳动。


    “唉,那不回来了吗?”老翁指柳湛身后巷子口。


    柳湛闻言几不能呼吸,想转身又不敢转,竟生了胆怯。反倒是店主人朝他身后一指:“大官人,您要找的人就在那边说话呢!”


    柳湛喉头滑动了下,缓慢转身,袖下攥起两拳努力使自己镇定,却难掩微笑。


    一见巷口与人说话的小娘子,虽只一个远眺时背影,柳湛就即刻敛笑。


    那不是她。


    小娘子转过身来,亦是杏眼酒窝,丰腴白皙,与萍萍六分相似。


    “萍萍,这位官人找你。”店主人冲这位小名叫萍萍的小娘子招手,小娘子快步近前,瞧见柳湛面貌,脸上一红,正要道万福介绍,柳湛抢先一步拱手:“抱歉,我找错了人。”


    说着便要走,小娘子还是第1回 见这般俊俏,恍似天神的儿郎,情不自禁追着柳湛赶了一步,柳湛旋即避开拉远:“男女有别,小娘子莫贴太近。”


    说罢大步远离。


    待大部分随侍身子好转,寻人的队伍就继续往南开拔。


    又三日,寻见第二位与画像相似,也叫萍萍的。


    打听到的那日,这位萍萍娘子正成亲。


    虽然不能确定,得知此消息的柳湛还是心一慌,犹若踩空。


    新郎宅邸背街面墙,没有合适窥视的据点。


    柳湛身为天子,又不能在未收到邀请的情况下潜入私宅,偷鸡摸狗。


    他不得不现身新郎家门口,徘徊张望。


    听着墙内锣鼓喧天,唱诵拜堂,一阵烦躁。


    进不去,却又怕进去了瞧见新妇真是萍萍——不,一定不是!他俩才分别不到一年,她怎么可能这么快爱上别人,同别的男子成亲?


    柳湛默默安慰自己,转念却又思及当年与萍萍初相识,还不是才见几面就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柳湛心陡一沉,一瞬间脸上什么颜色都有,难看极了。


    民间有新妇第二日回门的习俗,柳湛掐准了守在巷子口的马车里,车帘微挑一缝。


    新妇从门后出来,由她官人搀扶上车,柳湛眼力极佳,一见既笑,手上松开帘子,心里亦松口气:还好,不是她。


    下一瞬嘴角僵住,愁云重新拢聚在眉眼间——都不是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萍萍!


    见那对夫妻的马车遥遥驶向这边,柳湛吩咐车夫:“走吧,别挡在巷口了。”


    他朝车门处眺了一眼,才发现之前被自己攥


    住的帘布一角留下一道手汗。


    柳湛在广南东路找见的第三位萍萍是在崖山镇,上门拜访却惊悉这位小娘子想不开,跑上汤瓶山跳海了。


    柳湛急忙带人赶至,前方悬崖峭壁,出海口的潮涨得一浪比一浪高。


    小娘子已经跃下,只余数名路人崖上哭泣呼唤。


    “下去救人!”柳湛厉喝,须臾,担心这回真是萍萍,自己也纵身跃下,海中打捞。碧浪起伏冲刷,很快时隐时现一个脑袋,纵使海水打湿了柳湛眼睛,但他仍能辨出那不是萍萍。


    柳湛吸口气,还是游过去救人,揽住妇人,连驮带拽送回岸边。


    早有随侍等候,从柳湛手上接过这位又找错了的萍娘子。柳湛呼一口气,吩咐:“她胳膊撞到礁石,及时处理一下。”他自己则走到远处坐下。


    有随侍眼尖,发现官家手背亦在渗血,急欲上前包扎。柳湛摆手,夺过内侍手上的疮药和布条,单手一圈圈绕,连带腕骨一并包进去。


    “郎君换身衣裳吧。”随侍又建议,柳湛衣发湿透,紧紧贴在身上。


    “不必,你们去忙吧。”柳湛背对着悬崖,面朝大海,狂风如刀刮面,雪浪滔天。


    他突然害怕,自己之前对萍萍那样恶劣,她会不会想不开,已经似这娘子般一跃而下,葬身鱼腹?


    柳湛突然遍体生寒,满身鸡皮疙瘩,懊悔又似无边巨浪拍天袭来,一波又一波,不竭不歇。


    不会的,他的萍萍是很坚韧的,她不是浮萍是宝剑,柳湛攥拳,稳定心神。


    他心悸盯着大海,又见如此恶劣风浪,海上竟还有两艘渔船。


    柳湛原本攥的拳骤一缩,指甲掐进肉里——万一萍萍出海了怎么办?


    之前只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长地久,总有一日能寻着。


    但王土之外呢?


    柳湛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察觉到有人快步近身,柳湛扭头,一随侍躬身禀报:“郎君,急脚递求见。”


    柳湛颔首应允,蹙眉瞥见崖右侧斜坡上下来的不仅只急脚递,还有一位礼部侍郎。


    “微臣参见陛下。”那侍郎近前就拜,“陛下,您说好了上月初九之前回宫,这又拖了十九日,祭地迫在眉睫,一切还得由陛下主持大局啊!”


    本朝有每年夏至,官家主持祭地,祈求丰年的习俗,已经延续百年,根深蒂固,甚至有官家一旦缺席,就会引起民间“失却风调雨顺”的恐慌先例。


    不能缺席。


    可是萍萍还没找着。


    “起来吧。”柳湛朝那位礼部侍郎虚抬了下手,身上的无力感更甚。


    本以为一朝为天子,便挣脱罗网,再没有人能左右他,没想到又入了另一个樊笼。


    柳湛在海边立了会,转身脚步沉重往回走,只得返京——待祭地完毕,再接上去往福建路寻。


    走了两步脚下一顿,觉出不对,自己做太子时经常代替官家祭祀,怎么当了官家,还是要亲力亲为?怎么他就没个太子……柳湛想到这冷不丁忆起避子汤,忽地喉涌咸腥,又想呕血。


    大庭广众,紧抿双唇生生抑住,于是那一口心头血迅速蔓浸齿间。


    *


    青城山,善堂。


    今日萍萍没去花房,在屋内。


    善堂到了要清账的日子,可听她们说,往年那位帮忙理账的书生参加县试去了,找不着人,就把这个任务交给萍萍。


    萍萍望着桌上摞起的账本,咧嘴:“我还没理过这么大笔账……”


    她最多就能理个汤饼店的。


    众娘子在她身边围了一圈:“但你会写字呀!”


    萍萍来的这一个月,经常帮忙抄经写告示,说话还时不时文绉绉来两句,众女一致认定她是女秀才,理账的不二人选。


    萍萍不忙答应,道:“我先翻翻。”


    她粗略翻过三、四本账本,估摸自己能拿下,才应允道:“好,那我这几日就理一理,十五之前交出来。”


    期限亦估算过,不是信口开河。


    萍萍就开始理账,知道做这种事要仔细谨慎,她不赶工,一旦头晕眼花就去歇息——大伙信任她,托付她,她就一定要算准了,宁可慢,不可错,绝不做挑灯夜战的事。


    用三日理好一大半,还剩最后两本。


    本来萍萍打算全部理完再抱出来的,可那日阴雨连绵,大伙都拘在堂里无事可做,堂主就说瞧瞧女秀才理得怎样了?


    萍萍便进去取两本整理好的,走出来时听见堂内闹哄哄,有一清脆男声一直在说“我来迟了。”


    只闻其声就能听出满满内疚,萍萍不由朝声音来处,善堂门口望了一眼,一着白襕衫,带儒巾,眉清目秀的书生正收伞,将沾的半身水珠和鞋底湿水都抹干了,才敢进门。


    门里的小娘子们笑他:“你是迟了,账都快理完了!”


    “要等你来理啊,黄花菜都凉了!”


    书生分唇错愕,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你们另聘了账房吗?”


    小娘子和婆子们哄堂大笑:“是呀,我们另聘了一位账房娘子。”大家说着过来牵萍萍,将她拉至书生面前。


    书生呆住。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萍萍冲书生施了一礼, 笑着解释:“我不是账房娘子,是善堂里帮工的,刚来一个月。”


    书生倏然回神, 躬身回礼:“鄙人青城县张安, 见过娘子。”


    众女便在旁边念叨起张安, 萍萍才晓得他是县里的童生,之前四年一直义务帮善堂做账。


    婆子们多嘴问了两句:“张安,你这回县试考得怎么样啊?”


