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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他绝不会放手


    他知道之前自己有负于她, 不该如此质问,可面对萍萍一次又一次的冷漠,人心都是肉长的, 还是忍不住出口。


    柳湛心里难受得要命, 别过头, 微扬起下巴,喉头滑了又滑。


    过会,稍微调整了些, 才重转回头看向萍萍, 咬牙吞咽:“对不起,我方才话说重了。”


    萍萍始终安静注视柳湛, 听见这句,心里突然就打一浪,啪地拍上岸。


    自重逢起始终平静的她,竟重泛出一丝怨恨,也可能是今晚喝了酒,冲口而出:“我以前也对你好过的!”


    是他自己把她的心践踏到地上,碾碎。


    她低头瞥地, 干净利落:“我们就这样算了吧。”


    柳湛讷然失语。


    他知道萍萍是攒够了失望才离开, 她的爱是逐渐消散, 可他不是啊!明明离京前还你侬我侬, 她在他怀里答应得好好的,他离开她房中时回望一眼,她甚至都在冲他笑。


    他满怀希冀筹谋着他们的未来, 她却骤然离开,整个人兀地消失在世间。


    叫他怎么甘心!


    直至此刻,他依旧满心满眼都是她, 也忘不了她全心全意爱他的样子。


    柳湛暗攥双拳,自己不可能放手,更不可能眼睁睁送她去爱别人。


    “郎君。”一随侍忽自幽暗中现身,在柳湛背后埋首作揖。


    柳湛垂帘不语,不是下过命令?随侍不得轻易现身。


    随侍亦恐柳湛恼怒,头垂得更下:“郎君,事情紧急。”


    萍萍在不远处听见,转身就走,她不听墙角。


    柳湛眼急:“萍萍!”


    随侍在柳湛身畔低语“那人已经带到”,柳湛却只瞅着远离越远的心上人,急忙表态:“我不会放弃的!”


    萍萍听进耳中,脚下不停。


    她往山上走,回自己厢房,一路步子都比平时快,因此眼睛瞧见路边提灯的张安,脚却没停,越过两步,重倒回来:“张安?”


    他怎么没回家?


    张安看穿她的疑问,笑着颔首:“太晚,堂主留我在堂里住一宿。”


    萍萍点头:“是,这么晚看不清,山路陡容易出事。你早些歇息吧!”


    说罢便辞行,张安跟着她走了好几步,才踟蹰开口:“萍娘子!”


    他磕巴了下:“鄙、鄙人有话想同你说。”


    萍萍驻足,转身。


    灯笼光照在二人脸上,周遭青松梧桐皆只幽暗轮廓,草丛黑得完全看不清。


    夜风掠过,张安身上起鸡皮疙瘩。非礼勿视,他方才不是有意去窥萍娘子和柳大官人,但是瞧见了,就很紧迫,怕有些话真拖到高中就晚了


    张安攥紧灯笼杆,有手汗蹭到竹杆上:“娘子聪慧情致,慈悲纯善,鄙人已悄然倾心,愿高中之日聘娘子为妻。”


    萍萍敛笑,肃然回绝:“我对郎君无意。”


    夜风依旧掠过,灯笼里的火苗跃动,张安极力再争取:“鄙人虽然眼下清贫,但来日——”


    “相信郎君来日定能高中,一展抱负!”萍萍打断他,“只是郎君非我倾心,‘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张安整个人都黯淡下来,十分难过,但萍娘子将他喻为兰草,想来又可以接受。


    她不倾心自己,那倾心何人?


    他还是有些不甘,想知道自己输给了谁:“娘子倾心之人是柳大官人吗?”


    萍萍被问得一怔。


    自己还倾心柳湛吗?


    应该没有……


    以后,也许她还会重新敞开心扉,爱上别人,但很肯定再难像从前那样,至诚至性、浓烈绵长——因为飞蛾一生只扑一次火,义无反顾,翅身俱焚。


    忽地,萍萍觉着侧边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她随之扭头,难不成想什么来什么,是飞蛾?


    不对,飞蛾没那么大动静。


    “萍娘子,你在瞧什么?”张安还没走,凑过来问。


    萍萍想到他手上有灯笼,便道:“张安,你跟我去草丛那边瞧瞧,好像有动静。”


    “有吗?”张安并未有听到过,但还是依从萍萍,一道小心翼翼靠近草丛,甚至不由自主弓起背,将灯笼举高。


    照清楚了,草丛里什么都没有,只开着几朵没晃的小花。


    “你看错了。”张安笑道。


    *


    柳湛留了些随侍收拾桌椅并看护善堂,余下的随他下山。


    青城县小驿正修缮,住不得人,一行人直奔灌州官驿。那人得了通传,房门一开,柳湛尚未跨进,她就跪地参拜陛下。


    只是言语含糊不清,口中似含物,柳湛往桌上扫了一眼,除却一盘兔头差不多啃完,旁的饭菜都才动筷子。想来千里奔袭,应该赶了许久路,这会才填肚子。


    柳湛便在允起身后多添一句:“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当年奴婢欠陛下一份情,这辈子都会报答陛下!”


    柳湛抿了下唇:“兔头合口味?再上一盘?”


    “真的还能再上吗?”


    她似乎不相信,柳湛脸上表情稍微严肃了些:“君无戏言。”


    “郎君!”外面随侍奏报,“姚帅臣闯关入城!”


    姚拱辰如今入职枢密院,手握重兵,他不驻守京畿,奔来灌州做甚?


    柳湛自知疑人不用,却难免生擒王猜想,心沉下,面上同房内那人依然温和:“不耽误你用膳


    了。今晚辛苦你一下,待会吃完就别睡了,随朕上山。”


    柳湛说罢果决跨出房门,往馆外走,两袖生风,冷声询问:“姚拱辰带了多少兵马?”


    “单枪匹马。”随侍话音落地时,柳湛已经步至驿馆门口,亲眼瞧见姚拱辰一人一骑,从街尾疾驰,越来越近,马蹄急促,明月照影。


    到近前急刹,驾雾高高扬起一对前蹄,姚拱辰勒缰正马头,胸口起伏轻喘,直到瞧见柳湛,神色一霎从焦急变作茫然:“陛下。”


    柳湛川渟岳峙:“京中出事?”


    “无、无事。”姚拱辰嗫嚅。


    “朝中生事?”


    “也、也无。”


    “那是你自己的事?”柳湛冷峻追问。


    “臣也无事!”姚拱辰立马否认,勒缰调转马头,“臣魔怔了,这就归京。”


    “拱辰,”柳湛叫住姚拱辰,“你是不是为废后案而来?”


    姚拱辰人在马上一滞,半晌如石塑,而后僵硬着扭转身子,人看向柳湛,勒缰的手和马头仍朝城门。


    “臣——”他吞吞吐吐,“臣、臣只是……”


    柳湛撩起眼皮,猜姚拱辰是想确认那一船人是否真的全部殒命:“废后阴毒,如诏所言。”


    姚拱辰瞪大眼睛,一霎间悲痛绝望迷茫懊悔,逐一在脸上闪现,身微颤抖:“陛下……如何猜到臣要问这?”


    柳湛启唇合唇,此刻百感交集:“因为你最后一回去扬州,朕也在船上。”


    *


    翌日,萍萍一早去伙房,柳湛依旧亲手给她准备了早膳。


    他竟然系了条合围,擦干净手上面粉,才给萍萍端上一笼热腾腾的笼灌浆馒头,这又叫汤汁包子,包馅时一并包入凝固汤冻。


    萍萍低头又抬头,看他一眼,今日不是汤饼了。


    “汽小心烫着,”柳湛边叮嘱边帮她挡了下,继而笑道,“想着接连几日皆是汤饼,怕你吃腻,换了口味。”


    他隔空逐个指着解释:“这俩猪肉馅,这两个是虾肉,这个江鱼,你捡合口的吃。”说罢转身,又去灶上端来一碗汤汤水水,“要是都吃不惯,这里还有馄饨。”


    萍萍扫了眼,是笋蕨馄饨,这个季节难得还囤有笋蕨。


    她久不应声,柳湛扯了扯嘴角:“要是还想继续吃汤饼,我再去煮。”


    柳湛说着朝灶台方向扭身子,站起。


    “不用了。”萍萍阻拦,“这些我都吃不完。”


    说着就当着柳湛的面,将那碗馄饨分给别的小娘子。


    柳湛改站为蹲,伏低身子赔笑:“我头回学做,只怕不好吃。”


    “还好。”萍萍抽筷低头,要吃灌汤馒头,柳湛忍不住再叮嘱:“里头有汤汁,当心烫嘴。”


    萍萍顿了下,回道:“多谢提醒。”


    她难得额外多回,柳湛笑逐颜开,又觉今日要做的事有希望。


    萍萍一开始吃那两只虾馅时尚未察觉,等吃到肉馅,就觉出不对劲了——伙房里的人怎么突然少去许多?除了她和柳湛,只剩下两位小娘子,连灶后面都没人了。


    紧接着,那两小娘子也猫腰离开,走时频频往萍萍这边瞅,跨出门槛那一霎,改走为奔。


    四随侍旋即进门,其中二人各端一木盘,另二人执杖。


    吱呀一声,随侍将大门紧闭。


    “你要做什么?”萍萍警觉,昂首质问柳湛。


    柳湛心一痛,她觉得他会害她吗?


    这会真心口疼,却不敢流露,怕她又唤医婆加走人。


    柳湛努力扬高嘴角,维持笑意:“萍萍,我以后再也不会伤你。”


    他分腿撩起袍子,又掀里衣,露出纵横交错,狰狞满腹的疤痕:“分别两年,我每念你一回,就在这上面划一刀。”


    随侍将木盘中的两碗汤药逐一放到桌上,里面各有各的黑乎乎。柳湛盯着萍萍的脸道:“一碗附子,一碗避子,我加了量,都和你饮下相当。”柳湛抬手端碗,萍萍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喝光那碗附子熬的汤药,接着又要喝避子汤,还道:“欠你的板子稍候便打。”


    “够了。”萍萍抬手抓碗,一碗汤药洒出大半。


    “都不用!”自重逢后,她眼角第1回 泛起红潮,“你以为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吗?”


    萍萍哽咽。


    柳湛目不转睛看着她,表情始终肃穆:“你自然不会原谅我。”他坚定道,“因为我做得还不够。”


    柳湛两臂垂回膝上,微微转身:“我还欠你一个人。”


    二随侍打开对开的大门,夕照从门外亮处走进来,和一束阳光一起跨进伙房。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可为也,不可执也。……


    萍萍愣了会, 猛地坐起,朝门口奔去。


    夕照见她如此反应,也立马淌下眼泪, 二人展臂相拥, 紧紧箍着, 都有点透不过气,但心里却无比高兴,还想再搂紧些。


    良久才分开。


    “夕照, 真的是你?”萍萍掐一把大腿, 疼的,却仍怕是梦中, 抬手还想摸夕照的脸,手才刚抬起,夕照就一把抓起萍萍的手,主动摁到自己脸上,掌贴着颊:“我现在不叫夕照,叫回苔花儿啦。”


    “苔花儿,你怎么会……”萍萍没继续问下去, 凝视夕照笑了会, 改口, “真好。”


    夕照记得自个任务, 将话,且都是好话引到柳湛身上:“当年多亏了陛下,既允我亲手报仇, 又保全我性命。”


    当年对外宣称她被棰杀,但先皇无力,如今的官家, 彼时的太子一手遮天,那重杖不曾有一棒打到夕照身上。她好吃好喝,坐着马车出宫又出京。


    萍萍沉默须臾,再开口,另起了话头:“你这些年过得怎样?”


