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孽障。”
薄唇压下, 一点点舔舐。
手指缠绕枣红腰带,轻巧一勾。
夜风吹过,在裸肤上留下丝丝痒意。常年习剑的手生有薄茧, 摩挲着两弯锁骨。温热的吻细细密密, 从唇瓣到下颌,再到细腻脖颈。
裴宥川没有束发,冰凉长发扫过锁骨下方, 他俯身轻咬一口。
云青岫的气息乱了一瞬,踢腿就朝前踹。
“你发什么疯——”
裴宥川不躲, 任由这一脚踹在胸前,然后反手捉住抬起, 再压到肩上。
他牢牢按住想收回的脚踝,咬住云青岫的唇, 乌黑睫羽垂下,眼中欲壑难填。
鳞尾游来, 亲昵缠绕云青岫的指尖、脚腕、腰间, 低低嗡鸣声浪潮般,传递着癫狂炽热的情绪。
冰冷鳞片不断绞紧, 浓烈爱欲几乎化作令人心颤的破坏欲。
云青岫浑身一僵,灼热的唇与冰冷鳞片对比鲜明,恐惧顺着脊背蹿起, 不断叠加, 渐渐成为难以言明的颤栗。
裴宥川眸光暗沉, 熟稔地撬开齿关。
舌尖被吮得发麻, 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 两道气息难分彼此。
他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雪白小罐,单手挑开瓷盖, 细腻如雪的脂膏堆在指尖,双指一捻,均匀覆在指节上。
小院的池子波光粼粼,不时有几尾鱼跃出水面又重重落下,掀起一片水花。
脂膏被温度融化,变成质地稠密的水泽,顺着指尖往下淌,积蓄在腕骨处,最终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水泽,映着幽红月色。
云青岫觉得他今晚一定是在发疯。
慢条斯理,像是在故意磋磨人,耐心好得过分。
滴答几声,小院的池子波光粼粼,不时有几尾鱼跃出水面又重重落下,掀起一片水花。
云青岫骤然绷紧,片刻失神后,眼眸蒙上一层潋滟波光。
素来温和淡然的面容染上薄红,如同神龛中的神像堕入红尘,生出令人想要摧折的美丽。
裴宥川向前一步,缓慢而坚定。
“师尊……”他低声唤着,喘|息又重又沉。
云青岫快要散架,眉心蹙起,勉励抬手捂着裴宥川的唇,咬牙道:“别喊了。”
这种时候就别喊师尊了,谁家师徒会滚到床上!
湿热舌尖舔舐着覆在唇上的手指。
他似乎非要对着干,嗓音低哑,一声又一声唤着。
几片零落花瓣飘至池面,鱼儿争相跃出抢食,水声连绵不绝,溅至岸边。
云青岫连意识都快化作一片混沌,无暇再去管他喊什么。
因此,并没有看见那双幽红眼瞳由始至终都在用视线舔舐,充满了想要得寸进尺的贪婪。
云青岫忽然感受到异样,不合时宜想起了,裴宥川的本相与蛇类有关,她记得自己看过科普书籍,蛇类都有一个共同特征……
下一刻,裴宥川印证了她的猜想。
“……!”云青岫瞳孔一颤,怒斥,“孽——”
声音忽然中断,过了好一会,她才气息紊乱骂道:“孽、障……”
裴宥川眼尾泛红,含着素白指尖轻磨,语气柔和,动作却是全然不同的凶狠。
“弟子的确大逆不道,师尊斥责得是。”
…
天泛曦光时,云青岫沉沉睡去,手搭在床沿,连指尖都透出一股疲懒。
一只手伸来,为她细致整理贴在侧脸的乌发。
裴宥川坐在床沿,轻轻拢住素白指尖,额心一道赤纹若隐若现。
阴暗黏腻的声音在识海响起。
“封住灵海又如何,如果猜得没错,玄天镜在她身上。你永远留不住她。”
额心赤纹愈发明显。
“只有变成此界最强者,你才能留住她。”那声音循循善诱,“其实你很明白吧,若她修为恢复,你没有胜算。”
“闭、嘴。”裴宥川双目赤红,狠狠按住额角。
“呵,我就是你,你也是我,我们生来共存,还会害你么?”识海里一道红息游动,“只有接受初代魔主传承,才能变成最强。”
“届时荡平仙州,她便不会再走了。”
昳丽面容浮现出挣扎,裴宥川手背青筋迸起,他咬牙道:“不行,师尊会不高兴的。”
“……”那声音顿了顿,冷笑一声,“那你便当乖徒儿吧,看看你这魔主之位还能坐多久。”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次珠特意放轻的声音传入:“尊上,两位荒主前来送礼,带了许多军队,在王城外等候。 ”
裴宥川神情阴沉。
送礼?抢夺魔主位置的心思都写到脸上了。
他把云青岫的手放回锦被内,并掖好被子,转身撕裂荒息离去。
王城外,大半土地寸草不生,都是嶙峋裸露的黑晶矿石。
黑甲魔卫黑压压一片,猩红旌旗摇曳。
南荒主与东荒主各自坐在华丽銮轿中,并不下轿,与王城城墙上的玄金身影遥遥相望。
东荒主率先开口,声音粗粝古怪:“听闻尊上大婚将近,邀仙州修士与阴鬼蜮共同赴宴,在下与南荒主特来奉礼。”
“但在这之前,在下想要问尊主一句,身为天魔一族,为何心向仙州,与修士议和!”
此言一出,魔族军队里的愤愤之声震天动地。
连裴宥川身边的王城诸臣也都神色浮动。
东荒主所质问的,也是阴鬼蜮绝大部分魔族想要问的。
这任魔主两百多年前横空出世,血洗王城后上位,随后便行踪鬼魅,也不理事。
不理事也有不理事的好处,四荒自治,各自明争暗斗也无人管辖。
但阴鬼蜮被封禁千年,流落仙州的魔族被残杀殆尽,与仙州已是不共戴天之仇。他们无法理解,为何在仙州疲弱时,竟然选择议和,阴鬼蜮之主竟还要与杀了上任魔主的玄微仙尊成婚。
一道荒息打出,裴宥川眉眼漠然,道:“本尊的事,何时轮得到你们质疑?”
东荒主的銮轿被荒息打碎。
他似笑非笑,掌间托着一团黑紫荒息,慢条斯理道:“还是说,有人想学西荒?”
众人后脊一凉,西荒叛乱,魔主血洗西荒,踏碎西荒主脑袋的事还历历在目。
质疑的声音瞬间弱了。
南荒主见军心动摇,大喝道:“我等修为自然不及魔主,但心却向着同族。一个血脉不纯,心无同族的魔主,要来有何用!”
东荒主猝不及防摔下来,他扶正冠冕,铿锵有力道:“为了阴鬼蜮,为了不当修士家犬,魔主必须退位!”
藏在魔族心底的仇恨轻易被勾起,震天呐喊下,地面碎石颤动。
一位近臣战战兢兢上前,劝道:“尊上,半月前西征回来,王城守军还未休整完毕。况且死敌当前,何必内斗啊。您就放弃议和吧,等踏平仙州,玄微仙尊也只能留在阴鬼蜮中,那不是两全其美。”
裴宥川望着群情激奋的两支黑甲魔卫,眸光幽微。
“你说得很对。”他轻声一笑,“不过,心怀异心者,该杀。”
滔天荒息冲天而起。
柔和含笑的嗓音从王城墙头传来:“顺从者生,违逆者死。想活的后退十步。”
军队中有骚动之声。
计数声如阎罗催命:“三,二,一。”
东荒主高声呼喊:“王城守军不足,凭他一人如何敌两域大军,此战必胜,不许退——”
玄金身影踏荒息而来。
滚烫鲜血泼洒在东荒主面前,顺着冠冕旒珠滑落。
身前上百结阵开盾的近卫瞬间化作大片血雾。
一只手穿过血雾,鬼魅般打向东荒主。
有人后退,有人上前。
上前着眼底血红,口中呐喊着“为了阴鬼蜮”,飞蛾扑火般撞来。
殷红的血将满地嶙峋裸露的黑晶矿染成赤色。
这一战持续到日暮时分,日月同空,血红月色幽幽笼罩战场。
裴宥川踏过满地血肉,扼住东荒主的脖子。
东荒主挣扎着,脸色紫红,艰难道:“为了一个修士……你要与仙州为敌,还、还要背叛同族……如此愚蠢,怎会被魔器选中……”
裴宥川漠然扬手,涌来的魔卫湮灭在荒息中。
他勾唇一笑:“不是说本尊血脉不纯?非人非魔,何来同族一说?”
东荒主腰间悬挂的黑玉令微微一震。
“哈……杂种就是杂种,你不是很在意玄微仙尊么,我倒想看看,你愿不愿用命相换!”东荒主双目赤红,手化作暗红触肢,绞住裴宥川的手,目中癫狂之色一闪而过。
裴宥川脑海轰鸣一声,神色剧变,瞬间绞碎暗红触肢,将东荒主狠狠砸落,转身撕裂虚空,一脚踏入。
东荒主向前扑去,死死拖住裴宥川。
大量荒息涌入魔丹,高阶魔修自愿爆丹。
他临死前的怒吼久久回荡:“天魔一族,绝不再受制于仙州!”
…
云青岫在傍晚时醒来。
灵海灵脉运转自如,封禁之术竟消失了。
屋内不见裴宥川,隐隐约约的厮杀声传来。
她披上外袍推门而出,洛桑候在屋外,不见次珠。封禁之术解了,但结界还在。
要封大能修士的灵海灵脉不是易事,忽然解开只有一种可能——裴宥川受伤了。
“洛桑,外面什么动静?”
洛桑回道:“仙尊,东荒主与南荒主在王城外叛乱,尊上独自迎战,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云青岫微微皱眉,前不久才平定西荒回来,转眼另外两域又反了?
“为何忽然叛乱?”
洛桑犹豫着说:“阴鬼蜮境内,对议和与大婚两事……怨气沸腾。尊上将这些声音压下,但不满之人太多,两位荒主也是野心勃勃,觊觎魔主之位许久了,叛乱是顺势而为。”
云青岫仍觉得奇怪,哪怕再不满,也不至于众人皆反,裴宥川这魔主当得简直毫无信服力。
洛桑看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仙尊有所不知,阴鬼蜮封禁千年,境内四域争斗不断,一直不曾决出魔主。尊上当初连杀四位荒主,坐镇魔宫时,众人都十分信服。”
不止是信服,当时阴鬼蜮魔族简直像看见了救星,摩拳擦掌,等着新魔主带他们踏平仙州。
然而,一年、两年……两百年过去了。
他们的魔主常年不见踪影,不问政务,四域之间再次争斗也不管制。
希望化作失望,再变成了长久的怨愤。
阴鬼蜮与仙州之间的成见好似无间渊一样,无法填平。
云青岫忽然明白了,裴宥川为什么说开出的议和条件,是最大的让步。
两界之间必有一战,且迫在眉睫。
即使许多事情的走向已经和第一世天差地别,但轨迹还是渐渐重叠,正在走向原本的结局。
见云青岫神色沉沉,洛桑轻叹:“其实也不怪尊上,毕竟尊上当初不是为魔主之位来的,大约只是为了碧落泉。”
“碧落泉又是何物?”云青岫疑惑道。
洛桑家世代侍奉魔宫之主,打理诸多杂事。裴宥川两百多年前踏入魔宫时,她跪俯迎接。阴影停在她面前,新魔主只问了她一句话。
“碧落泉在何处?”
碧落泉,在魔宫深处禁地,取上穷碧落下黄泉之意,为历代魔主所用。
听闻可通天地阴阳。
得到答案,那道身影不曾停留。
接下来两百余年,洛桑一直感受到魔主气息不曾离开泉边。
直到那日,璀璨红星划过夜幕,越过无间渊,坠向仙州。
魔主气息消失了,他离开了阴鬼蜮。
听完洛桑的叙述,云青岫可以肯定,她神魂归位必然有裴宥川的手笔。
为此付出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他从未提起过自己做过的,只记得她的好。
云青岫瞥了眼院外,只有魔卫值守,于是径直往外走。
“仙尊,仙尊!您要去哪?尊上设了结界,出不去的。”
她忽然停下,转身问:“次珠呢?”
洛桑小跑追来,见她不走了,松了口气:“她今日一早告假,说是家中有事。次珠是南荒的,大约要好几日才回来。”
正说话间,云青岫指尖一弹,洛桑瞪着眼睛,被定在原地。
“抱歉了。”云青岫歉意道,转身轰出一击灵潮。
结界震荡,硬生生被撕开一道裂缝。
素白身影流云般踏出,院外值守的魔卫大惊,硬着头皮列阵来拦,但碍于命令不敢近身,束手束脚。
袖袍扬起,他们也和洛桑般直愣愣被定在原地。
云青岫直奔魔宫八方交汇之处。
灵力隐入地面,在魔宫深处结成一道繁复法阵。
隐蔽法阵后,云青岫认命般朝王城外赶。
真是造孽,收了一个这样的徒弟。都说居其位谋其政,魔主当成他这样的,也是史无前例了。
一道熟悉身影从身后御空而来。
“仙尊,您怎么出来了!哎呀不管了……尊上受了重伤,您来得正好,快随我来。”次珠满脸焦急,伸手紧紧拉住云青岫。
脑海嗡鸣一声,云青岫随次珠一齐往城外赶。
行至一半,她忽然问道:“次珠,你不是告假回家了么?”
次珠顿了一下,道:“我还未出北荒,听见王城外叛乱,就赶紧回来了。”
灵潮骤然甩出,云青岫迅速拉开距离,道:“疾行赶路荒息如此平稳,你是在等我。南荒主的人?”
次珠抬手凝成盾接下灵潮,默然片刻,低声道:“仙尊,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
雪白骨哨在她唇边吹响。
焚心锥骨之痛像一声平地惊雷,突然且来势汹汹。
灵力刹那间消失,素白身影随之下坠。
…
云青岫是被晃醒的。
这是一架并不太平稳的车架,帘子随风起起伏伏,流云与血月若隐若现。
从天色看,已是深夜。
灵海干涸,灵脉被锁死,稍稍尝试运转,全身被碾碎的剧痛再次袭来。
她中了一种十分霸道的蛊毒。
浑身像被碾碎又揉巴揉巴捏在一块,云青岫费了很大劲才勉强倚坐在车壁上。
一人掀帘而入,端着碗紫红液体,见云青岫面容与唇色近乎雪白,愧意涌上心头。
“……仙尊。”次珠跪在她身边,“这是镇痛的药,伺候您喝点吧。”
云青岫移开视线,神色淡淡,并未搭理。
次珠仰头喝了一口,苦笑:“仙尊,没有下毒的。焚心蛊在妄动灵力会再次发作,您喝了会好受很多。”
素白的手勉力推开药碗。
“想用我去换什么?”
车架外又登上一人,掀帘步入,相貌白皙斯文,墨发绿衣,眉眼阴冷凉薄,尾指宽的青蛇缠绕在指尖。
“南荒蛊女,竟然求修士喝药,荒唐。”
次珠面露隐忍,屈膝行礼:“主上。”
孔雀绿袖袍一挥,他道:“退下。”
次珠犹豫了一瞬,在原地没动,“主上说过,只要我下焚心蛊,不做背叛之事,其余的并不干涉。”
南荒主肆意打量云青岫,哼笑一声:“在下竹厌,久闻玄微仙尊盛名,魅惑人心的本事的确一绝。”他瞥了眼次珠,“瞧这丫头,为主家做事不情不愿,倒是对你很忠心,生怕我做点什么。”
云青岫神色淡淡:“南荒主有话直说。”
他在云青岫对面落座,饶有趣味道:“我们那魔主,放着魔主之位不做,跑到仙州去给你当徒弟。我实在好奇,他能为你舍弃什么。魔主之位、修为……或者是命?”
