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滴泪
天似泼墨, 黑云涌动间已有陨星从天外逼近。
裴宥川手持灵剑,背身而立,沉沉道:“师尊, 此处有我。”
“自己当心, 不要勉强。”
云青岫没问他为何金丹修为能与众多修士相抗。
越临近阵心,罡风与金线愈发密集,已经无法御空。
云青岫顶着乱舞黄沙, 一步步走近,弥珍送的阵玉筑起结界, 碎掉一重又结出一重。
繁复金阵浮动流转,她凝神静气, 推衍、解阵。
只要解开金阵并拔剑,诛神阵便能解。
身后的厮杀、罡风呼号、结界碎裂声都被抛之脑后。
很快, 阵玉完全破碎。
两道金线从肩头穿过,雾青背影不为所动, 破一重阵法, 便向前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 缓慢坚定走向那把剑。
血落在黄沙上,如开了一路殷红的花。
不知什么时候起,不断涌来的金线消失了, 淅淅沥沥的液体落在云青岫身上。
下雨了, 雨水温热。
云青岫解阵的手一凝, 回首看去。
少女脸色苍白, 眉眼弯弯, 额心的火羽印记愈发夺目。
“我终于能帮上师尊了……”
一双翅羽从她背后生出,赤金长羽华美, 间隙里还有不少火红绒毛。
本是很美丽的一对翅羽,却因金线穿透而鲜血淋漓。
徐月身后厮杀声不断。
萧灼眼瞳赤金,浑身如同浴火,强行突破秘境压制,以离火焚毁游弋金线。各宗长老也像他一样,突破压制,舍身护住阵内弟子。
蓬莱宗医修一袭蓝衣,在混乱中穿梭,疗愈术法星星点点落下。
方清和的灵枢金针使出残影,捞住一个吐血修士,大喊:“道友撑住啊!”
重伤修士走马灯都看了一半,几针下去,硬生生被人从阎王面前拉回。
一支以修士灵灯命火凝成的长箭呼啸而至,直奔云青岫与徐月方向。
裴宥川白衣染血,用手攥住箭矢,反手掷出。
射箭修士被一箭穿过眉心,元婴神魂被瞬间烧尽。
随后,他一手按住想偷袭云青岫的合欢宗修士,五指用力,修士在他掌下炸成一簇血花。
几滴血溅在昳丽面容,凌厉艳绝。
黑云翻涌,传出战鼓擂动之声,陨星自天外降临。
徐月耗尽所有灵力,赤金翅羽变得黯淡,气息微弱坠落。
阵内游动的金线消失,疲于奔命的修士们先是一喜。
随即,第一颗陨星降临。
地动山摇间,云青岫搂住徐月,吞下九转金丹,冷静道:“系统,提升修为。”
系统理亏,默默给她开挂。
云青岫的修为从化神大圆满到炼虚大圆满只用了刹那。
掌心灵力磅礴涌向阵心,法阵不断破碎。
身后,一声清越长鸣响彻天地,遮天蔽日的巨大翅羽展开,尾羽如火,绚烂夺目。
萧灼以朱雀之身挡去了不断落下的陨星。
阵内下了一场血雨,赤金羽毛被陨星灼烧,不断凋零,坠落。
云青岫眼前的阵法只剩最后一重。
灵力泥牛入海,撼动不了分毫。
设阵之人修为深不可测,最后一重连云青岫都破不了。
她冷静得有些麻木,对系统道:“再来。”
系统哭唧唧:“不行的宿主……我只能把你的修为强行提升至上一世的巅峰。”
云青岫上一世死前,是炼虚大圆满,半步入渡劫期。
血雨下得愈发急促,朱雀身躯重重砸入地面。
失去庇佑的修士转瞬被陨星融化。
三道炙热红光朝云青岫所在之处落下。
“师尊——!!”裴宥川目眦尽裂,朝她奔来。
又是一道星罚落下,拦住了裴宥川的去路。
云青岫在瞬息间做出决定。
灵力托起重伤昏迷的徐月,送至方清和的方向。随后,四面八方的灵力疯狂汇入灵海。
系统惊声尖叫:“宿主你你你在做什么——”
云青岫不语,头顶上方已经灼热气息在急速逼近。
她抬手按上内丹所在位置。
“不不不、你不能!不能爆丹,你不能死,只有你不能死!!”
数个鲜红警告框弹到云青岫面前,全是“禁止”两个大字。
只有她不能死?什么狗屁道理!
云青岫眉眼含霜意,掌心灵力汇聚震向内丹。
灵力如千里决堤,眼前一片雪白,汹涌灵潮挡下陨落星罚。
云青岫脑袋嗡的一声。
有人爆丹了,但不是她。
白光潮水般散去,云青岫怔怔看向身后。
青年身着竹纹白衣,一口鲜血洒出,染红衣襟。
他持剑跪地,眉目仍是冷淡的,不见波澜。
云青岫下意识伸手去扶,甚至不需要用力,就能轻易将人扶起,轻飘飘的像没有体重。
“师兄,你……”
她脑袋嗡嗡作响,灵力使劲往对方体内灌。
百里竹的身躯像筛子,灵气进入又溢出。
冰冷的手握住云青岫,他摇头:“不必浪费。”
云青岫怔怔望着他,艰难道:“……为什么?”
上一世,亲缘淡薄,作为剑宗大师姐,站在前面的永远是她。
因为强大,因此理所应当被要求庇佑他人。
云青岫第1回 真切体会到,同门之谊四字何等深重。
她修太上忘情道多年,要历遍爱恨嗔痴,生离死别最终了无执念才能得道。
刚开始修行时,云青岫对万事万物无所牵挂,修为日进千里。
她一开始就学会了放下。
但却不曾体会过拥有。
因此,上一世修为停滞在炼虚大圆满,只因她只修道,未修心。
此刻,沉寂已久的心境忽然有了波动。
灵海之上,灵灯莲瓣依次绽开。
一滴泪顺着面庞滑落。
百里竹勉力抬手,动作僵硬摸了一下云青岫的头,就如从前在青山宗时。
他似乎很不会安慰人,只想出一句:“秀秀,不哭。”
轻飘飘的身躯逐渐虚幻,化作星星点点的灵力,羽化在天地间。
灵剑失主,死寂落地。
天上风云变幻,恐怖雷劫压过星罚,一道又一道劈在云青岫身上* 。
电闪雷鸣间,修为已至渡劫初期。
云青岫默然回身,最后一重法阵崩塌破碎,素白纤长的手握上剑柄。
“嗡——”
灵光乍现,剑柄之上浮现“藏玉”二字。
拔剑,挥出!
一剑开天地。
剑意所到之处,诛神阵破碎,秘境坍塌崩裂。
玄天秘境被劈开的同时,一段记忆顺着藏玉剑瞬间把云青岫吞没。
…
回忆里,云青岫的视角固定在一位女修身上。
对方修为半步羽化,已入臻境。
眼前是熟悉的无间渊,对面是望不到尽头的邪魔大军。身后,仙门百家齐聚,仙州所有修士都在这了。
很显然,即将有一场恶战。
一位方脸阔面的修士匆匆行来,拱手道:
“玄微仙尊,那魔头还是不愿和谈,此战无法避免。已按您的嘱咐,为身后城池筑起结界,力求把此战对仙州的影响降至最低。”
云青岫的脑袋轰轰作响。
这是她的尊号。
她看向那修士的眼瞳,倒映着一张温和平静的女子面容,是她的脸。
女子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战。”
云青岫完整目睹了这场大战。
日月变色,流血漂橹。
战火燃遍阴鬼蜮与仙州,无人幸免。
修士口中的“魔头”是一位黑衣青年,玄铁面具覆在面上,只露出一双艳丽赤瞳。
黑雾围拢在他身边,雾中鳞尾若隐若现,神出鬼没间又取了几位大能的性命。
阴鬼蜮的邪魔与魔物皆如傀儡,为他所控,不计一切代价与伤亡,要诛杀所有修士。
玄微与他从无间渊底交战至阴鬼蜮之上。
对方修为不及她,但自愈能力强悍异常,且还得到初代魔主传承,有魔器在手,很难近身。
交战数日,无论是仙州或是阴鬼蜮都异常惨烈。
玄微立于祭台之上,藏玉剑刺向魔主心口。
“你想覆灭仙州和阴鬼蜮。”
魔主轻笑一声,徒手握住剑刃,血淅淅沥沥落了满地,他慢悠悠道:“对。”
藏玉剑又进几分,玄微生出怒意:“你竟连同族也容不下?”
黑紫荒息从魔主手里涌出,他握着藏玉剑,一寸寸移开,笑声毛骨悚然。
“呵……同族?”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玄微仙尊,半人半魔,是没有同族的。”
魔主的声音陡然阴冷,一掌打向玄微心口。
“修士恶心,邪魔令人生厌,仙州与阴鬼蜮,都该覆灭。”
灵潮与荒息对撞,祭台倾倒,天塌地陷。
最终,藏玉剑刺入魔主心脏,那一掌也打在玄微心口。
玄微决然拔剑掷入地面,以自身为祭,化作汹涌灵力铸成诛神阵。
一重重的法阵笼罩了修士与邪魔。
世界开始坍塌碎裂,天穹之上,一面玉质古镜飞来。
不偏不倚,对上了云青岫的视线。
她在镜中清晰看见了自己的脸,时光开始回溯,万物复生,时间线往前拨动。
一切都回到了未开始前。
…
云青岫恍惚离开了坍塌的玄天秘境。
秘境外的西荒域黄沙飞扬,原本在不远处等候的芥子舟也都没了踪影。
两位被留下的年轻修士一见有人从秘境里出来,连滚带爬跑过来。
“不不不好了!仙州爆发了魔潮,魔潮向着艮山去了,请诸位快快回艮山城帮忙!”
年轻修士一口气说完,抬头一看,眼睛险些掉出来。
老天爷哟,这是进秘境吗?百余人进去只剩不足二十人出来,还有一半是被抬出来的。
云青岫冷静问:“魔潮从何处而起?”
“云、云宗主,魔潮是从离火城出来的,玄元宗与合欢宗叛变,定是与那魔头勾结啊!”
南洲离火城,欲仙坊和玄元宗所在之地。
云青岫回头看了眼重伤未醒的萧灼徐月,以及一众摇摇欲坠的修士,道:“诸位都在此地休整,我回艮山相助。”
“清和,还能为萧宗主和小月疗伤吗?”
方清和伤得不轻,俊秀的面容都有些破相,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用力点头:“云宗主,我可以的!”
云青岫颔首:“那么,此处伤员就交给蓬莱宗与二位照看了。”
两位年轻修士被她气势所镇,呐呐点头。
灵光从云青岫指尖浮现,防护结界顷刻落下。
裴宥川站在云青岫身旁,平静道:“我同师尊一起回去。”
她看向了裴宥川。
少年同样白衣染血,但他身形挺拔从容,并不像伤重之态。
云青岫只看了片刻,颔首道:“好。”
她携裴宥川如流光离去,渡劫期修士心念一动便可抵万里之外。
瞬息之间,已横跨两洲,遥遥可见白雪皑皑的苍山。
…
艮山不复往日繁华,阁楼倒塌,雪地几乎被血水染红,尸首堆积如山。
仙门修士与邪魔交战,荒息灵气交织对撞。
修士之间,玄元宗与合欢宗互相联合,对仙门同修痛下杀手。
他们不要命般吞吃仙药,不少修士出现邪魔征兆,已经不太像人了。堕魔异化后的修士如邪魔般,有了比修士更强悍的自愈能力。
仙门百家正道修士打得筋疲力竭,弥珍更是怒气冲天,骂声没有停过。
战场一侧。
谢倦安一剑凌然挥下,剑意扫过之处邪魔尽数消亡。
玄元宗宗主乔见山五指微动,数道透明傀儡丝射来。
濯雪剑绞上细韧傀儡丝,将其绞短,灵潮顺着丝线反噬。
乔见山后退数步,一口血喷出。
“谢宗主……那天晚上,是你吧。”他笑了笑,咽下两颗仙药,修为瞬间精进,隐隐逼向炼虚大圆满。
谢倦安面色如霜,又是一剑挥去。
“你身为仙盟宗主之一,为何与阴鬼蜮合谋!”
乔见山翻身避过,云袖一挥术法飞出,自言自语道:“若没猜错,另一个是云宗主。唉,仙门百家气数已尽,我劝谢宗主还是省些力气为好。”
一击灵潮重击乔见山心口。
他横飞撞上城墙,狼狈爬起,目光恨恨而阴毒。
啧,用药提升的修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些天才。
仙药,狗屁仙药。
然后,乔见山摸出一瓶尽数吞下,诡异青紫纹路从脖颈生出,蔓延至整张脸。
濯雪剑再次劈来,乔见山徒手捉住,阴冷一笑:“时候到了,谢宗主。”
苍山方向,荒息冲天而起!
谢倦安瞳孔一缩,抽剑转身。
乔见山不要命般缠住他,癫狂大笑:“没用!仙盟九宗,所有人去了都没用!”
“尊上大计已成,你们这些痴愚之人,都是棋子,直到临死才知道谁布下棋局之人,可笑,可笑!”
威压如万山,朝艮山碾下。
雾青身影疾驰而来,凌空挥出一剑。
“——苍山负雪!”
剑意所过之处,霜意凌冽,邪魔覆灭。
温热鲜血从乔见山口中涌出,他仰面倒在地上,临死前仍盯着那道雾青身影。
浮生九剑剑式之一,玄微仙尊,云青岫。
那个令仙州闻之色变的仙州第一人,回来了。
第42章 掉马甲
谢倦安仰头盯着雾青身影, 再也维持不住面上从容。
当真是她。
三百多年,无数日夜,他在悔恨与怨憎中不断挣扎徘徊。
恨她无情, 又恨自己刺出那一剑。
可是, 那道身影不曾停留,也没有多看他一眼,转瞬向剑宗后山而去。
云青岫带着裴宥川如剑宗如入无人之境。
守宗长老与弟子们正火急火燎赶往后山禁地, 两道流光就从他们旁边掠过。
“那、那是流云宗宗主?”
“好像是,奇怪, 我竟已看不穿她的修为。”
“云宗主与她的首徒来做什么,那禁地唯宗主可入, 帮不上忙啊!”
众人着急忙慌赶到禁地入口处,就见黑紫荒息冲天。
而云青岫已经朝禁地入口的结界迈入。
“云宗主不可!”一位长老大喊, “那结界只认宗主,你会遭反噬的!”
结界荡开波纹, 顺从接纳了云青岫, 但把裴宥川阻在外面。
少年目露阴戾,徒手将其撕开一道裂缝, 闪身挤入。
守宗修士们陷入迷茫。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只有咱们宗主才能进入吗?”
一人忽然打了个冷战,嘴唇颤抖道:“不……除了宗主,还有一个人能进去。当年, 大师姐亲手将魔主镇入后山, 这里的禁制是她所设……”
另一人喃喃:“啊?那、那云宗主的首徒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能破开禁制啊!”
…
荒息以后山禁地受刑台为中心, 汹涌溢出。
受刑台上立着四只高柱, 玄铁链缚于其上, 镇住一位长发迤地青年的手脚。
在荒息冲击下,玄铁链断裂。
他活动手腕, 慢条斯理挽起长发,笑容阴气森森:“神魂尽碎也没死,真是阴魂不散。”
两道剑光转瞬朝他劈下。
荒息凝聚,化解两剑,魔主的身影若隐若现,饶有趣味盯着裴宥川:“天魔一族里,怎么就出了你这样血脉不纯,给修士当走狗的废物?”
他又看向云青岫,嘻嘻笑道:“哦,对了。多年不见,听说你已成为宗主,我特意备了一份大礼庆贺。”
魔主打了个清脆响指。
连风也在此刻静止了一瞬。
禁地结界之外,守宗长老与弟子仍沉浸在震惊之中。
一只手按住了内门弟子的脑袋,他不解看去,纳闷道:“穆长老?”
穆长老双目闪烁红芒,手用力攥下。
弟子的脑袋似烂熟西瓜,“嘭”得炸开。
另一位弟子脑袋空白,忍不住后退,喃喃道:“穆、穆长老也叛宗了……”
灵剑从他背后穿心而过,弟子呆呆扭头,对他出剑的是同住一个小院的师弟。
“阿承……你在……”
不过须臾,守宗修士折损大半。
北洲下了一场大雪。
因为魔潮进攻北洲,仙门百家都汇于此,云青岫一剑诛灭大半邪魔,玄元宗与合欢宗也像收到什么指令,开启千里阵离去。
修士们疲惫不堪,在疗伤,在休整,或与同门聊起死而复生的玄微仙尊。
忽然,一簇血花出现在茫茫白雪中。
接着,第二簇、第三簇……
曾服用过仙药的修士双眼闪烁红芒,对同门无情出手。
…
厮杀声遥遥传入后山禁地。
魔主身影逐渐遁入虚空,他愉悦大笑:“同门相残,好一出大戏。”
“待本尊取得魔主传承,仙州、阴鬼蜮,都是将是天魔一族的囊中之物。”
“云青岫,你是要来阻止本尊,还是救他们?”
时空扭曲,受刑台上只余下一丝荒息波动。
系统在识海里崩溃大喊:“怎么会变成这样!之前明明不是这个走向的呀!”
它还在不停碎碎念:“按以前的时间线,旧魔主应该被好好压在后山,然后、然后只需要对付新魔主,他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云青岫冷静道:“所以,他就是任务目标?”