    她冲夕照笑一笑,扭头再看向柳湛时,笑就敛了些,续问,“住在哪里?都做什么?”


    柳湛旋即会意,锁住萍萍双目,沉声笃定:“我没行监坐守。”


    他真没派人跟踪夕照,这会找夕照,亦寻许久。


    柳湛一念忽转:没有跟踪,那萍萍会不会责他没继续保护夕照?


    这么一想,心慌得乱了一拍。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柳湛做任何关于她的事,接触任何她在乎的人,都会患得患失,想她一切都好,又唯恐自己做得不对,令她失望。


    夕照听得柳湛言语,忙帮着解释:“陛下没有拘着我啦……出了京,他就放我海阔鱼跃,天高鸟飞了!”


    夕照说时暗暗感叹,官家在萍萍面前竟然不自称朕:“我这几年天涯海角,四处乱逛!”


    “我也是!”萍萍眼睛一亮。


    夕照笑道:“我离京先去了姚司膳总提的寿春,然后沿路下了你说的江南……”到这夕照卡了下,“江南美是美,就是吃不太惯。”


    萍萍一笑,很高兴夕照经历许多后,还愿意在她面前实话实话。


    夕照不察,续道:“还不如灌州呢,这儿对味。对了,灌州的兔头你尝过没有?”


    “尝了——”萍萍笑,“我猜你肯定爱吃。”


    夕照挠挠脑袋:“反正我是头回入蜀,这么一说,要不在这先玩半年?”


    她有股冲动想邀萍萍同游,但同时清楚,官家不会应允,所以邀请的话还没从肚腹提上喉管,就夭


    折。


    “那你就从灌州往下玩……”身为过来人的萍萍给夕照规划起路线。


    柳湛在旁沉默且贪婪地注视着一切,如果自己和萍萍的重逢也这样千欢万喜,无话不说,该多好。


    萍萍自觉没有笔纸,比划不清:“唉,要不我干脆和你一起去吧?”


    “那怎么成!”夕照尖嗓,“你还要陪陛下回宫的!”


    萍萍身上一冷,须臾反问:“我为什么要和他回宫?”


    “陛下找了你这么久也等了这么久……”夕照终于觉出不对劲了,声音越讲越小,“总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你说是不是?”


    方才说那句海阔鱼跃时,她就忆起自家娘子的教授,但仅一带而过。这会气氛低迷,心绪就受到感染,阴沉沉,一句月明禁不住来来回回追忆。


    夕照合上唇,也没了笑。


    萍萍不知如何接话,与夕照两厢沉默。


    柳湛睹着萍萍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心渐紧缩。


    片刻后,萍萍侧首看向柳湛,他心又被拽着一揪,急嗓声干:“我不是要挟恩图报。”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没想过要挟她,更不希望她有负担,最重要的,他和她之间,他求的不是恩情,不是偿还!


    萍萍再次陷入沉默,事实上她始终没再开口——此刻,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莫名心烦意乱。


    良久,柳湛难得逮到一回对视,立马扯嘴角一笑,无声询问:那你会和我回去吗?


    萍萍眼皮直眨,避开对视。


    她不会回去的。


    她的行动给予了答案,柳湛一颗心沉沉下坠。他苦笑,嗓和鼻都发酸:自己做得还是不够,对吗?


    萍萍睹见柳湛神色,愈发烦躁,像胸腔里有一堆乱麻,必须限时解开,却越扯越乱,怎么也理不清。


    她已经意识到这两天原本平静的心变得容易激动。


    她有些逃避这变化,撩眼皮瞪向柳湛:“你为什么总是要在我眼前出现?”她声音恨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柳湛愣怔,分唇。


    他突然想起之前争天下时,思忖过的一段话:“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强求天下,是行不通的。


    你想要将天下攥在手里,刻意去占有,去束缚和掌控,最终往往注定失败。


    这是老子的无为。


    彼时柳湛嗤之以鼻,此刻却若棒喝,由天下推及情爱——越刻意强求,她就退得越远。


    也许这世间所有事,都不可执相,不可强求。


    她有她自己的意志,她不情愿,攥得再紧也会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滑走。


    柳湛起身,黯然神伤。


    他不愿最后留在她心里的形象,只剩追着乞着,苦苦相逼。于是转身拖着步子往门口走。


    三、两步,忍不住最后一次回首:“萍萍。”


    萍萍还在心烦意乱,既觉得方才话说重了,又开不了口道歉。


    柳湛见她一直垂首,头都不肯抬下,笑了笑:“君当如月妾如星。”他摇首,“其实你不是星辰,是赤日。”


    她说得对,他也不是月亮,他是草木大地,凡夫俗子,皎月可以无星,但草木和人都离不开太阳。


    一旦没了太阳,就活不下去。


    不管萍萍看没看他,听没听进去,柳湛觉得说出这句话,都了无遗憾了,他看向桌上:“灌汤冷了就别吃了,泼了吧。”


    说罢掉头而去。


    随侍们得了命令,随官家下山,虽然沿路官家面无表情,他们却觉满脸皆是哀戚,伤痛欲绝。


    一行人正沿山腰石阶下山,忽然左右射来近百飞箭,两厢夹击,湛蓝淬毒,嗖嗖作响。


    前方路亦被毁,地上突然多出数十吐芯毒蛇并毒虫。


    “护驾!”


    “保护郎君!”


    随侍们拔刀拨箭,护着柳湛退进竹林,一只被削尖的竹笼从天而降。


    “郎君闪避!”随侍们提醒柳湛左躲,柳湛却比他们反应更快往右纵身,翻腕袖旋,不仅躲过竹笼,手中薄剑还砍断机关。


    见随侍大多往左,柳湛蹙眉:“当心地陷!”


    天罗地网往往成套为机关。


    往左落的随侍们刚一触地,地就塌陷,现出里面挖空的尖竹坑。


    随侍们脚跟不敢落,脚尖上一点,再次跃起,有两个功夫差些的迟反应,被竹扎穿了腿。其余随侍立即营救二人,柳湛却突然记起扬州那一船人,害怕极了。


    “不要管这里,你们速去善堂!”他吼道,“快去,都去!”


    机关已破,又跃出一拨蒙面刺客,柳湛剑舞梨花,口中再叮嘱:“别让他们知道,把每一个人都暗中护好了……”


    “可是郎君您——”


    柳湛眼见着随侍们只去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踟蹰仍留他身边,柳湛怒道:“听见没有?去善堂!”


    他伸臂,抢在随侍前面挡下一击,表明自己一个人也能应付:“如有违令,便是抗旨不遵!”


    余下随侍这才咬牙应喏,运气轻功往山上赶。


    柳湛心慌乱跳,并非畏惧眼前刺客,只怕扬州之事重蹈覆辙。


    他一人独战十余刺客,二、三十回合便试出破绽,剑往回一勾再一刺,就破了阵。刺客们四散后退,武功高的尚能持剑抵御,武功低的,倒的倒,跪的跪。


    柳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一名跪地被打落兵刃的刺客,不容看清就剑横脖颈:“说,谁派你来的?”


    刺客闻言就要脖颈撞剑,柳湛挥臂让剑,刺客身子抖了下,下一刹如张纸软趴趴躺下去——这情形柳湛甚熟,是刺客服毒自绝。


    柳湛剑尖一转,挑开刺客面巾,面容已被炭烧毁。


    见是死士,他再不留活口,一顺转过,削竹砍笋般逐个削掉脑袋。


    柳湛出手向来果决、干净,斩草必除根,这回却在剩下最后一名刺客时,陡地停手,整个人定住。


    之前喝的那一碗剂量过大的附子汤发作了,手脚麻痹,他腕一抖,剑脱手坠地。


    哐当一声成了提醒刺客的号角,那刺客从地上爬起,捡起一截断竹,抱着朝柳湛冲去。


    柳湛耳闻目睹,身却不听使唤,艰难移步,还是躲得慢了,虽未刺中心脏,仍偏刺入左肩胛骨下。


    刺客存了同归于尽之志,尖竹如锥几将肉刺穿,刺客脱手后那截断竹就如飞镖,定在柳湛身上。


    刺客见一击没有杀死柳湛,蹲下去找刀再砍。千钧一发之际,柳湛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一面后仰躲避刀砍,一面咬牙忍痛,拔出断竹,掉转被血染红的尖头,狠狠朝刺客刺去,毫不犹豫将其脖颈捅穿。


    终于,都杀尽了。


    他脱力,收不住后仰力道,整个人倒栽跌进身后瀑潭。


    半晌,两只血淋淋的手先伸出来,扒上潭边泥地,紧紧抠着。接着,柳湛撑臂,自己从潭中爬出来。


    他眯着眼,翘起嘴角冷笑——就算受伤,就算服毒,也自信可以撑住,爬也要爬回善堂,亲眼见到萍萍安全。


    下一霎,柳湛晕厥潭边。


    *


    山上,善堂。


    柳湛并一众内侍撤离后,伙房内分外安静。


    夕照缩肩沉默半晌,撅起嘴,声细如蚊:“银照,你可能伤陛下的心了。”


    话亦像蚊子在萍萍心上叮了一口,她听着哪哪难受,不舒服。


    其实自己也觉得刚才话说太重,低头,死盯余下的灌汤馒头。


    “你吃吧,我上山前吃饱了。”夕照道。


    萍萍似乎是不想扫夕照的兴,才低头拾筷,将余下的灌汤馒头一个一个,全部吃完。


    不带偏见地讲,哪怕汤汁凉了,也非常好吃。


    “挺好吃的。”她呢喃。


    “这话你该在陛下在的时候讲啊!”夕照拍大腿,又说没事,陛下还会再来,到时候再说给他听。


    可一整天,柳湛都没再出现,没忙于灶台,没帮忙打扫,也没和


    大伙坐树下谈天说地,打成一片。善堂里最打眼的柳大官人,今日竟哪哪都找不见。


    “陛下被你伤着了,得缓缓,”夕照同萍萍唏嘘,“估计得几日,养好了脸皮和心,才会重新上山。”


    真是这样吗?萍萍蹙眉,四下张望,房顶屋后,树丛石壁都扫了扫,看有没有藏着柳湛的随侍。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孤家寡人


    萍萍没找见一个随侍。


    但她并没放心下来, 反而灵机一动,抚了下夕照手背:“你先忙着,我去喝口水。”


    夕照不疑, 点头让她快去, 萍萍却没有回房, 反而沿着石阶下山。


    她逮着身后窸窸窣窣声音,迅速回头。


    空无一人。


    萍萍歪头倾身等了会,一只螳螂从她眼前跳过, 跃进草丛。


    萍萍回身, 接着往下山走。


    过了会,还是觉着有人跟踪, 甚至那人都绕到她前面去了,似要阻拦下山。


    萍萍心里有了判断后,驻足不再等待,径直呼唤:“有人吗?”她笑问,“不知是哪位大官人?”


