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乡


    又是一年除夕。


    几分浪漫与庄严的尖顶, 衬着乳白色古老的砖墙, 天空偶然掠过几只白鸽。


    学校显然不会放假, 不过大四下学期课少了许多,加上这些年他超负荷的修学分, 早就不剩太多课,腾出半天回家并不难。


    “谢, ”金发碧眼的女孩拍了拍谢知周的肩,给他递过去两张薄纸, “最近的游行活动,还有你让我帮忙取的上学期成绩单。”她的中文说的颇为熟练,只是带着明显的外国口音。


    谢知周微笑着接过向她道谢,他拢了拢风衣领,目光从成绩单上扫过。


    他没有刻意的避讳, 那女孩探头看过去,有些羡慕地开口:“谢, 你可真厉害。”


    谢知周拿流利的英文礼貌地回答了她, 招致了金发女孩的一个瞪眼。他笑了笑, 将成绩单的游行传单对折收好,放进包里。


    这个金发女孩是他的新校友, 在一回LGBT的游行上认识的,这个女孩一直向往去中国留学, 因此两人就搭伙练口语。起先谢知周的英文太过于磕磕巴巴,他自己又不怎么好意思开口,只能陪着那女孩练中文, 后来逐渐娴熟之后,谁也不让谁似的,都说着外语跟对方交流。


    那女孩眼见他已经不适合用来练习了,正琢磨着另找一个英文菜鸟搭档。


    刚来这里的那段日子,谢知周上课听不懂,和同学交流艰难的时候,常常想,如果当初没听季泽恩的去考了雅思,很多事会不会不太一样。


    然而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是他们约定的叛徒,他理应在午夜梦回之际受尽折磨。


    交换生的计划很辛苦,既要完成国外学校的课程,也要同时接受国内的同步考试。他经常凌晨守着计算机参加国内的考试,然而看着写下的一个个方块字,却只觉得甜。


    只有背那些书的时候,他才能短暂的觉得,他和季泽恩的灵魂,至少是有那么一丝共通的。


    与此相比,付出的那点疲倦显得微不足道。


    当初一同出国的不止他和知馨,周女士也跟着陪伴两个孩子。半年之后,独守空房的谢荣终于耐不住对爱妻的思念,把工作重心转来了国外,而肖子兮也成了他家的常客。


    他刚一回到家,就看见一家人正在热热闹闹的包饺子,周馨正在准备年夜饭。因为只有一晚上,肖子兮赶不及回家,加上圣诞节刚回去过,索性跟着他们一块儿过年。


    这会儿他脸上沾了不少面粉,还毫不自知地正在擀面,惹得一旁的知馨笑个不停。


    谢知周去厨房洗了手,挽起袖子加入了他们。他的手很巧,没多大会儿就包出了一大排,肖子兮笑了:“老谢,你这手艺,可比叔叔厉害。”


    “半仙儿,”谢知周看了眼自家老爸,揶揄道:“这么说你岳父,胆子不小啊。”


    知馨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可别再说了。”而后是一阵哄笑。


    谢荣捧出个大个儿的饺子落在谢知周眼前,“你评评理,我包的怎么不好?”


    那饺子太大个儿,皮儿被拉的薄一处厚一处,三两点馅儿漏出来,直愣愣地挂在边儿上。谢知周压住了笑意,称赞道:“好,您包的最好。”


    “就说嘛。”谢荣笑笑,在那饺子上做了个标记,指指肖子兮:“等会儿给我二儿子吃。”


    “爸!”知馨恼了,把包好的饺子往篮子里一丢,拍了拍手:“我不和你们一起包了。”说完蹬蹬瞪跑上了楼。


    谢荣耸了耸肩,小声埋怨肖子兮:“都是你惯的。”


    “论起惯知馨,谁比得上您啊?”谢知周揶揄他:“可别把锅往半仙儿身上扣。”


    肖子兮摊摊手:“这下全靠谢哥了。”


    伴着一锅热腾腾的饺子上桌,还有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的菜式把桌子填的满满当当,一桌人举杯敬周馨做的这一桌饭菜,又一起碰杯,伴着电视里遥遥传来的春晚开幕式,热热闹闹地共祝“新年好”。


    谢知周就坐在满满一盆饺子旁,他挨个儿给人盛好,笑着说:“有个饺子里我包了枚硬币,要是吃到了可就是今年的福星了。”


    “消毒了吗?”肖子兮职业病发作。


    “放心吧,论洁癖我比你多。”


    “哎呀,”知馨像是被什么硌到,她拿着纸巾取出异物,心有余悸地开口:“吓死我了,差点吃下去了。”眼里却是一片丰盛的笑意。


    “恭喜知馨!”谢知周跟她碰杯,一家人都热闹地鼓掌,惹得知馨笑。


    肖子兮若有所思地看了谢知周一眼,饺子是他包的,又是他盛的,他看了看知馨发自内心的笑颜,没有拆穿,嘴角衔着一丝笑意,跟着鼓掌。


    吃完了饭,谢荣和周馨给几个孩子挨个儿发红包,轮到肖子兮的时候,他只推说不要,却被谢知周一把塞进了口袋。


    “收了我爸妈的钱,你可就是我谢家人了。”谢知周打趣他。肖子兮也不恼,就看着知馨笑。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块儿看春晚,暖气蒸腾的脸上微微泛红,裹挟着几分燥意。


    外头少见地飘起了小雪花,在夜色里显出几分朦胧的美感。没一会儿,竟然越下越大,闹得知馨嚷嚷着要出去看雪。他们索性一同出门,薄薄一层雪来不及滚雪球堆成雪人,只够打个雪仗。


    谢家大门口按着在国内的习俗贴着红纸的对联,挂着红艳艳的灯笼,在夜色里照出喜庆的光。


    对联上的字是知馨写的,虽然显得有几分稚嫩,却已有了骨。


    穿着一身红色大衣的知馨衬着雪地里的白,显得脸色红润润的,这会儿正和肖子兮闹着,咯咯咯笑个不停。


    邻居也有好些人出来玩雪的,他们住的这一片不少中国人,不一会儿就和谢荣夫妇聊了起来。


    “瑞雪兆丰年。”谢荣看着伸手去接雪的妻子,笑着同邻居说。


    去国怀乡,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总是显得分外清晰。


    谢知周的目光不自觉的从知馨身上挪开,怔怔地望着灯笼走神,那灯笼透出的暖融融的红光印着白雪,让他没来由的想起了那次日出。


    那个不过除夕的男孩,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


    锁屏是当初季泽恩发给他的那张江边的照片,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解开锁屏,对着灯笼拍了一张,旁边飞过的细雪都被照成了温柔的红色,显得格外喜庆。


    而后打开那个熟悉的置顶对话框,把照片发了过去。


    不出意外的,图片前面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从最新的一条消息往上翻,大片大片的绿色方框占据了视野,只有谢知周的自言自语,和每句话前面紧紧依偎的红色感叹号。


    谢知周不知道季泽恩是什么时候拉黑了他,只知道在某一天,他在半夜时分醒来,被心痛折磨得冷汗涔涔的时候,他看着锁屏上的男孩,不知不觉朦胧了双眼。


    也是在那一天,他点开那个许久没联系,却始终在置顶的对话框,发过去一条“我想你了。”


    随后他猛地锁屏,把脸埋在被子里平静了好一会儿,才按亮手机,当看到消息提醒的时候他压抑住心中的狂喜,颤抖着手点开,却发现是“消息未成功发送”的提醒。


    那个红色的感叹号鲜明地落在背景里,提醒着他,他不可能奢求原谅。


    像是汹涌的潮水打开了闸门,谢知周索性不再在乎,而是日复一日地给他发着消息,从琐碎的日常生活,到他的梦境与思念。反正季泽恩也看不见,也不用担心会打扰到他,权当是自欺欺人的聊表安慰。


    他和段邦还有联系,听说这两年季泽恩和他,还有骨头架子、肥佬一直住着四“人”寝,不算热闹,倒也平静。


    “哥!”知馨打断了他的思绪:“一起来打雪仗啊!”


    谢知周冲她笑了笑,锁上了屏幕上的爱人。他从身边攒出一个雪团,远远地朝肖子兮扔过去,嘴里还喊着:“哥哥和你一队!”


    被正中胸口的肖子兮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扔回去老大一个雪团,结果被谢知周一掌拍碎了。


    “老谢你等着!”他一边色厉内荏的喊着,一边冲过来扑做一团,欢闹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一角。


    第62章 来归


    热闹的街道上, 不少人举着横幅和彩虹旗, 还有写满各种标语的手幅和牌子。


    谢知周侧脸上拿颜料画着一面彩虹旗, 他高高的举着横幅,跟着热闹的人群往前走。作为LGBT协会的成员, 尽管学业繁忙,他总是热衷于参加这样的活动。


    或许是为了, 找回自我认同感。


    远远地,他冲金发的小姑娘打了个招呼, 曾经的口语伙伴正挽着一个红色头发的女郎,她抖了抖披在身上随风飘起的彩虹旗,绚烂的颜色把她衬得耀眼,在阳光的照耀下,她浅浅的亲吻了身旁的姑娘。


    谢知周淡淡一笑, 正要收回目光,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在他眼底, 他有些惊讶地看过去, 终于确认, 站在他前方远处举着手幅的男人,正是曾经的老师邹秦。游行的队伍很长, 他也没有刻意去追,打算闲下来再去联系。


    游行的终点, 谢知周忙着做宣传和展示,身旁是厚厚一沓男性同性恋相关的材料。LGBT分成四部分,他主要负责男同这一块儿。面对好奇的路人, 他说着一口流利漂亮的英文,极为专业的向他们讲述协会的宗旨和男性同性恋相关的知识,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显得格外从容。


    不少感兴趣的路人留下填写了入会申请,也有些拿走了桌上可供取阅的材料。


    等他忙完,歇在一旁,忽然有人给他递过来一瓶水。


    谢知周抬眼望过去,猛地站起来,冲邹秦打招呼,带着几分惊喜:“邹老师?”他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格外俊朗。


    “知周啊,”邹秦示意他接过水,“怎么出国了?”


