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我喜欢你为我高兴


    烟花三月暮春, 纸鸢像一朵接一朵春花在皇城天空争奇斗艳,林蓁被朝廷任命为正八品监察御史,跟随梅棠南下。


    让林蓁意外的是,梅棠此次督办的案件竟是十八年前潭州废太子旧部剿杀案, 当年因太子被废黜, 潭州是太子妃母族老家, 势力盘根错节, 为了彻底端了这根老树,潭州官场几乎全部换血, 大部分官员和家眷不是处死就是流放,林蓁母亲孟惠君便是因秀才父亲是当地官员幕僚而受牵连,没籍为婢。


    林蓁不知天子为何忽然翻起旧案,小说里没有这个情节,明晖以命换命死在萧忱怀里时, 遗愿就是他日萧忱登基后为此翻案, 林蓁本以为只有新帝登基,此案才有旧事重提可能。


    想到母亲孟惠君名字极大可能重新展现在日光下, 林蓁的心像被春风吻过的柳芽,舒展惬意, 一路辛劳疲惫浑然不觉,肺腑里似有只云雀, 离潭州越近心里越欢腾。


    皇城里一切被抛之脑后, 弟弟林承俭不愿在皇城混日子, 宁愿去地方为官做点儿实事,几乎和林蓁差不多时间离开皇城,时姝和萧策定了亲,他俩成亲的日子林蓁赶不回来, 林蓁提前送了份大礼。老祖母身体康健,毅勇侯颇得天子圣眷,大概天子爱屋及乌连带时彦为官如鱼得水,萧忱有方怀简辅佐也没什么可担心。


    于公于私,跟随梅棠到潭州办案,林蓁心理上轻松非常,每日行走踩着风般轻盈,若回皇城后因聚少离多感情疏淡和时彦顺利和离,这段旅程堪称完满。


    四月下旬,一行人抵达潭州,在潭州知府杨业则协助下,从府衙故纸堆里找出尘封已久当年案卷,梅棠带领着几位御史,一张张翻阅,梳理案情整理名册。


    每日从早到晚忙碌不知倦怠,不知不觉来到五月。这日傍晚,槐花簌簌,流霞醉染,林蓁和同僚一同用完晚膳,回到自己厢房歇息。


    刚坐下给自己斟了盏茶,窗棂前有人影一晃而过,随即门扉上响起轻轻叩门声,以为同僚来找,林蓁对着门扉道:“进来罢,门未栓。”


    门扉被轻轻推开,高大清俊年轻男子跨步站在了门口。


    林蓁讶然。


    方怀简静静地立在那儿,他浸染在暮色斜晖里,似被镀了一层柔光,剑眉斜飞入鬓,高挺鼻梁半边没入浅影,眼底琥珀色的光像潭州湘江春水漫溢,笼住了整个房间。


    许久未见,他的眉目清朗中带了些许无法言喻的锐利,大概跟随萧忱时间久了,沾染了他冷冽寒凉气息,林蓁实在意外,抚着茶盏的指尖力道偏了方向,茶盏突的歪斜,满盏茶水瞬间淌满了桌几,滴滴答答淌在林蓁衣袍上,林蓁急忙站起身,低头拂落身上水渍。


    方怀简轻笑出声,缓步走了过来,拿出一方帕想帮林蓁擦拭,林蓁察觉出他的意图,倏地后退了一步,看向他道:“已经没有水了。”


    方怀简没有应声,拿着巾帕的手悬在空中,他的手微微顿了顿,攥紧巾帕又去擦拭桌几上的茶水。


    林蓁怎会让他做这些,赶忙走上前,推开他的手,感激道:“我来,我来。”


    只觉指尖微微触碰了方怀简手背一瞬,林蓁只想推开他,不让他为自己烦劳这些琐碎杂事,而下一瞬,方怀简松开方帕,骤然扣住她的手,硕大的手掌一寸寸收紧,大拇指抵住她手腕上疯狂跳动的脉搏。


    只是扣住手,却像箍住自己的心,林蓁顿时呼吸不畅,他的力道分明是禁锢,尾指却在她的手背上微微摩挲。


    桌几上茶水流淌到地上,滴答滴答落水声烫到了林蓁心底。


    林蓁被紧扣住的手发颤,心脏跳动的频率让她觉得不适,她看向方怀简的目光极力保持平静,温声提醒道:“世之,这儿是府衙的地盘。”


    这里是潭州知府杨业则为御史大人梅棠一行人安排的住处,梅棠单独一个院落,其余品级小的官员集体住在相邻的一个院落里。此刻门扉还大开着,同僚和仆从随时可能路过。


    方怀简抓攥着林蓁的手不放,只是站直身子,将其笼在长而宽的广袖中。


    方怀简道:“安安,我和离了,你知道罢?萧忱让我来照顾你。”


    离开皇城前夕,林蓁


    听时彦提到过,当时她心下惊异,但因不想和时彦多说话,并没有细问,此时,与方怀简数月未见,方怀简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重回自由身,林蓁很难不多想。


    林蓁问:“你家人怎会同意,你的表妹怎会答应,她不伤心难过?”


    “她另有了喜欢的人,我成全她,家人知道自然无话可说。”


    林蓁想象着一个得不到丈夫宠爱的女子从他人处获得了温暖,爱上了他人,这样的结果对方怀简来说真是幸运至极,又想到萧忱对自己的诸多照拂,弟弟春闱只有芝麻小官的结果,林蓁有了疑问。


    “萧忱让你来照顾我?是不是你,和他说了我是他一母同胞妹妹?”


    “没有”,方怀简毫不犹豫否认,他只提过凤佩,从未向萧忱说过类似兄妹的话,萧忱寻找母亲和妹妹的事情,始终极为隐秘进行,就是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都没几个人知道,更未向方怀简吐露过。


    而且,方怀简相信,即便自己不提凤佩,以萧忱能耐,他迟早也会知道,自己只是加快了进度而已,如同他对萧忱的辅佐,让他更快靠近那个宝座。


    “其实,他只是顺嘴提了一句”,方怀简解释,“我来潭州另有目的。明晖在皇城出没,我联系上了他,代表萧忱和他达成了交易,萧忱促使潭州废太子旧部剿杀案重查,作为回报,白莲教会在这一带闹事,由萧忱的人平了白莲教的祸端,让天子更倚赖信任惠王。”


    “白莲教为何要在潭州闹事?明晖也会来这里?”


    “自然是不放心废太子旧部剿杀案真的会重查,所以他会盯着,也只能在这里闹事了,将他教中眼中钉让我们替他拔了,彼此双赢。”


    “明面上,翰林院派我到潭州,学习潭州云鹭书院经验,以后全国推广,我会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和你。”


    方怀简眉眼轻松,而他吐露出来的简单几句却在林蓁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一切有迹可循,原来她以为明晖和萧忱再无瓜葛,却被方怀简的一番操作又联系了起来,小说中明晖借白莲教之势为萧忱夺位立了大功,看来这个大功方怀简是实际操盘手。


    “你现在”,林蓁想了半晌,不知用什么词语形容方怀简,“好厉害。”


    林蓁对方怀简微微一笑,自己哥哥即将荣登宝座,方怀简也会飞黄腾达,她为此真心高兴,他们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你为我高兴?”方怀简睫羽一颤,唇角漾翘起来。


    原本蜷在袖中的手指攥得林蓁的手更紧,掌心里已有不知是谁的汗,方怀简却觉得粘腻得恰到好处,他喉间逸出一声轻笑,连眼尾都带上了笑意:“我喜欢你为我高兴”。


    “好喜欢好喜欢,还会有更多值得你为我高兴的事。”


    来到潭州后,他完全可以捎个口信给林蓁,可他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脚,知道林蓁住址后第一时间找了来。


    方怀简琥珀色眼眸中的光亮宛若屋外远处山峦上的金乌,暮色熔金温暖而微炙,他柔柔注视着林蓁,目光落处却似烫人的吻,让林蓁相应地即刻起了绯红,偏偏除了握在袖中的手,他什么都没做,而林蓁已感觉无处遁逃,无法阻拦来势汹涌的情潮。


    第92章 第 92 章 你勾引有夫之妇!


    五月第一个休沐日, 林蓁和方怀简约好,去潭州郊外孟家村看一看。


    那日傍晚,方怀简突然闯进林蓁住处,人多眼杂, 说话不便, 林蓁匆忙间答应方怀简, 闲下来日子在外面找个说话的地方, 母亲孟惠君的祖屋就在孟家村,林蓁外祖母坟地也在哪儿, 林蓁便约了方怀简同行。


    恰好春光明媚,沿路新柳深垂,蔷薇叠锦,林蓁坐着马车,方怀简骑着马跟随, 一路打听一路行走, 很快找到了郊外山脚下一处村落。


    林蓁离开皇城时向云娘特意打听过此地,十几年过去, 这个小村落和云娘的描绘没有太多差异,屋顶黑瓦布满青苔, 阳光下倒显得格外生机盎然,村前一棵硕大无比槐树枝繁叶茂, 树下不远处有一井口, 井边坐着几个村妇边摘菜洗菜边谈笑着闲话, 潺潺小溪泛着金光安静绕过村口,几只鸭子在水面上游曳,带起一片耀金。


    林蓁看到的第一眼便陡然升出熟悉感,几乎立刻确定了此处。


    外祖父孟秀才的老屋就在村里, 可孟秀才一脉已断,林蓁不想再去村里打听徒增伤心,只顺着村边山道往山上走,云娘说过,村里都沾亲带故,村里坟墓都在一处,往山上走不到一刻钟就能看到。


    村妇中有人看到林蓁一行人,远远招呼:“你们做什么的?”


    方怀简应道:“路过,见风景好歇个脚。”


    两人缓步行在山道上,春风习习,山花烂漫,方怀简觑着林蓁侧颜,凤头金簪在乌发间微微地晃,像花间采蜜随时要飞走的金蝶,白玉无瑕脸颊上隐隐有些绯红,她目不斜视,直直看着前方的路,好像忘了身边有个人。


    方怀简不禁想起曾经。


    曾经的曾经,他俩的前世,好的像一个人般,走到哪里都黏糊糊,除非眼前有熟人才装模作样一番,她总是搂着自己胳膊,他会察觉她疲累时心有灵犀背起她……


    就是一年前,他俩初识时,她也像一块小粘糕,只要出现在自己面前,就会黏着自己不放。


    现在呢,来了潭州,好不容易才有这样一次机会,可以与她并肩同行在阳光下,这在一年前不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常,现在却是珍馐佳肴。


    怪谁,自己弄丢了凤佩,自己活该承受,好在自己已找回了凤佩,虽然在萧忱手中,大概时机成熟他与林蓁认亲时,就会还给她。


    一切都会回到原来轨道,虽然慢慢的,但自己能等,自己该等。


    回忆着一年前在皇城宫门前小巷里,林蓁扑在自己身上,挂在自己脖梗上不肯放手却挨了一记老拳,方怀简眼眶泛红,他用余光打量着林蓁手的位置,倏地伸手牵住了她。


    林蓁脸颊上的温热,顺着耳垂热到了脖颈。她明白方怀简的心思,早就察觉他的目光,然而他俩不是情侣,他虽然和离,她还有一个挂名夫君,她不可以做什么,可能不经意一个动作,就会燃起他胸中野火,噼里啪啦烧得失控。


    可他还是脱了缰,他牵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缠,五指嵌入指缝,掌心渗出细汗,林蓁的手似乎要融化在他的潮热里。


    林蓁红着脸看向方怀简:“世之,别这样。”


    “这里没有人。”


    “你别这样,以后有空我们可以再约见面。”


    握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我放开,以后休沐我们都可以见面么?”


