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怪胎
一夜之间, 南荒域换了新荒主。
新荒主是钟氏前任家主之子,血脉存疑,听说是多年前家主受伤流落乡野, 与农家女春风一度留下的血脉。
孩子拿着当年信物找上门时, 前任家主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段,便收入府中,当养个闲人。
钟俞像一株杂草在钟氏生长。
住在落魄小院, 扛着锄头在院里开垦一片地,每天埋头种地。
见过他的, 都会骂一句“怪胎”。
钟俞天生心如顽石,除了种地, 什么都入不了眼。打骂、欺辱于他而言不如一株秧苗长势好值得记在心里。
云青岫与裴宥川在荒主府停留了五日。
南荒域内人心惶惶。
五日里,玄金衣袍成了世家之主的心头噩梦。
心怀异心者, 人头落地。
他们试图联合起来抵抗,但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 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徒劳的。
来自魔宫的僚属迅速控制了南荒域内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 新任掌权者都是傀儡,受魔主直系下属的监管。
裴宥川在外雷厉风行重整南荒域, 云青岫在荒主府内与钟俞交流种子改良。
钟俞搬出成堆手札,里面记录了他这些年的种植经验。
云青岫大致翻阅,不由赞叹此人的确是个农学奇才。
“你为何喜欢种地?”
钟俞与她保持着恰当距离, 坦诚答道:“我娘喜欢种地, 我也喜欢。并且, 种地是一件很纯粹的事, 你对它上心, 它会以产成回馈。不像他们,表面一套, 背地里更多套。”
云青岫赞同:“看得很通透。你对荒主之位,怎么看?”
“不太感兴趣。”钟俞耸耸肩,“我不懂治理事务,还不如种地。”
云青岫浅抿一口茶,压下灵脉深处隐隐剧痛,面不改色道:“治理一域如同种地,用人如撒种。用人得宜,城池繁荣,反之亦然。”她点过成堆手札,微微一笑,“无人教导,仅凭自己就能修至五阶,独自摸索,在农学一道有此成就。”
“钟小郎君天资聪颖,如果有心想学,定能学会。”
钟俞神情微变,沉默许久,最终笑叹:“小时候,我娘说我是个聪明孩子,临死前叮嘱我,到了钟氏要藏锋,勿争勿抢。”
“既然仙尊看得起我,那就试着争一争。”
与聪明人谈话,总是格外顺利。
云青岫道:“阴鬼蜮种的作物,与仙州同根同源,依赖灵气生长。环境不宜,再怎么筛种改良,产量也是有限。”
“可阴鬼蜮内并无灵气,仙尊打算怎么做?”
云青岫的想法很直接,既然需要灵气生长,那就在农田下布简易聚灵阵,阵心置一颗极小的灵石,可从播种用至丰收。来年播种,只需要再次放上新的灵石。
钟俞半天没说话。
但南荒域的农田数量就很庞大,更不用说整个阴鬼蜮境内的总数。这并非短时间内能办到的事。
况且,阴鬼蜮内也不产灵石。
云青岫看破他心中所想,再次开口:“西荒域盛产黑石矿,此物仙州没有,是绝佳的锻造材料。”
他缓缓开口:“仙尊是希望两界放下仇怨,互通往来。”
“仙尊的良苦用心,大部分魔族都不会理解,亦不会感激。他们只想开战,发泄仇怨。”
桌案上展开一卷南荒域地图,幻象投至上方,可随意放大缩小。
云青岫操纵着地图,在心中飞快估算,随意笑笑:“做事只求无愧于心,旁人怎么想,那是他的自由。”
钟俞默然许久,主动为云青岫重新沏了一杯热茶。
“仙尊与传闻中很不一样。”
“什么传闻?”云青岫大致算出所需的聚灵阵数目,下意识端起轻啜一口,神情一阵扭曲。
烫得差点把人送走。
大意了,平时送到她手边的茶都由裴宥川经手,温度永远正好。
“嗯……”钟俞支着下颌,沉思片刻,一本正经复述:“阴鬼蜮内都说仙尊容貌艳丽,狐媚惑主,在尊上面前与背后是两幅面孔,实则脾气喜怒无常不好相与。”
云青岫:“……”
这人设听起来怪耳熟的。
紧接着,钟俞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这些话形容尊上似乎更合适。”
云青岫为他敏锐的洞察力默默点赞。
…
离开南荒域时,盘根错节的几大世家已成散沙一盘,对裴宥川俯首帖耳。
钟俞稳稳当当坐上了荒主之位。
朴素车架驶离南荒域,前往西荒。
云青岫从一日吃一次药,变成了一日两次。
食荒兽脚程很快,两日便已抵达西荒主城下。
西荒域黄沙围城,砂石黑矿裸露,红月悬于半空。
身形枯槁,面容麻木的普通魔族被玄铁链串着,如同猪狗被持鞭的管事驱赶出城。
其中一人跌倒在地,管事破空挥去一鞭,嘴中骂道:“老实点,别想着偷懒!去晚了采不齐今日的数,你这条贱命抵得起么?”
长鞭划破本就褴褛的衣衫,留下紫红渗血鞭痕。
那人哀叫一声,有气无力哀求:“大人,我、我实在没力气了……”
“没力气?那就去找你祖宗团圆!”管事露出凶恶嘴脸,长鞭灌入荒息,倒钩刺出,朝那人重重落下。
红月色,银光闪过。
管事的手腕先是一冷,随后微痒,潮水般从血从他的手腕处喷出。
攥着长鞭的断手咕噜噜滚到地上。
“谁!谁敢断老子的手?”管事暴跳如雷,四处环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可是在为荒主办事!”
他用视线钉住不远处的一辆车架。
白衣少年倚着车辕,一手抱臂,一手指尖薄刃旋转。银白利刃在他指间翻飞,像振翅欲飞的蝶。
管事莫名胆寒,色厉内荏逼问:“你、你是何人?”
少年唇角弯弯,指间薄刃闪电般射出,“杀你的人。”
管事颈间多了一道红痕。
他仰面倒下,尸首分离,身下汇聚一滩血泊。薄刃从他后脑飞出,转瞬斩断了所有玄铁链。
重获自由的人们木讷站在原地,像乖顺的羊羔。
少年用荒息提起管事的头颅,“你们可以走了。”
众人麻木对视一眼,刚刚被管事鞭打的人艰难爬起,扯出苦笑:“多谢小郎君,我们没地方去。”
“你们没有住处?”
“有的。”那人笑容愈发苦涩,“但没采完矿就回去,是重罪,要牵连一家老小。”
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怎么办?管事死了,我们肯定也活不成了。”
“唉,多管闲事,再熬两日我就能回家看老母了,现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又是世家小郎君学行侠仗义那套,杀了就走,管什么用,麻烦还是我们的。真他爹的倒霉,不让人活了!”
裴宥川冷眼旁观,掀起唇角:“既然如此惋惜此人死了,不如我送你们去作陪?”
众人:“……”这小郎君脾气好差!
“好了,回来。”车内之人曲起手指,轻敲两声,语气满是无奈。
裴宥川不再管他们,头颅扔在驾车处,施过清洁术才挑帘入内。
车架向着主城长驱直入。
“被绳子束缚太久,骤得自由,不知所措是正常的。何必动气?”
裴宥川哼笑:“我可没有师尊心善。枷锁被斩断还想为奴,活该在地里烂着。”
云青岫倚着软枕,正核对布下聚灵阵所耗的材料总数,无奈抬眼:“一界之主,说话这样不宽容。”
他理所当然道:“他们又不是师尊,我为何要宽容?”
“……”
云青岫被他哽住,将难以理清的账扔过去,“牙尖嘴利,算账。”
裴宥川乖乖接过,认真核算起来。
车架内燃着两盏琉璃灯,融融光影在少年侧脸流淌,勾勒出立体剪影。
云青岫看了半响,问道:“扶光,游历这些日子,你有何感受?”
短短五日,他能将南荒域盘根错节的势力瓦解成散沙,恩威并施让余下臣服,可见深谙御下之道。
裴宥川一目十行核算完,抬眼望向云青岫,黑瞳幽深:“我明白师尊的意思。”
“师尊想让我亲自看见阴鬼蜮内的不公,知晓作为魔主的职责。”他微微一笑,“他们的苦难,并不源自我,即使源自于我,又如何呢?”
“世间生存本就是弱肉强食。”黑瞳愈发幽深,透出几分阴鸷偏执,“我对拯救弱者的桥段不感兴趣。”
云青岫的心微微一沉。
裴宥川弯了弯眼眸,语气乖顺:“师尊知道我的过往,就知道我并非良善之辈。但只要是师尊所希望的,我都会去做。”
“前提是,师尊永不离开。”
第62章 “师尊,我与他本就是一体,何必分得这样清楚?”
西荒域荒主府灯火通明。
比起南荒域, 这里的建筑更加粗犷,外墙用黑晶矿石堆砌。
府内酒肉池林,美人充当灯架, 提灯静立。
宴席上首, 一座肉山格外显眼,他左拥右抱,俊逸清雅的少男柔若无骨依附在他怀中。
一个下属连滚带爬跑到肉山身旁, 慌张道:“荒、荒主,那位来了!”
西荒主一把挥开怀中的美人, 阴森瞥他一眼:“慌什么,来了就来了。本荒主早有应对之策。”
俊逸少男跌在地上, 痛得颤抖,却不敢出声。
一道荒息轰开大门。
双目圆睁的人头重重砸在西荒主面前桌案, 杯盏倾倒一地。
他面不改色,拂去衣袍上的酒渍, 庞然身躯起身相迎。
笑起来时, 眼睛几乎陷入肉中,只剩一条窄缝:“恭迎尊上大驾。早知尊上要来, 已备好宴席相迎。”
“此人定是冲撞了尊上,是我御下不严,有罪, 任凭尊上责罚。”
众人跪倒满地, 恭敬相迎。
玄衣青年缓步踏入, 漠然打量奢靡不菲的庭院。
见他不语, 西荒主抬手一挥, 停下的歌舞再次开始。
轻歌曼舞间,他笑着迎上去, 恭恭敬敬递上两枚玉牌。
“此物可表我对尊上的诚心。”
一枚是号令西荒域大军的兵符,一枚统管西荒域境内所有黑晶矿脉。
西荒主手中一轻,两枚玉牌已被勾去。
裴宥川扯了扯唇角:“你倒是很懂规矩。”
西荒主悬着的心落地,后背渗出汗,腻腻黏在一块。
他面上不显,笑容更加热切:“身为臣属,自然一切都听尊上号令。”
“除此外,还有一物献给尊上。”
他拍了拍掌,即刻有人呈上一瓶丹药。
“此丹名为鸳鸯缠,是调教人的利器,吃下后,再傲的骨头也能折断,绝无背主可能。”西荒主得意指向安静跪地的少男,“他先前也宁死不屈,如今变得乖顺可心。”
裴宥川拈起其中一枚丹药。
西荒主笑容恭敬,心中愈发得意。
他就知道,这东西一定合魔主心意,那玄微仙尊是什么人,半步飞升,仙洲第一人,这样的人,怎会甘于屈居人下。
但有了这东西就不一样了。
“只需每月一颗,保证服丹之人绝无二心。此丹原料难得,剩下的都已给了尊上,若再炼了新的,我定即刻呈上。”
裴宥川淡淡道:“你很忠心。”
西荒主心中一喜,胆子更大了些:“尊上谬赞,我这还有些调教人的窍门,不如先入席……”
他倏地对上一双红瞳,话音戛然而止。
庞大肥硕的身躯深深陷入地面。
黑靴踩上西荒主的心口,裴宥川眼眸低垂,瞳中似有鬼火跃动。
他替云青岫感到不值。
为这样一群死不足惜的蠢货未雨绸缪。
荒息扯开西荒主的嘴,鲜血横流。
满满一瓶丹药灌进他的口中。
西荒主目露惊恐,口齿不清地挣扎:“为、为什么……我对你如此忠心!”
裴宥川指间薄刃射出,一截紫红信子从他口中掉出。
西荒主说不出话了,只能惊恐万分盯着裴宥川。
他看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
宴席之上的人四处逃窜,荒息筑起结界,围困整座府邸。
裴宥川歪了歪头,活动五指,像是得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真不错。”他微微一笑。
随后,魔息轰出,西荒主大半身体化作一滩碎肉,魔息扼制他自愈的能力。
他留了西荒主一口气,让其尽情享受鸳鸯缠的滋味,然后起身向外走。
每走一步,荒息溢出,无数惨叫湮没在荒息中。
火光映红半边夜幕,星星点点的火星子飘荡在空中。
…
云青岫倚着车内软枕浅眠了一会。
醒来时,裴宥川还没回来,灵脉再次涌起剧痛。
细密冷汗瞬间冒出。
她指尖微颤,倒出三颗药吞下,片刻后,剧痛被缓缓压制下去。
车帘挑起,玄色身影弯腰走入,挡住了身后死寂的荒主府邸。
森森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目露奇异之色,盯着云青岫看了片刻,浅笑道:“师尊?”