系统一卡,犹犹豫豫:“按现在来看,大概是……如果你不去阻止,一旦他得到初代天魔之主的传承,就无人能挡,仙州会彻底陨落。”
它声音黯然:“宿主,时间线无法再次回溯了。”
云青岫遥遥望向血流成河的北洲,魔主给了她一个火车难题。
那里,有她的挚友、同门、弟子。
云青岫沉默不语,灵力在指尖凝聚,瞬息落成千里阵,目的地无间渊。
千里阵只亮起一瞬,随后黯淡。
整座北洲的千里阵传送点被掐断了。
此刻御空过去,需要两刻钟。魔主在后山禁地里蛰伏数百年,刚刚交手,云青岫便发现他的修为比她还高出一线。
两刻钟,恐怕来不及了。
“系统——”
自从被魔主戳破邪魔身份后,裴宥川便一言不发,他忽然道:“师尊要去无间渊,弟子有办法。”
裴宥川身上的修士气息消失,无边无际的荒息中,一双幽红眼瞳绮丽悚然。
他刻意避开云青岫的视线,将鳞尾压制在体内,揽住她的腰,一脚踏上受刑台。
魔主消失的地方逐渐出现荒息弥漫的漩涡。
刹那间,横渡四洲,无间渊旁的罡风扑面而来。
合欢宗与玄元宗修士形似提线傀儡,木然聚在此处。
兰灵月站在他们之间,笑容款款:“来得比我预想的快呢,师姐。”
她的笑容转瞬即逝,阴恻恻下令:“拦下他们!”
鲜血泼洒,染红无间渊旁的土地。两宗修士不惧伤痛,忠诚执行兰灵月的命令。
云青岫与裴宥川穿行在众多修士间。
她甩出一击灵潮,将数个修士砸飞,对方鲜血狂喷,但表情木然再次施法。
“宥川,能不能让他们脱离操纵?”
裴宥川正要拧断一人的颈骨,顿了顿,最终只是把人扔出去。
“……可以试试。”
阴冷无形的丝线从裴宥川指尖游弋,接连刺入所有修士识海。
他们的识海混沌一片,都凝聚着一颗如红晶的物体。
裴宥川命令道:“止戈。”
修士们动作一缓,面露痛苦挣扎之色。
两道神识在识海里相抗。
裴宥川眼中幽红之色更盛。
“今日,谁也别想入无间渊!”兰灵月神情狠厉,手握金铃剧烈晃动。
铃声一响,原本挣扎的修士又恢复木然,不知疲倦冲来。
云青岫越过他们,一道剑光凌然挥下。
兰灵月精心养护的长甲与金铃一同坠地,随后被云靴一脚踏碎。
一击灵潮拍向兰灵月的心口,她斜飞落地,又瞬间被藏玉剑贯穿肩头钉在地面。
珠钗迤地,向来被捧在云端的大小姐狼狈极了。
兰灵月握住剑刃,不可置信瞪向云青岫:“你敢伤我?你杀了我爹爹,你怎么敢伤我!”
云青岫冷冷道:“你敢动扶光,我自然敢伤你。”
“兰灵月,你还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后山禁地除我与老宗主,唯二能进的,就是你。”
“是你利欲熏心,引狼入室祸害整座仙州!”
兰灵月尖利咆哮:“是你……都是你!是你亲手杀了我爹!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去后山采玉栀花给师兄,有什么错!”
一些片段吉光片羽掠过。
谢倦安并不喜欢玉栀花,喜欢玉栀花的人是她。
云青岫没有时间细想,抽剑转身,朝无间渊一跃而下。
…
无间渊由初代天魔之主陨落后的身躯化成。
这里凝聚着世间最浓郁的荒息,以及四处游荡的邪魔。
他们大多浑浑噩噩,互相吞噬,直到足够强大,诞生出灵识,有朝一日就能爬出这不见天日的深渊。
传闻中,初代魔主的传承在无间渊尽头。
沧冥从这里孕育诞生,自他有意识起,就痛恨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此处。
他吞噬了无数同族,并在无间渊尽头看见了一团瑰丽红光。
无间渊里的邪魔都说,那是魔主传承,尝试得到的邪魔都失败了。
沧冥觉得他就是那个天命之子,生来注定要成为魔主。
于是,他满怀期盼触向传承。
沧冥失败了。
但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阅历太浅,没有功勋,得不到魔主认可。
因此,他爬出了无间渊,在仙州掀起血雨腥风,想要解开阴鬼蜮的封禁,一统仙州大陆。
可恨半路杀出一个青衣女修,将他镇入剑宗后山。
禁制铁链重重加身,沧冥的怨恨与日俱增。
凭什么修士就能行走在这片大地上,魔族就要夹着尾巴龟缩。
同为此方世界的生灵,如此不公!
有一日,后山闯入一个俏丽少女,手里采了一捧玉栀花。有禁制在,她看不见沧冥,只埋头挑选开得最漂亮的花朵。
沧冥在她身上闻到了浓烈的喜欢,以及……一点非常浅淡微妙的嫉妒。
修士真是一种虚伪的生物,感情总是复杂又不纯粹。
当看见她腰间的玉牌,沧冥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小姑娘,你在为谁采花?”
轻柔声音像世上最美好的梦。
少女怔怔开口:“给师姐……师姐生辰,她喜欢玉栀花。”
“你嫉妒她?”
“不、不……我喜欢师姐,我没有……”
那声音含笑道:“你嫉妒她。”
少女喃喃低语:“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师姐总是那样厉害,总是保护我,我好没用……所有人都喜欢师姐……她对谁都很好,为什么?”
沧冥幽幽道:“因为你太无用,永远也比不上她。”
他成功在少女心中种下一粒仇恨的种子。
这是沧冥与生俱来的能力,能轻而易举看破人心中最阴暗的欲望,只有一丝,便可以将其无限放大。
被种下种子的人浑然不知,直到欲望生根、发芽,便会在不知不觉中为他所用。
沧冥看着失魂落魄离去的兰灵月,笑得残忍。
那束花,永远也送不到该送的人手上了。
他布下的棋局,刚刚开始。
直到今日,这盘棋下完了,哪怕中途出了变数,没算到云青岫死而复生,但还是顺利落下最后一子。
沧冥仰头看向红芒,满心欢喜伸手——
魔主的传承,一定会认可他的。
璀璨灵潮撕裂荒息,呼啸奔涌,将沧冥狠狠砸入地面。
云青岫持剑而来,眉目凌冽。
“魔头,受死!”
第43章 “师姐,对不起……”(新增2300字)
万丈深渊之下, 地动山摇。
崖壁都是剑意凛冽斩过的痕迹,灵潮如海,席卷撕裂渊底荒息。
一剑携狂乱飞雪奔来, 势如千钧。
臂膀、血肉、触肢滑落一地。
沧冥笑得悚然, 他操纵荒息,转瞬又填补身躯。
他只有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已经变成一团血肉触肢簇拥的怪物。
鲜红色的触肢潮湿黏腻, 还有几颗滴溜溜转动的眼珠,朝云青岫卷去, 又被她反手斩断。
断肢落地,弹跳几下, 落地变成一只邪物。
云青岫挥剑将它诛灭,气息略有不稳。
这里的荒息太过浓郁, 没有一丝灵气,无论出剑还是施法, 都要耗费更多的灵力。
就像陷入深潭, 一举一动十分费力。
“让我猜猜,你还剩多少灵力?”
“渡劫期又如何?不过刚破境, 既负伤,境界也不稳。”
云青岫不语,又是一剑劈下。
沧冥抬手攥住藏玉剑, 嘻嘻笑道:“无间渊底, 连低阶邪魔都不可入, 身为人修, 也敢闯来……”
他的语气骤然阴沉, 一手攥剑,另一手凝聚无穷荒息, 打向云青岫。
荒息与灵力对撞。
漆黑渊底,铺天盖地、星星点点的破碎灵光闪烁。
沧冥深深砸入崖壁,半边身子被轰碎。
雾青衣摆纸鸢般飞出。
云青岫后背抵上温热胸膛,一只手将她揽住。
刚落地,她捂住心口,一口血喷落。
“师尊!”
云青岫抬头,见徒弟又急又恨,目露阴鸷仿佛要生啖沧冥血肉,忍不住拍拍他:“没事,不严重。”
“崖上修士怎么样了?”
“已按师尊的意思,都制服了。”
云青岫弯了弯唇:“做得好。”
忽然得到夸赞,裴宥川手脚僵硬,呐呐道:“师尊……不怪我欺瞒?”
云青岫轻笑摇头:“早猜到了。”
从段卓的死,她开始怀疑,直到玄天镜小世界内,彻底确定裴宥川身负两族血脉。
裴宥川:“……”
他喉结滚动,涩声问:“师尊既然猜到,为何不……”
沧冥见忍无可忍道:“本尊还没死!”
“一个没灵力的修士,一个混血杂种,师徒之情感天动地,本尊大发慈悲,送你们到西天团聚。”
一道荒息轰来。
裴宥川扬手一甩,另一道荒息与之对撞。
渊底地动山摇,沧冥一惊,他原本以为裴宥川不过是个血脉不纯的小杂种,修为似乎与他不相上下。
能拥有这种修为的,只有那个横空出世又行踪鬼魅的魔主。
“你是——”
“灵力?多的是。”宥川五指一拢,打断沧冥的话,荒息如同漩涡不断汇入体内,瞳色鲜红欲滴。
“……宥川?”云青岫用力捉住他的手臂。
裴宥川反手握住云青岫,掌心相贴。
灵力呼啸,狂涌而入。
无休止吸纳荒息使裴宥川唇色泛白,他压下灵海撕裂般的剧痛,朝云青岫弯了弯眼眸。
“有我在,师尊没有后顾之忧。”
…
云青岫只出了三剑。
第一剑,昆山片玉。巨大剑阵凝聚在无间渊上方,朝沧冥坠下。
此剑断了他强悍的修复之力。
第二剑,山倾月落。
沧冥遭受重创,狼狈伏地,勉力抬头,见雾青身影持剑缓缓走来。
就像三百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狼狈地被击败。
不甘心……不甘心!
他攥紧拳头,决然回头看向悬在荒息之中的红芒。
身受重伤或许会被传承撕碎,但万一呢,万一他就是生来注定要成就霸业之人。
沧冥拖着鲜血淋漓的身躯,扑向了红芒。
身后,藏玉剑已至。
浮生九剑第九式,万剑归一。
足以撼动天地的剑意穿心而过,沧冥的手已抓向红芒,他眼里露出狂喜。
“传承……魔主传承!是我的——”
沧冥的手如穿过空气,从红芒中穿过。
做了许久的梦终于碎了。
云青岫平静抽出藏玉剑,大团肉身重重砸落,失去了生息。
裴宥川停止吸收荒息,身形微微一晃,淅淅沥沥的血从捂唇手指间隙溢出。
“咳……咳咳……”他断断续续轻咳,每咳一声,便又更多的血溢出。
体温迅速流逝,冰冷鳞片爬上苍白肌肤,身后的鳞尾显露无疑。
它们不像平时那样兴奋,焉嗒嗒铺在地上。
视线旋转颠倒,裴宥川向后摔去。
不太清晰的视野里,他看见雾青身影朝他急切奔来,唇角忍不住翘起。
下一瞬,裴宥川脸色骤变。
本该气息已绝的沧冥抬起头,半张脸血肉模糊,剩下半张脸怨毒不甘。
断肢凝成新的手,朝云青岫后心刺去。
云青岫接住少年栽倒的身躯,刚扣住他的手腕探脉,裴宥川闪电般伸手将她按入怀中,转身以血肉之躯迎向身后。
但有人比他更快。
鸢紫色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玉栀花。
云青岫越过裴宥川的肩头,看见了挡在她身前的兰灵月。
少女的钗环首饰在崖上打斗声散落大半,乌发散乱,只剩一根琉璃钗。
一只血淋淋的手从她心口穿过。
兰灵月呕出大口鲜血,跌落在地。
藏玉剑化作流光,穿过沧冥的眉心,将其彻底钉死在地。
他睁着单只怨毒的眼瞳,至死也不明白,为什么兰灵月能挣脱“种子”的影响。
明明,受蛊惑之人,是无法清醒的。
邪魔肉身逐渐消解成荒息,融于无间渊。
那些曾做过的恶事,一件又一件,在兰灵月脑海里熟悉又陌生。
是她受沧冥蛊惑,在爹爹的灵酿里动了手脚,让他被沧冥所操纵。
是她背着谢倦安,一手扶植玄元宗成为九宗之一,炼制仙药。
是她授意玄元宗与合欢宗勾结,掳修士作为原料。
也是她,欺骗谢倦安,设计云青岫,让仙州遭难。
只是因为一捧花,那一点点的嫉妒。
大颗泪珠顺着兰灵月脸庞砸落。
鲜血流失,荒息撕碎灵海,但已经感受不到疼了。
只觉得很冷。
恍惚间,似乎有人抱住了她,兰灵月闻到了很温暖也很熟悉的淡香。
淡香勾起了许多回忆,如浮光掠影掠过她的脑海。
…
兰灵月对母亲的印象很淡。
她叫素盈,名字很美,人亦是。
太上剑宗众人说,她的母亲素盈出身璇玑宗,在阵道的造诣极高。镇压阴鬼蜮与无间渊的法阵是数千年前设下的,传到如今已摇摇欲坠。
每隔十年,素盈会和仙州阵修大能合力修补法阵。在某次修补时被外泄的魔息反噬,身受重伤。
那时素盈已经怀着兰灵月,强撑着诞下她后,没过两年就仙逝了。
而父亲身为仙州第一宗的宗主,日理万机,虽疼爱她,却给不了陪伴。
兰灵月自有印象起,陪她最多的就是大师姐云青岫。
她住在云青岫的院子里,两人同住一屋。
每日清晨,兰灵月都赖床不起。云青岫晨起练完剑,便会无情掀开暖被窝,手穿过她的腋下,将人提起,放到梳妆桌前,再为睡眼惺忪的她扎上两个小辫子。
兰灵月就顶着不对称的小辫子,跟着云青岫去剑宗学堂,坐在讲桌旁,乖乖看师姐指点宗内弟子修行。
听累了,就像树袋熊趴在云青岫身上,搂着她的脖子睡觉。
浅淡冷清的香气陪伴了她无数个日夜。
那时,云青岫隔三差五便要下山除妖诛魔。
有时能当日回,有时要去两三日,每次去都不会带上兰灵月。
理由是她太小了。
兰灵月总是站在剑宗山门前,眼巴巴看着云青岫和谢倦安御空离去,玉雪可爱的脸气得鼓起来。
然后一跺脚,跑回屋内,写下一百次“谢师兄是世上最讨厌的人”。
春去秋来,兰灵月如愿长大,终于能与云青岫并肩下山。
那是她第一次下山,要逮住一只剥皮作乱的画皮妖。
画皮妖藏在残破寂静宅院中,妖雾迷惑人心。它为自己画了云青岫的皮,迷惑了初次下山,没见过世面的兰灵月。
哄得她七荤八素,险些把护身法宝都给扔了。
在画皮妖将要得逞,吸她精气时,一道剑影冷冽斩下。
画皮妖惨叫着消散,宅院妖雾破除,露出原本的样貌。
兰灵月拽着护身法宝,还晕乎乎的。
云青岫用力戳她额心,无奈道:“小傻子,下山后哄你摘护身法宝都是妖魔鬼怪。路上都同你说过多少次了?”
她泪汪汪抱住云青岫,呜呜道:“师姐,是它太狡猾了,变成你的样子!”
谢倦安挥剑灭除余下小妖,语气冷淡:“师姐,还是让小师妹在宗内多修行几年再下山历练更合适。”
“凭什么!我都筑基了!”兰灵月从云青岫怀里探出头,怒冲冲瞪他,“师兄要是嫌弃我,以后我与师姐一道,你自己做任务去。”
“师姐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她泪汪汪看向云青岫。
谢倦安抱剑轻嗤一声,眼中尽是不耐。
“当然不嫌弃。”云青岫哭笑不得,被夹在中间,熟练地调停,“好啦,你们两个,怎么凑在一块就吵架。师弟,灵月年纪小,头回下山,你多包容些。”
谢倦安瞥兰灵月一眼,对方眼中满是得意,还背着云青岫冲他做鬼脸。
“……知道了。”
“走,为了庆祝灵月初次下山历练,师姐带你们下馆子去。”
东洲兑泽街道繁华,云青岫挑了一家味道最好的。
在她的调解下,兰灵月勉强和谢倦安和平吃了一顿饭。
云青岫去结账时,谢倦安忽然开口:“你是剑宗大小姐,已不是孩童,不要整日缠着师姐。”
“哼,师兄说我之前怎么不反思一下自己?”兰灵月忿忿瞪他,“天天来找师姐练剑,吵得我睡不好觉,烦死了!”
“身为修士自当勤勉,你懒惰懈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兰灵月一拍桌子:“师姐说了我年纪小,多睡一会怎么了?”
谢倦安冷嗤:“所以你永远只能站在师姐身后。”
这句话扎了兰灵月的心,她面红耳赤,气得口不择言:“师姐师姐师姐,一句话不离师姐,你是不是喜欢师姐?”
谢倦安手中茶盏一晃,洒了大半。
寒潭般的双目隐隐有怒意,他斥道:“胡言乱语!”
说罢,提剑就走。
兰灵月被他这么大的反应一惊,匆匆追上去,使劲拽谢倦安的衣袖,“反应这么大,是不是我说对了?”
“不行不行!”她气得跺脚,“师姐是我的,你不许和我抢!”
谢倦安一甩衣袖,转头冷声道:“兰灵月,你再胡搅蛮缠,回宗我便秉明师尊,罚你禁足三月。”
兰灵月一呆,谢倦安已提剑走远。她冲着那道背影大喊:“你就知道用爹爹吓唬我,反正我告诉你,师姐是我的!谁都不许抢!”