    林蓁想了想,艰难地点点头。


    方怀简舒心地展颜,放开了林蓁的手。


    有朝一日,他们会成婚,他朝这个目标日夜不倦地努力,越来越近了,他已看见了那一丝天光。


    两人没走多久,就看到一处坟场,说是坟场,就是一片斜斜山坡上,密密挨挨地排列着许多墓碑,村里的人大概都葬在这里。


    林蓁方怀简走进墓群,没多久就找到了外祖母的坟地。想是孟秀才在世


    时,家境尚可,给自己发妻修的墓地占地面积数一数二,不仅面积大,还给墓碑做了一个石料拱形亭,周围细致地砌了石墙铺上了青砖,墓碑上好石料,高大结实,这么多年过去上面的碑刻清晰可见。


    林蓁仔细瞧着,意外发现碑刻上除了外祖母,还有外祖父孟秀才和舅舅一家人的名讳,可云娘说,他们死在了充军路上尸骨无存,小说里描述也如云娘所说,是村里哪位故旧给他们做的衣冠冢?


    无法探究真相,但林蓁心里似得到了抚慰,哀伤被冲淡了许多,她拿出准备好的贡果点心纸烛等,在长辈们的坟前磕了三个长头,心里祈祷着祖宗们保佑自己潭州之行顺利,母亲在天之灵得以告慰。


    起身准备离开时,一转头发现方怀简亦虔诚跪在地上叩首,林蓁感动又好笑,等他站起身问他:“我家老祖宗,他们凭借血脉识得我,可真不认识你。”


    看着林蓁似笑非笑的脸,方怀简心里前所未有过的轻松,他挑了挑眉,淡声道:“以后也会是我的祖宗。”


    林蓁的笑尴尬挂在脸上,她当做没听见快步走开,方怀简转身跟在她身后。两人又回到山路,时辰还早,林蓁看看山路两头,想着下山还是去山上逛逛,犹豫间,远远看到山道上走下来一个人影,林蓁便站在路边等。


    人影慢慢走近,是一个背着竹篓少年,少年目光也在两人身上打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却像画里走出来般好看。


    林蓁笑问:“小兄弟,我们路过此地,见这儿风景好随意转转,山上可有什么看的?”


    眼前人声音宛若叮咚溪泉,少年眨着眼睛怀疑看到了神仙,他结结巴巴道:“这儿没什么可看的,砍柴和打猪草才上山”,见眼前仙女似乎有些失望,少年突然想到什么:“山顶可以看到潭州城,可以看到湘水,浏阳河。”


    林蓁道了谢,打听好远近,将手中剩下的点心送给了少年。


    “谢谢神仙姐姐神仙哥哥!”


    方怀简在一旁抿嘴莞尔。


    少年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在林间,这才回过头,拿起手中点心仔细端详,小心翼翼轻咬上一小口,味蕾顿时充满了难以描述的甜蜜,以为自己做了个白日梦,此刻才真切感受到拥有的实感。将剩下点心揣在怀中,少年满脸笑意飞快地跑下了山。


    林蓁和方怀简漫步到山顶,这里其实只是一个大的土丘,周围全是平原便显得这儿像座小山,山顶是一块平地,周围是茂密林地,不知谁家的山羊正悠闲在林间吃草。


    阳光洒落在山顶,洒在方怀简身上,仿佛给他注入了神力,让他温柔而坚定,远处,湘水和浏阳河宛若两条金色丝绸相互交织延伸到天际,金色的光辉在潭州城上方铺展,那光辉透过云层,不错漏每一个人每一个物,暖意流转到城间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缝隙,整个世界都被阳光温柔地拥抱。


    出生在这儿的母亲,也曾经站在此处,和自己一样望向潭州城望向远处河流,畅想着阳光下美好生活罢,林蓁回想着一年前,自己为着爱人哭哭啼啼,可现在,竟然有能力为母亲为和母亲类似的那些家破人亡的官婢们做些什么,人的际遇和机缘妙不可言,林蓁想牢牢抓住的,此刻唯有上天赐予的这份契机,可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契机。


    林蓁站在山顶风口,静静眺望远方。


    蓦地,温暖的气息包围了她,脊背跌进宽阔的胸膛,方怀简突的从背后拥住了林蓁,埋头在她的颈侧,脸颊摩挲着她鬓边乌发。


    林蓁的心跳骤然加速,各种思绪涌上心头,她想推开他,言语诱惑他放开,可这一次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再管用,他的手臂拥着她的腰仿佛丢了钥匙的锁,气声在她耳畔央求。


    “抱一会儿好么,就静静拥一会儿。”


    林蓁停止了挣扎,她想起许多。


    她知道他的心意,答应和他同游,潜意识里很清楚他渴盼什么,会做些什么,她还是出了门,还是单独和他同行,她内心也希望如此?这一世求而不得的他的拥抱,终于等来他主动的这一刻?


    能够站在这里眺望潭州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是方怀简搭上了明晖,在林蓁以为萧忱明晖成为对手死敌时,是方怀简将他俩黏合起来,给了林蓁站在此处的机缘。


    和方怀简还会在一起吗,自己还想和他在一起吗?可自己在潭州见他第一面就放纵他,答应他,由着他……


    林蓁想不清。


    近晌午时分山风像情侣间热吻,肆虐包裹着两人,热乎乎暖融融,也像方怀简的拥抱,密不透风裹挟,暖烫灼热,不知多久,林蓁感到肩头似乎有些湿润,她抬手想摸摸自己肩上衣裳,却猝不及防触碰到方怀简的脸颊,湿润冰冷的脸颊,快到夏天的季节却冻得她指尖微颤。


    林蓁的心陡缩般的疼了一瞬,她还没想好如何安慰,方怀简摩挲着她的乌发又求道:“抱抱我,好么?就一下。”


    他的声音可怜得像濒死之人的遗愿,林蓁无法忽略,刚刚战栗的心酸疼难抑,她在方怀简怀中缓缓转过身,抬眸看他,他的眼睛湿漉漉,一两根长长睫羽还黏在眼睑上,眼眸中蓄着泪,似乎随时会溃堤的河坝。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方怀简,上辈子的飞飞也没有这样的泪脸,他的脸是个小太阳,永远一副笑笑模样,这一世林蓁初见他的第一眼,认出他就是飞飞的第一眼,也是源于他笑意。


    而现在的他,竟然哭了,流了两世未曾流过的泪?


    方怀简没有说话,安安静静专注看着林蓁,双手箍住她的腰,似乎下一秒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林蓁的心愈发酸涩,酸意蔓延到眼睛,眼泪在眼眶边摇摇欲坠。这样的情景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在被时隽挥拳受伤疼痛的夜晚,在父亲责罚被关禁闭苦闷的夜晚,在包子铺狭小空间难熬的夜晚……她总梦见方怀简想起一切,两人相拥大哭后天高云淡,重得圆满。


    现在他想起了一切,他紧紧拥着自己,他也如梦中一般流着眼泪,而自己不敢哭,不敢伸出手,害怕在他面前释放后的失序,害怕再一次奔向圆满时被一路荆棘刺得浑身血淋淋……可眼泪就像初生婴儿的啼哭,怎么可能听自己的话呢。


    在眼泪滚出瞬间,不想方怀简看到自己流泪,林蓁轻轻搭上方怀简的腰,头向外小心靠在他的肩上,挨上他肩的那瞬,泪珠静静滚过鼻梁没入发中。


    方怀简轻轻喟叹了一声。


    他想她抱着他,像以前一样紧紧抱着他,依赖着他,爱着他。


    她这样做了,虽然很轻动作极缓,但他知道了,她心底还有他,因为各种原因,因为自己的错误和愚蠢,她把对他的爱小心地埋藏在心底。


    方怀简紧紧按攥着林蓁的手,感受她的掌心在自己腰间的温暖,似乎她用尽力气搂着自己,他不断亲吻着她的发,感到她在颤抖,她也在流泪,他强掰过她的脸。


    林蓁垂眸不看他,可眼睫还在发颤,鼻翼还在翕动,抿紧的嘴唇克制着战栗,方怀简垂首,情难自禁地覆上她的唇。


    她的战栗仿佛可以传染,方怀简不由自主也震颤着,吻着她的唇,吻上她的泪,或许也是自己的泪,两人脸颊相贴分不清彼此眼泪,方怀简亲吻着舔舐着,直到吻干彼此泪痕,也或许是阳光是山风,让两人湿意蒸腾,吹散了彼此心中苦楚。


    许久,方怀简在林蓁耳边喃喃:“以后,让我陪着你,好么。”


    林蓁没有应答,方怀简默认她的允许牵起她的手,他牢牢攥紧,等了许久,等到了和林蓁牵手的这一天。


    下山路上,飞鸟鸣啾着掠过林梢,山花随风轻落下簌簌地响,方怀简仰头眯眼看过去,林间树影斑驳,闪亮的光斑仿佛成亲时喜娘撒下的金箔,空气都是芳香幸福味道,一路竞放的野花似无数笑脸的宾客,都在为他俩毫无保留的欢笑。


    等萧忱认亲,最晚不过萧忱登基,自己就可以迎娶林蓁,方怀简望着眼前的泥路,似乎它是一条康庄大道,连接着自己不远的幸福。


    回城路上,乌云积聚天色渐渐暗沉,没多久落起了雨,方怀简被林蓁招呼上了她的马车。大雨滴落在车厢上,哗啦啦响得听不见周围其他声音,方怀简坐在车厢里,坐在林蓁身边,只觉这雨声好听得似一曲交响乐。


    他今日特意骑马,为的就是有机会与林蓁同坐在车厢里,车外风雨如注,车内他和林蓁说着闲话,和她讲述萧忱谋划,萧忱夺嫡之路顺畅,小说中进度会大大提前。


    瓢泼大雨让世界模糊在雨幕中,车帘时不时被风掀起,带进一阵雨雾,车厢里没多久变得潮湿黏润,车夫瞧见远处有座寺庙,对车厢里两人提议去避避雨。


    马车在寺庙门前停下,林蓁先奔进了庙门,方怀简和车夫一起把马车的马解套,牵着两匹马到马棚安置妥当,才回到庙门。


    林


    蓁站在庙门里远远看着,等方怀简躲进来时,自己已是一身水雾,方怀简更是浑身湿哒哒,脸颊像刚洗过,头发衣袍都滴着水。


    “快擦一擦!”见方怀简浑不在意,林蓁看着他催促。


    天如染墨,雨似银瀑,本是极糟糕的一天,方怀简却觉今日是这辈子最为甜蜜的一天。


    他顺从地掏出方帕擦脸,只是胡乱在脸上抹几下,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蓁,嘴角噙着笑。


    曾经的飞飞回来了,见他发梢不断坠下断线水珠,林蓁拿出自己丝帕想给他擦干发上的雨水,方怀简心底酥酥的甜,顺着林蓁手势微微垂首,低下头方便她擦拭。


    林蓁刚刚擦了两下,忽觉后背起了一阵微风,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手心里的丝帕倏地被人抽走了。


    手中空空,看向握着丝帕的那只大手,林蓁却再不敢回头,她给一个年轻男子擦雨水,却仿佛被人撞破奸情即将要被浸猪笼,而这撞破奸情的人,林蓁端详着眼前的手,修长有力,小麦色肤色,食指有着茧痕,无名指有一颗极小的黑痣……


    无比熟悉曾经夜夜抚摩她的手。


    怎么会?!