“怎么弄成这样?受伤了?”她握住裴宥川的手腕。
裴宥川的眼眸似墨色与朱砂交融,绮丽异常。
他垂眼看被握住的手腕,指尖沾了血。
“哦,这个。”他弹出一道魔息,血迹与身上的血腥气荡然无存,“处理不长眼的废物沾上的。”
指尖拂过云青岫的侧脸:“师尊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没事,睡得不太好罢了。”云青岫蹙眉揉了揉手臂,“怎么去了这样久?”
“西荒主设宴款待,闲聊了片刻。可惜话不投机,只好将他杀了。”
裴宥川唇边凝着笑,正力度适中按揉云青岫的手臂。
灵脉长久无灵力滋养,会滞涩淤堵,这样的按揉能稍微缓解不适。
云青岫微微皱眉。
不是她的错觉,裴宥川今日看起来格外乖戾。
是天魔之主的意识影响加深的缘故?
“西荒主说了什么冒犯之言?”
裴宥川扯了扯唇角:“污言秽语,师尊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你今日有些……”
揉捏的手顺着宽大袖袍钻入,贴上细腻肌肤,硬生生打断了云青岫的话。
另一只手握住腰,裴宥川俯身逼近,将她困在车架的夹角。
他咬字清晰,柔声唤着:“师尊。”
这一声喊得云青岫脊背微微发麻。
心里的疑虑更重。
她忽然勾住裴宥川的脖颈,仰头朝他贴去。
额心将要相贴的瞬间,裴宥川侧过头去,将她按在怀中,低声轻笑。
胸膛因低笑而微微颤动。
“师尊竟这样主动?”
云青岫的意识有刹那空白,她抬起手肘一撞,将对方逼退两步。
正要开口,夜风卷起车窗纱帘,烈烈火光点亮了半边夜幕。
“……你杀了多少人?”
裴宥川好整以暇看她,唇边笑意玩味:“一个也没留。”
云青岫盯着他,怒色一闪而过:“天魔之主。”
他的笑淡了几分,再次逼近,嗤笑道:“我们本就是一体,师尊何必分得这样清楚?”
云青岫一掌挥去,“扶光呢,他去哪了!”
他轻而易举扼住挥来的手,顺势压在车壁,五指钻入指缝,与之十指相扣。
“师尊,我就在这。”
“你不是他,滚出他的识海!”
一声怒喝下,裴宥川的神情微微扭曲,他咬牙按住暴动的识海。
云青岫迅速拽下他腰间装有灵石的乾坤袋。
“这话说得让人伤心。”他眼底猩红一片,笑盈盈看她,“我杀了那群不懂师尊好意的蝼蚁,师尊为何不领情?他与我有什么区别?他能杀人我就不行?”
车内黑雾蔓延,鳞尾从雾中生出,卷上云青岫的手,乾坤袋被甩远。
“师尊蛊毒未解,还是不要擅用灵力比较好。”
更多的鳞尾卷上,他垂首抵近,两人几乎鼻尖相触。
“我们的意识很快就会相融,师尊不必如此抗拒。”
灼热气息缓缓贴近。
云青岫道:“扶光。”
昳丽面容瞬间扭曲,眼瞳中黑红之色来回交替,最终褪成如墨黑瞳。
裴宥川紧咬牙关,扬手撕碎了车内荒息与鳞尾。灵气卷过,血污被清理干净。
他低头看见云青岫腕间的红痕,厉色一闪而过。
云青岫一把攥住他的手,“扶光,让我入你识海看看。”
裴宥川单手拥住她,眼底是化不开的郁色。
“师尊,对不住。”他闭了闭眼道,“我可能要离开几日。”
…
裴宥川在西荒域主城购置了住处暂住。
是山上的庭院,远离城池。
他极少回来,偶尔回来时,身上犹带森森血腥气。
一部分来自于他杀的人,一部分来自他自身。
云青岫很清楚,他的失控越来越频繁了。
否则不会带着血腥气出现在她面前。
夜色寂静,云青岫在疼痛中醒来。
睁眼时,枕边依然无人。
她熟练摸到药,再次吞下三颗,然后下榻出门。
侧屋的窗户黑沉沉,没有动静,像是无人。
云青岫抬手按上门,没推开。
“扶光?”她急促叩了几声。
裴宥川后背抵着门,淅淅沥沥的血顺着指尖流淌,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手背青筋暴起。
他一言不发,抬手落下结界。
一切声音被阻隔在结界之内。
识海里的红息越发浓郁,它的声音充满蛊惑之意。
“你我本为一体,相融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抗拒的。你如此爱重师尊,我自然也是,相融后,绝不会伤她分毫。”
裴宥川眼中厉色更甚:“滚!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提师尊?”
它低笑一声:“大婚之日将近,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届时你我相融,* 师尊还分得清吗?”
裴宥川挥剑再次落下一道伤,保持眼中清明,咬牙道:“我不是你,我只是我。”
“我姓裴,名宥川,字扶光,师承玄微仙尊,与你毫无干系!”
红息气焰被压,再次凝成小小一团。
它冷冷嗤笑:“好啊,敢打个赌吗?就赌师尊对你有多看重。以大婚之日为期,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出现。”
裴宥川重重喘息,力竭半跪。
血肉外翻的伤口迅速愈合,他弹出一道灵力,血腥气清扫一空。
结界散去,裴宥川推开屋门。
门外之人乌发素袍,唇色浅淡,在夜风中像要羽化而去。她眼中盛满焦急,攥住他的手细细检查。
“是天魔之主残余的意识又……”
裴宥川忽然拥住云青岫,埋在乌发间。
“师尊会一直陪着我吗?”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
“就是想再问一次。师尊会吗?”
云青岫微微点头,最终应道:“会。”
裴宥川抱得更紧,弯了弯唇角:“好,那我就安心了。”
第63章 “师尊喂我吃一个吧。”
自那夜后, 裴宥川的状态稳定下来,不再失控。
西荒域势力被重新洗牌。
魔主一夜屠尽荒主府传得纷纷扬扬。如今,只要提起裴宥川的名号, 阴鬼蜮内无人不胆寒。
新任荒主是位实力强悍, 但一根筋的魔族,崇尚绝对的力量,因此对裴宥川心悦诚服, 无论说什么都一律照办。
矿脉与兵权握在裴宥川手中,从魔宫调了臣属监管开采事宜, 废除了先前残忍严苛的奴役制。
西荒域处理完,朴素车架一路向东行驶。
越过东西界碑, 进入东荒域后,气候变得温和清爽。
路上时常能看见玩乐的孩童, 笑容无忧无虑。
云青岫了解过阴鬼域的势力体系。东荒比起其余荒域最为富庶,之前的东荒主死后, 他的子侄上位, 此人没什么野心,不热爱战争, 统治得还算井井有条。得知裴宥川入境,主动将一切事务递交,兵权也主动交出。
见此人识趣且无异心, 裴宥川对只他敲打了一番, 安排了魔宫臣属接管部分事务, 权当监视, 并没有取他性命。
…
东荒域主城附近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小镇, 是阴鬼域中难得的环山绕水之景。
小镇名为柳溪。
街巷以青石铺成,错落有致。
两日前, 柳溪镇上搬来了一户新人家,车架瞧着朴素却缀有金铃。
有镇民远远瞧过,下车的两人气度仪态都不似常人,长得像神仙下凡似的,像是一对姐弟。
他们买下一座两进小院,院外栽有一棵古槐,枝丫茂密,延伸至院墙内。
参天槐树下,是镇子的小学堂。授课先生是位鹤发老人,姓关,身形矮小,面容和善。
许多年前重伤路过镇子被镇民搭救,此后就留在这教镇上的孩子修炼,还顺带做镇上的郎中。
今日,一群孩子们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李先生来。
胖头嘀咕:“李先生是不是上山采药去咯?”
镇民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找李先生,他上山采药是常有的事,偶尔会忘记通知孩子们放假。
福妮眼睛一亮:“那、那咱们今天不用听学啦?”
有孩子提议:“咱们去柳溪里摸鱼吧!”
栓财指向参天槐树:“摸啥子鱼,太没意思咯,爬树去,正好瞧瞧这户新搬来的,我娘说,长得像画里的神仙!”
孩子们都看向二花,她是这群孩子里年龄不是最大,修炼天赋却很好,李先生有意收她做弟子。
因此,她在孩子堆里地位很高。
二花坐在矮墙头上,双丫髻绑着红绳,左脸生有三道暗紫魔纹,草鞋在脚尖一晃一晃的。
“咔嚓”几口,她吃光一颗脆桃,手在墙头上随意蹭了几下,轻巧落地,气定神闲发话:“那就去看看。”
一群孩子欢呼着涌到古槐旁,动作灵巧的三两下就爬上了粗壮树枝。
二花无需爬,脚下借力一蹬,翻身就稳稳落在枝丫上。
孩子们眼中的羡慕都要溢出。
栓财哀求道:“好姐姐,二花姐姐,李先生说的‘心无杂念,引荒息入体’我搞不明白咋回事,你能不能再教教我?”
二花像灵巧的猫,蹲在枝头上往院子里眺望,头也不回道:“你要是能安静听先生一节课,不挠屁股不抓头,我就教你。”
栓财哭丧着脸:“不成不成,这太难啦,有没有什么简便的法子……”
二花拨开碍事的繁茂枝叶。
这座小院是镇子的商户留下的,做生意搬去了城里,空置了几年。
院中荒草丛生,偶尔会有能学人叫的鸟儿啼鸣。
孩子们把它定为探险宝地,隔三差五顺着槐树的枝丫爬到院子里探险。
不过两三日光景,荒草变成了新栽的花圃,院墙栽了两棵金桂,秋夏之交,枝头已有金黄花苞。
屋檐回廊整洁如新,悬着漂亮的琉璃灯。
“好姐姐,好姐姐,教教我吧……”栓财在后面叫魂似的喊。
二花想探险的心蠢蠢欲动,不耐烦道:“回家找你娘借根麻绳,往房梁一扔,吊上去就成了。我给你烧香祷告,保佑你下辈子投个天资过人的好胎。”
福妮听得咯咯笑:“栓财,我也会给你多烧几炷香的。”
栓财又恼又羞,与福妮拌起嘴来。
二花没兴趣参与这种无聊的吵闹,两三下爬到延伸进院落的那根枝丫,如往常一样,借力跃过院墙,调整好落地的姿势。
即将跃过院墙那刻,空中浮现出水波纹路。
“砰!”二花被一股巨力弹回,仓促间及时调整身形,才得以狼狈抓住树枝,没飞出去。
“二花!”“二花姐!”
孩子们被吓傻了,七手八脚将人拉上树枝。
“闹鬼啦!院子怎么进不去了?”
“这、这是不是李先生说过的结,结啥来着?”
二花揉着肿起的脑门,不耐烦道:“结界,你们听学的时候能不能……”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倏地一停。
回廊下,雾青身影迎着日光走来,抬眼望向古槐繁茂枝头。
夏末初秋的风拂过,吹动衣袍与淡青发带。
日光为素白面容镀上柔和浅淡的光泽。
“墙上设了结界,伤着没有?”她温声问。
孩子们都看痴了。
二花呆呆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墙垛上抹过,连忙藏到身后,一张脸憋得通红。
“没、没事!我很结实的,一点事也没有!”
…
样貌怪异的孩子们乌泱泱聚在院子里。
他们格外谨慎,乖乖坐在小木凳上,生怕踩坏那些从未见过的美丽花草。
云青岫正俯身为二花上药。
清凉柔润的药膏均匀涂抹在鸡蛋大小的肿包上。
青色衣襟,精巧的莲花银缀,淡青飘带近在二花眼前,她还嗅到了浅淡冷香。
二花的手放在膝头,差点把裤子攥出两个洞。
从耳朵到脖子都红透了。
“好了。”云青岫笑着收起药,看了眼好奇地要命但规规矩矩的孩子们,问道,“你们是镇子上的孩子?”
他们呐呐点头。
福妮怯生生开口:“今日李先生不在,我们、我们就想爬到槐树上看看。这座院子很久没人住了,我们以前经常来……”
原来是小孩们的秘密基地。
想起前两日经常听见院外有老人家讲授修炼之道,那应该就是“李先生”了。
他授课的声音又缓又长,都是很基础的修炼方法,云青岫听着这声音,连着两日午觉都睡得很沉。
今天没听见声音,原来是放假了。
云青岫拿出两包酥糖,分给孩子们。
有糖吃,他们都放松不少,开始叽叽喳喳起来,大着胆子与云青岫说镇子上的趣事。
古槐繁茂的影子渐渐西移。
镇子上空炊烟袅袅,街角处,翠婶提着木桶晃晃悠悠走过。
木桶里,有几尾鲜活河鱼。
一道高挑忽然停在她面前。
“这鱼卖吗?”
翠婶一抬头,木桶险些砸在地上。她认出这是前两天才搬来镇子的小郎君,心中感叹怎会有生得如此好看之人。
“这是自家养的,小郎君如果……”
少年迎着夕阳,雪白衣袍染上深深浅浅的光晕。他递出一块黑晶矿,“够吗?”
