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结为道侣
喜服由灵蚕丝织就, 样式华丽繁琐,光是腰封就缀满金饰与珠玉。
裴宥川取过喜服,亲自为云青岫换上。
从里衣到外裳, 有条不紊, 耐心至极。
他将最后一丝褶皱理顺,后撤一步,凝视眼前之人。
云青岫不喜过于繁复艳丽的服饰, 裴宥川极少见她穿红衣。
这一次,是为他而穿。
沉甸甸的欣喜一点点啃噬心脏。
“如何?”云青岫尝试走了几步, 衣裳看着繁琐,穿起来却很轻便。
裴宥川唇角弯弯:“很适合师尊, 但还缺了几样的东西。”
他捧起乌发,为她挽起发髻, 以指腹蘸取鲜艳口脂,点在唇上。
云青岫微微抿唇, 鲜艳色彩晕开, 素白面容添了几分艳色。
冰冷繁重的金冠压下,金冠下极细金流苏晃动, 遮挡视野。
“师尊稍等。”玄衣身影走出内殿。
再次回来时,玄衣变成了喜服。
透过微微晃动的流苏,云青岫见他端着两只玉盏, 底下有红绳相连。
不仅如此, 殿内还燃起了红烛。
云青岫心里觉得好笑:“不是说试喜服吗?”
试着试着, 走起全套流程了。
裴宥川坐在她身旁, 递来一只玉盏, 朝她轻笑:“毕竟是第1回 成婚,我怕明日出错, 想先熟悉流程,师尊可愿与我共饮此杯?”
灵酿呈琥珀色,酒香氤氲,隐约可见杯中浮动的灵光。
云青岫沉默片刻,抬手接过:“好。”
裴宥川唇角微扬,手臂绕过她的手腕,玉盏相碰,发出清脆叮响。
两人的距离因这动作骤然拉近,呼吸隔着金流苏交织,红烛映出两道交叠长影,仿佛融为一体。
“师尊。”他低声唤她,嗓音低柔,“明日礼成后,你我便是道侣。若师尊后悔了,如今反悔也不迟。”
云青岫指尖微颤,却仍稳稳举杯,“又在胡言乱语。”
“好。”他喟叹一声,“师尊不悔就好。”
两盏灵酿被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清冽中带一丝甘甜,随后化作暖流,顺着灵脉游走全身,跗骨之蛆的刺痛竟平息了几分。
云青岫心中一紧,不动声色问:“这酒……似乎与寻常灵酿不同?”
裴宥川轻笑一声,垂首凑近,勾起大半金流苏,露出那张因酒意覆上薄红的面容。
“这酒是我亲手为师尊所酿。”
两道目光交汇,红烛火光在彼此眼中流转。
他看得很专注,很认真,目光沉甸甸的。
灼热气息愈发近了,云青岫下意识闭眼,沉默应允了将要发生的事。
落在唇上的触感像一片温热的雪,转瞬即逝。
随后,头上一轻,金冠被取下。
裴宥川姿态温柔体贴:“明日事情繁多,还是不要让师尊劳累了。”
…
红烛熄灭,月色在窗外流转。
云青岫侧身躺着,枕着一只手,腰上搭着一只手,后背紧贴温热胸膛。
她睡不着。
并且知道裴宥川也没睡着。
但两人都没再说话。
更漏点点滴滴,随着西移的红月,一点点逼近明日。
熟悉的剧痛又一次在灵脉间翻滚。
药瓶已空,没有药可吃了。
云青岫抿唇忍耐,竭力保持呼吸平稳,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恍惚间,冷汗浸透了睫羽。
身后忽然传来轻唤:“师尊?”
云青岫勉力睁眼,发现自己无意识间攥住了裴宥川的手。
他很快反应过来,起身要去拿药。
“不用去。”云青岫攥紧要抽离的手,声音隐忍,“药吃完了。”
裴宥川深吸一口气:“我即刻请姜……浮玉仙尊来。”
“也不用劳动浮玉仙尊。他先前说过……所有药吃完后就会如此,熬过这次便好了,再吃也是无用的。”
云青岫顾不上这谎话编得蹩脚,光是忍痛就分去了大半精力。
裴宥川握着她的手,感受着肌肤渗出的冷汗,沉默许久,他重新躺下,面对面将她拥入怀中。
指尖弹出一缕灵息,几盏香炉接连燃起。
浓郁的香渐渐弥漫在殿中。
神思渐渐恍惚,剧痛仿佛被一点点剥离出去,云青岫无知无觉合上眼。
察觉到怀中的人呼吸渐缓,裴宥川取过素帕,拭去她的冷汗。
然后用力地抱住云青岫,像是要将人嵌入骨血,但又不舍勒疼她,手臂紧绷轻颤。
裴宥川埋首在她颈侧,紧咬牙关。
“师尊,师尊……”
有水光渗入乌发间。
过了许久,裴宥川支起身体,俯身看云青岫。
目光幽冷黏腻,如不见天日暗流边上生出的苔藓,爬满了被流水浸润的青石。
指尖抚过她微蹙的眉心,再抚到鼻尖,浅淡的唇色,再滑至咽喉。
血脉在指腹下温热跳动。
裴宥川低声呢喃:“我不会让你走的。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们至死不离。”
殿内寂静,唯有袅袅燃起的安魂香。
这是他今日逼问阴鬼蜮内所有医师以及擅蛊之人,得到了缓解之计。
又一缕灵息弹出,催使香气更浓。
裴宥川冷冷勾起唇角。
既然有缓解之计,那就必然有解蛊之法。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去死,只有云青岫不能。
他垂眼摩挲那副陷入沉睡的面容,神色转而柔和。
明日……只要明日一过,合籍礼成,他们便是受天道见证的道侣,永不分离。
“你赌输了。”
识海内,安静大半月的红息再次冒出,相较之前,它已经凝成隐隐元神。
“如今,该兑现你的赌注了。”
裴宥川勾起一缕乌发,笑意幽幽:“是啊,我输了。”
…
星月沉下,天边泛起微光。
风渡城笼罩在浅淡天光下,城外十余里是魔息翻涌的无间渊,数千年前的封印早已摇摇欲* 坠。
阵修每日都在竭力修补。自从魔主传承被取,失去压制的无间渊向仙州移动的速度更快了。
照此下去,不出七日,整座城池都会被吞并。
如今的风渡城已没有太多修士,能走的都走了。
以往繁荣的街道萧条冷清,偶有路过的凡人,也都是仓惶匆忙。
他们时代居住于此,离了这座城池,无处可去。
城内,仙盟管理处。
议事殿内,只有仙盟八宗的宗主与大能,以及几位亲传弟子。
弥珍一改平日的散漫不正经,严肃道:“诸位,今日事关仙州存亡,决不能退。去观礼时,不要漏出任何端倪,尤其是你们俩!”
她着重看了眼谢倦安和萧灼。
两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
谢倦安面无表情,萧灼冷哼一声当做应答。
弥珍很想先把同盟殴打一顿,眼不见心不烦,她扭过头去,看向窗外。
高楼之外不远,就是无间渊。
按云青岫的计划,她之前已在魔宫八方汇聚之处已埋下聚灵阵,等她指令,前去观礼的仙州修士合力起阵,让其与无间渊旁早已设好的另一聚灵阵相连,灵力将涌向无间渊,净化平息魔气。
同时,灵力也会涌向阴鬼蜮,这样仙州修士将有一战之力,不受荒息所束缚。
萧灼与谢倦安需要守好魔宫内的聚灵阵,直到无间渊平息。
而云青岫,按她所说,将会在今日应劫飞升,诛杀天魔之主。
在她渡劫之前,他们需要阻拦裴宥川片刻。
弥珍有些忧愁。
听起来似乎天衣无缝,但只要有一步出现变数,就全然不可控了。
只求上苍保佑,今日一切顺利。
萧灼忽然开口:“秀秀有没有同你说,如何飞升?仙州已数千年无人飞升,她为何如此肯定,飞升之劫在今日?”
弥珍摊手:“她只说,今日会飞升,没告诉我怎么飞。但是吧,她和别人不一样,就是个变态,她说行,一定行。”
天机阁主照临开口:“我曾起卦算过,今日天有异象,是万年难遇的七星相连,寓意天门大开,或许可见登仙阶。”
天光照进议事殿内。
谢倦安起身,冷声道:“启程,化神以上,入阴鬼蜮观礼。”
风渡城内,仙门百家听从号令前来,仙州金丹以上的修士都汇聚于此,有条不紊清点法器,肃然待发。
弥珍御空站在高处,看见了流云宗的人。
无一缺席,全都到了。
连之前被裴宥川重伤,最近刚痊愈的施凛也来了,背着灵剑满脸斗志。
徐月也已褪去稚气,站在副宗主洛云语身旁,神色沉稳,有点云青岫的影子。
弥珍回首,再一次朝姜白溯确认:“飞升之后,蛊毒对仙人之躯无效,是吧?”
姜白溯颔首:“是。”
弥珍叹气:“希望一切顺利吧。”
…
云青岫醒来时,窗外透着微光。
无时无刻的细微刺痛暂时蛰伏,她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一抬眼,就对上裴宥川的眼眸。
他坐在床边,已换上喜服,金冠束发,昳丽面容夺目逼人。
“几时了?”云青岫倏地起身,“怎么不叫我起来?”
“刚过卯初,见师尊睡得沉,离吉时还早,不急于一时。”
裴宥川为她披上外裳,“先用些早饭。”
桌上已摆好了丰盛的早点,裴宥川一如往常,并不动筷,安静等她吃完。
每一道都是云青岫喜欢吃的。
她品尝地细致而认真,直到完全吃不下。
早饭撤去,裴宥川如昨夜,亲自为她穿上喜服,对着水镜,执笔描眉梳妆。
殿外,整座魔宫已喧闹起来。
众人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
殿内安静极了,唯有更漏滴答。
金冠压下,极细的金流苏垂落,面容半掩。透过流苏间隙,云青岫从水镜中看见裴宥川俯身,与她靠在一处,一同看着镜面。
两道红衣,亲密无间。
“师尊今日真好看。”他扬起唇角,递出一只手,“该走了。”
云青岫握住递来的手,流苏掩去了她的神情。
“好,走吧。”
…
阴鬼蜮魔主与仙州玄微仙尊大婚,仪式极尽盛大,仙门百家与魔族共同观礼。
历代魔主成婚,皆要在魔族祭台接受天地见证。
熹光笼罩天地,鸾鸟啼鸣。
两道红衣身影相携走来。
仙门百家与魔族间泾渭分明,各站一边,不少魔族投去隐晦厌恶的视线。
他们不否认云青岫的好,但不会因为她的好,就轻易放下对仙州的成见。
仙州修士来得并不多,皆是化神以上修士,以谢倦安为首。
裴宥川脚步一缓,瞥过上百位修士,视线定在谢倦安身上,露出微妙讥讽的笑。
“谢宗主。”他咬字轻缓,“许久不见啊,上次对战的伤可好全了?”
谢倦安目光冷厉,指骨捏得咯吱作响,“狼子野心之徒,厚颜无耻。”
弥珍连打一万次手势,用眼神求他闭嘴。
“哦?”裴宥川含笑挑眉,“看来谢宗主对今日大典很是不满?”
魔族虎视眈眈看来,手中已经凝聚荒息。
“啧。”萧灼本就不爽,见他这样嚣张,一簇离火从掌间窜起。
气氛剑拔弩张,下一刻就要打起来。
金冠下传来温和平静的声音:“扶光,别耽误时辰。”
裴宥川顿时收敛锋芒,乖巧道:“好。”
两道红衣身影逶迤离去,踏上祭台长阶。
弥珍抹掉额角冷汗,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把东方西方的神求了个遍。
“千万别出岔子了,姑奶奶心脏脆弱,禁不起折腾啊……”
长阶凝了冰霜,行走不易。
云青岫一步步向上走,偶尔抬头望天。天色已全然泛白,七颗星宿缓慢移动,隐隐要连成一线。
这条漫长的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没开口。
祭台之上,霜风凛冽。
须发俱白的魔族巫祝各递来三炷灵香,袅袅青烟升腾。
巫祝的声音苍老而庄重:“请拜天地,愿皇天后土为鉴,赐福新人,永结同心。”
两人同时躬身,灵香高举遥遥一拜,青烟缭绕间,彼此的神情模糊不清。
“二拜祖师,愿先祖庇佑,福泽绵延。”
两人再次躬身一拜。
“三拜彼此,愿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最后一拜,云青岫心跳忽然加快。她与裴宥川相对而立,流苏下目光交汇。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眼中闪过阴霾,低声道:“师尊,从今往后,你我便是道侣。无论生死,永不分离。”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好。”
随后捏着灵香,正欲折身相拜。
刹那间,浮动霞光照耀天地。
天幕之上七星相连,异象忽生。
云层仿佛被无形之手搅弄,渐渐形成漩涡。
众人怔怔仰头望着。
云青岫蓦然起身,朝仙州修士喝道:“起阵!”
弥珍一直在紧盯云青岫,得她指示,指间法诀变幻,聚起灵潮打入地面。
刹那间,仙州修士手持法器,准备迎战。
风凌厉卷过,魔宫方向仍沉浸在喜气里。
原本该被唤醒的聚灵阵,毫无反应。
云青岫的心倏地沉了下去,一点点回首望向裴宥川。
他神情阴鸷,唇边笑意讥讽,慢条斯理道:“不惜代价,拿下仙州修士,斩一人,重赏。”
第72章 “我从未对你起过杀心。”(修)
大地隆隆颤动, 霞光万丈的异象转瞬被阴云覆盖。
裴宥川身后,祭台之外,滔天魔息自无间渊掀起, 尽数涌向仙州。
生于无间渊底, 畸形可怖,渴望血肉的邪魔从渊底爬出,飞蛾扑火般撞向法阵。
祭台之下, 厮杀声已起。
云青岫意识到,他知道了她与仙州的计划, 但他本不应该知道。
聚灵阵是在裴宥川出城应付东荒主与南荒主时,悄悄设下的。
无数的画面自脑海掠过。
忽然, 她想到那个奇怪的夜晚,她与系统的对话, 裴宥川的沉默与反常。
那夜,他说“师尊看似待谁都好, 其实是这天下最狠心之人。”
寒意顺着云青岫的脊背往上爬。
裴宥川听见了她和系统的对话。
以为, 她要联合仙州修士,在大婚之日杀他。
所以……在裴宥川眼中, 这段时日的每一分甜蜜,都是对他临死前的补偿。每一分温柔,都是对他最后的怜悯。这些甜蜜与温柔, 像一把钝刀, 一点点磨去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善念, 最终促使他做出了彻底与仙州为敌的决定。
云青岫在一刻, 明白了他的惶恐不安, 明白了他的沉默回避。
甚至,每一次向她询问是否要取消、延迟婚期, 背后的含义都是——
“师尊,你当真要杀我么?”
可无论是解释,亦或是弥补都来不及了。
无间渊被彻底打开,魔息狂乱卷向仙州,法阵摇摇欲坠,勉力支撑的修士身后,是大大小小的城池。
云青岫微微闭目,再睁眼时,眉目间只余平静。
她转身奔向祭台下,提高声音道:“姜白溯!”
两道视线在仓促间交汇。
姜白溯挥出灵潮,逼退抡大刀劈砍的魔将,从袖中掷出一物。
一瓶天品聚灵丹抛来。
云青岫扬手去接,喜服飞扬,金流苏随她的动作晃动不止。
指尖触碰丹瓶那刻,她惊觉自己动不了了。
身体像失去了控制权,只能眼睁睁看着聚灵丹落地。
昨夜喝的那杯酒有问题!
黑靴漫不经心踏过,天品丹药被碾成粉末。
裴宥川扼住她的腕骨,额间生出魔纹,眼瞳赤红,却平静道:“师尊,还未礼成。”
狂乱魔息在裴宥川身旁涌动,他已经彻底失控了。
“天魔之主……”云青岫怔怔看他,“不,你没有被他……”
天魔之主的意识经被裴宥川吞噬了。
裴宥川勾起唇角:“我还是我,师尊不高兴吗?”