    “我报了A医大的交换计划。”谢知周解释,“现在在F大做交换生。”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邹秦脸上缀着笑,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仿佛能勘破一切。


    谢知周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那些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再度翻涌,让他想要在这一刻和盘托出。


    “我现在在F大做交流,”邹秦温声道:“还记不记得,我曾经给了你一张名片,让你有心事就来找我,现在依然有效。”


    谢知周喃喃道:“名片找不着了。”


    “没关系,”邹秦淡淡地笑,像是早就猜到了一切:“我还在这。”


    两人坐在咖啡馆里,谢知周点了一杯黑咖啡。


    “不嫌苦?”邹秦有些意外。


    谢知周垂着眼,缓缓搅动着咖啡,“还好。”


    邹秦支着手,等着谢知周开口。


    “我……”


    他顿了顿,这两年的内心深处的思念和后悔带给他的痛苦太深重,独自承受了太久,以至于他常常觉得窒息得快要疯掉,而那个温柔的眼神,就像是救赎的梦。


    邹秦和他不算太熟,又可以恰到好处的聆听他的心事。


    那些说不得的话,爱不得的人,在此刻如洪水猛兽一般,叫嚣挣扎着从他的心口倾泻而出。


    他像是沙漠上干渴了太久的旅人,终于发现了一棵盛满水的仙人掌,哪怕倾诉是痛,也要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大二开学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声音……”


    他沉静下来,讲完了这些年的全部。


    “邹老师,”他看着邹秦,“对不起,你当时和我说的话,我没有做到。”鸦羽般的眼睫挡住了他眼里的情绪,只能听见平静的叙述,“我当时真的害怕,我怕那些指指点点,那些流言蜚语,我怕那种委屈心酸,那种沉默的痛苦。”


    “那现在呢?”邹秦问他:“你还觉得,你喜欢的只是他的声音吗?”


    谢知周咬紧了下唇,只是沉默。


    他想起出国之后的第一个晚上,他一个人安静地躺在陌生的床上,拉紧窗帘紧锁门扉之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唯有他的计算机散发着冰冷的光。


    计算机上播放的是一部电影,叫做《东邪西毒》。


    昏黄的色调,落在人面上旋转斑驳的光影。


    那个人说,有些人是离开之后,才会发现离开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


    全程走神的他没有看懂这部电影,但他却记住了这句话。


    他终于清晰而深刻的认识到,对季泽恩的感情从来就是不一样的。那不是简单的欣赏,不是少年人无处安放的躁动和心跳,不是可以因为流言蜚语就随时终止的关系,而是他赤裸裸的一颗心,是他全部的爱意,是他生命不能割舍的另一部分。


    他远在异国他乡,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爱季泽恩。


    可惜的是,除了最初的那个不够真诚,也没人会在意的面试玩笑,他再也没有说给那个人听过。


    “我原以为,对我们而言,分开是疼痛的终结。”他安静地回答邹秦,“可离开他之后,却比担心流言蜚语的时候更痛。”


    “参加过这么多次LGBT的活动,”邹秦问:“什么感受?”


    谢知周喝了一小口黑咖啡,斟酌道:“很好的……感受。”


    “那你应该明白,面对争议和否认,站出来为自己正名和维权,远比逃避有用。”邹秦温和地看着他,偏头冲他指了指窗外热闹的游行现场,“从前的这个国家,同性恋是有罪的,人人谈之色变,将其视为洪水猛兽。可是你看,现在这里同性婚姻已经合法了。”


    他笑着望向谢知周:“有了越来越多的人为之努力,我相信有一天,我们的国家也一样会更加宽容地对待这些不一样的声音。你不想看到那样的世界吗?”


    谢知周顺着他目光望向窗外,几分迷惘,几分清明。


    邹秦忽然转了话题,带了几分轻松的调侃,“A医大的法医系大四下学期就开始去公安局见习了,再不回去,可得错过了。”


    谢知周猛地抬眼,看向邹秦眼里沉静的光。


    “我来F大的那天,在你们协会的日常活动里看到了你,你那时候虽然眼里闪着光,但却有些逃避,还总带着口罩。而且你的英语……”邹秦清了清嗓子,忽然笑了:“也不怎么样”。


    “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才来找你吗?”邹秦问。


    谢知周双手交握撑着下颌,抬眼看着他。


    “还记得,我因为Gemini离职的事吗?”邹秦抿了一口眼前的咖啡:“A医大并没有打算开除我,只是准备给我一个处分,提出离职的是我。”


    谢知周愣了。


    “我之所以敢做,是因为我从不担心自身的利益会因此受损,以我的能力,我可以在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拿到一份可观的薪水,以及周围人对我学术的尊重。有了这份底气,我才有更多的精力,去跟随自己的心意做事。”


    “而且现在的你,在参加活动的时候,眼里是镇定而坦然的。”邹秦评价道:“你已经认可你自己了,我想,你也不会再害怕了。”


    “我看过你这两年的成绩单,不论是A医大还是F大,说实话,很漂亮。”邹秦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我想你已经足够优秀,不出意外,你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脱离你家人的庇佑,为自己做主。”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季泽恩因为他没有好好背书生气的时候,对他说的话。


    ——优秀可以让你有更多的话语权。


    原来在那个时候,或者更早,在他一开始就收到一份假的重点的时候,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要与他隐秘相爱的男孩,就已经在谋划他们的未来了。


    他们坦坦荡荡,可以在人前自由相爱的未来。


    那个瞬间,他看见了邹秦眼里倒映着的,他脸颊上的彩虹旗,多彩绚烂的颜色在阳光下闪烁,没有自惭形秽,没有丝毫羞愧,它就那样坦坦荡荡地落在耀目的阳光之下,独特而美丽。


    知馨敏锐地察觉到,走进家门的谢知周不太一样了。


    “哥。”她看着谢知周洗去脸上的彩虹旗,问她:“爸妈回来了吗?”


    “在卧室。”谢知馨说。


    谢知周擦了把脸,径直往楼上走,知馨猛地窜到他身前,兄妹两人只一个对视,知馨就明白了他的心。她伸开双臂拦住谢知周,眼里带着几分焦急:“哥哥!”


    “知馨,我爱他。”谢知周平静地看着她。


    “你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要承受什么吗?”谢知馨的情绪有些崩溃。


    “我准备好了。”


    “我不相信,”知馨带着几分哽咽拼命摇头,“我不相信这样奋不顾身的感情。”


    谢知周轻叹了声,走上前捧住了知馨的脸,擦了擦她眼角的泪:“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吗,不是都很浪漫吗?”


    知馨直愣愣地杵在那儿,梗着脖子说:“那都是假的,现实生活中才没有。”


    谢知周听完笑了,他捏捏妹妹的脸,“小小年纪,别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你没见过,也不能说明没有这样的感情。”他说完顿了顿,带了几分正色:“况且,你现在不就见过了。”他摸摸知馨的头,往上走。


    这一回,知馨没再拦他。


    他敲开父母的门,在周馨开门的瞬间,他直直跪了下去。


    周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个儿子,从小没挨过打没受过骂的,忽然这样让她没来由害怕,连连要拉他起来。谢荣跟着走过来,去制止了周馨的手,审视般地看着谢知周。


    他抬着眼,静静地和自己的父母对视,那双眼里如同纯澈透亮的长河,没有一丝慌乱。


    “我喜欢一个男孩。”


    “我想和他在一起。”


    知馨从楼梯上小跑上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一段话。她跑过去拉住神色冷硬的父亲,哀求着开口:“爸,你不要骂哥哥。”


    谢知周从随手的提包里拿出来一迭游行会上的数据,递过去,“你们如果不理解,可以看看。”


    谢荣铁青着脸,没有出声。周馨神色有些慌乱地拽了他一把,接过了谢知周手里厚厚的一沓资料,那上面英文的叙述旁全部认认真真地写上了中文翻译,字迹工整,带着几分郑重。


    谢知周站起来,继续说:“爸,妈,我要回国参加实习,然后做一名法医。上学期我已经修完了这边所有的课程,并且刚刚跟学校递交了交换结课申请。”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恍然想起两年前,他还大言不惭的吐槽偶像剧里为了恋人偏要放弃亿万家财,和老爸对着干的富二代。思及此,不由得好笑。


    终于有一天他明白情字一事,沦为了俗人。


    但他甘之如饴。


    第63章 故人


    装潢精致的别墅里, 弥漫着沉默。


    少年拖着行李箱, 背着双肩包, 单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回头道:“爸, 妈,知馨, 我走了。”


    一言不发的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知馨的手抓着沙发上的软垫, 像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谢知周低低叹了声,推开了门,从钱包里取下钥匙,“钥匙我放在门口了。”他交代了一声, 伸手去拉房门。


    “等等——”铁青着脸的谢荣突然站起来。


    这是谢知周出柜两周后,谢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怕你不认路, ”谢荣从茶几上拿起车钥匙:“送你去机场。”


    知馨如释重负地跟着站起来, 拉过周馨的手:“我和妈妈也要去送哥哥。”


    谢荣没理她, 但也没阻止她。知馨冲母亲笑了笑,看着谢知周把行李放在后备箱, 正要往后座去,忽然听到谢荣说:“难道你要让女士坐副驾吗?”


    一般而言, 生意场上,后座都是留给领导或者受到尊敬的客人坐的。


    然而,“可是知馨不是最喜欢坐前排了吗?”谢知周一时有些疑惑。他们家一同出行惯常是知馨坐在前头。


    谢荣不着痕迹地咳嗽了几声。


    “哥, ”知馨忽然溜进了后座:“我现在长大了,就爱坐后头。”


    这一来一回,谢知周也明白了,他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静静地听着谢总的指示和训话。


    谢荣利落地发动汽车,在道路上疾驰许久后,眼见着快到终点了,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你带回来那些资料,你妈妈看了。还偏要讲给我听,说我不搭理你就是老顽固。”


    “我看了两页,搞不懂,也不想懂,”他的言语里有些不悦:“但我谢荣的儿女,只要不违法犯罪,从来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谢知周没忍住,嘴角溢出了一抹笑。


    “笑什么笑,”谢荣隔着车前的镜子看见了,怒道:“谁允许你笑了。”


    谢知周嗯嗯啊啊地应道:“没笑,您继续。”


    “你既然要扎进死人堆里当什么法医你就去吧,”谢荣恨恨道:“我的公司以后都交给你妹妹,你一个子儿也甭想要,在A城买不起房的时候别回来找我哭。”


    “爸,”谢知周看着故作严肃的男人额上岁月的沟壑,郑重道:“谢谢你。”


    “别在这儿矫情兮兮的,跟你妈你妹说去,她们都跟你穿一条裤子。”谢荣撇撇嘴。


    谢知周转过头去,看了看一脸温柔笑意的母亲,还有依偎在母亲身旁的妹妹,“谢谢。”


    “什么时候,带他见见我们。”周馨温声道。


    “一定。”


    谢知周望向窗外,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挽回那个人的心,不知道他这个叛徒还能不能被原谅,不过至少,他要试试。


    车在飞机场外停下,谢知周搬出行李箱,跟家人告别,于是就收获了谢荣的一个白眼,连带一句毫不客气的“滚吧。”


    谢知周哑然失笑,正要转身,知馨忽然跑到他身边,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回去之后要小心。”


    这话让谢知周一愣,然而知馨已经跑回了周馨的身边,嘴角缀着和她母亲如出一辙的温柔笑意。谢知周摇摇头,没把这句话太放在心上。


    “照顾好自己。”他嘱托完依依不舍的家人,最后看了一眼异国他乡的天空,走进了机场大厅。


    国际航班太长,谢知周翻出提前准备的薄毯和眼罩,为一会儿之后的睡眠做准备。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肘撑在窗边看着外面,全然没觉察身旁的一段对话,直到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起身离开,另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


    “好久不见。”


    谢知周猛地回过头去,看着正在系安全带的男孩,“舒夏?”