翠婶眼睛都挪不开了。
乖乖,这都能抵自家整年的衣食用度了。
“哎哟,用不着用不着。”她连连摇头,熟练地抓住最肥美的一尾,用细绳穿过鱼嘴,递给他,“自家养的,不值钱,小郎君想要,拿去就是了。”
裴宥川勾住细绳,指尖一弹,黑晶矿落入翠婶袖袋,对她略略颔首,转身离开。
身后安静了片刻,传来匆匆脚步声。
“小郎君,你给得太多了,真不值几个钱,都是邻居送你条鱼有啥呀?这钱你还是收回去吧。”
裴宥川脚步不停,淡淡道:“既然给你,收下就是。”
翠婶提着桶拦在裴宥川面前,絮絮叨叨:“小郎君,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家不易,再多的金银也不能这样花呀。我可不能白拿你这么多钱。这样,往后我每日送几尾鱼过去,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我说,行不?”
裴宥川平淡应下。
翠婶松了口气,从背后箩筐取出一个竹篮,装满了深紫的果子,指节大小,饱满多汁。
“这是镇子山上才有的,咱们管它叫蛇莓子,也就这段时日能吃到。”
也不管裴宥川要不要,翠婶硬塞到他手里,笑眯眯道:“我得回家给娃儿做饭了,明天一早,给小郎君送鱼。”
妇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巷转角。
裴宥川提着一尾鱼,搂着一个竹篮回到古槐旁的小院。
还未进门,就听见了里头热闹的声音。
院中,一群半大孩子围在云青岫身旁,她正在教如何引荒息入体,并化为己用。
二花屏气凝神,一缕荒息从指尖飘出,颤巍巍托起草蚂蚱。
它晃晃悠悠飞起来。
孩子们乐得直鼓掌,高兴地像过年。
二花眼睛亮闪闪,激动道:“云姐姐,我……我成功了!”
云青岫眉眼含笑,夸道:“这么快就能化为己用,悟性不错。”
忽然,她似有感应,望向院门外,“扶光?”
裴宥川跨过院门,走至云青岫身旁,伸手拈去乌发间的一点碎叶,弯了弯唇:“阿姐在教他们术法?”
叽叽喳喳的声音安静下来,看见裴宥川,孩子们都莫名有点敬畏。
云青岫朝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家中弟弟。”
孩子们向他乖巧打招呼。
二花忽然拍了拍脑袋,叫道:“完了!我娘叫我去打草,一捆都没打!”
同伴有难,孩子们很有义气,拍着胸脯说帮她打,同云青岫道别后,闹哄哄散了。
二花跑到门口,脚步一缓,扭头期期艾艾问:“云姐姐,明日、明日我们还能来吗?”
云青岫浅笑点头。
他们满脸喜色,小旋风一般跑远了。
院子重归静谧。
裴宥川洗净蛇莓子,先尝了一颗,确认无毒后,拈起一颗递给云青岫。
温热唇瓣擦过他的指尖。
云青岫眼睛微微一亮,“这果子不错。”
蛇莓子汁液鲜红,染在唇上如同晕开的口脂。
裴宥川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眼眸弯弯:“是吗?我也想尝尝,师尊喂我吃一个吧。”
云青岫伸手拈起一个,同样送到他唇边,“的确好吃,试试。”
他不吃,反而将这个递到她唇边。
“不是要吃吗?”
裴宥川没答,只目光灼灼看她。云青岫不解,只好张口吃了第二个。
蛇莓子入口的瞬间,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扶住她的后颈。
薄唇与高挺鼻梁一齐压下。
蛇莓子被舌尖碾过,酸甜汁液四溢。裴宥川不断掠夺果子汁液,吞入腹中。
半晌,他才直起身来,盯着变得嫣红的唇瓣,黏腻阴暗的情绪暂时得到满足。
“果然很好吃。”
第64章 “师尊这是舍不得我?”
少年体温灼热, 贴近时像火炉。
云青岫热得出了薄汗,见裴宥川再次凑近,她抬手抵开, 轻斥:“胡闹。”
“与师尊亲近, 怎么算是胡闹?”裴宥川眼中盛满笑意。
素白面容与唇瓣都染上薄红。
肤色过白,染上薄红时,反而露出几分倦容。
“师尊近来脸色都不太好。”
云青岫揉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太忧心了, 解毒丹药总会有一些副作用的。”
“我眯一会,你忙去吧。”她往后一仰, 陷进摇椅蓬松软枕里。
“好。师尊睡醒,正好用饭。”
裴宥川取来薄毯, 为她仔细盖上。
暮色浸透云层,霞光深深浅浅, 犬吠与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飘过院墙。
伴着这些声音,云青岫很快就睡沉了, 一只手垂在扶手旁。
裴宥川垂眼握着她的手, 摸到微凉的指尖。
他顺势扣住脉门,一缕灵息探入。
的确有在好转, 蛊毒也淡去不少,可是为什么,她看起来很是疲累?
或许, 真是药物所带来的影响。
裴宥川将垂下的手放回薄毯里, 坐在云青岫身旁, 取来一筐青色刺球, 将它们逐一耐心剥开。
剥开青色带刺外壳, 里面是棕褐色的硬壳果实。
再去掉硬壳,才是金黄的果肉。
裴宥川很快便剥完一筐。
他侧目看去, 天光垂落在云青岫面容,令他想起昔年游历时,曾在鼎盛香火里见过的神女像。
晚风徐徐,他不曾察觉自己的神情柔和至极。
深重爱意与仰慕、依恋、偏执占有揉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留住他的神明。
…
炊烟袅袅,红月爬上古槐枝头。
云青岫朦胧睁眼,对上一双漂亮黑眸。裴宥川正一眨不眨盯着她看。
他身后已布好桌椅和饭菜,淡淡灵力笼罩,饭菜还在冒热气。
“……怎么这样盯着我看?”
刚睡醒就被直勾勾盯着,多少有点惊悚。
裴宥川弯了弯眼眸,五指穿过乌发,为她理好散乱的发髻,“师尊好看。”
云青岫不动声色搓了一下手臂,实在是太腻歪了。
她甚至觉得,无论自己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事,裴宥川都会一味赞同。
这一觉睡得太久,浑身都有点发麻,她甩了甩胳膊。
裴宥川很贴心地靠过来,为她从指尖揉捏到肩颈。
云青岫舒服地喟叹一声,瘫在摇椅上,“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见师尊睡得沉,不忍叫醒。饭菜用灵力温着,晚些用也是一样的。”
裴宥川布好碗筷。
两人一起用饭,聊起这些时日重整阴鬼蜮势力,拔除世家沉疴,然后又聊到那群孩子。
云青岫道:“扶光,你明日出门吗?”
裴宥川摇头:“师尊有事要我去办?”
“有个叫二花的孩子,天资不错,明日你得空,指点一下她修炼。”
裴宥川挑眉:“师尊又想收徒了?”
上回他要杀施凛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云青岫无奈道:“收什么徒。镇上无魔修大能,为他们授课的李先生不过二阶,能教的有限。只是想你引她入门,不然这样好的天资,埋没在此可惜了。”
裴宥川神色暗了几分,扯着唇角道:“师尊总是这样关心旁人。”
想起傍晚回来时,那群孩子围着云青岫,她神情柔和的样子,心中阴暗情绪如野草疯长。
“师尊不在我身边时,我没有一刻不念着。可我在或不在,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无论与谁在一起,师尊都很高兴。”
云青岫:“……”
又踩到玻璃心徒弟的雷区了。
裴宥川眸光暗沉:“师尊心里一定觉得我气量狭小,烦人难缠。”
他的自我定位十分精准。
她稍稍移开视线,道:“还是不一样的。”
“师尊这话说得好没底气,不必违心哄我。”
小兔崽子怎么这样咄咄逼人!
云青岫忍不住捏了一下拳头。
刚刚那句话,完全不是违心之言。她不厌恶与人相处,但也谈不上喜欢,社交于她而言可有可无。
她只是习惯性释放善意,弥珍曾经吐槽过她是行走的中央空调。
但裴宥川是不一样的。
见旁人时,心境无风无澜。见他时,心境无风起涟漪。
裴宥川实在太过了解她,生活里的每一处,都有他的影子。
云青岫想,如果有一日长久分开,她一定非常不习惯。
许久没得到回应,裴宥川眼中闪过自嘲,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烦乱心绪:“与师尊开个玩笑罢了,用饭吧。”
“笨。”云青岫忍不住曲指敲他额头。
裴宥川眨了眨眼,表情怔然。
“你与旁人自然是不一样的。我这境界是为谁掉的?我对旁人何时有对你这样亲近?”云青岫很无奈,“整日想些乱七八糟的,打翻的陈醋坛子都没你酸。”
她轻轻叹气:“究竟要多喜欢,才能让你安心?”
裴宥川瞳孔震颤。
他的心如山谷豁然敞开,风无止息地刮进来。
比心跳更快的,是涌到眼眶的酸涩。
泪珠滑过眼下那点红痣。
云青岫一惊,赶忙伸手去擦,不由反思是不是语气太重了点。
“为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话音戛然而止。
裴宥川紧紧拥住她,像是要将人揉碎融进骨血。
每当他情绪失控时,黑雾涌动,鳞尾们热情地缠绕上来。
云青岫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艰难推了一下,没推开。
“我很害怕,怕师尊同我在一起,只是出于怜悯或是习惯。喜欢师尊的人太多太多,可我身无长物,万一抢不赢……”
云青岫顺着他的脊背轻抚。
“你是我教出来的弟子,怎么会身无长物?”
“如果只是出于怜悯或习惯,天底下可怜之人这样多,时常待在我身边的人也这样多,难不成个个都要喜欢过去?只有你一个,没有旁人,不许胡思乱想。”
裴宥川把头埋在她的颈侧,喃喃道:“好,有师尊这句话,哪怕让我去死,也心甘情愿。”
云青岫没忍住,在他背上用力锤了一下。
“裴宥川!”
他先是低低一笑,湿漉漉的气息洒在云青岫的脖颈间。随后抬起头,在她唇角轻啄。
“师尊别生气,弟子错了。”
云青岫一把推开,瞪他一眼:“吃饭。”
裴宥川眼眸弯弯,抱着她的胳膊,黏糊糊喊着师尊。
“师尊,弟子不想吃饭。”
云青岫咽下一口鱼肉,对上那灼灼目光,面无表情道:“你昨日答应了什么?”
一连几日纵欲过度,云青岫实在吃不消。昨日裴宥川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再胡来。
“师尊……”他换了幅可怜兮兮的表情,水光悬在睫羽上。
云青岫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造孽了。
“只一次。”裴宥川继续黏糊糊抱着她的胳膊,柔声蛊惑。
“你昨日也是这样说的。”
“这次绝不食言,师尊就答应我吧。”
云青岫才不信他的鬼话。
…
次日午后,二花带着孩子们来找云青岫。
院中只见身姿挺拔的玄衣少年,正在悠然浇花。
二花领着孩子们规规矩矩喊了一声“哥哥”,眼睛亮晶晶道:“我们来找云姐姐。”
他瞥了眼孩子们,唇边含笑:“阿姐累了,在休息,让我来教你们。”
二花内疚起来,一定是昨日缠了云姐姐一下午,才让她劳累的。
裴宥川教起人来远没有云青岫温柔。
他坐在石桌旁,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栓财下意识想挠屁股,一道荒息倏地打来。
“嗷!”他爆出一声惨叫。
又是一道荒息射来,裴宥川瞥他一眼,淡淡道:“静气凝神,噤声。”
栓财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憋住第二声惨叫。
在所有孩子都愁眉苦脸,只能勉勉强强感受到荒息,却无法引入体内时,二花盘腿坐在前面,八风不动,周身有荒息缓缓流转,脸颊上的深紫魔纹像流动般。
裴宥川打量片刻,的确如云青岫所言,修炼天资不错。
一缕荒息从他指尖飘出,融入二花周身的气流,引导她如何将荒息炼化为己用。
徘徊在突破门槛的二花如拨云见日,很快习得炼化法门,源源不断的荒息汇聚在她身旁,逐渐成了一个小漩涡。
日头逐渐偏移。
福妮与一个眉心长角的孩子也成功引荒息入体,踏上了修炼之路。
…
云青岫推门出来时,半大的孩子们兴奋极了,叽叽喳喳围在裴宥川身边。
一点也不见昨日的敬畏。
他站在孩童间,神色淡淡,态度很不热络,但至少没流露出厌烦。
似有感应,裴宥川侧身回首。
“阿姐。”他眼中漾开笑意。
孩子们肉眼可见变得更高兴。
二花笑得眼睛都没了:“云姐姐,我已经突破一阶了!”
福妮高高举手:“我学会引荒息入体了!”
“我也是我也是!”