他身负修士与魔族血脉,却挖去灵骨,如今魔性彻底占据上风。
是他,却又不完全是他。
“师尊总是一次又一次骗我,明明应允不会离开,却想着怎样同外人置我于死地。”裴宥川亲昵蹭了蹭她的指尖,“真是好狠心啊。”
“没关系,今日之后仙州覆灭,师尊也不必牵挂了。”
姜白溯忍不住怒喝:“裴宥川!她的焚心蛊已渗透深入灵海,大罗金仙也救不回,若不应劫飞升,她会死的!”
裴宥川凌空一挥,姜白溯心口如遭重击,灵海动荡,顿时喷出一口血。
“聒噪。”他悠然收回手,拽着云青岫相对而立,“师尊不必担心,杀尽天下蛊师,总能找到解蛊之法。至于飞升离开,想都别想。”
三炷灵香重新塞进云青岫手中。
祭台下,弥珍结出伏魔阵,使尽全力压制魔族大能,咬牙道:“快!……把人救了,回无间渊守阵,那边撑不住了!”
有伏魔阵相助,谢倦安与萧灼杀出重围,掠至祭台。
华美翅羽展开,南明离火与濯雪剑一同攻向裴宥川。
然而,祭台不知何时已布下结界,将袭来的离火与剑意尽数奉还。
任凭谢倦安挥剑千万道,结界纹丝不动。
云青岫从齿间挤出一声低喝:“走,去护阵!”
裴宥川微微扬手,掀起魔息筑成囚笼,将观礼之人尽数围拢。
微微一笑道:“礼还未成,宾客怎能先离去?”随后瞥了眼巫祝,“继续。”
巫祝依然庄重肃穆,高声道:“三拜彼此,愿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云青岫手持灵香,脊背不受控制,一寸寸弯下。
无间渊旁,燃尽灵力的修士被魔息反噬,重伤飞出。
祭台下,亲友同门被魔族围困。
这样的情景,与第一世的仙魔之战何其相似——日月无光,天地倾覆。
金冠下,流苏晃动。
云青岫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清明。
低声唤道:“玄天镜,助我。”
一道璀璨的灵光飞出,玄天镜悬浮于空中,灵光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玄天镜与无间渊旁的聚灵阵相连,磅礴的灵力与倒灌的魔息抗衡,修士们压力骤减。
灵气涌进云青岫体内,焚心蛊发作,灵脉如同被生生撕碎。
她忽的吐出一口血。
祭台覆盖霜雪,血溅落地面,似点点红梅。
鲜红衣摆在狂风飞舞,云青岫的神情没有因剧痛有一丝改变,随手扔了繁重金冠。
原本跌落的修为排山倒海般回来,甚至节节攀升,连天雷都来不及劈下。
化神、炼虚、渡劫……飞升。
昏暗天幕之上,七星相连,华光流转的登仙阶正在浮现。
登仙阶外,天幕裂开无数狭长幽暗的缝隙。
黏腻阴暗的域外天魔虎视眈眈,伺机撕裂天道,降临此界。
弥珍动作一滞,喃喃道:“这是已飞升了?”
“不完全是。”姜白溯咳出一口血,气息不稳,“她的修为已至飞升境,但还未登天阶。”
弥珍一记灵潮轰开偷袭的魔修,瞳孔震颤:“所以,她真修成了太上忘情道……”
姜白溯望向祭台上的云青岫,没有金冠遮掩的面容平静无澜,眉目温然,似累世受人香火,平等怜悯每一位苍生的神像。
他怔然片刻,声音低而轻:“是,她已得道。”
七情六欲皆已堪破,了无执念。
…
灵潮与魔息对撞,祭台倾倒,天塌地陷。
玄天镜已被打落。
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幕中,两道身影打得昏天黑地,倾尽全力不曾留情。
谢倦安与萧灼死守无间渊旁的聚灵阵,魔息无休止涌来。
身后,同门死伤惨重,入眼尽是血色。
弥珍半跪在地,领着无数阵修,拼命修复镇压无间渊的禁制。
刚修复一重,就碎好几重。
“我艹你大爷……没完了!”她咽下喉咙里的血,急得眼睛喷火。
咔嚓——
禁制完全破碎。
众人一怔,仰面见遮天蔽日的魔息咆哮卷来。
萧灼直迎荒息,声音蕴含灵力,远远回荡:“乾山弟子听令,结阵,死守仙州!”
徐月眼瞳化作赤金,翅羽从身后生出。
清越啼鸣接连响起。
华美的朱雀翅羽接二连三展开,如螳臂当车,毅然对上魔息狂潮。
谢倦安手持濯雪剑凌空而起,劈开魔潮。
所有修士祭出各自神通,为了身后的仙州,为了亿万生灵,无人后退。
天幕之上,仙魔大战临近尾声。
灵光凝成千万金丝,将裴宥川困于其中,一身喜服血迹斑斑,黑鳞从颈侧生到了颊边。
完全接受天魔传承,又无入仙骨相互制衡,他已经逐渐异化。
昳丽俊美的面容染了血,更显妖异。他放弃抵抗,惨淡一笑:“能死在师尊手下,也好。”
裴宥川闭上双目,等待藏玉剑刺入。
但等来的却是避开心脉的一掌。
被金线束缚的殷红身影似陨星坠下,砸至祭台,掀起无数烟尘。
天雷阵阵响起,华光流转的登仙阶终于完全凝成。
玉雪长阶破开阴云,展现在世人面前。
裴宥川自烟尘中仰头,目眦尽裂,挣扎着想阻拦云青岫踏上,身上的金线越缚越紧,勒进血肉。
不杀他,却要弃他而去。
对他处处迁就,万般怜惜,最终说放下就放下。
世上怎会有这样狠心的人?
浓烈的不甘化作怨恨,裴宥川双目赤红:“师尊!你答应过,你答应过永不离开……你若走了,我便杀尽仙州——”
话音戛然而止。
裴宥川直勾勾盯着那道天梯,不仅是他,所有人都心中大骇。
登仙阶从中断开,玉阶残损。
弥珍的灵力近乎耗光,见此情景崩溃大吼:“他二舅爷个腿,这特么是断的!断的怎么飞升?!”
云青岫依然平静,手持藏玉剑,望向苦苦支撑的同门。
滔天魔息下,乾山弟子与低阶修士接连重伤陨落。
萧灼将徐月护至身后,那双漂亮翅羽白骨森森。
云青岫合上双目,抬手召起玄天镜,灵气从八方汇聚,无穷无尽涌入体内。
直到灵脉寸断,灵海破碎也不曾停下。
乌发随红衣飞扬,素白面容无悲无喜。
毕生修为与灵力汇于剑锋,一剑挥出!
仙州与阴鬼蜮上方同时落下一场灵气所化的雨。
仙人自戕,庞大灵力洗涤两界,修补破损天道,重塑断裂天阶。
裴宥川脑海只余空白,天地陷入寂静。
瞬息之间,被拉得极为漫长,长到无数繁杂的念头涌起又杂乱地消失。
长到他忽然想起了刚修剑道时,云青岫为他展示浮生九剑。
他问:“师尊,为何只有八式?”
云青岫笑答:“最后一式名为‘万物生’,这一式你不必学,为师就不展示了。”
裴宥川终于明白,为何云青岫从未用过这一式。
一仙陨落,万物生。
无间渊内魔息消逝,只余深不见底的狭长裂谷。
伤者痊愈,死者复生。
在模糊的视线中,裴宥川看见红衣身影持剑朝他走来。
他微微眨眼,积蓄在眼眶的水光砸落,视线终于清晰许多。
云青岫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似随时要羽化而去,藏玉剑失去灵光,被她反手掷于地面。
感应到剑主将逝,剑身哀鸣,颤动不止。
冰冷的手抚上裴宥川的脸,轻柔拭去滚落的泪光,又抚过横生黑鳞。
云青岫平静注视他:“扶光,自遇见你第一天起,直到今日此刻,我从未对你起过杀心。”
裴宥川的唇颤抖着,泣音堵在喉间。他想说话,有无数的话要问。
汹涌的情绪往上顶,唇舌僵硬发麻,他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
云青岫抬手按在心下一寸,入仙骨的位置,将其一寸寸抽离。
“你以入仙骨为我重塑神魂,如今还你。”
不。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裴宥川瞳孔震颤,不顾一切挣扎,却被金线束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团莹莹灵光没入体内。
本就属于他的入仙骨与身躯融为一体。
失控异化的黑鳞潮水般消退,额心的天魔印记也随之散去。
金线消失,裴宥川重获自由。
云青岫忽然一笑,虚幻指尖抚过他的眉眼,“还是这样好看。”
灵光点点浮起。
云青岫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向后仰去,视线旋转昏暗。
恍惚间,见灵光黯淡的玄天镜高高飞起。
玄天镜是天道所赐,如今是要回归天道吧,她想。
裴宥川怔怔看着,眼中的一切如同放慢无数倍,他下意识接住云青岫倾倒的身躯。
轻得没有一丝重量,似一缕风,也如一片云。
转瞬即至,无法留在掌心。
他跪在地上,捧着那件喜服,满眼茫然。
他在做什么?
他都做了些什么?
裴宥川的脑子混混沌沌,慢慢躬身,小心翼翼贴紧喜服,喃喃道:“师尊?”
…
大战一场,满地狼藉。
待众人赶到祭台废墟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方清和声音颤抖:“玄、玄微仙尊已经……?”
流云宗内先响起了哭声,施凛哭嚎着,提剑往前冲,嘴里嚷着要同归于尽,被徐月死死拽住。
谢倦安静立片刻,胸口剧烈起伏,掐诀召来濯雪剑。
萧灼眼睛赤红,抄着一团离火就朝裴宥川打去。
一道法阵拦住两人去路,是弥珍。
谢倦安目似寒霜,从牙缝挤出两字:“让开!”
弥珍一动不动,满脸疲惫,苦笑道:“你们打得过他吗?没必要了,杀了他,云青岫那个王八蛋也不会回来了。”
施凛怒吼:“什么叫没必要!若不是他,师尊会死吗?师姐你不要拦着我,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认这魔头是师兄吗?!咱们这么多人,还要怕他吗!放开我,我不怕死,让我去!”
徐月揪住他的后衣领,眼尾水光淌下,一字一句道:“师尊以身补天,化解两界劫难,是为我们所有人而死。你就这么急着送死?”
施凛呆了片刻,眼泪横流:“可是……可是……师尊待他这么好,他、他……”
徐月松开手,哑着嗓子说:“师尊最记挂的便是他,你要让师尊去得不安心吗?”
不止施凛,萧灼和谢倦安也停下了。
萧灼望着天际尚未散尽的星光,满腔怒意无处发泄,一团离火砸向地面:“回乾山!”
再打下去已毫无异议。
恶战之后,虽无人伤亡,但心理上的疲惫无法消除,修士们犹豫片刻,陆续御空而去。
裴宥川恍若未闻,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动作。
洛桑与丹歌领着魔修仓促赶来,沉默围拢在裴宥川附近。丹歌一手握着剑,紧紧抿唇,另一只手不断擦脸上的泪。
徐月缓缓上前,对洛桑亮出的弯刃视而不见。
早在一个月前,她便猜到了会有今日。
她尊重云青岫的一切抉择,如同云青岫也尊重她的选择。
“师兄。这是最后一次唤你师兄。”徐月不断抹去泪光,声音发颤,却很平静,“那日我说,请你记住师尊这份好,不要再疑心师尊,令她伤心。”
“仙州修士听从师尊的计划行事。”她深吸一口气,“计划里从未说过让我们杀你,只是让要联通两座大阵,引灵力平息无间渊。然后再拖住你片刻,仅此而已。”
裴宥川恍惚听着,用力抱紧失去温度的喜服。
是这样吗?
原来师尊从未想过要杀他。
她早已有赴死补天之心,这些时日所有的好,都是真心的。
“你从不信师尊。”徐月闭了闭眼,“她因你卷入阴鬼蜮内乱身中蛊毒,仍对你处处迁就,细心呵护,万般艰辛才为你谋一条生路……你为什么会觉得,师尊忍心杀你?”
滚烫的泪打湿喜服,裴宥川失魂落魄,悔意无穷无尽。
过了许久,他缓缓站起,低声喃喃:“重塑……再重塑一次。”
余下之人默默看他,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了。
有修士小声提醒道:“都已羽化为天地灵气,这怎么可能……还是立个衣冠冢吧。”
阴鸷冰冷的目光刺向开口之人,魔息扼住他的脖颈,用力收紧。
“你再说一遍?”
被扼住脖子的修士断断续续怒斥:“你这魔头……玄微仙尊为两界而死,你……竟连衣冠冢都不愿为她立?”
裴宥川阴森森道:“我师尊没有死,谁敢给她立衣冠冢,我必杀之。”
弥珍怒火中烧,破口大骂:“裴宥川,她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一道魔息轰然砸落。
弥珍倒飞出去,被姜白溯及时接住。
裴宥川不再看仙州众人一眼,只捧着喜服,似幽魂离去。
他踏过倾倒祭台,穿行在喜气洋洋的魔宫内,一步步回到了寝宫。
床榻上,静静坐着一道红衣身影,头戴金冠,面容被流苏掩去。
“……师尊?”他像溺水之人偶遇浮木,跌跌撞撞扑去,“我、我错了师尊,我错了……我再也不会……”
床榻空荡荡,所见不过是幻象。
裴宥川跪坐在床榻前,任由情绪啃噬五脏六腑。
第二次。
这是云青岫第二次,死在他的面前。
窗外的天光由明渐渐转暗,最后,连月色都沉寂下去,寝宫内只有大婚所用的红烛亮着。
裴宥川枯坐一日一夜,终于缓缓起身,将怀中揉皱的喜服展开,铺在床榻上,专注认真理平每一丝褶皱。
他的声音低而轻,柔和至极:“上黄泉下碧落,我都会再找到你的……师尊。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师尊都不要妄想抛下我。”
第73章 她的踪迹
云青岫死后第一年, 裴宥川几乎疯魔。
他掘地三尺,翻遍阴鬼蜮和仙州每一寸。九幽黄泉的鬼差被他逼得四处逃窜,玄天秘境被强硬撕开, 连传闻中可观天地过往的三十六重幻境也被劈得支离破碎。
“师尊, 你在哪?”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幻境中回荡,却无任何回应。
天机阁的三十六重幻境化作碎片,每一片都能看见芸芸众生, 唯独看不见云青岫。
如此嚣张癫狂的行事,引起仙州众怒, 仙盟大能齐聚,逼他给一个交代。
裴宥川一掌逼退谢倦安, 将萧灼的离火掐灭,再冷冷瞥一眼余下众人, 头也不回离去。
直到他离开,众人都没回过神来。
就这么轻易, 走了?
裴宥川开始走遍云青岫所到过的每一处地方。
寻找她曾存在过的踪迹。
无间渊魔息已平, 阴鬼蜮在灵力滋养下,渐渐不再那么贫瘠。得益于游历期间的治理, 也不再动乱,日渐稳定。
裴宥川时常外出,事务大多扔给心腹, 或给丹歌。
云青岫离开的第一年, 他学会了善待她所在意之人。
但两界积怨已久, 仍互不两立, 以无间渊为界限, 双方都派人驻扎把守。
两界之间时常起摩擦,但忌惮于各自上层的命令, 都不敢下死手,只能小打小闹。
裴宥川依然我行我素,在两界任意穿行,隔三差五踏入天机阁,逼照临起卦算云青岫的下落。
每一次,都是死卦。
照临被逼得去璇玑宗找弥珍诉苦,原本仙风道骨的青年,被逼得像中年糟老头子。
他躲到哪,裴宥川就找到哪。
弥珍看着被打踏的宗主殿,忍无可忍咆哮:“滚出去打!老娘的大殿都塌了!”