平静幽深的视线盯向竹厌。
竹厌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感,下意识紧绷,但想起焚心蛊,很快又放松了。
“玄微仙尊不是魔主用尽手段留下来的?应该很厌恶才是,若替你除了他,你该感谢我才是。”
云青岫倚着车壁,身上不适,敷衍道:“嗯嗯。”
竹厌的神色阴冷下来,他幽幽留下一句——
“希望几日后,玄微仙尊还能如此淡然。”
他一走,云青岫眉眼间浮起虚弱倦怠,她抬眼看次珠。
想起洛桑说次珠一早接到疾讯,说家中有事,再结合次珠对竹厌并不亲近的态度,就猜出了原因。
“你家人在他手里?”
次珠眼眶一红,咬唇点点头,低低道:“仙尊,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害你,但是、但是……”
“你说他重伤,也是真的?”
“是。尊上与东荒主交手时,爆丹而亡。”
高阶魔修爆丹,威力可想而知。
云青岫沉默片刻,喝了那碗药汁,身上果然好了些,但还是很虚乏。
车架御空连夜赶路,行至夜幕转为黛蓝时,南荒到了。
云青岫被安排在南荒城主府的某个房间,屋前屋后都有许多高阶魔修把守,禁制重重。
竹厌还在门外与窗外留下几条竹叶青盯梢。
整座屋子被守得密不透风。
连次珠也只被允许每日进入片刻,来送一碗缓解焚心蛊不适的汤药。
第一日时,竹厌来了一次,
次珠匆忙跟在后面,连声道:“主上,主上,我来吧,此蛊催动起来须知轻重,万一控制不当真会出事的!”
竹厌手中把玩着那枚骨哨,笑吟吟的:“就是要够狠,才让人心疼呢。”
尖锐哨声一向,仿佛有万千蛊虫噬心,剧痛无休止,惊涛骇浪般席卷每一寸骨血。
恍惚间,云青岫听见次珠在哭求。
剧痛散去许久,视线才勉强聚焦。
次珠抱着跌在地上的云青岫,满脸泪光。
竹厌一手拿着玉简,另一只手在玉简前挥了挥,笑眯眯道:“尊上,你最好按我说的做,否则我不确定你的师尊能活多久。”
灵力被封,云青岫听不见玉简那头的传音。
她抬起汗涔涔的脸,逐字逐句道:“你提了什么条件?”
竹厌收起玉简,朝她弯了弯眼睛,语气悠闲:“啊,别担心,没有现在就要他的命。我对他的修为感兴趣,死了便没用了。”
“魔主还不曾来过南荒做客,我只是邀他只身赴宴,领略南荒风光。”
云青岫压住紊乱气息,倚着次珠闭了闭眼。
有部分魔修可以吞噬同族增加修为。
竹厌打得是这个主意。
…
之后两日,竹厌并未再来,只有次珠会每日晚上来送药。
原本娇俏活泼的姑娘,几日间迅速憔悴苍白下去,看云青岫的神情愧然又复杂。
第三日夜里,屋外远远传来一阵骚动。
似乎是出了事。
云青岫倦怠起身,正要下地去听听什么动静,指骨分明的手蓦然掀开重重纱帐。
两丸幽红眼瞳仿佛夜里的鬼火,跃动燃烧。
同样赤红的还有额心的纹路。
一双手穿过纱帐,将她紧紧扣在怀中。
耳边的呼吸又急又乱,声音发颤,哑得不成样子:“……师尊,师尊。”
第52章 “师尊,再摸摸它好不好?”
灼热液体打湿了一小片乌发。
云青岫被勒得喘不上气, 推了推裴宥川,示意他松手,“南荒主设下天罗地网, 你怎么就这样进来了?次珠说你伤重……”
“什么天罗地网, 只要想到师尊受蛊毒之苦,一刻也等不了!”裴宥川转为握住她的肩,疾言厉色打断, “师尊倒好,我不过出去半日, 便要离开。待在我身边让师尊这样难以忍受?!”
“至于伤重……我死了不是正合师尊心意!”
云青岫被吼得耳膜都隐隐作痛,见他不分青红皂白, 她也生出怒意:“什么叫死了正合心意,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裴宥川冷嗤:“师尊嘴上不曾说, 心中却是这样想的。”
“……”我谢谢你,连我怎么想都安排好了。
见她沉默片刻, 裴宥川语气更冷:“难道师尊要说, 是因忧心我伤重,才离开结界?”
还真是这个原因。
云青岫:“对。就是如此。”
“……什么?”裴宥川一怔, 目露茫然。
被抓走的这段经历并不光彩。南荒主让次珠用的手段不算高明,只是看准她关心则乱,才不慎中招。
云青岫仅用几句话含糊带过。
焦心、气愤、委屈化作不可置信的喜悦, 裴宥川直勾勾看她, 喃喃:“师尊是太过担忧我, 才不慎中蛊的……”
够了, 不必重复了。
而且两人现在的姿势也太亲密了些, 云青岫总觉得气氛黏糊糊的,不自在地移开眼。
裴宥川忽然抬起她的手, 朝自己脸上甩。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云青岫用力一挣,匪夷所思:“……你在干什么!”
“弟子有错,没查清原委,还误会师尊。”乌黑睫羽悬着水光,他哑声道,“师尊,你打我吧。”
“……?”
堂堂魔主,哭着求被扇,真的是……
云青岫在心里重重叹气。算了,也不是第一日知* 道她的徒弟是什么性子,敏感多疑还脆弱。
比琉璃还容易碎。
素白指尖拭去水光,又摸了摸裴宥川的脸。
水光越擦越多,噼里啪啦往下掉,他声音发颤:“师尊……”
云青岫实在见不得别人哭,犹豫片刻,伸手拥住他。
“好了,要哭也换个地方。”
哪有在仇家大本营里抱在一块黏糊糊又哭又笑的!
裴宥川被喜悦淹没,用力回抱,颠三倒四道:“高兴……师尊,我就是太高兴了。”
熟悉的冰冷触感缠住了她的脚腕,并热情往上爬。
云青岫面无表情,她好像不怎么怕蛇了。
缠住小腿并还想继续向上爬的鳞尾被隔着衣袍捏住,它顿时僵住。
裴宥川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古怪。
“弄疼你了?”云青岫手劲一松。
僵硬的鳞尾一圈一圈收紧,在小腿上留下数道红痕。
幽红竖瞳因兴奋而微微颤动,喉结滚动几圈,裴宥川的语气带着点可怜:“师尊,再摸摸它好不好?”
云青岫冷着脸把鳞尾拽出来丢开,语气肃然:“说正事。刚刚外面的动静是怎么回事?”
裴宥川满脸遗憾,乖巧答道:“府外有魔潮暴动,天亮前都不会平息。”
不必猜,定是他弄出来的,这才顺利混入。
但,竹厌为围困他,设下天罗地网,进来得有些容易了。
裴宥川目光幽幽,指腹摩挲着苍白面容,柔声道:“师尊放心,待我弄死竹厌,再处理完这群游鱼杂碎,便将南荒擅蛊之人召来,总有人能解。”
语气阴寒,令人毛骨悚然。
云青岫仔细打量裴宥川,眼睫下的瞳仁似一道窄竖,额心那道赤纹像是从血肉中生出,妖邪之气横生。
“扶光,你……”
叩叩——
屋门被吱呀推开。
云青岫瞬间把裴宥川拽上床,坐在床沿处,压着拢紧的纱帐。
“仙尊,今日的药。”次珠端药走来。
云青岫明显感受到裴宥川的杀意,不动声色将一只手背到身后,隔着纱帐拍了一下他,以示警告。
汤药一饮而尽,不同于平时的微甜回甘,今日的药是苦涩的。
次珠一把握住她,半蹲靠近,声音又快又低:“可平息一次焚心蛊发作。南荒主邀尊上明日正午在府中相见,要求用尊上自身换您离开,但他绝不会放您走的。明日午时我趁乱带您离开。”
“可你的家人?”
次珠朝她笑了笑,左脸颊边浮起浅浅笑涡:“仙尊不必担心,我已经探查到家人在何处,明日将您送离府,我就将他们救出来。”
“等尊上平了叛乱,我一定来为仙尊解蛊。”
云青岫摸了摸她的面庞,“还是太冒险了,我们相识不久,为何愿冒危险相助?”
“仙尊……四域开战千年,从没平息过,四处都是流离失所的同族。”次珠仰头看她,“已经死了很多同族了,无论是内乱或与仙州开战,都会死更多的人。”
“我知道,仙尊也不愿开战,才来到阴鬼蜮,对魔族也是一视同仁。我觉得您一定有办法让阴鬼蜮与仙州和平相处。”
少女的目光炙热,充满信任。
云青岫动了动唇,正要开口,一道孔雀绿身影闲庭信步走入。
“我已递话给魔主,明日正午,府内相聚。魔主真是对玄微仙尊用情至深,愿意以命相换。”
身后杀意更盛,纱帐晃动起来。
次珠疑惑看去。
云青岫满脸淡然,并伸手按住想出来的裴宥川。
竹厌站在屏风外,笑意阴柔:“次珠,你看看这是什么?”
手里把玩着一枚骨哨,如被血染就,殷红刺目。
她瞳孔一缩,连滚带爬跑过去:“这枚骨哨……!”
“焚心蛊是你下的,终究不受我所控。次氏一族精于练蛊,我便以血为祭,得了这枚骨哨,可操纵万蛊。往后——就不必麻烦你了。”
盘在竹厌腕骨的竹叶青如离弦之箭探出。
“扶光,拦下他——”
云青岫开口瞬间,纱帐被掀开,玄金身影踏出。
“噗呲!”大簇血花溅在屏风上,绽开一朵凄艳的花。
青蛇吞噬心脏,重新游回苍白手腕。次珠目露茫然倒在地上,视线彻底昏暗前,竹厌那张溅满血的脸像地狱恶鬼,看她如看蝼蚁。
“一枚棋子,也想坏我大局。”
两道荒息悍然对撞。
竹厌勉力躲闪,衣袍被割破几道也不慌不忙:“果然是你来了。正好,我也有份大礼要送给尊上。”
骨哨抵在唇边,他警告道:“若想你的师尊活命,把魔器给我!次氏一族没有活口,无人能为她解蛊,你最好乖乖听话。”
云青岫一步步走去,抱起躺在血泊的次珠,漂亮灵动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临死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像是有话要说。
那双睁着的眼被合上。
裴宥川似乎对竹厌的话很是忌惮,站在云青岫身前,将长剑漠然抛出。
竹厌笑意盎然接住,现在不认主又怎样,等吞吃了魔主,魔器自然会认他。
他正沉浸于喜悦之中。
余光,一只手闪电般扼来。
竹厌一惊,迅速吹响骨哨,尖锐哨声回荡,但云青岫投来冷淡视线,岿然不动。
“怎么可能!”
眨眼睛,骨哨已经被夺走,在裴宥川手中化为齑粉。
“夺走又如何?既然来了,就别想离开府内!”竹厌面露狠厉,荒息拍向地面。
屋外响起无数惨叫呼号,闪烁红芒的巨阵从厚重云层中缓缓显形。
南荒主城之内,顷刻间献祭所有魔族性命,化作一座空城。
竹厌癫狂大笑:“任你本事通天,也出不了这大阵!”
“吵。”
竹厌的大笑戛然而止,心口一冷,魔剑将他贯穿。
裴宥川微微抬手,汹涌荒息注入。
额心间赤纹亮得惊人,一双赤瞳似幽冥鬼火。
整座府邸被荒息夷为平地。
竹厌直勾勾盯着裴宥川身后,那千万里之遥,无间渊所在的方向。
属于初代魔主传承特殊的气息,没了。
“你……接受了魔主传承?”
第53章 “如今换我护着师尊。”
天地昏暗, 荒息翻涌,血红大阵遮天蔽日。
云青岫望着身前的裴宥川,那道额心赤纹, 不同于之前的若隐若现, 它全然成型。
昳丽面容愈发妖邪。
裴宥川似有所感,回头与她视线相汇。
那日,东荒主自爆魔丹将他重伤, 南荒主暗中设局,将云青岫下蛊带走。
脑海中的声音只说了两句话。
“阴鬼蜮内控制人的禁术数不胜数, 以你现在的状态过去,是去救人, 还是送死?”
“我很早就对你说过,只有成为此间最强者, 才能留住想留之人。”
裴宥川重伤入无间渊,仅用一日, 强行接受传承。
哪怕反噬也没关系, 只要撑到救出师尊,一切都无所谓。
他说:“师尊, 我不能将你置于险境。”
此刻,历史轨迹再次重叠。
第一世,裴宥川是为灭世接受魔主传承。
这一世, 却是为她。
系统数次提醒, 不能让任务目标接受魔主传承。云青岫自然能猜到, 这传承不是好东西, 初代魔主死后身躯化为无间渊, 数千年不散,想必留了后招。
“为师知道, 不怪你。”云青岫摸了摸他的脑袋。
竹厌从废墟中爬出,目光阴冷。这一局要输了,但即使是输,他也绝不让裴宥川痛快。
孔雀绿衣袍破碎,阴柔俊秀的青年腰部化作巨大幽绿蛇身,暗绿鳞片从指尖覆盖到脖颈。
“嘶嘶……强行接受传承,想必现在不好受吧。我今日可以死,而你们——也要陪葬!”
地面震动,无数形态可怖的魔兽从地面爬出。
世间声音都消失了,裴宥川只听得见云青岫说的那句话,瞳孔震颤。
他扬手拽下殷红发带,乌发垂落。
在万千厮杀声中,裴宥川低头,用发带覆住云青岫双眼,动作专注认真。
“师尊信我吗?”他握住素白袖袍下的手。
殷红发带随素白衣袍飞舞,那只手温柔坚定回握,“自然。”
裴宥川再无顾忌。
比荒息浓郁百倍的魔息滔天而起。
黑鳞从脖颈生出,覆满半张侧脸,两丸红瞳宛如淬血,杀意森然。
鳞尾从魔息中游出,绞杀、吞噬魔物。
黏腻的血肉四溅之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
在这些声音里,裴宥川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向前。
竹厌在哀嚎咒骂,由始至终没有求饶。
“得到……得到魔主传承又如何,只会给修士当狗的废物——!!”
云青岫听见了一种令人牙酸的声音,她想起曾经在鱼摊卖鱼,老板用刀刮去鱼鳞,血肉连着鳞片一起被刮下。
竹厌的咒骂变得断断续续,声音里有几分癫狂笑意。
“嗬嗬……杀我又怎么样,大阵不会破,次氏一族已经全部死光!呃……裴宥川,你的好师尊活不长了!”
竹厌的喉咙里咕噜几声,大量液体淅淅沥沥涌出。
一双幽绿眼睛暴突,他攥住腰间的玉令,向所有图谋魔主之位的同族,发出了同一道传音。
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庞大蛇身倒地,蛇尾血肉模糊,半截蛇骨外露。
俊秀阴柔的面容沾满血污,眼瞳已经涣散,竹厌的唇边凝固着一抹微妙笑意。
似嘲笑,似得意。
魔息碾过,竹厌尸身化作一滩血肉。
吞吃了满城魔族血肉的生祭大阵一寸寸压下,地面崩塌开裂,地动山摇。
罡风剧烈,让人几乎难以站稳。
云青岫拽住发带,向下一扯。刚窥见一丝周围景象,发带就再次严严实实遮牢。
仅是一眼也足够惊心动魄。
大阵已逼近头顶,地面尸山血海,只有他们所站这一小块是干净的裸露黑石。
裴宥川玄金外袍沾满血污,幽黑蛇尾盘旋在地面,鳞片泛着隐隐流光。
两滴血溅在他的面庞,红瞳中杀意还未褪去,整个人充满了非人的妖异感。
“师尊,别看。”裴宥川揽住她的腰,压向怀中。
云青岫的鼻尖压在暗金衣襟上,并没有预想中的血腥气,只有他本身干净冷冽的气味。
“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看。此阵诡异,拖延不得,你渡些灵力,让为师看看如何解!”云青岫抬手拽住发带。
裴宥川捉住她的手,指尖的清洁术隐去,沉声道:“中焚心蛊后,擅动灵力轻则灵海灵脉俱碎,重则身死。我不会让师尊以身赴险。”
云青岫被禁锢在他怀中,粗壮蛇尾随之环绕上来,像密不透风的庇护。
大阵压下,魔息不断凝结,又再次溃散。
两两相抗,裴宥川目露赤红,识海中纷乱呓语一刻也不曾停。
是他从未听过的语言,含混低沉,像来自异界之音,妄图蛊惑他的心神。
大阵愈近,罡风愈发凶猛,卷过时带起许多乌黑鳞片与血肉。
云青岫将血肉撕裂之声听得清楚,拽着眼前衣襟,急道:“裴宥川!”