    片刻,从树林里挪出来两名内侍,你看我我看你, 十分踟蹰。


    萍萍拜道:“见过二位大官人。”


    “萍娘子切莫这样称呼, 卑职们惶恐。”随侍急忙回, 又道, “尾随失礼,还请萍娘子别见怪。”


    “哪里哪里,”萍萍笑道, “你们都跑到我前面去了,哪里是尾随呢?”她笑淡了些,“下面是出了什么事吗?”


    二随侍一个唇粘起, 另一个道:“萍娘子,您还是回去善堂吧。”


    萍萍敛笑:“你家郎君现在何处?我要见他。”


    两个闷葫芦,石头人,不回话。


    “你们不说我就接着下山了!”萍萍迈大步径直从二随侍旁边擦身,随侍急阻:“萍娘子留步!”


    但仍嗫嗫嚅嚅,萍萍遂朝二随侍深鞠一躬:“我向二位保证,绝不会告诉你家郎君是你们告诉我的,还请如实告知。”


    随侍们还忙礼,将遇险之事逐一道来。


    萍萍越听越急:怎么不早说!


    但事已至此,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苛责随侍,而是确保山上众人和柳湛安全。萍萍自己做主,告知堂主,继而通报普照寺,和山上的庙宇,山宿都通气,互相照应。


    普照寺派了武僧来帮忙,善堂里的小娘子婆子也不全仪仗他人,自己随身携带起剪子菜刀,实在不行锅铲擀面棍,定要捡一件武器防身。


    萍萍自己则在交待后,就急急抽调七、八随侍,要去寻柳湛。


    随侍哪里会允:“郎君若知萍娘子涉险,定会怪罪我们。您不要去,我们去寻就行。”


    “这山上你们不熟,我熟。”萍萍坚持。


    随侍便道:“可以差个师父和我们一起去。”


    “是啊,我们也熟这上山下山,十八条道。萍娘子你就在堂里等消息吧,”“武僧附和,双手合十,“佛祖保佑,柳施主定会逢凶化吉。”


    萍萍却还是坚持,谁劝都不听,没奈何,随侍们只得允她跟着一道去找。


    萍萍原先被护在队伍中间,渐渐的,她就走到前面领路,从石阶穿进竹林,下坡陡,她脚下明显变快,随侍担心她摔着,急忙前赶准备扶,萍萍却先一步抓住一棵翠竹,自己稳住。


    数颗石子往下滚。


    林子里的竹子倒的倒,断的断,满地的打斗痕迹,地下还有机关,萍萍看得眉心直跳。


    “我们往那边寻。”萍萍一指右侧,没察觉自己破了音。


    随侍们却察言观色,为首那人快步赶至萍萍身边:“萍娘子,您不用太担心郎君,他武功冠绝,且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估摸已经解决完那帮歹人。”


    萍萍旋即扭头反问:“如果没事,他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善堂?”


    随侍哑口:当时伙房里,不是您不让官家在您面前晃吗?


    因为沿途寻找时,官家曾多次孤身离队,所以随侍们并不觉稀奇,皆以为官家不回善堂,是避让萍娘子,依从她的心愿。


    竹林越往深走越黑,萍萍回头急问:“你们有没有带火折子?”


    随侍们唰唰全点起来,同时递给萍萍一根,她举着火把慢慢走,眼睛上下左右扫,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恍觉青竹表面也浸出冷汗。


    还未至潭边,就听瀑布湍急,再走近,那岸边黑黢黢一个人。柳湛穿的是白袍子啊,萍萍想着心一沉,蹲下来细照,发现他的袍子红了,清潭里也全是血水,她心中顿时翻江倒海。


    随侍们蜂拥围来,处理伤口,包扎,并往柳湛嘴里喂了颗丹药。柳湛悠悠转醒,将一睁开眼,萍萍就激动质问:“难道你不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吗?”


    她吼完了,犹扯着喉咙,紧紧盯着他。


    随侍在旁轻声向柳湛解释:“郎君,萍娘子牵挂您,说什么都要来寻。”


    萍萍一愣,自己一路的揪心和激动,是因为牵挂柳湛吗?


    武僧就在这时上前告知柳湛近日寺里和山舍久住的住客情况,并允诺待会回善堂,奉上详细。


    萍萍见状,也赶紧告知:“昨晚上善堂附近的草丛,也有异动。”


    柳湛闻言,望着她笑,轻喘一声。


    火折子照得他忽明忽暗,脸色苍白,之前西子捧心萍萍不为所动,这会却心冷不丁抽了一下。


    “多谢诸位,我心里有数了。”柳湛虚弱的声音像无脚云,天上飘。


    随侍们最初打算将柳湛搬回善堂,他一听脸色更白,眼眺着萍萍启唇:“不用,我自己走。”


    “那哪行?眼下郎君如何走得!”随侍们不允。两厢僵持,随侍们退让一步,改搬为驮。那随侍都已经蹲下了,柳湛就是不上去,一脸愠色,坚持要自己走。听得武僧都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萍萍已经猜到原因,咬牙回首,瞪他一眼:“你不要逞强。”


    柳湛耳根偷红,轻声吩咐随侍:“你们搀着我。”


    两名随侍一左一右,肩驮住柳湛手臂,将他搀回善堂。


    大伙将就柳湛,都走得极慢,萍萍原先在柳湛前面领路,总觉得背上灼热,慢慢就落到他后面。


    柳湛能听见她的呼吸吐纳,知道她一直跟在身后,默默笑浓。


    到了善堂自有随侍照料柳湛,再不济还有医婆,但不知怎地,总有人托萍萍往柳湛的厢房里送东西。


    隔三差五,去着去着,有一回房中没有第三人,柳湛又刚好在换药——他单手往左肩上缠绕纱布,因为不方便而缓慢、笨拙,动右臂时应该也扯动左肋伤口,柳湛脸色恍白,唇裂渗汗,却低头专注,不曾央求萍萍一个字,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萍萍等了会,不见随侍进来帮忙,心底叹了口气:“我来帮你吧。”


    “不用。”柳湛果断拒绝,反倒是萍萍怔了一下。


    他手上快了些,却怎么也打不好最后那个收尾的结。


    “还是我来吧。”萍萍走近,没有坐上床沿,扭着身子空出一段距离帮他打结——纵然如此,还是离得太近,两个人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柳湛的脸越来越烫,忍不住用余光偷瞥萍萍,刚好瞧见她脸上汗毛,他心一慌,做贼般飞快收回目光。


    萍萍这边,则是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在画舫上照顾柳湛的情形。


    也是这样,平时房内里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一拆开纱布,腥味就骤然浓烈数十倍,迅速弥漫。


    她想起那些趴床沿短眠的日子,想起二人的相互依偎,床头絮语,心里竟生暖意。


    萍萍赶紧抑下暖意,试图驱散回忆,它们却像水上的浮标,摁下去,又浮上来,再摁下,再浮起……


    萍萍心虚,之后再有人托她送东西,她都借故推辞,哪怕夕照急着将托盘往她手里一塞:“帮我送去郎君房里,人有三急,我不行了!”


    她也只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去送!”


    然后竟真等在原地,将托盘原封不动还给夕照。


    这事自然传回柳湛耳中,他沉默良


    久,低低开口:“知道了。”


    “那郎君——”


    “回宫吧。”柳湛轻道,本来就答应了不再出现在她眼前,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不会返回善堂。


    柳湛伤刚好一点,就下山回京,临行留了一半多的随侍并通知州府,保卫善堂,同时还命人将毁坏的山路、竹林逐一修缮。


    回去既处理刺君一案,柳湛手段雷厉,不出一月便查清真相——七大王柳沛已知晓昔年太后毒害之事,心生怨恨,暗中派人跟踪姚拱辰,寻得柳湛落脚处,布天罗地网,欲取而代之。


    而告知柳沛真相的,是一位曾经侍奉过先帝的内侍,追查深挖,这内侍竟由八大王的母家举荐入宫。


    八大王今年才八岁。


    柳湛查清一切时,既没有冷笑,也没有愤怒、震惊,亦或悲凉,这一刻竟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


    然后不紧不慢下诏,赐死柳沛于内省,贬为庶人,国除。


    八大王废为庶人,流放雷州。


    本来这不关九大王的事,九大王却在府中惶惧自杀。


    柳湛收到消息那夜,一封急报亦从江陵传回,呈进寝殿——八大王还未到雷州就不慎跌足落水,溺亡。


    “都退下吧。”柳湛将急报叠摞在九大王那张讣告上。


    此时此刻,他心里不自觉想起的,竟是柳沛。


    柳沛行刑时,柳湛在阁中远眺监斩,确保他人头落地。


    再之前,柳湛拒绝了柳沛临刑前的面圣请求。


    他没有召见这位弟弟,给予兄弟详谈的机会。


    谈什么呢?他想。那个每回都粘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马尾摇来晃去的少年,是不是会满腔愤慨质问,六哥哥缘何心狠至此?


    要真面对这一句他怎么回呢?


    难不成他说,阿七,朕亦待你不薄。


    “陛下。”一声娇滴滴的女声,唤回柳湛神思。他这才发现,有一位宫人竟未退出寝殿,反而走来他身旁。


    她眼口鼻都生得精绝,未化妆便已是绝色,身段亦凸凹曲致,是一等一的尤物。


    柳湛不动声色:“你是哪个宫的?”


    “回陛下,奴就是福宁宫添香的司寝。”宫人声音婉转,寻常作答在她口中似咒语,惑人去用指腹蹂躏她的水润朱唇。


    “来人!”柳湛沉声下令,很快召来禁卫,由蒋望回负责,彻查绝色佳人。


    通宵一夜就查清——工部尚书见官家后宫空置,动了歪心,遍访天下寻来这名美人,献进司寝司,那香里亦加料。


    “朕真是给你们胆子了!”柳湛掌在桌上重重一拍。继任之初,就有不少官员奏请立后纳妃,延绵皇嗣,为社稷之福,为天下己任,皆被柳湛一一驳回。官家在这事上严词厉色,坚决又铁血,渐渐声音小了,再无人议。


    这会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柳湛气笑。


    然而这尚书的理由却不同:“不知陛下可曾耳闻过某些……某些有损陛下天颜的谣言?”


    柳湛脸一沉,明白了——最近宫里宫外,是有一小撮人在传他不行。


    还是待这些人太宽容。


    尚书举臂直身,又伏地磕头,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响亮:“陛下春秋鼎盛,本来只要幸了这女,谣言就不攻自破啊!”


    良久,柳湛缓缓回应:“李尚书,人皆有欲,贵在律己。”


    他重罚了添香案一干人等,以儆效尤。


    禁卫们将尚书押下,蒋望回最后离开寝殿,回看一眼柳湛,默默带上殿门。


    柳湛杜坐在龙椅上,微往左歪身,两腿分开弓起,这官家的寝殿封闭远甚东宫,连扇望月的窗子都没有,只能瞧着将殿内照透亮的煌煌长明灯。


    柳湛勾唇讥笑,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身上仍披着一个时辰半前接到急报,急起披上的龙袍。


    想来离天亮也没多久,柳湛索性不再就寝,传了内侍,研墨提笔,批起奏折,他看报说灌州遇着小震,心头一紧,屏息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看到无人员伤亡,松了口气。


    柳湛疾笔,拨款灌州赈灾。


    想了想,又额外下了条驰援善堂的密令,封在信里送出去。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晨钟暮鼓,打破了无限……


    *


    山摇屋晃, 萍萍眼睁睁看见桌上烛台倾倒,她愣了一霎,没扶烛台, 而是毫不犹豫冲出屋外。


    外头旷地上已经聚了不少人, 堂主瞧见萍萍, 立马唤道:“萍萍,来帮忙!”