然后冲到裴宥川面前,高声怒斥:“她已经不在了,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吼到后面,弥珍眼眶泛红。
“直到找到她为止。”裴宥川的声音冰冷坚定。
他抛下装满灵石的乾坤袋走了。
“我缺你这点灵石?云青岫你个王八蛋,看看你徒弟疯成什么样了,你就眼睛一闭,丢个烂摊子!”
弥珍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
裴宥川撕裂虚空,转瞬回到北荒王城。
黄昏笼罩,日落月升,王城内彩灯高悬,小摊挤满街头。
年轻男女并肩,巧笑倩兮。
裴宥川恍然记起,今日是月夕佳节,自阴鬼蜮平稳后,四荒域间互通密切,东荒的月夕佳节也传到了北荒中。
耳边欢声笑语不断,他似一道幽魂,穿行在街道,无人看得见。
“今夜是东荒特有的月夕佳节,黎明时分,还有每年一度日月重叠的奇景。我想邀师尊同游。”
“好。”
“这朵金花我定能赢下,师尊能为我赢一朵么?”
“真是……罢了,既然你想玩,便陪你一试。”
“想要花吗?”
“等着,这就为你赢来。”
“师尊可愿共乘?”
“与你一起,自然是愿意的。”
曾经的对话似潮汐,一点点涌进裴宥川耳内。
走回魔宫内的小院时,天色已暗,红月高悬在夜空。
因他禁令,小院附近无人可踏入,只有微弱虫鸣,池中鱼儿跃动,以及咕咕唧唧的鸟叫声。
裴宥川一怔,望向了停在小院外墙的魔雀。
它歪着脑袋,幽红的眼睛像在确认,随后扑棱棱展翅,停在他的肩头。
“咕咕~”它抬起一只脚,鸟爪上有信筒,刻有“鸿雁传书”四字。
刹那间,记忆似浮光掠影。
是那夜开在茶铺旁的书信铺子。
裴宥川呆站片刻,忽然攥住魔雀,取下信筒。动作粗暴地让魔雀惊恐大叫,扭着身子逃一般飞远了。
手中的信筒千斤重的烙铁,烫得他手颤个不停。
裴宥川用尽全力,才缓缓展开信纸。
“扶光亲启:
见字如晤。
今夜月夕,东荒城灯火如昼,人潮熙攘。你执意去买同心羹,我便在茶铺内写下这封信。看长街上明灯千盏,忽觉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
铺中笔墨简陋,字迹难免潦草,望你勿怪。
我一生修道,自诩勘破生死,能放下一切执念,但今日仍生出不舍。你总说为师待你无情,可你不知——那日证心台上你浑身是血却执意奔来的模样,喂你吃一颗糖就满眼雀跃,以及今夜里夺得金花意气飞扬,桩桩件件,皆是执念。
魔雀腕上的信笺,你收到时,我已不在人世。
莫要难过。
这世间路远,为师不能陪你走完。你天资聪颖,必能令荒息与灵气共生,令仙魔两界止戈。若你愿在院中栽一片花,煮一壶清茶,便当是为师魂归之处。
愿尔明月长随,清风常伴,纵使千山独行,亦能心怀赤忱。
勿思,勿念。
师青岫
月夕夜 留”
水光接连坠下,砸在信笺上。
刚落下一滴,裴宥川便手忙脚乱去擦,生怕晕开字迹。
信笺贴在心口,心脏跳得太快,有种撕裂般的痛。
他像一无所有之人,半跪蜷缩,想要将这封信融进骨血。
恍惚过了许久,直到天光渐渐微亮,裴宥川踉跄起身,抬手撕开裂缝,迎着凛冽霜风踏入。
踏仙山巅,龛树下,又是一对佳偶。
他们供上金花,在红绸上许愿,又共赏日月交叠的奇景,最终亲密相携离去。
直到两人彻底走远,裴宥川才一步一步走到树下,荒息为他取下云青岫所挂红绸。
红绸上,一行金字浮起。
“愿尔身如磐石,心似琉璃,浮世万般俱忘机。”
日升月落,天光璀璨。
裴宥川握住红绸,迎向刺目天光。
他声音极轻:“……天亮了。”
*
“……那一战,可谓是天地变色,玄微仙尊一剑落下,无间渊魔气尽消,万物同生,破损天阶亦被重塑。自此后,两界灵气充盈,修行较之从前轻松许多。”
仙门大比将至,北洲艮山挤满修士。
如今的仙门大比,大小宗门或散修皆可参与,艮山城内的客栈供不应求。
这家客栈请了说书先生,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大堂内人满为患。坐的大多是年轻一辈弟子或散修,年纪最大的也不到百岁,五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于他们来说太过遥远。
他们听着这段往事,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亲眼所见当年大战。
“我听闻,玄微仙尊与如今的魔主,曾是师徒,魔主对她一往情深?这究竟是真是假啊?”
说书人捻着长须,摇摇手中折扇:“自然是真的。玄微仙尊仙逝后,魔主不许任何人为其立冢。下九幽黄泉寻玄微仙尊神魂,又撕了玄天幻境寻找玄天镜下落,甚至以心头血为祭向天道讨魂……苦寻五百年,仍无下落。”
绿衣阵修愤愤不平:“此人就是个疯子,玄微仙尊为两界而死,竟连衣冠冢都不曾有!”
“道友慎言呐。”一人压低声音,“谢剑尊曾执意在剑宗后山为玄微仙尊立冢,那魔头当夜上剑宗,将* 剑宗的镇剑石都碾碎了。”
绿衣阵修瞪大眼睛:“连谢剑尊也拿这魔头没办法吗?可、可我听说谢剑尊百年前已入渡劫期……”
“唉,那魔头仙魔同修,无人是他的对手。谢剑尊如今闭关不出,潜心苦修,大约就是为与他一战。”
“这魔头真是嚣张至极,依我之见,当年玄微仙尊便该将其诛灭……”
“轰——”
客栈大门被一脚踢开,为首之人黑衣银刀,是位娇俏女郎,额心生有一道暗紫魔纹。
长刀拍在绿衣阵修所坐桌面,银光冷冽。
“道友不介意同坐一桌吧?”她微微一笑,露出尖利虎牙。
黑衣女郎身后,站了几位男女,一看就不好惹。
众人默默挪远,原本和绿衣阵修坐一块的也挪开了,瞬间留出几个空座。
绿衣阵修的视线从银刀再移到女郎腰间的玉令,陡然打了个冷颤。
玉令玄底金纹,是得仙盟与魔宫承认,可自由通行两界的标志。
他一张脸憋得涨红,呐呐点头。
黑衣女郎毫不客气,领着人落座,一个乾坤袋扔到台上,“先生的故事讲得好,请继续。”
说书人见多识广,一眼看出黑衣女郎身份,哪里还敢说魔主,便讲起了仙州其他大能的轶事。
譬如,流云宗徐月得玄微仙尊与乾山宗主萧灼真传,成功渡了朱雀一族的涅槃期,已有“小丹圣”的美称。
再譬如,剑宗宗主谢倦安常年闭关,仙盟盟主之位现下由璇玑宗宗主弥珍担任,也正是她,一手促进两界往来。
现在的仙州与阴鬼蜮早已不像五百年前,平日里有贸易往来。四荒域中,东荒域对仙州态度最为友好,是唯一允许修士入境的荒域。
说书人在台上滔滔不绝,大堂内气氛和缓下来。
许多目光悄悄落在黑衣女郎身上,修士们用传音符悄悄议论。
“那是魔将凌雁吧?阴鬼蜮少尊的心腹,听闻此次仙门大比,仙盟有意让魔族参与,由凌雁领队。”
“唉唉?道友,阴鬼蜮少尊是谁啊?难道魔主与玄微仙尊有……”
“你这闭关多久未出啊?消息如此滞后。”一人为他科普,“阴鬼蜮少尊是位女子,出身东荒小镇,不知为何入了魔主的眼,允她处理魔宫事务,久而久之便成了少尊。哦,对了,凌雁与她一样出自东荒小镇,听说是儿时玩伴。”
另一人八卦道:“这位少尊是怎么得魔主青眼的,难不成她长得与玄微仙尊很相似?”
银光刹那而至。
八卦者受长刀重击,横飞而去,酒盏桌椅打翻,他撞破客栈外墙,砸到街道上,生死不知。
客栈里静了刹那,紫有人拔剑而起,怒喝:“在仙州公然伤人,你们要与仙州开战吗!”
昔日的福妮,如今叫凌雁,她八风不动坐在桌前,抿了一口茶,抬手一挥。
银刀似流光被召回,抵在拔剑者的脖颈间,血缓缓渗出。
对方持剑的手瞬间抖了。
凌雁缓缓扫视众人:“仙尊为两界而逝,你们受她庇佑才有今日坐着闲话的机会。”
“再让我听见半句不该说的,就送你们上路。”
几枚灵石掷在桌面,凌雁朝堂倌道:“结账,余下是赔偿。”
堂倌哆哆嗦嗦过来收钱,用力挤出笑:“贵客慢走。”
直到凌雁一行人离去,大堂里的人才敢喘气。
“他、他爹的,魔族也太野蛮了……”差点被抹脖子的修士跌在地上,神魂未定。
一位蓬莱宗弟子将重伤昏迷的修士拖回客栈,满脸肃然。
“诸位慎言。并非魔族修士野蛮,你们当面胡乱揣测,才被出手教训。阴鬼蜮少尊乃是玄微仙尊亲自看中并带回魔宫的,那少尊年纪轻轻,已经堪比炼虚后期大能,既有天资又潜心苦修,对仙州也持友好来往的态度,你们所说的话,确实过分。”
“道友说得是,我等的确不该凭空揣测。”
“谁知道是这样,我们不过随口一说,也无恶意啊。”
“唉,魔族终究不是我们同族,来过过密只怕以后……”
愧然、反思、理直气壮、忧心忡忡……
客栈内,众生百态。
*
北洲坎水城,天机阁。
观星殿内烛火摇曳,檀香袅袅。玄衣青年踏入殿中时,照临正伏案研读一卷古籍,头也不抬道:“又来?”
“师尊的下落。”裴宥川声音暗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
照临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五百年了,你还不死心?卦象次次皆空,所寻之人已不在世间,这是天道的答案。你既让我算,又不信卦象,有意义吗?”
裴宥川不语,只是一枚装满灵石与稀世珍宝的乾坤袋抛向照临。
照临瞥了一眼乾坤袋,摇头道:“你这又是何苦?卦象不会因为你的执念而改变。”
“算。”裴宥川声音冷得像冰。
修为不如人,打不过也跑不掉,照临无奈得抓了抓头发。
他取出一枚锈绿铜钱,指尖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
铜钱在空中旋转,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裴宥川的目光死死盯着铜钱,仿佛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铜钱落地,照临低头一看,眉头微皱:“咦?”
“如何?”裴宥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没有回答,而是又取出一枚铜钱,再次起卦。这一次,他的神情更加专注,口中低语不断:“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
铜钱落地,照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到底如何?”裴宥川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
照临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卦象有变。”
“什么意思?”
“卦象不明,隐隐指向归墟海之外。相传归墟之外,还有另一方天地。”照临缓缓道,“但那是传闻中的地方,从未有修士能渡过归墟海。”
裴宥川的瞳孔骤然收缩:“你是说,师尊还在世间?”
“卦象所言似是而非,未必准确。”照临摇头,“况且,归墟海凶险万分,即便是渡劫期大能也难以横渡。”
裴宥川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照临急忙起身,“看在你是她徒弟的份上,给你一句忠告。关于那方天地的记载只存在于上古典籍中,唯有只言片语提及,那是个仙道隔绝之地,即便找到了,受天地法则束缚,修士也无法入内!”
玄衣背影毫无停顿跨过殿门,裴宥川的声音没有起伏:“无论多难,我都要找到师尊。”
望着他的背影,照临叹了口气:“痴儿。”
*
阴鬼蜮,魔宫议事正殿。
以弥珍为首的仙盟宗主们与一众魔宫大能在商议共同举办仙门大比的事,议事已到尾声。
五百年岁月过去,丹歌从胆大活泼的少女,成了手握重权,坐于主位的少尊。
“弥宗主,听闻艮山中有修士出言不逊,被凌雁出手重伤,她向来听不得揣测之言,希望没有给诸位添麻烦。”
弥珍是人精,岂能听不出来丹歌在维护凌雁,并暗斥出言不逊者。
“少尊放心,我亦听不惯那些风言风语,背地议论者仙盟已出面惩处。”
双方达成一致,气氛融洽结束了议事。
商议结束,洛桑客气送仙盟众人前往传送阵。
徐月有意落后一步,与丹歌并行。
“照阁主三日前算出了不同的卦象。”徐月望向小院方向,“他打算怎样?真要去吗?”
五百年间,丹歌时常和仙盟八宗的人打交道,她最喜欢流云宗的人,因徐月是云青岫弟子,她对其很是亲候。
私底下,两人算得上好友,时常会玉简传音,或互赠些新奇玩意。
丹歌叹气:“尊上苦寻五百年,终于有了一点希望,若说不去,你信吗?”
然后打量徐月几眼,疑惑道:“你受伤了?境界有些不稳。”
徐月抿唇笑笑,掏出一瓶丹药:“帮我转交这个,如果真要横渡归墟海,或许能起作用。”
刚接过丹歌就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朱雀灵力,心中一惊:“你、你用自己的涅槃羽炼丹?小月,你疯了?”
“如果能为找到师尊出一份力,我很高兴。”徐月眨了眨眼,轻轻笑起来,“这么多年,我也很想她。”
*
同徐月道别后,丹歌径直去了云青岫昔日住过的小院。
天光灿烂,正逢春日,院中栽满了玉栀花。春风拂过,玉色花瓣重重叠叠,迎风摇曳,繁盛得令人看不出它花期极短,不易存活。
修长身影穿行,耐心除去最后一点杂草。
院子一角堆满的稀世罕见的法器珍宝与丹药。
都是这两日里,仙盟那些人送来的,听说他要渡归墟,一改之前的态度,用得上用不上的都往这送。
弥珍、姜白溯、萧灼、谢倦安……那些与云青岫相熟或曾受过其恩情的,几乎都送了。
“尊上。”丹歌站在院门前,先行一礼,然后有条不紊汇报了近日魔宫事务,以及阴鬼蜮和仙盟共同举办仙门大比的后续安排。
“……如果本次大比进展顺利,往后可以考虑在阴鬼蜮中也仿照着办,不设门槛,能选出不少天资出众之辈。”丹歌一口气说完,询问道,“尊上觉得如何?”
裴宥川起身,凝视郁郁葱茏的花海,声音淡淡:“自己看着办。”
他向院外走,与丹歌擦肩而过,魔主大印抛到她手中,“今日起,阴鬼蜮内之事,由你裁决。”
丹歌一怔,意识到他这是要走了,急忙递出徐月给的丹药。
“这是小月让我转交给尊上的,她说横渡归墟海,或许用得上。”
片刻后,丹歌手中一轻,丹药被取走。
修长身影御空而去。
丹歌凝望片刻,攥紧大印,俯身行礼:“丹歌领命。祝愿尊上此去顺遂,得偿所愿。”
第74章 相逢(修)
云青岫在某个晴日里醒来。
眼前的石隙处生了一株紫兰, 沐浴着天光,香气幽幽。
她下意识想触碰,刚抬起指尖, 喉咙呛出一声咳嗽, 震得胸腔如刀绞。
灵脉尽碎,灵海枯竭,连最简单的吸纳灵气都艰难, 这副身躯像一碰就碎的琉璃,动弹都做不到。
“系统……玄天镜?”