“我咋还没学会,不想活啦呜呜……”
他们笑笑闹闹,滚作一团。
裴宥川走到云青岫面前,为她稍稍整理鬓发,乖顺道:“我今日在认真教他们修炼。”
言下之意很明显,他在将功补过。
补的自然是昨夜没信守承诺的过。
想起昨晚荒唐的场景,云青岫耳根微烫,脊背发麻。
她淡淡瞥了裴宥川一眼,压着声音道:“接下来三日,滚到隔壁屋子去。”
一转头,云青岫已换上温和笑容,朝二花等人走去,“来,为我展示一下你们的修炼成果。”
裴宥川顿时笑不出来了。
…
东荒域的事情暂告一段落,裴宥川出门的时间减少。
闲来无事时,云青岫会偶尔早起,与他一起去街市买菜,再买些孩子爱吃的糕饼酥糖。
因为李先生接连几日都没有在古槐下授课,孩子们隔三差五往院子里来。
买来的糕饼酥糖都分给了他们。
镇子上的人都知道新搬来的姐弟会修炼,还热心肠。
翠婶在小院外墙挂了个编织竹筐,每日清晨都往里面放新鲜的鱼和山上采来的蛇莓子,与一些难寻的山珍。
镇民们为了感激云青岫和裴宥川带孩子们修炼,也往里头放各种蔬果。
竹筐里总是满满当当的。
云青岫度过了悠闲的三日。
对裴宥川来说是独守空房的三日。
第四日夜晚,他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卧房,不敢再乱来,老老实实搂着云青岫。
两人相拥许久,云青岫渐渐困倦。
“师尊,我明日要去溧城一趟,之后就不必再出门了。”
溧城是东荒域大军驻扎之地,军队还未收整完,裴宥川得再走一趟。
“师尊有什么想吃的,我带回来。”
云青岫忽然清醒,微微皱眉。
真是不凑巧,竟然是明日要出门。
“明日回来吗?”
“我尽量赶回来。”他用薄唇碰了碰白皙耳垂,声音又低又沉,“师尊这是舍不得我出门?”
第65章 “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裴宥川离开时, 天边刚泛起曦光。
他走后没多久,云青岫也醒了。
昨夜下过一场雨,黎明的风卷起些许微凉湿意, 秋雨下过, 天已入秋。
云青岫从乾坤袋中取出束发用的银冠与发簪。
在阴鬼蜮游历这些日子,裴宥川抄了无数世家,流水般的天材地宝堆在乾坤袋里, 任她取用。
她手中这套发冠,便是用一块天外玄铁制成的。
发冠与簪身呈古银色, 刻有繁密法阵,因没注入灵力, 看起来只像寻常饰物。
云青岫倚坐在窗边长榻,手持刻刀, 细致将最后一重法阵补全。
天光由暗转明,玄铁碎屑簌簌掉落。
二花领着孩子们探头探脑进来时, 云青岫正好刻完最后一笔。
“云姐姐。”二花探进一个头, 用气音问,“走了吗?”
见他们做贼似的, 云青岫没忍住笑,招了招手:“进来吧,他出门了。”
孩子们大大方方推着小拖车进院子, 上面堆满土块砂浆。
他们动作利索, 在院墙根处找了块空地, 忙忙碌碌卸下东西。
日上三竿时, 一个结实窑炉搭成。
院外, 挑着咸酪的白婶子经过,云青岫向她买了十多碗, 分给孩子们吃。
细白柔软的膏体淋上自制的酸辣浇头,口感吃起来像咸豆腐脑。
白婶子手脚麻利舀出十多碗,笑眯眯道:“女郎太纵着他们了。你们这些皮猴子,一大早跑别人家院里瞎闹,还弄得像花猫似的,被你们爹娘看见,非抽一顿藤条。”
二花捧着一碗咸酪,扬着下巴道:“白婶,我们在帮云姐姐搭窑,才没有瞎闹。”
白婶子好奇道:“女郎搭窑做什么?想吃烤物,咱们镇上翠娘家男人手艺好,让他做去。”
云青岫轻笑摇头,递去一小袋钱币,“是我一时兴起,想亲自烤点东西。”
“今天是哥哥及冠生辰,云姐姐要做个蛋、蛋……蛋什么来着?”栓财舔了舔唇角的酱汁,挠头沉思。
福妮脆生生道:“蛋糕!”
孩子们也不懂蛋糕是什么,但听起来很好吃。
“啊哟,这钱我可不收了。”白婶子坚决不收钱,眉开眼笑道,“小郎君今日及冠,可得好好办,不如我将大家伙叫来,咱们置几桌席面,好好庆祝。”
想到裴宥川会面无表情坐在席上,云青岫连忙婉拒。
“多谢婶子,我家阿弟向来不喜热闹,不必麻烦邻里。”
“也是,小郎君一看就不像爱热闹的性子。”白婶子也不强求,“有要帮忙的,女郎尽管开口,左右这两天无事,大伙都闲着呢。”
送走白婶子,孩子们已经吃完咸酪,满眼期待看着云青岫。
“云姐姐,还有别的活吗?”
云青岫陷入沉思。
回忆着曾经参加过的小型聚会,她说:“麻烦你们替我采些野花来。”
孩子们干劲十足应下,旋风般跑出了院子。
云青岫捏碎了一块藏在乾坤袋内的灵石。
灵气入体的刹那,一口鲜血吐出,她强忍剧痛,胡乱咽下一把姜白溯给的丹药。
药瓶空了大半,剧痛才勉强平息。
云青岫用清洁术除去血污,唤醒识海内的系统。
她与系统沟通了目前的情况,并警告道:“大婚当日七星相连,天门开启时我将应劫,届时叫你帮忙,如果再敢装死,我捏碎你的本体。”
“你怎么能不信任我呜呜……”系统哭着咬手绢,“宿主你放心,就算碎成渣渣,我也会努力帮忙的!”
得它保证,云青岫心下稍定。
“今日叫醒你,还有一件事。”
系统紧张兮兮:“是有什么坏事发生吗?”
“你是上古神器,能查看异世资料吧?”
系统点头:“是可以的,宿主想查什么?”
云青岫下达指示:“查蛋糕制作教程。”
系统:“……啊?”
…
大股浓烟从窑炉喷出。
一人一统对着黑炭似的圆形物体陷入沉思。
云青岫指责:“你搜的什么教程?”
系统气鼓鼓:“我的教程一点问题都没有!是你灵机一动乱加东西,如果按我说的做,一定没问题!”
云青岫不信邪。
修道数百年,再玄妙晦涩的典籍都是一看就会,天下九道皆有涉猎。
区区厨艺,绝不可能难倒她。
她冷静开口:“再做一次。”
又是一阵捣鼓,系统紧紧盯着云青岫的每一个步骤。
它声嘶力竭:“不要把它们混在一起!……一勺够啦,不要再加了……对,轻点搅拌……等等!这不是在炼丹啊!!”
一人一统看着边缘焦黑,且是蘑菇云形状的膨胀糕体。
云青岫掰了一块,系统胆战心惊注视她吃下。
“宿主,味道怎么样?”
云青岫极力控制住表情,强行咽下后,只说了两个字:“想吐。”
系统:“……”心好累,想休眠。
…
二花带着孩子们走遍山上与柳溪边,采来了大捧秋日才有的鲜花。
回到院子时,二花看见云青岫坐在石桌旁,桌面摆了两盘造型奇特的东西。
孩子们将花放下,堆得像小山高。
花香浅浅淡淡飘在院子里,盖住了焦糊味。
二花凑近去看,桌面上所摆的东西像炸开的蘑菇抹了一层白浆,还插了一根白蜡烛。
有点像镇子祭祖时,放在坟前的贡品。
而且贡品比这好看许多。
栓财挠挠头:“呃……云姐姐,这个就是蛋糕吗?”
云青岫微笑推出其中一盘,声音温和:“没错。我做了双份,这份给你们吃。”
孩子们瞬间后撤两步。
云青岫:“……”
坚如磐石的道心有点要碎了。
二花勇敢踏出一步,目光坚定:“我来试试!”
孩子们看她如看英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云青岫扶额:“算了,就放这吧……”
“不,云姐姐做的,哪怕有毒我也愿意吃。”二花鼓起勇气吃了一口。
最外层的白浆冰凉滑腻,很甜,甜得二花有点牙疼。
里层是有些焦糊的蓬松糕体,也很甜,她嚼了几下,嚼到两片鸡蛋壳。
“二花,你觉得……味道如何?”
二花咯吱咯吱嚼碎鸡蛋壳咽下去,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从未吃过这样的,很新鲜,很特别。”
反正哥哥对云姐姐那么好,一定不会嫌弃味道的。
二花如此想着,底气更足:“好吃!”
“不过……”她看向不太妙的造型,委婉提出建议,“多些东西装饰会不会效果更好?”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帮忙。
采来的野花用清水洗净,挑出最漂亮的几支,剪去花茎,簇拥在蜡烛旁。
云青岫看着改头换面的蛋糕,目露欣慰:“不错,总算有点像了。”
孩子们也纷纷点头,终于不像贡品了。
院子里堆了太多花。
云青岫挑了一些插在细颈瓶中,一樽放在卧房,一樽放在院中石桌。
剩下的的花扎成了一堵花墙。
孩子们帮忙打扫满院飘落的花瓣。
花墙如打翻的调色盘,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细颈瓶中,插满了大红大紫的鲜花。
系统看了半晌,弱弱道:“宿主,这个颜色好像……”
云青岫正欣赏自己的作品,疑惑道:“怎么了?”
系统不吭声了。
很早以前,它就知道云青岫在艺术审美方面有问题。
处理完满院子的花材,日头已经微微西移。
云青岫决定开始备菜,亲自做一桌饭菜。
二花竭力阻拦,大脑飞速运转:“云姐姐,天色已经不早了,做菜很麻烦的。我去找人来帮忙,姐姐做一碗长寿* 面就好了,很简单的!”
栓财附和:“是啊,我爹烧的剁椒鱼可好吃了,我喊他来帮忙!”
孩子们七嘴八舌报出自家的拿手菜,很快就凑齐了一桌宴席。
云青岫:“只做一碗面,好像有些……”
二花趁热打铁:“不会不会,我娘说了,心意是最要紧的。”
孩子们四散找人。
镇上的人一早就听白婶子说今日是裴宥川的及冠礼,都很乐意帮忙。
没一会,孩子们搬来许多救兵。
翠婶与邻里都提着礼进门,礼物堆在花墙旁,像冒尖的山。
“一早就听白婶子说小郎君今日及冠。”翠婶笑道,“女郎歇着吧,他们几个都是熟手,包管弄出一桌像样的菜。我来教你做长寿面,这面简单的很。”
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
大人在灶前翻炒,小孩在井边洗菜,井然有序。
翠婶在一旁耐心教云青岫和面。
“加一点水,给它揉成我盆里这种面团……哎哟,水多了些,没事,再加点面粉……多了多了,再加点水……”
翠婶看着巨大的面团,干笑道:“没事,来,咱们擀面。”
二花站在云青岫身后,偷偷憋笑。
有一声没憋出,漏了声音,翠婶抬头与她对视。
母女俩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无奈。
…
溧城与柳溪镇相隔甚远。
裴宥川尽可能迅速处理了溧城军中事务,赶回柳溪镇时,暮色已经褪尽。
今日的镇子很奇怪。
每一个遇见他的人都在笑,说着“你阿姐对你可真好”“快回家去吧”之类的话。
他满心疑虑,步履更加匆促。
夜色里,小院掩在古槐下,院门间站着一道雾青身影。
她提灯而立,风吹动乌发,露出含笑面容。
裴宥川的脚步不由自主慢下来。
这一幕令他想起曾经雪夜外出除妖时,路过一户农庄,一道人影提着灯,正在等候晚归的家人。
那时尚不觉得有所触动,因为他没有家,自然无法理解。
但此刻,他有些明白了。
“师尊……”裴宥川喉间滞涩,定定望着云青岫。
云青岫自然拽过他的手,引着人往里走,“别愣着,来吃饭。”
裴宥川怔住:“吃饭?”
月色融融落于院中,似积水空明。
满院花香浮动,色彩繁多的花墙竖在一侧,石桌上的菜肴琳琅满目,一盘造型奇特的点心摆在正中。
云青岫转过身来,轻笑:“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第66章 不温柔的一夜
那个纠缠裴宥川三百余年之久的噩梦, 悄然无声消散。
他反手一拽。
云青岫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横在腰间,裴宥川从身后将她抱紧, 力度之大, 手中的提灯险些落地。
裴宥川沉默不言,浑身紧绷轻颤。
“从前没能给你办及冠礼,一直想找机会补上。”云青岫反手摸索, 毫不意外地摸到湿淋淋一片,“好啦, 今日生辰,高兴些。”
“高兴的……就是太高兴了。”裴宥川抱得更紧, 低声喃喃,“师尊, 别对我这样好。”
好到他觉得惶恐。
“又在胡说。”云青岫拍了拍他的手,满是无奈, “再不吃饭菜可要冷了。”
裴宥川极力压住汹涌情绪, 道:“好。”
石桌上的饭菜琳琅满目。
两人落座,裴宥川只扫了一眼, 视线定在藏于角落的一碗面。
粗细不一的面条在汤中沉浮,以翠绿小葱点缀。在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间,它显得很不起眼。
裴宥川越过满桌的菜, 伸手去端。
“等等……!”云青岫将他按住, 微微一笑, “不急, 先尝尝其他的菜。”
“好。”裴宥川顺从点头, 看向菜肴中央那盘插满花的奇特食物,将其端起。
云青岫再次拦下他, 硬着头皮道:“……这个也不急,先尝尝别的。”
裴宥川定定看她片刻,扑哧一笑,眼眸弯弯道:“原来师尊也有不擅长的事。”
昳丽面容浸润在月色中,眼角眉梢都含着散漫愉悦的笑,既俏皮又狡黠。
云青岫:“……”
她曲起食指,弹向裴宥川的额心,“没规矩,还调笑起为师来了。”
裴宥川笑盈盈道:“弟子知错。”
“咳。”云青岫移开视线,耳根稍烫,语气犹自镇定,“吃饭。”
…
裴宥川对食物的定义只有能吃和不能吃。
味道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雨露均沾,将桌上的菜都尝了一口,然后看向云青岫,眼含期待:“师尊,都尝过了,可以吃面了吗?”