    林蓁僵硬地看着面前方怀简,他察觉出她动作停滞,微微抬起了头。


    耳边响起谙熟的声线,低沉有力,每个字都含着锋利带着怒意,穿透了雨声。


    “方怀简,你勾引有夫之妇!”


    第93章 第 93 章 要为她做主?


    撞入方怀简眼帘的是一只紧紧攥住丝帕的手, 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血液跳动其间似乎随时会冲破皮肤的禁锢。方怀简直起身,对上时彦能吞噬一切黑洞般的眼神, 脸上没有惊讶, 反而不屑地闪过一丝诮笑。


    “勾引?若不是你厚颜, 毅勇侯求来一道圣意, 你现在和安安还能有什么关系?你和她的姻缘怎么来的,我们再干架一场让你清醒清醒?”


    方怀简的声音渐渐冷冽:“现在不过一切复归原位, 你鸠占鹊巢,用尽阴谋诡计强占她,直到现在还死拽着她不放,你若知耻,早该干干净净滚出她的生活, 不再在她面前恶心她。


    狗皮膏药般黏到这里, 还口吐污秽,毁安安名声, 你再多说她一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见林蓁傻愣着看着自己不动, 方怀简拉上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边,紧攥着她的手安慰道:“安安, 该心虚的是他, 我们光明磊落, 佛祖前都不惧。”


    林蓁被方怀简拉过,对上时彦正面,她本没来由地心怯,听到方怀简一番义正言辞斥责, 恢复些许底气,她早就和他表明态度,是他强求不放,她都躲来潭州,他还阴魂不散追来,她有什么错呢,难道他不愿意和离,她还得被迫为他守一辈子?


    虽然心底也知道许多话是方怀简的强词夺理,但与时彦所作所为相比,时彦更显无耻,她对上时彦目光,他眼眸猩红盯着自己,不知是气恼还是委屈,林蓁不想探究他的心情,她平缓了心态,看向时彦正要开口。


    “蓁蓁,到我身边来。”时彦红着眼睛,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惶然,像狂风暴雨中被打得无力招架支离破碎的野花,原本坚韧挺立,此刻狼狈不堪下一秒就会折倒。


    林蓁的手被方怀简攥得更紧,他的掌心冒着汗黏腻得想把她融入骨血。


    林蓁离开皇城时,就没想过回到时彦身边,这会儿被他撞见与方怀简在一起,任何遮羞布也不再需要,林蓁长吸一口气,对时彦道:“该说的我在皇城都已和你说过,如果你看不顺眼,你大可再去请旨,或者去府衙申告,治我秽乱之罪,我悉听尊便。”


    时彦眼睛红得要滴出血,自林蓁离开皇城后,他就整日思索找什么借口跟到潭州,还没想出万全之策,得知方怀简到潭州视察书院,他一秒都坐不住,的确厚着脸皮再次向天子请求,得天子仁厚,他才以盐铁使身份被指派到潭州一带巡视盐业铁业。


    他知道林蓁官衔级别低,跟随梅棠出行所带之物有限,自己特意准备好几辆马车物什,都是林蓁喜欢的吃的用的,千里迢迢运来潭州,眼见马上进城,心里想的全是如何讨她高兴,就在这里,在城外孤寂寺庙,在天地湿冷中,被漫天大雨浇得没有一点温度。


    胸腔里一股闷痛四处游走,酸涩、苦楚、委屈,还有不甘,糅杂在一起,一团乱麻似的不断翻滚。她是他的发妻,他怎会寻她的不是治她的罪,都是方怀简,从他揣着刀离开毅勇侯府大门那刻,他就存着歹恶心思,时彦心底明镜似的,方怀简和他势不两立。


    他看向方怀简,目光猩红,眼底血丝暴起,眼神阴鸷冷骇,像嗜血猛兽被逼至绝境,只有猛扑噬咬的念头。


    “方!怀!简!”他唤出这三个字,像要嚼碎他的血肉。


    然而下一瞬,林蓁倏地站在方怀简身前,死死隔绝了时彦进一步举动。


    时彦雷霆怒火随时要炸,林蓁不想两人再度打起来,她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时彦长随长庚启明,他俩一直往这边瞧着,想靠近又踌躇,林蓁唤他俩:“快来把你们的主子看住,想他在这里出什么乱子吗?”


    长庚启明飞速跑了过来,一左一右站在时彦身边,像左右护法把他箍得死紧,他俩从看见林蓁方怀简的第一眼,紧张得心眼随时会跳出嗓子口,侯府的人各个亲见过方怀简在侯府门口刺伤时彦,这会儿事态比那时更不堪,随时可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可他俩始终是下人,主子们说话轮不上他们插嘴,终于等到林蓁想起他俩,他们围住时彦,生怕有人失控再度发疯。


    见长庚启明拉住了时彦,林蓁往后退了半步,她对时彦冷淡道:“要么去找天子撑腰,要么去找官衙做主,别在这儿折腾。”


    不等时彦应答,她转头对方怀简道:“我们到里面避雨。”她的眼神再无往来,而方怀简眼眸明显浮现几分讥刺,两人绕开时彦主仆仨人,往寺庙里面走去。


    时彦胸中血气翻涌,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没有方怀简挑唆,林蓁即便不搭理自己也不会冷言淡语刺人,他目光紧随两人,攥着拳头转身也想跟上,却被长庚启明死命拉拽着,长庚劝道:“少夫人不过在这儿避雨,您再和少夫人争执几句,我们白来潭州一趟!一切进城了再说。”


    启明连声附和:“这里这么多人,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是有什么也不可能做……”后面的声音在长庚接连瞪眼中,消散在哗哗雨声中。


    时彦正五品户部郎中,还是有实权的盐铁使,进了潭州城,和梅棠一样被知府杨业则安置在一个独门独院落脚,林蓁作为盐铁使夫人本可以搬来一起住,可时彦也知道,那只是奢望。


    幸好林蓁方怀简平日各自有的忙,时彦不需要花很多功夫盯梢,他忙完自己的事晚上若有空闲,会去林蓁的院落看看她,林蓁不好意思在众多同僚同住的院落里赶人,夫妻俩得以在小小厢房安静地相处片刻,虽然没什么话语,但能够像在皇城静苑那样和林蓁独处,时彦已很满足。


    能随时知道她的动向,看着她陪在她的身边,阻隔她和方怀简联系,时彦来潭州初衷已经圆满。


    转眼到了下一个休沐日,方怀简本想和林蓁出


    游,奈何时彦果然如他所说狗皮膏药,像甩不掉的阴魂寸步不离跟在林蓁身后,加上他的两个长随,三人如影随形跟在林蓁方怀简身边,林蓁只在大街上走了一遭就直接转去府衙整理卷宗。


    方怀简离去时,回头看一眼府衙,林蓁已进了大门不见踪迹,时彦站在门口石狮边,双手抱胸对着自己无声冷笑。


    六月时候,衡州白莲教众和当地官衙起了冲突,死了不少民众,方怀简急匆匆赶到潭州府衙,和林蓁交代了几句,第二日就去往衡州。


    来找林蓁时候是白日,林蓁和同僚正在府衙里整理旧案卷宗,方怀简在门口探头探脑,被认识他的梅棠看到,帮他唤出了林蓁。


    两人站在府衙中堂旁边库房前廊下说话。库房里同僚们正在忙碌,廊前时不时有人经过,方怀简满腔心思只能化为言简意赅的几句叮咛。


    “我去衡州,协助衡州知府处理白莲教事务,你且保重。”


    林蓁知道,去衡州直面白莲教众骚乱虽危险重重,但也是方怀简大展身手,一显才识胆略,扶摇直上的机会,他也必须去,他和明晖必须里应外合,才能迅速了结这场刻意制造的乱局。


    林蓁只问道:“何日可回?”


    “不定,会尽快,回潭州后大概很快就得启程回皇城。”


    来潭州方怀简极为高兴,不仅是处理白莲教事务,更因可以和林蓁有更多自由相处时光。


    他终于恢复自由身,天知道和离那刻他第一个想告诉之人就是林蓁,林蓁与他相处不会再有负担,这里认识他们的人不多,他可以空余时和林蓁毫无顾忌待在一起,就像两人在孟家村时那样相牵相拥。


    可许多事情总是意料之外,他没想到白莲教闹事的地方不在潭州,而在与之相邻的衡州,平息完白莲教闹事,他大概在潭州待不了多长时间,好在孟家村之行两人心意相通,方怀简虽即将出发,看到眼前的林蓁仍是满心蜜意。


    “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我会给你写信。”


    “你也要给我写。”


    林蓁没有应答,她微微抬头,眸光澄澈如水,盈盈看向方怀简,唇角轻轻一弯,眉眼间顿时漾开几分明媚,两颊唇边现出一对浅浅酒窝,似夏荷初绽,清雅含蓄。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枝叶落在青石地面上,映出斑驳圆点,像洒在方怀简心中蜜糖,又甜又暖,他屏息凝视,胸口像被什么撩拨,吹拂在身上的夏风带着几分醉意,让他沾染得快要沉醉。


    林蓁送方怀简到府衙大门,她站在门口,目光追随方怀简背影,看他一步步走向坐骑,步履沉稳,却透着几分不舍,他回眸望向自己,目光如春水微漾,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洒脱,坐稳后竟又侧首回望,那一眼,似乎要将自己模样牢牢镌刻心底,林蓁目光与他交汇,无声之中千言万语流转。直至消失在街角,方怀简似乎还往府衙方向回望了好几眼,林蓁唯有眼神执着相随,不曾挪开半分。


    府衙门口宁静开阔,微风轻拂带来阵阵花香,似安慰林蓁空落落的心绪。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依依不舍眼神里,方怀简骑马而行,心头却被她深深牵绊,他的梦想,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他要回来娶她,每一步前行和离开,都是为娶她那天的到来积蓄力量,她会像今日这般在门口等着他回归,盈盈笑着迎接他走进她的世界,成为她的丈夫,陪她走完今后岁月,实现两世完满。时彦,滚一边去!


    晚间知道方怀简动向,时彦身心都觉清净,他坐在林蓁厢房看书时,嘴角不自觉噙着笑。


    大概他笑意实在太突兀明显,林蓁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时彦意识到她在看他时,目光立刻从书本移开,可林蓁已收回视线,回避了与他的对视。


    时彦脸上顿时讪讪的,一想到萧忱就快夺嫡成功,自己各方面处境更为艰难,刚刚那抹笑意瞬间耷拉下去。


    六月第一个休沐日,阴天飘着小雨,细雨朦胧透着几分慵懒,林蓁估摸着时彦会来,不想面对他一整天,早早起来收拾妥当,准备去府衙继续整理卷宗。已经整理了一个多月,案情基本梳理完毕,该做的记录也整理完备,后面会跟随梅棠去潭州附近找找已没籍为婢的女子实地核实证据,林蓁这会儿去官衙纯粹躲避时彦。


    时辰尚早,可刚走出院门,竟然看到时彦主仆仨人骑着马拐进巷口而来,林蓁暗自佩服仨人风雨无阻干劲儿,无视仨人的靠近准备钻进自己的马车。


    突然,巷口又奔进一匹骏马,本就不宽的巷道格外窄小,骏马上骑坐之人衙役打扮,林蓁看着面熟,不知他突然到访所为何事,停下登车动作,目光注视来人。


    衙役被时彦仨人挡着道路,也认出了时彦盐铁使,跟在时彦仨人身后骑行到林蓁马车前,众人下马。


    衙役挥手抹掉脸上雨水,问林蓁:“林大人?”