    张安垂眸不说话, 婆子和娘子们就围着他安慰:“没事没事, 下回再来!”


    “不是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大器晚成!”


    “对、对,大器晚成!我们都支持你!”


    又有二位娘子推搡萍萍, 叫她也安慰两句,掉个书袋,把萍萍说不好意思了,红着一张脸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好、好、好!”众人不一定都听懂,但捧场一定要大声,萍萍尴尬低头, 瞅着地面——这帮人, 尽瞎吹嘘。


    少顷, 她暗道不好, 方才讲的时候没有深思,张官人会不会想多,误会她咒他县试要考七年?


    萍萍过了许久才重抬首, 话头早揭过,旁人都聊别的去了,她便没向张安解释, 免得越描越黑。萍萍朝堂主走去,堂主方才说要看账本。


    张安在堂主身边,听萍萍说完,嘀咕了一句,太小声,重复第二遍萍萍才听清:“我能瞧瞧账吗?”


    堂主也说:“对啊,可以给张安看看,他懂!”


    “行!”萍萍一口答应,主动递去账本,张安接过面上一红,接着正色认真翻阅。


    良久,将账本还给萍萍:“这两本账都做得没错,你全部整理完了吗?”


    萍萍听见肯定,心里踏实:“没有,还剩两本没做。”


    “那让张安帮你一起理吧!搭把手!”堂主旁边的小娘子听见就插嘴,她比萍萍矮些,脑袋顺势搭上萍萍肩膀。


    堂主也说:“就是,你俩一起,应该今天就能全理完吧?”


    “不能让张安白跑一趟。”


    萍萍心底叹口气,这里的人还真是想什么就直说什么,但本心不坏。


    她看向张安:“那劳烦小官人把关了。”


    “别、别、千万别这样称呼!”张安缩肩,仿佛受大惊吓,“你叫我张安就行。”


    正堂人多,萍萍提议找个次间安静些,免得做账时出错。张安低头应下,萍萍便挑了个有两张桌的次间,一人坐一张桌,各做一本账。


    檐下滴水成线,淅沥的雨声反添静谧,空气中都是青草的味道。


    萍萍先做完自己那本,偷瞟张安,他还在垂头提笔,萍萍合唇没说话——怕一说做完,张安自觉催促,急了慌了赶,账容易错。


    她看向窗外,被雨洗过的叶子都特别油亮。


    “我做完了。”张安的声音响起。


    萍萍回神:“啊,那你等等我,”她撒了个


    谎,“我还剩几条,刚分神了。”


    萍萍假装写了十几个字,而后执册朝张安走去:“好了,我们来对下吧。”


    张安仰头注视着她,片刻,轻问:“其实娘子早做完了吧?”他顿了顿,“只是不想鄙人难堪。”


    张安垂首:“娘子其实不用这样的,鄙人心里清楚自己愚笨,”他扯起一抹苦笑,“不然不会一个县试,三年都考不中。”


    萍萍已走到他桌边,挺胸直脖,语气铿锵:“百里奚七十为相,甘罗十二岁拜上卿,那百里奚就比甘罗愚笨吗?”


    张安听完抬头瞟她一眼,脸上愧色更重:“娘子不仅账做得比我好,学问也比我厉害。”他想也不能一直娘子、娘子的称呼,便问:“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娘子名姓,没个称呼。”


    “我叫萍萍。”


    “姓呢?”


    “没有。”


    张安面上禁不住浮现讶异,但很快藏起来,站起拱手:“见过萍娘子,鄙人张安。”


    萍萍微笑:“你之前说过了。”


    “堂主人在么?”外面有人囔囔似吼,男声雄浑。萍萍和张安一齐眺向窗外,雨帘后立着一足有九尺高的壮硕身影,戴斗笠,着蓑衣,看不清面目。


    “他们应该在正堂那边,”萍萍说着朝窗前走,见来人的芒鞋踩在泥地里,旁边是光滑的石子路和层层青苔,“您是……?”


    来人大步跨到檐下,似乎打算之后都沿檐下走,不再淋雨,他摘了蓑衣,露出里面背的一只铁箱和一身短打,两臂双腿都露着,黝黑遒劲,虎背熊腰,整个人板板正正又鼓囊囊。


    萍萍不是有意看到的,不禁别过脸去。


    来人自报家门:“我山底下打铁的,堂主不是说好了今日装新门环门插吗?刚去过正堂了,他不在!”


    “这样?那我带你去找吧。”萍萍说着嘱咐张安几句,领铁匠匆匆去寻。


    *


    峡江。


    云雾缭绕,峰峦叠嶂。


    三名梢公齐齐冲着船舱里喊:“大官人,前面要到鬼门关,容易遇着湍流,您们要坐稳了。”


    柳湛颔首,依旧分腿坐定,其他内侍亦如此,船舱寂静。


    “真的要抓牢!”梢公再次强调,话音刚落,江浪就似龙跃起,朝前直拱,三梢公两站一立,聚精会神快速划桨,不敢有半分松懈,船头随浪栽进江中,满船人衣衫皆湿。


    船再扬起,随激烈翻卷的江水天旋地转。


    内侍们个个抓牢,当中一位紧着嗓子问:“前方翻船了?”


    柳湛循声促眸,前方小舟应该是撞上暗礁倾覆了,梢公已经不见,只一少年,明明已游出旋涡,却调头朝着旋涡一个劲地划水。那涡旋里冒出少女的半个身子,转眼只剩脑袋,双臂挣扎,少年破浪近前,抓住少女的手,她旋即回握。


    柳湛似心上划过一刀,锐痛无比:“救人!”


    八名内侍旋即跃下,齐心协力救少年和少女到他们船上。


    二人噗通跪下,一个劲磕头:“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多谢恩公!”


    众人询问了一阵,原来这是对新婚夫妇,成亲方才半年,少年陪自家娘子回夔州娘家。


    柳湛顾忌男女有别,同诸随侍出来船头船尾,将船舱留给一对小夫妻。


    他正弓起一只腿望两岸悬崖峭壁,青山面前走,忽听一梢公啧啧:“年轻人,这黏糊劲。”


    柳湛随之扭头,见舱内少女依偎在少年肩头、


    因之前夫妻俩提过成亲是盲婚哑嫁,婚前没见过面,亦是第1回 回娘家,另一梢公不禁感叹:“才半年就蜜里调油。”


    “你这话说得?人家是这半年里都蜜里调油!”


    柳湛心道何止蜜里调油,注视那对小鸳鸯,翘起唇角,再分唇。


    忍不住想同梢公们分享,说我和我娘子也……话却在喉咙里卡住。


    没有出口。


    脸上的笑亦似峡江云雾,一刻消散。


    前方波平,回清倒影。


    “前面山上那块石头唤作什么?还挺秀气的。”有随侍发问。


    梢公每遇奇石异峰皆会讲故事,前面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皆如是。这前头凸出的娟妙一峰,梢公一望便笑:“那是咱们巫峡最有名的神女峰,是精卫姊妹瑶姬的化身。你瞧她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不一样,这会花红叶绿,起雾时就袅袅云雾,就像美人面罩白纱。”


    “是不是和那个怀王巫山云雨的?”有内侍追问,人们总在意最香艳的事情。


    “是啊,怀王当年驾临巫山的高唐行宫,昼寝时瑶姬入梦,与之有了一段情。一梦醒,怀王思念瑶姬,却再难寻芳迹。”


    柳湛听着梢公的故事,船已经划过去,他仍扭脖回首,风萧萧,好似神女的衣裙也漫飞,他心沉沉,如神女头顶乌云,凝聚不散,竟情不自禁呢喃:“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


    船到夔州上岸,柳湛一行人就近找了间汤饼铺用膳,这夔州的面和别处又不同,颇多豌杂。


    吃时亦不忘寻人,内侍拿出萍萍的画像给店主人看:“老丈,您可曾见过画中娘子?”