云青岫只好把面端到他面前,道:“为师初次下厨,技艺不精,这长寿面你只需尝一口,讨个好意头。”
“长寿面……”裴宥川咀嚼着这三个字,垂眸笑笑,“这是师尊的心意,怎可辜负?”
他手执玉箸,吃相斯文。
面条入口的瞬间,裴宥川动作一顿,随后若无其事,低头认真吃起来。
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云青岫紧盯他的神情,“味道可还行?”
这份面分作了两碗,一碗给翠婶和二花先试吃了。
她们吃完后,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翠婶:“女郎别灰心,这面还是可以吃的。”
二花:“好、好吃!”
鉴于她们的反应,云青岫对这碗面的味道很没底气。
不过裴宥川能吃完,大概也许不会难吃到哪去吧……
裴宥川莞尔一笑:“师尊做的面风味特别,我很喜欢。”
“真的?”
“真的。”
见他表情挑不出一丝虚假,云青岫对自己的厨艺重燃信心。
也没有那么糟糕嘛。
做饭而已,没什么难的。
如此想着,云青岫将蛋糕推到裴宥川面前,将鲜花中的蜡烛点燃。
一簇火光微微摇曳。
“这是庆祝生辰所用的蛋糕,先闭眼许愿,再吹熄蜡烛。生辰时许的愿是最灵的。”
温和眉眼镀上暖色,眼中映着摇曳烛光,似一池被搅动的柔和春水。
裴宥川缓缓点头:“好。”
他对着烛光合上眼。
夜风柔柔吹拂,虫鸣微弱。
云青岫望向他,唇边含着不曾察觉的笑意,轻轻哼唱起来。
轻快的曲调被夜风卷着吹远。
直到唱完,裴宥川才睁开眼,吹熄了蜡烛。
“许了一个与师尊有关的愿,师尊要听吗?”
完全在云青岫的意料之中,她摇头轻笑:“说出来就不灵了,吃蛋糕吧。”
裴宥川像吃长寿面一样,认真品尝着。
它很甜,甜得过头,甚至泛起一丝苦味。
但他一口不剩,全部吃完。
云青岫拿出今日做好的发冠,它已注入灵力,繁复法阵银光流动。
与她从前没做完那个很相似,但法阵有细微不同。
“扶光,为师为你加冠。”
裴宥川掀起衣袍,身姿挺拔跪在云青岫身前,恭顺地垂首。
原有的发冠被取下,新发冠将长发束起,一支祥云鹤首发簪从发冠穿过。
云青岫深深凝视着他。
“及冠礼成,为师望你今后平安健康,珍重自身。”
裴宥川一怔。
冠礼时,加冠者会留下劝诫训导之言,相较之下,云青岫这句话实在简短。不像训导,更像是殷切叮咛。
见他不语,云青岫轻点他的额心,“记住没有?”
裴宥川仰头,攥住素白指尖,用薄唇轻轻触碰。
“师尊所言,弟子谨记。”
…
后院有一处活温泉,水从山上引来。
云青岫喜欢在此沐浴,泡上半个时辰,整日的疲懒都消了。
披着素袍回屋,她懒散倚在窗边美人榻。
窗向前院开,裴宥川收拾了碗筷后,在院中收整邻里们送来的生辰礼。
忙忙碌碌了一阵,他朝后院方向去了。
大概也是去沐浴。
云青岫面前是摊开的话本,半晌都没翻页。
出神许久,久到已然听见游廊外响起脚步声,她才恍然回神。
云青岫打开乾坤袋,闭眼掏出一件被压在底下的东西。
金光一闪而过。
裴宥川推开屋门,见云青岫倚在榻上,披着宽松素袍,乌发未挽,垂在身后。
手里卷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阅。
素白足尖悬在美人榻边缘。
裴宥川喉结滚动,上前两步,从身后拥住她,如耳鬓厮磨般。
“师尊在看什么?”
温热沉重的躯体压过来,云青岫重心一偏。
“叮铃——”
清脆缠绵的铃音毫无征兆响起。
云青岫瞬间僵硬,裴宥川疑惑地向下看。
宽松衣摆下,素白脚腕若隐若现,细细金镯圈在上面,缀着枚漂亮金铃。
他的脑海轰鸣一声,视野只余那抹金色。
灼热视线有如实质,一寸寸舔舐肌肤,从足尖到脖颈,再到神色僵硬的面庞。
云青岫展开书,静静盖在脸上,试图降温。
指骨分明的手将脚腕与金镯握住,滚烫的掌温像烙印,刻在那片肌肤上。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
金铃晃动,铃音缠绵不断,似一点火星溅入荒原。
烈火燎原,迎风见长。
裴宥川用力闭了闭眼,喉咙干涩异常:“师尊,我今夜可能没办法温柔。”
半响,书下传来一声回应:“……嗯。”
这声应允让火势滔天。
裴宥川单手启开瓷瓶,数也不数,一把丹药入喉。
空瓷瓶与书一起滚落在地。
云青岫被仰面压在美人榻上,勉强支起身体,看见地上的空瓶,瞳孔一缩,“你吃了多少?”
裴宥川紧盯着她,黑瞳幽深不见底,声音暗哑:“不知道,没数。”
他握住素袍下的脚腕,另一只手捏住云青岫的下颌。
金铃晃动间,急促灼热的吻压下。
力度很重,毫无章法地连啃带咬,令人生出一种要被吞入腹中的颤栗。
在这件事上,裴宥川从来很有耐心。
事前准备会做得很充分。
今夜的准备显然不那么充分,感受异常清晰。
月色入户,银色发冠折射出冷光。
云青岫不由想起今早篆刻最后一重法阵时,天外玄铁质地坚硬,篆刻并不是易事。需要用刻刀一点点凿入玄铁中,开拓出基本纹路,再细细雕刻。
这个过程漫长且艰难。
但因为赶时间,她刻得很快,手法甚至有点粗暴。
视野蒙上水光,发冠也随之模糊。
金铃晃动之声越发急促,细细的金镯在脚腕上摇动不止。
…
云青岫的意识在短暂空白后渐渐回笼。
黑雾在屋内涌动,冰冷鳞尾已经染上她的体温。
不必看也知道,身上定然满是乱七八糟的痕迹。
几条鳞尾强硬挤入指缝,占据她的掌心。
云青岫下意识握拳,鳞尾们先是一僵,随后更加热情贴来。
嗡嗡低鸣声不断,挨挨挤挤,互不相容,像是邀宠一般往她面前挤。
意识又是一阵空白。
云青岫齿间泄出一声断断续续的喘息,恍惚间像难忍的泣音。
连绵不断的铃音忽然停下。
两只手捧住她的脸,几乎是有点手忙脚乱在擦拭滑落的水光。
裴宥川找回了理智,满脸懊恼:“我……师尊,是不是弄疼你了……是我不好……”
云青岫艰难喘了一口气,勉力摇头。
素白面容染上薄红,眉尖蹙起,眼眸水光潋滟,看起来像是备受煎熬的模样。
裴宥川更慌了。
“师尊疼吗?还是不疼……?”
云青岫闭了闭眼,只好开口:“……不是疼。”
“不是疼吗?”裴宥川尝试性动了几下。
回应他的是摇晃的铃音,以及藏在铃音下的几声闷哼,尾音黏腻。
裴宥川彻底放心。
屋内的铃音时而轻缓,时而急促,偶尔毫无章法。
不知响了多久,金铃终于停歇。
滚烫灼热的身躯拥住云青岫,附在她耳边说:“师尊身上都湿了,我抱师尊去沐浴清理。”
这话在云青岫听来,就是要结束的意思。
她懒得睁眼,倦怠点头。
裴宥川为她披上衣裳,掩去深深浅浅的痕迹,将人抱至后院。
颤颤铃音响了一路。
温热泉水从四面八方包裹,舒缓每一寸神经。
云青岫懒怠地趴在泉边,修长带茧的手慢条斯理为她沐浴清理。
“快点。”她的声音低哑,蹙眉催促道。
裴宥川从善如流:“好的,师尊。”
对方明显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云青岫腿一酸,险些滑进泉底。裴宥川将人揽腰一捞,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柔声问:“师尊如今害怕蛇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
“……你又想干什么?”云青岫一眼识破他心思不纯。
裴宥川黏糊糊贴过来,撒娇般摇晃,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云青岫被晃得头晕,忍不住道:“再怕也被你治好了。好了,不许晃!”
裴宥川顿时停下,鼻尖与她相贴,眼中盛满笑意。
指腹薄茧顺着她的脊背摩挲。
“忽然想起来,还未让师尊看一看我的本相。”
云青岫:“……?”
这语气听起来可不像临时起意,倒像蓄谋已久,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
“不,改日再说。”她果断拒绝。
与黑雾中生出的鳞尾不同,一条漆黑似墨,粗壮矫健的蛇尾顺着小腿,一点点缠绕上来。
鳞片是冰冷的,拨开温热的泉水,紧紧贴在肌肤上,留下蜿蜒红痕。
裴宥川拽住她的手,按在腰腹之下的鳞片上。
声音柔和到像蛊惑人心的鬼怪:“师尊不想摸摸看吗?”
第67章 “三百年间,你有替我立过坟吗?”
云青岫深刻领会到什么叫“蛇性本淫”。
那夜后, 她对铃一切铃铛敬而远之。
裴宥川自知太过火,乖巧安分了好几日,处处温柔体贴。
秋收农忙时, 镇上的人忙忙碌碌, 连一向喜欢缠着云青岫的孩子们都帮家里干活去了。
二花哭着跑进院子时,云青岫躺在摇椅里看书,裴宥川手执针线, 在为塌陷的软枕填充新的棉絮。
“云姐姐……云姐姐,李先生得了很严重的病!”向来活泼傲气的少女哭得喘不上气, “他快死了,我不想他死, 他还答应要收我做徒弟的……”
云青岫坐直身体,用素帕擦去她满脸泪痕, 温和道:“不急,慢慢说。李先生得了什么病?”
二花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李先生好多日没来讲学, 我和福妮午后翻了他家墙头, 发现院子里采药用的竹筐还在,里头是空的, 他没有上山去采药。”
“我们在屋里找到李先生,他、他快没气了!云姐姐,哥哥, 你们救救他好不好……”
云青岫与裴宥川对视一眼, “扶光, 随我去看看。”
裴宥川放下针线, 从善如流道:“好。”
…
李先生所住院落朴素老旧, 院中晒着各色药材。
屋内陈设也很简单,桌椅床榻都有些年头了, 床头处的红漆斑驳脱落。
身材矮小的鹤发老人,面容枯槁,指尖为黑色尖爪,他的胸膛许久才起伏一次,气息微弱。
一缕荒息从裴宥川指间潜入李先生腕间。
片刻后,荒息收回,他对上二花盛满泪光与希冀的眼睛,淡淡道:“二阶修为寿数只有两百余年,他寿元已尽,神魂也散了大半,神仙难救。”
二花跌在地上,怔怔半响,使劲吸鼻子,像是要把噼里啪啦的眼泪都忍回去。
云青岫轻轻拽住裴宥川的手,轻声问:“没其他法子了?”
裴宥川垂眸看向交握的手,用力握紧,弯了弯唇:“师尊有令,自然有其他办法,但我不是大罗金仙,只能为他续命几日。”
利刃划过指腹,浓郁魔息包裹着几滴殷红,渡进了李先生口中。
二花忍住哽咽,一眨不眨盯着。
微弱的气息逐渐平稳。
李先生忽然咳嗽了一声,吐出大口浊气,恍恍惚惚睁开眼。
“先生,先生!”二花扑到床榻边,抓住李先生的手,泪珠哗哗往下掉,“我再也不偷剪你的指甲了……”
“二花啊。”李先生勉强坐起来,看见满脸鼻涕泪光的二花,长长叹气,“你的鼻涕都弄到老朽手上了。”
二花嗷一声大哭,抱着李先生不撒手。
李先生虚着眼,看见床榻边两道气度不凡的身影,又见裴宥川指尖有魔息萦绕,心中大惊。
这、这不是新搬来镇上的?怎么会是那两位?