云青岫结完账回来,只看见气鼓鼓的兰灵月,以及消失无踪的谢倦安,不由纳闷。
“怎么又吵起来了?”
兰灵月使劲搂住她,急急道:“师姐,你、你喜欢谢师兄吗?”
“还行,同门之谊,怎么了?”
兰灵月松了一口气,继续追问:“那,那师姐最喜欢谁?”
对着那双亮晶晶的杏眼,云青岫无奈笑道:“最喜欢你,最喜欢你,大小姐满意没有?”
“师姐不许骗我。”兰灵月终于露出笑脸。
只是,一切都在兰灵月十六岁那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起初,只是想为云青岫的生辰准备一份特别的贺礼。听闻谢倦安准备的是举世罕见的铸剑材料,她想把这份贺礼比下去。
用自己的私房钱,请乾山那只朱雀练了许多天品丹。
但兰灵月觉得还不够,打算采一捧玉栀花,那是云青岫最喜欢的花,常开不败,香气浅淡。
只开在在苍山,花期短且难寻。
兰灵月一路找寻,找到了剑宗后山禁地。
那里开了大片的玉栀花。
然后,她踏了进去。
从那刻起,兰灵月的人生彻底被改变。
自禁地出来后,那腔对云青岫浓烈的感情,被移到了谢倦安身上。
在云青岫生辰时,她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捧花送给了谢倦安。
她嫉恨云青岫,嫉妒她天纵奇才,嫉妒她轻易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嫉妒她永远温和从容。
很快,兰灵月搬离了云青岫的院子,开始整日缠着谢倦安,并有意无意阻隔他与云青岫相处。
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剑宗大小姐喜欢谢倦安。
连老宗主也十分赞成。
面对日渐疏远的兰灵月,云青岫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和道:“灵月长大了。”
看着雾青身影走远,兰灵月怔怔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是泪珠。
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呢?
记忆里,她明明一直都很讨厌这个师姐。
讨厌她的一切,讨厌她新收了一个徒弟,讨厌她对徒弟那么上心。
讨厌到云青岫死后,还将她唯一的徒弟打下无间渊。
…
漫长的回忆似走马灯,须臾便到了尽头。
兰灵月无力伸手,气若游丝:“师姐,对不起……”
“那、那束花……”
那束花是送给你的。
师姐,我很喜欢你,羡慕你,也有一点点的嫉妒你。
嫉妒你为什么这样好,喜欢你的人太多太多,多到我担心争不过。
但也只是一点点的嫉妒,爱比嫉妒要多得多。
这* 些话,她很想说完,但大口鲜血涌出,哽在喉间。
兰灵月的手忽然垂落。
云青岫的心仿佛被重重砸了一记,伸手去握,刚触碰到指尖,兰灵月的身躯就渐渐虚幻。
明媚娇俏的面容失去血色,化作星星点点的灵光。
地上只剩一支琉璃钗。
云青岫将它拾起,一点点擦去脏污,无端端回忆起那个天真烂漫,总跟在身后喊“师姐”的孩子。
水光落在琉璃钗上。
她恍惚伸手一摸,下雨了。
无间渊上,落了一场大雨。
轰隆隆雷鸣间,天雷落下,云青岫从渡劫初期步入渡劫后期。
离飞升一线之遥。
…
沧冥被诛,所有被蛊惑修士脱力昏迷。
战火平息后的仙州满目疮痍。
苍山上关于婚宴的布置尽数撤去,换成了丧事仪仗。谢倦安力排众议,在宗内为兰灵月立了衣冠冢。
大战后,玄元宗和合欢宗被逐出九宗。原本的九宗只剩七宗,小山似的事务堆积在灵宫。
仙魔一战里,青岫力挽狂澜。
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后,三百年前辱骂过云青岫的修士们都坐立不安,生怕哪天被寻仇。
于是,流水般的礼往流云宗送,堆满了山门。
在谢倦安发话让流云宗加入仙盟时,仙门百家更是齐齐点头。
仙盟九宗变成了仙盟八宗。
战后诸事繁忙,八大宗门齐聚灵宫大殿处理诸事,殿内划分了不同宗门理事的区域。
损毁城池重建、揪出剩余叛徒、清理沧冥留下的残余势力……
事情多得让人头晕,支出如流水。
时常算账算着,就演变着斗殴事件,满殿卷宗齐飞。
闲暇摸鱼时,众人会时不时往流云宗的办公区看去,但不见云青岫,只见副宗主洛云语。
她鬓边簪白花,正在为百里竹戴丧。
经历了大战,徐月以及几位内门弟子褪去了青涩,变得稳重,帮着洛云语整理卷宗,传递文书。
“怎么不见玄微仙尊?”
“啧,李长老,你的消息太滞后了。玄微仙尊的爱徒在随她入无间渊诛灭魔头时,身受重伤,如今还未醒呢。”
“那人在何处啊?”
“自然是在流云宗,有玄微仙尊与浮玉仙尊一起照看呢。”
问话的李长老摸着胡子感叹:“玄微仙尊对弟子可真是上心,竟亲自照顾。”
…
流云宗翠微峰。
院落里浸满清苦药味,屋内,姜白溯从裴宥川发顶收回最后一根金针。
他侧脸与脖颈的漆黑鳞片渐渐隐入肌肤下。
姜白溯道:“他体内有两种血脉,各自运转,互相制肘。他过度吸纳荒息又强行化作灵气,导致识海动荡,灵海灵脉损伤严重。”
“灵海灵脉已修复,只需静养多日,我让清和留下熬药。”
云青岫起身谢过他,问:“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姜白溯微微摇头:“无法断定,或许几日,或许两三月。”
云青岫将人送至门外,歉意一笑:“浮玉仙尊,先前宥川多有冒犯,多谢你不计前嫌为他疗伤。关于他血脉的事……”
“好。”姜白溯垂眼打断,“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见他这样好说话,云青岫忽然有点内疚。
“之前你认出我,那时没有查明真相,不便暴露,望你见谅。”
姜白溯摇摇头:“我并未放在心上。”顿了顿,他攥紧珠串,抬眼直视云青岫,“我一直在寻能令人死而复生的灵药。”
云青岫一愣,点点头:“有所耳闻,听说是为了心上人。浮玉仙尊需要什么天材地宝,我让宗内上下多多留意。”
银发青年站在日光下,睫羽缀着碎金般的光泽。
他望着云青岫,忽然想起了两人初遇时。
那时,仙盟九宗资质好的弟子都会去剑宗求学。
他生性冷僻,不喜与人交谈,人一多掌心就出汗。
前来求学的弟子与剑宗弟子都在饭堂用饭,一到饭点地动山摇,人潮汹涌。
饭堂外有粗壮棵巨树,姜白溯站在后面,默默看了片刻,转身离开。
然后迎面撞见一人,少女衣着素净,剑簪挽发,,提着两份食盒,一见他便笑。
“姜道友,我可找了你一圈呢。”
姜白溯自然认得她,仙门百家天骄榜榜首云青岫,十四岁结丹。
他掌心渗汗,还没开口,又听对方道:“蓬莱宗宗主托我多照看你,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剑宗有个风景不错的亭子,到那去吃怎么样?”
少女递来一份食盒。
姜白溯犹豫片刻,伸手接过,指尖碰在一起,温热细腻。
日光下,那双眼眸笑意湛湛。
“……好。”他低声应着。
在剑宗求学半年,他交到了第一位朋友。
只是,云青岫对谁都很好,他只是许多人里的其中一个。
银发青年拨开回忆,看向云青岫背后还没醒的裴宥川。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些千千万万份普通而平等的好里,只有对这位弟子的好,分量格外重。
姜白溯收回视线,淡淡一笑:“这起死回生的灵药,是为你寻的。”
第44章 他是扶光
月白衣袍离去, 云青岫久久没回过神。
系统感叹道:“宿主,你好受欢迎啊。”
云青岫摸下巴:“……就,挺突然的。”
系统恨铁不成钢:“开点窍吧你, 不然一辈子都不会飞升了!”
飞升。
系统似乎一直执着于让她飞升。
这两日忙得脱不开身, 她还没细究在玄天秘境里的事。
云青岫直接问:“那段记忆,是谁的?我的,还是‘云青岫’的?”
“呃……”系统支支吾吾, “其实,算是你的。”
见瞒不住了, 它眼一闭,干脆倒豆子般说出来:“数千年前仙魔之战后, 天道衰微,也再难有修士飞升。魔主灭世是一场注定的浩劫。在这场浩劫中, 会有一人应劫而生。”
“宿主,你就是应劫之人。”
“第一世, 应劫失败了, 天道为自救回溯时间,并让我来协助指引。回溯时间出了些小差错, 导致你的神魂去了另一方小世界,不过好在我及时召回了。”
召回?
云青岫想起自己连日007后忽然猝死,拳头一硬。
系统碎碎念:“一点意外, 引发了很多变动, 这一世的轨迹与上一世大不相同。”
云青岫忽然想起一事:“任务进度。”
系统“叮”一声, 弹出页面——
【主线任务:抹杀/感化反派, 阻止修仙界覆灭。目前进度:0%】
沧冥已死, 任务进度不变,他不是最终反派。
那么, 只有阴鬼蜮那位行踪诡秘的新任魔主了。
云青岫朝屋内望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你似乎很执着让我飞升?”
系统小声嘟囔:“因为只有飞升,才能彻底打败反派。”
在第一世的灭世之战里,云青岫的修为是渡劫期大圆满,离飞升差一线,但最终也落得玉石俱焚的结局。
难怪系统总是怕她毁去仙骨。
“飞升打败反派后,无间渊就会消失?”
这一次,系统沉默一会才回答:“是的,宿主。”
天上飘起细密雪花。
云青岫接了一片,仍有其在掌心融化,化作冰水坠落。
太上忘情,阅遍人生八苦,放下执念便可羽化登仙。无论前世或今生,只有情之一字,始终无法堪破。
不曾动心,就无法经历,更别提放下。
云青岫问:“若我无法飞升,会历史重演?”
系统:“不,宿主,你会飞升的。”
听系统言之凿凿,云青岫心里泛起一丝古怪。
但再追问时,系统便一个劲左顾而言他,含含糊糊不给一句真话。云青岫懒得同它扯,进屋给裴宥川调息。
…
大雪接连下了三日,北洲茫茫一片。
屋内设有结界,暖意融融。
云青岫喂完药,照例给裴宥川探脉,灵府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神魂还在沉睡。
她起身推门,准备到院中透气。
院门外,静静立着一道雪衣身影,不知站了多久,霜雪落满肩头与睫羽。
眉心朱砂成了唯一鲜艳的色彩。
“谢宗主?”
谢倦安喉头滚动,嗓音滞涩:“……师姐。”
云青岫将人请到厅堂。
她沏了两杯热茶,递去一盏,开门见山问:“你找我有事?”
谢倦安的视线在她面容上停留。
温和疏离,不见半点怨怼,好似对一位相识却不熟悉的同门。
手中的茶烫得他有些拿不住。
“当年之事,仙门百家都已知晓,我身为宗主却不曾察觉沧冥诡计,是我失职,愧对师姐,还将你……”谢倦安攥紧茶盏,“剑宗宗主之位,本就该是师姐的,师姐若愿意回剑宗……”
“谢宗主。”云青岫出言打断,“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本该’是谁的,你不必感到歉疚。当年你舍身救我一次,从前种种一笔勾销,你我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四个字化作无形丝线,用力绞住谢倦安的心。
“互不相欠。”他下意识重复,“你……不恨我?”
云青岫抿一口茶,随意道:“不恨。”
该恨的是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沧冥已死,恨也随风消散了。
谢倦安直直盯着她,试图寻找到任何一点情感波动,没有,一点都没有。温和平静,恰如上一世,他刺出那剑的时候。
她好像永远都不会因旁人的所作所为动摇本心。
像一捧留不住的水。
“我算什么?”谢倦安生生捏碎手中的茶盏,血与茶水顺着掌心打湿洁净白衣。
云青岫一怔:“……什么?”
一向端方冷肃的剑尊眼底暗红,失态逼问:“那对你来说,我算什么?”
幼年相识,无数个相伴对练的日夜,无数次交付后背,斩妖诛魔。
被称为,剑宗双骄。
“剑宗上下都知道……知道我倾慕于你。”谢倦安掌心鲜血淋漓,恍若未觉,声音很轻,“师姐,这么多年你就一点也没察觉吗?”
云青岫震惊地看他。
见鬼了,最近是什么日子,旧相识纷纷来诉心意。
沉默片刻,她决定快刀斩乱麻:“谢宗主,从前你我为同门,我对你只有同门之谊,如今更是谈不上其他情谊,这声师姐也担不起。”
云青岫推茶送客:“我还要为弟子调理灵脉,见谅。”
咔嚓。
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
嫉妒无法遏制地烧起来,从心头一路烧到喉管,再到唇齿间,甚至漫开了血腥气。
谢倦安逐字逐句道:“一个元婴修士,竟能在无间渊旁拦住一众入魔的修士,云宗主的这位弟子,本事很大。”
云青岫眉毛都不动一下,“我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不差。”
谢倦安看了眼身后的墙,一墙之隔,躺着个被她细心呵护的人。
妒意越烧越烈,他冷笑一声:“云宗主真是维护他。连他对师尊有大逆不道之心,也能容忍。”
“还是说,你们两情相悦?”
屋外纷纷扬扬的雪静了一瞬,仿佛被按下暂置键。
灵力凝成长剑,直抵谢倦安咽喉,一缕断发顺着剑刃无声落地。
云青岫神色平静,语气同样平静:“谢倦安,你越界了。”
感受着细微痛意,谢倦安有一瞬恍惚。
不,还是有例外的。
云青岫并非对任何人都不在意。
只是这个人不是他。
长剑化作灵力散去,谢倦安的视野里出现一支琉璃钗,是云青岫递来的。
“这是灵月留下的遗物,请你好生安葬。”
谢倦安没再开口,只取走了那只琉璃钗,失魂落魄离开了流云宗。
窗外风急霜重,雪音簌簌,天地寂静。
云青岫回到裴宥川房中,倚着床头,灵息连绵不绝从指尖溢出,游入他的灵脉。
她在想谢倦安那番话。
神思渐渐游离,困倦也随之冒了出来。
…
轻雷阵阵,夜雨潇潇,雨珠顺屋檐连绵坠落,音如碎玉。
云青岫打量身处的这座小院。
是上一世与剑宗闹翻后,带着扶光在外游历时买下的院子。
悬在屋檐下的果壳风铃被风雨吹拂,泠泠作响。
云青岫曾经所住的竹屋亮着灯。
似乎是梦,但在意识到是梦时,却还是没有醒来。
云青岫推开竹门,屋内摆设没有变,桌上还有三碟酥脆糕点。
在暖灯下看起来格外馋人。
她拈起一块,正准备往嘴里送。
脚步声踏入屋内,一人从身后紧紧抱住她,温热胸膛紧贴后背,脑袋低垂凑近。
云青岫视线一垂,是一双有薄茧,骨节匀停的手,双腕扣银护腕,样式也很熟悉。
是扶光。
又梦见扶光了,但他抱人的动作是否有点过于自然了?
少年的头颅埋在乌发间,呢喃道:“师尊离开数日,弟子甚是思念。”
云青岫指尖一颤,糕点掉在地上。
“师尊,师尊。”少年像撒娇黏人的狸奴。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
云青岫反手将人一推,深吸一口气后,转身。
虽然有所猜测,但证实猜想时,心还是突突跳了几下。
少年黑衣银护腕,乌发以银冠高束,从衣着打扮看,是扶光。
云青岫的视线上移,没有面具遮掩的面容俊美昳丽。
是裴宥川。
她入了裴宥川的梦。
两次,不,算上风渡城那次,应该是三次。
漂亮黑瞳因这一推水光潋滟,看起来委屈又错愕,“师尊?”
风从云青岫脑袋里呼啸卷过,留下一地凌乱。
她的徒弟真的有不轨之心。
甚至连飞舟上的相遇,都是精心设计的。
什么初次相遇,傀人出身,通通都是假话。
云青岫艰难消化这件事,恍惚应道:“……嗯?”
裴宥川静静看她片刻,忽然道:“师尊今日很奇怪,是因为见了谢倦安?”
云青岫:“……嗯?!”
谁能告诉她,这个梦的剧情走向是什么?
和谢倦安有什么关系?
黑袍衣摆随走动分开,一点点逼近,“师尊想同他回剑宗,抛下我?”
等等,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云青岫很想撬开裴宥川的脑子,看看这个梦的背景设定是什么。
“不行。”他的神情冷而阴鸷,扣住云青岫的手腕。
然后,脖颈也被牢牢扣住。
薄唇压下,连啃带咬。
云青岫就这么瞪着眼睛,和那双沉沉黑瞳对视,脑海里只有万马奔腾的声音。
她下意识凝出一记灵潮。
没凝出来,梦里没有灵力。
云青岫忽然注意到裴宥川腰间悬了一把玄铁匕首,如果扎一刀……
不行!梦中为神魂之躯,他本就受伤,再伤上加伤,恐怕三个月也醒不过来了!