    店主人眯眼瞅了半天:“回官人,老汉不曾见过。”


    “我见过呀!”店里跑堂的应该是店主人女儿,一身厨娘打扮。她刚收拾空碗回来,瞅见画像,放下碗,两手在身上擦了擦,拿过画像细瞧:“这是萍萍呀!”


    柳湛回身,望向灶台。


    厨娘道:“爹爹,她是上回和我一起从峡州回来的萍萍!”


    内侍望向柳湛,得了眼神指示,让厨娘细说。她便将如何同萍萍险过峡江,结义金兰的事说了。


    滔滔一番尚未讲完,身后忽有人颤声打断:“那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厨娘回身,见是那坐中央吃面的郎君——那是她前半生见过样貌最俊,最器宇不凡的郎君,他走进汤饼铺那一霎,整个铺子都发亮了。


    厨娘面上一红,忍不住想和柳湛多说会话:“晓得呀,她去灌州了……”


    柳湛心仍颤动,方才听了厨娘描述,这回应该对了,遇险峡江,英勇又临危不惧,是他的萍萍。


    柳湛一碗面囫囵下肚,就率队西行。


    到了官驿,本打算只换马不做停留,馆吏却攥着一封信找过来。


    柳湛原以为又是东京催他回去,馆吏却道:“陛下,扬州来信。”


    扬州?


    柳湛停步,接过信徐徐展开,却原来某人被送出京后,去了扬州。


    最想寻的人不见芳踪,竟先找着这个,柳湛心里千回百转,最终轻道:“也好。”


    *


    青城山,善堂。


    萍萍自从和张安一起理账后,就总能隔半月一月见他一次。


    她不曾下山,皆是张安主动上山来。


    今日的理由是帮忙抄经,照张安的话说,善堂里只有萍萍会写字,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要抄足一百份,她一个人,太累了。


    萍萍听完沉默片刻,笑着道了声谢。


    之后默默抄经,工整小楷,黑字一笔一划写在白纸上。


    反倒是张安话多,一会问萍萍平时在善堂都做什么,一会又问善堂伙食住宿怎样?可曾紧着她了?


    萍萍眨了下眼,其实张安问的这些问题,他自己肉眼就能瞧见答案。


    “伙食好着呢。”萍萍简答。


    “往后啊只会更好。”张安笑道,“今年官府免了许多税,县里面还给每家每户都发了二斗米,估计善堂不久也能轮到。”


    萍萍听见欢喜,希望这是真的,但她没接张安的话。


    张安侃侃再道:“这都是当今官家体恤百姓,年纪轻轻就有了圣帝明王之兆!”


    萍萍闻言停笔,看向张安,见他一脸敬仰崇拜。


    “年纪轻轻?”她还是忍不住问。


    “是呀,官家才方登基两年,”张安对视萍萍,恍然大悟善堂是山中不知人间事,“乾平的年号都已经改了两年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萍萍扯了扯嘴角:“我还真不知道。”


    她低头,才发现方才停笔时手不知不觉下垂,墨


    毫点在纸上,污了一大片。


    这份经要重抄了。


    萍萍遂换纸,将这张抄废的丢入火盆中,往事随纸,付之一炬。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两年多不见,她成亲了?……


    *


    灌州。


    柳湛一行人踏着青石板, 路过一座二郎显圣真君庙,红墙琉璃瓦,修得高大恢弘, 竟不输大相国寺。


    一随侍忍不住道:“我听人说, 这灌州就是灌江口, 是二郎真君的道场。”


    另一随侍旋即反驳:“灌江口不是在淮南东路的灌南县么?几时从江南跑来蜀中?”


    此话一出,随侍们瞬分两派,皆坚持己见, 两千里遥隔的两道场皆有拥趸, 嘀嘀咕咕,私语不断。


    柳湛不想听也听了半晌, 许是这两年寻人不断受挫,磨了脾气,竟未斥责发怒,只吸口气,轻道:“好了。”


    随侍们噤声。


    柳湛面沉如水,他们依照那厨娘所说,从夔州一路寻来灌州, 找着了那对姊妹花。萍萍的确借宿过, 可小半年前, 她就辞别再次动身, 只说先去瞻仰李太守的古堰,之后去哪,想到了再定。


    二位小娘子也不知道萍萍又去何方。


    柳湛皂靴踏地, 心也随之一沉,不会一步迟,步步迟吧?


    虽然萍萍是数月前去的古堰, 人早不再那里,柳湛依然追去,走访一遍——他也说不清,反正不去就不甘心。


    一路去,沿路寻,不仅随侍们拿着画像寻访,柳湛也会亲问。到了古堰,见水流湍急,前人用竹笼还有本地称呼的“碗儿兜”仿出鱼嘴,决江遏水,灌数郡田,川中游鱼如梭,货船往来不绝。


    民生昌盛,柳湛仍旧欣慰,却不复往昔的心潮澎湃,他的袍角被江风吹得高高扬起,随侍关切:“郎君,此处风大,容易吹凉,要不暂避一下?”


    柳湛不语,亦不挪身,随侍又捧来披风,柳湛摆手拒绝,此处风还好,不及心里的风大,吹得彻骨寒。


    古堰周遭定然是寻不到人的,柳湛一行人往回折返,他垂耷着眼皮,琢磨萍萍接下来会去哪?


    猜错过太多次,失却笃定。


    车马喧喧,柳湛侧身让了一让,身后一排随侍也跟着齐刷刷侧身贴街面,因为动作太过整齐,许多行人投来目光。


    柳湛吸气垂眸。


    随侍们亦觉出尴尬,转半个身面朝店铺,展开画像挨个问,假装寻人。


    灌州有十一月梅市卖梅,八月桂市卖桂,二月花市卖百花之说,眼下三个月份皆不沾,花行生意平淡,卖花郎正闲,一听说寻人,都围上来。


    “这不萍娘子吗?”


    “这是善堂的萍娘子啊!”


    虽然已经失望过很多回,柳湛依旧眸子一亮,不由自主攥紧画卷。


    他尽量镇定语气,沉声:“善堂?哪里的善堂?”


    “青城山善堂,二月份我去堂里相看牡丹,花房正是萍娘子在照料。”卖花郎回忆,犹记得那天不光牡丹,还有蔷薇、玉兰和绣球,足有百朵,花灼灼人也灼灼。


    柳湛近前一步,追问详细。


    问清楚,即刻就往青城山方向调头,用一日追访到青城县,然而问遍了山脚农户,又却都不认识萍萍,没见过画中人。


    随侍不禁生疑:“郎君,会不会又弄错了?”


    柳湛摇头:“我看未必错。眼下见过她的人,仅有三种身份,花郎、货郎、香客,这三类人都上过山。也许……”他合唇沉默片刻,才续道,“她上山之后,再也没下过山。”


    所以他天涯海角,遍寻不见。


    柳湛心揪了下,缓缓收起画轴。


    随后登山。


    翠峰悠悠,云雾茫茫,山中远比山外清凉,寒意浓烈,地上的湿苔沾染柳湛袍角,随侍瞟见,提醒:“郎君。”


    柳湛自知,摇首示意不打紧,继续拾级。前方倏起响动,随侍纷纷按剑,而后一只受惊的野鹤从众人面前掠过飞高。


    随侍缓缓松手,眺望到野鹤前方还有一白一靛两个小点,又报知柳湛:“郎君,前方有人。”


    柳湛也早望见,而且眼力佳——左侧男子穿的白襕衫,手上身上没有捎带,应该是位来上香,尚未考取功名的书生。


    他来求什么?功名?


    右侧女子却是农妇打扮,一身靛青葛麻,包着盖头,还背了捆柴火,十有八。九是山中人,很可能……和萍萍同住善堂。


    一到萍萍他就沉不住气,脱口而出:“右手边那小娘子估摸是善堂的人。”


    “那要不要去问一问?”随侍握紧画卷,“好确定善堂里真是萍娘子。”


    柳湛拒绝:“不必问了。”


    不管前面二人识不识得萍萍,他都必定要去一趟善堂。


    柳湛耳力不输眼力,不曾刻意听,香客的闲谈依旧传入耳中。


    “张安,你这越跑越勤了,是不是好事将近啊?”


    “骆娘子,你就别打趣鄙人了,八字尚未有一撇。”


    柳湛听着,心道:这书生来求的竟不是功名,而是姻缘?