沙哑的声音回荡, 没有得到应答。
云青岫躺了整整十日。
洞府外,青苔覆山壁, 白鹤衔枝过涧,振翅声簌簌。
洞府内, 藤蔓垂落在风中轻晃,叶片凝着露水, 一滴一滴砸在石台上。
她盯着洞府外的一方天空, 看日升月落,朝夕更替。
有风、有雨、有阴有晴, 青山草木,鸟雀虫鸣。
还活着,真好。
云青岫开始缓慢艰难地吸纳灵气, 直到第十日朝阳初升时, 她动了动手腕, 腕骨发出“咔”一声轻响。
“终于能动了。”
她尝试起身, 四肢像刚拼装的劣质玩具, 各有各的想法。
云青岫栽到地上,忍不住啧一声, 只好以肘撑地,一寸一寸挪向洞口。粗粝碎石磨破衣袖与手肘,血迹蜿蜒,她恍若未觉。
洞外山林葱郁,鸟鸣啁啾,山涧潺潺,云青岫倚靠石壁,任由朝阳落了满身,忽然笑出声来。
——太上忘情道第一人,名满仙州的玄微仙尊,如今竟像婴孩般学走路。
幸好没人看见,不然真是……丢人。
*
练习十日,云青岫勉强能站立时,怀中滑出一物。
灰扑扑的银镜砸在脚边,镜面裂纹纵横,边缘镶嵌的聚灵石早已黯淡无光。
云青岫怔怔望着镜中倒影。
长发凌乱垂落,面色惨白如鬼,唯独一双眼眸还能看出往日的影子。
她艰难躬身拾起银镜,掌心贴上镜面,试图注入微薄灵力。然而灵力像泥牛入海,镜中只映出她。
“耗尽神力替我聚魂重塑身躯……值得吗?”
无人应答。
云青岫摇摇晃晃起身,折了根枯枝作作杖,缓缓下山。
虽然它经常不靠谱,嘴里没句真话,又胆小怕事,可相识数百年,还为她落得这个下场。
云青岫决定找个风水宝地将它葬了。
风水宝地难寻,最终选在一株老梅树下。泥土混着腐叶的腥气扑面而来,她动作不利索,从上午挖到黄昏,终于刨出个坑。
“一路走好。”云青岫叹息一声,郑重将银镜放入坑内。
一抔土簌簌落下。
忽见镜面闪过一抹微光。
“我、我还能抢救一下……”
银镜微弱震颤,仿佛垂死之人的脉搏。
“……你没死啊?”
玄天镜努力抖身上的土,哇哇大哭:“呜呜呜……你很希望我死吗!”
云青岫将它捡出,擦干净后又渡了一点灵力进去,“那倒没有,就是有点意外。你不是回归天道了,怎么会……”
玄天镜哼哼唧唧:“毕竟是我骗了你……实现不了你的富婆梦想,总不能连让你重生都做不到。”然后理直气壮道,“我现在就是一面普通灵镜了,你得每日喂我一些灵力。”
云青岫笑起来,将它收入怀中。
“好,我养着你。”
暮色降临,山路难行,云青岫下山途中,玄天镜为她科普了目前所在之地名为凡洲。
这里是归墟海外的人界,灵气稀薄难以修行,修仙者都是传闻中的仙人。凡洲内有不少低阶妖物流窜,有少部分凡人因天资或机缘巧合能引气入体,他们能捉妖除祟,被尊为“天师”。
“这里受天道规则庇护,外界修士无法入内。你之前已经渡了飞升之劫,现在算是仙躯,可我神力不足,只为你重塑了一半,可能会有很多后遗症。”
云青岫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能活着就很好。”
*
青山脚下有座小镇,名唤栖霞。
镇上来了一位病歪歪的怪人,一身粗布斗篷,生得好看但面容苍白,在镇口支个小摊,摆着“卜卦驱邪看病”的木牌。
一连三日,小摊无人问津。
玄天镜从她怀中露出一角,忍不住开口:“宿主,你真打算摆摊挣钱?”
云青岫坦然点头。
前两日,她问了玄天镜横渡归墟海的方法,需要炼出护体丹药。
丹方上所需的材料,全是有市无价的稀世之宝,需要百颗大妖的妖丹,还要许多灵草为辅。且这副身体过于孱弱,光续命温养也要许多天材地宝,总而言之,都要钱。
她现在琉璃似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摆摊是目前最轻松不累人的活。
玄天镜叹气:“这里的凡人只信天师,你没有天师令,他们只会觉得你是江湖骗子,没人来的。”
云青岫虚心请教:“怎么伪装成天师?”
“伪装是行不通的!”它絮絮叨叨,“皇城内设有捉妖司,在十四州内各设有分司,想成为天师,除了资质过还得有世家推荐,然后才能得到天师令,这是天师行走世间的象征。这东西造价昂贵,还有特殊印记。”
“天师是做不成了。”她心态良好,“再摆几天试试吧。”
云青岫如今极度畏寒,暖春时节,她裹得密不透风。
暮色落下,买炊饼的老汉经过时摇头嘟囔:“女娃子,年纪轻轻学人招摇撞骗……”
“这位老伯。”云青岫忽然抬头,瞳中金光一闪而过,“您身上有狸妖的气息。”
老汉骇然后退两步,炊饼担子哐当落地:“你、你这女娃,不要胡说八道!”
她微微一笑:“您家最近总丢荤腥之物吧?”
*
当夜,月色被阴云覆盖,镇上黑沉沉一片。
一道影子“嗖”地攀上墙头,似液体般从紧缩的灶房窗户挤入。
石头压在土灶上,里头是没吃完的饭菜。
黑影毫不费劲推开石头,揭开锅盖,冷饭冷菜里有半条没吃完的鱼。
它毫不客气啃食起来。
“咯吱咯吱”半响,它忽然凄厉嚎叫一声,脖子被灵力所化的金线束缚,困在原地。
门被哐当推开。
老汉与老伴匆匆赶来,提着灯笼一照,顿时“哎哟”叫唤。
“大、大师,这真是妖啊!”
一只单耳狸妖在灶台上翻滚,被缚住脖子仍低吼威胁,莹绿眼眸满是凶光。
云青岫从暗处走出,指尖浮动微弱灵光,“是只有点道行的狸妖。”
老汉连忙道:“听说妖都要吃人,大师,请快快将这畜生杀了!”
“老伯,倒也不是所有妖……”
被束缚的狸妖忽然膨大数倍,利爪弹出,嘶吼着朝老汉扑咬:“老东西,我现在就吃了你!”
利爪倒映在眼中,老汉下意识护住老伴,心中直道:要见阎王了!
“砰!”狸妖被砸入地面。
老汉的魂在天上飘了一圈才回来,颤巍巍低头看。
看起来病歪歪的“大师”半跪在地,一只手快如闪电扼住狸妖后颈,将其死死按在地面。
狸妖咆哮挣扎半响,渐渐化回原型——
一只皮毛雪白,腹部带伤的白猫。
它“嗬嗬”喘气,刚才那一下已经用尽妖力,恶狠狠道:“臭天师,要杀就杀!”
云青岫弹去一道灵力,狸妖彻底动弹不得,然后捏住后颈肉,将其拎起。
老汉与老伴感恩戴德。
“是我眼瞎,看不出大师竟有这样的本事。”他一改态度,满心敬畏,千恩万谢后给了银钱,又给了许多吃食。
云青岫没要太多,只提了一点要求。
希望两位老人家帮忙多多宣传。
狸妖被拎在手上,一声不吭,莹绿眼睛里全是恨意。
它在心里发誓,死了一定化鬼,缠着这个臭天师。
身旁的路越来越荒僻,狸妖被拎进一座破庙,被放进茅草堆里。
灵光点燃木堆,驱散了春夜间湿漉漉的寒意。
它盯着云青岫的一举一动,这人看起来古怪得很,病歪歪的,身上也没有天师令的气息,灵力也微薄,偏偏出手又准又狠。
如果不是受伤了,肯定把她咬个对穿!
云青岫烤了一会火,僵麻刺痛的身躯渐渐回暖,然后扭头瞥了眼白猫,起身走去。
琉璃似的眼珠映着越来越近的身影,它色厉内荏叫道:“臭天师……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狸妖听见一声温和轻笑,然后被整个翻面,露出受伤的腹部。
糟糕!这是要取它的妖丹了!
它绝望闭上双眼。
忽然,温暖柔和的触感从血肉外翻的伤口处传来。
狸妖睁开一条缝,见面容苍白温和的女子半蹲在它面前,指尖灵光流动,正为它疗伤。
好半天,它才憋出一句:“为、为什么?你不要我的内丹?”
伤口愈合大半时,云青岫灵力不济,只好撤去疗愈术。
“我不滥杀无辜,你身上并无血腥气。腹部的伤,是天师留下的?”
狸妖发现自己能动了,抖了抖仅剩的耳朵,又甩甩尾巴,嘟囔道:“你这人……真奇怪。是天师干的,他们才不分青红皂白,见妖就杀。”
“我原本好好的在山里修行,忽然来了一群天师,杀了我的亲族,幸好我跑得快。我没吃过人,那老东西说话难听,我只是想给他点教训,吓吓他。”
云青岫摇头浅笑:“那你为什么偷老伯家的东西吃?”
狸妖坐得端庄,舔了舔爪子,“我受伤了,需要吃东西才能恢复,他家做鱼很香,就没忍住。”
云青岫又笑起来。
“你……是天师吗?”狸妖小心翼翼问。
“不是。我不会取你性命,明日为你疗好伤,可以自行离去。”
火光映在云青岫脸上,斗篷粗糙,庙宇破败,她神色温和平淡。
狸妖曾经玩心中,曾背着亲族偷偷下山去城池中玩耍,曾在一间寺庙里见过被供奉的神像。它无端端觉得,眼前这幕,很像当年所见神像时。
它忽然鼓起所有勇气:“我叫阿雪,下雪的雪,以后能不能跟着你?”
*
云青岫的小摊一下子生意火爆。
镇民排着队找她算卦,鸡丢了,羊跑了,丈夫从军什么时候归家,儿子此次进京赶考能否高中……
除了来算卦,也有找她驱邪的。
譬如镇东李家的小公子被魇住,好几日哭闹不停,醒不过来,郎中换了四五个都不顶用。
云青岫去了,一道驱祟符后,李家小公子茫然醒来,抱着娘哭。
说自己被困在朋友家出不去。
李家爹娘一头雾水,云青岫道:“魇住小公子的是只厉鬼,年纪与他相仿,想与他换命,我已将其超度了。”
“厉、厉鬼!好好的,怎么惹上厉鬼了?”李爹大骇,忽然双目圆睁,“李天宝,你是不是背着老子又去坡上那片乱葬岗了!我看你是找死!”
李天宝心虚地移开视线。
云青岫抛着银钱从李家出来时,院子里孩子的哭喊声响彻云霄。
阿雪乖巧跟在她脚后,用蓬松白尾卷住她的脚踝:“秀秀,我想吃鱼。”
云青岫从善如流买了一尾鱼。
栖霞镇的人很热心,知道云青岫没有住处,将两间空置的瓦舍打扫干净,请她入住。
虽然简陋了些,好歹有片瓦遮身。
阿雪蹲在灶房窗沿,目不转睛看云青岫处理活蹦乱跳的鱼。
从处理到出锅,用了半个时辰。
一盆浮着黑沫,汤汤水水混合的东西端到阿雪面前。它与惨白的、死不瞑目的鱼眼四目相对。
“吃吧。”云青岫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去院子里打水净手。
苍白纤长的手浸在木桶中,腕骨上有道乌黑掌印。
玄天镜从衣襟里探出头,心有戚戚:“你现在连鬼怪都对付得这样狼狈。”
灶房内传来阿雪的呕吐声,以及神志不清的叫声。
“秀秀……秀秀!救命,鬼差来收我的魂了……”
“总比躺着等死强。”云青岫面不改色,“明日去隔壁镇的张家,田间有鼠妖作祟,阿雪是猫,捉老鼠应该在行。”
玄天镜沉默片刻,小声道:“我觉得,阿雪明天可能捉不了老鼠了。”
*
深冬第一场雪落下时,云青岫蜷在厚重被褥里,面容白得近乎透明。
阿雪钻进冷得像冰的被窝,牙齿打架也要贴在她的心口处,努力提供一点暖意。
玄天镜从云青岫衣襟滑出,镜面蒙着层白霜:“东南三百里火山口有地心莲,服下可以缓解寒症。”
“不去。”她将脸埋进茸茸猫毛,“那处守着巨蟒,我现在这点灵力还不够它塞牙。”
寒风在窗外呼啸,惨淡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纸。
玄天镜声音很小:“仙躯一日不全,每逢寒日,寒症一定发作。宿主,你后悔吗?”
“嘘——”云青岫打断它,闭眼听窗外纷飞大雪。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敲碎寂静长夜。
阿雪从不询问这面银镜的由来,也不问一人一镜之间的对话。它小声咕噜,蹭了蹭云青岫的下巴。
栖霞镇被冬雪覆盖,镇民缩在家中,极少出门。
偶尔路过云青岫的住处,见堆满积雪,像许久无人清扫。
大家都猜,云大师已经离开镇子了。
下了好几场大雪,漫长寒冬终于过去,春柳抽条时,老汉担着炊饼沿街叫卖。
忽然见街口的熟悉小摊。
“大、大师?!”他又惊又喜,“您没走啊,大伙都以为您搬走了!”
云青岫裹着厚重披风,面容有几分病色,朝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张伯。冬日天太冷,不爱出门。”
老汉笑得憨厚,又掏出炊饼和鱼干递过去。
“阿雪又长胖了,油光水滑的,真漂亮。”
阿雪早已和老汉和解,它经常帮镇民赶跑捣乱小妖,谁家有鱼,都会喂它几条。
它只顾着吃,碎屑落了满桌。
云青岫敲敲它的脑袋:“没礼貌,快说谢谢。”
“唔唔……谢谢张伯。”
*
接下来百年间,每当凡洲内有大妖踪迹,很快就会被不知名的高手除去。
这高手来无影去无踪,一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
捉妖司压力骤减,平日里捉点小妖就能交差。
冬去春来,一场小雨后,立春至。
云青岫在江南水乡赁了间小院。
灶上煨着腌菜炖鱼汤,焦糊味弥漫满屋。
阿雪蹲在窗台翻白眼:“隔壁张婶送的腌菜又被你糟蹋了。”
玄天镜突然震动:“宿主,东北方三十里,河中有大妖水魈作祟!”
云青岫拎起长剑推门而出,青衫掠过柳梢,惊起一片早莺。
黄昏时分归来时,袖中多了一枚浑圆妖丹。
“第九十八颗。”她将妖丹投入药炉,火光映亮眉间细汗,“等凑够一百之数,便能炼出横渡归墟海的护体丹。”
玄天镜忧心忡忡:“可是,你的身体即使有护体丹,也不一定能横渡归墟……还有,万一他已经……”
“他一定在等。”云青岫截断话头,又为丹炉添了一把灵火。
炉火噼啪作响,阿雪跳上灶台,打了个呵欠。
玄天镜不说话了。
这些年,云青岫从未和它主动提起过裴宥川。
它不是人,理解不了那些复杂的爱恨纠葛,也不清楚云青岫对裴宥川是什么态度。要说想念,也从不提起,但说不想念,她在百年间无止境收集妖丹与灵药,只为炼丹。
半响,它缩回了云青岫怀中。
太复杂了,它只是一面镜子,不懂这么多。
檐角冰凌融化,春雨悄然而至。
春雨连绵数日,雨停后,云青岫提着摆摊用的东西出门,偶遇买菜归来的邻居张婶。
“云大师,要出门啦?”
“张婶早,正要进城出摊。”
张婶与她闲唠起来:“大师听说没有,国师大人往江南来了。”
国师大人,指的是凡洲中最厉害的天师,无人知他来历,只知道法力深厚,十年前曾救当今陛下于垂危中,被封为国师,深得倚重。
云青岫随口问:“来捉妖?”
“不是不是,听说是找人呢。”张婶与她八卦起来,“这些年国师大人走遍凡洲,除了无数妖患,但有人说,他是在找人,除妖不过是顺手的事。”
“找人?”