正胡思乱想时,后背忽然撞上竹屋的墙。
膝盖强硬抵进双腿之间,一只手按住肩头,一只手扣住后颈,筑成密不透风的牢笼。
刚离开的唇再次落下,吻得越发深入。
窗外夜雨婆娑,吹得烛灯摇晃,纠缠的影子在地面摇曳不止。
“啪——”
裴宥川头一歪,右脸落下鲜红掌印。
云青岫勉强稳住紊乱气息,神色一冷,正要开口呵斥叫醒他。
话到唇边,猛地停住。
如果此时将他叫醒,这件事将会摆在明面上。
云青岫不知道等会醒来四目相对后,该如何处理。如果不点醒,还能让他误以为只是一个梦。
或许,他只是把依恋之情错当成了喜欢。
她需要一点时间想想,该如何处理这段关系。
被扇了一耳光后,裴宥川用指腹拭去唇边溢出的血丝,狰狞之色一闪而过,随后眼眸弯弯:“师尊恨我也好,厌恶我也罢,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
语气轻柔至极,无端端让人想起冰冷的蛇类。
云青岫忽感不妙,一低头,黑色鳞尾缠上脚踝,一路向上爬。
靠靠靠靠!!!
裴宥川伸手一推,她猝不及防往后仰,后背陷入柔软的锦被里。
云青岫满脸错愕。
这科学吗?这合理吗?刚刚床还在十米之外,怎么转眼就到背后了!
潮湿灼热的薄唇再次碾过。
云青岫在装死和点破梦境之间反复横跳。
当裴宥川的手勾住枣红腰带时,云青岫险些飙出一句国粹,终于忍无可忍踹了一脚。
“你——”
你不要太过分了!
一脚还未踹出,云青岫骤然失重跌落。
明晃晃的日光晃得人头晕目眩。
叩门声连续不断,“云宗主,今日的药熬好了!”
云青岫摔在地上,一头磕到床沿,刚抬头就见裴宥川睫羽颤动,似乎是要醒了。
方清和端着药敲了半响也不见人应,正要推门,就见云青岫神情肃然走出。
她走得飞快,仿佛身后有鬼。
“清和,仙盟有急事,劳你帮忙照顾……宥川。”
雾青身影转眼就消失了。
“……哦。”方清和迷茫进屋,与床上坐起的人四目相对,惊喜道,“裴道友,你终于醒了!快快喝药,你昏睡了四日,真是吓坏人了。先前是我不好,误会了你,此次你与云宗主诛灭魔主,实在是光风霁月之举……”
方清和兴高采烈说了半天,见裴宥川神色不明,只怔怔抚摸自己的唇以及侧脸。
“怎么不见师尊?”
方清和很是惋惜:“云宗主刚走呢,仙盟有急事相召。她守了你四日,若是晚走一刻,便能见你醒来了。”
裴宥川垂下眼眸,喃喃道:“……是么?”
…
云青岫火急火燎赶至灵宫理事大殿,进门便左右环视。
八宗宗主以及亲传弟子们都在处理各种事宜,一见她来,纷纷行礼,恭维之词溢美之词无数。
谢倦安本在与云水宫宫主慕容妙议事,见她来,视线与之相对。
云青岫一眼扫过,丝毫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直奔璇玑宗的方向。
她找到在角落摸鱼嗑瓜子的弥珍。
弥珍把腿搭在桌案上,慢悠悠下达指示,让弟子干活。
见云青岫来,眼睛一亮:“哟,大忙人终于来了,这些天我帮你免费干了许多流云宗的活,加班费拿来!”
云青岫打掉她的手,指向她的弟子:“你加班?”
弥珍叉腰:“我弟子干活就等于我干活!”
一瓶天品丹药拍到弥珍手上,云青岫将她拽起:“有急事找你。”
被忽略的众人尴尬站在原地,目送云青岫和弥珍风一般离开。
谢倦安缓缓收回视线,却没有了继续议事的心情。
…
灵宫观景阁,隔音法阵筑起。
“……事情就是这样,你徒弟多,支个招。”
云青岫一口气讲完来龙去脉,渴得连喝两杯茶。
弥珍缓缓摩挲下巴,深沉地“啧”了一声,满脸意味深长:“我可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徒弟。三百年前就说过,你这徒弟看你的眼神不清白。”
“不听弥珍言,吃亏在眼前。”
一簇灵火从云青岫掌间燃起,弥珍立刻举手投降:“哎哎,不讲武德,你们太上无情道什么时候变暴躁了?”
云青岫面无表情砸过去。
弥珍一边躲一边笑,笑够了终于停下来,摇头叹气:“我从来没见过你情绪波动这么大。”
思考片刻,她然后认真道:“你入梦得知心意后,是什么感受?恶心厌恶?还是……”
“都不是……”云青岫烦躁地揉眉心,“我不知道往后该如何待他。”
“两世试图,也算悉心教导,但为什么……”
“我想了许久,是不是教育方法出了问题,或是我这师尊哪里没做好,让事情变成如此地步。”
弥珍忽然叹了口气,似感慨似羡慕道:“你对这徒弟可真真上心。自从认识你,我从未你质疑自身。他都对师尊心怀不轨了,你还把错往自己身上揽。真是慈师多败徒。”
云青岫不吭声了。
“其实想解决这件事也不难。”弥珍慢悠悠道。
“洗耳恭听。”
弥珍竖起一根手指:“一,捅死他。”
云青岫再次燃起一朵灵火。
弥珍缩了缩脖子,竖起第二根手指,“二,从了他。”
灵火瞬间膨胀砸出,弥珍抱头鼠窜,边跑边喊:“云青岫,你个没良心的,殴打军师!”
“你是军师?你就是狗头!”
“停!我给你捋捋!”弥珍大吼,整理仪容仪表后肃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是了,裴宥川是如何找到她的。事出突然,云青岫的脑子浆糊似的,根本没细想。
只有系统才知道重生之事,裴宥川为何知晓?
云青岫冷静下来:“这件事的确蹊跷。”
弥珍分析道:“当年他可是被誉为小剑尊,在你死后强闯证心台,逼得谢倦安和一众长老联手,才将他的剑废了逐出宗门。他找到你时,入仙骨没了,修为是炼气期。我觉得你复生可能和他有关。”
“这小子藏着掖着,宁愿披个新身份在你身边,也不愿意让你认出他来,想必是经历了许多不好开口的事。”
“但哪怕这样,他都要待在你身边,这已经不是什么师徒情谊或普通的喜欢。”
“他对你有执念,像这样的人,起了执念绝不可能放手。”
一句又一句砸下来,云青岫的脑子像烧开的粥,下意识想否认弥珍的话。但想起系统沉睡十九年,而她的神魂迟迟没有归位。
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你说得对。”
“那你打算怎么办?捅破窗户纸摊牌,还是装不知道维持现状?”
云青岫缓缓摇头:“不知道,乱的很,今日多谢你,我先走了。”
她走得不快,向来从容的背影有几分心乱如麻的味道。
弥珍望着她的背影,叹气摇头:“孽缘啊。”
第45章 “师尊进过我的梦吧。”
云青岫一个月没回流云宗。
带上徐月, 主动揽了清剿沧冥残余势力的活,在四洲里调查清扫。
中途遇到了调查萧煦下落的萧灼,三人在欲仙坊地下深处暗室找到了萧煦。
在叛变当日, 欲仙坊便没想过要留下他。
暗室内不见天日, 束缚法阵已灭,一枚金光浮动的长羽与一颗赤色内丹浮在半空。
从前的乾山天骄,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在了算计中。
地面有数行血字, 写字之人像是大限已至,笔力虚浮, 字迹仍清隽俊逸。
“若有人到此,劳烦替我完成两个心愿, 在下萧煦,不灭羽与朱雀内丹是谢礼。”
“其一, 到乾山送信,告知宗内, 玄元宗欲祸乱仙州。”
“其二, 到西洲兑泽城内眠月楼,替我向蕙娘道声对不住, 萧煦失约了。”
云青岫轻叹一声。
被囚在暗室两百余年,萧煦或许已经忘了,凡人寿数有限, 早已化作黄土一抔。
萧灼沉默放出一缕灵息, 探入内丹。
逝者记忆一幕幕浮现在暗室内。
…
乾山朱雀一族, 两百岁成年。成年前, 都要独自下山历练一趟。
萧煦游历仙州, 诛魔平乱。
无意间接下风渡城委托,惊觉风渡城外有人设局围困捕捉修士, 还不等他传讯乾山,就有人夺他传音玉简,一路追杀。
萧煦起千里阵逃至西洲兑泽,对方仍穷追不舍。
明月高悬,长鞭与剑刃撕裂空气刺来。
月下男子一身蓝衣,清润无双,徒手握长鞭,任由剑刃贯穿肩头,另一手长指翻飞法阵结成。
“缚!”一声清喝,两位修士被困于原地。
三人打斗的不远处,有一座灯火通明的眠月楼。
楼内修士来来往往,楼内莺歌燕舞,气息鱼龙混杂。
徐蕙用指腹沾上胭脂,一点点晕染饱满娇艳的唇瓣。
窗边纱帘忽然扬起。
胭脂盒打翻在地,满地殷红。
门外的侍女敲门道:“蕙娘子,这是怎么了?”
铜镜映出徐蕙清丽出尘的面容,一只修长带茧的手压在红唇上,掌心染了刚抹上的胭脂。
身后,淡淡血腥味传来。
男子声音清润,气息不稳:“冒犯了,路过暂避,即刻就走,不会给姑娘带来麻烦。”
徐蕙点点头,那只手挪开,她在镜中看见了身后之人的全貌。
虽然肩上负伤,仪容有些狼狈,但温润雅正,端方持重。
侍女又在门外唤了一声“蕙娘子”,正要推门时,徐蕙扬声道:“无事,打翻了一盒胭脂。”
“多谢相助。”萧煦抱剑行礼,在桌上放下一袋灵石。
望了眼窗外后,他翻窗离去。
来去匆匆,除了桌上那袋灵石,就像一场梦。
徐蕙掂了掂,沉甸甸的,足以包下眠月楼花魁娘子。
一位人傻钱多的宗门弟子。
可惜走得太快,不然再捞点,说不定能把自己从楼里赎出去。
徐蕙正惋惜,纱帘又是一晃,她与萧煦四目相对。
“……抱歉,恐怕要再暂避片刻。”萧煦视线定在地面,不敢乱看,又递给徐蕙一袋灵石。
不得了,这是财神爷。
徐蕙见他拘谨守礼,红唇翘起,笑盈盈问:“小仙君在躲仇家?”
萧煦微微点头,解释道:“我已隐蔽气息,绝不会牵连姑娘。”
徐蕙倒是不担心这点。
这花楼背靠修士大能,人来人往气息混杂,不少客人都是刀尖添血的人物,也没见仇家来找上门。
她轻笑:“不如奴家同小仙君做笔生意,奴家收留你几日,你只需给些报酬。”
萧煦一怔,越发拘谨:“这……不妥,女子闺房,我不便留在此处。”
顿了顿,他打开乾坤袋,将剩余灵石尽数放在桌上。
徐蕙被亮晶晶的灵石晃得眼花。
萧煦看了眼夜色里盘旋探寻的两道修士身影,道:“只叨扰半个时辰,我便离开。”
徐蕙注意到他瞥向窗外,慢条斯理把灵石收入囊中,竟然有人把花楼女子的居所称作“闺房”,真是有趣。
“小仙君的仇人还没走吧,半个时辰后离去,岂不是要恶战一场?”
“既然给了钱,就是奴家的恩客。”徐蕙款款上前,将窗一关,眼波盈盈,“安心留下养伤吧,仙君。活着可比什么都重要。”
萧煦一张俊雅面庞涨红,后退两步,最终拱手道:“多谢姑娘收留,在下不便透露姓名,叨扰了。”
徐蕙弯了弯唇:“奴家姓徐,名蕙,楼中客人都唤一声蕙娘。”
从那日起,徐蕙多了位不露面的恩客。
她给了鸨母一笔灵石,说自己近日不舒爽。灵石不少,鸨母也不追问,只笑眯眯叮嘱她好好休息。
不必侍奉人面兽心的恩客,还赚了大笔灵石,徐蕙舒坦极了。
闲来无事时,她就在内室盘点自己的资产,离赎身还差一些。
一架云锦浮光屏风隔开内室与外室。
外室置了罗汉榻,萧煦盘腿闭目调息。
徐蕙瞧他,就像瞧一尊财神像,模样俊雅,克己复礼,在她屋里不多看也不多问。
相安无事的日子持续了半月。
某日深夜,眠花楼来了一位贵客,指明要徐蕙侍奉,鸨母派人递话,让她务必温柔顺从。
徐蕙听过这位贵客,一个月来两三回,从他手底下回来的人,身上没一块好皮肉。
铜镜里的女子面无表情,一点点抹上胭脂,依次插入发簪。
钗环流苏晃动,拂过耳边冷冰冰的。
萧煦打坐调息结束,见徐蕙起身,云雾纱制成的裙摆似袅袅婷婷的花。
“很晚了,徐姑娘要出门?”
虽然徐蕙让他叫“蕙娘”,但萧煦执意用“徐姑娘”相称,很久没人这样叫,起初还有点听不习惯。
徐蕙燃起一点希望看向萧煦,在视线触及对方还未痊愈的伤,又想起那笔丰厚灵石,这点希望倏地熄灭。
萍水相逢,不该如此贪婪。
她巧笑倩兮道:“有人客人点了奴家,今夜不回来了。”
萧煦一怔,竟忘了这里是花楼,花楼女子是要接客的。
还不等他说什么,云雾般的裙摆已消失在门外。
徐蕙来到贵客门外时,一个女子刚被抬出,裸露的腿无力垂下,血顺着足尖落了满地。
是与她同住一楼的琳琅。
徐蕙被推入门内,暖香与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位女子上身赤|裸被压在桌上,长脸细眼的男人衣着华贵,手执一把薄如蝉翼的刀,哼着小曲,正在那光洁细腻的背上作画。
刀锋划过,血珠滚落,像雪中盛开的红梅。
女子忍不住哀嚎挣扎。
“太吵了。”男人脸色阴沉,尖刀从女子后背贯穿心口。
刀刃拔出,血花溅在徐蕙脸上。
尸首被男人一脚踹开,他瞥见徐蕙,眼睛一亮,招了招手:“来。”
徐蕙跪坐在地,克制不住地颤抖。
“别怕,只是作幅画。”男人将她拽起按到桌上。
珠钗落在桌面,后背一凉,外裳落地露出雪白背脊。
冰冷刀刃停在肌肤上,男人的声音阴恻恻:“莫动莫吵,你比她漂亮,我暂时不想杀你。”
泪簌簌落下,徐蕙盯着手边的金钗,它末端锋利,刺入血肉时,也能像尖刀一样。
她用力攥住金钗,在第一刀落下时,猛地向后扎去。
男人眼前一花,颊边又痛又痒,伸手一摸满是鲜红。
他怒火中烧:“一个妓子,也敢伤我?”
手腕一阵剧痛,染血金钗脱手,徐蕙狠狠撞在屏风上。
男人持刀走来,面容扭曲:“找死!”
寒光闪过,徐蕙闭上双目。
“缚。”
寒意停在徐蕙颈侧,她颤颤睁眼,见男人脚下法阵流转,动弹不得定在原地。
蓝衣身影逆着月色,手按在男人头上,灵力骤然灌入。
男人眼球外凸,无声惨叫,很快他神情变得痴傻愚蠢。
“离开。”萧煦漠然命令道。
徐蕙挣扎站起,脸色雪白,跌跌撞撞往外走。
“徐姑娘!”尤带体温的蓝衣披在徐蕙身上,萧煦直视前方,不看她,“你……受伤了吗?”
男人表情怔愣,闷头离去,走时还关上门。
徐蕙:“……”
原来是让他离开。
徐蕙捡回一条命,半晌才找回声音:“不要紧……小仙君,你把他怎么了?”
萧煦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盖在死不瞑目的女子身上,伸手为她合上双眼。
“他的识海与灵脉俱毁,不会记得今日之事。”
徐蕙拢紧外袍,神色惶惶:“他、他是宗门修士,若是查起来,你……”
“徐姑娘放心,不会查到,亦不会牵连你。”萧煦拾起地上的玉牌。
合欢宗内门弟子的玉牌。
男人很快就会死于非命,一具识海灵脉都废了的尸首,像合欢宗这样的大宗门,甚至不会多过问一句。
他死在外面,徐蕙就能摘得干干净净。
玉牌在萧煦手里化作齑粉,肩上的伤被牵扯,他* 面上不显,道:“徐姑娘,天色已晚,回去吧。”
徐蕙望向他,浸在月色下的面容清润洁净,没有怜悯也没有鄙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房内。
徐蕙走正门,萧煦翻窗,落地时隐忍蹙眉,捂住肩头,面上覆上诡异潮红。
“仙君,你的伤……”话还未说完,潮热从后脊生出,徐蕙眼前的萧煦变成了重影。
萧煦从乾坤袋翻出缚灵绳,胡乱在身上绕了几圈,哑声道:“徐姑娘,劳烦你将我捆起来。”
徐蕙迈着虚软的步子走近,握住缚灵绳一端。
淡淡、柔软的香气飘来。
萧煦倏地移开视线,双眼紧闭。
徐蕙轻声道:“我也闻了暖香。”
萧煦一怔,没有睁眼也没有接话。
“小仙君,你能为我赎身吗?我攒了一笔灵石,但还差一些。”
话题跳跃太快,萧煦神思滚烫混沌,半慢拍点头:“徐姑娘留我避险,自然可以。只是下山历练,灵石带得不多……待回宗后,一定为你赎身。”
徐蕙问:“为我赎身后呢?”