    “张安,那一撇一捺写完以后,你是不是就会求亲啊?”


    “还早。”那书生沉默了会,才续道,“我现在还配不上她,等我考中乡试,再提亲。”


    “还乡试?你现在县试都没考中,熬到何年何月去了!啊啊,我不是嘲笑你!我这人嘴贱,说话还不过脑子,你别见怪!”


    “我知道,你没恶意。”书生笑了声,“考不中就继续考呗,她也说了,百里奚七十当丞相都没放心。”


    ……


    柳湛听得清楚,心道这书生相中的倒是位贤妻,知书达理,但考不中就让人家等,猴年马月,不怕那小娘子跑了?


    还不如先成家后立业,免得情成追忆,只余惘然。


    柳湛想到这脚下不自觉加快,想早些见到山上那位萍萍。


    ……


    与此同时,善堂内花房,萍萍正琢磨怎么给一棵蛀了的玉兰驱虫。


    善堂里有小娘子建议用马粪水杀虫,可山上无马,再则,那气味,自己恐怕也被一并臭死了。


    以前花船上日日摆花,都是用鳖甲引出虫再除掉,可鳖甲贵得很,善堂用不起。萍萍就想,能不能用点什么水啊油的,烧出虫子,正掂量,有人喊她:“萍娘子!”


    萍萍回头,远远就瞧见一虎背熊腰的男子从山下往上走,只露脑袋——正是上回来装门环的铁匠。


    一回生二回熟,这是铁匠第4回 上山,萍萍已经晓得他叫赵冬笋,在青城县开铁匠铺,时常帮忙修堂中铁器。


    不知他这回来修换的,是菜刀锅铲还是犁耙?


    “赵兄,”萍萍笑着站起,“您这回来修什么?”


    赵冬笋往上走,已变成露半个身子,萍萍瞧见他怀中包被裹的婴孩,愣了下。


    赵冬笋笑问:“养花呢?”


    抬腿迈过最后一级台阶,再行平地,到萍萍面前。


    萍萍回头瞥玉兰:“这玉兰蛀了,我在想怎么驱虫。”


    “改天我给你捎桶马粪上来。”赵冬笋刚说完,捕捉到萍萍面上难色,就改口,“你不怕麻烦的话……其实可以用麻布裹着筷子头,一只只捋出来。”


    萍萍回看赵冬笋,赵冬笋点头,无声告知绝对可行。


    萍萍默默记下,转问赵冬笋怀中婴孩:“这是……?”


    “我昨日捡的。”赵冬笋叹口气,“是个妹儿,看她在路边哇哇大哭,实在不忍心。”赵冬笋朝萍萍抬了下下巴,“我一个鳏夫不方便养,抱到你们善堂来。”


    善堂经常收养女童,萍萍立马心软,侧身凑近赵冬笋:“我瞧瞧。”


    女娃娃小脸黑红,萍萍怕她饿,正想进去给弄点小米稀粥,赵冬笋往她身边再贴一步,也瞅女娃娃的脸:“我来之前给喂过米汤,一般多长时间再喂?”


    “她哭过没有?”


    “乖得很,一路不曾哭,就这样睁着眼睛看你。”


    “那应该没饿。”萍萍近半年抱过许多婴孩,娴熟轻摇,真如赵铁匠所说,女婴眼睛大且清澈,萍萍对视了会,心底柔软:“睫毛长得哟——”


    女婴渐渐动眼皮,要垂耷。


    “阿娘!”之前总唤萍萍娘亲的女童出来,萍萍立马指放唇上:“嘘,你妹妹睡了——”


    “萍娘子!”


    “萍萍!”


    张安和另一位堂中的娘子也上山,萍萍旋即转身对着上山方向:“嘘,你俩也别说话。”


    她是假装生气,眉头虽皱,但嘴角仍翘着。


    因为没有再转身,萍萍对视的始终是上山方向,她斥完先低头笑了下,瞅几眼怀中女婴,才抬首,故人就这样猝不及防闯进视线里,朗目疏眉,仪态万千,一身白袍,头上簪的依旧是她送的那支星簪。


    萍萍笑容先僵后敛,分唇张目,明显错愕了下,而后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柳湛其实在下首远处就已眺见萍萍,旁人望仅是一个小点,他却


    瞧得清晰——是他的萍萍!


    她今日着了件月白衫子,围一圈鸦青百褶合围,最平常的农妇打扮,且仅一个背影,他就觉得她分外好看,天地太阳和花房都只是她的陪衬。


    又见萍萍青丝仅用一根檀色头巾缠束,柳湛下意识想抬手,抚摸心口揣的那支月钗。


    他眼倏温热,快步上山,几乎跑起来,却在两步后急搀:


    那自己眼下又是什么样子?


    柳湛停在原地,低头慌张看袍,看靴,看佩玉看腰带,竟懊悔交杂卑微——应该来之前沐浴更衣,好好打扮的。


    又担心奔波使肤发黑,面生尘,容颜不是最光华,不想在萍萍面前展露一丝一毫的倦怠和老态。


    接着,抬头,眺见转过身来的萍萍怀里抱着一位女婴。


    柳湛愕然。


    “阿娘!”


    他听见这声叫唤,压根没去瞧声音来处,就心急糊涂起来:两年多没见,她连孩子都有了?


    她嫁人了吗?


    柳湛自脚底生起两股寒意,一路缠上,起先仅是两只胳膊发抖,继而整个身子都微微颤动。


    他深深吐纳了两回,稳定心神——以那襁褓女婴的年纪,还不会说话。他眼珠微移,望向朝萍萍走近的女童,唤娘的孩子起码四岁了,不是她的。


    柳湛回看萍萍,正欲扬起嘴角,重展笑意,却发现那黑黝黝的男子几乎快贴到萍萍身上去了。不对,他那么壮,像要把她吞下去。


    柳湛紧拧眉头。


    男子身着短打,柳湛瞧见了些,不由垂眼瞥自己下身,接着又挑眼对比黑壮男子。


    接着就见那一直在他们前面走的两人过去和萍萍打招呼。


    萍娘子?


    柳湛瞅见张安明明已经打过招呼,站在一侧,不是正对萍萍,却斜着一双眼偷偷凝视她,还咬了下唇。


    柳湛恍然大悟:好哇,好哇!


    顿觉呼吸不畅,胸脯起伏,疾步朝萍萍赶去。


    瞧那黑汉像是个铁匠,另外一个,连县试都考不中的白身,他这样想焦虑和紧迫缓解了些,默默呼一口气,昂脖直背,脚步愈发沉稳,甚至暗暗运上了内力。


    萍萍瞧见柳湛后,朝他浅浅笑了下,但没有主动打招呼。


    柳湛径直走到萍萍面前,插进赵冬笋和萍萍当中,笑道:“娘子,为夫来接你回家。”


    说时他又不自觉眼热,差点掉泪,伸手要牵萍萍,萍萍却下意识背起手,躲开。


    在场除却萍萍柳湛,其余人等见这突然冒出来的夫君,皆呆愣如石。


    那同善堂的娘子稍微胆大些,且不相关,头一个发问:“萍娘子这是你家官人?”她看向柳湛身后站成一排的锦袍男子,继而瞥向他们的佩剑,心生紧张,“怎么、怎么没听说过……”


    “他不是我官人。”


    “我是!”柳湛听见否认,急了,紧着喉咙再开口:“我——”


    将出一个字,就被萍萍快言快语堵住:“我和你可有过过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上过你家族谱?你我之间,可曾有过一份婚书?”