    林蓁问:“梅大人找我?我正要去府衙。”


    衙役道:“不是,惠王殿下来到潭州,此刻在府衙等您。”


    “惠王来了潭州?”林蓁眼睛骤然睁大,瞳孔微微收缩。


    萧忱此时不应该在皇城如火如荼和诸位皇子明争暗斗吗,怎么跑到潭州,还要见自己?


    衙役应道:“是,四皇子惠王来了潭州。”


    “我这就去。”林蓁颔首,跟着就要上马车,心想着方怀简和萧忱联络紧密,衡州白莲教在闹事,萧忱或许亲自到此准备摘果子未尝可知。


    刚刚下马的时彦也翻身上马。


    林蓁不由地皱眉,问他:“我去做正事,你还要跟着?”


    一旁衙役道:“这位是时大人罢?惠王刚也派人去了您住处,也是请大人去一趟府衙,您在这儿,正好一起去。”


    林蓁暗暗蹙眉,她追问道:“惠王殿下除了召见我俩,还召见了其它人吗?”


    “小人知道的,就只有大人您和时大人。”


    萧忱和时彦平素并无交集,他亲自到潭州,指明要见自己和时彦,林蓁不禁怀疑,萧忱是知道了自己是他胞妹,要为她做主,赶走身边这个讨厌鬼。


    可他如何知道的呢,方怀简没和他提过,林蓁现在做女官的感觉很好,不想成为什么公主,举止行动受皇家各种规矩的掣肘,林蓁满腹怀疑中有些紧张。


    潭州府衙,萧忱与知府杨业则在府衙正厅等着人,杨业则知晓皇城各位皇子实力,惠王极有可能上位,他小心翼翼客套寒暄。


    萧忱心不在焉应付,兀自想着心思。


    皇城里两位兄弟将会给父皇下药,毅勇侯时世诚的人一直小心提防,应该能看出皇兄们的动作,希望毅勇侯会揪住两位皇兄命脉,让他俩再无翻身可能,自己远远躲开置身事外,等两位皇兄消停再回去坐收渔翁之利。


    明晖得设法再见一面再做一次交易,自己帮他解决了白莲教中他的竞争对手,没有劲敌的他以后带着教众无法无天,他武功又高,谁还制得住他,终是国之隐患。


    唯一不能完全把握的,只有林蓁,她知道真相会如何?自己一心一意帮她,还有云娘相助,她会很乖地听话?至少应该很感激自己罢?


    萧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扳指,指腹滑过白玉温润光滑,却抚不平心中忐忑,滴漏声一滴接着一滴,在只有两人的阔大厅堂里尤为响亮,也格外缓慢。


    仆从在门口通报林蓁和时彦的到来。


    萧忱倏地坐直,下意识抚平衣裾,腰背弧度也调整到恰到好处,展现出素来端正稳沉模样。


    守在门外的仆从推开了门扉,萧忱看向门口,眼眸似瞬间点亮的烛火发着光,映照得阴雨天的厅内仿佛有了光亮。


    第94章 第 94 章 我一直在找我的妻


    在皇城时虽然知道萧忱的一些消息, 但林蓁其实有近半年未曾再见过他。


    考上女官后萧忱派人送来了贺礼,极为贵重也不合规制,当时林蓁还想着御史台再见时当面道谢,可直到离开皇城, 也未曾见过他的衣角。而现在, 他来了潭州, 指名道姓见她这个八品小吏, 林蓁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府衙正厅里, 林蓁抬步迈过门槛,抬头便看到萧忱端坐主位,他穿着一身晴山蓝缎金银丝蟒袍,金银丝云纹如流动的水般泛着亮泽,尊贵清雅, 不是林蓁见过几次的玄色蟒袍, 冷肃凛然的寒气似乎也因此少了一半。


    面色神情依然沉稳端肃,眉宇间是皇家自带不容冒犯的威压, 可林蓁目光与他对视一瞬,或许是许


    久未见的错觉, 竟从他炯炯目光中看出几分温和,似春日月夜下的静湖, 静水映月, 蕴满春意。


    林蓁垂眸, 与时彦一起向萧忱和潭州知府杨业则行礼。萧忱赐座,林蓁与时彦坐在下首,坐在杨业则对面。


    萧忱看向林蓁,淡声问起在潭州查案的计划和进度, 林蓁如实回答,按照计划,他们一行人将要到附近州县去一一寻访记录在册的官婢,核实曾经的案卷记载。


    萧忱认真听着,微微颔首,待林蓁语毕,萧忱赞许道:“此事圣上委托我督办,我特意到潭州来,就是希望看到你们把它办成铁案,再过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无人叫屈,只会称赞天子圣明。”


    林蓁心下怪异,方怀简告诉过她,这个事情根本就是萧忱在天子面前游说,努力争取而来,和天子本心毫无关系,为的是换取明晖在这一带闹事,萧忱会捉拿住白莲教的关键头目,在天子面前请功。


    而且要了解查案情况,也不应该问她,梅棠才是最清楚,了解案情最全面之人。


    林蓁只管点头称是,谢天子圣恩一番官场话语。


    知府杨业则向萧忱道:“衡州白莲教众最近闹得很厉害,下面乡县都有波及,我这儿郡兵一半以上都由都尉带着,去支援衡州了,刚去了没多久,梅大人若是要去下面乡县走访,最好还是缓一缓。这波白莲教闹事,杀的就是官府的人。”


    林蓁垂首默默听着,心里却是心惊肉跳,脑海里全是方怀简临走时的轻松笑笑模样,仿佛是去建功立业,定会马到成功,以为方怀简和明晖里应外合,应该很顺利了结此事,可现在杨业则的嘴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杀官府的人?”林蓁不禁问道,这本不该由她问,可她实在担心方怀简,他不会武功只是一个文官。


    杨业则脸色有些讪讪,回答林蓁,也是向萧忱解释:“本是衡州下面白莲教举行活动时,冲撞了官员,死了教众,当地县令处置不当,被教众一夜之间屠了县衙,后面越闹越大。”


    杨业则没有把话说完,白莲教闹事已经波及与衡州相邻的潭州管辖下的乡县,他才急急地让都尉带领郡兵支援。这事儿他在此地为官多年从未遇到过,偏偏皇子来了就撞上几十年不遇之事,让他多年积累政绩岌岌可危。


    萧忱对杨业则道:“今日便是特地让你认一认人,梅大人一行务必确保他们的安全,而面前林大人”,萧忱顿了顿,“不能少一根毫毛,否则你乌纱帽不保。”


    “若林大人有其他损伤,不管何人所伤,至亲之人枕边之人,我不问缘由,都是你的地盘,你保护不力,我必让潭州府衙见血,我丑话先说。”


    萧忱语速缓慢,说话似漫不经心,但每个字都像冰刀上的尖刃,带着渗人寒意和煞气,厅内诸人慑于他的威仪,大气不出。


    杨业则额间微微冒汗,垂眸连声道:“下官明白!殿下放心!”


    心中却不甚明白,面前林蓁是盐铁使时彦夫人,自他知道他俩夫妻关系后他就格外关照林蓁,可怎么惠王也来插上一脚呢。至亲之人枕边之人,说的不就是时彦?时彦好像没和他的夫人林大人住一起……杨业则突然察觉到皇城来的人或许有许多隐秘阴私,他不露声色扫了一眼时彦,不再多想其中弯弯绕绕。


    “这儿暂时没你的事儿,你先下去罢”。


    杨业则立身告退,出门时体贴地阖上门扉,又把守在门口的仆从衙役叫离。


    厅内只剩下三人,刚刚萧忱的话已让空气冻结,这会儿静得让人窒息。


    林蓁本就有猜想,这下更确定了六七分,萧忱应该知道了什么,不然不会说刚才那番话。他会怎样对待时彦,自己该怎么做呢,她确实想与时彦了断,但也不想撕扯得太难看。


    萧忱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喝上一口,放下茶盏看向时彦。


    “我听说,你与林蓁能够成亲,是因为骗婚?”


    时彦来府衙本是陪伴林蓁,可在知道萧忱也请了自己后,面色渐渐沉峻,刚刚听到萧忱杨业则对话,脸上的棱角都冷硬起来,眉目刚烈,面沉如水。


    他呼吸微微一滞,不急不缓冷声回道:“殿下,这是微臣与林蓁私事,殿下不该过问。”


    萧忱唇角缓缓翘起一个弧度,他似乎不在意时彦忤逆,目光转向林蓁,温声问道:“林蓁,你说,他是不是骗婚?”


    林蓁思绪飞快运转,可仍然理不清头绪。


    方怀简否认在萧忱面前提过兄妹的话,她不知道萧忱知道了多少,从何处得知,他问这些什么目的,为自己做主还是别的什么,虽然他曾承诺过会助自己和离。


    林蓁抬眸看了一眼萧忱,她居然从他眼神中看出了和蔼温煦,她忍不住再看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眼前凝视自己的萧忱完全没有冷肃威压之感,就像——他本就是自己的哥哥。


    林蓁嘴唇蠕动,然而并没有发出声音。


    萧忱目光笼在林蓁身上,继续问:“林蓁,你是不是真心想和离,与时彦不再有任何瓜葛?”


    在林蓁点头的同时,时彦眸光如电,语气不容置喙:“殿下,您这样做违抗了圣意!”


    萧忱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一个黄缎方形锦盒。


    林蓁已隐隐猜到盒中之物,她的目光追随着锦盒,就见萧忱修长手指抚过盒面,轻轻一按,盒盖倏地弹开,通透无瑕的黄金玉静静躺在里面。


    不仅是萧忱拥有的那块龙佩,还有自己的凤佩,两块玉佩契合得天衣无缝,形成一个完满的圆形玉佩,腾云驾雾的龙和翩然欲飞的凤首尾相连。


    萧忱对林蓁淡笑:“过来看看,是不是你的那块?”


    林蓁讶异,置于袖中的双手微微的抖,但她很快想明白,既然萧忱与明晖合作,大概明晖的缘故,萧忱知道自己是凤佩的主人。


    她看向萧忱,他举止自然,目光沉稳温柔,又隐隐有鹰隼般锐利,他是天生的掌控者,从来笃定果断。


    林蓁打消心中否认的念头,起身走向萧忱,在离他一步距离时停驻脚步,目光落在龙凤佩上,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就是自己的那块凤佩,但林蓁还是假意端详一番,点头道:“确实是我丢失的那块。”


    萧忱轻轻扣开龙凤佩相连的关窍,将龙佩递到林蓁眼前:“这次要收好,别再送给任何人。”


    萧忱伸着手心在自己面前,林蓁看着他手中龙佩,目露疑惑。


    她的是凤佩呀!


    萧忱却看向时彦,对他淡声道:“你与林蓁之事并非你俩私事。”


    “我和林蓁是指腹为婚,这块龙凤佩是为凭证。”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我的妻。”


    似被一道闪电劈中,林蓁脑中响起一声闷雷,她讶异得几乎无法站稳,萧忱疾如流星扶了她一把,林蓁却像触电般弹开,倏地一下站回到时彦身边。


    第95章 第 95 章 毛骨悚然


    脑中闷雷似炸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林蓁感到浑身每一寸肌肤都被电击被碾压,五脏六腑震颤着失去了功能,心脏跳得能听到它的回响,太阳穴突突鼓动, 脑子里是炸雷后的懵然和麻木。


    萧忱话音还反复回响在耳畔, 林蓁再次看向他。


    见林蓁一脸震惊, 他并没有讶异表情, 仿佛他刚刚说过的话只是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一句官


    场寒暄,他收回了手, 摩挲着掌心里的龙佩,目光却看着时彦。


    林蓁确认没有听错,可怎么可能呢。


    时彦时世诚可以没死,时姝可以嫁给萧策,自己可以不做公主……这些都是纸片人时彦和自己有自我意识后的重新选择, 可自己和萧忱指腹为婚?基本设定就出了偏差。


    眼中的萧忱不动声色, 目光饶有趣味看着时彦,似乎等他主动退让, 林蓁有些怀疑,萧忱或许编的一套谎言, 让时彦知难而退?