    她帮着照料孩童,眼见溪水荡出, 房屋裂缝, 万幸无人压杀。


    待晃动平复,所有人都先下山, 暂居在青城县临时搭起的布棚里。


    发放完被褥,终于得闲,萍萍脑子里突然冒出柳湛遇震下山的画面,竟还是她搀扶他下去的——因为他受伤了,不方便跑。


    见鬼了,柳湛明明已经回京了,伤也好得差不多, 她却瞎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萍萍!”堂主在远处呼唤。


    “来了!”萍萍撑手站起, 一路小跑到堂主身边, 原来是让她帮忙施粥。


    萍萍二话不说应下, 和另一位小娘子分工合作,小娘子吆喝、维持秩序,萍萍负责在桶后舀粥、分粥。


    大家让小童们排在前面, 人小木桶高,小童踮脚高高举碗,仍够不着, 萍萍赶忙舀起满满一勺,从桶后的台阶上绕下来,猫腰将粥盛进小童碗里。


    堂主在旁和青城县的主薄交涉,一心二用,眼瞥见萍萍,不由漾笑,他爱吩咐她,就是因为她做事放心、省心。


    之后,众人在布棚住了一个多月,等损坏的善堂修好,就重搬回山上。


    夕照没按原计划游历,跟着萍萍回了善堂,她在正堂伫了须臾,跑出去,仰头打量,接着又跑进来:“银照,我上回来的善堂,是这个样子吗?”


    怎么觉得变高大宽敞了?还有这桌椅板凳,怎么觉得木头都不一样了,好像全换了?


    夕照怕是自己来得少,记错了。


    “你没看错,就是都变了。”萍萍敛笑,房屋翻新重修,家具换了黄花梨,耗资不菲。


    正好堂主领着一队差役进来,萍萍快步迎上去:“堂主,屋子是县衙给我们修的吗?”


    堂主一愣,这不是大伙都晓得的事吗?


    虽然知县大人这回过于恩慈,但这是好事。


    “是啊。”堂主简短回答完萍萍,就继续招呼那帮差役:“唉、唉,箱子放这里,放这就行,辛苦各位官爷了!”


    萍萍脖子随箱子移动,她看了下,有米面油、布匹,还有一箱药物——不是药材,是装在瓷瓶里炼好的丸药。


    “这些也是县衙送的?”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轰轰叫声,萍萍回首一眺,官府竟还将十数头猪、牛、羊赶上山。


    萍萍呆立。


    “唉,小心!”旁边有孩童毽子踢偏,眼看就要打到萍萍身上,夕照扒了萍萍一下,她才回神。


    萍萍抬首,绿色的银杏叶间有一小撮漏洞,太阳光从中照下来,射出数刀橙红光芒。萍萍盯着中间那个明亮的白点久了,渐渐恍惚,觉白点无限放大,吞没了银杏树也吞没了周遭的人并声音,白光里竟然现出柳湛的背影。


    柳湛喜好穿白,这次她幻觉里他却着玄青圆领袍,头戴星簪,回首一顾。


    ……


    郊道上,柳湛与一众随侍皆着黑衣,风驰电掣,广袖与尘土一齐扬起。


    他还是放心不下萍萍,决意去趟灌州。


    “驾!”柳湛正策马扬鞭,却不知怎地,抿唇凝目,抬头望了眼天上太阳。


    ……


    “萍萍。”


    “萍萍。”


    萍萍恍觉白光里的柳湛在唤她。


    被拽着晃了下,才发现是夕照唤人连带拉扯。


    夕照见萍萍一直仰面望天,起初担心她淌鼻血,继而发现是走神。


    “想什么呢?发这么久呆?”夕照追问。


    萍萍脸一热,冲夕照心虚笑了下,还好夕照不察。


    近一个月后,她又一次梦到了柳湛。


    梦里,他就站在她床边,萍萍始终没有梦到柳湛的表情  ,但能听见他略微混乱的呼吸和轻微的衣料摩挲声。


    几近真实。


    寅时,萍萍晨醒,迷糊了会,便将此事抛掷脑后。


    白日里照常忙活,直到她在花房除草时,整个人突然定住,手攥着草,双唇微分:他不会真来过吧?!


    萍萍猛地揪下一撮草,倘若草能人言,此刻定大叫一声痛。


    萍萍暂搁下手中活计,飞也似跑回卧房,看圆凳,没被挪动过,瞧桌上的壶盏,没人喝过水,窗户是她自己早上开的,萍萍努力回忆没打开前的窗户……


    不放过蛛丝马迹,脑海和肉眼却始终寻不见一星半点柳湛来过的痕迹。


    她之前骤然提起的心,缓缓落回心底草地,坠地无声,唯有春草蔓生。


    之后数月,萍萍害了回伤风,小毛病,一两日就好了。之后也是将近一个月,进入伏天,床榻上铺起凉席的第一日,她第二次梦到了柳湛。


    这回不仅有呼吸和摩挲衣料,还多了一只蚊子,绕着她的脸飞,撩起轻风,但就是不叮她的脸。


    仿佛是谁想触又不敢碰的手。


    于是,在那只蚊子再次飞近萍萍脸颊时,她在梦里猛地一抓,明显抓住了肉,萍萍倏地坐起,见帐帘飘,窗户敞,一道白影一晃逃远。


    天热她睡觉穿得少,上身仅一件肚兜,没奈何穿衣绾发,才再追出去,哪还有柳湛踪影。


    天亮得早,但瀼瀼清雾,青山绿水皆罩一层银纱。


    萍萍只能在茫茫雾中呼唤:“柳湛!”


    她在飘渺中回身,绾漏的一缕发丝随之翩跹:“柳湛!”


    “柳湛!”


    四面八方,转着圈喊,却一直无人应,萍萍生气,高囔一句:“你给我出来柳湛!”


    甚至有一霎她想,要是今天他一直躲着做缩头乌龟,又见不着,她一定会想个办法,下次势必将他引出来。


    但这个办法肯定不是把她自己弄病,也不是天灾人祸。


    迷蒙雾气聚了又散,散了再聚,萍萍陡然瞅见雾后有一白影,和雾的区别就像玉与雪,霜与梨花,极容易看漏。


    萍萍记得那边是石栏,再后面是石涧、小瀑和细竹,有一只尾巴极长,对她开过好几回屏的白孔雀总爱停在那里。


    是孔雀,不是柳湛。


    萍萍还没走近就以为认错,心缓慢下沉。


    及至近前,却又被气得笑一声,才不是什么白孔雀,伫在石栏前的男子背对着她,细腰长臂,长身玉立,晨雾中愈显清尘脱俗。


    浓雾渐薄,她竟能清晰眺见他耳后小痣。


    萍萍勾了下唇角。


    而背对的柳湛,虽然岿然不动,亦不发声,内心却早已欢呼雀跃:她这回没有再唤他陛下,直呼其名!


    有多久,多久她没有这样唤过!


    比仙乐还动听!


    柳湛的心仿佛刚才栏后那只受惊的麻雀,从溪石振翅直飞到最高峰上。


    但是他怕惹萍萍厌恶,不敢转身面对,怯情和欢喜打擂的结果,就是一颗心剧烈鼓动,一会想蹦出胸腔,一会又想跃出喉咙,不知道该怎么跳。


    “你病好些了吗?”柳湛颤声关切。


    都痊愈一个月了!


    而且就是普通伤风!


    萍萍鼓腮:“你不是知道吗?”


    不信他没有探子密报。


    “对不起。”柳湛三个字几乎是前字踩后字,急切异常。


    他晓得萍萍已经康复,但哪怕亲眼瞧见,也不能全然放心。


    总随阴晴圆缺牵挂她……


    萍萍盯着柳湛,咬唇,再咬唇,假装咬牙切齿:“是不是要我再唤你,你才肯转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湛忙不迭回身,面对萍萍,“因为你说不想见到我,所以我不敢出现在你面前。可还是忍不住想你,忍不住偷偷来看你……”柳湛唇合上,喘了口气,才黯然续道,“对不起。”


    他说完视线即刻瞟向地面,不敢再对视,怕从她眼中读出这也不行。


    良久,不闻萍萍回应,柳湛心底自嘲地笑了笑,知道又到了告别的时候。


    他这段日子又想明白许多,抬眼原本打算开口,却一对上萍萍的眼,就情不自禁来回流连,将她眉眼口鼻都细看了一回,才启唇:“我还要向你道个歉,那年重下江南,哪怕我没忆起从前,也不应该折辱你。”做错了,就要认,所以柳湛自出声起,就牢牢锁住萍萍双目,绝不回避,“这话不是因为我后来喜欢你了,才这样讲。一个人没有肆意侮辱另一个人的权利,哪怕没有喜欢上她,也不该践踏她的真心。”


    人诚心谢罪,理当免冠、徒跣、肉袒亦或泥首,柳湛用萍萍送的星簪束发,没有戴冠,于是褪下鞋袜提在手上,赤足离去。


    萍萍低头看他脚底一沾地,即刻布满草木和泥土,他一步一步碾在砂石上,一国之君若苦行僧。


    “你其实——”萍萍出声,柳湛顿足。


    她续道:“你其实可以大大方方出现在我面前。”轻叹,“你总拿日与月做比,可人生又有几个日升月落呢?”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扭捏,她大大方方冲着柳湛的方向笑:“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柳湛肩颤地下,欣喜回身,脚被石子划到却不觉疼。普照寺在这一刻撞起晨钟,宏大响亮,如棒喝,若醍醐,驱散过往魔障,打破无限机关。


    柳湛激动往回走,至近前,几与萍萍脚尖抵脚尖,却无了话,只不住喘气。


    良久,柳湛满面笑容问:“你吃早膳没有?”


    萍萍亦笑,飞他一眼:“我不刚被你吵醒么?”


    “对不起。”柳湛忙认错,少顷,他小心翼翼告知:“我也没吃。”


    “那一起去伙房?”


    柳湛一听这话,感动不已:萍萍主动要和他一起走!


    伙房要往回走,萍萍等了柳湛一步,他又感动:她主动等他!


    柳湛心田里默默淌着暖流。


    他和她离得这样近,牵手的念头似棵芽苗,破土而出,柳湛搓手指,想牵又不敢牵。已经并排走出去数十步,他手还在萍萍胳膊旁边晃,她一侧首看过来,他又即刻把手收回去。


    去伙房要上一段石阶,柳湛道:“小心。”


    萍萍笑,这平坦的十几步台阶远不至于摔倒,她无意垂首,然后就瞧见柳湛的指尖触着她的袖口——他的动作太轻了,以至于她不低头看,都无法察觉。


    柳湛屏息观察萍萍脸色,确定没有愠恼,才敢指再探数厘,从袖口挪到她手上,指覆着指。


    因为两人始终在行走,这个姿势极累且别扭,柳湛却神采奕奕,终于在快到伙房时鼓起勇气,一把抓住萍萍整只手,牢牢握紧。


    萍萍瞟了眼两人的手,这才发现早上梦中抓那一下,她的指甲划伤了柳湛手背,留下两道浅红痕。


    柳湛却完全猜不到她在想这些,他兴奋不已,萍萍对他真好,都没有抽开手,这简直是老天最大的恩赐!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心不足


    “你手要不要擦点药?”萍萍问。划都划了, 她是不打算道歉的。


    柳湛闻声看去,才发现手上有伤。


    “没事。”他笑呵呵,萍萍关心他, 自己简直就被幸福包围了。


    二人尚未跨入伙房, 身在门外, 伙房里的人已经眼见瞅见他俩紧牵的手:“哎哟哟,瞧谁来了?”