他喘息一声,咬牙放出更多魔息,游动寻找阵心。
声音在无尽罡风中轻柔低缓:“师尊曾将毕生所学教给了我,不过是个祭阵,不难解。”
“况且,魔族自愈能力强悍,小伤罢了。再等一等……很快便能破阵了。”
云青岫心头一窒,声音滞涩:“……自愈强悍,也会疼啊。”
森森蛇骨在罡风中裸露。
“一点也不疼。”裴宥川抱紧云青岫,咽下喉间腥甜,弯了弯唇,“师尊还记得刚收我为徒的事吗?那时我修为浅薄,下山历练危急时,师尊总能持剑赶来。”
他一直仰望着那道背影。
“从前师尊护着我,如今换我护着师尊。”
魔息寻到阵心,裴宥川反手挥去,滔天魔息从中心瓦解祭阵。
无数血红流光坠入地面,所过之处都成了荒芜。
罡风平息,缠绕的蛇尾消失,留下满地血污。
云青岫扬手扯下发带,还未来得及开口,裴宥川接连吐出几口血。
玄金衣袍被血浸透,在地面积蓄出大大小小的血泊。
他半跪在地,五指插入发间,神色狰狞。
“闭嘴!滚——!!”
红雾在识海里不断膨胀,诡异含混的言语无孔不入,将裴宥川的脑子挤得没有一点空余。
“扶光?扶光!”
清冽冷香靠近,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裴宥川倏地抬头,赤红眼眸里,混沌与爱欲交织。
修长分明的手一点点抚过云青岫的面庞,缓缓落在素白脖颈间。
指腹按在脉络处,轻轻摩挲。
云青岫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有几分陌生。
下一刻,裴宥川的手轻颤,他蓦然缩回,咬牙喘息:“师尊,我好像有些……你先走。”
云青岫牢牢握住那只缩回的手,“说什么胡话,你伤得这样重,先回魔宫疗伤。”
话音刚落,几道荒息从四面八方赶来,后面还陆续跟着更多。
“……该死!”裴宥川目光阴戾剜了一眼地上碎裂的玉令。
是竹厌临死前叫来的,都为了杀他争魔主之位。
他指尖凝出千里阵,落下时阵法黯淡,南荒主城的传送点早已被竹厌提前掐断了。
不速之客转瞬落地。
裴宥川起身把云青岫护在身后。
黑袍男子身形矮小,口鼻尖尖,嬉笑:“这不是尊上与仙州的玄微仙尊嘛,一位重伤,一位中蛊,好生狼狈。”
妩媚女子红唇弯弯:“呀,传言果然不假,咱们这位杀伐果断的魔主,是真的重情。来时说好了,杀魔主者,入主魔宫,可别内斗起来。”
另一人皮肤青绿,形似干尸:“呵,你这娘们,话是这样说,届时不是你杀的,怕是下手比谁都快——”
魔剑逐渐凝出。
裴宥川毫无征兆出了一剑。
绿肤男子戛然而止,死不瞑目。
他眼眸轻眯,阴森森道:“几只游鱼杂碎,也妄想杀本尊?”
…
南荒与北荒之间,横隔数座大山,山体尽是裸露黑石,植被稀疏,山尖处常年冰封千里。
若无千里阵横渡,便只能御空。
黏稠鲜血落了满地。
裴宥川御空速度一缓,揽着云青岫落地,随即持剑跪地,淅淅沥沥的血从口中溢出。
他推开云青岫扶他的手,“师尊,我不会死的,别管我了,去仙州……去哪里都好,离开这。”
云青岫拽住他的手,平静道:“渡灵力来。”
不需要多少,只要一丝,便能唤醒灵海。
裴宥川狠狠抹掉唇边的血,提剑勉力站起,看向穷追不舍、黑压压的大片魔修,身形摇摇欲坠,语气很冷:“不行。哪怕我今日死在这,也不会让师尊的焚心蛊再发作一次。”
系统老说她是倔驴,真应该让它看看,谁才是倔驴!
云青岫深吸一口气,不由分说扶住他往山上走:“那就上山。”
山体连绵,稍作遮掩隐匿气息,也足够拖一段时间了。
还没到半山腰,裴宥川便失去了意识。
他身体下坠,云青岫险些被他带得栽在地上。
血肉模糊的蛇尾终于藏不住,拖在地面,漂亮的幽黑鳞片掉了大半,有几处甚至见骨。
云青岫一言不发,扶着沉重的身躯,继续上山。
身后,已隐隐有魔修搜查之声。
“你在看。”云青岫仰头望向灰云积压的天幕,“我不会丢下他,他死,我亦然。”
“若我死了,千年内无人再能飞升,平息无间渊。魔主传承已取,无间渊的魔息不受压制,很快会倒灌仙州,此界覆灭不过小半年的事。”
她静立于原地,眉目岿然不动,温和平静。
“所以,还不帮忙?”
天幕之下,刹那寂静。
数个已追来的魔修定在原地,像陷入了时间停滞。
一只翩跹的蓝蝶飞来,灵光浮动。
云青岫扶着裴宥川,随着蓝蝶一步步走去。
半山腰薄雾弥漫,有处烟波浩渺的山中湖,湖边立一间草屋,屋旁是棵菩提树。
菩提树下,盘坐着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云青岫。”声音无边无际,无处可寻,像是西天梵音,“又见面了。”
第54章 神魂交融(修)
“什么叫又见面了?”云青岫扬眉问。
菩提树下的身影便是天道化身, 弹指一挥间,巨大星盘浮现。
星盘之上,命运之线交织缠绕。
云青岫看见了无数条时间线的仙州, 无一例外, 都是覆灭结局。
每一条时间线里,她都曾见过天道化身,都是孤身一人。
“吾曾推衍万次, 此次终于有所不同。”天道声音温和,“你带来了他。”
云青岫不动声色扶紧裴宥川, 眉目冷冽:“你想做什么?”
天道叹息:“吾不会杀他。浩劫将至,你与他皆是应劫之人, 彼此互为劫数。你生来为了拯救,他生来为了颠覆。”
“你已堪破七苦, 他是你的最后一道劫,渡过此劫, 便可飞升。”
修太上忘情道, 要阅尽人生八苦,再全然放下, 使心如明镜,不染尘埃。
天道再次叹息:“时间所剩无几,此次若败, 再无轮回。”
云青岫冷静道:“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还是扶光的时间?”
天道:“两者皆有。”
鲜红提示框忽的弹出。
【警告!生命值剩余40, 请及时完成任务!】
云青岫扯了扯唇角, 进入玄天镜前, 系统发布了最后一个任务,两百任务点数都兑换了生命值, 之后再无发布过任务。近来事情太多,她险些忘记了,任务点数用完,是真的会死。
原来一切都在命运轨道中。
“初代魔主死后,化作无间渊,他留了一道意识在传承中,此刻在扶光体内,对吧?”
天道颔首:“祂并非普通魔族之主,而是域外天魔。”
星盘再次转动,时间洪流倒流,云青岫看见了数千年前仙魔大战的起源。
一颗星辰自域外降临在仙州西南,砸出巨坑。
巨坑的阴影中,不可名状的怪诞之物蠕动,荒息蔓延,所到之处修士异化,阴鬼蜮和无数邪魔就此诞生。
天魔之主掀起血雨腥风,意图毁灭此界一切,撕裂天道,将更多的域外天魔放入,成为新的家园。
被污染的修士也只是他覆灭计划中的棋子。
大战中,天地变色山河倾倒,连登天梯亦被斩断。无数大能修士自愿陨落,封禁阴鬼蜮,杀死魔主。
祂的身躯化作无间渊,隔断仙州。
大战后,大地满目疮痍,天幕之上有几道狭长缝隙,恐怖黏腻的怪物试图钻入,又被淡金灵光所阻隔。
此消彼长,缝隙越来越多,越来越宽。
星盘消散,菩提树下天道化身气息虚弱,身上遍布漆黑缝隙。
“吾的时间,也不多了。七星连珠之时,将是最后转机。此界未来,亿万生灵,皆系于你身。”
云青岫沉默许久。
天道的意思已很明确,她需要净化无间渊,彻底诛灭魔主意识,并且——
补天。
云青岫神情平静:“好,明白了。”
“必要时,玄天镜会助你。”
一声清浅叹息后,菩提树下身影消散无踪。
天道幻化出来的一方小世界没有消失,留给了她休整。
湖边草屋看着简陋,里面却宽敞整齐,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云青岫将裴宥川搬到床榻上。
他此刻看起来异常狼狈,薄唇底色苍白,血渍已经干涸,深深浅浅凝固在唇上。
额心的天魔赤纹滚烫发亮。
蛇尾伤痕遍布,已经无血可流。
云青岫探了他的脉息,用命在旦夕形容也不为过。
裴宥川死后,天魔之主将会占据这幅身躯。他若不死,两道意识彻底融合也就是一个多月的事。
意识融合,也不再是他了。
浅淡日光从窗户照入,拂过温和眉目,纤长睫羽低垂,似神佛垂眸,悲悯世人。
云青岫凝望着裴宥川,俯身垂首,指尖抚过他的眉眼。
“扶光,为师不会让你死的。”
…
天道没有吝啬,幻化出来的小世界湖边仙草灵植遍地,连湖水都充盈灵气。
身中焚心蛊,云青岫没有灵力,无法炼丹,便采药捣碎,敷在裴宥川的伤患处。
蛇尾又重又长,她只好抬到腿上,为每一处伤口细致敷药,再用纱布包好。
除了尾巴,身上的伤也不少。
云青岫弄了三日,才算将他的外伤全部处理完。
裴宥川额心赤纹越来越烫,偶尔面露挣扎之色,大约是快醒了。
他躺在床榻上,长发散落,衣袍散开,腰腹处缠着厚重纱布,侧腹线条紧实流畅,再往下便是漆黑蛇尾。
纱布宛如补丁,点缀在蛇尾上,尾巴尖也被包起,有个俏皮的蝴蝶结。
云青岫对自己的包扎成果很满意,打算去找些能助人调息的灵植,让裴宥川尽快苏醒。
这方小世界并不能一直停留。
一旦消失,外面都是虎视眈眈的魔修。
云青岫绕过大湖,在湖的另一侧山坳处找到了所需灵植。
灵植附近有几株低矮果树,结满了鲜红果子,吃起来甜软多汁。
她采了一捧,原路返回时,远远看见黑紫魔息从草屋疯狂溢出。
这是要走火入魔!
云青岫匆促赶回,魔息浓郁得遮天蔽日,几乎难以视物,步入其中如陷泥沼。
艰难行走半柱香,云青岫终于摸到草屋门槛,扬声道:“扶光,稳住心神!”
一抹白影倏地掠过。
云青岫腰间一紧,鳞尾将她卷入屋内,白影正是尾巴尖上纱布系的蝴蝶结。
紧接着,她撞上裸露胸膛,肌肉绷紧,撞上去时简直让人头晕眼花。
腰间鳞尾一松,两只掌心滚烫的手掐上云青岫的腰,又紧又重。
急促狂乱的气息近在咫尺。
魔息中,伸出无数细小鳞尾,贪婪纠缠上来。
它们挨挨挤挤,见缝插针占据每一处肌肤。
即便看不见,云青岫也能想象出,屋内的情景。
她置身在一片蛇潮里。
后脊瞬间麻了大半,云青岫深吸一口气,向前摸索。
指尖拂过胸膛、锁骨、脖颈,裴宥川神情混沌,浑身越发紧绷,手上的劲不由更重几分。
“……嘶。”怀疑逆徒想把她掐死。
云青岫终于勾住他的脖颈,用力下压。
“扶光。”
幽红眼瞳在浓郁魔息里像两簇鬼火。
混沌变作挣扎之色,裴宥川哑声道:“……师尊?”
手上的劲也随之松了些。
大片细小鳞尾毫无征兆被炸成血雾,裴宥川松开手,捂住额心,鳞片逐渐在身上浮现。
“滚!”他暴力扯开那些不断纠缠云青岫的鳞尾,跌跌撞撞起身向外走。
云青岫蓦然拽住他的手。
“师尊……?别过来,我控制不住本相……很快、很快就好……”
拽住裴宥川的手忽然用力,力度之大,迫使他停下脚步并踉跄转身。
识海中剧痛更深,他踉跄间跪倒在地。
清冽淡香似一片云将他拥住,然后额心相贴。
裴宥川瞳孔震颤。
…
双修,也称神魂交融。双方敞开识海,与对方共享一切情绪、感受,甚至会看见彼此记忆。
识海是修士神魂根基。因此,仙州修士不会轻易与人双修。
云青岫对这件事,仅限于书面了解。
几乎是没有阻隔的,她的神识就进入了裴宥川的识海。
然后,就明白为什么之前裴宥川完全没有双修的意图。
入目所及,识海暗沉如夜,像被飓风席卷一场,伤痕累累,诡异红息游荡着,喁喁低语。
唯一亮色是识海中央的一团微弱白光。
那是裴宥川的神魂。
正在被游荡的红息侵蚀。
云青岫心念一动,轻盈地靠近了那团白光。
轻轻触碰——
翻涌呼啸的快意几乎将她淹没,没有任何停顿与喘息的空间。
话本上写得那么夸张,原来不是艺术加工!