    思绪乱成一团麻,滚成一个球在脑子里各种弹跳, 越滚越分不清头绪, 林蓁余光里, 时彦沉着脸,肢体动作不露半点波澜,他也猜到这是萧忱故意逼他?


    观察着两个男人神色自若,了无遽容, 理智渐渐回笼,林蓁问萧忱:“殿下说的可是真的,凤佩是我母亲的遗物,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等事。”


    “那是你身边人特意隐瞒,如今我已查实,这也是我来潭州目的之一,稍后你可以去问云娘。”


    “云娘?!”


    “是,为查证云娘所说,她跟随我来了潭州”,萧忱应着林蓁的话,目光却在时彦身上寸寸扫过,似猛兽捕食前仔细观察自己猎物,“你还记得观云庵静慈大师?她俩的话可以一一印证。”


    林蓁喉咙发紧,再也说不出话来,云娘竟然来了潭州,那萧忱所言必然句句属实?


    萧忱收回剖析时彦的目光,他的眼神淡漠而尖锐,对上时彦深邃莫测的视线,唇角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淡声道:“你怎么说?”


    时彦沉声道:“我与林蓁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天子也宣了圣意,殿下有龙佩,可天意让殿下迟到,便是与她无缘。”


    萧忱冷嗤一声:“倒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若你与林蓁两情相悦,我也就吃了这个哑巴亏,成全一对鸳鸯,你骗婚在前,强逼在后,在我面前还这般大言不惭。”


    “我来潭州前,皇城里毅勇侯与我两位皇兄针尖对麦芒,我这一路都为毅勇侯担心,等我回皇城时,毅勇侯一片忠心却下场凄凉。”


    “写了放妻书,你即日回皇城,毅勇侯府的富贵荣华或许因你得以保全。”


    萧忱不再说话,眉毛微挑,等着时彦表态。


    时彦道:“我父亲对天子丹心赤忱,他有天子庇佑,吉人天相。”


    “林蓁应该和你说过,我没有耐心”,萧忱将龙佩放回锦盒,他收好锦盒站起身,往厅门方向迈步,“且拭目以待。”


    见林蓁站在原地不动,萧忱看了她一眼径直往前走,口中发出邀约:“一起去见云娘?”


    萧忱背对两人走向厅门,林蓁下意识看向时彦,他下颚微微上扬,坚硬线条透露出执拗,目光沉沉,似有许多话语叮咛,与林蓁目光碰撞那瞬,他张嘴说了几个字,虽然没有发出声音,林蓁却看懂了口型,“我会跟着。”


    林蓁的心似初春河水上厚厚冰层裂出了一道隐秘缝隙,明明刚刚来时看到这张脸就心生气恼,此刻他脸上柔光却让她心神微微安宁,她匆匆看了他一瞬,转身跟在了萧忱身后。


    她得见云娘,谁都可能骗她,云娘永远不会。


    潭州最好的客栈百福庭天字号房,云娘坐立不安。


    她听从萧忱的话,跟随他到潭州后,许多事情如他当初承诺的一样兑现,但也有一些事情出乎意料,想到萧忱会对林蓁说的话,福祸难料,云娘不知林蓁的前路会是什么,她会不会好心办了坏事。


    听到门外脚步声往自己房间来,云娘攥紧袖口,径直站到了门口。


    脚步声在门口消失,随即门被轻轻推开,林蓁出现在云娘眼前。好几个月不见,她人消瘦些许,圆润脸颊如今线条更显清晰,目光依旧明亮澄澈,更有几分坚韧,配上女官制式绿底锦袍,耀眼远胜明珠。


    与云娘对视那瞬,林蓁眼睫微微颤动,眼眶很快红了。


    “云娘”,林蓁开口唤她,声音仍是过去的清甜,云娘上前一步搂紧林蓁到自己怀里。


    她看到了林蓁身后的萧忱,见林蓁委屈模样,就知道萧忱都说与林蓁知道了。


    萧忱道:“云娘,你亲口和她说。”


    林蓁的心不由得忐忑,云娘曾经说自己与萧忱是兄妹,这也是小说里的剧情,这个设定也会改变?


    “云娘,殿下说,我和他指腹为婚,龙凤佩是为凭证?”


    “不是”。


    一句“不是”,林蓁内心长吁一口气,果然,萧忱的话特意为骗时彦,可气还没叹完,云娘又道,“但你们是兄妹,又不是兄妹。”


    这是什么,林蓁刚刚下落的心又悬了回来。


    云娘当着萧忱的面从头讲述那段往事,讲起没几人知道的当年在观云庵的细节。


    当年萧忱胞妹没有和萧忱一起被送走,源于那时恰好生病,孟惠君带着小婴儿躲在观云庵时,两人都病得奄奄一息,不到两个月大的娃娃在观云庵一命呜呼,孟惠君人事不省并不知晓,云娘整日哭哭啼啼,既担心孟惠君再也醒不过来,又担心醒来后受不住很快跟了娃娃去。


    观云庵主知晓后,问云娘是否愿意收养一个庵里刚刚捡到的女婴,云娘不假思索地应允,这个女婴就是林蓁,孟惠君自始至终不知真相,她有过怀疑,但因母女俩都大病一场人都脱了形,小婴儿又一天一个样儿,细微处都被云娘遮掩过去。


    知道此事的老庵主和掩埋女婴的老仆死的死散的散,云娘不想和任何人提及此事,但萧忱找上门时,一想到林蓁不愿做大周公主,真正的大周公主埋在观云庵的后山中连个棺材板都没有,云娘心思徘徊间将此事告诉了萧忱。


    萧忱带云娘到潭州,就为去曾经的观云庵后山找到他胞妹的遗骨。如今大周公主的遗骸已被萧忱挖出妥善安置,云娘对小姐孟惠君的歉疚也终于划上句号。


    可萧忱却和她说,他要实现母亲遗愿,“照顾”林蓁一生一世!


    云娘吓个半死,她知道林蓁一直把萧忱当做哥哥看待,从无男女之情,可她哪里劝得动萧忱,只得不停央求萧忱,若林蓁无意求萧忱放过。


    云娘抽抽泣泣讲完缘由,对呆呆傻傻尚未回神的林蓁暗示:“惠王殿下有心照顾你一生一世,你若有自己心愿,不妨直接和殿下明说。”


    林蓁没有什么反应,她沉浸在云娘观云庵的故事里,一时尚未抽离,心疼遭难的“母亲”,也可怜孤儿的自己,鼻翼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萧忱意味深长看了云娘一眼,对林蓁道:“林蓁,指腹为婚特意说给时彦知道,但你冰雪聪明,难道不知,带你冥想送你红玉对簪,不是我萧忱对一个普通女子会做的事?”


    “我对你,只有一个心思。”


    林蓁猛然回神,她眨了眨眼,模糊视线逐渐清晰,对上萧忱目光,有点儿炽热,有点儿温情,更多的是势在必得的笃定。


    自己似乎变成一只被窥视的羔羊,没得选择命运已定,一股寒意从林蓁后脊慢慢窜出,延伸到四肢百骸,手掌脚指都冷得蜷了起来,分明是表白,但林蓁只觉,毛骨悚然。


    第96章 第 96 章 我哪里不合你心意?


    应是明晖与他相爱相杀, 让他体会男女之间爱与恨,得到与失去,感受眼泪留下来时震颤灵魂最深的痛,是时姝带给他暗夜里的光, 给他温暖治愈他的过去, 让他第一次心灵悸动, 学会爱和珍惜。


    小说里描绘的萧忱是一个对感情很执拗却很晚醒悟的人, 从小在深宫里隐忍和伪装,假面已融进他的肌血, 虚伪面具成为保护他的盔甲,他倚靠这些生存本能才博到争夺皇位的机会,直到明晖死在他怀中才使他自省内心,对情爱的眷恋第一次胜过对权势的渴求。


    林蓁不明白,萧忱怎么会对自己说出“有心思”的话, 他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了心思”?有方怀简助力, 他迈向皇位的步伐稳健而顺畅,他眼中看向自己


    的光是胜利者才有的睥睨俯视和傲娇, 即便他对自己动了心思,这点儿心思远远及不上他生来就追逐的权势。


    自己只是他追逐权势道路上顺路看到的一个绵软可爱唾手可得的猎物, 不需要花费很多精力费太多心思,能够带给他过去没有过的情感体验?林蓁了解萧忱, 因为他是小说男主, 她回忆过无数次萧忱的内容, 可当下这种情形,她突然感觉到,对萧忱,她实际上一无所知。


    回想与萧忱不算多的见面和联系, 大多时候自己对他惧怕有余,硬要找出自己逾矩之处,不该送他砚台和紫毫笔,可就送过这一次礼物,就能让他偏离原本感情轨道?没有了时姝还有明晖呀!


    目光看向云娘,她眉间轻蹙,眼神小心翼翼,对上自己视线眼中闪烁着光亮,有心疼有关切,似乎还有挣扎,唯独看不出欣喜,云娘是最亲近自己的人,林蓁看得明白,云娘并不为萧忱对自己的心思感到愉悦。


    林蓁定下心,目光落在萧忱脸上,即便他刚刚对自己吐露男女情意,他的神情仍然一如既往端肃。


    还是有一些微妙变化,林蓁没有体味出他身上惯有的寒意和煞气,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揪心。


    “殿下,您威仪端肃,过去臣女畏惧殿下,在殿下帮助我,让我能跟随梅大人学习后,臣女对殿下的畏惧才慢慢减退,臣女心中对殿下只有尊敬,如果说过去臣女对殿下有别的心思,那只有殿下帮助臣女慰藉臣女时,臣女满心感激之情渴望有回报殿下的机会,殿下在臣女心中始终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辈。”


    林蓁犹豫须臾,继续道:“殿下就像,就像臣女哥哥一样。”


    林蓁本仰着脸看着萧忱,说完这番话迅速低下头,似乎接下来萧忱就该雷霆震怒。他运筹帷幄智周万物,应极少碰见拒绝,林蓁等待着他的怒意恼恨爆发。


    屏声静气等了半晌,头上传来萧忱淡声疑问:“合你心意的男子什么样?我洁身自好,励精图治,前途——”


    萧忱收了音,问:“哪里不合你心意?


    方怀简那样的?你想吃回头草?”


    林蓁心内一惊,似乎萧忱躲在某个暗处窥视到自己和方怀简同游孟家村。


    不可将方怀简牵扯其中,她抬眸正要辩解,萧忱自顾自说了下去。


    “对我只有尊敬?满心感激?尊敬和感激一个人,你是次次见着他笑,夸他笑得好看?”


    “玉泉庵里我还是你的朋友,现在就成了长辈?”


    “你心里有了人?是谁?”