    “来就来,手怎么牵还牵到一起去了呢?”


    “你懂什么, 这叫牵着手把人领来!”


    各种起哄, 甚至还有鼓掌的,萍萍本来没觉不好意思, 这一闹,反而脸红,别首。


    柳湛咬了下唇,笑着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他领着她跨进伙房,即刻有相熟男子迎上:“柳大官人稀客啊!”男子拍柳湛肩膀,语重心长:“你这也算跛脚的王。八只要步不停,也能爬千里!”


    这句应该是跛鳖千里, 终有一成。


    虽然不中听, 但柳湛满心欢喜, 不以为意, 甚至还附和了一声。


    倒是旁的婆子觉出不对:“麻子,


    你把大官人比什么呢?大老粗别张嘴!”


    “好,我大老粗, 我不张嘴,你来——”男子不服气,冲婆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婆子连哼带白眼, 而后换一副面孔,笑嘻嘻同柳湛拱手:“恭喜大官人,贺喜大官人!烈女怕缠郎,大官人的铁杵终于磨成绣花针啦!”


    柳湛唇翘嘴抿,眼珠动了下。


    夕照晚起,比柳湛萍萍还来得迟,才将进来听个大概,就激动凑近柳湛耳边:“恭喜恭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柳湛低头一笑。


    夕照瞧他这么开心,反倒眨了眨眼,心虚了——本来她对两个人都有话说,接下来还要叮嘱萍萍:要是他再对你不好,你还跑!


    夕照不敢说了。


    就在这时,四、五婆子一齐拥到萍萍和柳湛周围:“既然和好了,那不如——趁热打铁,百年好合?”


    “对对,什么时候再办喜事呀?到时候婚宴上我们可都要坐头桌!”


    当初萍萍和柳湛对峙婚书的事满堂皆晓,这会就有人开玩笑,叫柳湛吃一堑长一智:“大官人这回可得记着,赶紧把婚书签了,别又牛上田坎扯尾巴——迟了!”


    说到柳湛心坎上,他当然希望越快越好,毫不犹豫,想到这,柳湛满怀笑意凝睇萍萍,却发现她笑得很浅,微微颔首,目光游移。


    显然她有几分尴尬,且没有接话。


    柳湛的心像被根线划了。


    但在萍萍面前,还是笑得毫无阴郁,温言细语:“想吃什么?还是我给你煮汤饼?”


    萍萍进门就瞧见灶上一锅碧油正炸馓子,金黄澄亮,散发酥香。她不委屈自己,直言:“不用,我今天想吃馓子。”


    说着就自个去要了一盘,又舀碗豆浆,柳湛效仿也要了一盘一碗,二人前后脚重新落座。


    面对着面,萍萍掰下数根馓子,沾上豆浆,一咬一大口。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柳湛禁不住也食欲大开,尝了一口,果然好吃!


    他笑意更浓,却忽然意识到,萍萍自始至终都在吃自己的,没有招呼他,更没有向他分享、介绍美食。


    从前她会等他一道分享酥油鲍螺,滔滔不绝,剖析肝胆,想把自己从里到外全说给他听。


    柳湛经历过至真至纯,有比较,能分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那根线却又划了下,还一扯,疼,仿佛是根风筝线。


    萍萍盘里尚未吃完,更没再要,厨娘却主动递过来一盘新的:“我们萍萍就喜欢吃这个!”


    厨娘对着柳湛伸出三指:“只要炸馓子,她最少吃三盘!”


    左边那桌的小娘子闻言转过身来,补充萍萍的糗事:“她还会把早上剩下没吃完的装麻袋里,就当零嘴,一边和我们聊天一边吃,一袋子一天就吃光!”


    “然后就被油到,喝这个茶解腻。”右边那桌小娘子提壶走来萍萍这桌,给她倒了碗紫苏、桂花煎的茶汤。


    诸人同柳湛说笑:“就你,天天让人家吃汤饼!”


    柳湛勉力回笑。


    萍萍抬眼看了下柳湛,他和颜悦色询问:“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些的?”


    馓子、茶汤,从前都没有的。


    “这两年。”萍萍笑答。


    柳湛心里缓缓地想:问一答一,她完全没打算分享更多。


    他的欣喜和幸福顷刻消散。


    但想着萍萍爱吃这个,过会还是起身,主动去帮忙炸馓子。厨娘搓好面,柳湛一根根往油锅里下,长筷翻面,终因心沉有一下动作大了点,热油飞溅到他手上,被烫了下。


    柳湛挪眼瞥向自己手背。


    “鲜少有官人做给娘子吃的,你这一听她喜欢吃,就立马下厨,”厨娘边和面边感叹。


    世间夫为妻纲,女子侍奉夫君,仿佛天经地义。像厨娘,当年成亲后,就开始为夫君一家老小烹饪三餐,却不曾吃过一碗夫君亲手下的汤饼。


    如此两年,自以为无错处,却还是惹婆婆不满,被夫君休弃,躲进善堂。


    厨娘不由赞许柳湛:“大官人这般矜贵人,还能做到这种程度,实属难得。”


    柳湛闻言却泛起一笑,反夸萍萍:“她也经常做给我吃,比我给她做的要多得多,而且她厨艺比我好,小排汤饼、酥油鲍螺,皆是一绝。她连洗面汤都调得比别人舒服。”


    柳湛不由自主望向还在吃的萍萍,满目柔情,缓缓地想: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子。


    ……


    眼下天热,许多人躲进山里避暑,山居和普照寺忙不过来,便请了善堂的人做短工——因为寺里和山居经常接济善堂,大伙都没要报酬。


    用完早膳,男子就去普照寺,女子去各山居。


    萍萍分到的这家叫“秋暝精舍”,她负责打扫院落并灌满水缸。


    萍萍打算先挑水,柳湛却先一步拿起扁担:“我来挑,你先扫吧。”


    萍萍旋即福身:“辛苦郎君了。”


    柳湛手上一顿,继而笑挑起空桶,走到门口时回首再眺萍萍一眼,她正背对他打扫,两侧树叶油绿,她刚好穿着也是条绿褶裙,腰肢曲致。


    柳湛想起那声郎君,心中一涩,转回头挑起空桶向山井走去。


    要走五、六个来回才能灌满一缸。


    他暗中用了轻功,走得快,水缸盛满时萍萍仍未扫完,柳湛自然而然夺过扫帚:“我来扫,你歇着。”


    萍萍道了声谢,不推让,扫帚递给给他。


    她看柳湛往东南方向扫,不由提醒:“陛下。”


    柳湛整个人一僵,缓慢回头。


    萍萍指西边:“那边有落叶。”


    柳湛颔首,走去西侧角落,三两下将落叶扫尽。


    等一切忙完,二人沿着山路折返,柳湛先牵住她的手,才缓缓发问:“你怎么……又唤回陛下、郎君?”


    他垂眼瞥二人相牵处,萍萍虽任由他攥着,但也仅仅只是攥着,不像从前,她会主动回应,穿过他的指缝,变成十指紧扣。对他更好点的时候,还会主动让两臂也缠住,脸贴上他胳膊。


    柳湛突然极羡慕从前的自己。


    萍萍不察,亦未深想,已经开始一五一十解释:“没人的时候可以唤你陛下,但刚才你拿扁担时,店主人经过,所以我有所顾忌,改唤郎君。”


    柳湛愈发听得不是滋味,陛下是什么非常亲密的称呼吗?


    他侧首看向萍萍,刚好萍萍也扭头看柳湛,目光对上,萍萍猜出他在无声问:那为何之前直呼柳湛?


    便答:“之前不是要确认是不是陛下嘛,我如果喊郎君,谁知道是哪一位?所以只能冒犯陛下,直呼姓名。”


    但事后再想,萍萍其实是有几分懊悔和后怕的,天底下谁不知道官家姓名?


    柳湛只对善堂众人介绍过自己的姓,从未提及名字。


    万幸那会石栏周围没人,不然就被她暴露了。


    “我那时有些冲动了。”萍萍压低下巴,唏嘘,“要是三思后行,我绝对不会那样喊。”


    柳湛更绝望了。


    他深吸口气,改望向前方,却发现随侍等在远处,柳湛顷刻隐去一切表情。


    待相逢,随侍拱手躬身:“郎君。”


    萍萍见状要绕过去,避开,柳湛却不放手,反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不用避。”


    萍萍于是定足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随侍向柳湛禀奏了些政务,总而言之,未免怠政,又要回京。


    柳湛心底轻叹一口,来匆匆,去匆匆,总似雨后霓虹短暂。


    他眼神示意随侍退下,而后回身看向萍萍,告知:“过几日我要回宫。”


    萍萍刚才都听见了,此刻柳湛再重复一遍,她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柳湛紧紧盯着她的脸,害怕呀,甚至怕得不敢继续问下去:“你愿意……和我一道回去吗?”


    萍萍点头,既然说了来者可追,那就是要和他继续走下去。


    柳湛却觉不真切,心里那根风筝线再次扯动,又好像他自己就是个在狂风暴雨风里放风筝的人,虽然现在风筝还在眼前飞舞,却总觉线要断。


    柳湛牢牢抓着萍萍的手,好不容易再次牵住,他是不会放的,可怎么既高兴又不安……


    二人回善堂时,将过午后,堂主来找萍萍,说是近来捐款善人多,之前的《心经》已经回馈完了,让萍萍帮忙再抄些。


    堂主道:“你抄个三、四十份就好。”


    萍萍估算了下,善人多的话,几十份一两天就能发完:“不够用吧?”


    堂主笑道:“张安说好了明日要上来抄,你管够今日就好。”


    “我帮着一起抄,可以多抄些。”柳湛旋即插话。


    “哎呀你瞧我这!”堂主拍了下自个脑袋,“忘了大官人您也是吃墨水的!”


    堂主道过谢,匆匆离去。


    萍萍将柳湛领去往常和张安一起抄经、做账的次间,柳湛进门既眺窗外,绿树成荫,偶闻蝉鸣。


    昔日窗外望窗里,今日终能窗里望窗外。他鼻酸,吸了下。


    彼时嫌张安和她坐得太


    近,眼下却觉两张桌离太远,银河也不过如此。


    柳湛想搬椅子和她坐同一张桌上抄,却又不敢。


    重修旧好,可这好却修得诚惶诚恐,他心底自嘲一笑。


    柳湛默默吞咽一口,好像要把这苦水吞回肚里。


    这《心经》全名《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如今流传的是玄奘法师的译本。


    算是最耳熟能详的经文,不管信不信佛,都听过一二。


    柳湛少时就会背,然而抄到“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这句,却似雷劈电打,吓得丢下毫笔。


    动静颇大,萍萍闻声望来,还来不及启唇询问,柳湛就已狂奔到她面前,急急蹲下,袍角随之旋起,在地上展开。他手箍着她的腰,脑袋亦贴在萍萍腰间,因为害怕,乞求的声音沾上几分颤抖:“你不要无挂碍。”


    他好怕她无挂碍,就不要他了。


    萍萍怔住,自己不是已经答应和好了吗?怎么他还患得患失?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娘子


    她仔细思考了很久, 才意识到自己很多时候没有给予柳湛回应。


    她是真心想和好,但也是真的,做不出从前的轰轰烈烈, 除非演。


    萍萍抬臂, 缓慢揽住柳湛的背, 迟缓笨拙得像第一次拥抱爱人。她言语上也尝试着回应他:“不会的。要不……我们早点回宫吧?明日?”