下一刻传递过来的,还有剧痛。
双方共感,这是裴宥川正在承受的痛苦。
察觉到云青岫的神魂微颤,裴宥川强势地包裹过来。
恐怖战栗一重又一重压来,几乎盖过了这些痛苦,只余下令人神思空茫的飘然。
此刻神魂颠倒成了具象化。
每一寸神魂都浸满了对方的气息,有一种溺水般的恐惧感。
云青岫勉强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分出一缕神识,开始修补混乱残损的识海。
这种修补如纸片划过肌肤,痒且微疼。
修补持续了很久,至少云青岫是这样觉得的,连一口气都要分成三次才能喘完,简直把这辈子都过完了。
修复识海消耗巨大,到最后她已完全累得难以动弹。
暗沉识海渐渐有了光亮,那些游荡红息也暂时潜伏起来,躲在暗处不再动弹。
云青岫的神识轻飘飘颤巍巍往外飘走。
刚游动一点距离,一团神魂纠缠上来,裴宥川像尝到甜头的小兽,叼住目标不撒嘴。缠得又急又重,云青岫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完全占有。
连焚心蛊发作都比这好受些。
源源不断涌来的战栗将云青岫淹没,在意识彻底空茫前,她碰到了一小块亮光碎片。
是一段漫长的记忆。
…
云青岫站在脂粉香气浓郁的屋内,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里是……裴宥川的记忆。
半开窗外,街景繁华奢靡,被圈禁在高墙之内。
是芜城的青楼。
一道婀娜身影款款推门走入,身后跟了个低着头的布衣稚童。
女子衣衫清凉妩媚,眉眼昳丽精致,眼尾凝着阴郁漠然。她横躺在美人榻上,烟杆吐出白雾,皱着的眉心才舒缓几分。
转身时,后背血肉翻横,露出雪白脊骨与漆黑鳞片。
“来。”她朝稚童招手,手中放着一把匕首。
稚童瘦小孱弱,衣鞋发白褴褛,低着头沉默走近。
他抽出匕首,干脆利落一划,血液争先恐后涌入碗中。
稚童的脸色本就苍白,现在愈发惨淡。
女子一饮而尽,后背伤口愈合。懒散道:“好了,滚吧。把血味遮了,要是被旁人吃了,我可不会管你。”
稚童的表情没有变化,沉默着往外走。
“成哑巴了?”烟杆飞出,朝他砸去。
云青岫下意识伸手,烟杆从她手中穿过,直直砸在稚童肩上。
他闷哼一声,险些跪地,但强撑着站直,转身低头道:“是。”
声音稚嫩清亮,听起来很乖。
女子仍不满意,神情阴冷:“我生你一场,一句称呼也没有。没有我,你早被外面那群畜生吃干净了,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
稚童头垂得更低,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娘。”
“滚,看见你就晦气!”碗也砸到了他的身上。
碗碎了一地,云青岫看着他熟练收拾完碎片,安静退出去,心像是在刀尖上滚了一趟。
原来,玄天秘境里的幻境,与他的童年相差无几。
云青岫一直跟着他。
看着他洒扫、洗碗、收拾残羹冷炙……做一堆做不完的活,并且被青楼的修士肆意刁难。
不过是路过时碰到对方衣摆,一道灵力便甩过来。
对方重重踩过他的手掌。
裴宥川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是个哑巴,没意思。”那人搂着俏丽女子,嫌弃地啐了一口。
青楼内欢声笑语与哀鸣虐杀声不绝于耳。
稚嫩脸庞没有表情波动,跪在地上,一点点把打碎的碗盏收捡。
被碾过的手紫红肿胀,他仿佛没有知觉。
云青岫半跪在地,用指尖拂过那只手,手指虚虚穿过。
心忽然刺刺地疼起来。
第55章 伤疤
云青岫一直跟着裴宥川。
从入夜到深夜。
这座花楼里, 都是样貌出色的魔族,男女皆有。压抑黑暗的环境里,滋生出许多互相依靠的情愫, 楼中有不少魔族孩子诞生。
那些生下来的孩子们, 样貌好的留在楼内,样貌不好的边送去斗兽场供人取乐,如同耗材。
裴宥川是众多孩子里的一个, 但他是修士与魔族的后裔。女人守住了这个秘密,因为他有特殊的血肉, 并不想与人分一杯羹。
或许是双血脉的代价,他无法自如隐藏魔族特征。
女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买通花楼管事, 才将他留下。
小小的身影蹲在后厨角落,安静洗完堆积如山的碗碟。后厨灶台旁支起小桌, 几人围坐,桌面摆着酒菜。
其中一人重重锤桌:“合欢宗那群人是真他爹的难伺候, 嫌老子做的不好吃, 泼老子一身。”
另一人道:“我听来玩的公子哥们提过,明年换剑宗的人守城, 往年剑宗守城,都会好些。”
“我呸!天底下修士都一个鸟样,再好能好到哪去?还不是脑袋挂裤腰带过日子。他爷爷的, 要是能有出去那天, 老子把他们骨头都嚼碎……”
“好了!别说了, 万一被听见, 咱们哥几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宥川将最后一个碗洗完, 叠好摆入木柜中。
一回头,高大身影站在他身后, 一道疤贯穿男人左眼,唇下露出锋利獠牙。
“小赔钱货,刚刚听见的,给老子烂到肚子里。”
裴宥川垂头,姿态乖巧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哼,算你有点眼力。带上你的饭赶紧滚,别在这碍眼。”
灶台上有几笼准备扔掉的馒头,男人抓起两个,当着裴宥川的面松手。
粗面馒头滚了几圈,灰扑扑的。
裴宥川沉默着弯腰去捡。
男人一脚踹在他膝窝上,狞笑道:“跪着捡。”
云青岫在那一脚踹来时,下意识挡在裴宥川身前,那一脚还是结结实实踹了下去。
“混账!”她气得一掌挥去,袖袍从对方身体轻飘飘穿过。
身后,小小身影跪在地上,捡起馒头,声音低而轻:“多谢管事。”
后厨管事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又坐回桌边,与同伴碰杯。
裴宥川紧紧抿唇,扶墙站起,一瘸一拐安静离开。
他熟练地绕过精致屋舍,回到后院最偏僻的小杂物间内。
巴掌大的屋子堆满了木料杂物,角落有一块木板,铺了张破席子,那便是床了。
裴宥川坐在这张简陋的床上,小口小口吃掉了今日唯一的一顿饭。
冷清月色从小而高的窗口照入,落在稚嫩面容上。
有些脏,但能看出眉眼精致,眼瞳乌黑。可这只是左脸,右脸爬满黑鳞,右眼赤红,瞳仁如窄竖,令人不寒而栗。
他环抱双膝,蜷在角落,眼睛空空望着窗,喃喃开口:“为什么都厌恶我?只是想活着,也错了吗?”
云青岫与他并肩而坐,轻轻* 抚过他的发顶。
然后,拥住这道无法触碰的身躯,轻声哄道:“是为师不好,来得太晚。为师喜欢你,不难过了啊。”
裴宥川靠着墙,蜷缩着闭上了眼睛。
当他睡去,记忆跳转到了下一个场景。
云青岫所见的,都是他印象深刻之事。
眼前又是女人的房间,浓郁的脂粉香气都掩不住血腥气。
女人卧在床榻上,昳丽妩媚的面容惨白如纸,床榻已被血浸湿。
裴宥川在床前怔愣片刻,拿起匕首要再次放血。
“不用了。”女人虚弱开口,“放干你浑身的血也不管用。”
他沉默放下匕首。
女人咯咯笑起来:“老娘快死了,不是想杀么?还不动手?”
她这一笑,牵扯伤处,血涌得更多。
裴宥川终于抬起一直低垂的头,望向她:“你可以吃了我。”
女人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愣了会,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溢出来了。她抹掉泪,讥诮道:“小兔崽子,你在试探我?”
“老娘懒得吃,这破地方呆够了,死了比活着痛快!”
每说一句,她的脸色就更雪白一点,一双黑瞳像幽冥鬼火,淬满恨意。
“你告诉我一件事。”裴宥川执拗看着她,“我出生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的血肉特殊,所以留下我,是不是?”
女人原本懒得废话,但那只黝黑眼眸,让她无端端想到自己。
其实,不看右脸,这个孩子眉眼长得与她很像。
而下半张脸,像那个人。
“老娘费了老大劲生个娃娃,生出来先咬一口,尝尝血肉是不是仙丹妙药?我看你是把脑子塞水缸了!”
裴宥川浑身轻颤,声音滞涩:“为什么……要留下我?”
女人嗤笑:“老娘乐意。”
但裴宥川知道,他原本是要被送去斗兽场的,是女人付出了他不知道的代价,才将人留下来。
“还在那跟丢了魂似的。我马上要死了,管事不会留你继续呆在这,有功夫发愣,不如想想怎么逃出这个鬼地方。”
裴宥川慢慢上前两步,跪在榻前,一滴泪滚落,他低声唤:“娘。”
这比过往任何一声都认真。
女人却不领情,冷眼端详他片刻,笑得讥讽:“手指头里漏一点好,就什么屈辱都忘了。没出息的东西。”
“不过,老娘今天心情好……”她勉强支起身子,捉住裴宥川的手。
女人的手很冷,一股荒息渡去。
她似一朵开败的花,最后一瓣也零落了。
“还没给你这小兔崽子起名……听好了,老娘叫裴珠。”顿了顿,女人才再次有开口的力气,“掌上明珠的珠,算了没读过书的玩意,说了也不懂。总之给我记着,你姓裴。”
“懒得给你起名了,爱叫什么叫什么,以后自个起。”
“记着一点,什么情啊爱啊,都是最下贱无用的玩意。想在这活下去,就得冷血。”
女人闭上眼睛,手垂到床边,声音细若游丝:“找个机会逃吧……逃出去是你的命,逃不出去也是你的命。如果逃出去了,不许立坟,也不许再提裴珠这个名字……”
“把我忘了,我的一切都不要留在这世上。”
女人死了。
裴宥川对着床榻端正磕了三个头。
当日夜晚,女人被一卷草席裹了,与其他尸首一起从花楼后门送去芜城埋尸地。
云青岫看着裴宥川点燃后厨,火势很快延绵。
他趁骚乱,靠女人渡来的荒息,硬生生从后面禁制闯出。
夜风迎面刮来,小小身影在繁华街道狂奔。
那火转瞬就被巡城修士用术法灭了。
几道术法甩来,裴宥川重重飞出。
“小杂碎,胆子不小,敢逃?”
殴打如雨点般穿过云青岫相护的身躯,落在裴宥川身上。
月色下的稚童蜷缩抱头,一声不吭。
…
接下来的记忆潮水般掠过,裴宥川被毒打一顿送进斗兽场。
斗兽场中,擂台日夜不息,血腥与暴力能激发人最原始的快意。
有女人渡来的荒息,裴宥川在修士毒打下保住了一条命,又因足够凶狠,赢了几回。
靠着赢后那少得可怜的奖赏,他慢慢熬过来。
渐渐地,裴宥川掌握了平衡体内荒息和灵气的方法,开始学着修炼。
斗兽场里,暴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
趁着暴动,他再一次逃了。
云青岫看见了他眼中的决然,哪怕会面临死亡,也要逃离这座囚笼。
风猎猎吹过,裴宥川的心脏从未跳得这样快。
逃,逃出去!
临街小摊纷纷倒塌,货物散落一地。
长街转角,传来暴怒叫骂声:“小杂种,还敢跑!给我逮住他!”
荆棘长鞭甩出,卷住裴宥川往回拖行。
云青岫站在繁华街道,面前,是一张熟悉面容。
是前世的她。
女子眉目温润舒然,正在低头看攥住自己衣角的裴宥川。
后面的事,云青岫不太愿意看。
但这件事裴宥川印象极为深刻,连她衣襟前的飘带银缀都分毫毕现。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蹲下身来,渡去灵力,又摸着对方脑袋,温声细语为他看伤。
然后,当裴宥川抬头时,前世的她瞬间松手,连退两步。
从旁观者的角度,云青岫将自己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就像见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而且,也终于看清楚裴宥川那时的神情。
他呆呆愣在那,眼眸灰暗无光,水光悬在眼眶,倔强地不落下来。
然后如离弦之箭,瞬间便跑远了。
玄微仙尊代表剑宗前来交接城主令,又下令清查所有残害压迫魔族的生意,整座芜城乱成一锅粥。
云青岫跟上裴宥川,此刻无人顾得上一个出逃的奴隶。
城门有大阵,他出不去,在附近徘徊片刻,闷头冲到城郊的连绵小山下。
一条浅溪从山脚穿过。
裴宥川站在溪边,盯着倒影。
风吹动那并不合身的衣袍,瘦弱身躯伶仃孑然。
他看了很久,抽出腰间匕首,一罐幽紫药粉洒满,以刀尖对准右脸。
云青岫瞳孔巨颤,耳边瞬间嗡嗡作响。
这种药粉她再熟悉不过,是修士研制血肌散,所触碰之处,再无复生能力,会留下恐怖疤痕。
当年,在芜城清扫时,缴获无数。
裴宥川手起刀落,药粉滋滋腐蚀血肉,一片黑鳞连着血肉掉进溪流,殷红晕开。
一片、两片……整张右脸血肉狰狞,几处见骨。
这把匕首搅得云青岫的心同样血肉模糊。
她收裴宥川为徒时,他的右脸满是骇人疤痕,用绷带裹紧不愿示人,也从没提过脸上的伤从何而来。
本以为是受人欺凌留下的伤。
不曾想,是他亲自剜去血肉,只因为她看见黑鳞时惊骇的目光。
云青岫闭了闭眼,忽然十分想见到裴宥川。
记忆再次飞快掠过。
芜城依然囚禁着魔族,但不像从前那样煎熬,至少不会随时被欺凌而死,有屋顶遮雨,有一口饭吃。
然后,沧冥出世,自封魔主攻入仙州,破芜城禁制,掀起暴动魔潮。
仙盟九宗派出修士镇压,以玄微仙尊为首,赶至芜城。
这时的裴宥川,已学会隐匿魔族血脉,可以完美伪装修士气息。
他趁着动乱,先找到在战场里浑水摸鱼的合欢宗修士,没有人会防备一个十岁孩童。
黑瞳化作赤色,阴冷黏腻丝线游动,瞬间控制了曾在斗兽场欺压过他的那几个人。
他慢条斯理,将几人的识海一点点搅碎。
品尝着他们的畏惧与痛苦。
再然后,一一找到曾经花楼的那群同族,将欺辱过他与裴珠的,千万刀凌迟虐杀。
面对他们的求饶,他漠然无波,下手很稳。
处理完仇人,裴宥川离开了芜城,行走在陌生的乾山城,一直在寻找前来诛魔的玄微仙尊,只想远远地再看一眼。
云青岫一直陪在他身旁,看着他躲在残垣断壁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望向不远处的雾青身影。
那时,她刚重伤魔主,将其镇压,留在乾山城处理魔潮造成的灾祸。
身后跟着各宗修士。
裴宥川看得入神。
云青岫却看见了,有几个大小不一的修士气势汹汹往这边来。
“喂!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一只手狠狠推向裴宥川,对方穿着贵气,腰佩昂贵法器,看人是鼻孔朝天,一看就是猫嫌狗厌的那种修二代。
另一人狠狠甩了一下鞭子,语气凶恶:“你个小乞丐,偷看玄微仙尊做什么?难不成是邪魔?”
“我不是。”裴宥川攥紧拳头否认。
“那你在这偷看做什么,说!”
“这小乞丐脸上缠这么多绷带,一定很丑,扒了看看!”
半大不小的孩子,恶意最浓重,就像在逗弄一只街边老鼠,步步紧逼。
一只手拽住裴宥川脸上的绷带。
这一下如触碰逆鳞,裴宥川匕首出鞘,华贵弟子没料到小乞丐竟然敢对他出手,躲闪不及,手臂顿时鲜血淋漓。
“你!你敢伤我——!!”他怒吼着,“杀了他!”
四人对一人,法宝灵符眼花缭乱砸去。
即将要他性命时,一道灵潮将四人弹开,昂贵法器碎了满地。
雾青身影缓步走来,朝地上的裴宥川伸出手。
“受伤没有?”
“……谢、谢谢仙尊,没有受伤。”裴宥川不敢伸手,更不敢抬头,只是直勾勾盯着雾青裙摆与云靴。
温柔的手将他扶起。
裴宥川不由自主抬头,扭打时,脸上的绷带松了,随着他一动散落下来。
他瞬间浑身僵硬,仓惶低头。
纤长素白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一缕灵息探入,缓缓抚平灵府的伤。
她常年握剑,指腹带茧,按在肌肤上泛起丝丝痒意。
“抬头。”她说。
裴宥川僵着脖子,一点点抬头,像等待侩子手落刀的死囚。
黑瞳映出一张平静温雅的面容,云青岫帮他缠好了散落的绷带。
她眉眼含笑,问道:“家在何处?我叫人送你回去。”
第56章 少年心动
裴宥川怔然望着含笑面容, 呐呐道:“我……我没有家。”
大战后,无数修士、凡人流离失所。像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不在少数。
但他的资质实在太好,是千年不遇的特殊五灵根, 身负入仙骨, 云青岫起了惜材的心思。
“想修道吗?”
黑眸倏地一亮,像燃起一簇火光:“想,仙尊, 我想修剑道。”
云青岫沉吟片刻:“我有事务在身,你先跟着我。等料理完, 带你回剑宗修行。”
这一次,裴宥川愣了更久。
连肖想都不敢的事, 就这样发生了。
“……是,仙尊。”他声音轻颤, 尾音哽咽。
云青岫屈膝蹲下,揉揉裴宥川的脑袋:“叫什么名字?”