    他鹰隼般的目光盯着林蓁一眨不眨,林蓁莫名有些心虚,垂眸道:“殿下,您误会了,臣女没有。”


    那些曾经对萧忱的情意,都是把他幻想为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同胞哥哥,那些笑容,那些对视间发自心底的愉悦,现在成了不容否认的铁证。


    “我信你”,萧忱道,“相信你对我毫无隐瞒,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和我在一起,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萧忱声音低沉冷静,透着让人无法反驳的自负:“没有别的选择。”


    “你第一次见我时,为方怀简哭哭啼啼,未几再见时你双颊红绯却是为了新的郎君,不到一年你闹和离闹到天子面前,我知晓你相信你的人品,可你应知,你和时彦和离后,他人眼里怎么看你?水性杨花,心猿意马,难堪重任。”


    “你跟了我”,萧忱语气骤然加重,宛若要将自己的话印刻进林蓁的脑海,“日后无论朝堂还是宫闱,你为所欲为,无人敢诟病半字。”


    “这样的人生,岂不快哉?”


    萧忱嘴角微微翘起一点儿弧度:“当初你对我笑意盈盈,还赞我笑得好看,你可知当时我在想什么,我想的是,环住你,和你坐拥天下的快意!”


    他的手在袖口停驻须臾,接着把手伸到林蓁面前,掌心中是刚刚在府衙要给林蓁的龙佩。


    “母亲给你我的龙凤佩,你把它收好。母亲遗愿你嫁个好人家,除了在我身边,我想不到你还有更好的去处。”


    萧忱言语自然,动作流畅一气呵成,似乎完全没考虑林蓁可能会拒绝。


    他掌心的龙佩水润通透,巧夺天工,林蓁看着龙佩,思绪翻涌,如果他是自己的哥哥,该多么完美,她宁愿再不嫁人陪伴哥哥一生,报答“母亲”的慈爱,报答哥哥的恩宠。可现在这块龙佩,像烧红的烙铁冒着热气,她心中发颤,没有接住它的勇气。


    林蓁再次看向云娘,她眼眶泛红,萧忱的话她听得明白,却没有一句言语,劝林蓁的言语,林蓁的眼眸也泛起酸意,云娘知道她的心意,那她就没什么顾虑,她要说出实情,拦住萧忱的念想。


    “殿下,当初臣女对殿下笑,对殿下示好,皆因那时臣女以为殿下为臣女胞兄,出于兄妹情谊,希望殿下开心顺心。


    臣女虽不是母亲亲生,但母亲生前并不知晓,给了臣女世上最温柔的母爱,在臣女心中,殿下就是臣女哥哥,这份兄妹之情永远不会改变,若殿下应允,臣女愿意以妹妹身份侍奉殿下左右,永不再嫁。”


    萧忱端肃的面容现出一丝裂痕,云娘说林蓁一无所知,全是谎言?她对自己毫无情意,都是自己妄想痴梦?!


    黑云在裂痕缝隙里翻腾咆哮,张牙舞爪般似乎下一刻就要撕裂缝隙,在这间房里电闪雷鸣,然而,獠牙只在裂痕边缘闪现了一瞬,裂痕便失了踪迹没留下丁点儿残迹,萧忱淡声道:“既认我为兄,口口声声殿下臣女,连哥哥也不愿意唤一声?”


    他目光落在林蓁身上,似千斤重担的压迫,眼神执着,耐心十足,林蓁唇微微动了动,嗫喏了好一会儿,终是开口轻轻唤了声:“哥哥。”


    声音短促,轻飘飘地似幻如梦,然瞬间填满了萧忱心中某处角落,让他心头霎时说不出的烫贴,就算自己妄想痴梦,也是她引火上身,他有什么得不到?不该得?不配得?


    在方怀简告诉他林蓁凤佩之时,他挖心掏肝般疼,这才意识到她早就静悄悄占据了心房,扎根在隐蔽角落默默滋生,与他骨血相融,他痛恨他恼怒,却不知该恨谁恼谁,直到在云娘处事情戏剧般有了转折,他的心早就飞到了潭州,飞到观云庵妹妹的野坟,直到亲手挖出妹妹遗骸,他心痛的同时也心安。


    他体会过内心被甜蜜希翼浸泡,也煎熬过瞬间跌入深渊永无光明的黑暗,诸般滋味他一一品尝,他当然要做实这一切。


    慢慢来罢,先是朋友再是哥哥,以后会是亲亲哥哥。


    萧忱道:“唤我哥哥,便要真正当我为哥哥,哥哥自然护你遂你心愿,会让时彦很快消逝。”


    应该道声谢谢,摆脱时彦是林蓁大半年心愿,可这会儿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时彦两个字发不出声,林蓁颤着声应道:“哥哥,我知道了。”


    萧忱心里闪过一丝满意,他看向云娘,问道:“云娘,你说谎,你说我们兄妹之事无人知晓,妹妹怎么以前就知道,我是她的哥哥?”


    云娘扑通跪了下来,情急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萧忱心里明白几分,现下他也不在意云娘曾经的话语里孰真孰假各占几分,只关心实际结果,他在意的东西如何攫取。


    他将云娘拉起来,嘱咐道:“云娘,你我什么情分?难道我会为难你,不考虑你的难处?以后不可。”


    他语气淡然,语速不疾不徐,字字却似重鼓擂心,不怒自威


    的气势让云娘只有俯首称是的份儿,心中再不敢生出一丝隐瞒。


    萧忱将手中龙佩塞在云娘手心,温声道:“你和妹妹好久未见,不打扰你们聊贴己话,这块龙佩你让妹妹收好,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


    云娘见萧忱身影消失在窗棂,才颓然坐在绣墩上,浑身失了力气。虽然和萧忱没说几句话,可精神紧绷似随时会断的弦,直到他离开,才发觉大汗淋漓,后背衣裳湿透。


    萧忱办事果决的人突然改变心意认林蓁为妹妹,云娘狐疑,可临走前他叮嘱自己的话,让她如坠冰窟,就知道,他死不了心。


    他曾对她晓以利害,劝她说服林蓁顺他心意,云娘回忆那些细节,摩挲着手中龙佩,流着泪道:“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心思。我原想顺从你不做公主的心愿,也让小公主有个真正归处。”


    林蓁坐在云娘身旁,握着她冰冷的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林蓁有太多的问题,萧忱怎么找上云娘,她怎么离开的侯府不引人注目和怀疑,自己的身世……见云娘啪啪掉泪,林蓁安慰道:“他答应认我为妹妹,事情都过去了,和你没有关系。”


    云娘道:“他没有死心!”


    看着手中龙佩,云娘把它递给林蓁:“你把它收好,说不定以后有大用处。”云娘想像着若萧忱哪天用强,就用这块龙佩求他,唤起他的良知。


    林蓁拿起龙佩凝视良久,叹了口气终是收起了它。


    云娘继续强调:“萧忱没有死心”,她嘴唇轻启,张了张口却又默然闭阖,反复几次,林蓁问:“有什么直说罢,还有更糟糕的事?”


    云娘下了决心:“你现在知道了身世,萧忱说给大公子知道了么?你总说大公子心术不正,欺骗于你,可你离开皇城后,我看他天天魂不守舍,模样可怜,现在这样,他若知道了仍不改初心,你能不能和他好好过?”


    “你和大公子好好的夫妻俩,萧忱不可能硬来。”


    林蓁陷入沉默,她不堪忍受一心逃离的婚姻竟然会成为她的保护伞?!可刚刚离开府衙时,看到时彦对自己的哑语,她确实有一瞬的心安。现在他在哪儿,在客栈外等着她吗?如果她亲口告诉他,她不过是个弃婴,他还会继续等吗?


    林蓁神色黯然,云娘想安慰,可实在没什么振奋人心的高兴事儿,突然,她想到什么,对林蓁吞吞吐吐道:“你虽是个弃婴,但或许可能大概,我猜,你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


    和云娘说了一下午的话,萧忱陪着两人用了两顿饭,傍晚时分,林蓁乘上自己的马车,回落脚的宅院。


    离开时,天空已被暮色笼罩,几颗星子在天际闪着微芒,她特意仔细看过客栈周围,并没有时彦和他长随的踪影,或许他等了大半天,打听到她无事便先行离开。情绪本就低落,谈不上失望,林蓁艰难爬上马车。


    倚靠在车厢壁上,连抬眼皮都十分费劲儿,林蓁垂着眼眸看着虚空,她仿佛陷入泥沼,越爬越没有力气,越爬陷得越深,胸口被污泥死死糊住,每一口呼吸都艰难而宝贵。


    她想为一番事业,想为母亲那样的女子做一些事,而还没有甩掉豺狼追袭,又遇到更为可怖虎穴,她要掉头去和豺狼达成一番协议么,可她已经没有豺狼看得上可以讲条件的筹码。


    方怀简,他算不算为虎作伥?可还是自己助他走上的这条道路。


    林蓁回了厢房,径直躺倒在床上,没有点灯也没有力气洗漱,睁着眼看着帐顶的云纹渐渐融入黑暗,黑到一点儿也看不清,自己仿佛身处一片虚空,只有窗棂边洒下廊檐上暗淡的灯光。


    门扉吱呀响了一声。


    记不清是否栓了门,林蓁抬头看向门口,一个高大身影闪了进来。


    林蓁一骨碌爬坐起来,厉声问:“谁?”


    走近的人影暴露出林蓁熟悉的样态,时彦道:“蓁蓁,是我。”


    他疾步走到床前,坐在林蓁身边,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中,密贴着胸膛风不可透。


    时彦很久没有这样放肆过,每次来找林蓁都是自带本书,老老实实坐在离林蓁很安全的距离看书。


    林蓁想着应该挣扎,至少也应该骂他,可她没有力气,她孤零零躺在冰冷黑夜里,忽然跌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还是自己很熟悉曾经很眷念的怀抱,即便知道是豺狼的陷阱,她还是贪恋这么一刻,一点点温暖。


    第97章 第 97 章 欺骗可以一笔勾销?……


    已是夏季, 两人衣衫都是最薄最柔软的丝袍,时彦搂紧林蓁在怀中,那阻隔两人的丝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的手抚着她的蝴蝶骨, 支棱的弧度都快变成尖角, 半年来她瘦了许多, 似乎小了一号, 肩膀单薄得比纸片强不了多少,心里疼惜, 时彦忍不住收紧手臂,下颚摩挲着林蓁的乌发。


    林蓁没有热气的身体沾染上时彦的体温,很快被他捂得微微出汗,她恢复了活气,在时彦怀里挣扎了一下, 语气一贯冷淡道:“放开我。这么晚你来做什么?”


    时彦不放手, 来潭州月余才搂上了林蓁,难得没有触发她的脾气, 说几句淡话他根本不以为意。


    他只微微松了松,让她在怀里更好透气, 答道:“客栈有萧忱眼线,这里也有, 我等天黑透了才进来。”


    林蓁心里惊讶, 萧忱刚来潭州没多久, 前面日子去观云庵挖小公主的坟,为掩人耳目他和云娘都住在客栈,没有知会潭州知府,有眼线护卫安全能够理解, 自己住的宅院里全都是御史台的人,派人盯什么呢?


    “你确定,没弄错?”