    柳湛哑口,眼尾泛红,他的确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相见时难


    柳湛预演过千百次重逢, 却没想过这样不堪。


    而萍萍早避开对视,没有留意到柳湛任何表情。


    她想,如果以前质问出这番话, 自己一定会难受、憋闷, 甚至委屈得哭出来, 但现在,虽然仍然没有原谅他,但讲出口竟无太多波澜。


    她这两年过得太开心, 没哭过, 所以此刻也不会因为柳湛掉眼泪。


    若真要说伤心,独他那句“回家”, 惹她忆起扬州亲友,心头发酸,虽然杀了裴改之,犹有悲愤。


    柳湛始终目不转睛盯着萍萍,自然睹见她脸上淡漠,愈发苦涩,抬头望天, 免得两泪交流。


    他想让她别这样说话, 别这幅表情, 却又顾忌着说出口萍萍误会了, 以为他居高临下勒令。


    良久,柳湛哽咽央求:“萍萍——”不敢再喊她娘子,想起没名分的话, 又想捅自己千百刀,“你和我说说话吧。”


    柳湛身后随侍惧震,天下一人的官家竟如此低声下气。


    “我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做。”萍萍婉拒, 看向襁褓:“我要去找堂主,给这女婴登记,安排托管。”


    她有理有据,柳湛只能扯嘴角,赔笑:“那你先忙。”


    他说得很轻,觉得自己有点有气无力。


    萍萍已转看向另一位娘子和张安,同他二人解释女婴来历。说完萍萍就往正堂走,赵冬笋自觉送佛送到西,他捡的女婴,自然要有始有终,一道去了。


    另一位小娘子是拾柴归家,牵起女童,亦同路。至于张安,他沉默最久,最后开口:“今日鄙人刚好是来整理人员名册的,待会可以帮着登记。”


    萍萍点头:“我知道,堂主和我说过了,嘱咐我和你一道整理。”


    四大两小,一齐远离,原地很快只剩下青山褐石,柳湛和他的随侍们。


    官家自降身份,辛苦寻人,却吃了小娘子闭门羹,自有随侍忿忿不平,狠瞪萍萍背影,亦有随侍建议:“郎君,实在不行,将萍娘子绑回东京?”


    千乘之王,生杀予夺,没有什么不对。


    柳湛却振袖呵斥:“放肆,掌嘴!”


    说话的随侍旋即跪地自掴。


    柳湛脸色晦暗,自己如果那样做,和萍萍越发没有回旋余地。


    他看着随侍已经泛红的脸,叹了口气:“起来吧,这样的话今后不要再提。”


    随侍齐齐应声:“属下遵命!”


    柳湛迈步,亦朝正堂方向走,他可以等,等萍萍忙完。他可以排在女婴,甚至那铁匠和书生的后面,谁叫他们没名分,他也没有。


    柳湛思及此,无声苦笑,又暗暗告诫自己,若想做回萍萍的官人,那天子与铁匠书生贵贱有别的念头,千万不能被她知晓。


    他悄然跟在萍萍后面十来步距离,不敢靠太近了,众随侍又落柳湛身后十余步。


    前方,赵冬笋正瞟着萍萍道:“你这一天天的,既养花又要做名册,辛苦啊。”


    萍萍一笑,亦看赵冬笋一眼:“若说辛苦,怎及撑船打铁磨豆腐。”


    赵冬笋收下萍萍的目光,哈哈大笑。


    其实他这两回来,的确对萍萍生出了些想法——倒不是因为二人多熟,有多了解,只是萍萍偏丰腴,赵冬笋觉得应该好生养,毕竟他前头亡故的娘子,就是因为人瘦盆骨窄,生不下来,一尸两命。


    但方才瞧那自称萍萍夫君的男子,无论样貌、气派,皆一等一,他说一口流利官话,穿的圆领袍上暗走的都是金线,真金子。


    后面还跟乌泱泱那么多下人,也都气度不凡。


    男子肯定是大贵人,自己一个打铁的,哪里惹得起,赵冬笋就在这几步路间歇了心思。


    待安顿好女童,赵冬笋即刻告辞下山。


    另一位小娘子亦早离开,只剩下张安和萍萍整理名册,山上潮湿,一打开许多页墨迹洇染,看不清记录。


    半本废了,要重誊抄。


    萍萍俯仰,将存放名册的库房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防水还好:“得想个防潮除湿的法子。”


    她记得扬州梅雨天都用木炭,善堂可以效仿。


    张安旋即感叹:“据说燎沉香可以防潮,但沉香太贵,我们都还没见过。”


    “不用沉香,”萍萍看向张安,“木炭也可以。”


    四目相对那一刹,张安本能避开,怕瞧见萍萍眼中“你连这都不知道”的讥色,但挪了眼后,脑子才比动作慢一拍反应——萍萍眸中没有讥色,她就是正常告知。


    张安又后悔方才避开对视了。


    他想重新对视,萍萍却已朝库房外走:“先抄吧,抄好我去和堂主说。”


    “哦,好。”张安急忙赶上。


    柳湛伫在远处,注视萍萍和书生一前一后,从那门窗紧闭的库房出来。


    二人已经离开许久,柳湛袖下仍紧紧攥着两拳——他方才还大度地想可以排队,这短短几刹,就忍不住要冲进去。


    柳湛拳松开又攥,快步跟上二人。


    萍萍和张安轻车熟路,来到次间——自打头回做账后,二人共事,都挑这间有两张桌子的,各做各的。


    张安誊抄洇染的,萍萍补录近半年的记录——生老病死,短短六个月,善堂里有人故去,亦迎来许多新生。大多数女婴不知来处,只能先记下何月何日,于何处捡的,然后将入堂这一日定为生辰。


    柳湛始终伫在树影后,静眺次间。


    这回他比方才冷静些,因为次间开了窗子。


    但仍目不转睛。


    一会温情脉脉地想,原来她现在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一会又觉萍萍提笔垂首,专注的样子闪闪发光,到最后,竟对那书生生出一丝妒忌,想代替他坐到那张桌后。


    柳湛听见身后有窃窃私语,皱了下眉,依旧凝视萍萍,不予理会。


    这一下午,总有人因为各种事,恰巧从柳湛前边、后边、侧边路过。


    殊不知,他和萍萍那一段花房前的拉扯,由拾柴小娘子起头,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遍善堂。


    大伙都聚在同一间房里,隔着窗户瞅大树底下,议论纷纷:“世上哪找的?这么俊的人。”


    “瞧着非富即贵,不知打哪来的?”


    柳湛不出声,大伙单看的仅一张脸,越瞅心情越好。婆子和小娘子们不禁嗑起瓜子,连堂主都来凑热闹:“呸——”


    先吐瓜子,再说话:“这么好奇,直接去问他呀!”


    “不敢,没瞧见这大官人身后的木桩子,都戴着剑呢。”


    “你们不敢我去问!”有大胆的小娘子挑着下巴出去,临到柳湛近前,却怯了,转向随侍们打听。


    随侍们守口如瓶,问来问去,只说柳湛是家中郎君。


    “还是个家主?”


    “我说非富即贵吧!”


    “如此贵人,一直杵在那里望萍萍,要说两人没点什么我还真不信。”


    “就是,站了两个多时辰了,望妇石呀!”


    ……


    这天下午,善堂炒的瓜子消耗得特别快。


    投在柳湛靴前的光线渐渐挪位,他从午后一直杵到了快酉时,才等到萍萍从次间出来。


    柳湛疾步迎上,该轮到他了。


    “萍萍!”


    萍萍停步侧首,看向柳湛,并没有刻意躲避,只平静道:“我还要回花房驱虫。”


    柳湛心底叹气,太阳眼看就要落山了,她驱得哪门子虫啊。


    他柔声带笑:“我和你一起驱吧。”


    萍萍没说同意,也没拒绝,抬腿继续往花房走,柳湛赶紧追上。


    “你打算怎么驱虫?”他追着问,正好经过后厨,烟囱里冒着烟,灶前的厨娘并帮厨却停下手中活计,隔着窗缝注视萍萍和柳湛。


    “我打算试试用麻布裹着筷子头,一只只捋出来。”萍萍如实告知。


    柳湛刚想拍马屁说这法子妙,就听她续道:“这是赵兄教我的法子。”


    柳湛一噎,还得赔笑:“赵兄是谁?”


    不敢让萍萍看出一丝怒妒。


    “就是方才抱女娃娃上来的。”


    柳湛旋即对上号,想说一个铁匠懂养花吗?