“姓裴。”他声音很低, “无名无字。”
接下来几日, 云青岫将裴宥川带在身边。
他像一道没有存在感的影子,静默地料理云青岫身边的小事。
衣食住行, 只要有裴宥川经手,就无比妥帖,合云青岫心意。
战后之事处理完那日, 云青岫将他召入房中。
“明日启程回剑宗, 宗内有几位长老愿意收你为徒, 你可以从中挑一位。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当做拜入宗门的贺礼。”
三足香炉燃着凝神香, 瘦弱孩童被按着坐下,雾青衣袍从身后环绕过来。
云青岫站在他身后, 解开了后脑的绷带绳结。
裴宥川闭着眼,浑身紧绷,膝头上的手用力攥着。他不知道云青岫要做什么,但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雪白绷带簌簌落地,冰凉硬物随之覆在脸上。
“好了,睁开眼看看。”
灵力幻化成水镜,停在裴宥川面前。
镜中孩童黑发束起,一张银面扣在脸上,只露出精致下颌与薄唇。
“此物名唤生,从今往后,只要你不愿,无人能摘下。”
水镜中,青衣女修站在他身后,唇边噙着笑意。
乌黑睫羽颤动,水光在面具与面庞之间的缝隙流淌。
裴宥川忽然起身,跪在云青岫身前,用尽所有力气开口:“仙尊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想留在仙尊身边侍奉,只求当个杂役报恩。”
云青岫定定看他一会,扑哧笑出声,弯腰将人拉起,逗他:“身负仙骨的杂役,我可用不起。”
这句话落在裴宥川耳中,便是拒绝了。
他僵在原地,唇色褪尽,讷讷道:“仙尊,我……”
“还叫仙尊?该改口了。”
“……师尊?”
“嗯。”
“师尊,师尊……”豆大的眼泪掉出来,“我、我好高兴。”
他从未这样高兴过。
云青岫怜惜地看他,擦去眼泪,又揉揉脑袋,最后弯腰把他抱起,放在臂弯上。
“走,为师带你去购置入门用的东西。”
瘦弱孩童慢慢伸手搂住她,依恋道:“师尊,师尊。”
买东西的路上,他像只刚学会啼鸣的鸟儿,时不时就唤几声师尊。
云青岫被闹得没脾气,轻轻弹他脑门,无奈道:“好啦,为师的魂都给叫出来了。和你小师叔小时候似的,叽叽喳喳。”
裴宥川果然安静了。
云青岫更是无奈:“叫你不说话,就不说话了?这点和你小师叔不像,她可闹腾多了。”
“小师叔……?”
“你小师叔姓兰,名灵月。是跟在为师身边长大的,她同你这样大的时候,像只雀儿整日在为师耳边叽叽喳喳。不过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都围着你谢师叔转,小没良心的。”
不过是一句调侃,裴宥川却紧搂住云青岫的脖颈,认真道:“弟子会永远侍奉师尊。”
街景连同两道逐渐模糊。
记忆片段不断跳转,云青岫为裴宥川取字冠名,带着他回宗,却遇到天机阁阁主断言此子有祸乱仙州之相。
云青岫护下了他,执意行了拜师礼,将“扶光”这个名字登入太上剑宗弟子玉碟。
因着天机阁阁主的预言,宗内上下对他并不友善。
特别是兰灵月,看他格外不顺眼,数次闹着要将人逐出宗。
云青岫在时,弟子们还能维持表面客气,不在时各种冷言白眼,蓄意刁难孤立。
这些,云青岫有所耳闻,曾敲打警告过弟子们。
他们藏得更好,吃准裴宥川不会向云青岫告状的性格,在私底下欺负得更过火。
云青岫跟着裴宥川,看见了许许多多她上一世不曾看见的事情。
无处不在的欺凌伴随着他。
听学时被撕毁功课,分组任务时被恶意抢夺功劳,时常被围堵在宗门僻静处,弟子们叫嚷着让他滚出剑宗,骂他是丑八怪,是灾星……
桩桩件件,裴宥川从未告诉过云青岫,每日回到藏玉峰前,他都会先遮掩一番伤痕,再眉眼弯弯回去。
这一日,他回到顺着石阶拾级而上,小院正门未关。
云青岫靠在摇椅上睡着了,正缓慢朝一侧倾斜。
而她身旁,还有一道身影,是谢倦安,他名义上的师叔。
裴宥川知道,这位师叔和兰灵月一样不喜欢他,虽然不曾口出恶言,但眼神里的冷意与排斥是掩饰不住的。
谢倦安接住滑落的身躯,动作轻缓,一点点扶正,再伸手摘去云青岫发间的竹叶。
眼神柔和无比。
裴宥川踩过院门前落叶,靴底发出轻微碎裂声。
他眼瞳乌黑,清晰唤道:“谢师叔。”
谢倦安骤然收回手,转身时已恢复寻常的冷肃模样,他静静看了眼裴宥川,面无表情从他身旁经过。
裴宥川沉沉盯着那道离去身影,直到消失。
回忆画面又是一转。
这回,地点变成了藏玉峰外,裴宥川听学回来时,看见了一身张扬红衣的萧灼。
云青岫一看就知,萧灼是来打架的。
只不过,在入藏玉峰前,就被从藏玉峰下来的谢倦安拦下了。
一红一白身影相遇,目光碰撞间似乎迸射出火星子。
谢倦安率先发难:“你身为乾山弟子,不递拜帖多次闯入剑宗,扰我师姐修行,打得什么主意?”
萧灼嗤笑:“管得这么宽,知道的是师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道侣?你日日上藏玉峰,就不扰她修行了?”
谢倦安冷声道:“师姐主动邀我练剑,不像某些无能而不知者,三招内必被扔下山。”
萧灼勃然大怒:“你找死!”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打得天雷勾地火。
甚至震塌了上藏玉峰的石阶,裴宥川不远不近站着,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
云青岫站在他身旁,表情一言难尽。
竟然是这样,难怪前世抓到两人在她的山下打架,都死活不说原因。
而且……
她好像明白裴宥川这么讨厌谢倦安的原因了。
前世无人能与她过招,只有谢倦安勉强算得上对手,两人一起练剑的时间不少。
这些都被裴宥川看在眼中,大约是误以为,她对谢倦安有意。
苍天可鉴,纯粹是闲得找不到对手罢了。
随着打斗声结束,眼前画面再次飞快流动。
各种欺凌仍伴随着裴宥川,但他不愿再给云青岫添一星半点麻烦。
这样的忍耐持续了两年,直到剑宗后山秘境开启,弟子入内试炼。
一直欺凌裴宥川的小团体想将他困在秘境里,让他好好吃点苦头。
他们反被裴宥川设计,掉进了自己的陷阱。
为首弟子怒骂,污言秽语不断。
直到有一句,提及云青岫。他说:“也不知玄微师叔被你灌了什么迷魂药,竟这样维护你!喂,你该不会是师叔与那位大能的孩——”
那时,关于云青岫与各宗天之骄子的流言多如牛毛,话本子出了一叠又一叠。
众人不敢在她面前议论,私底下说得却不少。
裴宥川离去的身影一顿,他转过身,面具后的黑瞳淬满杀意。
一切都可以忍,唯独涉及云青岫,不能忍。
重伤同门后,老宗主大怒。
云青岫再一次保了裴宥川,并与剑宗翻脸,开始在外长达六年的游历。
…
游历的记忆像蒙着层柔光,一切都是朦胧柔和的。
两道身影踏遍仙州,平妖患,诛魔潮,风餐露宿。
裴宥川如柳枝抽条,很快便比云青岫高了。
在外游历第三年,路过一座僻静小镇时,云青岫购置了小院,定居下来,开始专心传授裴宥川剑术与修行之道。
小镇位于南洲,春夏之交雨水连绵。
云青岫常在廊下观雨,窝在裴宥川做的躺椅里,喝着冰酪看少年在雨中练剑。
银剑斩断雨幕,雨水如珠在剑刃上滚动。
少年身姿挺拔,无论寒来暑往风吹雨打,都不曾懈怠一日。
从前的事,云青岫并非每一件都记得,许多都已经模糊。这段记忆像延绵画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下一件记忆深刻之事,发生在盛暑。
雨季过去,暑气深重,云青岫看见自己坐在文竹丛下纳凉。
屋檐下果壳风铃泠泠作响,摇椅晃晃悠悠,她没一会就睡着了。
一片竹叶掉在松散乌发间。
裴宥川提着菜篮归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放下菜篮,洗净双手,轻轻拈走那一片落叶。然后久站在文竹丛下,凝望着云青岫。
知了叫声躁动,他的眼神温柔缱绻。
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想要将一缕散落乌发挽至耳后,指尖刚碰到时,水井边沿的水瓢滚进了井里。
咚——
裴宥川如梦初醒,火烧般缩回手,连退两步。
云青岫站在屋檐下,将他惶恐不安的眼神看得清楚。
裴宥川呆呆站了一会,扭头往院墙外的竹海冲去,从午后到傍晚,他挥剑上万次。直到双臂麻木,快举不起剑,他仍在挥动。
即使这样,也斩不断跗骨之蛆的念头。
它像一点星火,掉入荒芜草地,瞬间燎原。
…
夏去秋来,云青岫偶尔会带着裴宥川外出诛魔,检验他的学习成果。
这一日,裴宥川一剑剜出魔物内丹,提前结束检验。
回程路上,师徒俩还在讨论剑法,忽而,裴宥川就消失了。
眼前已是一座富丽奢靡的花楼,娇言软语不断从楼内传出。
一位妩媚侍者提着灯,正笑盈盈向他招手。
花楼似深海之上的孤岛,楼外尽是迷雾。
裴宥川不动声色甩了一张除祟符篆,转眼被迷雾吞噬,一点水花都没掀起。
误入未知地,他沉着淡然,剑不离手,跟着引路的妩媚侍者走。
一层又一层,楼梯盘旋,每一层都是疯狂交合失去神智的修士。
侍者引着他来到十楼,咯咯娇笑:“里头是楼内花魁娘子,极少选客,您今日有福了。”
门无声打开,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裴宥川握紧剑,慎之又慎踏入。
屋内以明珠作顶,白玉为砖,博山炉点着香,水红纱幔随风舞动,一道身影斜斜倚在暖玉雕刻的长榻上。
日夜相处,他一眼认出那是云青岫的身影。
“扶光,过来。”温和嗓音噙着点笑意,尾音微扬,似羽毛搔过。
裴宥川瞬间僵在原地。
见他不动,那身影慵懒起身。
素白纤长的手拨开重重纱幔,赤足下地,款款走来。她仅着雪白素袍,乌黑长发垂落至腰间,殷红腰带是唯一点缀。
素袍松散,露出白皙细腻脖颈与一线雪白。
“愣着做什么,来呀。”她笑吟吟发出邀请。
云青岫站在一旁,缓缓闭目。
这种表情,这种台词,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实在太惊悚了!
后面的记忆,她不看也记得很清楚。
裴宥川与虚境之主打了起来,他当时的修为并不是虚境之主的对手,但像失去理智,发疯般用剑狂劈,像是要将它碎尸万段。
一人一魑魅打得花楼都塌了一层。
直到云青岫强行闯入虚境,将虚境之主重伤,把他救出,裴宥川才勉强恢复冷静。
回到小院后,裴宥川把自己关在房间,许多天都不曾出来。
云青岫毫无阻隔穿过房门,见他抱着膝盖,蜷在墙角。
就像小时候住在杂物间时。
少年认清了自己的心动,厌弃与负罪感几乎将他淹没。
似乎有人在与他对话,他五指插在发间,神情茫然痛苦。
“不行……师尊对我我这样好,我不能……”
“你在说什么!闭嘴,闭嘴!阴沟里的蛇虫,没资格妄想!”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不要再说了!”
长剑划过手臂。
裴宥川任由鲜血横流,呆呆靠着墙角,最终把头埋进了掌心。
他独自呆了七日,再次出来时,外出时间增加,与云青岫相处时,也会主动保持距离。
沸腾的爱恋被压制在面具之下。
日复一日,越发炽热。
裴宥川不曾逾越半步,他经受不起任何一点失去的风险。
只想待在云青岫身边,哪怕永远以徒弟的身份。
…
裴宥川即将及冠那年,小镇的雨季格外漫长。
生辰前夕的雨夜,云青岫接到宗门急召深夜离去。
“至多离开两日,好好练剑,等着为师回来给你过生辰。”
她转身穿过雨幕离去,不曾回头。
第一日,裴宥川按时练剑,为云青岫整理床榻,将摇椅上有些塌陷的软枕拆开,重新填充了棉花。
第二日,裴宥川依然按时练剑,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次,将云青岫卧房里的话本收整起来,放入木柜。并发现了还未做完的银发冠,应该是为他加冠礼准备的。他当做没发现,放回原处。
第三日,裴宥川什么也没做,给云青岫发了两条玉简传音,没有得到回应。
他离开了小镇,赶往太上剑宗。
云青岫看着他一路不眠不休,不要命般赶路,十日路程,硬生生压缩成两日。
第五日清晨,裴宥川风尘仆仆穿过艮山,直抵苍山门下。
他被拦在山门外。
一位弟子呵斥:“玄微仙尊弑师叛宗,罪不容诛,已被剑宗除名。你,也不再是剑宗弟子,不得入宗。”
昔日同门厌恶至极看着他。
“如果不是你,玄微仙尊怎么会与老宗主生怨,天机阁阁主算的没错,你果然是个灾星!快滚,否则我打死你!”
裴宥川的思绪割裂成两半,一半沸腾,一半凝固。
所有念头汇聚在一起,只剩一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
灵剑出鞘,劈向同门。
裴宥川提剑闯宗,滚烫的血溅在身上,也觉得是冷的。
踏过三千长阶,他终于看见了证心台,以及证心台上的云青岫。
谢倦安手持濯雪剑,一剑碎她神魂。
雾青身影似流云坠入深渊。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视线颠倒无序,蒙上了一层血红色,厮杀声亦是扭曲的,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一切都是扭曲的,只有心跳声,一声又一声,剧烈急促,像是要挣脱胸膛的束缚,耗尽所有,化作一滩血肉。
倾盆大雨中,云青岫听见裴宥川喃喃道:
“我不过生辰了……师尊,我不过生辰了……”
第57章 “师尊对我也是……也是有情意的?”
无间渊底, 无日无月,无风无光。只有荒息与被镇压在此的强大邪魔。
他们混沌邪恶,拖着臃肿滑腻的身躯, 在深渊中吞噬同族, 妄图强大到突破禁制,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像前不久离开的沧冥那样。
最近,他们有了共同的狩猎目标。
是一个掉入渊底的少年, 身负重伤,血肉诱人至极, 光闻气息就令魔躁动沸腾。
他们争先恐后,涌向甘美的气味源头。
然后看见, 残肢尸块堆积的小山上,坐着一位少年, 长发垂落,身上法衣破裂, 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黑雾在他身旁涌动, 细小漆黑鳞尾游动,吞吃魔丹。
少年眼眸半垂, 掰正被拧断的腕骨,轻甩两下,漠然道:“一起上, 我赶时间。”
黑雾瞬间膨胀, 将来者困在其中。
邪魔们头一回见到比自己还要疯的。他仿佛没有痛觉, 触肢穿心而过就捏碎触肢, 断手断脚也不妨碍他剜出魔丹。
腥臭黏腻的血将银白面具染成血红, 由始至终,那双血红眼瞳漠然平静。
平静之下, 是毫无理智的癫狂。
邪魔们慌了,这根本就不是狩猎目标,是一个陷阱!
这个疯子用自己的血肉做陷阱,狩猎邪魔。
裴宥川不知道自己取了多少魔丹,他像一只游荡在无间渊底的恶鬼,所过之处满地残肢。
他只知道,自己要出去。
自降生起就存在于识海中的声音告诉他,阴鬼蜮的禁制已解,魔宫内有一方碧落泉,可通天地阴阳,或许能重塑神魂。成为魔主,才能入主魔宫。
“待你入主魔宫,再取得渊底深处的魔主传承,就是这世上最强者,再无人能阻你。届时,倾覆仙州易如反掌。”
这道声音自称是他的一部分,却知道得太多。裴宥川不关心它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踏过满地血肉,漠然道:“我只要师尊活过来。”
“你就不恨那些百般欺辱你的修士?”