    可说出口的语气习惯性平淡,柳湛没有觉出半点示好意味,依旧忐忑。他也不敢接话, 怕多说多错, 只将萍萍搂得更紧,两只胳膊并脸颊都贴着她衣料。


    三伏天, 纵使堂里阴凉,萍萍还是被柳湛粘出汗,热得慌,她改搂为推,让他起身:“接着抄,起码要抄四十份呢。”


    柳湛虽仍不安,但还是顺从站起, 坐回自己那张桌后。


    方才慌张掷笔, 墨不仅污了张快抄好的, 还连带报废七、八张白纸。柳湛默吁口气, 沉下心腰背挺直,一手摁纸,一手执笔, 重新开始誊写: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他和萍萍拢共誊抄一百来份,交给堂主。堂主翻了几张, 停住:“萍萍,这份是你抄的还是柳大官人抄的?”


    “我写的。”柳湛接话,“怎么了?”


    堂主视线在那张经文上流连:“大官人字写得真好。我是个粗人,说不出哪好,但就瞧着赏心悦目。”


    堂主将经文合拢,递还给萍萍和柳湛:“我忙不过来,还得劳烦你们帮忙跑一趟。”


    柳湛不明所以,看向萍萍。


    萍萍却笑应堂主:“好,行!”


    她捧上经文,和柳湛边走边解释,回馈善人的经文都要送去普照寺,让僧人们对着经文念一遍开光,这样才灵。


    柳湛垂眼,不置可否。


    待跨进普照寺,院中全是烟味,中央铜炉围满好几层香客。


    柳湛抬手,撩了撩眼前的烟。萍萍在旁道:“据说这里的菩萨很灵,所以香火旺盛。”


    这话被前面的香客听见,扭头搭话:“因为普照寺的菩萨是我们灌州最心软最慈悲的,你求什么他都会应。”


    萍萍同那香客笑了笑,和柳湛继续往前走,迈入大雄宝殿。


    “郎君。”


    萍萍又唤他郎君了,柳湛心一沉。


    她吩咐:“你在这等会,我把经文拿进去。”


    柳湛笑望着她,点了点头,萍萍便往里去。他自在这里,视线默默掠过一众虔诚香客。


    八只蒲团,全部跪满。之前和他们搭讪的香客抢到一个,正一边磕头一边叨叨:“菩萨保佑我今年发大财,明年也发大财……”


    旁边蒲团,则跪了个半大男童,另有一妇人径直跪在地板上,压着男童一起叩拜:“恳请菩萨保佑,我儿将来高中秀才!”


    他不苟言笑,缓慢扬起下巴,将视线移至菩萨身上——铜铸的,非泥塑。铜肝铁胆,当真能心软么?


    柳湛默退两步,排到队伍最末,待轮到他时,手一撩袍,屈膝跪上蒲团。


    萍萍刚好捧着开了光的经文出来,睹见柳湛跪拜,万分诧异,瞪大了杏眼:天下至尊,他还求什么名利?


    柳湛拜完起身,刚好瞧见萍萍,翘起唇角,快步走到她身边。


    萍萍笑问:“你求什么呢?”


    柳湛所求唯一人,斟酌片刻,决定如实相告:“我求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萍萍低头,泛起浅笑——她不敢说永远,只把握今朝。


    柳湛再眺一眼铜像,二人仍在大雄宝殿内,但萍萍并没有像他一样,跪拜恳求,反而朝殿外走去。


    柳湛喉头滑了下,抑下不安,快步跟上,同时安慰自己——他一个人求就够了。


    “我来拿吧。”柳湛说着,轻柔接过萍萍手上经文。


    原路返回善堂,因双手捧经文,他没法牵她,于是频频侧首。


    可惜一次都没同萍萍目光对上,她眺着前方,边走边问:“明日返京,陛下觉得如何?”


    柳湛沉默,又退回陛下了。


    有时候萍萍觉得他很奇怪,非要求回应,她回应了,他自己却没下文。上回她提议回京,他就没答,眼下追问,还是不吭声。


    “好与不好,陛下给个说法。”萍萍两分烦,眼瞅着前面一蛙跳过去。


    “好。”柳湛低低应道。


    他抬首,她扭头,四目对上,他才惊觉她误会了,以为自只答一个好字是敷衍。柳湛急着想解释,却发现词穷,点下巴,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瞧:“我真觉得好。”


    萍萍笑着点头。


    走了十来步,柳湛才再开口,未出声先耳红,低沉道:“我天天就盼着你跟我回去。”


    萍萍笑笑,二人继续同行了一会,已经到了善堂前,萍萍才轻轻回应:“知道啦。”


    她说的时候柳湛正好瞥地面,她的声音像一缕微风吹进他耳中,虽未眼见,但能听出声中笑意。于是柳湛也立刻笑了,又觉短短三个字,就挠得他心痒。一交完心经,他就牵住她。


    堂主依旧忙不停,二人等到晚上,才同堂主商量离开善堂的事。


    堂主连连称好,翌日知会所有人,再第三日,办了场欢送宴,才辞行。


    堂里人送了柳湛和萍萍许多特产,让捎回京,其中就有萍萍爱吃的馓子——堂内所有厨娘熬夜炸了四大包。


    萍萍看得眼热。


    堂里的娘子们连忙制止她:“唉别哭啊,以后又不是见不到。”


    “就是,以后我们上京找你们玩去!”虽然大多数人心里清楚,一辈子难出灌州,但此刻都开始撒谎,“成亲,你俩成亲我们肯定要去的!”


    “到时候包吃包住,别耍赖哦!”


    “对、对,还要带我们逛东京!”


    萍萍侧首瞥柳湛,柳湛与她对了一眼,笑望向众人,逐一许诺:“诸位来京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地主之谊。”


    柳湛瞟一眼夕照,轻轻吩咐:“到时候你带他们来。”


    要分别了夕照心里难过,一声“陛下放心”差点应出口,噎了下,扯萍萍袖子,哽咽:“我在这里再多玩会,就去找你。”


    萍萍虽也不舍,但想之前两年,夕照天南海北,自由自在,不能因为自己改变夕照的计划,拘束住她。萍萍便道:“你不是还有许多想去没去的地方吗?你就照之前想的,别被我左右。”


    夕照低泣,说不出话。


    柳湛牵起萍萍的手,随侍们帮着抱土特产,挥手下山。


    山下已候着数辆马车,柳湛牵她到中间那辆,她发现拉车的马比寻常马都高大,毛发油亮,像是千里宝驹,不由问柳湛:“这马是什么品种?”


    “这是腾云啊。”柳湛轻叹。他只要对视就不会放过萍萍脸上任何表情,自然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惊讶。


    她忘了。


    柳湛心涌难过,但不敢挂脸,怕惹萍萍不快。


    “你让腾云拉车?”萍萍反问,她不由自主联系起《战国策》里的骥服盐车和《马说》里的千里马受祗辱。


    柳湛猜了下她在想什么,回道:“灌州东京,千里


    之遥。”


    千里马行千里路,合理。


    柳湛心想,这车载的是自己和萍萍,非要说骥服盐车,那岂不是……


    “再说……”他眺眼看她,大胆一回,“你是盐吗?”


    萍萍瞪他一眼,柳湛连忙躬身,手护住头:“错了错了,我是盐巴,我是盐巴。”


    “你躲什么,我又没说要打——”萍萍之前压根没想过动手,眼下柳湛护了,反倒装样子举起手。


    柳湛见状反而放下手,不挡了,一时忘形,自然而然笑道:“要打就打,娘子恕罪,为夫该打。”


    萍萍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柳湛睹见,亦变僵硬。


    两人骤然都冷了场。


    四下全是随侍,没旁的人,萍萍扭头望向车内:“陛下,上车吧。”


    “好。”柳湛后脚应声,抬手要扶她踩脚凳,迟一霎,萍萍自己蹬上去了。她钻进车厢,帮他挑着帘子,他也钻进来,回身接那车帘,萍萍见状松手,帘子就将将落到柳湛掌上。


    他滞了会,轻轻放下锦帘。


    夏日炎炎,车厢闷热。


    柳湛不愿意第三人待在车厢内,便自己代替内侍,车还未跑,就拾起扇子给萍萍扇风。


    萍萍环视一圈,只有柳湛手中那一把扇,于是道:“你自己也扇。”


    柳湛不眨眼:“这样我也有风。”


    萍萍抬手要夺扇子:“我来扇一会吧。”


    柳湛手臂抬高,轻松躲开:“没事,我来。”


    少倾,他又道:“待会马跑来,就有风了,会凉快些。”


    不一会腾云驰骋,的确有风送进绿纱窗,然而全是热风,吹得人不仅燥还痒。


    “哎呀这风吹不得快关上。”萍萍边说边下意识用掌扇风。


    柳湛瞅见她动作,又不动声色瞥向自己手中羽扇,终究无言。


    他先关窗,而后默默去里间取了一碗冰饮子,递给萍萍:“这个消暑,喝了会好些。”


    萍萍接过碗,问柳湛:“你不喝吗?”


    柳湛摇头,过会,幽幽道:“我有内功心法。”


    萍萍正喝着,闻言哦了一声,继续喝。


    柳湛心道,扇风时暗中运了内功,加注力道,她却还觉得热,要自己用手扇。


    他就这么没用吗?


    柳湛一阵挫败,心烦意乱,眺向紧闭的窗户深吸吐纳了几口,平复之后,才转回目光,猝不及防瞥见萍萍在擦汗。


    她低着脑袋,用一方布手帕擦拭后脖颈,纤细未染丹寇的五指反复拂过两回,那雪白的后脖颈上就迅速浮现薄红。


    天实在太热了,刚擦完,后脖颈就又渗出密密的汗珠。


    柳湛渐渐觉得自己身上也在发汗,燥得慌。


    他一双瞳眸极其缓慢下瞥,蜀地女子消夏穿得极其大胆,只着无袖背心,萍萍亦如是,罩了件纱罗背心,露两只藕臂。如今发汗,背心贴到身上成透明,内里那件琥珀色抹胸一览无遗。


    她又生得丰腴,沟壑和峰峦随呼吸起伏。


    柳湛心头火热,某地亦然,分开双腿,遮掩异样。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好事近


    旷久, 他当然想了。


    但不知道和好之后,萍萍对那事的态度。


    柳湛怕乍然亲近,惹她不快, 更怕她因为这一怒, 重新将他推远, 甚至分别。


    那他之前小心翼翼地靠近,全力以赴的努力就都白废了。


    他不能允许自己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柳湛不动声色观察, 萍萍擦汗就单单只是擦汗, 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愈发不敢冒犯,强摁住想要掠夺的冲动, 亦压下心头火。他知道此刻应该不再看萍萍,断掉诱。惑源头,眼睛却不受控,一霎都舍不得从萍萍身上挪开。


    半晌,柳湛闭上眼。


    萍萍擦完汗,稍微静了点,才顺着凉风吹来的方向, 留意柳湛。见他分腿端坐, 这么热的天背依旧挺得笔直, 闭着两眼, 悠悠打着扇子,面身皆干净,看起来没出过汗。


    萍萍不禁好奇:“你怎么一点也不热?”