    怕惹萍萍不高兴,话噎在嘴里,不敢说。


    萍萍找来竹筷,裹好麻木,柳湛堆笑:“一双筷子,正好分我一只。”


    萍萍沉默片刻,递给他一只,柳湛也不顾麻木脏,立马抓紧筷子头,仿佛牵住了她的手,脸上一阵恍惚笑意。


    萍萍专心致志,一只只捋虫,再也没瞥柳湛。


    柳湛看那些白白黑黑的虫子竟比自己有吸引力。


    他满腹言语,极力摁下,等蛀虫快挑完了,才敢颤着声音问她:“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萍萍扬首,冲柳湛绽放灿烂笑容:“好极了!”


    他一下子眉眼皆定住,分唇,呆滞。


    少倾,缓缓读萍萍的眼神和表情,她没有骗人,这两年是真的过得好。他心中生出无限欣慰,却也难过,这对清亮灿烂的眸子,里面再也瞧不见半分爱恋。


    这就是她离开且不愿回宫的原因?


    她不爱他,要去爱谁?


    柳湛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萍萍反问他过得好不好,她甚至懒得客套。


    柳湛心底生起一股悲凉,面色哀戚:“我这两年过得很不好,独守空房——”他说时一直凝睇萍萍,见她分唇似要开口,他却突然怕了,她怕说些什么立后纳妃,广开后宫的言论。柳湛急忙改口:“从前的事我已经都记起来了,以前是我对不住你,废后的恶行我已经昭告天下,还给兰姨她们都立了衣冠冢。”


    其实他还给萍萍家里平了反,已经知晓了她的姓氏,却仍顾忌兰姨当年言语,怕她伤心,踌躇不敢告知。


    萍萍心头想的却是,旁人视之如山压,难翻案的冤情,天子挥一挥手就能移山。


    她不由不耐烦道:“你走吧,下山去,别再找我了。”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人留古寺悟前因


    柳湛身往萍萍方向倾了些:“我——”


    话未出口, 手上的竹筷就被萍萍抽走了。


    她站起身,但凡这会下山,她都会催促, 因为待会天黑, 山路就不好走了。可轮到柳湛, 她却顾忌起来,担心这么一说多,他反而借口天黑留宿。


    于是萍萍只道:“你快走吧。”


    语气比方才温和些。


    柳湛深深凝睇:“好。”


    而后才起身。


    萍萍伫立原地, 似要目送, 柳湛于是出花房,沿着下山路走, 一大拨随侍陆续跟上。


    萍萍等众人身影都全部消失在视线里,确定下山了,才转身回房。


    将黑未黑,山暗天红,草木浓绿,柳湛竟在下山路上偶遇张安——他不是早抄完那什么名册了吗?怎么这会才走?


    柳湛微不可察挑眉。


    与张安同行的是位负责搬运善堂米面的挑夫,下午亦听了一嘴, 瞅见柳湛, 立刻肘拐张安, 让张安也回头。


    不知所以然的张安回首, 这才发现柳湛,他和赵铁匠不同,并未知难而退, 旁边挑夫打趣说他难追了,张安便点头:“是难了,原打算乡试后提亲, 现下得会试了。”


    “哎哟,你要考举人!”挑夫竖大拇指,“有志气。”


    柳湛在后听着,此类从来懒得插话,但一想到书生考乡试是为了娶萍萍,就忍不了,不咸不淡开口:“中了县试,还要三年才得秋闱,寒来暑往,沧海桑田。”


    挑夫和张安熟,眼睛眺着柳湛,给张安帮腔:“张安,有人嫌年岁长,那你就先成家后立业嘛,生几个娃儿再考状元!”


    张安却摇头:“当今官家年近三十仍未立后,亦无子嗣,想来也是遵循大丈夫先立身,我等匹夫又着急什么?”


    张安说时,面上不自禁浮现敬仰尊崇之色。


    柳湛噎住,之后沿路,沉默如山。


    *


    翌日,天蒙蒙亮。


    萍萍去善堂的伙房用早膳,今日统一吃汤饼,煮好的无汤面添上辣子、花生葱和花,再浇一勺带肉沫的卤汁。


    汤饼已先配好数十碗,来一个人就发一碗,轮到萍萍,明明瞥见碗内葱花,她还是接过,道了声谢。


    此时伙房里人不多,她挑了张空桌坐下,手探向筷筒,却有一人先她一步抽了双筷子,接着在她对面落座。


    萍萍眼往上抬,见是柳湛——他今日亦是锦袍玉带,但打扮明显比昨日讲究许多。


    柳湛未同萍萍对视,径直端来她那碗,帮挑出葱。


    “你昨日不是下山了吗?”萍萍问。


    “昨日下山,今日上山。”柳湛专注挑葱,头也不抬。


    萍萍抿了下唇,伏低身子,声亦压到最低:“你天天在山里,是要弃国家大事于不顾吗?!”


    柳湛微笑,家国先于儿女情长,这正是他钟情的萍萍。


    “放心,我还没那么昏聩。”他笑


    着说。


    “萍萍,这位是谁呀?”人一多起来,就有忍不住凑近打听的。


    萍萍张嘴时,柳湛已转身,甭管认识不认识,就笑答:“旧人。”


    不是官人,旧人总算吧?


    萍萍合唇、默认。


    “哦?哦——”打听的婆子一音四声,起承转合,“那大官人怎么称呼?”


    “晚辈姓柳。”


    “国姓呀!”婆子拔高嗓门追问,“大官人家里做什么的?”


    “晚辈从前和萍萍在润州开汤饼店。”柳湛看向萍萍,敛笑,凝眸,“后来我不对,把她气跑了。”


    一跑就跑出几千里。


    婆子旋即回首,同另一张四人桌挤的八名婆子和小娘子对视、挑下巴、点头——说什么来着?


    大家都猜对了吧。


    婆子回头,接着四、五名小娘子亦走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气跑娘子,那是你不对。”


    “活该你娘子不认你,气反过来,多受一受。”


    “好好哄哄萍萍。”


    萍萍辩称不是娘子官人,却被淹没在如浪人声中。


    她无奈鼻息出了口气。


    众人仍在打破砂锅问到底,连煮面的厨娘都凑到桌边:“开汤饼店的?瞧你周身矜贵,甩手掌柜吧?”


    柳湛笑着摇头:“都是在下掌勺。”


    “真的?”


    “千真万确。”


    小童们也醒了,涌进伙房四处寻人,平常总唤萍萍娘亲的,贴近前听见大人言语,立马就问:“阿娘,这位是爹爹吗?”


    萍萍刚要否认,柳湛就抬手笑着摸了摸女童脑袋:“好俊的女娃娃。”


    他学本地人说话,还从袖中掏出个金镶玉的长命锁给女娃挂上。


    萍萍垂眼:好哇,有备而来!


    女童低头攥着锁,转身就要向同伴炫耀,柳湛抬手:“等等!”


    女童停步回头,柳湛又摸出一把糖,递给女童。一下子孩童全跑来要糖,柳湛笑眯眯挨个分发,而后似不经意推了一小把到萍萍面前:“要不要吃?”


    “我吃汤饼。”萍萍拒绝。


    柳湛脸色仅一霎黯淡,就重恢复柔和。随侍们抬着箱子进入伙房,将风车、布娃娃、纸鸢,陀螺、毽子……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发给孩童们,又给娘子婆子汉子,人人发一张百两交子,男女老少都送到心坎上。


    一时间许多人挤在这桌同柳湛道谢,萍萍面无表情盯着柳湛,他回礼时趁机瞥向她。萍萍的眼神无声说:漫天撒钱,陛下破费。


    柳湛抿唇,原本就弯的眉眼弧度愈深,笑逐颜开。


    第三次清晨,萍萍再次来用早膳时,发现伙房里面一夜变样。


    店门口两侧挂着红灯笼,墙上贴了吉字和福字,点单的名称价格牌亦挂在架子上,换了五张宽桌,内侍们进进出出,运的皆是鲜肉面粉,还有二人灶前轧面擀面,案板上十来个空碗,并葱、鱼皮、笋泼肉和小排配料。


    柳湛在灶前忙碌,锅里腾起的热气令萍萍一阵恍惚——他将伙房变成了三水汤饼的模样。


    亦或者说,他将三水汤饼搬来青城山善堂。


    萍萍想到当年是他果决离开润州,刚经营起来的汤饼铺说卖就卖,才重硬起心肠。


    柳湛见到萍萍来,一笑,将刚煮好的一碗银丝面添上鱼皮臊子,推给她:“四,戴红丝缯发带那位娘子。”


    这是他俩卖汤饼时的编号,四是左上角落里那张桌。


    萍萍没像在润州那会跑堂送面,径直略过灶台,柳湛伸手抓向她胳膊,快挨着了,却陡一收:“唉再等等。”


    他重推过来一碗,盖满笋和小排,没有加葱:“这里还有一碗,给你煮的。”


    片刻,萍萍端起碗道了声谢,自去找位置吃了。


    柳湛不敢回头视线追逐,因为他已经被灶台的蒸气熏得热泪盈眶。


    这一天早上,柳湛给善堂里所有人都煮了面。


    不知是面真好吃,还是财帛动人心,萍萍开始无论走到哪,都能听见旁人说柳湛的好话,劝和。


    每每这时,萍萍都回说莫要劝了,有一回在溪边,她被围得实在脱不开身,说了句狠话:“你们瞧这溪水,能倒流吗?”