他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咳……二位,多谢二位贵人相救。”
李先生不敢叫破两人身份,只能含糊道谢。
裴宥川微微挑眉,道:“不是相救。你寿元已尽,神魂消散,我只是为你续了五日命。”
“感激不尽。”李先生勉力拱手,“老朽自知大限将至,能多活五日,已是意外之喜。”
然后拍了拍二花的背,“二花,起来站好。”
二花抹掉眼泪,听话站在一旁。
李先生扶着床头起身,动作不太利索,利爪掰断了两根朽木,然后颤巍巍往下跪拜。
云青岫即刻伸手相扶,“李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一道荒息比她更快,强硬托起李先生,让他不得不站着。
裴宥川侧身挡在云青岫面前,压下她的手,冷淡瞥向李先生:“有事就说。”
“尊上,玄微仙尊。”李先生朝两人拱手,微微躬身,视线滑过云青岫时,神情复杂,“老朽的确有事相求。”
“二花天资好,机灵能吃苦,是块修行的料,老朽想为她谋个前程。若您二位瞧得上这丫头,能否留她在魔宫效力?”
话虽然是对着两人说,李先生却一直在等云青岫的回答。
他修为不高,看人却很准。魔主对这位师尊,极为相护,言听计从。
二花瞪大眼睛,脑子只剩空白。
“先、先生,你你你说云姐姐和哥哥是……”
李先生一记眼刀飞去,呵斥道:“住口,不许插话。”
二花紧紧闭嘴,脑子还晕乎乎的,像在梦中似的。
裴宥川的神情不辨喜怒:“师尊喜欢她?”
云青岫自然愿意照拂这个机灵的孩子,但施凛的事还历历在目。
沉吟片刻,她委婉道:“二花是个机灵懂事的孩子,这些时日帮了不少忙。”
脑袋晕过一阵后,二花清晰意识到,她的命运是否改变,全凭当下这一刻。
柳溪镇是平静的,也是不起波澜的。留在镇上,她至死都是低阶魔修,坐井观天。
外面的天地广阔无垠,容得下她的傲气,也容得下一颗野心。
她顾不上李先生的训斥,笔直跪下,目光灼灼而坚定,眼底是少年人掩饰不住的勃勃野心。
“我愿侍奉云……仙尊与尊上。我不怕吃苦,仙尊与尊上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裴宥川静静看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略微松动。
“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他扯了扯唇角,“既然你能入师尊的眼,回魔宫后,便侍奉左右。若有异心——”
窗边养着一盆野花,几日无人打理,依然生机勃勃。魔息压下,野花瞬间枯死零落成灰。
“你与柳溪镇,如同此花。”
李先生看得胆战心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二花抖了一下,背脊挺得更直,掷地有声道:“是!”
…
秋雨细密,寒意丝丝缕缕。
李先生得知自己只有五日可活,上午进山采药,午后在古槐下教孩子们修炼。
他过得与从前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只是采的药比以前多,为了多留些药包给镇民们。
第六日清晨,他注视着一群孩子们。
有嚎啕大哭的,有哽咽抽泣的,二花跪在床榻边,珠子般的眼泪滚落,她抿着唇,倔强地不哭出声。
李先生知道,她在斗气。
气他不肯在离世前,认她为徒。
“有什么可哭的?”李先生轻轻笑着,“我死后,身躯化作荒息归于天地,往后你们遇见的风啊,云啊,都有我的一份。”
“如今世道乱得很,今日安稳,明日指不定就打起来了。你们都得用心修炼,才能在这样的世道里护着自己,护着家人,明白没有?”
孩子们都哭着点头。
栓财哭得最大声:“先、先生……我以后一定做最厉害的魔将!”
福妮哭着拆他的台:“你做屁的魔将,都没学会引荒息入体,先生讲学,从来都不好好听……”
栓财哭得更大声了。
李先生笑得摇摇头,摸出几枚乾坤戒,分别落在孩子们手里。
“我攒的东西都在这了,师生一场,这是赠你们的礼。”
他的视线移到二花身上。
“二花,还在气我不肯收你为徒。”他抬起枯瘦的手,收起利爪,抚摸她的头,“你还小,不懂。”
“魔宫中大能众多,如果将来哪位贵人看得上你,愿意收你为徒,那才是前途无量。你认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做师父,不值当。”
二花拼命忍,还是没忍住哭声,一双眼睛被水光洗过,满是倔强。
“我不管,你答应要收我做徒弟的!”
“我反悔咯,你能拿我怎么办?”李先生哈哈一笑,目光慈爱,“往后,你就叫丹歌,去飞吧,飞到最高最远的地方去。”
慈爱目光与笑声化作一缕荒息,归于天地。
孩子们跪地哭送,丹歌伏在床榻边,脊背发颤。
“师父、师父……”她极小声唤着。
屋外秋雨渐急。
柳溪镇在连绵秋雨中办了一场白事,李先生的衣冠被葬在了风景秀丽的山间。
镇民与孩子们都前去祭拜。
裴宥川撑着一把竹纹青伞,为云青岫挡去风雨。
泣音融在秋雨中,更显得哀寂。
她伸手接住一丝秋雨,水珠从指缝滑落,难以留住。
云青岫忽然开口:“扶光,三百年间,你有替我立过坟吗?”
“不曾。”裴宥川目光深幽,“我当时想,师尊的神魂俱碎,那就重塑,身躯消散,便寻找新的……总之,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找下去。”
…
李先生逝去后,镇子似乎并无不同。
只是,少了一位会耐心治病的赤脚郎中,古槐下少了古板催眠的讲学声。
云青岫继续教孩子们修炼,裴宥川会时不时指点他们一二。
二花从前是最专注的,如今偶尔会走神,听见“丹歌”这个新名字,总是要伤心一阵子。
结束当日讲学后,云青岫将她留下。
丹歌脑袋低垂,闷闷道:“仙尊,对不起,我最近不够专注。”
“你知道李先生为什么替你取名‘丹歌’吗?”云青岫拉她坐下,语气温和。
丹歌摇摇头。
“丹歌是鹤的别称呢。”云青岫微微一笑,“李先生希望你做遨游天际的鹤,而不是流连往事的家雀。”
丹歌如被重击,恍惚片刻,目光渐渐褪去稚气,坚定起来。
“仙尊,我明白了。”
“不必叫我仙尊,像从前一样就好。”云青岫捏了一下她长有魔纹的脸颊。
丹歌定定看她一会,见裴宥川不在,猛地抱住她的胳膊,终于露出笑容:“云姐姐!”
这日以后,丹歌又成了从前那个活泼机灵的少女,她修炼刻苦,修为提升很快。
生活很安宁,云青岫偶尔会恍惚。
这样的日子,太像她向往中的隐居生活。
离大婚之期还有两日时,裴宥川忽然说要带她去个地方,还选在入夜时启程。
朴素车架驶出小镇,车檐的金铃已被取走,一路上听见各种虫鸣唧唧。
云青岫见柳溪镇已消失在视线外,问道:“扶光,这是要去何处?”
裴宥川避而不答,只微微一笑,道:“想邀师尊去看一处奇景,去到便知道了。”
第68章 “我想邀师尊同游。”
云青岫没想到, 裴宥川所说的奇景在东荒主城。
之前所见的东荒主城肃杀冷峻,此时夜色如墨,红月当空, 街道两旁悬满花灯, 行人熙熙攘攘。
花灯下,成双成对的男女牵着手,皆戴着形色各异的妖鬼面具。
两道身影从云青岫身旁掠过, 女子裙摆荡开涟漪,男子衣袍随风轻扬。
“今年要是没拿到九十九朵金花, 我可不同你成婚。”
“好!今年必夺下九十九朵金花,如果不成, 你就打死我!”
女子扑哧轻笑:“呆子,我胡乱说的, 这么多你如何赢来?”
高大男子拍拍胸脯:“你想要的,我怎么也得弄来, 你只管等着收金花就是!”
云青岫望着消失在人潮的身影, 眉眼柔和,露出浅淡笑意, “这是什么节日?”
一个面具递来。
不同于街上各色妖鬼面具,是幅垂眉敛目的菩萨像。
“今夜是东荒特有的月夕佳节,黎明时分, 还有每年一度日月重叠的奇景。我想邀师尊同游。”
裴宥川戴着一幅银质面具, 只露出下颌与微弯薄唇。
修长漂亮的手掌朝上摊开, 递向云青岫, 作出邀请姿态。
见他所戴的面具, 云青岫有一瞬恍惚,这是她当年送出的拜师礼。
昔年瘦弱年幼的孩童, 已经长成了身姿挺拔的青年。
云青岫戴上面具,握住他递来的手,笑道:“好。”
…
东荒主城内花灯光影浮动,摊子沿街开满,街边摊贩吆喝着各种游戏,摊子上皆摆着金光熠熠的花朵,花瓣上海嵌着细小的黑晶石。
有摊主正在为外地而来的伴侣讲解金花用处。
“这金花用处大着呢。黎明前,谁手中的金花组多,便能登顶踏仙山,赏日月交叠的奇景,还能在山巅的龛树立誓结下姻缘,永生永世都不会分离……”
一袋钱币放到摊上,银面青年打断了摊主的话:“玩法是什么?”
摊主眼睛一亮,指了指身后水镜结成的镜笼,热情道:“一百钱币换一罐琉璃珠,可注入荒息到琉璃珠内,射中莹虫便可赢金花。”
“若是砸中水镜,整局便结束了。”
笼中闪烁荧光的小虫飞舞,移速极快,穿过交错水镜时,瞬间就出现在另一处。
“郎君请。”
摊主掂了掂沉甸甸的钱币,捧来五罐满满当当的琉璃珠。
云青岫拈起一颗,察觉这琉璃珠比寻常的更加脆弱。
注入的荒息只能恰到好处,且要兼顾力度与飞行速度。飞得过快,会砸中水镜,飞慢了会碎开。
总而言之,对普通魔修来说,并不是容易事。
一旁,已有好几人败下阵来,嚷着老板黑心。
摊主嘿嘿一笑,闷头收钱,搓手道:“各位郎君女郎,这游戏太过简单,如何能证明你们之间情比金坚呐。不如再来一局?”
绿衣郎君摆手:“不来了!你这碰到一次水镜,整局就不作数,这不是给你白送钱?”他转而对裴宥川道,“道友,你快快把钱收回去吧,这就是在坑人呢!”
摊主阴阳怪气:“哎哎小郎君,你射不准,倒怪我黑心啦?我这摊子可是上不封顶,不像旁的,顶多赢个几朵。”
绿衣郎君抄起袖子就要打架,被同伴使劲拉住:“不能打啊!今夜寻衅滋事要被逐出城的!”
摊主叉着腰,愈发趾高气扬。
裴宥川淡淡道:“你的摊子有多少金花?”
“五十朵金花。”摊主捧着五罐琉璃珠,笑眯眯道,“这笼中正好五十只莹虫,郎君射中多少,我就给多少。”
裴宥川随手一抓,琉璃珠在罐中叮咚弹跳。修长手掌摊开,不多不少,正好五十颗。
“余下的不必了。”
摊主迅速收起,生怕他反悔似的,并热情夸赞:“郎君的气度,令人折服啊。”
一番好意无人领情,绿衣郎君脸都绿了,嘀咕道:“装得越狠,脸丢得越多。”
方才被坑的人都聚过来,交头接耳,等着看热闹。
有女郎与云青岫搭话,好奇问:“道友,你家郎君练过这个?”
荒息徐徐注入琉璃珠。
云青岫姿态从容,摇头道:“大概没有。”
不知听见什么,裴宥川倏地扭头,灼灼视线落在云青岫身上,指尖一弹,琉璃珠如流光射出。
莹虫化作点点流萤。
交头接耳的人群静了片刻,绿衣郎君不屑道:“就那样吧,一开始谁射不中?”
“可他刚刚是盲射啊?”
绿衣郎君一哽,嘴更硬:“那又怎样,运气好罢了!”
裴宥川指尖轻抬,荒息注入十颗琉璃珠。
搭话女郎一惊,忍不住“哎”一声:“这珠子脆弱,都注入荒息,不一次性射出去就会碎的。”
话音刚落,琉璃珠骤然掷出。
珠子折射各色花灯,光影交错间,莹虫化作流光消散。
人群静了下来,摊主瞪大眼睛,一口老血哽在喉中。
整整十一朵金花啊!
女郎瞳孔轻颤,小声道:“……这叫没练过?”
云青岫颔首:“水镜折射路线固定,了解莹虫移速后,只需稍加观察便能预测出现在何处。要射中并不算难。”
她拈起一颗,没有注入荒息或灵力,手腕轻甩,琉璃珠又撞出一道流光。
女郎默默后退两步。
人群都默然,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向两道身影,难怪能凑一块呢,恐怖如斯。
裴宥川轻轻一笑,传音道:“还是师尊厉害。”
荒息注入余下的琉璃珠,他随意扬手掷出。刹那间,无数荧光飘浮,如同下了一场流光溢彩的雨。
绿衣郎君半晌回不过神来,崩溃道:“我们玩的是同一种吗?”