一滴汗顺着萧煦下颌滚落,他隐忍道:“西洲乾天附近有凡人城池,我可以送你过去。”
徐蕙忍不住笑起来:“仙君考虑得真周到。”
萧煦呼出一口气,咬牙道:“徐姑娘,请你将我捆——”
“你会嫌我脏么?”徐蕙再次打断他。
“从未觉得。徐姑娘你能不能……我真的……”
蓝衣外袍落地,雪玉般的胳膊拥住了萧煦,徐蕙用红唇堵住了他未说完的话。
萧煦僵在原地,随后猛地推开她。瞬间意识到此举不妥,伸手去扶,手足无措道:“我、我为你赎身,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就是这个意思。”徐蕙笑盈盈道,“而且,仙君也喜欢我吧。”
萧煦对上那双笑盈盈的眼,连忙垂眼,又见满眼雪白,只好紧紧闭上眼睛。
“若不喜欢,今夜你就不会来找我。”温热气息拂过烧红的耳廓。
萧煦终于睁开眼,将一枚宗门玉令放入徐蕙手心。
她垂眼一看,心重重跳起来。
乾山首席弟子令。哪怕徐蕙不是修士,也听说过乾山宗主首徒,萧煦的名号。
萧煦哑声道:“我有十分要紧之事,需独自回宗。待我处理好一切,再回来接你。”
徐蕙有些恍惚:“……接我?”
萧煦拥住徐蕙,手指抚过光洁后背上一道凝固刀伤,灵力将其轻柔修复。
朱雀一族,一生只钟情一人。
他轻声道:“蕙娘,我会接你入乾山,修仙道,与我结为道侣。”
…
那夜之后,徐蕙时常轻飘飘恍惚。
或许是从前过于坎坷,老天终于眷顾她一次。
十日后,萧煦养好了伤,那盘旋的修士也终于离去。
他将玉牌留给徐蕙,并告诉她自己七日内必定回来。
徐蕙怀着满心欢喜,等了七日。
第七日,萧煦没回来。
或许是路上耽搁了,徐蕙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八日,萧煦仍旧没回来。
有客人再次点她,徐蕙给了鸨母一笔灵石,并说很快有人要来为她赎身。
第九日,萧煦没有回来。
……
第三个月,萧煦没有回来,徐蕙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以死相逼,给了鸨母所有灵石,保下了这个孩子。
鸨母沉默许久,长叹一声:“蕙娘,你糊涂啊。这样的事,我见过太多太多,你的情郎不会回来了。”
徐蕙坚定道:“不,他和旁人不一样。他会回来的。”
第九个月,徐蕙生下了一个女孩。
生产时圆月当空,她给孩子取名“徐月”,并开始不再做萧煦会回来的梦。
鸨母怜悯她一片痴心,背着东家,为她悄悄留下了孩子。
徐月一日一日长大,楼中姐妹都疼爱这个见不得光的孩子。
看着那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徐蕙的一腔爱意,渐渐化作怨恨。
为什么要给身在地狱之人希望,又无情收回?
…
萧煦在赶往西洲乾山中途,再次被发现行踪。
因为那个被他废去灵海识海的合欢宗弟子。
那个弟子死时,追寻萧煦踪迹的两位修士恰巧在附近,一眼便识破他身上的术法出自乾山。
他们蹲守多日,终于等到了现身的萧煦。
再睁眼时,他已身处暗室,灵脉被废,铁锁加身。
朱雀血脉何等稀有。
萧煦成了玄元宗炼丹的血库。
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苟延残喘,求生无门,求死不得。
清醒时,萧煦会想起徐蕙。
他回不去了,他是背诺之人。
…
萧煦的回忆渐渐淡去。
萧灼半跪抚过地上的血书,指尖颤抖。他问:“小月,还恨他吗?”
徐月怔怔看着不灭羽和内丹,泪光淌下:“我以为……以为……”
她的娘亲由爱生嗔,终日疯癫。徐月从未想过,背后竟如此壮烈。
“不怪你。”萧灼将不灭羽和内丹放入她的手中,“朱雀成年有涅槃劫,需长辈庇护,就让它们陪着你。这样,师兄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徐月含泪向着血书磕了三个头,为这位不曾谋面的爹爹。
云青岫将她揽入怀中,没了继续在外清剿邪魔的心思。
该面对的事,总是要面对的。
正巧,洛云语玉简传音,称几日后在灵宫举行庆功宴,邀仙门百家参与,问她何时回来。
三人一起登上了回艮山的芥子舟,途中偶遇邪魔流窜。
霜寒雪重,素白身影比雪更白,踏雪而来,一剑尽斩妖邪,救下一位险些丧命的少年。
他呆呆看着,然后因重伤昏死过去。
云青岫只好把人带回芥子舟上。
萧灼给他塞了一颗疗愈丹,探脉道:“金灵根,修剑道,资质倒是不凡。”
见云青岫望着少年若有所思,他问:“想收入宗内?”
云青岫点头:“此战之后,仙门百家年轻一代青黄不接,资质不凡为何不收?”
于是,在少年醒后,她表明身份,询问他是否愿意入流云宗。
少年噌地坐起,跌跌撞撞下地,用力磕了三个头,字正腔圆道:“愿意,弟子愿意!”
抬头时,看云青岫的眼睛亮晶晶的。
少年名叫施凛,是一位爹娘是散修,在大战中不幸离世,只剩他一根独苗。临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他拜入流云宗。
如今仙州剑修,没有不仰慕云青岫的。他原本也想拜入流云宗,如今误打误撞,还全了心愿,看云青岫如看偶像。
百里竹离世,宗内没有长老修剑道,云青岫一时有些犯难,不知要把他放在谁的名下。
“你先入内门,之后再为你择一位师尊。”
施凛“咚”一声磕头,高兴道:“是,全凭宗主安排!”
云青岫连忙把人拉起来,见他脑门通红,心情复杂。
这孩子似乎是个一根筋。
…
云青岫回到流云宗时,除了徐月,还带着施凛。
来了新弟子的消息插了翅膀般飞遍宗门。
云青岫嘱咐徐月带新师弟去走入门流程,回头时,便看见一道黑衣身影站在积雪竹林下,正静静看着她。
“……”
脊背微麻,杂七杂八的画面轰隆隆闪过,云青岫维持着温和平淡的神情,温声道:“身上的伤都痊愈了?”
黑袍扣银护腕,衣襟滚暗色银纹,衬得少年修长高挑。
他缓步走来,弯了弯眼眸,轻柔道:“痊愈了。弟子刚醒,师尊便被仙盟召走,一月未见,很是思念师尊。”
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在两人间蔓延。
云青岫往翠微峰小院走,含糊道:“嗯……流云宗已是八宗之一,积压了许多事务,为师不得不处理。”
“方道友说,弟子昏迷不醒时,是师尊一直在旁照顾。是我不好,害得师尊劳累。”
“胡说,你是因诛魔,为了为师才受重伤,照顾你是情理之中。”云青岫下意识想拍拍他的脑袋,一对上那双眼睛,手在空中一顿,落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裴宥川垂眼看着很快抽离的手,眸色沉沉。
直到回小院,两人都没再说话。
往日里,哪怕师徒间不说话,也是闲适悠然的气氛。
今日气氛显然古怪。
云青岫摸不准裴宥川是知道了自己曾入梦,还是在因为她外出一个月不曾传音给他而闹变扭。
屋内暖意融融,驱散了霜雪寒意。
裴宥川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汤底浓郁,翠绿葱花点缀。
“天冷,师尊吃碗面暖一暖吧。”
云青岫眼睛一亮,自从进入玄天秘境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经的餐食了。
“还是你妥帖。”她矜持接过,端着架子慢悠悠吃。
汤面见底时,裴宥川忽然开口:“师尊想收新入门的师弟为徒?”
终于问了。
云青岫放下筷子,用锦帕轻拭唇角,并没有立刻回答。
裴宥川如此执着,症结应该在于太过关注他。弥珍也说过她对弟子太亲近,太上心。
所以,裴宥川黏她,徐月也很黏她。
那么,只要慢慢保持距离,多收几位弟子,再督促裴宥川多社交结识同龄人,这份情感应该就能淡去了。
分析完毕后,云青岫重新找回了为人师尊的信心,微微颔首,但没把话说死:“宗内没有修剑道的长老,便让他暂入为师门下,跟着修行。”
裴宥川轻笑一声,眼里却无笑意:“师尊总是喜欢捡人回来。”
这话说得,像她喜欢捡破烂似的。
云青岫无奈:“你是师兄,是师弟师妹们的典范,心胸要开阔些。”
开阔二字在裴宥川舌尖来回滚动。
无名火倏地蹿上心头,无数阴暗黏腻的情绪叫嚣着。云青岫与施凛在宗门前含笑交谈的画面像刀,将心剜得血肉模糊。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心总是可以轻而易举被别人吸引。
他已经竭尽全力,克制本性,在扮演一位乖巧徒弟。但不够,总是远远不够。
他的师尊,视线永远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裴宥川不愿再演下去,盯着云青岫,柔声道:“师尊进过我的梦吧。”
声音轻柔阴冷,如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
第46章 “师尊,跟我走。”(修)
窗外风雪呼号, 屋内唯有寂静。
“……”
云青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喝了一口茶。
裴宥川静静看她,继续道:“师尊就不想问问, 弟子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有邪魔血脉?”
沉默半晌, 云青岫摇头:“为师无意窥探你的过往,只要一心修道,血脉不重要。宥川, 你的喜欢或许是孺慕之情,错把依赖当成动心。你可以试试多与同龄修士交往, 不要成日围着为师转。”
“过往种种,师尊不计较了?”
杂乱梦境片段掠过, 云青岫缓缓道:“两世师徒。扶光,为师不愿你我之间, 最终以逐出师门作为收场。”
茶叶在素白茶盏沉浮,裴宥川闭了闭眼, 自嘲般笑起来:“师尊真是残忍。”
被步步算计接近, 可以宽容接受。
被弟子心怀不轨冒犯,也可以既往不咎。
她的好太多太重, 让他置身深海中,不见一块浮木。
许久后,裴宥川深吸一口气, 起身温顺道:“弟子谨遵师命。”
…
仙门百家齐力重建北洲, 如今已焕然一新, 只是从街巷的某块砖石、新添的坟茔能看见大战留下的痕迹。
沧冥死后, 众人一度担心阴鬼蜮那位神出鬼没的魔主会趁仙州疲弱进攻。
一直到庆功宴前, 阴鬼蜮都很平静。
流云宗最近很热闹。
许多宗门的年轻弟子都来拜访求学,希望能得到玄微仙尊的指点。宗内各种交际宴席不断。
自那日后, 裴宥川变回了从前的乖巧徒弟,开始参与宗内年轻弟子的宴席。
冬日过去,春风和煦。
三三两两的桃花开得正俏丽,花林中正在办赏花宴,年轻弟子们交际往来,互相论道切磋。
云青岫捧着带吸管的杯子路过,脚步一顿。
弥珍手里也有同款,慢悠悠吸了一口,咂咂嘴:“没添加剂的奶茶缺少灵魂——哎,那不是你徒弟么?真招小姑娘们喜欢。”
粉白花枝间,少年窄袖白衣为底,外着天蓝云纹罩衣,领口高束,扣子是两粒红珠,漂亮得似眼下红痣。
他一剑送出,身形如流风回雪,与之对战的施凛灵剑脱手,眼睛却更亮。
施凛掐诀召剑回,眉宇间皆是斗志:“师兄这剑漂亮,再来再来!”
各宗弟子们聚在一块,笑作一团。
有人高声喊:“不成不成,施道友怎能这样霸着裴道友,该到我了!”
少女少男们争着便打起来,渐渐变成了一场混战,花瓣纷飞,术法剑影交错。
裴宥川平静后撤几步,避免被波及。
四五位女修聚在他不远处,视线不停往他身上瞟,紧接着,一位面颊泛红的俏丽女修被同伴推了出去。
“说呀说呀!”身后的同伴小声鼓劲。
女修一咬牙,小跑上前,递出一枚漂亮精致的香囊。
“裴、裴道友,听闻你在无间渊诛魔时受了重伤,这枚香囊有助于明心调息。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
弥珍看着这一幕,“嘶”了一声,摸下巴道:“我本以为,你这徒弟要和新收的打起来,相处得很和谐嘛。”
云青岫捧着奶茶,微微一笑:“说明我教导有方。”
“哟,看把你得意的。万一这小子是装的,哪天把你吓一跳。”
“滚滚滚。”云青岫一脚踹去,“一宗之主,赖在我这骗吃骗喝,不要脸。”
弥珍灵活闪开,笑嘻嘻道:“谁让你徒弟做饭这样好吃,让我多蹭两天,就当你报答我出谋划策了。”
花树下,裴宥川忽然抬眸,隔着簌簌花瓣看向云青岫。
两道视线相对。
云青岫矜持收回踹人的脚,朝他温和一笑,还带了几分鼓励之意。
花瓣落尽,两道身影相携离去。
裴宥川直勾勾盯着她离去的方向。
“……裴道友?”得不到回应,女修泛红的脸颊渐渐惨淡。
裴宥川终于回头看她,神色温和,声音亦柔和:“多谢道友好意,不必了。”
话音落,转身离去。
转身的刹那,那双黑瞳暗沉无比。
…
裴宥川带领内门弟子频繁外出,进行大战后的扫尾工作。
众人都说玄微仙尊这是要把裴宥川往流云宗宗主的方向培养,在为他积累声望。
云青岫并不否认。
她的确在培养裴宥川,也在渐渐保持合适距离。
庆功宴前一夜,圆月当空。
翠微峰小院外,施凛握着灵剑,肃然出剑。翠绿竹枝回腕一甩,施凛从指尖麻到手臂,连忙后撤一步。
竹枝破空刺来,灵剑飞出。
雾青身影悠然而立,一步没挪,连垂落的乌发都不曾飘起。
施凛眼中满是战意,掐诀召剑,再次冲来,“请师尊赐教!”
竹枝与灵剑相接那刻,灵气汹涌灌入剑中,先断竹枝,再向前刺去。
云青岫夹住迎面而来的剑刃,双指用力,施凛被灵剑带动在空中连转好几圈,狼狈栽倒。
“哎哟……”他捂着尾椎龇牙咧嘴。
一只手朝他伸来,“摔疼了?”
施凛抬头便见月色下的云青岫,似怜悯俯瞰的神女图,呆呆由她拉起。他耳朵一红,目光湛湛道:“不疼,一点也不疼!师尊,弟子还能再来!”
“今日练了许久,天色已晚,回去吧。”
“是,多谢师尊今日赐教,弟子愚钝,还是未能参破明心剑法。”施凛挠挠头,很是内疚,“师兄与师姐各有所长,弟子学得这样慢,给师尊丢人了。”
“谁说你学得慢?”云青岫蹙眉,“明心剑法玄奥,你一月内初窥门径,已是很有天赋,不要妄自菲薄。”
施凛呆呆道:“我曾向师兄请教明心剑法,问起师兄参破用了多久,他只用了不到一月。弟子便以为学得太慢……”
云青岫揉了揉眉心,裴宥川可是能在她手下走过三招的人,施凛与他比,那不是自寻烦恼。
她缓缓道:“修道贵在坚守本心,最忌急于求成。你虽领悟速度不及宥川,胜在有一颗赤子之心,修剑道,心境澄澈最重要。”
施凛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瞬间又充满干劲:“弟子受教,定不负师尊期望!”
云青岫看他,就像在看只要夸一夸就会狂摇尾巴的小狗,忍不住笑道:“回去休息,明日庆功宴,放你——”
几片竹叶幽幽落地。
她定定看着远处茂林修竹,一道熟悉气息停留了片刻,此时已经离去了。
施凛不解:“师尊?”
云青岫收回视线:“为师说,放你一日假。”
施凛作揖谢过,带着剑欢天喜离开竹海。
一路上,他哼着和徐月新学的小曲,乐颠颠下山往自己的小院走。
施凛忽然踩到了一道影子。
抬头一看,裴宥川身着白衣,背负灵剑,逆着月光看不清神色,颇有几分风尘仆仆之感。
看起来,是刚下芥子舟便御空赶回了宗门。
“师兄?你回来了!”他又惊又喜,“此次诛魔还顺利吗?”
“顺利。”裴宥川语气轻柔含笑,“师弟呢,今日随师尊习剑可顺利?”
施凛点点头,目光澄澈道:“师尊夸我有赤子之心,心境明澈。我天赋不如师兄,应该更加刻苦才不辜负师尊苦心。哦对了,师兄这是要去找师尊回禀吗?”
裴宥川上前一步,阴影褪去,昳丽含笑的面容镀上月华。
“不,我是来找你的。”他咬字轻缓,“师弟。”
…
施凛离去后,云青岫静立片刻。
刚刚那道气息是裴宥川的。
最近师徒见面极少,他一直奉命在外诛魔,桩桩件件都做得漂亮。
大抵是刚下芥子舟就赶回来,想向她汇报情况,却撞见她在教施凛剑法,心里不舒坦离开了。
云青岫甚至能想象出少年垂着眼眸,隐忍委屈的神情。
想了许久,她还是抬腿跟上了这道气息。
绕过竹海,便是翠微峰的正殿与宗主殿,楼宇华丽,画廊绵延。
正殿与宗主殿之间,设有演武场。
云青岫走到这时,裴宥川的气息忽然断了。
同时,她察觉到这附近还有施凛的气息,以及隐隐的铁锈味。
一丝极其微小的灵力波动从演武场内传来。
云青岫眉目凌然,甩出灵光:“破!”
演武场上方结界破碎。
施凛躺在地面,右手歪折灵脉已碎,灵剑断成数截,断断续续哀嚎。
白衣少年盈盈含笑,云靴踩住施凛左手,手中的剑朝心口剜下。
“师尊说你有赤子之心,我还从未见过,挖出来看看,师弟不会介意吧?”