“我只要师尊活过来。”
“重塑神魂只存在于传闻。哪怕塑魂成功,你已是魔主,上一任魔主,被师尊亲手镇于后山,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不重要。”裴宥川仰头望着暗无天日的渊底,喃喃道,“只要师尊活过来,死亦无悔。”
识海中的声音沉默半响,语气讥诮:“是么?哪怕师尊看见悉心教导的徒儿修习邪道,入主魔宫也无悔?她会很失望吧。”
裴宥川攥着拳头不语。
它与他共生,也最了解他的痛处,满含恶意笑道:“喜欢的东西,要抢。灭了仙州,师尊复生后就无处可去。她厌恶邪魔,那就将世间邪魔杀尽,如此一来,世上只剩你与她。”
“修太上忘情道者,无情无心,能将人留在身边,也很不错,你觉得呢?”
它的话,戳中了裴宥川内心最阴暗的贪欲。
陷落深渊的人,一旦见过温暖,就不想再放手。
…
裴宥川在无间渊底待了十年,曾经被他亲自毁去的右脸重新长出光洁肌肤。
爬出渊底时,阴鬼蜮内正在内斗。阴鬼蜮禁制破除,魔宫现世,四域荒主都想入主魔宫。
他在一月内连杀四位荒主,再杀无数不肯归顺的魔族,踩着累累尸骨,登上魔主之位。
动荡千年的阴鬼蜮短暂平和。
裴宥川直入魔宫,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中苦寻,终于找到上古流传的重塑神魂之法。
记载只有只言片语——
抽出入仙骨,养在碧落泉中,化作红莲,以心头血日日浇灌,招引神魂温养。红莲开时,神魂塑成,会自动寻找最契合的身躯。供养者与复生者间,将有斩不断的感应。
裴宥川剖开胸膛,一寸寸抽出入仙骨。
灵脉与灵海随着仙骨抽离,崩断碎裂,又因天魔一族强悍的自愈功能,不断修复。
这是世间最难以忍受之痛。
裴宥川面色惨白,只在想一件事——
云青岫被一剑碎尽神魂时,也是这样疼吗?
他不断撕裂愈合的伤,缓慢而坚定将仙骨完全抽离。
仙骨离体的刹那,裴宥川的仙途也到了尽头。
终此一生,再无飞升可能。
仙骨入泉,化作一朵虚幻白莲。匕首刺入心口,心头血汩汩不断,浇灌白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纯白莲花被魔主的心头血缓缓染红。
它始终沉睡着,闭合不开。
近三百年岁月,裴宥川寸步不离守在碧落泉边。
他偶尔会看着红莲,自言自语:“师尊,下雨了,院中的花无人打理,应该都死了。”
“等师尊醒来,我重新种几丛花,再打一架秋千。”
“师尊,桂花开了。每年这时,都要做桂花糕与桂花酥酪,今年没有做,之后一定补上。”
“昨夜梦见师尊回来为我过生辰,如果不是梦……多好。”
……
“师尊,我好想你。”
“师尊,我真的很想你。”
“师尊……我有点撑不下去了。”
喃喃低语随着眼前褪色的回忆消散。
…
云青岫醒来时,身上还残余着诡异的酥软,像是一滩水或一团棉花,从神魂到身体都是轻飘飘的。
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是神交的后遗症,简称纵欲过度。
迷糊间,有人将她扶起,喂来一碗略带腥甜气息的汤药。
朦胧的视线终于清晰,云青岫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
“师尊昏睡了三日,是我愚蠢,才让那些杂碎有可乘之机。我已召了姜白溯与阴鬼蜮内所有蛊师,一定能将焚心蛊拔除。”
云青* 岫静静看了他许久。
直到裴宥川有些不安,忍不住道:“师尊?”
云青岫忽然伸手,按在他原本拥有入仙骨的位置。
“剜去仙骨时,很疼吧?”
裴宥川一怔,神情变幻莫测,半响才道:“师尊看见了……?”
她点点头,摸了一下他的脸庞,“为什么不说?”
背后付出这样多,他竟从没提过一句。
裴宥川用脸轻蹭温热掌心,声音很低:“是我无能,护不住师尊,又愧对师尊教导堕入魔道。”
“师尊待我这样好,区区仙骨算得了什么。况且,师尊厌恶邪魔,被邪魔之血重塑神魂,大抵会觉得恶心。”
简直是个我见犹怜的小可怜,舍命换她重生,却还在自责做得不够好。云青岫长长叹气::“你就没想过,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塑神魂?”
裴宥川凝望她,目光坚定:“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不会放弃,百年、千年、万年,都会等。”
云青岫再叹一口气,伸手拥住他,“怎么这样傻?”
裴宥川紧紧环抱住她,低低道:“值得,只要能再见到师尊,什么都值得。”
窗外日光柔和,两道影子静谧相拥。
过了许久,裴宥川问:“师尊如今对我,仍是只当弟子吗?”
净问废话。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床上床下该做不该做的都做完了,刚双修完,问出这样的问题,简直像见不得光的床伴,在求个名分。
云青岫在心里疯狂吐槽,语气无奈:“……自然不是。”
“当真?!”裴宥川又惊又喜,眼睛倏地亮起来,急切追问,“师尊对我也是……也是有情意的?”
“……”
云青岫感觉自己的脸没地方搁了。
回答了,他还会翻来覆去继续问,不回答,必然掉眼泪。
磨磨蹭蹭半响,在裴宥川的脸色从惊喜渐渐变成失落,水光浮在眼眶时,她仰起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
轻得似柳枝拂过水面。
裴宥川的喉结艰难滚动几圈,怔怔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了。
云青岫移开视线:“咳,你方才说请了浮玉仙……”
话没说完,裴宥川一把攥住她的肩头,薄唇灼热急切地压下,胡乱啃咬,气息狂乱急促。
他抬腿压上床榻,上半身也一起压下,云青岫猝不及防往后仰,后面便是床头的雕花扶手,已经做好撞上去的准备。
“咚”一声闷响,温热手掌垫在云青岫脑后,手背狠狠撞在扶手上,震得她都有些发麻。
“你的手……唔……”
裴宥川直勾勾盯她,眼下一点红痣艳丽夺目,视线令人毛骨悚然。
呼吸急促,边咬边道:“不疼。师尊,师尊……我好高兴。”
湿漉漉的温热气息洒在云青岫脸上,额心朝她贴近。
她连忙往后挪,后遗症都没结束,这种事情还是应该节制一点吧!
“——诸位请留步,玄微仙尊未醒,尊上还在屋内,容我先通报一下。”
“等等等!人好好的来阴鬼蜮,一会子功夫不见就中蛊了?再等人都凉了!”
外头忽然闹起来,洛桑的声音夹在几人之间,左右为难。
风风火火的身影一脚踹开门。
“裴宥川,人在你的地盘还能出事,你这当得什么狗屁魔主——”
骂声戛然而止。
裴宥川伸手一拽,层层叠叠的纱帐落下,床榻里的光线瞬间昏暗。
弥珍立刻转身,双臂一伸,门神似得站在门口,将小跑冲进来的徐月结结实实拦在外面。
方清和与姜白溯也被拦在外头。
徐月眼眶一红,扒住弥珍的手,哽咽道:“弥师叔,师尊是不是……”
弥珍想起纱帐垂落时,影影绰绰看见的那一幕,不由牙疼,假笑道:“呵呵呵,你师尊醒了,没死!”
方清和疑惑道:“玄微仙尊醒了,更该及时看诊才是,师尊说这蛊拖不得。”
“她刚醒,头疼,让她晕会。”弥珍将几人往外推,“出去出去,等个一刻钟,阎王不至于来收人。”
两位弟子满脸单纯,乖乖往外退。
姜白溯垂下眼眸,不置一词,走到廊下暂候。
屋内,云青岫臊得脸都要烧起来,狠狠瞪了裴宥川一眼。
唇瓣殷红,温和冷清的眼眸波光潋滟,在朦胧昏暗的光线里,这一眼更像嗔怪。
裴宥川眸光更暗,只想将屋外的人全部轰出去。
“出去。”云青岫推了他一把,示意将人叫进来。
他用指腹抹去云青岫唇瓣的水泽,整理好鬓发,再挂起纱帘,理好床榻又为她披上外袍。
神情颇有些恋恋不舍和兴致被打断的难受。
见他乖巧妥帖,云青岫忍不住心软:“今夜……”
有些暗淡的眼眸瞬间亮起,身后仿佛有尾巴狂摇,裴宥川追问:“师尊,整夜?”
“……不要得寸进尺。”
裴宥川肉眼可见失落,像垂头丧气的小狗,乖乖道:“一切都听师尊的。”
想起记忆里他的经历,云青岫再次心软:“算了,只此一次。”
裴宥川在失落与高兴两种情绪里切换自如,瞬间换上笑吟吟的面容,将外面等候的四人请了进来。
云青岫扶额叹气。
完了,她好像真的很吃这一套。
第58章 彻夜
灵力丝丝缕缕潜入脉息。
姜白溯诊脉用了半柱香有余, 神色凝重。
裴宥川耐心耗尽,沉着脸问:“这蛊究竟能不能解?”
云青岫皱眉:“扶光,不得无礼。”
淡绿灵光如丝线从云青岫脉息中抽离, 姜白溯正要开口, 抬眸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视线交汇刹那便移开。
屋内,许多道视线都凝在姜白溯身上,屏息等待结果。
他垂眉敛目道:“焚心蛊罕有, 解蛊并非易事。”
裴宥川深吸一口气,彬彬有礼道:“浮玉仙尊, 能解或是不能解,给个准话。”
弥珍在原地踱步半天, 忍不住开口:“一句话,到底行不行, 急死人了!”
姜白溯淡淡道:“能解。”
有这句话,两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裴宥川怔怔站了片刻, 缓缓坐在床榻旁, 握住云青岫的手,用额心蹭了蹭素白手背。
弥珍优雅落座, 看向窗外,仿佛风景怡人。
姜白溯依旧神情淡然,召出灵枢金针。
洛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她站在门外, 垂首道:“尊上, 南荒域传来三封急报, 众臣已在正殿, 等候议事。”
裴宥川头也不回,冷声道:“让他们等。”
“不像话, 快去。”云青岫微微皱眉,轻推他一把。
裴宥川不动,坚持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师尊解蛊。”
当着好友的面拉拉扯扯,饶是云青岫也有些受不了,压着声音轻斥:“胡闹,为师还能跑了不成?”
对视片刻,他终于妥协:“我很快回来。”
裴宥川的身影消失在小院外。
弥珍把头扭回来,狂搓手臂,连连摇头:“黏糊,腻歪!”
还没多挤兑几句,她忽然瞥见云青岫扶住床沿,一口发黑的血喷出。
再抬头时,面容血色褪尽,云青岫神情平静,轻声道:“结界。”
弥珍瞳孔发颤,咬牙落下隔音结界,又急又气道:“不是能治吗,这是怎么回事!”
云青岫勉力靠着床头,鬓发汗涔涔,压住紊乱气息开口:“其实解不了。”
弥珍怒道:“什么叫其实解不了?搁这耍老娘玩呢?!”
静了片刻,姜白溯托起云青岫的手腕,柔和灵力包裹灵枢金针,缓缓送入残破枯竭的灵脉。
蛊毒与灵针拉扯对抗,云青岫倏地闭目,呼吸近乎停滞。
一炷香后,姜白溯唇边渗血。
冰凉的手按住他,云青岫声音微不可闻:“多谢,不必尝试了。”
姜白溯沉默不语,继续催动灵针。
弥珍在一旁暴走几圈,急得快要喷火:“麻溜的说清楚,到底怎么个事!”
又是一口血落地,云青岫的面容近乎透明。
姜白溯紧抿薄唇,金针缓缓从灵脉中离开。
他稍稍平息动荡的灵海,闭了闭眼道:“焚心蛊只有下蛊者可解,下蛊者已死,此蛊无解。种下此蛊,至多两月,灵海灵脉俱毁。”
云青岫早有预料,只说:“原计划不变。劳烦浮玉仙尊为我配药,压住蛊毒一个月内不发作。”
“……好。”姜白溯喉咙发涩,“配药需要三日。”
弥珍沉默许久,目光发直坐在云青岫身边,怔怔问:“一个月后怎么办?”
“一个月后……我有应对之法,不必担心。”
“不担心?你都要死了!”弥珍一跃而起,攥住纤瘦双肩,“你让我们在无间渊旁埋下巨型聚灵阵,到底要做什么?”
云青岫任她摇晃,平静开口:“平息无间渊,让世上再无天魔之主。”
“……我的老天,你在说什么?”弥珍喃喃自语。
震惊之余,又觉得心惊肉跳。
她看得分明,云青岫对裴宥川是全然不同的,即使如此,也不会在下手时有任何动摇。
“你们修太上忘情道的,都是疯子。”弥珍深吸一口气,“可你的境界,又跌了。从渡劫后期,跌至如今的化神后期,这个计划,怎么实现?”
修太上忘情道,一旦动了私情,心境与修为都会大跌。
云青岫的目光不起波澜,如同在陈述既定事实:“飞升之劫,在一个月后。”
姜白溯一怔:“……什么?”
云青岫恹恹靠着软枕,神思游离,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弥珍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半响,才有气无力道:“行吧,你留了后手,那我不管了,你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
犹豫着,她还是问出一句:“不过你……真的能狠下心?”
云青岫的视线落在屏风前,喜服华丽逶迤,她眉眼温和,浅淡一笑:“舍一人保众生,很划算。”
弥珍与姜白溯皆默然。
“对了,谢倦安和萧灼也来了,被拦在阴鬼蜮外,你徒弟没放行。”
“他们让我带话,事关此界存亡,用得上的地方,只管开口。”
云青岫道:“替我转告,他们只需要在动手那日,死守阵心,无论何事都不能离阵半步。”
…
徐月与方清和在廊下等候。
身为修士,耳力目力过人,里面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听见姜白溯说能治好,徐月抿着唇,低头擦去眼角水光。
方清和手忙脚乱掏出锦帕递去,安慰道:“小月,我师尊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仙州之内,再无人比师尊的医术更高明,玄微仙尊会平安无事的!”
“我知道的,就是太高兴了。”徐月接过锦帕,轻声说。
很快,洛桑在门外递话,里头师徒二人开始黏黏糊糊拉扯起来。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视线移到凉亭旁的鱼池。
没一会,裴宥川走出,面色不虞。
经过徐月和方清和时,淡淡瞥了一眼。
徐月与之对视,背脊挺直,面容已经褪去从前的怯懦,眉眼间有几分云青岫的从容。
“师兄。”她率先开口,并布下隔音结界。
裴宥川扯了扯唇角,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可笑:“师兄?”