    “对,是我,刚上来就看见你了,特意换了位置和你坐一块儿。”舒夏笑了笑,拿出软枕垫在颈后,自顾自地解释道:“我快毕业了,回国做毕设,还有……读研。”


    “毕业?”谢知周愣了片刻,猛地反应过来,舒夏念得是四年制的生物,的确快毕业了。他忽然开始庆幸还好医学类专业要读五年,至少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挽回那个人。


    “是啊,”舒夏靠在软枕上,替自己铺好薄毯:“回国找男朋友。”他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看谢知周:“段邦最近找新人了吗?”


    谢知周实话实说:“找过,不过又分了。”


    “哦,”舒夏瘪瘪嘴:“我就知道。”他把话题又转向谢知周:“你怎么出国了?你的布偶熊先生呢?”


    听到这个称呼,谢知周一愣。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正色道:“我也是回去找他的。”他看着舒夏了然的神情,迟疑片刻问道:“你打算和段邦和好吗?”


    “是啊,”舒夏回答道:“我从来都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段邦不愿意。”


    谢知周忽然想起那时候的段邦,略顿了顿,还是提醒道:“那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肯见你,他说——”


    “破镜不能重圆,对吧?”舒夏抢白道。


    谢知周有些意外,就听舒夏继续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年少相识,又是初恋,这么多年我的心思全花在这个人身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了。可惜我当时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固执。”


    “不过他没跟我说过分手啊,镜子就不算破了。”舒夏撇撇嘴,微微往后仰躺着,感受着飞机缓缓起飞,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


    舒夏这句话,却正好是谢知周当年面对段邦的回答时,心里泛过的念头。这么些年他早已忘了,这回被舒夏猛地提起,他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自欺欺人的安慰。


    他和季泽恩之间,也没有那样决绝的话。


    “回去了要帮我,”舒夏没什么顾忌地靠着谢知周的肩,他矮谢知周一个头,这会儿靠着正好。


    “好。”谢知周应下。


    舒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好人有好报,你和你的布偶熊先生一定会重修于好的。”


    谢知周取了托运的行李,刚走出机场,耳朵因为气压的缘故还有些闭塞,只觉得周围的喧嚣都显得格外的遥远。


    “谢哥!”模糊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大幅度地挥着双手,手里还举着横幅,荧光橙的手幅上写着“欢迎谢哥回家”,摇摆的格外起劲儿。身边不少人侧目而视,还有人窃窃私语,问是不是有什么明星要来。


    一脑门儿黑线的谢知周:“……”


    还没等他捂上脸,假装不认识段邦,后者就蹬蹬瞪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然而他一双手却没能环抱住谢知周,而是碰到了另外一具身体。


    一个脑袋从谢知周肩上冒出来,冲段邦甜甜一笑:“嗨,男朋友。”


    这回轮到段邦一脸被雷劈的表情,他收回手,然而之间还是挥之不去的触感。这双手,曾经彻底的拥有过这个男孩,他的指尖对这具身体的触感实在太熟悉,以至于在碰到的一刻,细小酥麻的电流顺着之间,直冲大脑。


    真正意义上,阔别四年之后面对面的相见,段邦没想到,竟是这般模样。


    “夏夏。”他下意识地开口。


    舒夏从谢知周身后窜出来,抱上了段邦:“男朋友,你想我吗?”


    段邦挣扎着把人从自己怀里扯出来,偏开头,沉下音色:“我们已经分手了。”


    “没有,”舒夏索性绕到他背后把人抱住,“你没和我说过分手,就不算。”


    这下段邦的双手绕到背后使不上力气,推不开舒夏,他一脸求救地表情看着谢知周,然而后者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发光,丝毫没有上前调解的意思。


    “别闹了舒夏。”段邦纠正了自己的称呼。


    舒夏在他背后蹭着,额间的碎发恰好撩拨着段邦的后颈,让他微微一缩,就听后头的人闷闷道:“那你就在这儿和我说,‘舒夏我要和你分手’,就八个字,不难为你吧,说完我就滚蛋。”


    段邦收回了双手,伸开的掌心捂住了全脸,他叹了一声。


    当初硬生生地被家长分开,如同被血淋淋地径直劈开一半心脏,他又怎么狠得下心,说一遍这样伤人的话呢。


    舒夏太明白他,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折磨。


    “我不走了,”舒夏小声道:“我申请了国内的研究生,我和你一起。”说完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卡片,塞到了段邦的手里。


    段邦垂眼一看,好家伙,又是谢知周他们家的酒店房卡,他瞪了看戏的谢知周一眼,转了转手里的房卡,在后者似笑非笑地目光下开口:“让你看戏,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谢知周闻言拖起行李箱,掏出手机来打车,看着段邦被人紧紧箍住艰难地往前走,忍不住笑出声。


    段邦身后的始作俑者扭过头来,冲他比了个心。


    谢知周搬着行李箱坐进出租车,深藏功与名。


    他刻意调动思绪,保持着这种强撑的轻松情绪,到寝室走廊的时候,后知后觉的紧张才终于将他淹没,心跳跟着越来越快,他捏了捏手指泛白大的骨节,给自己定了定心。


    两年了,想明白一切之后,他终于又回到这里。


    不知道季泽恩这时候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推开门会不会同他四目相对。


    谢知周分出一只手来,按在心口,带着三分期待三分纠结,并上三分忐忑,握上了冰凉的门把手。


    第64章 寻


    段邦回到寝室的时候, 甫一开灯, 被静坐在宿舍的人影吓了一跳, “老谢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


    谢知周的瞳孔因为骤然亮起的灯光照射微缩。他打量着段邦, 有些意外道:“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他的手里抱着肉乎乎的肥佬,正给他喂青菜。


    “老谢, 你今天可不够意思,”段邦摊了摊手, 坐在他身边:“说好了我来给你接机,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舒夏要来。”


    “还打算躲着?”谢知周问。


    段邦偏过头去,“不知道。”


    “舒夏人呢?”谢知周说:“你把他一个人丢酒店了?”


    “哭了,”段邦叹了声气:“刚哄睡了我就回来了,四年了, 还是这么个脾气,他一哭我就拿他没辙。”


    “他很喜欢你。”


    段邦看着从肥佬身上腾出手来整理资料的谢知周, 眼神一暗。


    风流不羁的浪子在遇到毕生所爱之后, 戒掉了一身糟粕, 可从前痴情的人却因为与白月光的错过,在感情上放纵自我。


    到底谁更后悔呢?


    “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回来, 网恋见面之前,也没想到他还爱着我。”段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早知道我可以等到他回来, 我就洁身自好一点了。我配不上他,知周。”


    谢知周低低地叹了一声,“可他说他不在乎。”


    “他懂我, 我也懂他。”段邦紧蹙着眉,眼里是溢满的痛苦,“他都是装的,他怎么可能会不在乎,只是他太想和我在一起了。可是知周,他越是爱我,我就越是愧疚。”


    愧疚到当那个人干脆利落地褪净衣物躺在他眼前,眼尾缀着泪时,他却只是别过头,替他盖上了薄被。


    他根本没办法容忍自己的手再去触碰那样干净的身体。


    “不说了,”段邦去卫生间拿凉水洗了一把脸,缓和了情绪,问谢知周:“我回来之前,你一个人坐那儿干嘛?”他的目光落在肥佬一鼓一鼓的腮帮子上,忽然笑了,自顾自道:“半仙儿从前还说它苗条,不该给他起个这样的名字,你看,它现在可是够肥了,还是我名字取得好。”


    谢知周淡淡看了他一眼,他败下阵来,补了一句:“还有季哥养得好。”


    谢知周的目光落在自己床边的空架子上,他带着满怀忐忑进门的一瞬,期待中的人并未出现,只剩下了空荡荡的木板。


    “季泽恩,搬走了?”他问。


    “啊,”段邦一拍脑门儿:“我忘了告诉你了,他这学期去附属医院见习,有个老师很喜欢他,低价帮他租了附属医院附近的房子。虽然咱们宿舍离附属医院也近,不过宵禁太麻烦,季神动不动就跟着老师值夜,住学校不方便。”


    谢知周看着侃侃而谈季泽恩生活的段邦,忽然没来由生出一点微末的嫉妒。他自嘲地压下情绪,问他:“他连肥佬和骨头架子都不要了。”


    “他跟肥佬亲着呢,因为肥佬喜欢吃苹果皮,他练了好几天,到后来一刀能全削下来。”段邦乐颠颠地翻出手机视频给谢知周看。镜头里只有一双修长的手,利落地削好苹果皮,喂给肥佬吃。


    鲜红的苹果皮落下,被肥佬拢在怀里咀嚼得格外欢快。剩下白生生的果肉无人认领,就听见熟悉的一句:“吃吗?”


    而后段邦接过去,随之而来地是喀嚓喀嚓的咀嚼声。


    嫉妒更深了怎么办?谢知周听着镜头里的声音,闷闷想到。


    “他走的时候说让我养着,你毕业的时候总得回来办手续,让我那时候就把肥佬给你,还有骨头架子一并给你。”段邦说:“他说这家伙是你救出来的,还跟你一样,喜欢吃苹果,你不会不要它的。”


    他话音落下,又十分真切地补了句感慨:“这些年季哥养着肥佬,又当爹又当妈,那叫一个贴心。从前这小家伙在实验室营养不良,现在都肉乎乎成球了,每天换垫料水食常洗澡,一身毛又干净又漂亮。”


    毛茸茸的豚鼠和冷冰冰的少年,谢知周忽然有点不能想象这个画面。


    段邦啧了一声,甩手掌柜的模样道:“原本离了季哥我生怕养不好它,还好你回来得及时。”


    “……”


    差不多收拾了躺上床,一直有意无意避开一些话题的段邦忽然叫了一声谢知周,带着几分真情实感地开口:“其实我觉得,季哥练削苹果皮不是为了肥佬,是为了你。”


    “老谢,虽然咱俩是哥们儿,我也还是要说,你真对不起季哥。”


    床上的谢知周正拉着床帘,他曾经无数次把这截儿掖在棉絮里的床帘揭起,跨过两张床的相连处,爬到另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然而在听到段邦话的一瞬,手一抖,举起的一段儿床帘突然从手里滑落。


    窸窣的声音没有躲过段邦的耳朵,他说:“是不是看见对面床空了,心里也空落落的?”