    不热?


    柳湛暗自苦笑, 他焚心似火。


    “你怎么做到的?”萍萍追问。


    少顷,柳湛不睁眼,只缓缓启唇, 神色淡然,语气轻飘:“心静自然凉。”


    萍萍听完心里立马冒出一个词——世外高人。


    她学柳湛闭起眼睛,嗯,热还是热,不管用。


    到了晚上,吹的仍是热风,下马车入住驿馆,一踩着地面,明明已没太阳,却仍觉石板发烫,能炙肉蒸糕。


    去年这个时候,萍萍刚好在荆湖北路,那地方比这还酷热,晚上家家户户都摆竹床到大路上,就这么天被地床,一巷子人挨着睡,方得凉爽。


    萍萍学着睡了两晚,看了两晚星星。


    她头回经历,觉着稀奇,记进心里,这会想同柳湛说说,已经笑着看向他了,却转念忽想:一国天子,什么没见过?


    瞬间没了分享欲望,重扭回头。


    柳湛瞧得分明,面上笑容不减,心里却早思忖:是什么话她欲言又止?


    胡乱猜测一通,都不怎么好,他将她的手牵得更紧。


    萍萍呲了一声,柳湛忙赔礼,说自己不知轻重,手上也不得不松开,


    明月高照,一众官员并两位先到驿馆,知会安排的随侍已恭候门前。


    大家见到柳湛,齐齐掀袍叩拜,为首一位,自报家门,萍萍这才晓得,原来这拨官员中不仅只馆吏,还有灌州的知州。


    这位大人,似乎有政务要向柳湛禀报。


    于是萍萍压低声音同柳湛商量:“我先回房?”


    柳湛心弦一拨。


    他玩了个巧,一路没有明确提及今晚俩人是同住,还是分房。


    总想在含糊中挣得一线希望。


    见柳湛垂目不语,萍萍以为默许,便向馆吏小声询问:“请问……我的房间在哪里?”


    馆吏翻掌抬手:“娘子这边请。”


    她感到手上被一扯,低头看去,柳湛不仅没放手,还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馆吏引路,过了葡萄架和金鱼池,绕到后面一座幽静主院,三面游廊。馆吏领进当中一间,萍萍环视一圈,躬身询问:“请问晚上馆里还能烧水沐浴吗?”


    今日不知出了多少身汗,总


    觉得要洗个澡才睡得着。


    “当然能!娘子稍候,下官这就吩咐她们准备!”


    馆吏退下不久,就有一干女使抬桶端盆,执着衣物手帕等等,有条不紊入内。她们屈膝默行一礼,开始熟练地拉屏风,调水温。


    萍萍以前也见过这阵仗,忙阻道:“谢谢,谢谢大家,你们都放着吧,我一个人就行。”


    其实衣裳首饰也不需要,她从善堂里带回许多。


    女使们全被劝退,一个不留。


    伫立一旁的柳湛始终垂首不语。


    他好像心事沉沉,某一霎无意识抬头,才发现萍萍在看他。柳湛即刻漾起嘴角,笑道:“那我也先回去了?”不见萍萍挽留,柳湛心里黯然,面上灿烂,“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喊一声。”


    萍萍的确还没做好同住的准备,点头应好。


    柳湛带笑转身,往外走,萍萍犹豫一霎,追上去送他到门口。


    她反锁好门后,才着手沐浴。


    柳湛这边,两位馆吏面面相觑——提前来的随侍报的是官家和娘子同住,没有额外安排第二间房。


    好在馆吏们皆是人精,迅速布置起萍萍隔壁厢房,和柳湛说给萍萍听的话不谋而合。


    女使们还在铺床,柳湛就淡淡下令:“好了,都出去。”


    女使、馆吏和随侍们纷纷退下,柳湛扭头吩咐当中一位随侍:“叫刘忠嗣先回去,他的奏章朕已经看了,明早回复。”


    刘忠嗣就是之前候在馆外的灌州知州。


    随侍应喏,顺手带上门。


    房中复归寂静。


    因此隔壁厢房内的哗哗水声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浇在柳湛心里。


    他一步一步,走近与萍萍相隔的那堵墙,轻到没有脚步声。


    柳湛绷着脸,眸也深沉,车厢里的渴求并没有纾解,反而因佳人出浴引出无限遐想,愈浓愈重。


    他解玉佩,解玉带,都放到桌上,再褪白袍,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扶住。


    很快,干净的额头和翘挺的鼻梁上都渗出汗,仿佛隔壁的水珠浸在他身上。裸背紧绷,脉络分张,一滴汗也顺背滑过到腰间,再至臀。


    他随着水声的轻重快慢,想象萍萍如何执起那湿哒哒的巾帕,桶里的水都浇在了何处。他愿化作那方巾帕,时而轻拂,时而狠狠擦拭,又愿化作那一桶浴水,无限包容住她。


    他回想往日她扭动的腰肢若水波起伏。


    柳湛身后,烛火闪烁。


    他扬起下颌朝天呼出一口气,而后闭眼,喉头不住滑动,喘息越来越重,情动时终于忍不住低唤:“娘子……”


    百丈深瀑,飞流直下。


    *


    柳湛不愿萍萍峡江涉险,宁肯多绕陆路,上兴元府,走京西南路回宫。


    这一日,马车陡然前搀,柳湛伸手抚稳萍萍,而后松开。她自己也抓了窗子,柳湛有瞟见,只当未见。


    “怎么回事?”他沉声询问车厢外。


    赶车的随侍声音传来:“启禀郎君,车陷住了。”


    柳湛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挑开车帘,见前方一路皆是泥地,所乘这辆车两只轮子都陷在泥泞中。


    “郎君稍候,属下们推车。”随侍说罢下车,泥巴瞬间没上小腿。其余随侍亦迅速聚拢,合力将马车推出泥洼。


    然而没走几步,又是一磕,马车再次陷进去,这回,连腾云也扭头发出不满的嘶鸣。


    萍萍一直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前面都是泥地,推是推不完的。她看向柳湛:“陛下,走过去吧?”


    尾音扬高,语气询问,随侍可以一身泥泞,她也可以,但不知道万乘至尊行不行?


    “好。”柳湛应声,他也打算淌过去,但是……


    柳湛手一撑跳下车,皂靴瞬间被稀泥淹没,瞧不见了。他抬手去牵萍萍:“来,我背你。”


    萍萍正准备跨下去的腿一缩,停在车轼上。


    他定定看着她,泥地路滑暗坑多,担心她摔跤担心她跌到,怕她一身泥泞弄脏了衣裙会伤心。


    还怕前路漫漫,她一脚深一脚浅,走多了会累,会辛苦。


    但凡出现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他都舍不得。


    “来吧,我背你。”柳湛央道。


    萍萍伸臂,柳湛顺手抓到自己肩膀上。她两手扣紧,他则在反手驮时默默一褶褶收好她的裙子,免得待会扫到泥。


    他感觉萍萍虽然在自己背上,但脖子始终耿直,脖颈及以上都没有贴到他背上。


    柳湛沉默着继续前行了十余步,萍萍依旧如此。


    她这样是很累的,柳湛心想。


    但情愿累,也不愿放松身体,完全依附于他。


    成亲,回去必须成亲!他突然咬牙切齿地想,成亲,封后,生娃娃!两个人成了亲人,做了家人,就没有一家人再分开的道理。


    那样就可以确保萍萍一辈子不离开他。


    柳湛再走几步,又泛起悲凉,想想自己曾经的亲人家人,也不一定……


    该怎么办呢?


    他正迷茫着,忽觉背上一重,萍萍终于把脑袋搁到他身上,柳湛瞬间阴转晴,一会觉得萍萍那下巴搁着他的骨头可真舒服,一会觉得背上变轻了,一会又重,他反背的两只胳膊暗中收了收,将她再护好些。


    他甚至开始情不自禁幻想背上的萍萍白了发,变成老婆婆,自己也成鹤发老翁,然后就这样一直背到白头。


    柳湛脚步轻快,又一步步极稳。


    比起前些日子,萍萍敏感了些,这回竟觉出柳湛的欣喜,她泛起笑意,现出两个酒窝。


    柳湛频频扭头,想瞧背上却总瞧不着,发丝扫到了萍萍也不自知。她吸了吸鼻子,再忍不住要打喷嚏了:“陛下的头发扫到我了。”


    “对不起。”柳湛忙赔礼。


    少顷,萍萍小声道:“陛下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柳湛笑意更甚。


    “陛下。”


    “嗯?”


    “辛苦了。”


    柳湛终于忍不住轻轻笑出声,她声音真好听呀,叮咚的泉水一样。


    ……


    走出泥地后三日,一行人抵达兴元府驿馆。


    柳湛神秘兮兮,非要邀她听琴。


    水榭中架起七弦,池塘上莲叶接天,蜻蜓乱飞,萍萍看他掀袍坐端正,抬起双手,心想:不会又是《松入风》吧?


    是也行,反正他弹得好听,而好听的曲子会带给人好心情。


    她转念就想通,微笑望他。


    柳湛一挥手,便叮叮咚咚,好生愉快。萍萍仿佛置身上元的灯会,张灯结彩,欢天喜地。


    曲子听到一半,她就已经从微笑变成笑眯眯,情不自禁跟着拍子点头,甚至想跳一跳。


    一曲终了,萍萍禁不住问:“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我专门为你谱的曲子。”柳湛含笑凝睇。


    萍萍也是学过几天琴的,晓得这曲牌是《好事近》。


    她眨眼,抿唇,唇角微翘。


    柳湛笑道:“今日七夕,这首曲子是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


    今日七月初七?


    萍萍完全过忘记日子了!


    “还有第二件。”他说着探向左手袖袋,萍萍忙打断:“可是我没有为陛下准备礼物。”


    “不要紧。”柳湛觉得该说的还是要说,“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胜过所有礼物。”


    这不是和好后第1回 听他甜言蜜语,却是头回萍萍听见后,心里淌过暖意。


    柳湛掏出一物,走到萍萍身边双手递出。她连忙接了瞧,是枚平安符——照着她送柳湛那枚绣的,但多绣了一圈同心纹,更精致巧思。


    柳湛道:“我给你也绣了一个,但是针脚不好,不要笑话。”


    萍萍还在想那句胜过所有礼物,她突然想让他知道,双方的付出都是能被看见并给予肯定的,不管多么微小的事情。


    萍萍仔细将平安符系在身上,而后锁住柳湛双目:“我也会尽快补给陛下一份礼物。”


    她顿了顿:“一定。”


    还情吗?


    柳湛望着她想。


    一时拿不准她是回应,还是人情客套。


    这两样差别可太大了。


    萍萍想送到他心坎上,于是询问:“陛下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问别人想要什么礼物,更偏向偿还人情。柳湛微垂眼皮,藏住眸中黯淡:“再绣一个平安符也行,我一起挂着。”


    萍萍看向柳湛腰间,假想了下,挂两个不大好看:“两个都要挂出来吗?”