“师尊不曾将师兄从弟子玉碟除名。”徐月语气平静。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月直直看他:“我想说,无论师兄做出什么,师尊一直都在袒护你。自遇到师尊第一日起,我就知道,师尊待你是不同的,可师兄一直都看不出来。”
“请师兄记住这份好,不要再疑心师尊,令她伤心。”
这样的徐月,与裴宥川印象里的不同。
又或许是他一直没注意过这个师妹。在魑魅底下讨生活,如果不够聪明,也不够会察言观色,早已死了。
至少,她比施凛聪明得多。
“我自然明白,无需你多言。”
玄色身影离去,徐月撤了隔音结界,屋内安静下来,或许是在拔除蛊毒。
方清和忧心忡忡,轻叹道:“离议和的三月之期只有一个多月了,如果真的议和失败,两界交战,玄微仙尊势必会卷入其中。只是看裴……魔主的意思,势必要踏平仙州。”
徐月摇摇头:“师兄虽然脾气不好,但只要师尊在,他就不是残忍嗜杀之人。”
她仰头,视线飞出屋檐,飘过巍峨魔宫与灰蓝天幕。
“我很早就知道他有魔族血脉。”
那是在风渡城时,云青岫接下一个位于风渡城的简单委托,诛杀一个城外的低阶邪魔。
谁知是合欢宗与玄元宗布下的陷阱,用来捕猎修士。
当时她修为低,被邪魔菌丝卷走,裴宥川站在原地冷冷看她。
那时徐月就明白,这位师兄,对云青岫的感情不一般,厌恶一切接近云青岫的人。
在她以为自己会孤零零死在地下时,一道荒息撕开了困住她的茧。
后来,云青岫赶到,察觉到这道特殊的荒息,询问徐月是否遇到其他邪魔时。
徐月选择了隐瞒。
后来,裴宥川身份公之于众,召魔族大军压境。
由始至终,他只与修士大能交手,没有杀一位修士。
徐月再次印证心中猜想。
如果裴宥川是条恶犬,那云青岫就是缚在颈上的缰绳。
缰绳还在,恶犬就不会发疯。
听完这许多分析,方清和的敬佩油然而生。
同时也长松一口气:“苍天保佑,幸好玄微仙尊的蛊毒可解。”
屋内治疗似乎结束,弥珍与姜白溯一齐出来。
弥珍拍拍徐月,道:“你师尊叫你进去。”
室内弥漫着浅淡药味,云青岫半倚床榻,朝徐月浅笑,招了招手。
“来。”
徐月鼻尖一酸,小跑到床榻前,抱住她的胳膊。
“师尊,我好想你。”
云青岫揉了揉她的脑袋,拉她在床榻前的矮凳坐下。
“之前我让你弥师叔带了许多典籍回去,有一本丹道典籍,是给你的。可有参透?”
徐月小鸡啄米般点头:“有两处不懂的,问了萧师叔,都已经参透了。”
云青岫轻笑:“这样聪慧,为师来考考你的功课。”
屋檐下的连串果壳叮当作响。
看着对答如流,眼睛熠熠生辉的少女,云青岫神情温柔。
“看来不久以后,丹圣之名就要落在我们小月头上了。”
徐月脸颊泛红,不好意思道:“我与师尊还有萧师叔还差得远呢。”
“修道者不可过傲,也不可过谦。同样的岁数,我和你萧师叔没有你在丹道上造诣高。你天资过人,又通透聪慧,必能修成大道。为师对你寄予厚望。”
徐月攥紧拳头,目光坚定:“我一定不辜负师尊厚望。”
“好些日子没回流云宗,同为师说说,宗内如何了?”
徐月如数家珍,掰着手指说最近宗内发生的事。
“洛师叔越来越威严了,只要她在,大家都不敢造次。近来宣黛她们入小秘境,成绩都很可观,还带回来很多奇珍异草,都不需要购置炼丹材料了呢。”
“唔……饭堂掌勺的李师傅的娘子生了孩子,回家照顾妻儿,于是换了一位张师傅,味道变难吃了,大伙都想李师傅赶快回来,提议合资请老嬷嬷帮忙照顾李师傅的娘子和孩子,让他回来做饭,被洛师叔呵斥一顿,罚去跑圈了……”
“对了,小师弟的伤养好了,总是吵着要来见师尊。虽然我同他说,您是愿意留在这的,不过他一根筋,怎么样都不信。如今日夜苦练,只求有一日能战胜师兄,不过我觉得很难。”
“还有……”
云青岫并不打断,只含笑看徐月说。
渐渐的,虚乏漫上来,她倚着床头,合眼睡去。
徐月的声音停了,静默看着云青岫苍白疲倦的面容,眼泪滚到腮边。
她抬手按在心口,抿唇往外一拽,剧痛之下,睫羽都在颤抖。
一枚火红短羽化作灵光,一点点流入云青岫体内。
徐月掩住心口渗血的伤,轻轻抱住云青岫的手臂,声音很低。
“师尊。”
…
云青岫醒来时,守在床边的人已经换成了裴宥川。
窗外暮色浮动。
裴宥川将她扶起,紧张道:“师尊觉得如何?如果还是不适,我派人把姜……浮玉仙尊再请来。”
“为师没事,已经好多了。”
这句并不是敷衍,云青岫睡醒一觉,潜伏在灵脉挥之不去的撕裂痛感竟平息了。
难道是姜白溯今日施针有效果?
见她面容有了血色,裴宥川信了七八分。
裴宥川端来一碗温热绵密的粥,喂到云青岫唇边,“师尊的蛊多久能解?”
肉粥火候到位,入口香软顺滑。
云青岫喝了几口,面不改色道:“一个月可解。”
捏着瓷勺的手一顿,裴宥川垂眸定定看她:“先前不顾师尊意愿,擅自发了大婚邀帖,不如取消了吧?”
“……?”云青岫觉得他被鬼附身了。
惊奇半晌,才问道:“你是认真的,还是在试探为师?”
裴宥川弯了弯眼眸,继续喂粥,“自然是认真的。往后,都不会再试探质疑师尊了。”
虽然觉得稀奇,云青岫还是摇摇头:“邀帖已下,不必再取消了。”
一碗粥见底,裴宥川递来温热茶水,眸光深深,“那师尊先前答应留在我身边,还作数吗?”
“自然。”
“永远?”
云青岫微微移开视线,随后又看向他,点头。
裴宥川眼眸弯弯,头埋在云青岫颈侧,声音柔和:“好,师尊不要再食言了。”
…
裴宥川很看重和云青岫之间的每一个约定。
直到天色彻底亮起来,他才意犹未尽退出云青岫的识海。
不同于他世界末日般的识海,云青岫的识海宁静祥和,山水相依。
但一夜未停,不起波澜的湖水被搅得天翻地覆,险些淹到了山尖。
屋内寂静,唯有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云青岫闭眼缓了许久,身上汗涔涔的,难受地蹙眉。
裴宥川贴过来,将她圈在怀中,柔声道:“师尊身上湿了,我抱师尊去院后的温泉沐浴如何?”
云青岫伸手抵住,面无表情道:“你没学过清洁术?”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撒娇般蹭了蹭云青岫的侧脸,“弟子忘记了。”
“滚。”云青岫赏了他一脚。
裴宥川收敛了一点,乖乖施了清洁术。
身上清爽后,云青岫长舒一口气,闭眼准备补觉。
发丝时不时传来痒意,像被人刺挠般。
她抬起眼皮,见裴宥川精神得很,正在把玩一缕乌发,像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
正要轻斥一句时,他忽然开口:“我见到了师尊的一些回忆,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奇特地方。”
“住处、衣着、言语……都与此界不同。那就是师尊曾经说过的故乡?”
现代世界啊。
云青岫目光悠远,实在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她生在仙州,也注定死在仙州,对那个世界来说,不过是短短二十载的异界过客。
但比起仙州,那里给她的感觉,更像故土。
于是点头道:“如果有机会,带你去那个世界看看。”
裴宥川目光奇异,重复道:“师尊想带我去?”
他垂首贴近,鼻尖相抵,黑瞳沉沉深不见底。
第59章 旅行
云青岫再次点头。
“那师尊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裴宥川这句话勾起云青岫某些不太美妙的回忆。
不过, 也没什么可瞒着的。见他感兴趣,云青岫道:“工作繁忙,熬了几夜, 一睁眼就到这了。”
可恨的是, 熬大夜做的设计稿都还没交给甲方,白熬了。
裴宥川拈起一缕乌发,缠绕在指尖, 柔声道:“我想听师尊在故乡的过往。”
云青岫陷入回忆。
那些不甚清晰的记忆,随着回想, 似浅滩礁石,浮出水面。
她六亲缘薄, 父亲早逝,母亲常年在外地出差, 只管给钱。高中时,母亲出国定居, 重建家庭, 几乎与她断了联系。
但云青岫从未觉得母亲对她有亏欠。
人生来走一遭,各有活法。
她还是幸运的, 从小没吃过学习的苦,轻松进了优秀大学,毕业后成了高薪牛马之一。
公司的薪资待遇很不错, 就是不把人当人, 当牲口使唤。
云青岫熬了一年, 索然无味离职。
然后和同样离职的工作搭档建了个小工作室, 自己接单单干。
只不过, 居家办公后,她的作息比在公司上班更混乱, 熬大夜是常有的事。
就算系统不将她召回,估计要不了几年她也能把自己熬死。
云青岫捡了一部分说,尽量用裴宥川能听明白的词汇讲述。
“我的住处窗外有两棵银杏,秋日时叶子是金黄的。银杏后面是人工湖,偶尔早起,会老大爷大妈会在湖边晨跑。”
“小区大门附近有许多早餐摊子,有一家小面做得很地道,只有早起才能吃上。”
“在不工作的时候,我经常去湖边长椅闲坐,湖面野鸭游过,阳光很好。带上一本书,可以消磨整个下午。”
“闲坐的时候,会遇见住我家楼下的陈大爷遛狗,是一只很热情的小金毛,名字叫哈哈,有天晚上自己开门跑丢了,陈大爷绕着小区一直喊‘哈哈,哈哈’,邻居们都探出头,以为陈大爷疯了。”
云青岫忍不住轻笑,神色悠然。裴宥川垂眼凝视,目光柔和:“后来呢,找到了吗?”
“找到了,它跑到湖里撒欢,还叼了一条鱼。”
那天,她刚出完设计稿,听见敲门声,一开门,半身湿透的陈大爷拽着湿淋淋的金毛,它还咧嘴吐舌头笑。
陈大爷把鱼给了云青岫,因为她家里有只猫,和小金毛是好朋友。
说起猫,云青岫神色更柔和。
“是毕业那年冬天在小区楼下捡来的。一只小玳瑁,只有巴掌大,瘦巴巴的。”她比划了一下,“然后,养了两年,已经十来斤了。”
裴宥川就这样安静聆听,他极少见云青岫说这么多话。
神情也是罕见的怀念向往。
说到最后,云青岫有些困倦,半合着眼。
裴宥川道:“师尊真的很喜欢那个世界。”
她懒得睁眼,伸手胡乱摸索,在他脸上轻捏一下。
“又在乱想些什么?即便要回去,也会带上你。”
裴宥川不再说话,垂首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后一点点将怀中的人抱紧。
如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
南荒域,双桥村。
山怀中,村屋错落,黄泥墙外绕两溜青篱。山坡下,菜畦耕地连绵,作物像遭过洗劫,十不存一。
溪流穿山,横在村前,两座石桥横跨溪流,溪边有一老槐树,树前石碑上“双桥村”三字风吹雨淋,已有些模糊不清。
石桥上,村民扛锄头提菜刀,满眼怒火瞪着面前几人。
白发老翁站在村民前面,身后有条干瘦的白尾,朝几人哀求道:“几位大人,我们村上个月才缴了贡岁,今年一共缴过三回啦,实在是拿不出来了,还请高抬贵手,给咱们一条活路。”
几人以一位紫衣男子为首,一只紫金蝎停在他手背,蝎尾高高扬起。
“不交?好啊。”紫衣男子笑容诡谲,蝎尾闪电般刺出。
老翁仰面倒地,面容乌黑。
一位村民颤着手去探老翁的鼻息,一屁股跌坐在地,哭道:“村长、村长死了……”
“敢与钟氏讨价还价,死不足惜。”他阴恻恻盯着一位妇人牵着的女孩,虚虚一抓,“缴不足贡岁,便用孩童抵数。”
“我愿意替她!她才不到五岁……这世道不叫人活了!”
妇人凄厉哭喊彻底点燃村民的怒火。
他们大多只是普通魔族,不会修行,只有较为强悍的肉|体。
而对面的紫衣男子,已是四阶。
“他爹的!和他们拼了,死了就死了,一条贱命!”
村民们双目赤红,扛着农具一拥而上。
紫衣男子抓住女童,目露轻讽。无需他开口,身后三个近卫已抽出长刀,荒息朝村民们扫去。
他抚摸紫金蝎,慢悠悠开口:“除了孩童,一个不留。”
长刀裹挟荒息,已扫到一个村民面前。
雪亮刀身映出他那张藏不住魔族特征的脸——宽大又松弛的嘴唇,透明外凸的眼球,皮肤长满浓绿疙瘩。
既没有修炼天赋,又没有体面的外貌,这样混乱无序的世道,无论走到哪,都只能做个村夫。
他已绝望地闭上眼,忽然听见一声铃音。
“叮铃——”
村民怔怔看着,食荒兽温驯拉着一辆朴素车架,缓缓驶来。一枚金铃悬在车檐,随车身晃动,铃音透亮。
长刀已斩向他的脖子。
车内,传来女子声音,温和不容置疑:“扶光,去帮忙。”
刹那间,漆黑魔息涌出。
三个持刀近卫甚至没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吞噬殆尽。
紫衣男子耗尽修为,勉强抵抗了片刻,眼睁睁看着紫金蝎外壳开裂,露出紫红血肉,被魔息吞噬。
他双目圆睁,心里掀起滔天惊骇。
然后艰难地摸向腰间玉令,想要为主家传递消息。
一人挑开车帘,缓步走出。
黑衣银护腕,身形修长,乌发高束以殷红发带点缀,通身无任何多余装饰。
只看外表,像世家小郎君,又或是高门贵户的近侍。
他五指一拢,紫衣男子喉管发出“咯咯”挤压声。
玉令与他的喉骨一齐碎了。
魔息卷过满地狼藉,四人像是从未出现过。只有地上老村长的尸身能证明,刚刚所有人险些惨死。
众人大气不敢喘,惶惶不安看着这位满脸漠然之色的少年。
妇人哆嗦着把女儿揽进怀里,拼命压抑哭声。
在这样诡异的气氛里,金铃再次晃动轻响。
一道青衣身影挑开车帘。
村民们闻声看去,又是一愣,疑心自己看见了庙里供的菩萨。
少年转身相扶,眼里的漠然化成柔情。
“师……阿姐,慢些。”
青衣女子落地,看面容大约双十年华,与少年相差不大。
面对一群样貌奇形怪状的村民,她递去一袋钱币,温和客气道:“途径贵地,能否借宿几日?”
…
日暮降临,双桥村如过年热闹。
村民们在村子中央的平地架起大铁锅,杀鸡宰猪。孩子们不懂为什么,只知道有肉吃,高兴地围在锅旁,眼馋地等,又被家中大人轻斥拉开。
肉汤久炖,逐渐变成奶白色,咕嘟咕嘟散发出香气。
大锅旁置了桌椅板凳,上首坐了两人。
老村长盛出头两碗,拒绝旁人搀扶,恭敬递出。
“多谢两位贵人相助,救了老朽和双桥村一命,正逢荒年,收成不好,怠慢二位贵人了。”
他实在没想到,都一脚见阎王了,还能被救回来。心里既感激,又敬畏。
裴宥川拧着眉头看老村长的手与汤。
手指细长,指背覆有黄白细毛。汤色乳白浑浊,油星浮沫都没有撇去。
正要开口让他撤下去时,云青岫双手接过。
“举手之劳,村长客气了。”她对着五官肖似狐类的老翁温然一笑,从容喝了几口才放下。
云青岫看了眼裴宥川。
他扯出笑容,斯斯文文道:“嗯,举手之劳,无需客气。”
然后也接下汤,草草喝了几口。
虽油腻了些,味道却出奇的朴素鲜美。
菜肴陆续送来,端菜前来的村民都满眼感激,磕磕巴巴表达自己的感谢。
面对这种场景,云青岫温和从容,裴宥川面色僵硬,略有些不自在。
一个女童忽然冒出来,她只有独眼,一只眼睛眨巴眨巴,小心翼翼递上一份绿叶包裹的白糕。
“姐姐哥哥,这是我娘做的榆钱糕,给你们吃。”
云青岫来者不拒收下,顺手揉了一把女童枯黄的头发,莞尔一笑:“好,谢谢你,请你吃糖好不好?”
她摸了摸袖间,没摸到想要的,回头看向裴宥川,“扶光,你身上带了吗?”