    谢知周抬起胳膊挡住了脸,没有出声。


    “你这才一天,季哥对着你这空床看了两年呢。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你俩到底咋了,你就一声不吭跑国外去了,还顺带上一个肖子兮。”


    “哎,话说,”段邦踹了踹他的床板:“你这次回来,是和他和好的吗?”


    “嗯,”谢知周说,“他……”


    “你想问他对你还有没有感觉?”段邦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你知道吗,你走的那个学期,季神的年排掉到了二十。”


    谢知周的心蓦地一跳。


    “那可是季神,从来都是第一名,加权95+的季泽恩,”段邦说:“你敢信吗?你走之后他考的五门课,全部没考上九十分。”


    “原先我还不确定他对你的心,那时候我是真信了。”


    同宿舍相处的这些日子,段邦无疑是对季泽恩的感受最深的,尽管对方是情绪如此不外露的人,同住了这么久,也能窥见一些端倪。


    当冷静的人失去自持,从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误的学霸跌落神坛。


    谢知周揪住睡衣的领口,只觉得心口涩的厉害,然而反复揉搓,不得其法,只有一片滚烫的灼热,以及钻心的疼。


    “不过后来他又考回第一了,”段邦继续道:“现在他对你的态度是什么样,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谢哥,他那时候是真喜欢你啊,你是怎么狠下心来走的。你可别又说是‘腻了’,不然我现在就爬上去打你。”


    “不是。”谢知周拿被子蒙住脑袋,闷闷道。


    两厢无话,段邦放下了打算踹床板的脚,在黑夜中闭上了眼睛。


    法医大四下学期的课少了许多,谢知周偶尔跟着导师去实验室做实验,也有时候去公安局晃悠。


    一日三顿照常在食堂吃,课一节不落的去上,偶尔去附属医院门口散步,然而这么小的一个医学院,一个月过去,他却没等来想象中,和季泽恩意外的重逢。


    人与人的缘分原来如此稀疏,不刻意去寻,饶是两个人在这么小的地方,都不会碰到彼此。


    而他曾经却依靠着这样稀疏的缘分,爱上了一个人。


    对方依然不肯同意他的好友申请,电话打过去只剩忙音。


    临床八年的课堂教学接近尾声,饶是去教室堵人,谢知周也没能见到季泽恩。


    他不死心地让段邦告诉过季泽恩他回来的消息,然而对方对此的响应只有一句“嗯”。


    意料之内,却痛彻心扉。


    可他还是不想放弃。


    他沉默地坐在宿舍里写完实验报告,刚巧撞上段邦回来,一脸相似的郁闷,却是因为截然不同的事:“《神经病学》应该改个名叫《神学》,这堆东西是人学的吗?”


    对于必修课程里没有《神经解剖学》的段邦来说,所有带神经标题的课程都是地狱。


    谢知周终于忍不住拦住段邦问:“棒棒,季泽恩轮转到哪个科室了?”


    面对段邦的犹豫,谢知周直截了当地拿过他的书,一脸从容地开口:“这门课我上学期92过的,我帮你划重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老谢,”段邦一脸瞠目结舌,他不再犹豫,在手机上点了两三下:“消化内科住院部,跟着程老师。”


    “回这么快……”谢知周小声腹诽了一句,闷闷不乐地想着手机里那满屏的红色感叹号。


    “不是季哥回的,”段邦实话实说:“最开始季哥还住这儿的时候,轮转计划表就发给我了,让我给他留门。”


    谢知周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两位也算是过了两年同居生活。


    怎么办,好像更酸了。


    “棒棒,谢了。”谢知周抹去自己作出来的一把辛酸泪,把画好重点的书递回给段邦,站起身来,收获了段邦的星星眼:“老谢,你刚划重点的样子,真的像极了季哥。”


    谢知周回头冲他打了个响指,从柜子里抱出篮球,出去了。


    球场上人很多,他随意找了个队和人打了声招呼,就加入了对局。跟着打了好一会儿,累得几个小学弟喘道:“兄弟你谁啊这么猛,认识一下?”


    他正想说自己是体育部的,忽然想起已经两年了,乔航都快毕业了,哪儿还是他们当年的那个学生会呢?


    谢知周索性没开口,冲对方勾了勾手:“还来吗?”


    “当然来,”为首的小学弟喘了口气:“难得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可得好好练练。”


    到了日薄西山,轮番着上的小学弟们都累得精疲力竭要离开,一个人打了这么久的谢知周才离开了球场。


    他径直去了从前常去的冰沙店,所幸粉红女郎还在,他一口气点了五杯,一骨碌吃了,路过菜市场的时候又看见有卖水果的,蝇虫扑得厉害。他买了些回寝随意拿水冲了冲吃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水龙头接了一杯自来水水直接咽了。


    生水的味道怪怪的,并不好下咽,谢知周咂摸了一番舌尖的涩味,换下沾满汗水的球衣,站到浴室里。


    他打开花洒,把水调到最凉,冰凉的水柱打在他周身,让他忍不住一个激灵。他眉心紧蹙,竭力仰着头,感受着身上的热气一点点消散。


    冲满了二十分钟,他擦去一身凉水,戴上耳机,打开了吃鸡。


    “今儿不睡了?”段邦没发现他一系列作死操作,看他在玩儿游戏,问道:“好久没玩儿了吧,要不要段哥陪你通宵啊?”


    “好。”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两人同时启动游戏,时钟一点点推移,直到天刚亮的时候,段邦揉了揉困倦的眼,然而一个晃眼,他身旁谢知周的游戏角色就被爆头了。


    “行不行啊老谢,熬不动就睡吧。”段邦叹了声,拍了拍身边的人,然而刚碰上的时候,只觉身边人烫的厉害,微微掀着眼皮,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谢哥,你怎么了?”段邦受到惊吓,正要去探他额头,谢知周忽然站起身来冲进卫生间,而后是剧烈的干呕。


    他漱了口,扶着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的段邦:“我没事。”他撑着力气打算继续开始游戏,段邦忽然一把拽过他的鼠标:“你不要命了?”


    “再撑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开口。


    “啊?”段邦扶着他,“再干什么?”然而人已经趴在桌前,把头埋进了臂弯:“我歇会儿。”


    “哦,”段邦一脸担忧:“我在你旁边,你要是有事儿随时叫我。”


    寒战的感觉逐渐过去,谢知周开始觉得周身灼热的厉害,腹部一阵绞痛,带着昏昏沉沉的晕厥,连呼出的气都显得格外烫手。


    他猛地抬起头来往厕所去,出来之后看了一眼手表,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眼神,“棒棒,”他低声道:“麻烦送我去附属医院,我拿手机挂过号了,我没力气,你等会儿跟医生说,我病得很重,要住院。”


    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段邦愣住了,他搀着脚步打飘的谢知周往附属医院去,纳闷儿地问道:“晚上急诊一直开着,你为什么偏等着挂门诊号啊?”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段邦打开谢知周的手机,从门诊大厅的机器取出挂号单。


    ——消化内科,程闫恒主任医师。


    “谢哥,你这唱哪出啊?”段邦拧着眉,一脸恨铁不成钢。


    谢知周喘着气说:“苦肉计。”


    第65章 重逢


    “A医大的学生?”上了些年纪的程医生有些怀疑地看着段邦, “我看你眼熟。”


    面对程医生让人无所遁形的目光, 段邦心虚地低下头, 前不久两人才在内科的课程上狭路相逢,没想到这么巧就遇上了。


    “你也是?”程医生问谢知周, 段邦来不及阻止,后者就已经微微点头。


    “那你自己说吧, 主诉,现病史……上课教过你们的, 自己诊断。”程医生扶了扶眼镜,从镜片下闪出一道寒光。


    谢知周、段邦:“……”


    最终谢知周还是拿着加急的检查结果单,在程医生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下,如愿以偿地被送到了住院部,因为他的检查结果并不只是他预期的急性胃肠炎, 还有十二指肠溃疡。


    他看着慢慢几大瓶没挂的药水,听段邦默默道:“你下回能不能换个地儿, 别折腾你那肠子了。先是阑尾现在又是十二指肠, 再过两天是不是该得痔疮了。”


    谢知周闷闷地看着他, 一双桃花眼沾染了蒸腾的热气,显得格外水光淋漓。


    “好了好了, ”段邦不去看他这副模样:“等该来的人来了你再换上这幅样子吧,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想出这种馊主意, 你这智商也就和不想上学装感冒的小学生有的一拼。”


    “得亏你那脆弱的十二指肠没穿孔,不然现在你就躺在外科的病房里了,看你那苦肉计使给谁看。”


    好不容易得着机会, 碰上谢知周无力反抗的时候。眼见着人安安稳稳地躺下,段邦的火气也上来了。


    “你说说你这几年课怎么学的?我们学的是怎么治病不是怎么让自己赶紧的生病。人的身体机制有多复杂你不是不知道,你想过没有,苦肉计使不上事小,把你小命闹没了怎么办?”


    他骂骂咧咧半晌,生怕眼前人不知道自己错的彻底,索性撂下杀手锏,“季哥要是知道你这么糟蹋身体,你就等着吧。”


    这话总算唬住了谢知周。


    “段哥,”谢知周一脸气息奄奄:“别。”


    段邦别过脸不去看他,“知道错了吗?”


    回答他的是拖长的音调:“知错了段老师——”


    段邦看着他那张虚弱得不行还笑意盈盈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停了碎碎念,恨恨道:“你自个儿养着吧,就挂几瓶水的事儿,我回去上课了。”说完他指了指病床旁的按钮:“有事儿按这个。”


    “知道了知道了,”谢知周冲他摆摆手:“忙去吧您。”


    他原以为得等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的惯例查房,没想到六点下班前,程医生居然过来查房了,还带着自己一票学生。


    病人家属陆陆续续出去,一行拿着笔记本的白大褂儿们鱼贯而入,跟着为首的程医生之后。


    作为见习学生的季泽恩走在最后,却被程医生招到了身边。其他的年轻主治医师和住院医师对程主任这种格外的看重早已见怪不怪,让出一条道来,让缀在尾巴后面的季泽恩走到了程主任身旁。


    这一走,季泽恩的目光就顿住了。


    两人目光撞上的一瞬间,谢知周的心忽然漏了一拍,带着踩空般的余悸。


    如同裹挟周身冰雪的夜归客,看见了门口斜插的一枝腊梅花。


    他灼灼的目光带着水汽,一分不落地紧紧盯着季泽恩。


    “泽恩?”季泽恩的思绪被叫回来,看到程主任严厉道:“我刚叫了你两遍,查房的时候怎么能走神?”程主任身边的年轻医生小声的窃窃私语,对这个惯常优等生的出错都有些意外,季泽恩却换回了面上的从容:“对不起,老师。”


    程主任“哼”了一声,又换回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了眼病床上的谢知周,对季泽恩道:“这是你校友,今早我看诊的时候考了考他,结果什么都不会,我们学校怎么会有这种学生,简直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谢知周:“……”


    以一概全要不得。


    开玩笑,虽然说这些东西书上都讲过,但是指望一个脑子烧成浆糊,并且心里只有他学生的病人来给自己做诊断也太离谱了吧?再者弄熟课本和上临床完全是两码事,没经过临床见习就会熟练写病历那是人吗?