    说完无意远眺,才发现柳湛立在溪对岸。


    萍萍心沉了下。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反正第二天还是笑呵呵煮面,逢人就打招呼,包括萍萍。


    好像善堂里的人突然就和柳湛熟了起来,有一回辰巳之间,萍萍路过后院,竟扫见柳湛在帮忙扫落叶。她顿住脚,已经走过去的人,倒回来瞧,才敢确认。


    翌日,傍晚,她又发现柳湛在打扫正堂。萍萍忍不住了,走进去注视了会,柳湛才停下扫帚,回首对视,旋起唇角。


    四下无人,萍萍直言:“堂堂天子,不在朝堂上安邦治国,却在这里执帚扫地?”


    柳湛手仍放在帚上,眉眼间俱是温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那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拘于灶炉,困于伙房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


    萍萍吐纳数口,转身就走,柳湛跑了两步将她抓住:“萍萍——”


    起初掐着手肘,下一刹自退数厘,改为指拉着她的衫子,再一对视,彻底放开她。


    他小心翼翼掏袖袋:“你走的时候,落下它了。”


    月钗一拿出来,夜明珠就满堂放亮。


    “它想跟你走,想被你重新簪在头上。”柳湛双手将钗奉至萍萍面前,屏住呼吸——不知她还喜不喜欢这支钗?


    如不喜欢,换凤冠好不好?


    萍萍仰望堂外,日落线下,一轮皎月刚开始往上攀。


    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但月亮不是他了。


    “明月依旧,物是人非。”萍萍说完不久,就感觉身边那双奉钗的手垂下。


    她狠下心没有再看柳湛,跨出正堂。


    良久,柳湛扫完余下那一块地,才慢慢踱出。


    外面,几位善堂里的人包括堂主,聚在树下喝酒。瞧见柳湛,堂主笑着招手,示意他也过来坐下:“都扫完啦?”


    柳湛点头,和其他人一样席地而坐。


    堂主给他倒了碗酒:“辛苦辛苦。”


    继而敬酒。


    柳湛应合,连喝数口,眨眼半碗下去。众人围上来关切:“今日萍娘子有没有和你……再好一点?”


    许是醉意上来,又许是心里难受再憋不住,他竟倾诉出口:“从前她说我是她的月亮,现在不是了。”


    “嚯,那她的月亮现在成


    谁了?”


    张安吗?


    善堂里的人赶紧锁住嘴巴,怕话漏了。


    柳湛面色如今晚夜色,抬手将剩下半碗饮尽。


    “大官人,别跟自己过不去,就算萍娘子一生有很多月亮,但你肯定是她曾经最爱的那一个。”


    这劝慰不如不开口,柳湛自倒了第二碗酒,一饮而尽。


    一阵钝痛,他嗫嚅:“我只想做她的唯一。”


    众人你看看,我看看你,拿人手软,吃人嘴软,两样皆占,怎么办?


    只能帮他咯!


    大伙交头接耳,不一会献出一计:“大官人,您的计策,对也不对。追忆往昔,仅仅重建一间汤饼铺是不够的,您要在她面前,把她从前为您做过的每一件都回忆一遍,事无巨细,要让萍娘子晓得,你都铭刻于心,不曾忘记。”


    “对,让她晓得你记着她的付出!”


    “还有,从前你俩恩恩爱爱的事,也捡最腻的回忆,别嫌粘牙。小娘子嘛,多听一些往事,保管心软,百炼钢化绕指柔。”


    柳湛拇指扣着碗,两颊紧绷:“当真?”


    “当真!上回米铺的掌柜就这样哄娘子的,他娘子本来要和离的人,听完就眼泪涟涟扑回老张怀中。”


    众人当中有个婆子是善堂医婆,术业专攻,多叮嘱一句:“实在不行大官人就卖个惨,撒个娇,说心口疼,萍娘子绝对放不下,怜惜你!”


    翌日,萍萍一早起来出屋,柳湛已等在门外。


    “今日不煮面了?”她淡淡问。


    “煮的。”柳湛跟她一起往伙房走,“我有话,边走边说。”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求一颗心


    “以前在金山, 我们也走差不多山路。”柳湛笑眺前路,缓缓开口,“每日照料完菜田, 我们就走山路去听经, 或去观江, 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一走……”


    说到这,柳湛眨了眼, 先垂下眼皮, 才偷看萍萍右手——并不是“就这样”,那时候萍萍会牵他的手, 甚至主动挽上他的胳膊,脸颊贴着,黏黏糊糊。


    而不是像现在,时刻隔着半身距离,他有时候尝试再靠近些,她就不露痕迹离远。


    柳湛勉力维持微笑:“下雨天只能在屋里,你会在做好吃的渍梅, 我太贪嘴了, 你就气得藏到床底下……”他虽是依计行事, 但讲出口, 自己也感慕缠怀,“山居真是神仙日子,我俩病中扶持, 你照顾我,我照料你,摩邓女见过了阿难的不垢不净, 但仍执爱。”


    “后来我重回江南,为了帮我找回记忆,你邀我重上金山。”


    柳湛话顿,前方山路转弯,脚下亦转,峭壁上一簇簇青苔,好似一针一线绣出的锦屏。他无心赏景,十分紧张,忐忑续道:“那时你对我全心全意,我却总质疑你的意图。”


    柳湛脚步慢下来,禁不住扭头凝睇萍萍,那时候她对他是真的好,比如对谈,那时的萍萍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任由柳湛的话全部掉到地上。


    柳湛别首,喉头滑动,是他自食其果。


    虽然萍萍一路没接话,但柳湛还是要继续说:“是我对不住你,”他顿了顿,低下头,“我……早该想起来,焦山上你都愿意为我死,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为一个人死。”


    山间鸟啼不断,甚至能听见清泉流淌的声音,却没有萍萍的回应。柳湛不禁扭头张目,紧紧盯着萍萍侧颜:“你还记得吗?在碑林里,那时我若记起曾为你腹上挨刀,万不会将你至于险境。”


    “啊哈——”萍萍本能张嘴,自知失礼,即刻捂嘴,掩住后半声哈欠。他刚一阵叨叨,把她说困了。


    柳湛眼红人怔,腿半晌忘了抬,心头大恸,一声哈欠在脑海里久久难驱散。


    萍萍只好也停下来,告诉他:“陛下,您说的这些事民女都记得。”


    但也仅只记得。


    她继续往伙房走,柳湛如梦初醒,拔腿直追。他脸上一阵烫,她不在意了。


    接下来一路,柳湛都没有再开口。


    前方伙房门口,小小一块地竟挤了四、五人打扫——全是昨晚树底下喝酒的,正待柳湛捷报。


    众人眺见柳湛,笑容俱僵——他怎么不张嘴呀?


    昨日不是教过吗?把二人情意反反复复掰开嚼烂,萍娘子心慈好善,肯定念旧情!


    医婆亦抬手在胸口比划,提醒柳湛卖惨撒娇。


    柳湛垂眼,避开医婆对视。


    他自觉不会撒娇,但愿意为她讨巧卖乖,抬起手臂,缓慢抚向胸口:“萍萍……”


    萍萍前方是医婆,侧首是柳湛,闻声扭头看向柳湛。


    柳湛原先仅指尖探抚锦袍,这时变成五指展开,狠狠抓心。他手背上骨节与青筋俱起,英眉攒起,分唇轻喘,泪盈于眶中晃荡,将掉未掉,沾湿睫毛:“你现在这样……我心口疼。”


    整个人仿佛一碰就会碎,若为女子,便是西子再现捧心。


    萍萍转脖朝前方唤:“医婆,他胸口疼,您给他瞧瞧?”