听说有糖吃,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裴宥川抿着唇,不情不愿拿出一袋糖,塞进女孩手里。
“谢谢姐姐,谢谢哥哥!”她欢天喜地跑了。
云青岫看着她跑进小孩堆里,喜滋滋分给同伴们,忍不住朝裴宥川轻笑:“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舍得分糖?”
裴宥川收回落在女孩身上的视线,轻声道:“那是师尊给的,我不舍得。”
他平生得到的糖太少,每一颗都如数家珍,一点也不想分给别人。
云青岫摇头笑笑:“孩子气。”
铁锅下的火堆一直燃烧,火光映在村民们脸上,照亮一张张笑脸。他们被混乱世道压迫,挣扎活着,但仍坚韧努力在活下去。
裴宥川看着他们,却没有太多触动。
他见过最多的黑暗与卑劣,怜悯于他而言只是负累。
三日前,云青岫提出与他在阴鬼蜮游历一段时日。
南荒域双桥村是第一个落脚点。
他隐隐猜到云青岫想做什么,于是直言:“师尊想提醒我,身为魔主,要心系同族?只要师尊说,我都会照做,不用迂回曲折。”
云青岫再次摇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你知道阴鬼蜮为何连年动乱吗?”
“知道。因为土地贫瘠,除了矿产没有更多资源。”
所以他才想直接夺仙州两城,一劳永逸。
云青岫继续问:“为何贫瘠?”
裴宥川沉思片刻,摇摇头。
因为当年天魔之主那颗陨星降落,污染了这一片土地,所以贫瘠,能存活的作物很少,收成更少。不过这点没法告诉裴宥川,毕竟是天道给她在星盘里看见的。
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找到根源,才能解决问题。四荒之内,南荒耕地占大半,只要这里的种植问题能解决,阴鬼蜮便能安定下来。”
裴宥川目光奇异:“师尊先前要了许多魔宫内的古籍,就是在研究这个?”
云青岫颔首。
火堆噼里啪啦,村民们吃饱喝足,席地而坐,有人开始唱起曲调奇特的魔族歌谣。
“师尊做这些,是为了阴鬼蜮,还是为了仙州?”
云青岫望着一轮红月,神思游离:“都有。两界和平,自然最好。”
“师尊同我说就是了,何必车马劳顿走这一趟。”他握住宽袖下的指尖,温度微凉,“浮玉仙尊的药吃了,似乎没有多大效果?”
云青岫轻轻抽回手,面不改色:“才刚吃两日。”
顿了顿,又道:“出来这一趟,不全为了公事。你先前说,喜欢那段外出游历的日子,而且在那个世界里,男女成婚前,也会一同外出游玩。”
火光映在裴宥川* 眼眸中,闪烁不定。
心脏像被裹了蜜糖的荆棘缠绕,甜得令人头晕目眩。
他定定看了许久,握住她抽回的手,唇角弯弯:“既然如此,不如将大婚推迟,一月太短,我想与师尊在外游玩的时间更久一些。”
第60章 素白脚腕
云青岫心中泛起异样。
很不对劲。
这是裴宥川第二次提出延迟婚期。
云青岫迅速回想,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要做的事。
握住她的手掌温灼热,攥得有些紧。这次出行, 裴宥川用的是少年皮相, 火光映照下,眉眼愈发绮丽。
云青岫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问道:“怎么了, 近来总是一副很不安的样子?”
“大约是师尊待我太好,像在做梦, 怕会梦醒。”
“真难办。太好不行,不好也不行, 那你想为师如何对你?”
她微微侧身,支着下颌, 两支玉簪挽在发中,乌发从肩头滑落, 火光平添几分暖色, 眉眼含着浅浅笑意。
裴宥川心头重重一跳,喉结滚动, 不由自主俯身靠近。
深幽黑瞳离云青岫越来越近。
几道小小身影忽然蹿到余光内。
云青岫若无其事直起身。
孩子们你推我搡,红着脸,将两只花环送到她手里。
独眼女孩小声说:“这、这是蓝雪花, 会带来好运和福气, 送给姐姐, 还有……”她一转眼, 见裴宥川眸光阴沉, 脖子一缩,声音更小, “还有这位哥哥。”
花环一大一小,用草茎与淡蓝小花编成,有些粗糙却很有野趣。
云青岫端详片刻,夸道:“做得真漂亮。”
随后拿起大花环,朝裴宥川招招手。
他薄唇紧抿,满是不愿,但顺从俯首,引颈就戮般送上头颅。
窸窸窣窣间,花环冠在少年发顶,有几分不伦不类的童趣。
云青岫忍不住弯了弯唇,朝孩子们问:“好看吗?”
孩子们很捧场,鼓掌点头,大着胆子夸:“好看,好看!哥哥真漂亮!”
云青岫忍不住笑出声。
裴宥川沉沉盯了一眼孩子们。但他们已经发现,这位漂亮哥哥脾气不好,但有云青岫在,并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于是,孩子们嘻嘻哈哈,一拥而散。
他磨了磨牙,有些咬牙切齿:“……师尊。”
宽袖半挽,素白手腕递到他面前。
裴宥川一怔,与云青岫四目相对,随后拾起那只小花环,缓缓套上素白手腕。
云青岫轻晃几下,浅笑道:“如何?”
花环松散圈在腕间,晃动时,会有浅蓝花瓣落下。
他忽然生出一些阴暗黏腻的心思,笑意幽深。
“很适合师尊。”
…
深夜的村子四野寂静。
村长领着村民们为远道而来的贵人收拾出一个闲置小院,裴宥川亲自收拾了一番,为屋内更换添置了不少物件。
房屋虽然简陋,用具都很精致。
宽敞床榻挂着软薄云影纱。
轻纱垂落,隐隐可见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攥住雪白脚踝。
一只花环圈在脚腕上,晃动不止。
浅蓝花瓣已落了大半,铺在床榻上,碾过时留下深深浅浅的汁液。
直到花瓣掉光,动静仍未停歇。
云青岫一脚踹去,气息急促,怒道:“有完没完!”
昏暗中,裴宥川眼尾泛红,眼睑下的红痣像被水浸润过,无比勾人。他俯身凑到云青岫颈边,撒娇般轻蹭。
“师尊答应我一件事便结束,好不好?”
他嘴上在撒娇,动作却凶狠。
云青岫头晕目眩,艰难缓过一口气,强硬拒绝:“……不行!”
“师尊还没听是什么,为何拒绝?”
素白指尖在他紧绷的背脊上留下几道红痕。
她咬牙道:“不管是什么,总之不行。”
裴宥川抬起头,黑眸泛着水色,可怜兮兮道:“我只是想赠师尊一样礼物,这也不行吗?”
云青岫不语,回应他的唯有从齿间泄出的几声轻喘。
修长手指勾住花环轻轻摩挲,花瓣已掉光,只剩青绿草茎。
他的眸光晦暗不明,声音柔和蛊惑:“这东西配不上师尊,换成金镯,再缀上一枚金铃,这样才相配。”
“……”
这小兔崽子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云青岫沉默片刻,坚决道:“想都别想。”
昳丽面容泫然欲泣:“师尊……”
她无情打断:“哭也不行。”
裴宥川不罢休,嘴上黏黏糊糊在撒娇,动作一次比一次凶狠。
落满床榻的浅蓝花瓣被用力碾过,更多的花汁浸湿了锦被。
云青岫被搅得目眩神迷,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恍惚间似乎胡乱应了两声。
…
第二日时,云青岫收到了一份礼物。
两枚细细的金镯,刻有蛇鳞纹路,以一枚金铃串起。
晃动时,两枚金镯叮铃碰撞,金铃响声泠泠。
裴宥川满眼期待,眼巴巴道:“师尊昨夜已经答应我了。”
云青岫迅速将其塞入乾坤袋,微微一笑:“没错,所以为师收下了。”
呵呵,收下又不等于会戴,小兔崽子还是嫩了点。
裴宥川愣在原地,不甘又委屈:“师尊……”
云青岫悠然从他面前路过,心情甚好:“愣在原地做什么,来办正事。”
所谓正事,指观察耕地的种植生长情况,以及询问村民常见作物的产量。
雾青身影行走在田野间,时而半蹲采摘,时而与田中村民交谈。
裴宥川紧随其后,安静记录。
这样的场景,与久远的记忆重叠,让他觉得恍然。
仿佛真的回到了从前游历的日子。
秋日将至,田间正忙碌。
云青岫路过看见都会随手帮一把,裴宥川不愿她做这些事,总会抢在前面去。
他本想动用法术,被云青岫制止。
“身体力行,才算有诚心。”
裴宥川只好亲自动手。
烈日下,少年挽起衣袍,赤足陷入泥地,面容冷峻,正在拔除田中杂草。
几日下来,村民对他的印象从很护着阿姐但脾气不好的小郎君,变成了面冷心热、乐于助人的小郎君。
村民们只要遇到他,便会极其热情打招呼。
小院门口时常多出村民们送来的土特产。
走访调查了几日,云青岫大致摸清了阴鬼蜮的作物种植情况。此界数千年前也属于仙州,只是因天魔之主降临才与仙州分隔。
阴鬼蜮中,有修炼天资的魔族不到半数。剩下半数,都是需要吃饭的普通魔族。
这里所种的,基本还是仙州原有的作物,依赖灵气生长。虽然经过漫长的时间演变,产量仍很低。
云青岫挑了十来株秧苗移到院中,让裴宥川放出荒息包裹。
一炷香后,秧苗陆续蔫了,只剩一株还苟延残喘。
它被单独留下。
按着云青岫的指示,裴宥川同时放出荒息与灵力,黑紫丝线与灵息缠绕秧苗。
秧苗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云青岫端详片刻,继续道:“以稀薄灵力催长。”
裴宥川依令行事,微弱灵光放出,秧苗缓缓抽穗成熟,穗谷较往年的饱满不少。
云青岫单独装起这把穗谷,远望村庄片刻,收回视线道:“该去下一处了。”
离开时,村民们感激万分,各种农蔬果子都往裴宥川手里塞
孩子们眼泪汪汪拽着他的衣角,将竹蜻蜓、草蚂蚱见缝插针塞进一堆东西里。
“哥哥,你以后还会来我们村子吗?”独眼女孩举着一朵蓝雪花,眼巴巴看裴宥川。
裴宥川回首向后望去,朴素车架帘子半挑,云青岫坐于车内,面容恬静含笑看他。
那朵蓝雪花随风微微摇动。
他回身捏住那朵花,扯了扯唇角,没有回应。
朴素车架缓缓驶离石桥,金铃之声远去。
女孩第一次见裴宥川对他们笑,怔怔看着,直到车架彻底消失不见,才回过神来。
“娘。”她抱住妇人的胳膊,“哥哥看起来不太开心,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妇人抱起她,用脸贴她的额头,安慰道:“小郎君不是笑了吗?笑了自然是开心的。”
女孩懵懂点头:“哦。”
…
南荒域,荒主府。
短短时日,只剩残垣断壁的荒主府已然重建。
朴素车架停在正门外。
两个面覆黑甲的侍者持刀上前,凶恶威慑:“荒主府外,车架禁行!”
白衣少年缓步下车,挑眉问道:“哦?南荒域如今有荒主?”
侍者长刀直指少年,怒喝:“哪来的村夫! 新任荒主是钟氏家主,谁不知晓?”
钟氏?
哦,是那日大殿议事的主角,收拢了南荒域残余魔卫,自封为王。
在此之前,钟氏在南荒域素有恶名,强征贡岁,一年才过半,双桥村已被强征了三回。
进村那日,被他杀的好像就是钟氏之人。
裴宥川漫不经心挥手:“本尊允许他当了么?”
魔息碾过。
荒主府内,钟氏家主钟淳坐在华丽交椅上,卷轴砸到下属身上。
“都说他已被祭阵大伤,那玄微仙尊也是命不久矣,大势已去,有何可惧!”
下属战战兢兢捡起卷轴,双手奉上:“家主,可是、可是我们的人回报,议事时他看着并不像重伤之相。那魔头若真找上门来,怕是要……”
钟淳怒火中烧,再次摔出卷轴,“本荒主还会怕他不成!”
卷轴咕噜噜滚到门边。
“轰隆!”魔息卷着两个侍者,重重砸入正厅地面,碎裂玉砖溅过钟淳侧脸,留下深深血痕。
一只云靴踏过满地碎砖。
啪、啪、啪。
少年抚掌踏入,修长身形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隐约看见勾起的唇角。
“勇气可嘉。”他轻笑。
随后转身朝身后的雾青身影柔声道:“师尊稍等,我处理几个废物。”
威压携魔息磅礴碾下。
钟淳的视线在空中旋转,茫然看见自己的身躯倒地。
脖颈上空空,头颅不见了。
然后,他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头掉了。
片刻功夫,裴宥川用术法将荒主府复原,地面光洁如新,不见一点血腥。
他铺好软椅,为云青岫重新沏了一杯热茶,才将视线分给哆哆嗦嗦跪在门外的钟氏族人。
没了家主,他们像一群待宰的鹌鹑。
裴宥川指尖一弹,地面堆了一小滩谷穗。
“五阶以上的,进来。”
这句话落在他们耳里,不啻于阎王催命。
等于五阶以上的,进来等死。
众人心有戚戚,想要反抗,但家主的死相还历历在目。一时间犹豫着,又怒又惧。
裴宥川曲起食指,轻敲桌案:“本尊耐心有限。”
“他爹的,死就死!”一位族老咬牙爬起,踏入正厅。
陆陆续续,十余人神色各异,僵硬站在厅内。
一位蓝衣青年慢吞吞站起,低着头也走进来,他像是在神游天外,撞上了一位族老后背,才后知后觉停下。
族老狠狠剜他一眼:“天生的缺心眼,要死了知不知道!”
青年对他的话反应平平,视线扫过地面,眼睛忽然一亮。
他礼貌询问:“这个,能捡吗?”
钟氏族人的表情精彩纷呈。
这是显死的不够快,要拿头奖啊!
“可以。”温和声音带着几分浅笑。
十余人悄悄抬眼,看向裴宥川身旁的青衣女子。
魔主站着,她坐着喝茶。
很显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玄微仙尊了。
众人努力掩饰,仍压不住心中的厌恶与恨意。
如果不是她,阴鬼蜮早就踏平仙州了,哪还有这么多破事!看着仙人之姿,不知背地里如何祸乱媚主!
在族人忿忿时,青年回以一笑:“多谢。”
他挽起缝满补丁的衣袖,蹲下拾地上的穗谷,手指一捻,露出饱满的谷粒,仰头问:“好漂亮的种子,这是从哪来的?”
没有惊惧,只有真心实意的惊叹。
钟氏族人:“……”
果然是来路不明的野种,脑子也不正常。
云青岫浅笑:“你们尊上改良的。”
裴宥川目露奇异之色,看向云青岫。
青年点点头,将谷穗一颗颗拾起:“尊上不愧是尊上,农道也有所涉猎。这些种子能否给我,我可以让它的产量翻上几倍。”
一位族老终于忍耐不下去,怒喝道:“钟俞!是我小看你了,对着刚杀了父亲的仇敌还能如此装傻糊弄,摇尾乞怜,你以为讨好几句,这魔头会放过你,蠢笨!”
魔息倏地放出。
族老气息断绝倒地。
裴宥川漫不经心弹了弹指尖,垂眼看钟俞:“你是钟氏家主之子?”
钟俞把所有谷穗小心翼翼收进兜里,摇头道:“不算吧,他们都叫我杂种,我应该不是他的儿子。”
“这谷穗并非本尊一人功劳,是受师尊指导得来。”
钟俞恍然大悟,看向云青岫,夸道:“玄微仙尊不愧是尊上的师尊,果真厉害。我研制多年,进展不佳,仙尊到阴鬼域不久,就能看出关键。”
裴宥川低低一笑,和颜悦色道:“今日起,你便是南荒域的新荒主。”
“有异议者——”裴宥川瞥向死不瞑目的尸首,笑意森然,“下场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