摊主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视线发黑,忍着一口老血,颤巍巍递出五十朵金花,牙都快咬碎:“恭喜郎君,贺喜郎君,五十朵金花,您收好。”
裴宥川接过那捧花,转而递给云青岫。
“赠给师尊。”银面后的黑瞳盛满笑意。
她接过金花,莞尔道:“很漂亮。”
灿金之色映着垂眉敛目的菩萨像面具,愈发慈悲柔和。
两人携手离去,留下静默的围观群众。
一人忽然开口:“今夜的头名,定是这两位的。”
…
沿街的摊主们从笑容满面变得苦哈哈。
裴宥川所过之处,从无败绩。
金花以特殊材料锻造,很轻。云青岫从单手拿,到双手抱着,最后不得不收入了乾坤袋。
实在是太多了。
前方又是一阵喧闹。
无常幻象镜中映出刀山火海的景象,入镜的郎君或女郎都为了山巅那片金花,各自施展神通。
白衣银面青年如风掠过,踏平利刃,徒手捏碎咆哮炎龙,踩着它庞大身躯登上山巅。
幻象镜破碎,又是一捧金花送到云青岫面前。
刀子般的视线唰唰飞来。
云青岫将其收入乾坤袋,轻拽裴宥川,“足够了,去逛一会吧。”
再赢下去,真要引起众怒了。
裴宥川反手回握,五指嵌入她的指缝,笑吟吟道:* “听师尊的。”
众摊主纷纷松了一口气,恨不得将两人立刻撵出城去。
两人在街上漫步闲逛。
除了赢金花的摊子,还有不少售卖吃食、衣衫首饰、稀奇玩意的小摊。
云青岫都很感兴趣,沿途买过去。裴宥川跟在一旁付钱,所给银钱只多不少。
很快,他手中便拿满了。
一串鲜红糖葫芦送到裴宥川唇边,捏木签的手素白纤长,菩萨像面具后,温和的眼中浸满笑意。
裴宥川弯了弯唇,乖顺低头凑近。
糖壳与酸甜山楂在齿间碾碎,混在一块,成了甜津津的滋味。
云青岫也尝了一颗,味道太甜,她吃不习惯。
这样甜的味道,只有小时候极少吃糖的孩子才会喜欢。
转角处,一声带着委屈怒吼传来。
“你根本就不爱我!”
“你那衣裳上叮叮当当……少了一粒金珠,看不出来不正常吗?”
“那又如何?你若足够爱我,即使我掉了一根头发丝,也该看出来!”
“……忍不了了。”
哀嚎声与揍人的声音起此彼伏。
正在揍人的高挑女郎忽然停手,拎着穿着华丽的郎君,侧身让路,满脸歉意。
“不好意思,你们先过。”
云青岫在面具后忍着笑,微微颔首致谢,与裴宥川绕过这对情人。
身后,再次响起噼噼啪啪的暴揍声,以及郎君的求饶声。
街道转角,迎面便是一家风格奇异的铺子。
见有人经过,铺主热情揽客。
“两位瞧着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定然心有灵犀,对彼此十分了解。可要进来接受挑战?赢了可以各得一朵金花呢。”
云青岫感到一丝不妙,婉拒道:“不了……”
“师尊为何急着拒绝?”裴宥川微微一笑,兴饶有趣味道,“这朵金花我定能赢下,师尊能为我赢一朵么?”
第69章 默契挑战
云青岫微微一怔, 对上那兴味浓厚的视线,无奈道:“你倒是自信。”
裴宥川笑意更深,语气有几分调侃:“师尊莫非是怕了?”
竟还用起激将了。
云青岫摇头失笑, 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臂:“真是……罢了, 既然你想玩,便陪你一试。”
铺主见两人应下,顿时眉开眼笑, 一条雪茸似的尾巴在身后轻甩,热情引他们入内。
铺子陈设粗犷, 充满阴鬼蜮风格。墙上挂满各式谜题与机关,前来挑战的客人不少, 大多都黑着脸出门,还有在门口便大吵起来的。
铺主早已习惯此场面, 将他们请至隔间,放下竹帘隔绝喧闹。
两枚玉简分别递到云青岫与裴宥川手上。
“两位客人, 我们这铺子做的是实诚生意。只要通过挑战, 这金花是送给二位的,分文不取, 小店还倒给五百钱。若是失败呢,那就要付五百钱啦。”
方才进来时,云青岫瞥了眼铺内的客人, 看神情没一个挑战成功的。
这一晚上, 铺子不知赚了多少。
铺主清了清嗓子, 继续道:“挑战也十分简单。例如我问‘最喜爱的花’, 三息之内, 两位在玉简中写下自己与对方最喜爱的花即可。只问三道,简单吧?”
云青岫闻言, 眉梢微挑,心中暗道这挑战果然不简单。他们虽师徒多年,但也不敢说全然了解对方,更何况裴宥川这些年变化颇大,她更不敢断言自己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答对了还好,要是答错了,那脆弱的玻璃心又得碎一地。
她扶着额头,已经开始头疼了。
铺主狡黠一笑,语速飞快道:“最厌恶之人是?”
悬在铺主指间的铜铃“叮铃”一声。
响一声,便是一息。
铜铃叮当间,转瞬响完三声,全然不给人反应时间。
云青岫抄起玉简,神念微动,字迹浮现其上。
裴宥川同样写完。
铺主有些吃惊,眼珠一转,笑容热切:“两位客人果然很默契,写得这样快。”她手指一勾,两道玉简浮在半空,“哎哟,答案也是一样呢。”
云青岫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写的答案是“谢倦安”与“无”。厌恶是一种浓烈的情绪,在她眼中,只有该杀与不该杀,达不到厌恶这种程度。
“师尊竟然知道我最厌恶他?”裴宥川似笑非笑,指尖无规律点着桌面,“那下次遇见,就不要阻止我杀他了。”
铺主悄悄睁大眼睛,尾巴一蜷。
这两位客人看起来不像善茬呢。一个要杀仙州剑尊,一个连厌恶之人都没有。
云青岫瞪他一眼:“不像话。”转而对铺主温和道,“请出下一道。”
铺主立刻道:“初次相赠的礼物是?”
铜铃再次响过三声。
云青岫与裴宥川同时递出玉简。
铺主勾起一看,都写的是“面具”与“剑簪”。
裴宥川神色柔和:“师尊还记得?”
云青岫轻笑点头。上面所写的剑簪,指的并不是裴宥川在兑泽城中所买的那支。
而是上一世收他为徒时,他用自己攒下的灵石,为她买的那支剑簪。
可惜,在证心台上,随着她坠入深渊,碎得无影无踪了。
“两位果真是心有灵犀。”铺主上挑的眼眸一转,嘻嘻笑道,“请听下一道——”
一道水幕忽的从两人间升起。
与此同时,细小荒息飞快卷过。
眨眼之间,水幕消失无踪,铺主满眼狡猾:“对方的衣裳上少了什么?”
好刁钻的问题!
云青岫将裴宥川从头到脚扫视一番,他今日穿了件颇为华丽的白衣,领口缀红珠,腕间扣着银质护腕,花纹繁复。腰间缀玉环与乾坤袋,连腰带都嵌了许多熠熠生辉的宝石。
头晕眼花间,三息已过。
裴宥川挑眉看向云青岫,她沉默回望,手中玉简是空白的。
“这太难了。”她轻叹。
裴宥川的视线扫过如云似雾的月白衣裙,左右衣襟各有银缀与飘带为装饰,腰间系带上同样缀满琳琅银饰。
修长手指推出玉简,上面浮现出一行字“系带上少了一枚莲花银饰”。
云青岫一怔,低头望向腰间,什么也没看出来。
铺主摊开手,掌间躺着一枚莲花银饰与圆润红珠。忍不住摇头笑叹:“厉害厉害,郎君当真是眼力过人。”
“恭喜郎君胜了。”她奉上一朵金花与五百钱币,对云青岫眨了眨眼,“女郎好福气,今夜可还没人答对第三道呢,可见郎君对你是多么上心。”
裴宥川轻叹:“可惜师尊连我领子上少了粒扣子都看不出来。”
云青岫:“……”
能看得出来才是不正常。
…
云青岫本以为裴宥川要闹一通别扭。
至少会可怜兮兮抱怨几句,再撒娇讨一点好处,他平时向来如此。
可从铺子出来后,他反应很平静,将赢来金花递来,问道:“城中有家买百年羹的,听说味道不错,师尊想尝尝吗?”
云青岫狐疑打量他,语气迟疑:“你……不生气?”
连假装生气的环节都没有了?
裴宥川指尖捻着那粒红珠,浅笑道:“自然不会。若师尊能答对,那才古怪。这些把戏只是讨个乐趣,我知道师尊待我好,怎会生气?”
“那你又是如何看出少了什么?”
“师尊的衣食住行都经我手,衣裳是什么款式,配有什么饰品,我都清楚。”裴宥川垂眸轻笑,“凡是与师尊有关的,我都不会忘记。”
这话让云青岫感到惭愧。
所谓满心满眼都是一人,就是像他如此了。
前方忽然传来喧闹之音,人头攒动,挤得寸步难行。
街道上方,飘浮着数百盏明灯。荒息凝成的箭矢如流星,穿过明灯时如穿过幻影。
定睛一看,每盏灯上都有米粒大小的红点,都在飞速移动。
恰巧一支箭矢穿过红点,明灯绽开一片灿金烟火,即刻有人奉上一朵金花给射中的女郎。
云青岫问:“想要花吗?”
裴宥川微怔。
不等他答,云青岫莞尔笑道:“等着,这就为你赢来。”
…
射灯摊的摊主乐得见牙不见眼。
今晚简直赚翻咯,射中的寥寥无几,又偏要在爱慕之人面前出风头,咬着牙买次数。
摊主摇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卖力吆喝:“射灯咯,射中一盏同心灯得一朵金花,你与倾慕之人的缘分便多一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缘分深浅全看今夜——”
“我要一百支箭。”温和清润的声音打断了吆喝声。
一百支箭!贵客啊!
摊主眼睛一亮:“女郎,我们这只提供弓,箭由自身荒息凝成。普通箭羽很难射到这样高,咱们可是实诚做生意的,也不能明着坑不是?”
“普通箭羽射中可作数?”
“呃……是作数的,但射不中的嘛,飞到一般就掉下来咯。”摊主试探性问,“您是想用普通箭羽射?”
云青岫从容颔首,递去沉重钱袋:“所以,有箭吗?”
摊主接住钱袋,眼神更加炽热。
送钱的财神呐!冤大头中的冤大头!
“有!必须有!我现在就给您弄来!”
摊主旋风般跑远,不消片刻,又乐颠颠跑回云青岫面前,捧来几只装满的箭筒。
这一弄,动静不小,众人都知道有位女郎要用普通箭羽射同心灯。
正在射箭的都停了,等着看一出热闹。
“呀,气势瞧着很足,要是一盏都不中,岂不是更难看?”
“你就不懂了,这是给心上人看的,中不中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心意呢。”
“嘶……我怎么瞧着这女郎与她身旁的郎君有些眼熟。”
“小爷射了百支不过中十多盏,哪来的外地人,不知天高地厚。”
众人有好奇调侃的,亦有不屑奚落的。
裴宥川按住云青岫握弓的手,微微摇头,传音道:“师尊蛊毒未除,还需静养。有这份心意已是足以,抵得上千万朵金花了。”
云青岫瞥他一眼,轻轻笑起来:“在你心中,为师就这么弱不禁风?”
素白长指拉开弓弦,弓似满月,箭矢折射冷冷银光。
夜风掠过,明灯飘浮晃动,那些移动的小红点愈发难寻。
月白衣袍随风扬起,云青岫神色平静,骤然松手。
箭羽飞驰而去。
“砰!”灿金烟火炸开。
窃窃议论声瞬间消失了,众人瞪大眼睛。
这可是普通的箭!怎么能飞这样高?
有人嘴硬:“定然是借了风力,凑巧而已!瞧着吧,风已经停了,下一箭绝对不中。”
摊主心里一惊,只觉得是凑巧,挂着笑容为裴宥川送上金花。
然后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云青岫的一举一动。
无数视线汇聚于她身上,云青岫反手拔出三箭,拉弓搭箭,瞄准高空之上的三盏明灯。
三道箭羽似流光而去。
“砰砰砰!”三朵灿金烟火炸开。
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云青岫轻轻皱眉,换了把更大的弓。
这弓都是给壮硕女子或男子所用,厉害之人可以连发七箭。
“……她、她这是显小弓太慢??”
“好像是……嘶,太可怕了。”
“等等!这好像是赢了最多金花的那两位啊!”
在窸窸窣窣的谈论声里,七箭齐发。
紧接着,又是七箭。
漫步在主城中的人们纷纷驻足,仰头望向天幕中绽开的灿金,似万千金光浮动,组成汪洋海域。
于万千金光下,裴宥川怔怔望着云青岫。
面具后的那双眼从容不迫,点点金芒映在眸中。
忽然,那双眼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云青岫捧着一大束金花,送到裴宥川面前,笑道:“拿去。”
裴宥川喉结滚动,用尽力气,才克制住蠢蠢欲动的鳞尾以及将要溢出的情意。
他珍重接过金光耀眼的花。
刚才还想着财神驾到的摊主,此刻已经心如死灰,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他抽了自己两巴掌。
蠢,太蠢了!光想着占便宜,没认出来是横扫了许多摊位的两位魔王。
又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到摊主面前。
他愣愣抬头,对上镀了层光晕的菩萨像面具。
“抱歉,赢得太多,这些钱币略作补偿。”
摊主泪流满面,又抽了自己两巴掌,什么魔王,这简直是菩萨!