剑锋划破肌理,一记灵潮转瞬即至。
裴宥川被逼退几步,眼中的笑消失,满脸讥诮。
可惜,只差一点。
他冷冷看着云青岫将施凛扶起,为他探脉,又喂他丹药,然后持剑将人护在身后。
曾经,施凛所站的位置是他的。
云青岫盯着裴宥川,从未觉得自己的徒弟如此陌生,是她错得离谱,错把野性难驯的狼当成了乖顺的犬。
“裴宥川,你在干什么?”
裴宥川唇角弯弯,云淡风轻道:“如师尊所见,杀他。”
施凛脸色煞白,内心的道义摇摇欲坠,不可置信盯着从前温和有礼的师兄,喃喃道:“师兄……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
“师兄?”裴宥川神情骤冷,黑瞳逐渐覆上暗红,“你也配叫!”
一剑破空,快得施凛一眨眼,剑锋已到眉心。
他一阵恍惚,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很大。
双指扼住剑刃,使它停在施凛眉心前半寸。云青岫聚起灵潮,一掌拍向裴宥川肩头。
瞬息之间,一青一白已经交手。
庞大灵潮对撞,掀起的余波让施凛东倒西歪。
炫目灵光里,只能隐隐看见两道持剑身影,至于身法与所用剑招,全然看不清楚。
云青岫一剑压下,怒斥:“我原以为你已想通,最近种种,全是伪装!”
裴宥川反手持剑格挡,灵光迸射,他轻笑起来:“没错,就是装的。”
又一剑压来,他后退数步,胸口气血翻涌,面上仍在笑:“师尊平日所见,都是我精心伪装。你想要乖巧徒儿,我便学着乖巧顺从。你想要的,我都会去做。”
红瞳闪过厉色,裴宥川盯着云青岫:“忍了一个徐月,又来一个施凛,明日又要多出谁?”
“师尊,我可以演一辈子师徒情深,前提是你的目光,只能在我身上!”
他骤然收剑,不顾藏玉剑刺来,将手里灵剑掷向施凛心口。
云青岫脑海空白,反应过来时,已出手将灵剑击碎。
数截灵剑摔落,失去了灵光,显得黯然。
裴宥川身形一滞,面容扭曲,直勾勾盯着碎剑。
这是云青岫亲手为他炼的剑,如今为了一个施凛,她亲手将其打碎。
……很好,实在是好极了。
【叮——】
系统忽然弹出提示。
【警告!警告!任务目标黑化进度100%!】
云青岫倏地抬头。
滔天荒息平地而起,修长身影缓缓走来。青年肤色雪白,红唇红痣艳绝,衣袍玄色为底,嵌赤金纹路,缀着金饰与红珠。
一枚银色蛇形耳环缠绕左耳,蛇眼闪烁红芒,殷红流苏垂下。
云青岫盯着裴宥川的左耳,原来玄天秘境里的被镇压的魔器,早已被他取走了。
魔器化作长剑,握在裴宥川手中。
他神色阴鸷扭曲,唇角却翘起:“请师尊赐教。”
语毕,威压铺天盖地碾向施凛。
渡劫期后期的威压与之对撞,气流激荡,施凛眼一闭,安详晕了过去。
藏玉剑与魔器交锋,剑剑凌厉。
一交手,云青岫便试出他修为约在渡劫中期,若她真要打,裴宥川裴宥川未必有胜算。
但裴宥川的目的并不是与她对战,由始至终,目的明确——
杀施凛。
他神情疯癫冷漠,长剑被挡,便操纵荒息朝施凛狂轰滥炸。
灵潮如海,击退荒息。
裴宥川不计一切代价,鲜血淋漓也恍若未觉,执拗地越过云青岫,非要将昏迷的施凛置于死地。
手被扼住,即便拧断也要挣脱。
藏玉剑刺来,不闪不避。
系统弱弱开口:“宿、宿主,反派现在修为没有你高,不如现在就动手吧,机不可失啊。”
云青岫在演武场落下结界,将所有荒息封在其中。
又用灵潮化解朝向施凛的进攻,语气很冷:“闭嘴。”
“可可可是……”
“闭嘴!听不懂吗!”云青岫在心中怒喝,一剑挑开刺向施凛的长剑。
系统不敢吱声了。
它的宿主好像真的生气了。
两人纠缠良久,云青岫滴水不漏将所有进攻都化去。
裴宥川的脸色愈发阴戾。
最终,云青岫站在施凛身前,藏玉剑笔直抵住裴宥川的心口,她冷声道:“停手。”
魔器重新化作耳耳饰,缠绕左耳,殷红流苏晃动。
裴宥川似笑非笑:“师尊不杀我?”
“你可以走了。”她平静道。
“走?”裴宥川咀嚼着这个字,指节攥地咯咯作响,“师尊终于要将我逐出师门了?”
云青岫不答,目光平静冷冽。
“呵。”裴宥川轻笑一声,一步步向前走,藏玉剑刺入胸膛,殷红血液顺着剑刃,淌到云青岫掌心。
云青岫手一颤,藏玉剑仍笔直,“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宥川再次向前一步,直勾勾盯着云青岫,利刃刺破肌理,撕裂血肉之声异常清晰。
“师尊,只要所有灵力灌入,此刻就能杀了我。”
他再次上前一步,藏玉剑贯穿心口。
脏器搏动顺着剑刃传递。
手中的鲜血烫得云青岫几乎握不住剑,再裴宥川再一次往前时,藏玉剑猛地撤出。
血花溅落,有一滴落在她眼下,像一滴坠下的血泪。
在撤剑瞬间,裴宥川倏地按住云青岫,面上尽是扭曲愉悦的笑:“师尊对我,到底还是有一分心软的。”
随后俯身逼近,落下荒诞而癫狂的吻。
胸口的剑伤血流不止,裴宥川仿佛感受不到,只将人按在怀中,动作野蛮疯狂。
同时,甩出一道荒息,打破了云青岫设下的结界。
荒息外溢,流云宗内警示铃声瞬间连成一片。
云青岫后背撞上对练木偶,仓促间见他打碎结界,怒火冒起,一掌打向裴宥川肩头。
“疯子!明日庆功,仙门百家都聚于灵宫,结界一破所有人都会……唔……”
裴宥川含住唇瓣,重重碾过,像是要拆骨入腹吞下去一般。
又是数掌落下,他闷哼一声,不躲不避,赤红眼瞳愈发癫狂,按着云青岫继续纠缠不休。
漆黑天幕之上,已有流光转瞬即至。
仓促脚步声,交谈声都逃不过渡劫期大能的耳朵,云青岫听得清清楚楚。
“似乎是演武场方向,怎会有如此浓郁的荒息!”
“不好,一定是阴鬼蜮那魔头趁我仙州疲弱,找上门来了……”
“有玄微仙尊的气息?难道已经交手了?”
眼看一道肃然端方的身影就要踏破荒息而来。
云青岫终于忍无可忍,掌间凝聚灵潮,这一掌没再留情。
裴宥川踉跄后撤几步,捂着心口,一口血吐出。
谢倦安持剑已至,身后仙门百家宗主长老急奔而来。
在众人看清前一刻,云青岫一把拽住裴宥川手腕,灵息弹入,护住他的心脉,千里阵刹那结成。
裴宥川一怔,反手握住她:“师尊要带我走?”
云青岫气得也想吐血:“走!”
不能暴露裴宥川魔主的身份,否则新的大战马上要席卷仙州,无论如何,她都要先瞒过这一次。
在踏入千里阵前一刻,荒息卷过阵法,千里阵碎裂。
裴宥川将她猛地拽回,眸中漫出森森冷意道:“师尊,太迟了,我装够了。”
以谢倦安为首,仙门百家都到了。
演武场内寂静无声,众人目露呆滞。
“我、我出现幻觉了?这魔主长得好像玄微仙尊首徒?!”
“诸君莫慌,玄微仙尊已与他交战过,若真对上,我们人数占优,应当有赢面。”
“不是,等等……玄微仙尊怎么与魔主拉着手?”
云青岫此刻的心如死水平静。
爱怎么样怎么样,毁灭吧。
“魔头,放开我师姐。”谢倦安持剑劈来,神情冰冷,灵潮化作满天风雪卷向裴宥川。
趁两人交战,云青岫连退几步,无意间看见人群里嗑瓜子看热闹的弥珍,气得牙痒。
“找死!”滔天荒息与魔主威压震荡。
一番交战后,谢倦安持剑站在裴宥川与云青岫之间,仙门百家修士齐心协力起阵。
裴宥川越过谢倦安,目光灼热扭曲盯着云青岫,抬手幻化出联通阴鬼蜮的入口。
他伸出手,语气恳求:“师尊,跟我走。”
第47章 “我跟你走。”
裴宥川此言一出, 仙门百家修士的脸色五彩缤纷。
“孽障!”谢倦安更是神色冷厉,濯雪剑直取裴宥川心口。
一只手按住他出剑的手,云青岫从谢倦安身后走出。
“师姐?”谢倦安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你难不成真要——”
云青岫平静抽回, 朝裴宥川走去,“谢宗主,我已不在剑宗。”
仙门百家修士瞬间炸锅。
早有小道传闻, 称流云宗宗主首徒心悦其师尊。
一众修士对此嗤之以鼻,怒斥一派胡言。
但……
众人看向云青岫, 小道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这看着甚至是两情相悦!
雾青身影停在裴宥川面前, 背对仙门百家。
他不可置信,眼眶一酸, 红瞳染上水雾,瞧着有几分可怜, 喃喃道:“师尊……”
“逆徒。”一向温和的嗓音似沾染霜雪, 冷冽无情。
悬在裴宥川腰间的弟子令飞到云青岫手中,五指一拢, 玉令化作齑粉从指缝零落。
然后,一掌打向他的心口。
裴宥川猝不及防受了一掌,连退数步, 又是一口血喷出。
凌冽剑光似要劈开天地混沌, 带着渡劫后期威压劈落。
剑影中, 熟悉的温和面容眉目冷淡, 不见一丝情绪。
裴宥川脑海一片空白, 下意识反手以魔剑抵挡,这一剑毫无保留, 震得他整条右臂失去知觉,剑险些脱手。
他颤声问:“师尊……真要杀我?”
云青岫不语,步步相逼,每近一步裴宥川身上便会多出一处伤。
仙门百家的修士看呆了。
刚刚揣测师徒二人两情相悦的,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好把脑子里的水倒出去。
这是要将逆徒置于死地啊!
“不愧是玄微仙尊……仅凭一人,便能压制魔主。”
“快!速速起阵,围困这魔头,今日就能解决我仙州心头大患!”
“对对,诸位宗主,快来搭把手。”
大能们齐心协力,金阵瞬息间于地面成型,灵光一寸寸逼退荒息。
人群中传出一声怒喝:“弥宗主,不要再磕瓜子了!”
弥珍回神,低头一看,瓜子皮都掉在了旁边路人的脚上,“抱歉抱歉,看得有点入神哈。”
她手一挥,将瓜子皮收进乾坤袋,灵力汇入阵中。
弥珍一边浑水摸鱼,一边盯着云青岫那边。
惨烈是惨烈,她那好友压着自己的好徒弟,下手毫不留情,打得那可怜孩子都不会还手了。
只是,越打越靠近悬于半空的阴鬼蜮入口。
金阵数重压下,裴宥川身后,罡风从入口溢出。
他死死攥住藏玉剑,任由鲜血坠落,神色扭曲紧盯云青岫,眸中冷意横生。
“师尊,我会回来的。”
鲜血淋漓的手掌松开,裴宥川转身离去,在金阵落下之际,阴鬼蜮入口瞬间闭合。
“可惜,只差分毫便困住这魔头!”
“他这一去,就是放虎归山呐,仙州又要起战事……”
“这魔头竟在仙门内藏了这样久,我们竟一无所知。”
“连玄微仙尊都无法擒住这魔头,若真与阴鬼蜮开战,必会牵连许多城池。”
可惜、惶惶、愤怒、不安、激愤……
议论声如潮水。
雾青身影持剑落地,殷红顺着剑刃一滴一滴坠落。
“玄微仙尊……”有宗主走来,想相商诛魔大计。
云青岫抬眼看去,无数视线皆系于她身上。
“噗——她身形微晃,捂住心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师姐!”“秀秀!”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左手相扶。
谢倦* 安与萧灼神情骤变。
云青岫的境界跌落了,从渡劫后期刹那间跌至渡劫初期。
她竭力运转心法,堪堪稳住下跌的修为,又是一口血吐出。
姜白溯仓促赶来,捉住素白手腕,探入灵息。
一探便察觉出来,是心境不稳,导致修为大跌,遭到了反噬。
“青岫,你……”
云青岫抽回手,容色苍白,平复紊乱气息后,疲倦道:“之前的事……”
姜白溯听出她在说之前让他帮忙隐瞒裴宥川有邪魔血脉,摇摇头道:“你也是受了蒙蔽。”
她挣开谢倦安与萧灼,一步步向前走,脚步有些不稳。
受了蒙蔽吗?
或许应该说,是甘愿受蒙蔽,不愿揭露。
弥珍默默上前扶住她,叹息一声:“后悔了?”
旁人看不出来,但她不会看错,云青岫看似没有手下留情,但亲手把人送回了阴鬼蜮。
云青岫垂眼,摇头道:“不清楚。”
修太上忘情道数百年,她第一次看不清心中所想。
“劳烦你送施凛去医治,今日起,我要闭关。”
雾青身影径直离去。
…
云青岫在流云宗后山福地闭关了一个月。
仙州皆知,玄微仙尊对战魔主时受了伤,正在闭关疗伤。
只有系统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
它的宿主每天躺在玉床上,或睡觉或神游发呆。
中途只和它说过一次话。
“任务目标就在身边,你是天道降下的上古神器,为什么一直认不出来?”
“宿主,第一世反派灭世时,身世来历不明,还带着面具,又有魔主荒息护体,我也不知道反派就是你的徒弟嘛……”
“你真的不知道?”
系统一顿,随后委屈抽噎:“我们之间没有爱了,你怀疑我呜呜呜……”
然后,云青岫就没再说过话。任它撒泼打滚,也没得到过回应。
一个月后,云青岫结束闭关,修为堪堪稳在渡劫初期。
洞府外天色阴沉,云层灰紫,无数流光向西而去。
徐月一直在洞府外等候,见她出来,又惊又喜:“师尊!”
云青岫接住扑来的徐月,问:“发什么事了?”
徐月犹豫片刻,低声道:“五日前,阴鬼蜮邪魔大军横渡无间渊,仙门百家的修士大半都去了无间渊旁,洛师叔让我在此等着师尊出关。”
“胡闹,这样大的事为何不当日告诉为师?”
“……师兄,魔主他说要师尊你一人入阴鬼蜮,否则便要开战。谢宗主下严令,禁止任何人打扰您闭关。”
云青岫忽然询问系统:“黑化值满后,除了诛杀反派,有没有其他办法?”
系统哭唧唧:“宿主……百分百的黑化值,是无法被感化的,随时都会灭世。”
云青岫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神情平静:“去无间渊。”
她携徐月,施展缩地成寸术法,连渡三洲。
…
无间渊旁,邪魔修士压境。他们形态各异,虎视眈眈,摩拳擦掌等着大战。
滔天荒息侵入仙州,防御结界接连不断破碎,仙门百家修士穿梭其中,不断修复。
结界之外,几道身影正在交手。
不过片刻,几位仙门长老就被荒息砸入地面。这样的场景,五日内一直重复上演。
裴宥川嗤笑道:“就凭这群废物,也想拦本尊?”
正在调息的谢倦安倏地睁眼,濯雪剑出鞘,灵潮自剑锋激荡,一剑破滔天荒息。
方清和连忙在他身后追:“谢宗主不可,您与裴……魔主交战数次,伤还未痊愈啊!”
白衣如雪,转瞬已至裴宥川身前。
裴宥川目露阴鸷,扯了扯唇角:“又是你,手下败将。既然想死,成全你!”
威压震动,结界又碎了几重。
弥珍认命修补,在心里大骂裴宥川是小畜生,净会找事。
云水宫宫主慕容妙焦急道:“这魔头在这干耗着做什么?大军压境,也不进攻,只与大能修士打,可除了玄微仙尊,谁还能压得住他?”
弥珍看向交手的两人,叹息:“他在逼青岫露面。不过看这样子,像是起杀心了。慕宗主,告知诸位宗主做好准备,要开战了。”
一时间,玉简纷纷亮起。
仙门百家皆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大战。
荒息中,谢倦安被一掌击中心口,唇边渗血。
裴宥川满眼冷厉之色,四周荒息皆汇于一剑,紧追而去。
此剑落下,谢倦安非死即重伤。
璀璨灵光照亮天地。
藏玉剑与魔剑相接,灵潮与荒息水火不容,雾青身影挡在谢倦安身前,耗尽灵力,接下这一剑。
荒息尽数撤去。
裴宥川猛地攥住云青岫的手腕,几乎要将腕骨捏碎,眼中尽是扭曲笑意,一字一句道:“终于来了。”
语气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师尊还要护着他?难道忘了,这狗杂碎一剑碎你神魂,我杀了他为师尊报仇,为何不领情?”
云青岫怒斥:“目无尊长,那是你师叔!”
裴宥川喉头滚动,眼中有几分她看不懂的情绪,嗤笑:“原来师尊还认我这弟子。”
“师尊的境界跌落了,是因为我?”
云青岫直视他,平静道:“对。”
不知为何,裴宥川没有生出一点愉悦。明明他所求就是希望师尊能将他放在心上,长长久久占据一席之地,如今目的达成,心中只有烦躁。
云青岫不愿在仙门百家前拉拉扯扯,语气冷淡:“休战,我跟你走。”
仙门百家惊慌失措,纷纷极力劝阻。
“放开师姐!”谢倦安身上负伤,提剑再次劈来,目光冷厉,似乎要把裴宥川剜骨剔肉。
裴宥川嗤笑一声,扬手放出荒息,又将人逼退。
见一场恶战又要开始,云青岫目光微冷:“裴宥川,停手。”
裴宥川眼神更加阴郁,冷笑:“师尊最挂心的,从来都是他。”
“……?”