“是啊,但不知道究竟找谁。有人说是找他的师傅,有人说是找失散的亲人,还有说是找娘子。”
云青岫:“……”
一看就是群众捕风捉影,经过艺术加工的流言。
她对此不感兴趣,没聊几句便与张婶道别。
*
西湖畔的柳絮沾着雨丝,淡淡暮色里,一个黄布小摊很不起眼。
摊边立一块木牌,写着“算卦捉妖出售灵符”。
案上黄符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白猫蜷在摊上里打盹,尾巴尖时不时扫过篓中活鱼。
云青岫指尖捏着一枚铜钱,懒洋洋地抛向空中。铜钱“叮”一声落在八卦盘上,她瞥了一眼卦象,对面前的老妪道:“您家走丢的鸡,多半是被黄鼠狼妖叼去了,院门前贴张驱祟符就好。”
老妪千恩万谢地接过灵符,云青岫随手揣进袖中,起身时被冷风激得咳嗽两声。
春寒料峭,她裹紧身上半旧的淡青披风,收了小摊又拎起脚边竹篓——篓子里是隔壁鱼摊赵叔送的活鱼,尾巴还在啪嗒拍水。
“阿雪,回家了。”她轻唤一声。
白猫灵巧地跳上肩头,尾巴尖扫过云青岫苍白的脸颊,嫌弃道:“今日这鱼太小,不够我塞牙缝。”
云青岫弹了弹猫耳朵:“嫌小就自己捉去。”
一人一猫沿着长堤慢悠悠走着,细雨将杏花打得零落,一只手忽然斜斜伸来,拦住去路。
拦路之人是为黑衣少年,生得俊秀,神情似笑非笑。
阿雪的毛瞬间炸开:“是捉妖司的人!快躲……”
“姑娘,算一卦吉凶和捉妖几钱?”
她抬头,见问卦的少年腰间玉佩雕着捉妖司的徽纹,便慢吞吞伸出一根手指:“一卦十文,捉妖另算。”
少年嗤笑:“国师大人亲设的捉妖司就在对岸,你这江湖骗子……”
话音未落,云青岫指尖掐诀,铜钱清脆落在桌案上:“公子眉间缠煞,三日内必遭血光之灾。”
少年抄起衣袖要逮人:“哎!小爷不吃这套,我观察你两日了,今日就把你这骗子……”
忽听远处马蹄声如惊雷,踏着暮色而至,惊得杏花摇落。
少年脸色骤变,起身老老实实躬身行礼。
黑甲卫如黑云压境,为首青年黑袍银冠,身姿修长挺拔。
青年勒马时,沾雨杏花正落在他肩头。
云青岫手中的铜钱“当啷”坠地。
第75章 灼热
一道劲风挥过, 方才出言挑衅的少年“哎哟”一声,仰面栽进西湖里,像只扑腾的鸭子。
岸上的鹅耀武扬威路过, 啄了他一口, 见血了。
青年收回手,勒住缰绳,动作恍如静止。
片刻后, 翻身下马,起先步伐很慢, 像是怕惊碎一场梦,然后越来越快。
疾行时掀起的风迎面而来, 带着江南春雨的味道,以及熟悉冷冽的气息。
裴宥川直勾勾盯着眼前人, 六百余年的光阴凝在黑瞳中,似一片翻涌深潭。
半旧不新的青衣, 苍白浅淡的面容, 因咳嗽微微蹙起的乌眉。
她懒散得像枝被雨吹折的柳。
“师尊。”他的声音哑得吓人。
云青岫的手一颤,竹篓“咚”地落地, 活鱼在里头拼命扑腾。
“喵嗷!”阿雪认出眼前之人不好惹,慌乱间蹬了一脚竹篓,瞬间蹿上柳树。
竹篓被蹬倒, 水和鱼撒了满地。
云青岫叹气, 弯腰去捉鱼。
手腕突然被攥住。
裴宥川掌心滚烫, 力道大得让腕骨生疼。思念贪欲阴暗欣喜种种情绪一闪而过, 他的喉结滚动几圈, 最终只挤出一句颤抖的:“师尊还在怨我?”
云青岫见他眼眶泛红,还强撑一副从容模样, 忍不住翘了一下唇角。
“松手。”她指了指欢快蹦跶,马上要跳进湖里的鱼,“鱼要跑了。”
裴宥川僵着身子松开手,看着她快如闪电将鱼捞回篓中,又掏出手帕慢条斯理擦净指尖。
细雨打湿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单薄得像张能被风吹走的素纸。
“拿着。”云青岫突然将竹篓塞进他怀里。
裴宥川下意识接住,逃跑失败的活鱼甩了他一脸水珠。
等他回过神来,云青岫已经拎起蹿上树的阿雪,夹着卦布往城外走。
玄甲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国师抱着鱼篓,同手同脚地跟在那女子身后,活像只被牵了魂的傀儡。
云青岫语气自* 然:“我住在城外小院,一同回去?”
裴宥川抱紧鱼篓,以为自己在做梦:“师尊不走了?”
“不走了。”她又笑,“怕有人半夜掉眼泪。”
裴宥川用力闭目,逼回眼底的水光,久违感受到自己鲜活的心跳。
副手领着一众黑甲卫,战战兢兢发问:“国、国师大人,还要动手吗?”
云青岫微微挑眉,意味深长看裴宥川。
“滚!”裴宥川阴沉呵斥,又腾出手拽着 她的手腕,急促解释,“我怕师尊见了我便要走,这才……”
云青岫忍不住又笑。她这徒弟百年如一日,从没变过。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绑在身边再说。
“是、是。”副手满背冷汗,转身比了个散去的手势。
整齐肃然的卫兵哗啦啦散去。
“国师大人,那属下告退了……?”副手躬身,小心翼翼请示。
他悄悄抬眼,猝不及防对上裴宥川的阴沉眼眸,浑身一抖,福至心灵。
“呃……出城路远,属下这就去备辆车架!”
*
马车碾过满地零落杏花,徐徐驶向城外。
副手战战兢兢驾车,路上要是出岔子,他的仕途也到头了。
车内宽敞舒适,点了暖炉,还备下了鹤青大氅。
系带在青年指间穿梭,他垂着头,漆黑睫羽同样低垂,正在为云青岫整理大氅,看着很是乖巧。
阿雪蜷在云青岫怀中,假装自己是团毛球。
直觉告诉它,青年非常危险,不用动指头就能要它小命。
冷意驱散,云青岫的面容添了些许血色。
她轻抚蜷成一团的白猫,轻挠下巴又顺炸起的背毛,抬眸道:“凡洲与仙州隔着归墟海,你是如何……”
话还未说完,怀中一空,阿雪被拎着后颈丢出。
云青岫被抵在车壁上,紧接着视线一暗,灼热气息急促压来。
“唔……”她别过头,气息不稳道,“你的下属还——”
这句话也没能说完,裴宥川扶住云青岫的脸,另一只手撑在身侧,将人困在怀中,再次压下来。
云青岫被迫仰起头,匆忙间弹出一道隔音术法,让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
孑然一身度过的长夜,踏遍世间寻不到所念之人的孤苦,无数次午夜梦醒后的孤寂都揉进了这个吻。
春日的雨变幻无常,细雨渐急,阵阵雷声里,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车檐。
车轮碾过水泊,车内昏暗,繁乱的雨声,低沉急促的喘息,纠缠的水泽声混在一块。
云青岫被牢牢抵在雕花厢壁上,修长五指扣住后颈,耳垂被带茧的指腹摩挲揉捏,逐渐发烫。
两人在纠缠间,不知是谁无意踢到竹篓,眼看就要倾倒。
她正要开口提醒,声音都被吞入唇齿间。
裴宥川头也不回甩出一道灵力,竹篓稳稳立在原地,水波都不曾荡起。他惩罚般轻咬她的下唇,眸光沉沉:“师尊在这种时候也不专心么?”
“……”
连鱼的醋也吃起来。
他再次逼近,舌尖撬开她的齿关,纠缠得愈发深入。
云青岫喘不上气,手抵住他的胸膛,犹豫片刻,终究没使力,改为攥住玄色衣襟,然后试探性回应。
裴宥川动作一顿,越发毫无章法起来,像是要将人拆吃入腹。
车窗竹帘微微晃动,窗外光线昏暗,村舍连绵。
再这样下去,今晚得在车上过了。
云青岫可没有这种特殊爱好。
正要使劲推开,几分咸涩在交缠的唇齿间漫开。
“扶光……”她偏头躲开,被他追着吻在颈侧,呼吸灼得肌肤颤栗。
几滴水光无声落下。
“师尊,我找了很久,久到以为再也找不到了。”裴宥川用力抱着她,像要揉进骨血,“我错了,是我太蠢才会怀疑师尊,只要一想起从前的事,我就恨不得……”
一双手臂环住他,顺着背脊轻抚。
“不怪你。”云青岫温柔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不怪你。”
裴宥川几乎压不住喉间的哽咽,声音暗哑:“我不值得……师尊,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又开始了。
云青岫无声叹气。
“那我去对旁人好?”
裴宥川更用力抱住她,阴暗贪恋占据上风,想也没想就道:“不行,师尊要是对旁人好,我便杀……便将他扔到别国去。”
云青岫诡异地生出几分欣慰。
看来分别数百年,她这徒弟还是有一点改变的。
于是抹去他眼尾的水光,顶着滚烫视线,稍稍直起身凑近。
*
马车终于行驶到一处竹舍小院前,副手小心地将马车停稳,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里头的人下车。
他与一旁的狸妖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终是战战兢兢开口:“国师大人……国师大人,到了。”
“……滚!”满含怒意的低喝与一道灵力甩出。
副手仰面栽进草丛里,沾了满身杂草和泥巴,半天才爬起来。
那只狸妖蹲在车辕处,悠闲甩尾,啧啧道:“你好没眼色。”
竟然被一只狸妖嘲讽了。
副手备受打击,拾起蓑衣,哀哀戚戚走了,并在心中发誓,今晚再看三本关于“如何与上峰打交道”的书。
很有眼色的阿雪蹲在车辕处,蹲到打起瞌睡时,身后车帘晃动。
玄衣青年率先下车,一手撑伞,一手朝车上递出。
云青岫掀帘而出,脚底仿佛踩在云端,飘忽不定。沾雨冷风稍稍吹却面上的热度,她顺手抄起阿雪,握住裴宥川伸来的手。
油纸伞及时挡去飘来雨滴。
竹舍篱笆外种着一丛野山姜,在春雨中繁盛盎然。
两道身影撑伞并肩行入小院。
竹舍内十分简朴,云青岫点燃一盏灯,融融暖意驱散雨夜的昏暗。
她随手将沾了雨气的大氅挂在木架上,又顺手泡了一壶茶。
油灯下,素白面容温雅柔和。
裴宥川怔怔站在门口,他设想过千万次重逢的场景——或许会遇到冷淡厌恶的斥责,或许要再三逼迫强留,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平静的雨夜。
他们撑着伞相携归来,仿佛只是寻常出门采买了一趟。
云青岫无奈一笑:“站着做什么?喝盏茶吧。”
一直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裴宥川主动取了车上的鱼,到灶房做饭。
灶房里食材还算丰富,都是平日左邻右舍送来的,大半被云青岫做成奇怪料理,喂给阿雪吃。
阿雪蹲在窗沿,谨慎观察裴宥川,以及咕嘟咕嘟的雪白鱼汤。
好香,比往日喝到的奇怪鱼汤香一万倍。
云青岫站在一旁,不由感慨下厨这种事,确实是要天分的。
经过百年实验,她已确定自己在厨艺一道毫无天分。
倒是很合适制毒。
裴宥川握住她的手腕,细细摩挲:“师尊的灵脉与灵海……”
“不碍事,慢慢修补。”她搅了搅鱼汤,蒸气氤氲了眉眼,含笑打趣,“国师大人手里珍宝无数,想必不介意分我一些。”
裴宥川突然从身后抱住她,手臂勒得人喘不上气。
“松手,鱼汤要糊了。”
“不松。”他的声音闷在她肩头,“松了,师尊就不见了。”
云青岫摇头轻笑。
灶火噼啪作响,她问:“仙州和阴鬼蜮,如今还好吗?”
“一切都好,如师尊所愿,两界已互通往来,嫌隙渐消。”
裴宥川说了些关于两界近况的事,云青岫听得有些出神,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
阿雪在窗台上急得乱蹦:“糊了,糊了,我的鱼!我的鱼!”
裴宥川一记眼刀扫去,吓得白猫炸毛蹿出灶房。
鱼汤鲜甜浓郁,是她怎么也做不出来的味道。
云青岫尝了一口,眼睛微亮,忍不住喟叹:“许多年没吃到,真是怀念。”
裴宥川望向她唇瓣的一点汤渍,凑近轻啄,将其舔舐干净。
手臂愈发环紧,低声问:“师尊还修太上忘情道吗?”
第76章 “师尊以为我要做什么?”
云青岫抬眼看裴宥川, 却不答话。
滚烫的心瞬间冰冷,裴宥川微微闭眼,将那些不该有的妄念逼退。
没有被冷待厌恶, 已经是不敢奢望的结果, 不该如此贪心。
只要能留在她身边,这样就足够了,他已经承受不了再次失去。
裴宥川强撑着从容, 扯了扯唇角道:“师尊先用饭吧。”
见他的神情刹那间千变万化,云青岫莞尔一笑:“不逗你了, 飞升之劫已渡,自然不用再修。”
心头重重一跳, 心悸与种种情绪混杂,裴宥川深吸一口气, 埋头在她颈侧。
轻笑道:“师尊也学会了吓唬人。”
*
竹舍内燃着琉璃灯,暖炉将小小屋舍烘得暖意融融。
阿雪小心翼翼在地毯上踩了几圈。
是从未感受过的温暖柔软, 它高兴地“喵呜”几声, 肆意打滚。
直到皮毛滚得乱糟糟,才爬起来开始享用鱼汤。
刚舔一口, 莹绿猫眼倏地发亮。
好喝!世上怎会有这样好喝的东西!它一点也不讨厌这个新来的人了!
直到将盘子舔到发亮,阿雪才恋恋不舍抬起头。
简朴竹舍已经被布置得暖和舒适,透风门窗细细修理过, 床榻也重新铺了被褥。
云青岫倚着床, 姿态疏懒。
裴宥川神情专注, 修长十指穿梭在未干的乌发间, 细致擦拭梳理。
余光处有银光闪烁, 他瞥见软枕旁的银镜,灰扑扑还有裂纹, 但看得出来,是一样法器,还有几分眼熟。
他伸手拾起,“这是师尊的法器?”
“别别别碰我——!!”
银镜尖叫着扭开,动作敏捷无比跳进云青岫手中。
之前仙魔大战里,它被裴宥川亲手打落,连镜面都打裂了,那场景还历历在目。
裴宥川挑眉道:“玄天镜?”
被叫破身份,玄天镜瑟瑟发抖。
云青岫只觉得好笑,捏了捏镜面,“它耗尽神力换我复生,如今成了面普通灵镜,每日需要喂些灵力。你别吓唬它了。”
“那倒是要好好感谢它。”裴宥川不顾玄天镜扭动,将其捏起。
昳丽俊美的面容倒映在镜中。
“你你你别过来……宿主救命!杀镜子了!”它被吓得哇哇直叫。
徐徐灵力渡入,灰扑扑的银镜顿时一亮,不扭也不叫了。
渡完灵力,裴宥川随手将其抛到桌面,“师尊如今身子不好,往后由我喂它灵力。”
云青岫再次感到欣慰,总算学会收敛性子了。
“你还没说,是怎么横渡归墟海的?”
裴宥川垂眼继续为她梳理乌发,柔声道:“有师妹丹药相助,且运气不差,找寻数年就寻到了凡洲。此处有天地法则压制,进来时费了点时间。”
几十年苦寻,被这句话轻描淡写带过。
云青岫反手摸上他的腕骨,一探就看出,他曾受过极重的伤,如今还未好全。
渡劫期大能,要进入仙凡隔绝之地,谈何容易。
见他一句带过,云青岫便不再问,躺进床榻内侧。
入春后,她的寒症很少发作,但每逢阴雨连绵都会不适困倦。
阿雪舔完爪子,熟门熟路想跳上床榻,就看见裴宥川已经取下银冠,褪去玄色外裳,仅着雪白中衣,长发散落。
这比它幼年时见过的公狐狸精还漂亮。
但再好看,也不能抢它的位置吧!