    “没有,我问过知府杨大人,门外眼线两拨人,一拨是杨大人安排负责御史台人员安全,一拨是萧忱的人。”


    林蓁沉默,萧忱想盯谁,总不会是自己吧,虽然云娘反复诉说,他对自己没有死心,但林蓁仍然不想把他想得太坏,他是日后大周天子,胸有乾坤,广施仁政,不至于为一个女子猥琐至此,何况小说中他作为主角,爱恨拉扯的人设极有魅力。


    耳边时彦道:“萧忱特意让杨大人保障你的安全,我怀疑白莲教的人不日会闹到潭州。白莲教在衡州闹事被顺利压下去,惊动不了朝廷,不会在天子面前凸显萧忱能耐。”


    细想白日在府衙时情形,林蓁有些相信时彦,她和御史台诸多同僚在潭州同进同退,正常情况不可能出什么事,若白莲教众像杨大人所说突然冲击府衙,屠戮官府的人,那乱起来谁也顾不上谁。


    可方怀简临走前自信满满告诉她,最多一月左右就可以回来,难道不是一月左右就可以平息白莲教么,有方怀简帮助,萧忱做什么都比书里的进度快,林蓁向时彦说出了疑惑。


    时彦白日在外奔波整日,向知府杨大人套话和自己观察,相信自己判断,但这些都没有确凿证据可以摆到明面,只对林蓁道:“小心防范为佳,萧忱未必什么都会对方怀简说。”


    “你最好搬到我那儿,人少遇事行动快。”


    意识到他做这么多铺垫就为了这一句,林蓁猛地推开时彦,她趿着鞋走到桌边,点上火烛,室内光线明亮起来,回头再看时彦,他也起身走了过来。


    林蓁冷淡道:“我不会回头。现在很晚了,你快回去。”


    似乎没有入耳林蓁的话,时彦看她的眼神深邃而温柔,他走到林蓁面前,垂首看她眼中烛火,林蓁被他看得不自在,偏过头催促:“你快走!”


    时彦不依不饶问:“云娘说了些什么,她为何跟随萧忱来潭州?你为什么难受?”


    林蓁心头一震,自己睡觉没盖被衾被他察觉,还是没有骂他没有捶他任他抱着自己,所以他瞧出了端倪?


    想到云娘苦口婆心劝自己吃时彦的回头草,林蓁烦躁道:“和你没关系。你最好写放妻书给我,我不想侯爷在皇城遇到什么,有什么三长两短。”


    毅勇侯救过自己,林蓁不希望他出什么事  。府衙里萧忱威胁之语林蓁时彦听得明白,林蓁不认为仅仅威胁而已,小说中萧忱借刀杀人的情节很多,现在毅勇侯和两位皇子的争斗极可能两败俱伤,萧忱回去后渔翁得利,时彦也知道剧情,早点回去早做针对。


    时彦走近一步,几乎贴在林蓁身上,垂首微微侧脸对上林蓁目光:“他真想娶你?他不是你哥哥?”


    “你乱说些什么!”被时彦猜到真相,林蓁的心突突地跳,她快步走开,距离时彦好几步远才转身,指尖向着门大声道:“我不想看到你,你快走!”


    手臂直直伸向门扉,脸颊变得微红,气息也粗重起来,时彦看着林蓁突然间变化,和以前生气截然不同,她理直气壮时会断然否定,直面冲突,严重气极时直接上手,虽然力道像给自己舒活筋骨,而不是这样闪躲回避,走开老远说话,他知道了答案。


    而且萧忱在府衙说,和林蓁是未婚夫妻,这根本不是正常兄妹关系中胞兄该说的话,骗人也不会说这样的谎言,真是林蓁哥哥也不需要骗人,皇子身份王爷头衔就可以死死压住任何人。


    猜中了答案,但时彦想不通其中关窍,明明有凤佩,血缘关系怎么会消失?他径直走到林蓁面前,伸手握住林蓁指向门扉的手,将手拉到自己胸口,让林蓁感受自己的心跳。


    “你想嫁他?”


    林蓁睁圆了眼瞪他:“他是我哥哥!”


    她极力想凶他,可她的声音低低的,飘飘忽忽没有一点儿底气,不像以前动不动危言耸听让萧忱揍他,让萧忱取他性命。时彦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以前就怀疑过萧忱约她送她礼物别有目的,可基于小说设定,他排除自己匪夷所思设想。


    时彦眼中,林蓁表情生动可爱,虽对自己没什么好话,可心里软得不行,爱得心疼,他也庆幸和林蓁之间有了转机,萧忱不是她的哥哥,那她总不会再想自己对她心思不纯别有所图。


    他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抽离胸口:“蓁蓁,他不是你的哥哥,我竟然高兴,你摸我的心,兴奋得快跳出来。”


    林蓁眼泪在眼眶边盈盈欲坠,他高兴什么,她是个孤儿,没人要的弃儿,所以萧忱才有霸占她的心思。


    她拼尽力气考上女御史,可到头来发现,连自保都难于做到,想离开时彦时,她想到的是让“哥哥”萧忱逼迫时彦放手,想躲开萧忱时,云娘绞尽脑汁为她想的最佳计策为重回时彦怀抱。


    脑海里浮现孟家村里方怀简看向自己时笑意盈盈的面庞,那才是她曾经真心所爱,现下仍恋恋不忘的脸,可萧忱自负自信的话紧接着回响在耳畔:水性杨花,心猿意马,难堪重任。


    即便和方怀简重新开始,这几个词就是她额间的烙印,就像墨刑,伴随终身永无消除。


    眼前时彦眉梢间带着喜色,眼眸中被自己身影占据满满,他胸腔砰砰跳动像一面小鼓击打林蓁的掌心,可他神情越欢喜,胸腔跳动越激烈,林蓁内心越心酸难过。


    眼泪终于溃堤,一滴滴从脸颊滚落,林蓁道:“他不是我哥哥,你的欺骗就可以一笔勾销?”


    第98章 第 98 章 今晚月色很美


    饶是猜到萧忱与林蓁没有血缘关系, 林蓁的反应仍是出乎时彦意料。一直以来她没有表现出对权势对公主位置的渴求,对萧忱这个天降的“哥哥”也没主动接触,没有关系的两人不至于没有血缘关系就伤心至此,时彦心下怀疑, 他攥着林蓁的手不放, 目光紧紧拢住她:“他不是你哥哥, 他欺负你了?”


    林蓁愤怒地挥手, 想挣开时彦的束缚:“你放开我!你滚!你让我静静!”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走。”


    他的目光不容置疑,大有林蓁不开口就赖在这儿的无赖模样, 林蓁的手腕徒劳地扑棱几下,终于任命地随他扣住自己的脉搏。


    “我是个没人要的弃婴!能做英国公府庶女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萧忱脑袋被驴踢了,让我跟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没有你最初来算计我,这些破事根本不会发生!”


    “你还缠着我做什么?!你再不滚回皇城, 侯爷就要没命了!你的万人之上权贵显赫得凭你自己本事了!别来烦我!”


    林蓁眼眸里的火快喷到时彦面颊, 她额角青筋跳动,猛地抬腿, 狠狠朝时彦踹去:“你都知道了,别打我主意了, 可以滚了!”


    时彦任由那一脚朝自己袭来,趁林蓁踢踹, 他倏地拉紧她的手, 林蓁重心不稳倒向时彦, 被他牢牢抱住。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你的计划彻底完蛋,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我是个被捡来的,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它就神奇地发生了!”


    林蓁挣脱不开,忽然哈哈一笑:“你抱着我做什么, 害怕我失心疯?我没有,我看你处心积虑却求而不得,高兴得很呢!”


    怀中的人眼里冒火,身体也似火炉般烫人,时彦沉默着,突的低下头吻林蓁面颊,林蓁偏着头想躲开,可被他禁锢着方寸都难挪动,林蓁骂道:“死骗子,不是说知道了就滚吗?”


    “我们成亲时,我说过,不论发生什么,我也不会离开你,你忘了吗?”时彦边吻林蓁边说,“不论你是弃儿乞儿还是什么,你都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永远在你身边。既然萧忱不是你哥哥,我再做什么,希望你看到我的真心。”


    时彦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哀求的温柔:“蓁蓁,过去我错了,现在我图谋的只有你。一切都是我引起的,那让我来收拾。”


    他在林蓁脸颊上又亲又啜,林蓁烦躁得扭过脸,让他只能吻自己的头发,林蓁恼道:“你来收拾,你怎么收拾?你打得过小小的都统时隽,还是官大压得过萧忱,还是你暗自训练出自己的队伍?”


    “我能逆天改命,现在活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能改别的?时姝都没了皇后命,他萧忱就一定是真龙?他不打你的主意也就罢了,他对你有心思,自然视我为空气,在我眼里就没有什么惠王,只有一个该死的人!”


    林蓁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目光直直看向时彦,他眼中有一弯清澈见底汩汩流淌的清泉,澄澈坦荡,执着奔涌,永不止歇。他的眼神惯有迷惑性,但此刻林蓁相信,他说的确是内心所想。


    尽管都有着上一世灵魂,内心实质上没有对君王谋逆不敬的概念,但听到时彦说杀人,林蓁仍然很震惊,萧忱是“母亲“的血脉,她从来没想过伤害他,甚至知道没有血缘关系,仍然想报答他偿还“母亲”的养育之恩。


    时彦看出了她的想法,他不屑道:“我不过直白说了出来,萧忱方怀简没有当你的面说,但未必就没有杀我之心!”


    “不会的,世之不会的!”林蓁坚决否认。


    “我们可不在法治社会,现在萧忱夺权路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就算他对你没有觊觎之心,可我爹不和他一个阵营,走到最后他仍然会对我爹动手,有没有生路全凭他心情。”


    “小弟只考了贡士,你不觉得奇怪吗?现在看来,应该是他早知你的身份,做了些手脚。白莲教闹事,死多少无辜之人。他威胁我爹性命,你也听到了。这里哪一个不无辜,多少人没有触犯他的利益,可他要走上权力之巅,就得踏上人骨做的铺路石。方怀简作为他的得力干将,又怎可能抽离其中。”


    林蓁喉咙干涩,发不出声,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只是从来不愿深想,好像不去想就不会发生,方怀简就永远和以前一样,笑意盈盈的老好人。


    “萧忱迟早会动手,我们只有干。”


    时彦语气干脆利落,林蓁不禁想起萧忱提起毅勇侯时世诚在皇城有危难时他的表情,那时他神态淡然,似乎不以为意,原来他早有筹谋,已做好安排?


    “你已有准备?”


    时彦没有回答,但林蓁已从他眼神找到了答案,林蓁问:“你这是要帮我?”