云青岫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什么,懒得搭理。
见云青岫沉默,杀意在红瞳中涌动,裴宥川咬牙平息,扣住素白手腕,无数红线瞬间顺着指尖游动,转瞬就没入她的体内,瞬间锁住灵海与灵脉。
青年眉目昳丽,用侧脸贴着云青岫的指尖,语气柔和缱绻中带着几分黏腻的阴冷:“只有将师尊绑在身边,弟子才安心。”
第48章 跑!
无间渊以西, 阴鬼蜮。
落日没入黑石嶙峋的连绵山峰,一轮红月交替升起。幽红月光映照冷峻华丽的宫殿群,那是阴鬼蜮的王城, 幽城。
云青岫躺在院子里晒月光浴, 屋檐下的果壳风铃时不时传来一阵轻响。
这座院子,与从前在外游历时住的那座很是相似,只不过规模大了许多。前院挖了水渠, 有个人工池,湖里还有不少色彩绚丽的鱼。
池子旁, 有一座凉亭,云青岫喜欢吃完饭后在那边乘凉, 顺便喂鱼。
现在,只要她靠近池边, 那群鱼就会蜂拥而至。
后院有个戏台,能看戏, 能听书。
云青岫如今的生活非常规律, 睡到自然醒后,白日去后院听书看戏, 中午小憩片刻,到凉亭钓鱼,夜晚看话本, 或者与院中侍女打牌。
院里有两位侍女, 活泼的叫次珠, 稳重的叫洛桑。对云青岫带着些好奇与探究。
次珠话多, 叽叽喳喳像小鸟, 偶尔会露出口中分叉的信子。每当这时,洛桑就会用手肘捅她一下, 次珠便捂住嘴,眼睛弯弯向云青岫道歉。
如果忽略掉地点,这样的生活很符合云青岫理想中的退休日常。
算上今日,她已经在阴鬼蜮住了小半个月,除了第一日,没再见过裴宥川。
但夜半时,她经常感受到一道身影站在榻前。
就静默站在那,天亮时分再离去。
云青岫越发看不透裴宥川的心思。
虽看不见人,一日三餐与下午茶夜宵雷打不动送来,她一口不动,都让侍女送回去。
今夜,夜宵又照例送来。
“仙尊,夜宵来啦!”次珠提着食盒,脚步欢快从院外走来。
洛桑搬来小桌,两人将精致点心摆出。
牛乳冰酪上撒了层金黄桂花,有冰块点缀,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气。
云青岫忍住嘴馋,当没看见,随意问道:“你们尊上,最近在做什么?”
次珠与洛桑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吃惊。
侍奉了小半个月,这是她们第1回 听见云青岫提起自家尊上,虽然王城内禁止议论魔主私事,但大家都清楚,玄微仙尊是被抢回来的,两人之间势同水火。
次珠甜甜笑道:“回仙尊的话,尊上近日都在大殿议事。”
“议事,与仙州有关?”
“这就不清楚啦,我们只负责侍奉仙尊。”
见她们避而不答,云青岫便清楚一定和仙州有关。
双方已停战,下一步就该议和了,如今是仙州疲弱,阴鬼蜮不会错过开条件的机会。
心里记挂着事,云青岫上床的时间比平日晚了不少。
还不等她躺下,一道身影披着月色踏入。
裴宥川站在外室,隔着一道珠帘,与云青岫视线相对。
“师尊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接问我?”
珠帘后,素白身影倚着床榻,乌发雪衣,朦胧不真切。
“问了你就说?”
“自然。”
“那好,你打算开什么条件?”
裴宥川从善如流答道:“南州与东洲,归阴鬼蜮所有。三个月为期,将所有人族与修士迁离。”
云青岫心一沉。
这样的条件,仙门百家绝不可能同意,简直是将仙盟的脸面按在脚底踩。
“荒谬。且不说仙盟不会答应,三月之内,即使修士能迁走,凡人如何离开?”
“师尊觉得荒谬?”裴宥川轻笑,“阴鬼蜮被封禁时,芜城建立时,怎么无人觉得荒谬?”
冷白修长的手拨开珠帘,缓步走近。
裴宥川坐在床榻上,笑盈盈道:“师尊,正是因为你,他们才有议和的资格。我本要直接灭了仙州,什么也不留。”
“当年在芜城中所有屈辱,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着呢。”
听到芜城二字,云青岫不禁愣神。
三百多年前,她奉老宗主之命前去镇压魔主,那时芜城被破,无数邪魔流窜暴动。
战火平息后,她途径芜城附近的乾山城,在那遇到了半边脸毁容,正在受人欺凌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裴宥川。被她带回剑宗,收为弟子。
原来他竟是从芜城出来的。
在云青岫愣神时,裴宥川拈起一缕乌发,眸光深深:“师尊一直留在我身边,他们便有生路。这是最大的让步。”
…
次日午后,弥珍大摇大摆上门拜访。
一进小院,她便左右打量,啧啧称叹:“这院子看着不错啊。”
云青岫惊诧:“你怎么来了?”
弥珍毫不见外,占领了云青岫的摇椅,摸了个脆甜果子,三两下啃光,吐出果核后道:“作为仙州代表,来探望一下玄微仙尊。不过我也是没想到,你徒弟就这么轻易把我放进来了。”
云青岫屏退两位侍女,问:“施凛的伤怎么样了?”
“还没好全,那小兔崽子出手真狠,差点废了他一身灵脉,不过有姜白溯在,放心吧。”见侍女退下,弥珍表情正经,“他有没有对你……”
云青岫斩钉截铁打断:“没有。”
弥珍狐疑看她几眼,又问:“他把你关这了?”
“……也没有。”
那天裴宥川将她送到小院后,便说阴鬼蜮境内,都可以随意出入。
弥珍嘀咕道:“你这日子过得还挺舒坦。”
“议和谈判的事,你知道吧?”
云青岫点头。
弥珍叹气,表情逐渐凝重:“阴鬼蜮资源匮乏,入侵仙州是必然之举。不过这条件实在严苛,仙门百家无一人同意,宁可开战也不愿割地,局势很紧张。你那徒弟,能劝动吗?”
云青岫揉了揉眉心,轻叹:“他是从芜城出来的。”
只一句话,弥珍就明白事情没有转机。
“我今天来,就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自愿留在这,如果不是,我拼尽这身修为也要把你带出去。没想到,你这日子过得……”
话还未说完,空气一阵波动。
裴宥川撕裂虚空,走至云青岫身后,阴恻恻盯着弥珍:“弥宗主想带我师尊去哪?”
弥珍:“……”哥们走路不带声的。
“告辞告辞。”她干笑一声,溜之大吉。
凉亭内只余两人。
裴宥川坐在一旁,瞥见未动的饭盒,神色不明:“这个院子,师尊住得舒心否?”
“还行。”
“这几日送来的餐食糕点,不合师尊胃口吗?”
云青岫抿了一口茶,道:“不想吃,往后不必送来。”
“师尊是不想吃,还是不想见我?”
“都有。”她的声音平静冷冽。
裴宥川僵硬了一瞬,黑瞳泛起赤色,喃喃道:“师尊对我如此冷淡,却与弥宗主相谈甚欢,见面便问起施凛……”
扭曲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难安。
云青岫抬眼看他,面无表情道:“我已留在阴鬼蜮,你再动不该动的人,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师尊挂心的人真多。”裴宥川烦躁起身踱步。
半响,他压下心中杀意,冷声道:“只要他们乖乖和谈,自然性命无虞。”
…
接连数日,裴宥川没再踏入小院,也没再差人送饭来。
云青岫偶尔会在魔宫闲逛,虽然灵力灵海被封,她修为在那,五感敏锐,从宫内守卫谈论中得知,阴鬼蜮内乱不断。
两百多年前,阴鬼蜮禁制破除,裴宥川在那时横空出世,踩着无数魔修骨血登上魔主之位。
然后不问政务,常年不露面。
阴鬼蜮分东西南北四域,以东荒与西荒为尊,如今都蠢蠢欲动想推翻魔主,换自家人上位。
裴宥川去了西荒平叛,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不在,云青岫连睡觉都踏实许多。
最近,她去了一趟王城街市,迷上阴鬼蜮特有的影子戏,每日都要去看一场。
次珠与洛桑亦步亦趋跟着,生怕跟丢了,自己脑袋不保。
这一日看完影子戏时,已近日暮。
阴鬼蜮傍晚时分,日月同天,幽红月光与暮色笼罩王城。
云青岫沿路买了些特色小吃,习惯性拿了两包糖。
“这场影子戏真好看,那个负心薄情郎,换做我,便用蛇蛊让他穿肠烂肚,跪着求我给个痛快。那姑娘也是,良人不要,偏要那花言巧语的,情话能当饭吃?”
次珠愤愤不平了好一会,朝云青岫道:“仙尊,明天换一家看好不好,这家的影子戏都这样气人!”
洛桑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眼睛一瞪:“你胆子肥了,做仙尊的主?”
“我、我就是问问,问一下嘛!”
云青岫被她们俩逗笑,莞尔道:“好啊,明日次珠来定看哪场。”
两人一愣,这是她们这么久,头一回见云青岫这样笑。平日里她也会笑,都是淡淡温和的笑容,并不含什么情绪在内。
她们奉命监视,云青岫从未摆过脸色,也没有因她们是魔族而露出厌恶。
次珠与洛桑都打心眼里喜欢她。
次珠笑得眼睛弯弯:“仙尊,您真好。那些修士,可讨厌我们了。明明长得……也没什么差别。”
难怪尊上这样喜欢。
云青岫把两包糖分给她们,身旁形色各异的魔修来来往往。
“人无高低贵贱,也不以血脉区分。只是,消除成见需要漫长的时间。往后会好起来的。”她说。
洛桑心中震动,忍不住道:“仙尊,其实尊上他……”
一股诡异潮热忽的从脊背蹿起。
妖言媚语此起彼伏,云青岫压根没听清洛桑在说什么,脑子嗡嗡作响。
魑魅情毒发作了。
自从修复好灵海后,灵气充盈,这情毒便安静蛰伏,她甚至忘了还有它的存在。
“回去。”她咬牙挤出两个字。
…
云青岫竭力维持神情自若回到小院,以不同借口暂时支开了洛桑与次珠。
这一次与往常更来势汹汹,她在手臂落下一刀,竟不管用了。
阴鬼蜮内无灵气,系统在休眠,必须找个灵气充裕的地方闭关。
云青岫仓促收拾了血迹,胡乱包扎伤口,脑海中迅速规划了离开路线。
正要翻窗离去时,一道灵力波动忽然传来。
水波似的纹路晃动,雪衣身影毫无征兆出现在房中。
屋内血腥味还未散完。
谢倦安瞳孔一缩,怔怔看着云青岫,滔天怒意瞬间生出:“他竟敢用这种下作手段!”
他上前攥住云青岫手腕,沉声道:“师姐,我带你走。”
误会大了。
云青岫压住紊乱气息,无奈道:“与他无关。算了……先借点灵力,出去再说。”
磅礴灵力瞬间渡来,那股蠢蠢欲动的潮热硬是被压下去大半。
院外,传来次珠回来的声音。
“走!”谢倦安拽着她,反手燃一张千里符。
王城之内设有大阵,千里符只能发挥一半作用。
云青岫与谢倦安落地点在靠近城门的狭窄小巷。
两人换上遮蔽气息的斗篷与幻容面具,伪装成普通魔修,融入街道。
街上随处可见这样的装束。
云青岫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仙州要与阴鬼蜮开战,师姐被他设计封了灵海,留在此地太过危险。出了城门,城外有仙盟宗主接应。”
云青岫正要问来接应的都有谁,城门外传来隆隆雷鸣之音。
魔主銮驾西征归来,魔兽开道,旌旗摇曳。
城门被堵了个结结实实。
云青岫:“……”人倒霉的时候喝水也能被噎死。
她当即拽了一把谢倦安,两人站在卖钗环首饰的小摊前,看起来如同购买钗环的伴侣。
身后,魔兽铁蹄踏过街道,地面隆隆震动。
魔主銮驾内,忽然传来青年不辨喜怒的声音:“停。”
微妙的战栗感从云青岫后背爬起。
地面停止震动。
玄色衣袍逶迤,行走声簌簌作响。脚步声逐渐走近,停在云青岫一步之外。
冷白修长的手指抚过琳琅钗环,似乎在挑选。
小摊老板满脸冷汗,硬是挤出笑容:“尊、尊上是要为哪位贵人挑选钗环,小人可以推荐一二……”
裴宥川勾起唇角,语调悠悠:“自然是买给师尊。”
云青岫不动声色放下手中玉钗,侧身朝谢倦安打了个离开的手势。
还未迈步,一只手铁钳般攥住她。
“师尊喜欢这支吗?”裴宥川拿起那支被放下的玉钗,望向云青岫,眉眼弯弯,“我为师尊戴上可好?”
第49章 “师尊,还有一次。”
一股恶寒直冲天灵盖, 云青岫狂甩几下手,没甩开。
手腕剧痛,这兔崽子简直想把她的手捏碎。
斗篷面具皆能隐匿气息, 怎会这样轻松被认出来?
不只是这次, 似乎从一开始,裴宥川总是能精准找到她。
寒光一现,谢倦安已掐诀召剑, 濯雪剑直劈裴宥川。
须臾间,两人已眼花缭乱过了好几招, 裴宥川单手迎战,始终不松开云青岫。
丝丝缕缕的艳丽红线由荒息凝成, 封住了灵海与灵脉。
纵使有谢倦安渡来的灵力,也无法用术法或召剑。
云青岫揪起识海里刚脱离休眠状态的系统, 呼去一巴掌:“帮忙把禁制解了!”
系统被扇地晕乎乎,睁眼一瞧, 看见戾气冲天的裴宥川, 又看见黑化值那栏几乎要爆了。
它尖锐爆鸣:“啊啊啊宿主你在干什么!要从普通模式变成地狱模式了!”
云青岫此刻顾不上什么地狱模式,只知道再不找地方调息, 便要彻底毒发了。
于是又呼了它一巴掌:“快点!”
系统边嚎边解了禁制:“叫他助你压制就好了嘛!他明明很听你的话!”
让裴宥川帮忙渡灵力压制?光想想就毛骨悚然。
“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听我的?”
刹那间灵力涌动,云青岫反手甩出一击灵潮。
裴宥川正欲拧断谢倦安持剑的手,灵潮袭来, 重击他平叛时负伤的肩头。
一眨眼, 两道身影已掠至城门。
片刻耽搁, 魑魅情毒愈发汹涌反扑, 云青岫险些栽落在地。
“师姐!”谢倦安反应极快将她扶稳。
森冷视线凝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裴宥川五指一拢,荒息平地而起, 化作结界封死城门。
他不疾不徐走去,眼瞳幽红,额心生出一道赤纹。
“我下的禁制破了。”
“我一直在好奇一件事,为何紧急关头,师尊总能得到助力?有人在帮师尊……不,或许也不是人?”
云青岫后背生出寒意。
他察觉到系统的存在了。
系统被吓得吱哇乱叫,忽然叫声一顿:“……诶,那道额心纹,好像有点眼熟?”
谢倦安掀了斗篷,持剑站在云青岫身前,一身雪衣冷清无垢,脊背挺拔,濯雪剑灵光流转。
她看不见谢倦安的神情,只听见他说:“师姐,当年的事,对不住。你先走,我会拦下他。”
“真感人。”裴宥川徐徐走来,轻笑抚掌,“说完了吗?”
威压如巍峨山峦朝谢倦安碾下。
荒息之间,璀璨灵光炸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只能窥见残影。
街道砖石被庞大气流掀起,建筑、小摊纷纷倒塌。
魔剑贯穿谢倦安胸前,裴宥川漠然拔出,荒息于剑锋凝聚。
下一剑,直奔摧毁灵脉灵海而去。
魔族近卫围拢在附近,无不仰头,神情狂热等待着自家尊上拧断仙盟盟主的脖子。
其中一个近卫摸向腰间,疑惑:“我的配剑不见了?”
一道身影流云般越过近卫们,手中剑光凌厉。
“——万剑归一!”
平平无奇的剑携摧山倒海之力横空一挑,恐怖剑意荡开,将两人震飞,平了漫天荒息,以及城门结界。
云青岫手中的剑灰飞烟灭,斗篷下右臂血淋淋,殷红的血在满地碎石里汇成血泊。
她力竭落下,扶着车辕。刚刚一剑几乎抽空灵海,蛰伏在灵脉里的情毒猛烈卷来。
耳边尽是嗡鸣声、喁喁细语、魑魅颤颤娇笑。
云青岫模糊听见谢倦安喊着“师姐”冲来,用尽力气转身,甩出最后一道灵力将人逼退。
“走,别给我添乱!”
两道身影从城门外冲来,一左一右拽住了谢倦安,不顾他的怒喝,强硬将他拽走。
裴宥川沉沉盯着血淋淋的胳膊,满脸戾色。在追人与师尊之间没有犹豫,径直走向云青岫。
匕首在腕间一割,伤口按在云青岫唇间,血液腥甜,有淡淡异香。
血液入喉,化作暖流,伤口迅速愈合。
云青岫混混沌沌间忽然想起,之前多次伤重醒来后,口中都有这样的味道。
是他喂了血?