    当然,季泽恩除外,他是神。


    大概是听到了他心里膨胀的碎碎念,程主任换上一脸欣赏而骄傲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你说说医嘱怎么开?”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季泽恩在完全没有见过谢知周医嘱的情况下,口头叙述出了和实际医嘱几乎别无二致的内容。谢知周目瞪口呆地接受着知识的洗礼,然而程主任身边的年轻医师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一脸淡定。


    “看到了吗?”程主任不忘气谢知周:“这才是A医大的学生。”


    呵,谢知周看着眼前的小老头,咬牙切齿心道,这还是我前男友呢。


    程主任又把话头转向身边的年轻医师:“都听到了吗,一个本科的后生就有这样的能力,你们怎么好意思再喊累。”一群年轻医师忙低下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谢知周的病情并不复杂,其实这样的医嘱,他们也一样能开出来,程主任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更好的鞭策他们,而年纪轻轻,连医师执照都没有的季泽恩,无疑是刺激他们最好的兴奋剂。


    小插曲过后,程主任例行查房,让谢知周有些意外的是,方才还显得有些讨人厌的老头查房时竟然格外的细致认真,饶是很小的细节也会和自己的学生们讲清楚,对待同病房的人态度也很好,虽然算不上多么温柔体贴,却没来由给人一种被认真对待的感觉。让谢知周都忍不住下意识地去信赖他。


    一行人离开时,季泽恩仍是走在最后一个,谢知周抬眼看过去,刚好撞上了他的目光。季泽恩冲他这个方向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回过头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谢知周愣住了,没想到隔着两年的的纠结,季泽恩竟然选择对他报之一笑。正在震撼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句:


    “小季医生真好,每回走的时候都冲病人笑笑,他那张脸俊得很,笑起来就让我心情格外好,心情好了,病也好得快。”


    话音来自相邻床位的患者,谢知周偏过头去,就听另外一个病床上的患者说:“是啊是啊,我孙女和小季医生差不多大,我正想着怎么介绍他们认识呢?”


    谢知周:“……”


    “哎——”前头一个说话的叹了声:“可惜我就个儿子,不然铁定也要和您争一争。”


    这两个人生龙活虎还琢磨着相亲的人真的是患者吗?


    谢知周有气无力地开口:“你们说的是,刚刚给我开医嘱的那位吗?”


    “是啊是啊,”最初说话的卷发大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他:“刚刚程医生说你们是校友,那你也是医生吧?”


    “我不是,”谢知周说:“他也不是,他还没考证呢。”


    “哎我知道,”一旁的患者婆婆说道:“我们之前这么叫他的时候,他就说他还没考什么什么证,我也不懂,反正穿白大褂的人,我都叫医生。”


    “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后来他就不说什么了,任由我们叫。”


    “您刚刚说,”谢知周看着眼前的卷发大妈,忽然想起了刚刚那个笑,委婉地开口:“他刚刚是在对我们笑?”他咬重了那个“们”字。


    “是啊,”卷发大妈说:“小季医生态度可好了,每回早晚查完房都冲我们笑一笑,哎,可惜我快出院了,不过比起看帅气的小医生,还是身体健康最重要。”


    刚刚自个儿糟蹋身体的谢知周:“……”


    当初那个冷冰冰的人,如今为了当好一个医生,已经开始学习微笑了。只是,原来不是对他笑的吗?谢知周按了按心口,却没来由有些失望。


    他忽然猛地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在心里默默自言自语:想什么呢,当初一走就是两年,连个理由都没给人家,现在想着奢求别人原谅就罢了,还肖想他会对你笑,做梦吧,谢知周,你多大脸呢?


    第66章 初心


    带着满怀的郁闷, 谢知周在昏昏沉沉中睡着了。


    与季泽恩的相见, 让他的精神格外亢奋。然而大概是因为亢奋过了头, 加上头一天可劲儿地折腾,倒是比平时困得更快。


    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让人没来由觉得安心, 他就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人终于带着并不圆满的安心入眠,睡梦中紧蹙着眉, 睡相极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的诡谲画面在谢知周的眼前走马灯般的过,直到他猛然惊醒, 吓出一身冷汗,忽然就看见了床边一个人影。


    三人间的病房熄着灯,他睡在最靠门的一头,另两边周围都拉上了帘子隔绝开来,窄窄的一方空间, 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的呼吸。


    随着眼睛对黑暗的逐渐适应,谢知周看清了季泽恩的脸。


    不过其实不用看清, 在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轮廓的时候, 他就知道那是季泽恩了。因为从噩梦中醒来的他, 看到那个人影的一瞬间,惊慌失措的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黑暗朦胧, 他从纯白的被褥里伸出手,勾住了季泽恩垂在身侧自然蜷曲的指尖。


    那指尖太冰, 刚从暖融融的被子里拿出来的手不适应,又往前去了几分,直到握住他整个手掌, 总算在掌心寻觅到了一点温度。


    谢知周垂着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没去看那个人的脸。


    握住的那只手没有回握他,他知道,只要他一松手,这点维系就会断绝,不过好在,那只手也没有挣脱推开他。


    他就这么沉默地握着那只手,刻意放缓加深的绵长呼吸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他的手终于酸了,忍不住快要脱开时,那个人影忽然动了。


    季泽恩分开了相握的两只手,把谢知周因为抬高久握而有些缺血冰凉的手放回被褥,转身离开了。


    他的脚步很轻,直到推开门离去,谢知周也几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黑暗中的人影,没有穿鞋。


    急性的症候恢复的很快,没多久谢知周就能自己活动了,段邦偶尔来看他,他和季泽恩的相处,却仅仅局限于早晚两次的查房,远远的一瞥。


    热络的卷发大妈出了院,嚷嚷着要带孙女给小季医生相亲的患者婆婆最近常常打盹,新的患者还没来得及入院,病房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谢知周谢过给他拔了针的护士姐姐,踩上一双棉拖鞋往外头晃悠。


    晚上的医院空档许多,他走到医生办公室的门口,一眼就见着了坐在最边上的季泽恩。他的身后隔着一块区域还坐着一位医生,此时背对着他们,正在计算机上操作着什么。


    他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到季泽恩旁边,一直埋首在厚重病历里的季泽恩才抬眼,口里一边客气问道:“请问您——”


    然而在看到他的一瞬,话音戛然而止。


    谢知周冲他笑了笑,两颗锋利的小虎牙显露出来,显得笑意晴朗,“小季医生,我心跳好快。”


    季泽恩不带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又往后探头朗声道:“王老师,这位患者说心率偏快。”


    那头值班的王医生回头来看了一眼,喊道:“你过来我看看。”说着就开始戴听诊器,又交代道:“下回直接按呼叫铃,就别自个儿跑过来了,心脏不好一定要谨慎。”


    谢知周:“……”


    他和季泽恩对视了一眼,走到王医生眼前,王医生把听诊头伸入病号服贴着他心脏的位置听了听,舒缓了微蹙的眉头:“还好,挺正常的,应该是因为有些紧张,你别太焦虑自己的病情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谢医生。”谢知周说完,一言难尽地往回走,忽然就听王医生又说了句:“小季,你也听听看,多学多练,丰富经验。”


    西子捧心的谢知周瞬间坐到了季泽恩的身边,后者戴上听诊器,略挑起他的衣襟下摆。谢知周敏锐地认出,这台听诊器和他送给季泽恩的一模一样,只是听诊器这种东西,本就大同小异,他也没法儿确定是不是当初那台。


    这边想着,便又觉得自个儿自作多情了。


    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他看着略低头的季泽恩,却只看见了鸦羽般盖住目光的眼睫。


    “我回来了。”他说。


    一语双关,作为刚被推回给季泽恩的患者,这是放在此时毫无违和感的一句话,然而季泽恩知道他在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收回听诊器放在一边,淡淡道:“王老师说的没错,好好休息。”说完便又要去看桌上的文件。


    谢知周理了理衣襟下摆,扫了眼远处的王医生,凑在季泽恩耳边低声道:“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说完他还嫌不够似的,加上一句:“我和家里出柜了,我想……”他顿了顿:“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说完这些话,他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没去看季泽恩,也就错过了季泽恩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以及顿住的笔尖。


    他就像个不懂事离家出走的孩子,想要渴求父母的原谅,却比谁都清楚自己把对方的心伤的多么深。


    他沉默了太久,直到一个护士突然闯进来,带着几分焦急大声对王医生道:“24号床状况不太好,您快去看看!”


    不需要王医生招手,季泽恩就利落地跟过去,留下原地的谢知周。


    他低低地叹了声,仍坐在原地。半个小时后,王医生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从门外传来:“小季,刚刚的操作写一份记录笔记等会给我看,有不懂的列在最后一起问我。”


    随着话音渐近,带着一脸疲惫的季泽恩走进医生办公室,恰好撞上了谢知周的目光,脚步一顿。


    “哟?”王医生笑了,显然也看见了他:“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泽恩是我校友,我和他聊聊天。”谢知周说。


    王医生不赞成地摇摇头:“他这会儿忙着呢,不能分心,你等他休息的时候再找他聊天吧。”说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走吧。”季泽恩说。


    他揉着跳痛的太阳穴坐在谢知周旁边,拿出一个厚厚的软皮笔记本翻开,开始做记录。忽然被塞过来一张纸条。


    ——这是我的微信:189XXXXXXXX,你把我删了这么久,我怕你忘了是我。


    PS:工作起来的季哥超帅。


    末尾画着一个心脏的结构图,与当初的模样如出一辙。


    第67章 破冰


    季泽恩的目光停在那颗心上, 余光注视着谢知周走远。他把纸条塞进透明软壳的侧面, 埋首开始写记录。


    钟表滴答滴答, 夜色在伏案中流逝。


    他把写好的记录交给王医生,后者看了看, 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把笔记递还给他, 恰好交班的医生过来,王医生一边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一边问季泽恩:“小子,还不走?”