阿雪气鼓鼓,一人一猫对视。
云青岫无奈支起身,道:“这位置平日是阿雪睡的。”
裴宥川眸光幽暗,柔声细语问:“师尊每夜都与这狸妖同寝?”
阿雪理直气壮跳到榻边:“秀秀怕冷,我很暖和,可以给她暖床!”
“往后用不着了。”裴宥川语气冷得像冰,捏住它的后颈,开窗就往外扔。
阿雪在半空中疯狂扭动,“秀秀,救我!你的徒弟好讨厌!”
“扶光。”云青岫无奈唤了一声。
裴宥川深吸一口气,阴恻恻盯了挣扎的白猫一眼,指间幻术闪过,阿雪顿时头一歪昏睡过去。
它栽入软毯,像是在做美梦,还咂了咂嘴。
琉璃灯灭,屋内光线幽暗。
云青岫躺在内侧,忽觉床榻一沉,灼热温度贴来,将她密不透风裹住。
竹舍外春寒料峭,夜雨潇潇。
以往的春夜里,云青岫都会搂着阿雪,夜半惊醒时寒意刺骨。
今夜不同。
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手掌按于后心处,柔和的灵力徐徐渡来,滋养破碎灵脉。
刺骨寒意轻了几分。
薄唇落在乌发间,裴宥川声音轻柔:“师尊睡吧。”
云青岫忽然觉得,寒春时节也没那么难熬。
*
连绵春雨下了一夜才停歇。
张婶提着地里收的新鲜春芥,敲开了云青岫的院门。
“云大师,这是自家种的春芥,给您拿点。我家小女儿这几日肚胀……”
张婶笑眯眯的脸一僵,疑惑打量门后高挑俊美的青年。
随后恍然大悟:“你是……云大师的徒弟吧?这样貌,这气度,果然生得好。”
裴宥川神情从容,宽袖下指尖微颤:“师尊提起过我?”
张婶愈发热情,菜往他手里塞:“提过提过,云大师说她有个徒弟,同我家大郎一样年纪,样貌生得好。这是刚摘的春芥,熬粥清炒都好吃。”
“你方才说,家中小女儿肚胀。”
“对对,这孩子贪嘴吃胀了,疼得难受,我想讨副药。”
裴宥川掩上院门,语气平和:“走吧。”
竹院旁,是连绵瓦屋,屋前种树栽菜,屋后圈起一块养鸡养鸭。
贪嘴女童躺在床榻上,抱着肚子哭闹不止。
裴宥川随手甩了道灵力便将她治愈。
从进去到出来不过片刻。
张婶拉着他热情道谢,将他夸得像神医转世。
路过的左邻右舍停下脚步,操着乡音问:“张大娘,这是哪个哦?模样这么俊。”
张婶笑道:“这是云大师的徒弟,可厉害啦,我家小囡肚胀了几天,一下就治好了。”
“这么厉害,能治牛不?我家牛耕田伤了,等着春耕哩。”佝背大爷问。
“小天师,我家娘子昨日扭了脚,能否治治啊?”
“那个……鹅丢了能找吗?”
围过来的村民越来越多。
*
云青岫醒来时,枕边已空,但被褥还是暖的。
被褥里放了只汤婆子,里头灌的是灵力,持续散发暖意。
枕边叠了一套新衣与轻便暖和的大氅。
起身换好衣裳时,阿雪还窝在地毯上睡,仅剩的一只耳朵不时抖动。
她顺手将阿雪抄起,推门而出。
雨后春风卷起寒意,徐徐吹拂。院门吱呀,黑衣青年提着许多菜走入,身上有些狼狈。
袖袍卷起,衣摆扎起一半,黑靴与裤脚满是泥星,侧脸还有一道灰印。
云青岫忍了一下,终是没忍住笑出声。
“被抓去帮忙了?”
裴宥川脸一黑:“他们平日也这样使唤师尊?”
“那倒没有。”云青岫擦去他侧脸的灰印,打趣道,“大约是见你面善,才求助于你呢。”
裴宥川闭了闭眼,一上午的经历不堪回想。
看他满脸憋闷,云青岫笑意更深,揉了揉他的发顶:“乐于助人,做得很好。”
见她还在笑,裴宥川向前一步,俯身凑近:“既然做得好,能向师尊讨个奖赏么?”
“……行。”
即使不问,云青岫都能猜到他想要什么,干脆闭上眼。
裴宥川微微一笑,忽然伸手拥住她,没擦干净的侧脸也贴上去。
衣袍上沾了雨滴,湿漉漉散发着草木泥土的味道。
云青岫错愕睁眼,对上他好整以暇的表情,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恶趣味。
“师尊以为我要做什么?”
云青岫试图心平气和:“刚换的衣裳。”
“师尊嫌弃我?忙了小半日,抱抱都不行吗?”裴宥川得寸进尺,又蹭了蹭素白的脸,将剩下的灰都抹过去。
云青岫忍无可忍,抽了他一下。
*
两人在竹院从春日住到夏末。
附近村民都知道,云天师有位俊俏热心肠的徒弟,哪怕是鹅丢了都能帮忙找。
云青岫还是会到城内摆摊,由副手驾车,裴宥川陪着一道去。
西湖边的小摊成了一道风景线。
那日落水的捉妖司少年偶然路过,眼珠子差点被吓掉。
平日里阴晴不定的国师大人,此刻坐在小摊后,眉目笑吟吟,任凭青衣女子差遣。
他连忙掩住脸,快步经过,假装没看见。
“小公子留步。”温和声音叫住他。
少年僵硬转身,正要行礼,被裴宥川射来的目光打断。
“你三日内有大劫,不宜出远行。”
对上云青岫温然的眉眼,他艰难憋出一句:“谢谢……大师。我、我先告退了。”
他逃一般跑远,一口气跑回了捉妖司。
刚进门,同僚便叫他后日去一趟郦城,交接所捕妖物。
少年下意识要答应,却想起云青岫那句话,鬼使神差道:“我后日有事,晚一日去吧。”
本来也不是什么急差,同僚痛快点头。
一连过去三日,少年安然度过,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疑神疑鬼。
说不定是唬他的,为了报复那日自己的冒犯。
第四日时,少年牵马离开捉妖司,正要离去,同僚急匆匆赶出。
“李二郎,幸好你那日没去,去郦城的路昨日发了山洪,两支商队都没了!”
少年浑身一震,顾不上同僚道喜,扬鞭策马朝西湖边上去。
时至夏末,西湖的十里荷花都已开尽了。
鱼摊旁不见熟悉的黄布摊。
“大娘,这算卦的大师今日没来吗?”他急匆匆下马追问。
鱼摊大娘摇头:“三日前就不来咯,说是以后都不会开了。”
少年牵着马,怔怔站在原地,久不回神。
*
盛暑过去,天气渐渐凉快,适宜驾车赶路。
宽敞马车从江南驶向皇城。
这一路走得很慢,游山玩水,路遇美景或趣事便停下。
驾车的还是副手。
云青岫和他闲聊过,得知他叫秦良,是皇城捉妖司副使之一。秦良也很喜欢这位随和的师尊,尊称她为“仙师”。
马车停在晴方潋滟的湖边,裴宥川捉了只野雉,熟练将它处理干净,再架到火堆上耐心炙烤。
云青岫与秦良闲聊,听他口音,并不是京城或者江南人,似乎是南部沿海的。
“秦大人担任皇城捉妖司副使,为何像随从跟着国师?”
秦良挠挠头:“仙师,其实我不是天师,啥也不会,是国师大人将我提拔到这个位置的。能干些跑腿活帮上忙,我就很高兴了。”
“你与扶光从前认识?”
秦良点点头:“是啊,我家住海边,十年前碰巧遇见了国师大人。他似乎是从海外来的,那时伤得很重,浑身都是血呢,然后我……”
一道冰冷目光射来。
裴宥川面容微沉,声音暗含警告:“秦良,你的话太多了。”
第77章 夫人
云青岫本想寻个裴宥川不在的时候, 问问秦良当年的事。
次日,驾车的变成了一位靛青布衫,面目惨白憨厚的车夫。不说话, 也不眨眼, 始终保持僵硬微笑。
多看几眼就觉得瘆人。
云青岫沉默看向裴宥川。
他神情自然,悠悠笑道:“皇城捉妖司有差事,秦良先行一步。我与师尊出游, 有旁人在始终不方便,用纸人术正好。”
这话的真假就不计较了, 但捏个这么瘆人的玩意是什么意思?
很快,云青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之前秦良驾车, 路遇村镇都会停下游玩,她似乎天生招孩子喜欢, 走到哪都有群孩子跟着。
若遇见有人头疼脑热,也会主动医治。每到一处, 离开时总是被再三挽留, 被迫收下许多赠礼。
自从有了这个车夫驾车,所过之处路人退避。附近乡镇传出流言, 说有鬼车出没,会勾去人的魂魄。
裴宥川如愿过上二人世界。
这日,马车途径一小镇。暮色昏黄, 古树下搭着祭坛, 一人念念有词, 脚下设有法阵。
他蓄着长须, 眼露精光, 腰佩天师令,手中青铜铃摇晃不止。
随后撒出一把符纸, 口中大喝:“神显灵光,妖邪退避!”
黄符洋洋洒洒,无火自燃。
众人隐隐听见一声惨叫,声音雌雄莫辨,很是瘆人。
一套流程下来,天师收起铜铃,捋着长须道:“画皮妖已被镇压,各位可以安心了。”
围观百姓喜笑颜开,将他奉为救命恩人,钱财都往那人手里送。
“除妖驱邪本就是天师指责,乡亲们客气了。”他端得一副高人模样,收钱的动作却利索,并拒绝了百姓们留他过夜。
理由是,身为天师身负重任,还有更多妖邪在等他驱逐,不能久留。
众人更是被这样的气度折服,有人开始叩拜相送。
一道声音忽然传来:“这位天师大人,你的伏妖阵并未困住那只画皮妖,这样急着走,是怕被寻仇?”
暗沉暮色里,一对男女站在马车旁。
初秋时节,女子披着水蓝披风,领口镶一圈细软毛领,面容略带病色,但姿容清绝,气度从容。
男子更是少见的俊美皮相,在暗淡天光里也很扎眼。
天师心中大骂多管闲事,面上端着仙风道骨,打量片刻,见他们腰间没有天师令,语气鄙夷:“我封皇城捉妖司之命,游历除妖驱邪,你一介无知妇人,在此妖言惑众。”
话音落,一道劲风袭来。
天师口中剧痛,“呸”一声吐出颗断牙,满嘴都是血腥气。一抬头,就见裴宥川指尖还有未散灵力,顿时大怒。
“无知小儿,竟然对天师无礼!”他长袖一挥,三道短刃射出。
裴宥川指尖轻抬,短刃中途调转方向,全招呼在天师身上,将他的发冠打歪,再也没了仙风道骨的唬人模样。
他阴恻恻道:“再说一句,割你舌头。”
云青岫拍了拍裴宥川,平静道:“画皮妖喜夜间出没,你既然答应除妖,为何再三推脱,不敢在镇上过夜?”
百姓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心里动摇起来。
“是啊,这妖物都是夜里来,白日都见不着的。万一今夜又来了……”
百姓窸窸窣窣议论,看天师的表情也不如之前尊崇。
顶着一众视线,天师下不来台,强撑着架子道:“我不与你们计较!画皮妖已除,留一夜又有何妨,明日若相安无事,你们等着被官府缉拿!”
*
镇上只有一间小客栈,掌柜一人身兼数职,既是掌厨又是堂倌。
今夜小店很热闹,先是住了位天师,又来了两位相貌出色的客人,定了间上房,出手阔绰。
掌柜愈发热情:“不知郎君与夫人想用什么菜?这时节的莲藕好吃,今日刚买了,还新鲜着呢,可要尝尝?”
“夫人”二字在裴宥川舌尖滚了几圈,眉眼染上笑意,轻揽着云青岫,温声道:“我夫人不喜油腻,掌柜看着做吧。”
又是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掌柜喜滋滋收下:“多谢郎君的赏,稍后就给您和夫人送上去。”
客栈虽小,房间却打理得齐整干净。
用过饭后,云青岫倚着床榻犯困,半阖双眼道:“扶光,画皮妖今日吃了亏,必要向那人讨回来,待它讨了债,你就将它捉了。”
裴宥川握着素白手腕,灵力缓缓渡去,“师尊不留他性命?”
“此人并非善类,招摇撞骗坑害百姓,死不足惜。”
云青岫从不怜悯恶者。
裴宥川从善如流:“一切都听师尊的。”
见他一副眉眼带笑,心情极好的模样,云青岫心底一软:“就这样高兴?”
裴宥川唇角弯弯:“师尊不介意旁人这样叫,我很高兴。”
“称呼而已,自然不介意。”
“那……”裴宥川笑意更深,俯身凑近她的耳边,“师尊可愿意——”
门外传来极轻的响动。
气氛被打断,裴宥川脸色一沉,阴恻恻盯向门外。
“去看看。”云青岫轻推他一下。
门外,不起眼的角落藏了一支花。
裴宥川轻轻一捻,缠绵香气四溢,这是一种能吸引妖物的花。
是谁放的,不言而喻。
他望向对面紧闭的房门,冷冷勾起唇角。
*
夜半时分,小镇寂静无声。
陈四所住的上房门窗紧闭,贴满妖物畏惧的符纸,还在房中布下了法阵。
有了重重防护,他安然盘坐在床榻,得意冷笑。
和他斗,找死!
今日来驱邪,起阵不久就后悔了。镇上招惹的这只可不是什么普通画皮妖,是只修行数百年的大妖。
他是天师不假,多年前因作风问题被逐出司内,天师令是当年偷偷留下来的,这些年靠着它赚得盆满钵满,手上沾过妖血,也沾过人血。
遇到这样难缠的大妖,他自然选择离开。
至于被激怒的大妖,今夜会做出什么,就不在陈四的考虑范围内了。
要真屠了镇子,反倒是好事呢,很快就会引起捉妖司注意,将这大妖镇压。
可恨中途来了对看不透的男女,害他下不了台。
窗外冷风呜咽,似女子哀婉哭声,凄切动人。
陈四瞥了一眼,得意冷笑:“不是爱出风头么?正好去对付大妖,今夜就去地府做一对野鸳鸯!”
画皮妖已至,很快就会被吸引到那对男女房中。
明日一早,尸骨全无。
这样一想,陈四被打断的门牙也不疼了,他闭目打坐,等待天明到来。
“笃笃——”
敲门声有节奏地敲在陈四心头,一下又一下。
“天师大人,房中油灯所剩无几,我来为您添盏灯。”
掌柜热情的声音顺着门缝挤入。
冷汗瞬间附在陈四背脊,他猛地攥紧长剑,瞳孔倒映着边缘焦黑燃起的黄符。
那些被他贴在门窗处的驱祟符,正在燃烧!
几团黑灰落在地面。
“天师大人?”门外的声音柔媚动人,“是睡着了么?那……奴家进来了。”
吱呀——
精巧绣鞋碾碎门外的花,浓香四溢,然后如入无人之境,穿过法阵。
“嗬嗬……”陈四不可置信地看着本该出现在对面房外的花,喉间挤出哀求,“不、不——你别杀我,别杀我,我相貌平平……对面!对面有你喜欢的皮!”