裴宥川另一手揽住她,克制怒意冷声道:“师尊与他真是同门情深,令人动容。”
云青岫没应。
灼热体温渗透衣衫与斗篷,传递给裴宥川,他神情一变,放出灵息探脉,发现云青岫体内灵力狂乱,暧昧红息附着在灵脉上,已有走火入魔之兆。
“魑魅情毒……”裴宥川逐字逐句道,眼底血红一片。
他脱下外袍,将人一裹抱走。
…
裴宥川抱着云青岫回到魔宫时,次珠与洛桑跪俯在小院外,颤声请罪。
玄色衣袍没有停留,径直朝里走。
次珠颤颤抬头,看不清楚被裹得严实的人,唯见一只垂落的手,素白肌肤下泛起一层薄红。
砰——
屋门被一脚踹开,随后被荒息闭合。
珠帘叮当晃动。
云青岫被放在床榻上,勉力倚坐,斗篷兜帽滑落,素白面容被薄红浸染,唇色极艳。
裴宥川攥住她的手,灵力源源不断渡去。
只要一想起,云青岫在毒发时选择和谢倦安离开,他的理智就荡然无存。
“师尊想跟姓谢的废物去哪?与他共度春宵?!”
再多的灵力渡来,依然压不住来势汹汹的毒发。
这毒一直蛰伏,如今云青岫跌了两个小境界,便压不住了。
她抽回手,压住紊乱呼吸,指向门外:“没有这回事,你先出去。”
裴宥川来回踱步,忽然厉声道:“师尊又让我走?然后呢,再次自伤?上次是九道,这一次又要划多少道?”
“与你无关,出去。”她轻喘一声,再次重复。
“与我无关?那与谢倦安又有什么关系?他究竟哪里好?竟能入师尊的眼!”
云青岫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揪着谢倦安不放,并固执认定她待谢倦安格外不同。
无法交流的心累油然而生。
“师尊。”裴宥川定定看向她,逐字逐句道,“我不会再让你走了,痛恨或厌恶都好,只要留在我身边。”
他的神情看起来很平静,但红瞳幽沉,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随后,他眉眼弯弯,柔声道:“师尊身体不适,作为弟子,自然要尽心侍奉。”
云青岫见他忽然上演川剧变脸,顿感不妙。
裴宥川从乾坤袋拿出一瓶药,尽数倒入口中咽下。
“……你吃了什么?”
“这个?”他晃了晃空药瓶,笑得病态温柔,“避子丹,听闻一颗可抵一次,共有七颗。”
云青岫倏地起身,拔腿就走。
一条鳞尾从身后爬来,圈过她的腰,往后一拖。
后背贴上裴宥川的胸膛,腰间的手铁箍般收紧。
云青岫反手送去一掌,腰间的手微微一松,她拧身挣开,强忍着晕眩胡乱过了几招,然后狂摇系统。
“赶紧把这毒压下去!”
系统被晃得晕头转向,断断续续说:“不、不行,帮你解除禁制把攒的能量用完了……宿主,除非你立刻回到渡劫后期,否则再不解毒,你会灵力逆转而亡的……”
云青岫气得破口大骂:“大爷的!要你有什么用!”
系统装死,自行进入休眠。
视线骤然颠倒,云青岫重新跌坐回床榻。
裴宥川撩起玄色衣袍,一只腿压上床榻,俯身靠近。
屋内未燃灯,屋外云影重重,浅淡月色穿过蒙窗明纸,提供了一点朦胧光线。
昏暗中,红瞳格外幽深,似两颗流动的美丽宝石。
冷冽气息靠近,使游走在灵脉的情毒蠢蠢欲动,无声叫嚣。
云青岫眼尾泛起微红,眸光潋滟,怒斥:“逆徒!”
裴宥川眉眼含笑,绮丽勾人,一点红痣越发夺目。俯身细细吻过素白指尖,喉结滚动,低笑道:“师尊明明也不抗拒我,不是么?”
昏暗中响起悉悉索索的爬行声。
冰冷鳞片摩挲着脚腕肌肤,顺着小腿游动,一圈一圈缓慢收紧,如同在绞杀猎物。
他垂首吻上,由浅至深,辗转反侧,耐心极了。
唇瓣相贴的瞬间,躁动不安的情毒忽然平息了片刻,随即呼啸涌来。
云青岫仿佛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震惊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诡异的地步。
另一半却在渴求更多。
连串的吻细细落下,从眼睫、侧脸、唇角再到耳垂。
素白手臂无意识圈住了裴宥川的脖颈。
他动作一顿,贴近透红的耳垂,问:“我是谁?”
云青岫在混沌间呢喃:“……扶光。”
“师尊。”裴宥川压住她的手,挤入指缝,十指相扣,轻轻吻过她的指尖,“我在。”
…
夏夜骤雨,屋外雨打浮萍,雨水顺着檐下的果壳风铃滑落,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喘息掩在阵阵闷雷里,滚烫灼热的吻接连落下,带着如山雨欲来般涌起的情意。
乌发被汗浸湿,散乱贴在颊边。
云青岫用力攥住身侧的手臂,因为用力,小臂肌肉线条绷紧,指尖在上面留下几道红痕。
裴宥川细致观察着她的反应,最初的生涩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便熟练起来。
窗外又是一阵闷雷,雨势骤急。
耳边传来几声低沉急促的喘息声后,云青岫慢半拍感受到动作停了。
她从混沌中短暂清醒了一会,有些诧异。
裴宥川与她四目相对,忽然道:“师尊觉得我不行?”
“……”
云青岫默默移开视线。
然后,她清晰感受到某些变化,心中震惊。
这合理吗?
裴宥川重重沉腰,这一下猝不及防,云青岫唇边溢出一声轻哼。
他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她的唇,恨恨道:“行不行,师尊试过今夜就知道了。”
屋外的雨持续了许久。
第二次后,毒彻底解完了。
云青岫累得只想倒头就睡,睫羽悬着水泽,眸光潋滟。她抬手抵住裴宥川,哑声道:“下去。”
裴宥川捉住她的手,细细吻过。
她触电般往回缩,裴宥川手劲很大,牢牢拽着不放。
他眉眼弯弯,不见一点疲色,柔声道:“师尊,那药瓶中有七颗药。”
“才刚开始呢。”
云青岫:“……?”
想杀人可以直接杀,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檐下果壳被雨水浸湿,风吹来时,声音沉闷黏腻。
云青岫从生气到摆烂再到怒骂再到继续力竭摆烂。
恐怖的快意似翻涌的浪潮,一重一重推至岸边,无穷无尽。当积累到某个临界值,这种快意变成了恐怖的煎熬。
裴宥川揽着云青岫的腰坐在床榻边沿,动作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肩头有数个渗血的牙印,与未痊愈的伤交叠在一块,看起来骇人。
喘息声断断续续,时轻时重。
云青岫喘着气道:“够了!滚出去……”
裴宥川轻喘一声,按住她的腰,眸中欲色沉浮:“师尊,还有一次。”
…
云青岫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睁眼时天色泛着朦胧曦光。
刚睡醒的脑子昏昏沉沉,她慢吞吞坐起来,修士体质强悍,没留下什么不适,不过有种精神被掏空的空虚感。
一只手伸来,有条不紊为她披上外袍,扶她下榻,坐到桌边,递来一杯茶。
云青岫喝完茶,早饭摆了满桌,一双玉筷递来。
她执起筷子,落筷时才忽然醒过神来。
裴宥川站在一旁,与她视线相对,弯了弯唇角:“师尊睡了两日,用些早饭。”
“……”
零零碎碎的记忆涌进脑海,云青岫搁了筷子,余光瞥见一道鲜红。
一套色泽华丽,绣工精美的喜服悬挂在屏风前。
屋内多了不少箱子,里面尽是罕见的琳琅珠宝。
云青岫:“……你什么意思?”
朝阳从窗外照入,室内融融澄亮。
裴宥川眼底的偏执占有欲一览无余,他微微一笑,道:“我已向仙州广发邀帖,大婚在两月后举行。”
第50章 “得不到师尊的喜欢,恨也不错。”
婚服红得晃眼。
屋内每一处都能* 轻易勾起昨夜那些难以描述的回忆, 云青岫坐得浑身不自在,推门往外走。
下过一场夜雨,池面涨水, 院中花草葱茏, 结界泛着流光,笼罩住整座小院。
院门外,有几道近卫身影。
小院成了一座囚笼。
云青岫的怒火瞬间蹿起:“软禁?”
裴宥川站在她身后, 平静道:“师尊总是想走,只好出此下策。大婚之后便会撤去的。”
“你怕是忘了, 我修太上无情道。”
“不重要。”裴宥川柔声道,“我只要师尊留在身边。”
根本无法交流!
云青岫一言不发, 越过他进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冷静。
裴宥川跟进来, 如一道阴暗黏腻的影子,甩也甩不开。
茶盏重重砸在桌面, 云青岫压着怒火, 直视他:“你我师徒多年,我自问不曾亏待过你。”
她曾悉心教导, 引他入正道,无论什么有求必应。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致于造成今日局面?
裴宥川眸光闪烁, 云青岫待他自然很好, 但错在救了一个狼子野心的邪魔, 一旦缠上就别想摆脱。
“师尊待我从来都很好, 我想永远留着这份好, 不让旁人染指。”他半跪在云青岫面前,握住她的手, 仰头道,“大婚之后,仙州若同意议和,我永不进犯仙州。”
云青岫用力抽回手:“我还该感谢你,是吗?”
温热从掌心抽离,裴宥川也不恼,换了个话题:“时间紧,婚服赶制仓促,不知师尊可还满意这个样式?不喜欢我差人再拿去改。”
云青岫不再看他,冷淡道:“滚出去,今日起,我不想见到你。”
他眼眸弯弯,轻柔道:“恐怕不行,师尊境界有损,魑魅情毒只是被暂时压制,最迟明夜会再次发作。”
“不劳你操心。”云青岫拂袖往内室走。
碧玉珠帘被撞得清脆作响。
唇边的笑意渐渐冷下去,裴宥川上前几步,扼住手腕,强迫云青岫转身,“师尊又想自伤,还是念着姓谢的?”
又是谢倦安!云青岫对这三个字都快产生心理阴影了。
黑瞳执拗盯着她,仿佛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她满是心累,不想说话,只沉默不语。
两人僵持半晌,裴宥川忽然道:“与师尊离开剑宗,在外游历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回忆起往事,原本阴沉的眉眼都柔和下来,他低声喃喃:“那段日子没有旁人,只有我与师尊,雨中赏景,闲时观花,斩妖诛魔……师尊说,等我及冠为我赐名,我每日都在等,师尊还是没回来……”
云青岫的心仿佛被戳了一下。
在芥子舟上时,她曾见过裴宥川做噩梦,梦见的便是她离开时的无尽雨夜吗?
“师尊曾教我心怀宽仁,怜悯苍生,我尝试过放下怨恨,一心修道。可是师尊,证心台那日,我亲眼看着。”裴宥川扯了扯唇角,“从那日起,我便知道,修道护不住想护之人。即使我心怀宽仁,上天也不会眷顾我分毫。”
他抚上云青岫的脸,眼尾泛红,神情偏执:“我已失去过一次,绝不会让第二次发生。所以师尊恨我、厌恶我都无妨,留下就好。”
云青岫久久望着他,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也许,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
自那日后,裴宥川搬入了小院。
魑魅情毒时不时发作几回,荒唐的日子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担心云青岫无聊,裴宥川特意取来了她从前用的玉简,平日里处处温柔小意。
云青岫被囚禁在小院,有裴宥川在,次珠和洛桑谨言慎行,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亲近随意。她刷玉简刷得想吐,论坛上清一色都是关于魔主大婚的帖子,看得人眼睛疼。
眼不见心不烦,云青岫开始编写剑谱、丹道、各种各样的功法典籍。毕生所学,都融汇在厚厚书册之中。
裴宥川把政务搬到了屋内,白日里,两人各一张桌案。
不说话时,看起来还算和谐。
屋内只有一张床榻,裴宥川死缠烂打,非要与她共寝,赶不走,踹不动,云青岫懒得折腾,便随他去了。
心中有事,她近来睡得前,夜半时经常察觉到裴宥川从身后抱着她,动作很轻,生怕将人吵醒。然后,将脸沉默埋在颈侧。
有时候,湿意会沾湿小片乌发。
云青岫无奈又想笑,白日里放狠话,夜晚躲着偷偷哭。
…
软禁生活持续了半个多月时,云青岫破天荒主动开口,让裴宥川把弥珍请来。
理由是无聊。
裴宥川自嘲般笑笑:“也对,定是厌烦无聊的。”
嘴上这样说,次日还是将人请来了。
弥珍来时,他主动避开,将院子留给两人。
午后暑气深重,云青岫不喜烈日,将弥珍请到待客间,次珠很快端来两碗冰酪。
碗勺叮咚碰撞。
弥珍瞥了眼屋外结界,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谢倦安重伤回去后,什么也不说,这结界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境界怎么又跌了?”
云青岫慢吞吞喝冰酪,将另一碗推到弥珍面前:“尝尝,消暑气。”
“吃什么吃,吃不下!”她反手推开,“那小兔崽子对你做什么了,他是不是强迫……”
“停,停。”云青岫连忙打断,这种事解释起来尴尬,她语焉不详,掐头去尾说了魑魅情毒的由来,又说了当日毒发碰上谢倦安,在出城时遇到裴宥川。
弥珍光想想那场景就头皮发麻,连连摇头:“你这运气也是差的没边了。”
“你今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交代?”
云青岫道:“最近清闲,编撰了不少功法典籍,你带回仙州,仙门百家都可用。”
“就这事?”
云青岫轻笑:“嗯,就这事。”
弥珍上下打量她一番,所穿衣裙仍是她平日里喜欢的素净颜色,轻纱柔顺垂落,暗纹流光溢彩,是仙州里万金难求的雾绡纱,走动时似薄雾流动因此得名。
乌发以两根玉簪挽起,笑起来时眉眼柔和,那股看似温和,实则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味道散了不少。
用弥珍的话来说就是,有人味了。
“你这境界,哐哐往下掉,倒是不心急。”她嘀咕着,随意翻阅那堆厚厚典籍。
云青岫漫不经心拂过其中一页,笑道:“有什么可急的,迟早会修回来。”
顺着素白指尖拂过的地方,弥珍目光一顿。
密密麻麻的仙州文字中,夹着一段不起眼的别致文字。
弥珍目光闪动,与云青岫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随便一本典籍拿出去,都是镇宗之宝,你就这么大方,给仙门百家传阅?”
云青岫听出她话里有话,微微颔首:“带回去吧。”
“行,你写的,听你的。”弥珍将所有扫入乾坤袋,捏了一下她的手,低声说,“我走了。”
云青岫悄悄拢紧掌心,再次点头。
弥珍离开小院时,遇见静立在院门外的玄衣青年。
“师尊将典籍都给弥宗主了?”
弥珍挑眉,阴阳道:“是的呢,魔尊大人不会连典籍都不让带吧?”
裴宥川神色幽幽,难以窥见情绪,“本尊会差人抄录一份,送至璇玑宗。”
两人视线相撞,弥珍不避不让,面不改色将乾坤袋抛过去。
“拿走。”
…
夜色幽深,红月西移。
云青岫睁开双眼,侧头看了眼沉沉睡去的裴宥川。
沉睡时,眉宇间挥之不散的阴郁淡去,倒显出几分宁静柔和。
她悄无声息起身,倚坐在床边的美人榻。
将今日弥珍暗中给她的一小块灵石静静碾碎,齑粉随风扬到窗外。
“系统。”
系统从沉睡中被唤醒,晕乎乎道:“宿主,你又遇到困难了?”
“我再向你确认一次,反派黑化后能否感化?”
“不能不能。”系统瞬间清醒,“只能杀掉!”
云青岫沉默许久,似笑似叹说:“好吧。”
顿了顿,开玩笑般道:“我这活了又死,死了又活,足足三世,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系统声音有点小:“好,只要你完成任务,我就送你去那个小世界当富婆。”
云青岫仰望阴鬼蜮夜空的血月,弯了弯唇:“普通的富婆不行,得是亿万富婆。”
“……好。”系统顿了顿,“一个月后是万年难遇的七星连珠之象,届时天门开,能渡飞升之劫,你要抓住机会。”
云青岫对着夜空略略掐算,恰巧是大婚那日。
又是沉默许久,她轻叹道:“好。”
灵力转瞬耗尽,系统再次陷入休眠。
云青岫久久望着红月,直到眼眶泛起酸涩。
肩头一沉,外袍披在身上,她一惊,回头看见青年上半张脸浸泡在黑暗中,只露出微弯的唇角,弧度似笑非笑。
“阴鬼蜮的月色比不上仙州。师尊夜半难眠,心中是恨极了我?”
云青岫侧身抬抬眼看他,黑暗的轮廓昳丽分明。
“为何这样问?”
温热指尖抚上她的脸,他俯身靠近,两道气息离得很近,交织纠缠。
裴宥川凝视着她,笑得不辨情绪:“师尊看似待谁都好,其实是这天下最最狠心之人。”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尾,云青岫眉心蹙起。
“你在说什么?”
裴宥川并没有解释,反而捧着她的脸,薄唇贴近压下。
云青岫身下一轻,转眼被他托起,推至窗沿,鳞尾窸窸窣窣编成密网,将她托住。
这半月以来,除了情毒发作,裴宥川没有逾越之举。
这是头一回,在彼此清醒的情况下,他清楚表达了自己的贪恋欲望。
鳞片冰冷温度透过薄衫渗到后背,云青岫头皮发麻,反手抵住靠近的胸膛,果断道:“不行!”
黑瞳泛起幽红,涌动的欲念间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裴宥川捉住抵住胸膛的手腕,亲了亲她的唇角:“得不到师尊的喜欢,恨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