    季泽恩看了眼表跟上去。王医生的住处也在医院附近,和季泽恩租的房租顺一小段路,两人并排走着,王医生忽然抬了抬眼镜片, 笑道:“快要转科室了吧?”


    “嗯。”


    “虽然你是跟着咱们程主任,不过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 ”王医生感叹了一句:“想过没有, 以后打算进哪个科室?”


    “儿外科。”季泽恩照实说。


    “儿外科是外科的分支, ”王医生说:“你有没有外科的天分我不清楚,不过内科要求的缜密的分析、逻辑推理能力还有综合思维, 你都很不错,除了儿外, 你也可以看看儿科。”


    “好。”季泽恩应道。


    王医生看着他,眼里满是光芒:“慢慢轮转吧,会遇到最适合你的。”


    他拍了拍季泽恩的肩:“你记得, 科室不分贵贱,他心外科再牛逼哄哄,文章发得再猛,不也一样经常得请其他科室会诊。只要认真救人,不愧良心,就是好医生。人类健康的未来在你们手上,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全力以赴,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经常当老师的人多半都有点好为人师的习惯,季泽恩对王医生的画风突变并不意外,只是半晌不知道该答什么。


    他只好沉默地看着这位精神矍铄的中年医师,听他喂了一罐充满期冀的鸡汤:“生命就那么长,不过好在咱们医生,最不缺的就是价值感和生活的意义。”


    年纪轻轻的少年人总是大言不惭地谈理想希望,谈治国兴邦,而中年人却常因为生活所迫,在看清了铜臭味的真相之后变得沉默和顺从,或是圆滑油腻。


    王医生的话和发着光的眼神,显得格外特别。深深地烙在季泽恩的心里,让他不由得有些触动。


    “不过还是得有人懂咱们这颗心,才好啊,”王医生叹了声,眼里的郑重淡去,换了一脸笑,“我太太虽然不是咱们这专业的,却特别能理解我。有时候工作再苦再累,和她聊聊,也觉得好多了。”


    “她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王医生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脸追忆道:“我以前是打算进普外科的,当时跟着老师进手术室,那时候就因为指甲剪得不够干净,被老师骂的狗血淋头当场赶出了手术室。”


    “我知道他骂得对,可感性上就是接受不了,我自尊心强,那时候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想过放弃。”


    平日里王医生话并不多,没想到脱了一身制服,内里却是个热性子。


    “后来是我太太一直支持我,鼓励我,我才走到了今天。”


    “您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季泽恩说。


    “是啊,”王医生拍拍季泽恩的肩,“所以你也得找个懂你的人,我有个侄女,和你差不多一般大,她倒是对医学很感兴趣,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季泽恩:“……”


    绕了半天,居然是给他介绍对象。


    季泽恩礼貌地回答道:“我目前还是想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也好,你还年轻。”王医生并没有因为这样的事不悦,“不过如果有能懂你的人,还是别错过了。”他也是真心疼惜这个天资聪颖又肯努力的学生。


    师生两人走到了分岔路口告别,季泽恩在回住处的路上,忽然下意识地拿出了手机,深黑的屏幕印着天际弯弯一线月光。


    懂他的人吗?他喃喃自语地重复王医生的话。


    他划开了手机,翻出了那条被他刻意忽视许久的好友申请。


    那个微信号的主人,今天刚刚还质问自己是不是忘了。


    那是一排闭着眼就能打出来的数字啊。


    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的衬衫挡住了挂坠,只能从背后隐隐约约看见一段不清晰的黑色皮绳。


    季泽恩的指尖重重地按在吊坠上,直到那枚转运RNA重重的印在皮肤里,留下浅浅的印记和微微一点刺痛。


    ===


    病好得差不多的谢知周很快被赶出了医院,护士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让他抓紧时间办出院。


    繁杂的手续闹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抢出点时间去医生办公室门口晃了一圈,却没看见季泽恩的人影,只好悻悻而归。


    他躺回卧室的床上,睡了个午觉。睡前迷迷糊糊地忘了关消息提示音,一连串的响音把他从睡梦中吵醒,谢知周拧着眉去拍手机,然而呼之欲出的起床气还没来得及发,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死死地盯住屏幕。


    “季泽恩同意了您的好友申请。”


    谢知周的目光从新信息上一条一条划过,眼里的情绪却越发深重。


    “你总是这么冲动。”


    “冲动地谈了这么多段恋爱,冲动地追求我,冲动地在一起,冲动地离开,冲动地回来。”


    “都冷静一下吧。”


    “大五开学的时候如果你还这么想,给我发消息,我们再谈。”


    季泽恩说的没错,他总是那么冲动,可这一次,他真的想清楚了。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回过去一个“好”。


    然而又收到了熟悉的红色感叹号。


    发完消息就删好友,谢知周忍不住笑了笑,又有些无奈。这还真的他一贯干净利落的风格。


    他现在就是讲“狼来了”的小孩,不被信任也很正常。距离大五开学,隔着艰苦卓绝而漫长的期末考试,隔着没日没夜的辛苦实习,是人的情绪最容易崩溃,感情最容易破裂的时候,也是他和季泽恩当初分手的状况。


    同样也隔着相对清闲让人忍不住想要找乐子的假期,他的前男友们就发生在这样无处消遣的寂寞里。


    这么长的一段时光,才能帮谢知周自己确认,那份冲动之后的认真和感情究竟是真是假,也是季泽恩对他的考验。


    谢知周摩挲着锁屏上的男孩的脸颊,“我接受挑战。”


    异地常常容易浇熄一段热情,可是你知道吗?


    谢知周喃喃道:“连我也没有想到,离开你的两年里,我对你的感情不但没有褪色,反而越来越深了。”


    第68章 复归


    段邦没打算考研, 更没打算在基础医这个专业上深造下去。


    他去了几个公司面试, 总算找到了一个销售的实习。


    带着一脸疲惫的他轻车熟路地走进B大附近的一处居民区, 叩响了门。


    “段邦?”开门的人显然有些惊喜。不论段邦是第几次,还是第几十次来, 舒夏总是能表现得即高兴又惊喜。


    段邦提着大包小包坐进沙发,说了句:“暑假两个月的实习工资, 全在这儿了。”


    舒夏颇为给面子地从袋子里翻出他最喜欢吃的巧克力,一次性喂了一大块, 甜香弥散在唇齿间,舒夏眼里盈满了一汪笑意。


    B大是舒夏申请的研究生院校,同时,也是他现在做毕设的地方。然而舒夏不愿意住宿舍,索性在离着B大不远的位置租了个公寓。


    锦衣玉食的舒大公子递了半块巧克力到段邦嘴边, 后者伸手去接,却被他一手拍掉, 段邦没法儿, 只好依着他, 张开嘴接受了投喂。


    舒夏躺在毛茸茸的沙发上,忽然问:“段邦, 你图什么呢?”


    一边不接受他,一边又可这劲儿地对他好。


    化在嘴里的巧克力是弥漫的甜腻, 段邦不知道他怎么总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他没回答舒夏的提问,只是起身离开。


    随着门被轻轻关上,舒夏看着紧闭的门扉, 舌尖舔过手里的巧克力,忽然笑了。


    =====


    法医系虽然是A医大的提前批专业,保研率却很漂亮。


    谢知周拿着从班长那里拿到的成绩单和排名,有些讶然。在被告知有参加保研考试资格的时候,他像是被大饼砸中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


    大一一年的成绩拿不出手,后来因为季泽恩的缘故,成绩好看了不少,加上在国外的两年靠着学习来麻痹自己,最终的排名竟然堪堪挂在了保研在线。


    A医大的最终保研大半儿看前四年的总成绩排名,小半儿取决于大五九月份的考试和面试。他从书店买来往届学生们推荐的保研考试复习资料,摊在桌上看。


    圆滚滚的肥佬卧在他怀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捋它那截儿短短的毛,手却不知不觉移动到了手机上。


    他看着那个冷冰冰的头像,微微撅起了嘴。


    前段时间季泽恩主动加了他,他立马发过去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冷静下来之后,还是从前那样打算。


    然而对话框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的消息。


    大五已经开学,他也按照他的约定做了,那个人,怎么还不来呢?


    他重重叹了声气,把手机扣过去,重新摊开书本。怀里的肥佬对主人的心事毫无知觉,扑腾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享受着静谧的温暖。


    因此,在谢知周从公安局见习完离开,正好撞见门口的季泽恩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今天打扮得很正式,让谢知周有些意外。


    谢知周看着眼前穿着白色衬衫打着领带的男孩,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是不肯再拘泥于胸腔的束缚。他不着痕迹地掐了掐手指尖,佯装云淡风轻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段邦说的。”季泽恩淡淡道。


    “哦,”谢知周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没有什么质疑,然而那个约定却再一次让他的心喧嚣起来,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我们……去哪儿谈?”


    季泽恩转身往外走,谢知周沉默地缀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却没和他并肩,直到他意识到季泽恩若有若无的停顿,像是再等他追上去。


    然而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季泽恩已经走进了一家租车店。


    店里的小哥热情地给他递过钥匙:“您的租车手续刚办好,这是钥匙。”


    季泽恩接过钥匙,径直走向了一辆锃亮深黑的小轿车,利落地开锁,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谢知周站在原地,隔着一层车窗,看不清里面的人。


    直到玻璃被缓缓放下,季泽恩微蹙着眉开口:“上车。”


    谢知周忙绕到另一边,想了想,还是拉开了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刚系好安全带,汽车就发动了。


    “什么时候学的车?”谢知周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试图打破车里尴尬的沉默。


    “大二暑假。”


    那就是他离开之后的那个暑假了。谢知周默默地想着,开口道:“去哪儿?”事实上他方才满心满眼都是季泽恩,丝毫没有注意到任何有关这辆车,总是巧舌如簧的他,这会儿却只能干巴巴地说一些毫无营养的话。


    然而季泽恩的回答却让他有些意外:“送车。”


    谢知周愣住了,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站在渺远幽静的苍山上,和季泽恩并肩站着,目送程老师及其家眷开着车离开,只觉一阵凉风拂过。


    程医生好不容易赶上休息日,心血来潮带着妻儿到苍山来露营,因为想要好好感受一下慢节奏的生活,搭着公交车晃悠过来,这快傍晚了,刚从当地人手里买了帐篷装备打算休息一天,就收到医院的电话。


    县城的一个疑难病人刚千里迢迢送过来,病情复杂,至今找不出病因,迁延不愈,让他抓紧时间回去会诊。


    得知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班车的程医生打算打个车回去,然而为了享受独处的僻静,他带着一家人爬到了几乎是苍山最深最高的地方,连水泥路都通不过去,只有磕磕绊绊的泥巴路,没车肯接这生意。


    没法子,他的同事又都在忙,程医生急中生智想起了从前还算有交情的得意门生,这段时间轮转刚结束,应该不太忙,想着自己从前给出去的人情,拨通了季泽恩的电话。让他赶紧租辆车开过来,解燃眉之急。


    谢知周不是很想回忆刚刚在山路上颠倒七荤八素的心情,什么“谈谈”早就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他站在山巅,看了看渐沉的天色,默默地问季泽恩:“程医生不捎带我们一起回去吗?那车是五人座的。”


    程老师一家三口带他俩,刚好。


    方才程医生走得太过于利落,一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两个被扔在山沟沟里的人的模样,让谢知周有些心酸。


    季泽恩没出声,就开始在这块儿寂静无声的山顶搭帐篷。


    好在,程医生走得太急,忘了拿买来的帐篷,给他们留下了容身之所。


    谢知周帮着过去收拾好帐篷,又见季泽恩从程医生留下的包裹里拿出烧烤架摆好,开始点炭火。


    季泽恩不是会随意动别人东西的人,借帐篷还能算情有可原逼不得已,这烧烤架——


    谢知周看着季泽恩云淡风轻的动作,终于琢磨过来味儿了,语调上扬地问道:“程老师故意留下的?”