    她托付了医婆,就径直走进伙房,将柳湛抛在身后。


    柳湛瞧得分明,她依然善良,没有恶意,但眸子里读不到丝毫的触动。萍萍对待他完全就是对待街边摔倒的路人,萍水相逢,搭把手,扶起来,而后离去。


    他这才意识到,从前驿馆中、汴河上,能一次又一次哄好她,不是他的讨巧卖乖厉害,而是她的爱多到可以原谅他。


    柳湛脸又烫了下,不仅下意识回避众人目光,甚至连阳光草木也不敢对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少顷,柳湛重新抬首,厚起脸皮目光继续追逐萍萍,并暗中给自己打气。


    他迈进伙房,像之前那样,沉下心认真给萍萍煮面。


    如此日复一日。


    *


    寻常人家生子百日,要过“百蒣”,至来岁生日,过“周蒣”。善堂里的孩子虽然生辰是捡来那日,但也要过百蒣、周蒣,因为他们和别的孩童一样珍贵。


    这月廿三,善堂里给一位男童举办周蒣筵席。


    大伙天不亮就开始忙活,吃席伙房是坐不下的,桌椅都搬来外面山路上——平时惯用的加库房里存的,一共摆下十二桌。


    人展臂宽的蒸笼高高架起四层,蒸羊、蒸鹅、蒸鸡蒸猪头。


    萍萍忙前忙后,她见柳湛也在人群中穿梭,手脚不停。二人兴许都偷瞟过对方,但没对视,亦未打招呼。


    萍萍分神一霎,一拇指长的梅条塞进她嘴里——厨娘正炸猪肉,分一点先尝。


    “好吃不?”厨娘笑问。


    刚出锅,有些烫,萍萍卷了下舌头:“好吃!”


    厨娘便将那漏勺长筷都往萍萍面前递:“帮我炸会,我要去方便,憋不住了。”


    “那你快去!”萍萍先擦干净手,才接过,帮着炸,翻面、炸好的捞起来沥油。


    厨娘没去多久就回来交班:“来了来了。”


    萍萍归还漏勺,手空下来,见肉已炸好一箩筐,就帮着分盘,挨个端上桌。到第七桌还是第八桌,萍萍没细数,突然就和柳湛对上眼。


    他旋即笑了下。


    萍萍视线往下挪,才发现柳湛身前案板上有凝乳缸子,还有挤好了,成形的十来个酥油鲍螺。


    “尝一个?”他扬着嘴角邀她品尝。自她离宫后,那些个反反复复追忆往昔的日子,他以为六年前的回忆就只那些了,却突然在某一夜记起一件新的:他觉萍萍制酥油鲍螺辛苦,不想操劳,自己在画舫里学,做给她吃。


    柳湛激动得从床上坐起,一手攥拳捶另一只掌,犹嫌不够,赤脚下地绕寝殿踱步。


    那一夜他难得重新拥有了几分活力。


    柳湛冲萍萍笑道:“尝尝,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萍萍其实无论何时,都馋酥鲍,心却下沉一寸,面上浅笑:“不了,我早上吃饱了。”


    柳湛的心再次跌落。


    萍萍扬了下手:“那我去那边帮忙了?”


    说这话时,沉下去的忽又跃起一寸,持平。


    “去吧。”柳湛面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语气始终温柔。


    周蒣宴须一人主持唱诵,大伙自然推荐最有文化的张安。


    张安事先写好千字墨稿,一卷长得两手兜不住,直垂地上。


    他一字字照着念。


    萍萍听了会,发现掉书袋严重,词句晦涩,且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是车轱辘话。


    她再往下一扫,十来桌人,大半掺起瞌睡。


    她有点明白张安为什么考不中了,正想着,见张安顺着读已快读完手上捧的,萍萍连忙帮他拾起地上掉的,张安读到那一行刚好接上,没有中断、磕巴。


    张安感激看向萍萍,四目相对,萍萍浅笑点头,张安马上跟着点了下,红着耳根继续念。


    唱诵了半个时辰才说完,接下来该行“试蒣”——这是本朝周蒣必行的风俗,将果木、饮食、官诰、笔研、筭秤罗列在一块红布


    上,那做周蒣的小儿从头至尾爬过,看先拈何物,以为征兆。


    这项有意思,大家从昏昏欲睡中醒来。


    善堂里男童不多,今日周蒣这位,天生右手没有五指,才被遗弃。他爬的时候萍萍和另外两位小娘子沿路跟随相护,男童右手抓起一支毫笔,众人叫好:“好,将来考状元!”


    话音未落,男童就丢了笔继续朝前爬,抓起那方砚台。


    这个重,萍萍赶在男童下面托住,砸坏砚台是小,碎砸飞进他眼睛里就糟糕了。


    男童懵懂不知,抓着砚台挥了又挥,折返回爬,一路不放手,萍萍就上下左右一路托护,为了方便,改蹲为跪,情急之下跪着爬了两步。


    试蒣完便开席,众人吃吃喝喝,也不讲究,有几个酒蒙子到处敬酒,轮到萍萍这,她不好拒绝,也喝了两盅。


    不一会儿,柳湛也来给她敬酒了,定定看着她,幽黑的眼眸像要把她吸进去。


    萍萍心一慌:“不喝了吧,我都上脸了。”


    柳湛唇抿一线,而后旋起,温柔笑应:“好。”


    他带着满满一盅酒离去,周围皆是欢声笑语,小童们嬉笑打闹,衬得他的背影格外孤寂。


    少顷,柳湛折返,手里的酒不知道是倒了,还是喝了,反正没了,变成一碗清汤。


    他将汤双手捧到萍萍面前,见她不接,也不恼,笑着放到桌上,温声告知:“醒酒汤。”


    萍萍小声,极利落地道了声谢,她能感受到汤面散发的热气,应该是他特意温过,但她没喝,继续同旁人闲聊、说笑。


    善堂里有几个婆子年轻时是演杂剧的,这会不上妆就演起来,身上功夫都还在,引得阵阵喝彩。


    萍萍长得不算高,又没卖力挤,站在后排有些瞧不着,踮起脚尖,扬着下巴看。


    “萍萍。”


    “萍萍。”


    旁边人喊了两声,她才侧首,柳湛不知何时站来她身旁。


    “我举你起来?”柳湛笑道,“瞧得清楚些。”


    周围没人那样做,萍萍拒绝:“不了,太尴尬了。”


    柳湛没应声。


    萍萍继续观杂剧,不多时,身边男人再次开口:“喝水吗?”


    杂剧正演到精彩处,萍萍目不移,只口中拒绝:“不渴。”


    “吃不吃东西?”


    萍萍这回口都没开,只右手压低摆了摆。


    柳湛见人多挤着,天气又渐热,周围已有人打起扇子,便也抽出一把折扇,展开来为萍萍扇风。


    “不用了。”萍萍过了会发话,柳湛道:“我——”


    “嘘!”萍萍转头指放唇上,瞪他一眼,“我听不清了。”


    柳湛呆立住,不用扇就身心皆凉,尤其两管袖子里,凉飕飕的。


    她嫌他吵了。


    她宁愿独享,也不愿和他同待一处。


    等杂剧精彩处演完,萍萍再转头看时,旁边伫立之人变成一位小娘子,柳湛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但晚上萍萍和大伙一道收拾狼藉时,柳湛再次现身,他一凑近萍萍,大伙就各种由头撤退,顷刻间山路上只剩下萍萍和柳湛,还有未收完的桌椅板凳。


    她搬桌回库房,柳湛夺过:“我来吧,你歇着。”


    萍萍闻言道了声谢,竟真不收了,拔腿就走。


    柳湛望着她转身,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痴娘、敬酒的,张安、男童……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对每个人都善解人意,可不可对我也好些,给个回应?”


    他喉结鼓起,眼尾泛红,微微抬了臂,胸口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