细腻雪白的脸凑到他面前,没有五官,唯有一张红唇张合。
“那两张皮我的确很喜欢,很久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皮相了。”
“不过……”细长手指在陈四的天灵盖轻轻一挑,皮肉瞬间分离,“我得先向你讨点债。”
*
裴宥川外出捉画皮妖,云青岫躺在床榻上,困倦却无睡意。
她披衣起身,拨弄灯芯,烛火爆开后,光线明亮了许多。
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外,门上糊了明纸,修长挺拔的身影映在上面。
“师尊。”裴宥川隔门唤道。
云青岫惊诧,竟这么快解决了,黄昏时匆匆一瞥,她感受到那画皮妖修为不低。
“那妖物道行不浅,不知逃到何处了。你先睡,不必等我回来。”
云青岫微微蹙眉。
按裴宥川的实力,哪怕是道行高深的妖物,也很难从他手中逃离。难不成这画皮妖有什么独特之处?
她拿起披风,正欲出去看看。
骤然间,大簇温热液体洒到门上,一只婀娜的手从修长身影的胸前穿过。
云青岫动作一缓,站在原地不动了。
“师尊……”修长身影撞在门上,门槛震动,“这妖物难缠,你别出来!”
云青岫将披风挂回去,端起热茶润喉,抽空应道:“好的。”
走廊外安静了一瞬。
随后发狂般的撞门声一次比一次重,青年的声音逐渐扭曲:“师尊真的如此狠心,竟不出来看一眼?”
门上法阵泛起水波纹路。
“你演得有点过了。”云青岫拈起一块桂花酥,这是裴宥川做的,甜而不腻。
门外的身影变得长而柔软,试图寻找到任何可钻入的缝隙。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云青岫淡淡道:我教出来的徒弟,不会连一只妖物都应付不了。”
画皮妖狞笑道:“你那徒儿的皮已经被我剥了,和那臭天师死在一处,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像只缩头乌龟,缩在这屋内,甚至不敢出来与我斗一场!你也配为人师?”
云青岫又吃了一块,慢吞吞擦拭指尖,“不好意思,太冷了,不想出去。”
画皮妖几乎吐血:“初秋的天冷什么——”
刹那间,一道灵光轰来。
画皮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后,地面只余一颗浑圆妖丹。
裴宥川推门而入,拢住云青岫的手,渡去灵力。
初秋的天,屋内也燃着暖炉,但她的手仍是微凉的。
“那个天师死了,妖物在他房中布下幻阵,将我拖了片刻,想调虎离山。师尊怎么还没睡,是太冷了?”
他周身洁净,全然不像刚对付完一只道行颇深的大妖。睫羽低垂,神色柔和。
“还是因为担心我?”裴宥川长眉一挑,语气戏谑。
他本是故意这样说,却见云青岫眉眼含笑,点点头。
“是有一点。”
虽无必要,却很难克制。
第78章 “师尊坐到我的腿上来。”
云青岫没有在小镇停留太久, 次日一早便离开了。
临走前,善意提醒掌柜画皮妖已除,那假天师死相可怖, 清理客房时做好心理准备。
马车平稳缓慢行驶, 一片泛黄银杏飘入,携着凉凉秋风,吹散车内残余药味。
裴宥川每日都会熬一碗修复灵脉的药给她, 世间难寻的灵草仙药熬成浓浓的一碗,浓稠苦涩。
虽然连喝了数月, 情况也只是略有好转。
当年以身殉道,神魂散尽, 玄天镜倾尽神力才勉强为她塑魂。
云青岫很看得开,世间大事无非生死, 既然活着,就能慢慢养回来。
只是这药后劲大, 喝完便犯困, 她感觉自己不过小憩一会,醒来时, 车窗外已能窥见暮色。
马车已停,裴宥川也不在车上,大约是下车准备晚饭去了。
这一觉睡得云青岫腰背酸麻, 舌尖到舌根全是苦药味, 醒来后蹙眉不语, 揉揉肩又捏捏后腰。
裴宥川提着食盒进来时, 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一点暮色映入, 落于云青岫身上。
外衣随意披在身上,乌发垂落肩头, 里衣领口松散,露出素白脖颈,因睡得太久,面容薄红,眸光潋滟,还微微蹙着眉。
于她而言,这举动稀松平常,落在裴宥川眼中,好似一颗隐秘火种,不动声色燃烧。
云青岫问:“到哪了?”
“离宜城还有数十里,入夜可到。”
听闻宜城远郊的山上有一汪滋养筋骨的灵泉* ,裴宥川正要带她去试试。
冷冽气息靠近,无言按捏着云青岫酸软的肩与后腰。
云青岫蹙起的眉尖舒展,朝裴宥川摊开手:“给我颗糖。”
他离得很近,温热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很久以前便不吃了,师尊想要,待会入城我去买一包。”
这倒是稀奇了。
以往,裴宥川总随身带糖,云青岫常见他时不时就咬碎一颗。
“你不是最爱吃糖吗?”
裴宥川垂首凑近,笑吟吟看她:“戒了。没有糖,用旁的替代吧。”
温热带茧的指腹摩挲侧脸,随后,薄唇覆下,轻柔吮吸她唇齿间残余的清苦药味。
他抬腿压上矮榻,一手穿过云青岫颈侧,压在厢壁,形成狭窄的空间,如同一道囚笼。
车内的空气黏热厚重,令人喘不上气。
细密汗珠附在云青岫的脊背上,从指尖到耳垂,都泛起薄红。
马车碾过山石,忽然摇摇晃晃。
云青岫向前一晃,最后一点距离消失,紧贴时,被他腰间坚硬的剑柄硌了一下。
她艰难扭头,望向车窗。
竹帘透着斑驳暮色,城池界碑一闪而过。
再走不久就要到下一座城池了。
无论是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云青岫想说话,裴宥川却没给这个机会,低头纠缠得更深,像是要将人吃下去。
云青岫只好腾出手推他。
裴宥川反手捉住,五指强势嵌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顺势按在厢壁上。
然后稍稍抬头,眉眼染上情|欲,黑瞳深得望不见底,他嗓音低而沉:“嗯?”
云青岫喘息几声,竭力稳着声音道:“快入城了,别胡闹。”
“师尊是担心这个。”裴宥川勾起唇角,“车内设了隔音阵。而且,很快结束的,不必担心。”
说罢,再次俯首,来势汹汹。
另一只手从侧脸落至腿间,衣裙因小憩而散乱堆叠,他随意一拨,滚烫掌心便贴上光洁细腻的肌肤。
马车正驶过一处潋滟湖泊,斜柳依依,垂入湖面。
有风吹过,柳枝摇摆,搅得湖面涟漪阵阵。
车轮不停碾过细小石子,车身颠簸不停。
云青岫眉心紧蹙,所有的声音都被纠缠的唇舌吞入腹中。
恍惚间,似乎是桌案上的茶盏打翻,弄得湿淋淋一片。
灼热气息从唇上移开,云青岫连指尖都懒得动弹,倚在矮榻上,眉眼懒怠。
任由裴宥川舔舐颈侧,又渐渐下移。
从相遇到现在,他简直能被夸一句“规矩克制”,除了有事没事都要贴过来黏黏糊糊亲两口,没有任何越界行为。
估计是憋疯了。
想起秦良那说了一半被打断的话,云青岫大致能猜出,他来到凡洲很是不易,心中难免对他更迁就包容。
她正漫无边际出神。
下一刻,脚腕被攥住抬起,柔软触感似潮汐温柔涌向海岸。
云青岫蓦然回神,战栗从足尖蹿到发顶,像是一瞬间过电似的。
“……起来!”她咬牙压住喘息,连声音都变了调。
云青岫默许的,和他所做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裴宥川不答,只是更放肆卷了一下舌尖。
然后抬起头,薄唇与鼻尖覆着盈盈水泽,微微一笑道:“师尊稍等,很快就好了。”
*
如裴宥川所说,很快就结束了。
但这次的快是相较于之前对比得出的结果,实际上也有小半个时辰。
云青岫攥着散落外袍,深吸几口气,才压住残余在肌肤下的颤栗。
回过神来,才发现身上覆了薄汗,连眼睫处都湿淋淋的,黏腻得难受。
矮榻上狼藉一片,对比起来,裴宥川格外齐整,连领口处的红珠扣都未歪。
云青岫移开视线,耳根滚烫。
他捏了个清洁术,将车内气味散去,然后为云青岫重新取了一套衣衫,侍奉她穿上。
马车驶入小型城池,四处都是纸张焚烧与香烛气息。
云青岫撩起竹帘,夜晚的街巷燃起一簇又一簇的火光,纸钱被火光舔舐,化作青烟几缕。
不远处,河面灯影浮动,托起千百盏灯火。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是凡洲渡魂节,他们在纪念逝者。”裴宥川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师尊要放河灯吗?”
云青岫无声点头。
她有两位已故之人。
*
河岸旁,垂柳低垂。
跛脚老妪蹲在石阶旁,熟练地将黄纸折成船形。纸船浸了桐油,再放上烛油,便是一盏往生灯了。
“两文钱一盏——”她哑着嗓子唤。
一锭银子递来,“老婆婆,余下的我都要了。早些回家去吧。”
老妪自是千恩万谢。
云青岫半蹲在岸边,将买来的往生灯一盏一盏点燃,依次推入河面。
裴宥川帮着放了不少。
河水悠悠,几只灰蛾围着火光追逐。
烧纸钱的焦苦漫过整条长街。
醉汉提着酒坛,晃晃悠悠经过街头,酒坛里泡着半轮残月,拉长调子喊:“归来,归来……”
最后一盏放完,云青岫直起身,“走吧,先找个住处,明日再寻灵泉。”
刚转身,吹吹打打的声音穿过街巷,在这样的日子里突兀又诡异。
“山神新娘出嫁咯——”
喜轿晃晃悠悠,抬轿子的轿夫无不脸色僵硬,挤出笑容。
凡是见到这支送嫁队伍的人,纷纷避至街边,垂下头颅,动作看似敬重,表情都是畏惧。
每一处都透露出古怪。
喜轿径直出城,向着远郊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
夜色沉沉,喜轿外的路愈发草木旺盛且崎岖。
婉娘的红盖头虽身下的喜轿晃动,她手里的帕子几乎被绞烂。
脸上的皮肤很涩,紧紧绷着,那是因为哭得太多,眼泪干在脸上。
新的眼泪珠子一般落下。
但婉娘不敢哭出声,只能更不安地绞帕子,听着轿子外山野精怪的呜呜声,心中愈发绝望。
身下的轿子猛地一晃,不动了。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也停了。
婉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透过红盖头,她看见一只雪白的手探入喜轿,缓缓掀起轿帘——
婉娘控制不住尖叫:“啊啊啊!!”
轿帘完全掀开,她对上一张皎皎似月的面容,尖叫顿时憋了回去。
山神竟是这样好看的人……婉娘晕乎乎想。
“山神”声音温和,朝她伸手:“对不住,吓着你了?我见这送嫁仪仗古怪,便拦下来看看,你是被迫上轿吧。”
婉娘晕乎乎握住那只手,没想到那手冷得吓人,刚憋回去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别怕,我不是鬼。”云青岫朝她轻笑,“嫁山神是怎么回事?这山上有什么?”
她刚下轿,见所有轿夫与奏乐的都停在原地,像木头似的。
婉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旁俊美夺目的白衣青年,旋即反应过来,声音发颤:“两位……两位是天师吧!”
云青岫颔首。
婉娘嘴唇发抖,扑通跪下,攥住云青岫的衣裙,哭求道:“天师大人,这山上有湖,湖中生了只大妖,每年都要吃好几回人,今年已经是第3回 了!我不想上轿,我是被逼的!”
云青岫在她要跪时就将人扶住,没让她跪实,“你放心,我们会将此妖除去。逼你上轿的是何人?”
婉娘闭了闭眼,心如死灰道:“我的爹娘……愿意上山的,会得到一笔赏钱,他们拿我换了赏钱。”
果然如此。
云青岫早有猜测,给了她护身灵符与一袋银两,指尖凝出引路的小鹤。
“它会带你下山,护你周全。往后就为自己活吧。”
送走这位可怜女子,云青岫拉着裴宥川上轿,打算看看传闻中的山神是何方神圣。
山上的湖,十有八九是裴宥川所说的灵泉。
能占据灵泉为主的妖物,不是寻常小妖。
喜轿不大,容纳一人绰绰有余,两人便过于狭小了,几乎是紧紧贴在一块。
裴宥川打了个响指,呆似木头的送亲队伍重新活动起来,一无所知继续上山。
有轿夫小声嘀咕:“唉,这轿子好像重了不少?”
另一人立刻打断:“嘘,别乱说话!”
山路颠簸,喜轿越发晃悠,轿内本就拥挤,这一晃简直无时无刻都在撞轿子。
指骨修长的手护住云青岫的头,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
裴宥川凑到她耳边,声音放轻:“师尊,这喜轿也太狭小了些,坐得难受。”
温热气流吹拂耳廓,云青岫忍住酥麻,安抚他:“且忍耐一下吧,上山路远,总不能走上去。”
如今修为被凡洲的天地法则压制,御空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裴宥川眨了眨眼,凑得更近,终于暴露了真实目的:“不如……师尊坐到我腿上来,便不挤了。”
第79章 共浴
越往山上走, 越是幽静,山雾似粘稠的乳浆,遮蔽前路。
喜乐吹得七零八落, 尾音颤颤, 像在奏哀乐,抬轿子的汉子也忍不住抖起来。
喜轿里的人没受半点影响。
裴宥川如愿以偿将人抱在腿上,一手环腰, 另一只手拂开垂落袖袍,捉住云青岫的手。
时而十指相扣, 时而细细摩挲素白手指,像孩童得了玩具, 爱不释手。
若不阻止,他能这样玩上一天。
云青岫在心里叹气。
实在想不明白, 她怎能教出这么腻歪的徒弟。
喜轿忽然一颤,抬轿人脚步凌乱骤停, 唢呐破音戛止, 连山雾都停止流动。
几声桀桀怪笑由远及近。
喜轿外惨叫连连,送嫁的人丢下轿子, 连滚带爬逃窜。
“我的新娘——”瘆笑刺透轿帘,黄毛利爪挑开猩红帷幕,“你看我像人, 还是像神?”
血腥与腐臭味扑面。
还不等它探头进喜轿, 看清新的祭品, 一道灵力轰然打来。
狭窄喜轿四分五裂。
裴宥川揽着云青岫凌空而起, 一脚正中“山神”心口, 讥讽道:“什么东西也想成神,痴心妄想。”
山雾淡了几分, 那东西现出真身,是只九尾黄鼬,胸前挂满叮当指骨,尾尖燃着幽绿磷火。
幽绿眼瞳盯住两人,凶恶扑来:“多管闲事的臭天师!”
裴宥川嗤笑一声,并指为剑,灵力凝于指尖,刹那挥下。
黄鼬还未来得及惨叫,妖丹离体的瞬间,化作一捧枯骨。
山雾溃散如退潮,脚下的路也随之清晰。山石开凿成石阶,因人迹罕至,已爬满青苔。
再向前一段,隐约能见被乳白雾气包裹的湖水,以及湖边竹屋。
看来,这灵泉从前是某位隐世天师的清修之地。
不知为何被黄鼬妖占据此处。
*
初秋的月格外皎洁,柔柔倾落山间。
灵泉不深,也算不得很大,灵气充足,引得无数流萤汇聚。
裴宥川用术法加热灵泉,并放入许多修复灵脉的草药,雾气熏上来,满是清苦药味。
离灵泉不远处有块平整青石,裴宥川背对着灵泉坐下,视线不偏不倚。
“师尊有事唤我。”
在他身后,一件件衣衫簌簌落地,仅凭细微区别,他便能听出是哪件衣裳。
里衣落地,忽而传来水面晃动之声。
以及,他听见云青岫在问:“扶光,你旧伤未愈,这灵泉对你也有好处。”
令人难以拒绝的邀请。
裴宥川深吸一口气,手背淡青经络紧绷,声音平静:“一点不碍事的旧伤,师尊无需挂心。”
云青岫疑窦丛生。
这都能忍?