    程医生先前打电话问季泽恩的时候,后者告诉他自己正好打算在苍山野营,在程医生提出给他转租车费的时候,他表明不需要转账,但希望老师可以把没能用上的帐篷和烧烤架借自己一晚。


    程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大笔一挥,让他把捞上来的小鱼小虾和自己刚买的调味料并竹签一起带走。


    然而这些,季泽恩并不打算对谢知周说,他只是从桶里抓出几条小鱼,干净利落地处理好,摆在炭火烧的正好的烧烤架上,娴熟地撒着佐料,伴着滋滋的灼烤声,让人食指大动。


    他基本可以确定,季泽恩今天带他来这儿,就是为了“谈谈”。


    借着等办租车手续的空当,去旁边的公安局接他,又蹭着租的车跑了趟来路,一分钟都不浪费,倒确实是他一贯的风格。


    谢知周抱着手立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而后就被塞进了一条新鲜烤好的小鱼,烫呼呼的鱼肉混杂的鲜香丰富的佐料在他的舌尖蔓延开,他就着竹签三两下吃完了烤鱼,拍拍手,评价了一句:“香!”


    说完他也从桶里捞出两只溪蟹来,三两下处理好。


    两人就这么就着傍晚的带着植物香的空气,看着暮色渐沉,吃完了程老师和家人一天的杰作。


    鲜香的河鲜佐着辣椒,让两人的神色都更加鲜明起来。他俩默契地收拾残局,系好装碎壳短刺的垃圾袋,又收拾了烧烤架,确定火彻底灭了,季泽恩才重新把折迭后洗净的烧烤架放回袋子里,转身去泉水边。


    谢知周刚洗完手,看见他来了,起身往回走。


    季泽恩半屈着一条腿,就听那个作势要走的人正站在他身后,说道:“还是你烤的更好吃,知馨要是吃了你烤的,估计我这个哥哥也要靠边站了。”而后状似无意道:“什么时候,等我家人回国了,我们一起……再来一次?”


    季泽恩沉默地就着冰凉的山泉水洗手,“肠胃好了吗?”


    前有阑尾炎后有十二指肠溃疡的谢知周:“……”


    “少吃烧烤,”季泽恩淡淡道,好像方才拿喷香的烧烤诱惑人的根本不是他,“对肠胃不好。”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句“我肠胃挺好的。”


    季泽恩没理他,轻轻甩了甩手上蘸的水,刚站起身来,后背就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那胸膛的主人两只胳膊绕在自己身前,微微抬着脸,嘴唇擦过他耳畔,一开口,灼热的气息就肆无忌惮地落在他的耳廓,在这样沉的夜里,带着几分蛊惑人心。


    “不相信?”身后的人语调微微上挑,带着笑意低低地开口,“要不,小季医生给我做个指检查查?”


    原本只不过是玩笑,然而在这话开口的一瞬,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体格检查的那场闹剧,还有两年前在苍山上,差点就滚到一起的过往。


    人的容颜可以修改,说话的习惯和方式或许会改变,这些都会让一个曾经熟悉的人,看起来陌生。


    可两个带着满腔爱意热烈相拥过的人,无论是谁,对另一具躯壳的熟稔感,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最为不动声色的诱惑。即使对方被精致的衣衫包裹,在相触的瞬间,也能清晰地回忆起,他不着寸缕、纵情声色的模样,以及那些欲盖弥彰的过往。


    谢知周有些尴尬地咳了咳,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我先回去了。”


    然而季泽恩没给他这个机会,随着手腕被紧紧攥住,他几乎是被连拉带拽地拖进了帐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压在了身下,然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垫在他身后。


    “垫了被子的,不硬。”谢知周下意识开口。


    “你先撩拨的。”那双手从他身后拿出来,手肘撑在他耳侧,主人的眼睛里却燃起了火光,带着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谢知周咽了口唾沫,感受着两人交错的呼吸,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人。


    季泽恩却忽然立起身来,给谢知周留出了喘息的空间,而他的脸上,因着主人惯常熟稔的压制,已然看不见任何情绪,“你可以拒绝。”


    随着话音落下,两人陷入了良久地沉默。


    而后,一双手绕到季泽恩颈后,随着力量一点点加重,他的头跟着缓慢下移,直到双唇堪堪相触,季泽恩擦着他的唇瓣忽然开口:“你的四十九个前男友呢?”


    谢知周眼睫微垂,偷偷打量着眼前的醋包。


    “我错了。”


    几分缱绻暧昧,几分示弱讨饶,几分拳拳真心。


    “我爱你。”


    脸颊被轻轻触摸,柔软的指腹落在他耳边。他抬眼,定定地看着季泽恩,眼里是无与伦比的认真。


    “只爱你一个。”


    近在咫尺的唇终于落在那张好看的笑唇上,紧密贴合,滚烫的温度,逐渐蔓延开来。


    在情到酣处,季泽恩仿佛听见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声响,脖颈上的tRNA挂坠被抓住。


    他停下来,问:“你说什么?”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谢知周在喘息的空隙,拿气声用粤语对季泽恩说道。


    第69章 一生


    谢知周是在指尖奇怪的触感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 所见是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


    而他看过去, 正好落在眼里的,是窦性心律心电图的图案。


    “P-QRS-T波?”谢知周的声音有些哑。


    “抱歉, ”给他戴戒指的人开口,像是有些懊恼:“昨天太冲动了, 这不是我的原意。”


    眼前人穿着揉得皱巴巴的衬衫,身边是团起来带着痕迹的领带, 谢知周看着和自己交握着的,带着同样戒指的无名指,咂摸着“原意”两个字,心蓦地一跳。


    他下意识去摸手机,想借着手机屏幕的阻挡, 掩饰自己加快的心跳,然而却发现, 手机落在季泽恩的手里。


    “你……”季泽恩顿了顿, “没删我的指纹?”


    谢知周愣住了。


    之前他们两个的手机几乎都能换着用, 从来没什么秘密。为着方便,都录了对方的指纹。而显然, 饶是在谢知周觉得这辈子,他们都不会和好的时候, 他也从来没想过删掉那个痕迹。


    季泽恩闻言,看向他的眼神里忽然多了些捉摸不透。


    清晨谢知周的闹钟响的时候,季泽恩原本是去关闹钟的, 却不小心碰开了指纹锁。手机锁屏前的界面,停留在他和谢知周的对话框,背景是他在江边的照片。


    入目是一排触目惊心的感叹号,让他瞳孔骤缩。


    那些没有到达他手机的对话,发生在他们第二次加回好友之前,是谢知周琐碎的日常。


    于是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也顾不得征求谢知周的同意了,颤抖着手往前翻,就见到第一次加回好友之前,那时候还远在异国他乡的谢知周,持续了一年多的自言自语。


    有照片,有文字,有时候是逗乐,有时候是情话。


    琐碎却温柔。


    而大多数,出现在午夜。


    是睡不着,还是被噩梦惊醒?季泽恩看向靠着他熟睡的谢知周。


    而随着页面拉动,直到季泽恩的手开始泛酸,漫长的消息终于结束,他的目光顿在第一句。


    那天是十一月十一号,凌晨四点。


    ——我想你了。


    他放下手机,陷入了沉思。


    从直到自己是五十号先生的那天起,季泽恩就一直觉得,他和谢知周对彼此的爱,是不对等的。他深爱着谢知周,可他只不过是后者生活里的一个调剂和点缀。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痛苦,但却没办法阻断他对谢知周的爱。


    而面对所爱之人的时候,人的宽容程度总是会变得很高。


    所以其实在谢知周告诉他自己出柜的消息的时候,听到他说他回来了的时候,他的感性小人就已经原谅了,只有理性小人还在打架,反反复复提醒着他上一次有多痛。


    直到准备好一切来到苍山,他的理性小人都还在挣扎,导致他略微迟疑,以至于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在感性的趋势下先把人给睡了。


    然而读完所有的消息记录之后,理性小人终于被说服,偃旗息鼓。


    “以后不删我了好不好?”谢知周眼巴巴地看着他,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意味。


    “你是,前不久的七月刚满22岁,法定婚龄,对吗?”季泽恩忽然坐起来,看着他,“希望现在说不太迟。”


    谢知周一愣,却见季泽恩先是站起来,复又在他的身前单膝下跪,眼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们结婚好吗?”


    如同一个惊雷打在谢知周耳畔,正式的打扮和提前准备好的戒指都有了解释,谢知周嘴唇翕动,看着眼前的人。


    他原本料想的不过是,季泽恩会在大五开学的时候和他缓和关系,他或许可以重新把人追回来,然而却没有想到,半年的等待之后,竟然是这样的一句话。


    “其实从一开始就把你当成是……”季泽恩顿了顿,委婉道:“人生伴侣。”


    谢知周忽然想起两年前,单杠上,把他惊到摔跤的那一句“老公”,原来那从来都不是玩笑,是眼前人的一颗真心。


    “不过后来发现你不是这样想的。”季泽恩平静地开口,却让谢知周的心里一疼。


    “所以决定郑重地问你——”


    “我愿意,”谢知周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婚礼,没有任何法律证明,没有任何有效的承认,我也还是愿意和你结婚。”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几分狡黠,似乎早料定了,季泽恩会拿出那些“没有”来问他,于是他抢先说出口。


    这个人,总是给人留下反悔的余地,从最开始的告白,到后来的床笫之欢,再到如今的求婚,每一次,都会给他一次反悔的机会,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确认和心疼。


    但他不会后悔。


    “我知道你可能不那么信任我了,”谢知周说:“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愿意。”


    他伸手紧扣住季泽恩的手,两枚戒指碰撞在一起。


    “泽恩,以前我做错了很多事,”谢知周认真地看着他:“但是现在我确信,和你在一起,我无所畏惧。”


    呼吸交错,暧昧至极的时候那句一生的承诺不是心血来潮。


    谢知周从未给什么人许过一生。


    一生对他来说太漫长,而漫长也就意味着,丰富多彩的新鲜事物,声色犬马的人间诱惑,没有什么可以是永恒的。


    然而他在这个夜晚,把一生许给了一个人。


    不过幸运地是,那个人也把一生许给了他。


    两人背着大包小包,手里还拎着桶和垃圾袋,饶是如此,还是一人腾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握在一起,沿着并不平坦地山路往下走。


    行至山脚,季泽恩忽然对谢知周说:“去见一个人,好吗?”