    “要,”柳湛坚定,“只要是你绣的,我都挂着。”


    萍萍眉蹙得更狠,片刻,反问:“我绣十个你挂十个吗?”


    “挂啊!”


    萍萍想象下那场景,不禁大笑出声,不仅露出皓齿,还重现了酒窝。


    柳湛恍觉那酒窝是她脉脉杏眼里溅出的笑意凝成,这笑还同时飞溅进他心口里。


    他想抬手抚她脸颊,触一触那酒窝,看是不是像铁花、烟火,星辰,一切飞溅的东西那样滚烫。


    柳湛无形摁住自己的手,先询问:“我可


    以摸一摸你的脸吗?”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交心


    萍萍正笑着, 突然听见这个请求,十分意外,不由愣住。


    但她并不反感, 又笑了一声:“好啊。”


    柳湛缓缓抬手, 指尖一点点探向萍萍酒窝, 心竟像少年时那样剧烈鼓动,却又不全似少年心境,千回百转, 多数分沧桑。


    萍萍脸颊热乎, 柳湛指腹微凉,触及那一霎她笑道:“你手还挺冰的。”


    消暑降温, 刚刚好。


    柳湛闻言指腹在她脸上缓缓摩挲,为她带走热气。他翘着嘴角,跟自己也能笑出酒窝似的。


    过了会,突然想起一事,急问:“我手糙,有没有弄疼你?”


    萍萍摇头,他的手始终粘在她脸上, 随之移动。


    她挑眼皮:“摸都摸了, 还说这样的话。”


    柳湛低头微笑。


    少顷, 他改摸为捧, 两只掌都贴在她脸颊上,一眨不眨,仔细端详。


    萍萍起先几分无措, 四处乱看,随后就想扭捏什么?也大大方方同柳湛对视。柳湛手不动,目光不挪, 脑袋却越凑越近。


    二人的呼吸皆扑在对方脸上。


    一声声,愈来愈粗重。


    眼看鼻尖就要抵上鼻尖,萍萍脸红:“光天化日的。”


    她呼的气掠过柳湛双唇,他觉得香香的,浸人心脾。柳湛左手后挪扣住萍萍后脑勺,右手遮面就吻了上去,正对着封住她的双唇。纵然只有荷花蜻蜓,也不许偷看。


    柳湛闭眼扭头,鼻尖稍微错开,额头却又抵上萍萍额头。二人皆情不自禁微分双唇,四瓣交错,柳湛指腹往前移,拇指正扶在她的酒窝上,就着分开的唇,一点点挑起她的上唇轻啄,从一侧唇角到另一侧唇角,本来还想这样啄她的下唇,忍不了了,狠狠吮吸起来。


    蜻蜓在池上乱飞,盘根错节的莲叶中一朵红莲亭亭玉立,花瓣似她被吮得红透欲滴,罩满水汽的唇。


    ……


    萍萍最后送给柳湛的七夕礼物是一把折扇。


    怎么是扇子?柳湛揣测,但不敢问。


    萍萍送扇其实有出典故。


    大伙一路赶回东京,沿途没有闲逛,那她也不能做出为了挑礼物,在某一城某一处逛街耽误赶路的事。于是找馆吏讨笔墨颜料,打算画幅画,题句诗送给柳湛。


    馆吏却道,馆中正好有一批未画的扇面,送她一把,题在扇上,岂不更郑重?


    萍萍不在柳湛面前提这些,只笑问:“车里就一把扇子,多添一把,不为过吧?”


    “不为过,不为过。”柳湛慢答。


    “你展开瞧瞧呢。”她笑。


    柳湛缓缓打开折扇,才半扇就瞧见数枚碧叶,一根长枝,写意一枝柳。


    他笑愈深。


    但见还有题字,眼下折着,仅露一个“妾”字。柳湛一点点接下往下展,逐渐多出“意”、“柳”二字。他猜一猜,心中默道:妾意——柳枝长。


    话音落地,扇面全摊开,后面果然是“枝”与“长”,与猜想不谋而合。


    妾意柳枝长。


    柳湛悄笑,唇角高挂,怎么也撇不下来。


    他看她指间有一缕极浅淡的,洗过但没完全洗掉的辰砂。


    应该是画画时不慎沾到手上。


    但柳叶青青,几时会用朱红辰砂?


    她还画了别的东西?


    给谁画的?画了什么?


    别人也有?


    柳湛忍不住想猜测,甚至窥探、查证,抿唇滑了下喉头,努力抑下这些念头——有时候她想做的事情,他不应该过多干涉。


    手腕一翻,微扇凉风,这就用起来,轻柔的声音随风飘荡:“我很喜欢。”


    礼物被喜欢,萍萍也高兴得笑。她早忘了手上的颜料——那是扇面画起兴了,觉得不过瘾,又随便在纸上勾勒两幅,手挨着画,一不小心蹭到。


    翌日,柳湛送萍萍一只金镯,中间宽逐渐向两头收细,状若柳叶,世人又称柳叶镯。


    他说是昨日的还礼,抓了萍萍的手,小心翼翼往她腕上套,刚好是她的尺寸。


    萍萍人定着,瞅那镯子,心想虽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但……她挑眼看向柳湛:“这样你送我,我送你,你再送我,没完没了了!”


    赶紧打住!


    柳湛却听得耸肩一笑,乐不可支:她说没完没了,她要跟他没完没了,好啊好啊,求之不得。


    似那柳叶轻轻拨动他的心尖。


    车仍往东行,轱辘转动发出声响,车厢微颠,柳湛给她沏了龙凤团饼,细细撇沫,她往窗外瞧去,见一座八层巍峨木塔,台体青砖,颇为庄严,不由扒窗发问:“这到哪了?”


    柳湛瞟一眼:“鄢陵。”沏好茶,先递给萍萍饮,“郑伯克段于鄢,便是此处。”


    “没来过。”萍萍嘀咕,呷了口茶。


    柳湛原本已执起自己那盏,闻言重新放下,凝睇着萍萍问:“以后还想周游四海吗?”


    萍萍想了想,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到柳湛脸上:“我要说想呢?”


    他毫不犹豫接口:“陪你海角天涯。”


    萍萍反倒深吸口气,耸肩。


    柳湛顿生惶恐,抿唇镇定神色。


    萍萍瘪嘴:“这是你真心所愿吗?”


    总觉得有时候他在刻意迎合她的心思,天子不应该这样畏畏缩缩,当盎然自若。


    她假装扭头不理他,柳湛慌了,伸手抓她手臂——他只是害怕她离开,很害怕。


    萍萍另一只胳膊抬起,掌心覆在柳湛手背上:“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真实的想法。


    柳湛沉默良久,低低道:“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周游,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参与,不想错过。”


    他再次陷入沉默。


    只剩车轱辘和马蹄声。


    “但是我可以考察民情,但不能去得太久,太远,耽误国事。”他很艰难地说心里话,“但让你一个人去,我是放心不下,担忧路上遇险,难受你这一生中,又多几件没有我的事。”


    柳湛设想了下,神情凝重,“而且我会非常思念你。”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红耳根,反而在心底长长吁了口气,都讲出来,舒坦多了。


    萍萍抚了抚柳湛手背,这就对了。


    他仿佛收到鼓励的小犬,抬起头神采奕奕望着她。


    四目相对,萍萍笑道:“你看我们上回从扬州回京,亦是盛夏,就遇到旱灾、苛税,还有劳民修皇陵的。”因为眼前人就是官家,所以她敢讲,扭头眺向窗外,“但这回回京,路上没有遇到一个饿殍,人人有衣穿,吃饱肚,这都是因为陛下坚持刚才那样的想法,心怀社稷,才会天下成平。”


    她收回目光,先低头笑望二人手覆手处,继而抬手寻向柳湛脸,对着他的眼睛说话才更肯定:“我也不能拖陛下的后腿,就算周游,也不会去太远,太久的地方。”


    人一生哪能逛遍四海九州?总有遗憾。


    分清孰轻孰重,便知足。


    柳湛右手一翻,反与她手交握。


    他大胆一把,五指伸展,和好后第1回 穿过她指缝。见萍萍没有抗拒,他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蹦得愈频愈高,几为澎湃。


    萍萍笑问:“你想听听


    我这两年都去了哪些地方吗?”


    柳湛一怔。


    “我去了襄州谒隆……”她娓娓道来。


    柳湛眸光乍亮,心里有个声音呐喊:她跟我分享她经历的事情了!她终于肯分享了!


    萍萍睹见柳湛脸上掩不住的变化,暗暗偷笑:他方才那段话她都记着呢,下面来小小的弥补一点错过。


    她讲完襄州就不讲了——因为口渴了,要好好喝茶。


    剩下的留到以后他表现好再讲。


    萍萍笑眯眯喝茶,柳湛身量高出许多,她一低头,他还想看她的脸就得猫腰躬背,伏低身段。


    柳湛找见了她的脸,才问:“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再来点?”


    萍萍将空茶盏将往他那边推了些,他就忙不迭添茶。


    等萍萍喝完,他才扶额垂首:“其实庆丰十三年,是我第1回 出京,之前哪里都没去过。”


    少年前十七年皆拘宫中,一叶障目。


    “猜到了。”萍萍轻道,“所以你才会那么笨,什么骗都上,什么刀都挨。”


    说完她觉得不该说笨,该用赤子心。


    “我现在也愿意为你去死。”柳湛盯着她,一字一句。


    她想起崖边瞰江,周正的少年星眸粼粼,腹上缠了纱布,抬手扶上她的脸,唇色虚白,声音坚定:“我愿意为你去死。”


    仿佛只在昨日,江风仍真实地刮过耳畔。


    “但和十七岁的愿意为你去死不一样。”他仍目不转睛,得了萍萍鼓励,偶尔敢试探着说出点真实想法。


    萍萍猜完,明知故问:“怎么不一样?”


    柳湛一笑:“现在深思熟虑。”


    他万万不敢告诉她,当年挡刀,绝对是十足十的心甘情愿,赤诚无杂念,但到底年少,冲动、脑热。


    那是流星绽放的一霎,极尽炙热,不问将来。他想,这兴许就是为什么后来会忘了她。


    但现在不同了,千回百转,红尘几番来回,才是真正的坚定。


    倘若现在再喝那忘情酒,定不会忘了。


    但他才不会再喝,他要和她顺顺利利,无磕无碰到白头。


    “那再过几十年,你会不会又觉得现在也不够深思熟虑?”萍萍突然发问。


    “郎君,到驿馆了。”车厢外随侍奏报。


    片刻,柳湛翘嘴角,答萍萍:“你说得对。”


    说罢躬身凑近,亲了下她的嘴角,接着跳下车扶她。


    她这么问说明往后几十年还想和他在一起,怎么不对呢?


    好事,天大的好事!


    柳湛正偷乐,又来一辆马车停驻在他身后。来人将挑起车帘就出声:“陛——郎君?”


    来人急忙携夫人下车,跪拜柳湛。而萍萍已被柳湛扶着下车踏地,瞧清来人,欣喜道:“经略相公!”


    虽然她跟蒋望回生嫌隙生疏,但子错不及父,萍萍依旧敬仰蒋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