要不是裴宥川气息未变,她简直怀疑这小崽子被夺舍了。
暖融融的灵力缓慢渗透入残损灵脉,缓解了入秋后的隐隐不适,云青岫长舒一口气,没再探究他的古怪,专心致志泡温泉。
流萤受灵力牵引聚作星河,悬在灵泉上方外流转。
虫鸣唧唧,静得只有偶尔掀起的水声。
云青岫倚着水岸,回首瞥了眼僵直的背影,心中只觉得好笑。
“你最近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水面微微晃动,幽冷气息迅速逼近。
云青岫抓起外袍一披,反手拍向水面,水花迸射,凝成水剑朝靠近之物刺下。
那东西哀嚎一声,扭头朝岸边窜去,白衣黑发,没有五官,是枉死女子怨气汇聚的野怪,名叫尸女,喜好吞食女子血肉。
还不等她再次挥出水剑,一道灵力从身后飞来,重重打在尸女身上,打得魂都散了。
“师尊!”裴宥川转瞬而至,“那东西有没有伤到……”
云青岫离开了灵泉,长发紧贴脊背,她拢着外袍,眉眼被雾气熏过,染上微红。站在寂静山间,比刚刚的尸女更像山野精怪。
被冷风一呛,她皱眉低咳两声:“没事,只是低阶小妖。”
裴宥川声音低哑:“师尊还要再泡一会吗?”
泡温泉被中途打断,便没了兴致。云青岫摇头拒绝。
他上前一步,默不作声解开外袍将她笼罩,随后打横抱起,视线平直落在前方,“我送师尊回屋。”
灵泉旁的竹屋已被打理干净,屋内用具都已经换成新的,燃着灯与暖炉,床榻松软舒适。
暖炉中的银丝炭哔剥作响,将屋内熏得如暖春。
裴宥川垂着眼,捧起湿发用灵力烘干,再用长指细致梳理。
发丝缠绕在指间,带来细细的痒。
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见一截修长素白的后颈,以及莹润脊背。
他一时失了力度,扯得云青岫发根生疼,不由轻嘶一声。
缠住乌发的手松开,从松散拢住的外袍伸入,毫无阻隔握在她的腰侧。
烛灯爆开火花,一点火星四溅。
那些被久久压制的贪欲像囚于笼中的困兽,不受控地冲出笼子。
裴宥川忽然垂首,薄唇落在云青岫肩头,稍稍用力,便留下鲜红的痕迹。他反复舔|咬,尖利犬牙压着肌肤,带来一点刺痛。
云青岫没动,任他胡作非为,还捏了捏他滚烫的耳垂。
裴宥川浑身紧绷,将她的手反扣着压进衾枕,胡乱啃咬她的唇,动作又重又凶。
细小鳞尾爬进被褥,顺着云青岫的脚腕一圈圈向上爬,勒出许多交错暧昧的红印。
它们不像主人会掩饰心绪,正在嗡嗡低鸣,争先恐后拥挤着。
幽黑鳞片沾上莹润水光。
所有声音都被堵在唇齿间。
纠缠半响,他忽然停下,埋首在云青岫颈侧,喉结滚动几圈,滚烫的喘息压抑克制。
“师尊睡吧。”
裴宥川狼狈起身,玄裳下摆支起可疑弧度,丢下这句就匆匆离去。
门一开一关,只剩下满屋黏稠滚烫的气息。
“……?”云青岫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他了。
难不成是横渡归墟时受了什么不方便开口的伤?
但看刚刚瞥了一眼,也不太像受伤的样子。
迟疑片刻,云青岫选择出去看看。
灵泉本是一口冷泉,失去灵力加热,水面的雾气散了许多。
水面只有波纹晃动。
“扶光?”
“哗啦”一声,裴宥川破水而出,赤|裸着上身浸在冷泉里,长发湿淋淋贴在紧实腰腹。
水珠连串从他睫羽坠下,被水一浸,眼睑处的红痣格外漂亮。
“师尊怎么出来了?”他声音还有点低哑。
实在是处处都很反常。
云青岫眉心蹙起,神情严肃:“扶光,你最近是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沉默片刻,裴宥川才道:“没有。我只是怕自己没轻重,伤了师尊。”
竟然是这个原因。
云青岫啼笑皆非,难不成在他看来,自己真是樽碰一碰就碎的琉璃?
她半蹲下来,摸了摸他冰凉的侧脸,“哪有这么脆弱?”
裴宥川贴住掌心,坚持道:“不,我等师尊养好灵脉。”
只有这样,他才能停止患得患失,不再做云青岫羽化仙逝的噩梦。
*
深秋时,慢悠悠的马车终于抵达皇城。
城门处停着皇家仪仗,太子率两侧百官,都是来迎国师回京的。
他们都已听闻国师所寻之人已找到,都悄悄打量着缓缓停下的马车。
车帘挑开,裴宥川率先下车,并朝车上伸手。
众人先看见一只素白的手,随后走出位乌发鹤氅的女子,北地凛冽的风一吹,更有仙人之姿。
但是……为什么国师的师尊竟是位年轻女子?应该是位鹤发童颜的仙人才对啊。
而且他们的手为什么牵了就没放开?
有一人声音压得很低:“你觉不觉得,国师大人和这位仙师不像师徒,倒像是……”
还未说完,一道毫无温度的视线刺来。
第80章 “想要你。”
回皇城当日, 恰逢皇帝寿辰。
太子出城相迎,正是为了请两人入宫赴宴,对这份差事, 他心里没底。
毕竟, 国师向来不赴任何宴席,连上朝议事也鲜少参与。
出乎意料的,国师答应了, 还与他的师尊一同出席。
宫灯千盏,照得殿内亮如白昼, 流水般的珍宝送到皇帝面前,都比不上裴宥川从乾坤袋随意拿出的灵丹。
皇帝对能延年益寿的灵丹视若珍宝, 将裴宥川和云青岫夸了又夸,不断赞美两人师徒情深。
底下百官自然要跟着应和, 溢美之词不要钱般往外倒。
酒过三巡,殿内歌舞升平, 气氛和乐松快。
有官员偷眼打量这对师徒, 窃窃私语不绝。
“国师与仙师看起来感情甚笃,好像有些……”
“你也看出来了?不瞒你说, 我也如此觉得。”
“嘘,两位大人,子虚乌有的事, 千万慎言!”
这样的低声交谈, 自然瞒不过修士的耳朵。裴宥川唇边噙着笑, 从容替云青岫布菜:“这道清蒸鲈鱼御厨做得不错, 师尊尝尝。”
云青岫哪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执箸吃下,好笑道:“幼稚。”
像得了心爱之物的孩童, 非要在众人面前炫耀才满意。
自那日大宴后,皇城里的人都知道,国师要找的人找到了,是他的师尊。
两人定居在国师府,因天气渐冷,云青岫深居简出。
秦良回皇城,奉裴宥川的命令捎带了阿雪。
数月不见,阿雪黏她黏得很,整日像围脖窝在她颈上。
裴宥川早已向皇帝告假,不上朝亦不理事,将捉妖司扔给另外两位副使打理,并下令搜索天下奇珍与各种灵药。
捉妖司的天师隔三差五登门,送上搜罗得来之物。
它们大多被裴宥川熬制成药,接连不断送到云青岫手中。
从深秋到入冬,云青岫住的屋子浸满了清苦气味。
她很清楚,裴宥川想在入冬前修补她的灵脉,免受寒症之苦。
天气愈发冷,阴云重重,像随时要落雪,国师府内的莲池已结了薄冰。
屋内很早便燃了地龙,梅枝斜插在素白瓷瓶,姿态攲斜,香气清冽浅淡。
云青岫倚着长榻,窝在毛茸茸的披风里,只伸出一只手,双指拈白子落下。
棋子为玉石所制,落下时音色清亮。
棋盘上黑子白子连成串,交错纵横。
阿雪窝在云青岫怀中,睡得在打小呼噜,像团暖烘烘的毛球。
裴宥川端详棋局片刻,落下一枚黑子,唇角微翘。
“师尊,你输了。”
黑子截断白子去路,连成一线。
云青岫无奈叹气:“你学得倒是快。”
冬日漫长且无聊,或许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汤药起作用,今年入冬,灵脉隐隐作痛,但寒症没犯。
凡洲没有玉简可以刷,话本也看腻了。她一时兴起,教裴宥川下五子棋,并许诺三局之内他能胜,便答应他一件事。
输了两局后,他迅速掌握玩法,胜了最后一局。
裴宥川托着脸,笑盈盈问:“师尊说答应我一件事,什么都可以?”
屋内太热,他只随意披了件玄色鎏金外衫,长发用殷红发带松散束着,垂到肩上,发尾又扫过衣襟。
长发里还藏了条歪歪斜斜的辫子,是云青岫今早为他束发时加的。
这是云青岫第一次见他穿得散漫随意。
无论是从前为师徒时,还是后来同床共枕,只要出现在她面前,他都像精心打扮过。
直到最近,他才像真的放松下来,偶尔露出从前未见过的一面。
云青岫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一时有些出神。
见她久久不答,裴宥川挑眉:“师尊看着我做什么,想反悔?”
云青岫回神:“没有。你说吧,想要什么?”
“我想要……”
窗外北风凛冽,隐隐卷来府内侍者低呼,似乎是在说下雪了。
裴宥川瞬间截住话头,紧盯云青岫,“寒症有没有发作?”
灵脉依旧无时无刻在隐隐作痛,这样的痛云青岫早已习惯,浅笑道:“没有,一切如常。”
她推开一点窗,寒风与飘雪扑入,果然是下雪了。
窗户闭合,室内再次如同暖春。
一回头,正好对上那双看来的黑沉眼眸。
“师尊没有任何不适?”
“真的没有。你刚刚说想要……”
“你。”裴宥川忽然打断,咬字清晰,“想要师尊。”
过于灼热直白的视线烫得云青岫后背发麻。
裴宥川单手撑在棋局上,棋子被搅乱,有几颗落在地面,叮当作响,惊得云青岫怀中的阿雪茫然抬起头。他俯身捏起阿雪后颈,在对方挣扎之前,已用术法让它再次睡过去,然后随手丢到地面。
满屋都铺了软毯,阿雪在睡梦中打了个滚,寻到舒服的姿势咂咂嘴继续睡。
没了碍事的狸妖,裴宥川隔着矮方几,揽着她的后颈,迫使她向前。
灼热气息压来,带着山雨欲来前的平静柔和。
温热湿润的触感从唇上移到鼻尖、眉心、眼尾,再落到滚烫的耳垂上,慢条斯理舔舐啃咬。最后滑到素白脖颈,薄唇印在颈侧经脉上,叼着一小块,来回厮磨。
脆弱之处被反复触碰,云青岫眼睫垂落,仰着头,手按在棋局上,五指不由自主蜷起,玉质棋子温凉柔润,抓在掌心又滑出去,叮当落了满桌。
她终是忍不住推了一下裴宥川的头颅:“别闹了,要就……快些。”
裴宥川抬起头,低笑一声,目光奇异看她:“师尊竟这样心急。”
“……”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总之再磨蹭,今夜的晚饭就赶不上了。
今日有南边运来的鲜鱼,这么冷的天来一碗鲜鱼汤再熨帖不过,云青岫可不想错过这顿饭。
见云青岫不语,裴宥川用指腹摩挲她的眉心,那是修士灵府所在,亦是命脉。
随后一眨不眨盯着她,缓缓垂首。
瑞兽香炉腾起几缕袅袅轻烟。
啪嗒——
整副棋局被骤然打翻,棋子溅到阿雪身上,硬生生将它砸醒。
它晕乎乎爬起来,愤愤叫喊:“干什么干什么!还让不让猫睡觉……”
阿雪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猫眼溜圆,瞪向长榻。
“师尊?师尊!”裴宥川的声音几乎是仓惶的。
所有的声音被乱糟糟揉成一团再塞入耳内,云青岫伏在方几上,剧痛滚滚碾过每一寸灵脉。
灵力无休止渡来,作用甚微。
很快,云青岫尝到了熟悉的腥甜,争先恐后往她嘴里涌。
她用尽力气攥住裴宥川的手,声音低不可闻:“没事……每年都有一回,早已习惯了。过了冬日就会好的。”
剧痛之下,意识都变得茫然。
云青岫从未见过自己寒症发作时的模样。
因此并不知道,看起来有多么令人心惊。
所有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尽,她似一张惨白且轻飘飘的纸,气息微弱。
这张轻飘飘的纸,被僵硬轻柔地捧起,放入床榻间。
阿雪犹犹豫豫跟到床边,瞥了眼看不清神情的裴宥川,“其实,秀秀每次入冬都是这样,看起来吓人,冬天过完会好起来的。”
“……每年都这样?”裴宥川嗓音低哑,将云青岫冷得像冰的手放入锦被。
阿雪点头:“自从百年前认识秀秀开始,一直都这样。”
那这么多年的冬日,云青岫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问题似尖刀挑开胸膛皮肉,穿过肋骨,插在心头。
*
云青岫再次恢复意识时,窗外风雪哀嚎,天光黯淡。
屋内很暖,只是她冷得像冰块,连趴在心口的阿雪都差点没感受到。
剧痛依然在,比起过往百年的,这一次的有所减轻,看来那些药并不是全无作用。
阿雪从锦被里探出头,用脑袋轻蹭她的脖子。
“秀秀,你睡了一整天了。”
云青岫勉强恢复了点力气,哑声问:“扶光去哪了?”
“昨天,你的镜子说,地心莲可以缓解寒症。他就出门去了,让我守着你。”
云青岫用尽力气,艰难支起身靠着床头,盯着妆奁上的玄天镜:“你告诉他的?”
玄天镜微弱亮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老实装死。
若不是她使不出力,一定把它脑子晃匀。
这百年间,云青岫从没对地心莲起过念头,守着它的巨蟒是凡洲内数一数二的大妖,可与筑基修士匹敌。
在天地法则压制下,无论是她还是裴宥川,都不好对付这妖物。
“秀秀,不要生气了。”阿雪跳到她怀里,“他可担心你了,脸色好吓人呢。”
云青岫并非生气,只是觉得大费周章去取只能缓解一时的东西,既耗神又耗力,不值得。
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秦良轻轻叩门:“阿雪,仙师醒了吗?国师大人临行前留话,若醒了,就送药进去。”
阿雪扯着嗓子喊:“醒了醒了,快送进来!”
侍女安静捧药进入,垂着眼,不多看也不多言,侍奉云青岫喝下,为她拭去冷汗后,便起身告退。
一碗不知原料的药喝下去,剧痛稍微平息几分。
“多谢,帮我请秦副使进来。”
侍女一愣,下意识看了眼云青岫,又看向门外,似乎很是为难。
“……是。”她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秦良满头大汗踏进屋内,僵硬站在门边,甚至不敢看间隔里间与外间的绣金屏风,更别提屏风后的绰绰人影。
“仙、仙师有什么吩咐?”
云青岫斜倚床头,眼眸半阖:“秦副使,请说一说扶光十年前与你相遇之事。”
屋内如暖春,秦良的汗浸湿后背,吞吞吐吐道:“仙师,国师大人说过,我敢多言半字,就、就扒了我的皮。”
“有我在,他不敢扒你的皮,你说吧。”
秦良简直想给云青岫跪下,犹豫半响,咬咬牙道:“那,那我就说了。”
秦良的家乡在凡洲以南的靠海村子,以捕鱼为生。第一次见裴宥川,是十年前的海边。
那时,他还是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家中父亲兄弟都被征兵,多年不归,只有他和多病的老母亲相依为命。
他提网打算出海捕鱼,在海岸礁石丛里,看见了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青年。
秦良小心翼翼靠近,准备探一探鼻息。
手刚伸出,就被瞬间攥住,腕骨险些被捏碎。
青年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绮丽的脸,黑瞳沉沉盯着他,声音嘶哑难听。
“那时,国师大人只问了我一个问题,”秦良至今无法忘记那一幕。
重伤濒死的青年像孤注一掷的赌徒,眼底充斥着癫狂执拗,赌上所有只求一个可能。
“这里,是不是凡洲?”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