两人退出拥挤人群。
云青岫微微甩手,连射百箭,又考验力度眼力,手掌与小臂有点泛麻。
灵脉与灵海有涌起熟悉的刺痛。
她在心中轻叹,是如今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放在以前,挥剑万次也不会觉得累。
前头不远,就是买百年羹的铺子,人满为患。
裴宥川收起金花,为她按揉手臂,见旁边有家茶铺,便道:“师尊先到茶铺休息,我去买百年羹。”
云青岫点头:“也好。”
正好能背着他将药吃了。
裴宥川在她身上留下神魂印记护身,转身挤进了拥挤的铺子。
刺痛演变成剧痛。
云青岫用手抵住茶桌,摸出药瓶,侧身仰头吞下一把丹药。
现在的药量,比起刚开始多了近乎十倍。
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她调整呼吸,指骨泛白紧绷,耐心等待剧痛平息。
半盏茶时间,药效压住蛊毒。
云青岫瞥了眼旁边的铺子,裴宥川的身影都被淹没在人群里了,估计一时半会买不到。
“你写了什么?”一位戴着狐面的娇小女郎从茶铺外路过。
“明年今日你不就能收到了?那时拆开再看,更有意思。”狐面郎君语气神秘。
“可是,明年今日我们分开了呢?”
“哎,我的祖宗奶奶,你可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绝无此种可能,我以性命发誓。”
他们刚从茶铺旁的另一个店面出来,店名倒有些意思。
鸿雁传书。
店内同样人满为患,挤满年轻男女,正在埋头书写,有些在抓耳挠腮,有些下笔如神。写好的信卷起来,塞入魔雀腹中,交还给店主。
云青岫若有所思瞥了几眼。
第70章 他察觉到了。
百年羹, 取百年好合之意。
瓷白碗中以熬到绵密浓稠的豆沙为底,两尾面鱼活灵活现,肚腹鼓鼓, 装满清甜莲子。
的确如裴宥川所说, 味道不错。
方才闲逛,云青岫见到新奇玩意就尝几口,眼下吃了大半碗, 撑得慌。
对面那只瓷碗已经空了。裴宥川托着下颌,一直在看她, 专注无比。
“师尊吃不下了?给我吧。”他自然拿过余下半碗。
乌黑睫羽垂下,他吃得认真专注, 仿佛并不是一碗羹而是一份会实现的美好祝愿。
夜色将尽,晓月坠, 宿云微。
一声悠扬啼鸣,红喙黑羽的九离乌收拢翅羽, 委委屈屈停在茶铺外, 脚上缠着两道红线。
“啾啾!”它催促着今夜拔得头筹的佳偶。
游玩的路人纷纷驻足,目光中是掩不住的艳羡。
细碎交谈声嗡嗡响起。
“哎, 这是九离乌吧?往年不是只在山脚迎人上山么?”
茶铺老板倚在门边,轻摇蒲扇,笑吟吟插话:“可不是嘛!我在这儿开铺子三百余年, 头回见九离乌亲自接引。看来两位乃天定之缘, 恭喜恭喜。”她说着, 朝裴宥川挤了挤眼。
几位年轻郎君挤在人群前排, 其中一人惊道:“这不是今夜横扫城内金花的两位前辈么, 怕是赢了有数百朵,难怪能引得九离乌亲自接引, 当着是神仙眷侣!”
同伴摸着下巴道:“不一定是眷侣,没听见他们以师徒相称?或许是大能带着弟子来见世面了。”
“你懂个船船。”垮着糖葫芦筐的小贩操着西荒口音嚷道,“咱们阴鬼蜮内师徒结缘的也不少,前些日子尊上不是广发邀帖,要与玄微仙尊成婚么?要我说,郎君看女郎的眼神比我这糖葫芦还黏糊。”
众人哄笑间,裴宥川递去修长手掌,唇角弯弯。
“师尊可愿共乘?”
云青岫顶着许多炙热目光,瞥了裴宥川一眼,都不用猜,这鸟必然是他召来的。
堂堂魔主为了出风头,还耍起手段了。
她摇头轻笑,握住了裴宥川的手。
“与你一起,自然是愿意的。”
裴宥川极力忍耐那些过于汹涌的情绪,用力攥住掌间的手。
此刻,黎明将尽,花灯光影柔和,模糊了张张笑脸。
过度的喜悦肆无忌惮冲撞,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心脏好似难以承受这样的情绪,每搏动一次,都会带来剧烈饱胀的窒息感。
九离乌不耐催促,红喙轻啄裴宥川衣摆。
他压下情绪,顺势扶着云青岫的腰跃上鸟背。
九离乌振翅,清越啼鸣后腾空而起。
身后顿时炸开一片喝彩,有个穿桃粉襦裙的女郎突然扬声道:“踏仙山巅,龛树下有块三生石!记得将金花供于其前,可换三世姻缘——”
裴宥川在呼啸风声中回首,银冠束起的乌发扫过云青岫颈侧。望着城池中渐小的人群,他忽然扬声道:“诸位吉言,裴某铭记于心。”
尾音蕴着荒息荡开,惊得满城花灯簌簌摇晃。
星星点点的金光从天而降,似一场金雨。
道贺的众人怔怔看着天上撒钱。
忽然有一人嚷道:“裴……裴?咱们尊上好像也姓这个啊?”
“那九离乌上的那两位岂不是……!”
…
九离乌振翅高飞,那零碎议论声彻底消散在风中。
云青岫摘去面具,扶额叹气。
张扬!实在是张扬!这下好了,实名制出风头。
这消息很快会传遍阴鬼蜮再传到仙州,想到三日后要见仙州好友以及宗内同门,就有点头皮发麻。
云青岫瞥了眼摘去银面的裴宥川:“满意了?”
他闷笑着将下巴搁在云青岫肩头:“弟子知错。”
云青岫眉梢微挑:“毫无诚意。”
裴宥川揽着她的腰,侧身挡去夜风,垂首拥得很紧,紧到琳琅银饰在他掌心留下红印。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下颌时不时轻蹭她的肩头与乌发。
痒意接连生出,云青岫偏头躲开,轻斥道:“胡闹。” :
一只手覆住云青岫的双眼。
温热气息缓缓抵近,近在咫尺,却不落下。
“我在数师尊的呼吸。”
这话不假,他的确在数——三十七次吐息间,她有三次无意识绷紧指尖,两次眉尖轻蹙。
裴宥川那双黑瞳幽深不见底,笑意全无。
这些下意识的动作,他太过了解。
云青岫在忍痛,忍受那些细微的、如跗骨之蛆的疼痛。
细密疼痛缠绕着心脏,裴宥川缓慢吐息,才能压制住翻腾的戾气。
“数这个做什么?”
仍是温柔随和的语气,纤长睫羽拂过掌心,他能感受到云青岫正在轻笑。
“一时兴起罢了。”裴宥川的声音同样含笑,“师尊猜猜,我此刻在想什么?”
在黎明与朝光的交界里,他放纵自己以目光舔舐素白面庞。
云青岫拿开那遮眼的手:“在想那女郎说的三生石?”
裴宥川弯了弯眼眸,只笑不答。
覆满霜雪的山峰已近在咫尺,寒意迎面扑来。
踏仙山巅的日月台浮在云海中,飘满红绸的古树成了雪白天地间最夺目的色彩。
裴宥川率先跃下九离乌,转身朝云青岫伸手。
“当心冰阶。”他柔声提醒,指腹在她腕间多停留了一瞬。
龛树下红绸飘扬,一块漆黑石碑屹立于树下。
碑身古朴沧桑,刻有三尾首尾相连的阴阳鱼。
今夜所赢来的金花尽数奉于三生石前。
它们化作点点金光,最终成了两条金红相间的绸带,飘到云青岫与裴宥川手中。
云青岫仰头打量漫天红绸,其上都有字,但无法被看清。
想必是年复一年月夕佳节,上山的恋人们留下的。
无非是美好的祈愿,对自身,或对身旁之人。
云青岫沉思片刻,神念一动,一道字迹浮现其上。
红绸从手中飘出,悠悠挂在高处枝头。
直到她写完,裴宥川仍攥着红绸,沉默静立。
“扶光?怎么了……是这红绸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裴宥川摇摇头,弯了弯唇角道:“只是在想写什么,有些入神了。”
不消片刻,红绸从他手中飘到枝头,紧挨着云青岫那条。
裴宥川仰头望着,冷不丁道:“三日后就是大婚,师尊是想再游历一段时日,还是明日启程回魔宫?”
一丝隐秘古怪的不安在云青岫心底蔓延。
第三次了。
这是裴宥川第三次询问她相似的问题。
但已经没有时间了,无论他是否发现端倪,都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变更计划。
默然片刻,云青岫缓缓道:“我起卦算过,三日后是个难得的吉日。”
“是么?”裴宥川微微一笑,“师尊起卦一向很准,那明日就启程吧。”
他忽然指向云青岫身后,烂漫朝光落于精致眉骨,一寸寸描摹。
“师尊,你看。”
自群山之巅升起的金日与西斜坠落的红月在刹那间交叠,云海晕开金红霞光。
不过刹那,金日升起,红月坠入群山。
云青岫凝望着那轮灿金,眉眼温和:“天亮了。”
…
得知云青岫和裴宥川要离开,柳溪镇镇民与一群孩子们不舍极了。
成堆的蔬果作物往裴宥川手里塞。
镇民们就像对待出远门的小辈,生怕两人在路上渴着饿着,巴不得将镇子上有的都搬上车里。
在塞满一个乾坤袋后,裴宥川断然拒绝了更多的赠礼。
临别前,云青岫为镇上的人都备了一份薄礼——有法器,有钱币。
乱世时,法器护身,太平时,钱币傍身。
翠婶和丹歌的爹也在往丹歌的乾坤袋里塞东西,絮絮叨叨不停。
“这是娘给你炸的鱼干,放里头慢慢吃。还有你爱吃的蛇莓子,娘也放了一篮子……”
“丹歌啊,你要听女郎与郎君的话,收一收那脾气,天外有天呢。”丹歌爹语重心长拍拍她的肩,“爹娘不求当什么大能,哎……平安健康就好。你就安心去,不用记挂家里,得空寄封信就行了。”
“你爹说得对,不用记挂我们,爹娘身体好着呢。你这孩子从小和别人不一样,爹娘帮不了你什么,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吧。”
丹歌说不出话,抓着乾坤袋,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
孩子们扒着车辕,福妮仰着脑袋问:“云姐姐,你和哥哥还有二花……不对,丹歌,你们还回来看我们吗?”
栓财眼泪汪汪:“云姐姐,我学会引荒息入体了!下次、下次见面,我一定会变得很厉害!”
云青岫挨个摸过去,笑吟吟道:“丹歌是镇上的,自然会常回来看看。以后你们得空了,也可以去找丹歌玩。”
“姐姐,云姐姐,那你呢?你会再回镇子上看我们吗?”
避而不答失败,云青岫只好耐心道:“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们。柳溪镇景好,人好,我很喜欢这儿。”
得到应允,孩子们肉眼可见高兴起来。
车架渐渐驶远,镇子入口乌泱泱站着一群挥手道别的人影。
他们逐渐缩成一片小黑点。
丹歌扒着车窗,一直用力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
一回头,对上云青岫温和的目光。
“后不后悔?”
丹歌用力抹去眼泪,坚定摇头:“不后悔。柳溪镇太小,我想去外头看看。”
云青岫揉了揉丹歌的脑袋,莞尔笑道:“好姑娘,有志气。”
一道冷而幽微目光射来。
丹歌悄悄抬眼,对上裴宥川的视线,她连忙道:“云、云姐姐,我开始修炼了。”
她立刻凝神入定,假装自己是块石头。
荒息随着丹歌吐息汇入灵海中。
见她已入定,云青岫拍了一下裴宥川的手,“好端端的,吓唬她做什么?”
裴宥川挑眉道:“我见不得师尊对旁人笑,笑也罢了,偏偏还这样亲近。”
“……”
不分男女老少,满天吃飞醋。
云青岫担忧他有一天会把自己醋死。
…
阴鬼蜮魔主大婚将近,整座魔宫都沉浸在喜气里。
放眼望去,主城与魔宫都是殷红一片。
魔主寝宫内,两套喜服悬挂,金线逶迤,缀满举世难寻的珍宝。
洛桑与丹歌正在外殿忙忙碌碌,清点明早要用的首饰器物。
丹歌被安排与洛桑一块随侍云青岫左右,短短两日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会察言观色,活泼机灵,很讨同僚的喜欢。
一道玄金身影踏入殿内。
“尊上。”两人俯身行礼,然后安静迅速退了出去。
裴宥川走入内殿,见素白身影倚在窗棂,望月沉思。
“师尊在想什么?”他拈起一缕垂落乌发,轻轻闻嗅。
香气冷清浅淡,如人一般。
“在想大婚的流程。”云青岫掩去眼中神色,“你邀了仙州宗门,宴席都安排好了?明日不要起了冲突。”
“自然,都已安排妥当了。”
裴宥川望向悬挂的两套喜服,微微笑道:“师尊还不曾试过喜服呢,不如先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