    谢知周目光顿了顿,点点头,跟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见到“监狱”的字样的时候,谢知周只有意料之中的坦然,他接过季泽恩递过来准备完善的资料,揶揄道:“早就准备带我见家长了?”


    “带你的警察和办手续的不是同一个,想说什么随意。”


    谢知周转身,办理好手续,跟着狱警往里走。时间匆忙,来不及重新办审核手续,因此他是借着季泽恩的身份进去的。


    玻璃窗对面的男人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比同年龄的人更显苍老,却依稀能看见他年轻时俊朗的容颜。


    谢知周接过听筒,和对面一脸讶然的男人对视。


    “爸。”他说。


    只一个字,季父眼里的惊讶就散了。他理所应当地明白了一切,眼里浮起了并不明显的水花。“好孩子,”季父喃喃道。


    他极为认真地打量着谢知周,恨不得把儿子选择的男孩的每一寸都刻进心里。两人都没再说话,直到短暂的探视时间快要结束,季父嘴唇翕动,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祝你们幸福。”


    出来之后,谢知周有些沉默。季泽恩也没去问他们说了什么,两人运气好,刚走到车站就碰上了那趟难等的公交车。


    因为地方偏僻,公交车上人不多,他们两个并排坐在车后方,旧式的公交车车窗半开着,呼啸的风掠过发梢,还有汽车行驶的轰鸣声,让周围显得格外安静。


    季泽恩忽然带着些许歉意开口:“我爸应该很喜欢你,只是我妈——”


    他顿了顿,“可能会需要一些时间。等她病情好了,我会告诉她的。”


    “没关系,”谢知周笑了笑,同心爱的男孩十指相扣,“慢慢来。”


    他凑近了季泽恩,忽然好奇道:“如果程老师没有恰好让你租车,或者打电话给你的时间不是我下班时间,或者如果我恰好加班没在那时候出来,是不是就又错过了?”


    “不会,”季泽恩淡淡道:“从你给我发信息的那天起,我就在准备了。”他正色起来,静静地看着谢知周:“不是今天,或许就是明天、后天。”


    “还好,”谢知周笑着说:“是今天。”


    季泽恩有些不解地看过去,就听他望着窗外,声音被风声掩盖,轻轻地落在他的心里。


    “虽然知道以后还有好多好多日子,可哪怕是能多一天和你在一起,就觉得特别好。”


    季泽恩偏过头去看他,窗边的男孩和窗外的风景融为一体,如同画卷落在他眼里。


    带着对父亲复杂的情绪和过往的疲倦,乘坐着这趟老式公交车孑然一身地往返过无数次之后,他终于等来了那个和他并肩坐在公交车上,一同面对颠簸道路的男孩。


    第70章 肆意


    裹着一身派大星粉红睡衣的男孩睡相极差, 好好的双人床愣是被他靠着对角线策略占了个全。


    清晨渴了去喝水的季泽恩回来, 就见两分钟前自己刚刚躺过的位置已然被另一个人占据。他无奈地坐在一边, 就着眼前人的睡颜喝水。


    大概是目光太灼热,抢占地盘的土匪头子迷迷糊糊醒过来, 入眼是暖融融的黄色海绵宝宝。他看了眼手机,含混道:“这么早?”


    “你手机没开机。”季泽恩默默道。


    “我定了闹钟, 没开机说明没到七点,所以还早。”他煞有其事地挪回去, 给季泽恩腾出地儿来。


    季泽恩放下喝完的水杯,“我去做早点。”


    谢知周目送着他出了卧室,又摊回床上。拿被子捂住脸,才挡住脸上肆意蔓延的甜。


    从苍山回来之后,谢知周就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 搬进了季泽恩在附属医院旁边租的房子,正式开启了婚后同居生活。


    刚发现这套睡衣季泽恩一直留着, 并且没给别人穿过的时候, 谢知周兴奋地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就买了满屋子的双人情侣用具,充满了生活气息, 让谢知周的心里满满当当的安心。


    他洗漱完,坐在桌边和季泽恩一起吃早餐, 顺手开了机。


    意外的是,他刚开机就收到了未接电话的提醒短信,一连七八条的提醒落在他眼里, 让他有些纳闷儿。


    因为没开通服务的缘故,他看不见打电话的号码,只好把手机扔到一边,喝了两口牛奶。


    “今天去医院?”谢知周问眼前人。


    季泽恩摇了摇头,“实验室。”


    临床八年不用操心保研的事情,仍然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往日的学习安排。其他大部分五年制的专业在九月却是正忙,好在几乎没什么课,就连公安局的实习都停了一段时间。


    季泽恩出门之后,谢知周占了他的书桌复习保研考试的内容,外头明晃晃的日光让他有些困顿,正打算接杯水清醒一下头脑,电话却突然响了。


    谢知周看了眼手机屏幕,忽然愣住了。


    来电人的备注是张导,他的辅导员。


    虽说刚开学就把辅导员的电话存在了手机里以备不时之需,但回回都是他打电话去找辅导员请假,张导打电话来,却是头一回。


    若是没猜错,之前短信里不知名的夺命连环call大概也就是这位了。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但估摸着不是好事儿。接通电话,原以为会被劈头盖脸一通骂,然而对方只是低气压地开口:“来我办公室。”而后就挂断了电话。


    谢知周略蹙了眉,就他中学时期的经历而言,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几乎从来没有过好事。原以为上大学能逃脱这样的经历,没想到快毕业了,来上这么一遭。


    他理了理衣服,径直去了张导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敞着,谢知周礼貌性地叩了叩门,就听到张导喊他进去。


    A医大辅导员的办公室向来是多人一间,可让他意外的是,按着他的记忆,办公室大概是被清过场,除了张导,没有一位辅导员。


    而在张导的身边,坐着一位衣冠革履的中年男人,见到他来了,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情绪。


    “张导,”谢知周同她打了招呼,又偏过头去,对那男人道:“您好。”


    “杨主任,”张导介绍道。看她的语气和恭敬的态度,这人应该是个校领导。


    头一回被领导等着,谢知周觉着自己十有八九是摊上大事儿了,忽然什么过往从他的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一道白色的闪光灯上,他没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唇缝,有些紧张。


    他略蹙了眉,就听杨主任说:“你看看。”


    谢知周接过他递来的文件袋,卷着细绳拆开,里面是刚洗出来的一迭照片。照片的背景迥异,大多是学校的角落,而照片上的主人公,却始终是两个人。


    一个是他,另一个脸上打了码,只能看出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


    两个人或是拥抱或是牵手,甚至还有一张,是暧昧过火的亲吻。


    由此,两人的关系也昭然若揭。


    谢知周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


    “昨天晚上,我的邮箱里收到的。”杨主任沉声开口:“今年可能参加保研考试面试考核的老师们,也都收到了,昨天有不少人都给我反映了这个情况。”


    “您的意思是?”谢知周把照片放回活页夹,他静静看着杨主任,目光如水,心却跳的很快。


    “查过了,是从网吧发过来的,学校不好再出更多的时间去查了。”杨主任说:“我们决定,劝你放弃保研。”


    出手的人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并且不出意外,是因为他的保研挡了别人的道。面试的考核官并不一定都会因为这样的事情给他打低分,但不排除会有大部分人对他心存芥蒂,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再者,邮件发到杨主任那里,应该是为了让主管这件事的杨主任以作风问题处理他。


    尴尬的沉默弥漫在办公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随着心跳逐渐缓下来,谢知周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杨主任,眼里的紧张淡去,只剩从容和坚定,“我做错什么了?”


    许是因为眼前的男孩个子太高,又或许是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气势,让杨主任下意识擦了擦没有汗的额头。


    理论上来说他当然没做错什么,杨主任心道,不然也不会是劝他“自愿”放弃,而是直接通知他取消了。


    “您可以因为我犯了错误取消我的参考资格,但您不能因为我的恋人是男性而这样做。”谢知周收了略带压迫性的神色,换了礼貌微笑开口:“我不会主动退出的。”


    痛快。


    谢知周忽然笑了,从来没有过这样如释重负酣畅淋漓的痛快。


    “杨主任!”张导忽然惊叫道:“照片被爆到学生之间了!”话音刚落,她就听见自己的办公室楼下传来声响,她拉开窗子往外看,就见一群学生拉着抵制同性恋的横幅,正在她的办公室楼下喧嚣。


    “保安呢!”杨主任脸色十分不好看,带着几分斥责地看着张导,后者忙给保卫处打电话,就听杨主任喃喃道:“影响太恶劣了。”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你赶快联系老王,一旦检索到关于学校的丑闻,一定要压下来。”


    谢知周有些冷漠地看着他们的焦头烂额,忽然好奇心作祟地想到,丑闻是指A医大出了个同性恋,还是指学生们在学校里抵制同性恋呢?


    反正对学校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谢知周忽然轻嗤一声,跟眼前的两位告了别,他们还想拦他,无奈手头的电话更为要紧,只好看着他走了出去。


    谢知周从楼栋大门出来,恰好撞上了围在玻璃门前的人群。


    “不敢上去?”谢知周忽然轻笑了一声。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淹没过他声音的是此起彼伏的“同性恋滚出去!”


    眼前的一众学生他大多不怎么认识,皆是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傲慢疯狂地叫嚣,无数张嘴一张一合,像是海滩上干渴的鱼。


    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呢,谢知周咂了咂唇,目光却在一个人身上顿住了。


    这批同学想来应该是A医大最为激进的一批学生,换句话说,就是最容易被煽风点火的那么一批人。因此个个儿情绪高涨,凶得像是谢知周吃了他们骨头一样。


    然而那个掩藏在人群中的人,却垂着头,显得格外明显,甚至还带着几分心虚。


    “尤翔,”谢知周直直叫出他的名字,“这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