    “你是我的爱人,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林蓁早没有把时彦看作自己爱人的心态,可听到他这句话,心里难过又有些许安慰。在云娘为自己着急时,林蓁尽力抚慰可心里亦惶惶,这会儿即便时彦只是画饼,也让惶惶不安的心不再悬浮有了实处的感觉。


    “你,你先回去,有事儿我派人叫你。”


    一直对自己爱答不理的人终于松口,会主动找自己,时彦在林蓁沉郁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才松开她:“那你早点休息。万事有我,有事就去叫我。”


    “你愿意过去住,我就来接你,你单独一个房间。”


    与此同时,百福庭天字号房,云娘正不厌其烦反复劝说萧忱。


    “林蓁别说她本是个来路不明的弃儿,就算正经英国公府的姑娘,可一个庶女,还是嫁过人的,出嫁前名声也不好,这样的女子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殿下,便是玩玩都污了殿下身份——”


    萧忱不悦地打断云娘,质问道:“我想遂母亲的遗愿,云娘觉得不对?你到底是担心她污了我,还是我污了她?”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此事不要再提。她亲口所言,愿意以妹妹身份侍奉我左右,永不再嫁。云娘没有听到?我并未逼迫她如此  。”


    云娘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是鼓足勇气道:“当初殿下答应,我向林蓁提及殿下心意,她若拒绝,殿下就当此事从未发生,所以殿下——”


    “现在难道不是回归本原,她认我为兄长,我护她平安”,萧忱眉头微拧,“难道我装作不认识她,任凭时彦欺负她,你觉得这样才可?”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当你多想,杞人忧天”,萧忱语气低沉生硬,脸色已是不虞,云娘不敢再提林蓁,唯恐冰盖下的火山直冲云霄。


    她等了等,见萧忱脸色略略缓和,询问道:“奴婢能为殿下做的事都已了结,再待在殿下身边只是累赘,奴婢想禀告殿下,若殿下没什么其他事吩咐奴婢,奴婢这就告辞。”


    萧忱知道云娘是自由身,自己拿着身契才能找到借口顺利离开毅勇侯府,她知道自己母亲身世,这种时候她不可脱离自己视线,萧忱道:“你为我母亲忠仆,为我妹妹毅然离开毅勇侯府安逸日子奔波此地,现在事情虽然了结,我怎可以弃你不顾?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也要怪我怨我。”


    云娘推脱,然她言语和气势上哪里是萧忱对手,一番对话下来,云娘答应带萧忱走走看看潭州山水,去走一走母亲曾经走过的路。


    七月悄然而至,暑气蒸腾,蝉声聒噪,四处都是刺眼的亮。


    衡州白莲教闹事没有如方怀简所说,月余就会平息,相反渐有失控扩大趋势,方怀简托人给林蓁带了封信,大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时间尚难准确预料,嘱托林蓁保重。林蓁本想直白回信,告诉方怀简他走后潭州发生的一切,然而看看站在廊下等着取走回信的衙役,林蓁没有把握信笺会不经旁人径直送到方怀简手中,落笔的内容最终也和方怀简的信一样,简单说了说公事,问一声平安。


    梅棠带领御史台众人去乡县走访的计划暂时搁置,众人在潭州无所事事,萧忱向林蓁发来邀约,云娘带领兄妹俩走走看看母亲曾经去过的地方,邀约信笺写得诚挚感人,林蓁找不出理由拒绝,不去一趟便是辜负了云娘柔软真挚的情意,是推开刚刚建立的兄妹之谊,更是不敬天上的母亲。


    林蓁向梅棠告了假,知会了时彦,被他一顿温暖而繁杂的叮咛涨昏了头,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和云娘萧忱向北而上。


    林蓁“外祖父”孟秀才跟随地方官做幕僚时,在湘阴县、汨罗县都呆过好几年,这些地方是“母亲”孟惠君成长之地,也是云娘跟随小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三人重返旧地感慨良多,准备返程时,因离洞庭湖很近,萧忱提议见识一番“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三人便顺道继续北上。


    林蓁以为三人乘坐一只小船,在洞庭湖上游曳半天,到了码头才知道萧忱准备了一只巨大画舫,三层高的船身让船只像仙山而来的缥缈阁,船首雕刻着气宇轩昂的硕大龙头,尽显皇家威仪。


    三人到画舫顶层远眺,洞庭湖水浩浩荡荡,水天一色,浩渺无垠,确实美不胜收。


    萧忱道:“难得来此,既然来了,至少要赏湖中月影,看水映朝阳。”


    林蓁和云娘默默对视一眼,知道要在船上至少呆上一晚,一路两人相伴平安无事,这最后湖上的行程,萧忱不至于?沿途他都是极好兄长。


    七月上旬的洞庭湖月夜,淡淡月光倾洒在湖面,似一层妙曼轻纱笼着人的视野,湖风微凉,一点儿没有陆地上的闷重热气,天上星子倒映在湖水中,迷离梦幻。


    如果没有杂念,林蓁觉得,这是一个美丽宁静的月夜。


    萧忱站在船头,望着湖面上细碎银辉感慨:“曾经我以为再找不到母亲和妹妹,在这个世上,孤身唯我一人,上天怜我,虽然不能再见母亲和妹妹,但知道了她们的下落,身边第一次有真正关心爱护我的人陪伴,已很是完满,我很知足。”


    湖风吹动着他的衣袂,他的声音平静而满足,林蓁注视着萧忱,恰巧他转过了视线看向林蓁,眼中光泽就像湖中细碎的星子,黑暗中亮而闪,端肃神情消逝不见,淡淡月光和微风带给他别样的温柔。


    林蓁想移开目光,萧忱适时问她:“妹妹,你说过愿意陪伴我左右,永不再嫁,可是真心?”


    林蓁回想说这番话时情形,她不想和时彦破镜重圆,和方怀简虽有情愫,但萧忱所说“水性杨花,心猿意马,难堪重任”确实是和方怀简走到一起后,多数人会对自己产生的想法,如此一想难免心灰意冷,她的心态不再是第一次见方怀简时不管不顾的情痴女子,两个男子曾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没有什么放不下魂牵梦绕到夜不能寐,虽然偶尔他俩会到自己梦中来。


    如果萧忱确实把自己看作妹妹,自己像梅棠一样为官一生,辅佐萧忱再不嫁人,也是美好人生,林蓁默了片刻,启口欲回答时,手心忽的被人一按。


    林蓁知道是云娘,在萧忱不在的场合,她总是各种提醒自己,她是让自己否认吗?可这的确是自己说过的话,再不嫁人也没有什么心不甘情不愿或者遗憾满怀,如果只是做萧忱的妹妹。


    或许还可以在萧忱与毅勇侯之间化干戈为玉帛。


    林蓁迎着萧忱目光,声音轻柔却清晰异常:“我愿意陪伴哥哥,再不嫁人,句句真心。”


    她的眼眸似最亮的星,语气温柔坚定,萧忱看到了她内心所有情感,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她有对他真挚毫无保留的爱,不管什么爱,他只需要知道那是爱,就心满意足。


    心中似忽的被温泉包裹,软软柔柔温温馨甜,萧忱嘴角压不住笑意,发自心底的喜悦几乎让他冲动得想搂她入怀,他不动声色握紧了拳,生生压制住心底情。欲激动,只凝视着林蓁,眉梢嘴角全是笑意:“今晚月色很美,哥哥很高兴。”


    林蓁的心咯噔一下,悸动一闪而过,这句话在另外一个时空人人都知晓其暗喻,可萧忱不是穿越者,他就是单纯这样想吧?


    上弦月一弯细长的银钩钩开了湖面上朦胧轻纱,船头破开水面,跳动星子向萧忱身后流逝,他在一幅流动静谧的画卷里,恬淡美好。


    “美得像画”,林蓁恬笑回应,“哥哥是画中仙,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1


    第99章 第 99 章 你给的起


    因要看湖中日出, 林蓁起得极早,窗棂外淡蓝颜色,一切都还在沉睡,她收拾妥当推开门, 意外萧忱比她更早, 他背对着她站在船舷边, 看湖上水鸟滑过水面, 划破寂静。


    听到身后动静,萧忱转过身, 对上林蓁目光,嘴角现出浅浅笑意:“这么早,怕你起不来,还想着过会儿叫你。”


    林蓁心跳微乱,轻声回应:“说好的事情, 定不会耽误, 而且我也极想看。”


    “好”,萧忱做出请的姿态, “我们往这边走。”


    东边天空已现出鱼肚白,林蓁跟了两步, 环顾四周,船上安安静静, 似乎只有两人, 心下怪异, 林蓁问:“云娘呢,我去叫她。”


    萧忱回头:“昨夜云娘闹肚子,折腾得很晚,今早不和我们一起。”


    他神色自若, 语气不疾不徐,毫无刻意掩饰的动作和痕迹,似乎没有说谎,可林蓁心里一惊,追问道:“闹肚子?我怎么不


    知道?我现在去看看她。”


    “她不舒服,丫鬟自然先来找我,吃过药已经躺下了”,萧忱温声劝道,“你现在去打扰她休息,不如等日出后再说。”


    他说得没有一丝错处,林蓁的怀疑都被他周全无缺的补上,可林蓁心中隐隐不安却凝结成实质,一块巨大石头压在心头,有些喘不上气。


    林蓁站在原地不动,呆呆看着萧忱,萧忱回转身,伸手就要攥她的手腕。


    猛的将双手交握于胸前,林蓁道:“那我们先去看日出,等会儿一起去看云娘。”


    萧忱收回自己悬在空中的手,颔首道:“好。”


    晨曦初露,鱼肚白的天际不知不觉变幻出浅粉橙红金色耀眼的光芒,朝阳一跃而起,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半边天空和湖水都被染成粉色金色,湖光日色交融,希望与热烈都随朝阳冉冉升起。


    朝阳中的两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萧忱柔柔看向林蓁,湖中日出极美,那是因为和她一起迎接它。


    林蓁虽侧脸对着萧忱,但也感知到他的目光热烈大胆,像眼前初升的朝阳,炽热耀眼得无法忽视难于面对。


    远处水鸟在水面上划出几道优雅的弧线,在朝晖与水波之间飞舞,像洞庭湖的精灵,唤醒湖中万物,林蓁状若无意微微偏头,把视线转向水鸟。


    “就这般陪着我,暮赏星月,朝迎曦光,赏尽人间美景,林蓁,昨夜之言,心意不改?”


    林蓁不得不回头,对上萧忱目光,他淬火的目光意味深长。


    林蓁想了几息,着重强调道:“只要哥哥需要,我愿陪着哥哥,守护母亲赋予的这份亲情,虽无血缘,但我眼里,哥哥就是骨肉至亲。”


    “好”,萧忱拍手,“哥哥铭刻于心,你真心愿陪伴我。”


    他说话语速向来不急不缓,刻意放慢后更是耐人寻味,不过此刻湖面天光大亮,林蓁不愿纠缠其语中隐晦,着急道:“我们去看看云娘罢?”


    “不急”,萧忱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林蓁,“这是林若柏给你的信,送到府衙时恰好被我属下知晓,送了过来。”


    离开皇城到现在已近半年,这是林若柏给自己的第一封信,林蓁拆开信笺细瞧,倒抽了口凉气。


    父亲林若柏乘车出了意外摔断了腿,严重到无法下床,已辞了官职在家静养,妹妹林葳本该今年出嫁,却被突然退婚,家中诸人为她亲事着急上火,英国公府诸事不顺,林若柏在信中着重提醒林蓁,在外诸事小心,为官谦逊勿要得罪人。


    萧忱似笑非笑看着林蓁。


    林蓁扬起手中的信笺,不悦道:“你看过我的信?”


    “妹妹这样看我?”萧忱拧眉,“我不需要看信。”


    “你真心陪伴我,我怎会不投桃报李,那些欺辱你看你笑话之人,哥哥都会帮你讨回公道。”


    “加倍。”


    “都是你做的?”林蓁为林葳惋惜,她的夫家是户部侍郎,是嫡母陈氏非常满意更得意的一门好亲,退婚后再找同样的人家几乎不可能,信中未说因何退亲,想来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不然英国公府不会应下。


    “若不是托你的福,不想你丁忧去职,林若柏可不会舒舒服服躺倒在家”,见林蓁眉头紧锁,萧忱脸色有些暗色:“你不高兴?难道他们没有欺压过你?”


    林蓁缓了缓脸色,答道:“不是,我只是很意外,我现在过得好,凡事有哥哥照拂,心里敞亮得跟住进了小太阳似的,看什么都愉悦,过去诸事都不以为意。”


    萧忱面上暗影随着她的言语渐渐散去。


    “它们在我心里已经无足轻重,哥哥还为我大费周章去折腾,我想,哥哥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国是民生,这也是我为女官初衷。”


    萧忱轻笑一声:“是真不想麻烦我么?我萧忱从来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欺辱你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时彦天天去你的住处缠你骚扰你,我早看他不顺眼,现在你在这儿,等哥哥帮你处理好,你开开心心回去。”


    他做事狠辣,林蓁揣摩着“处理”的含义,赶忙向萧忱表明想法:“我,我只是想和离,没有别的意思。”


    “当然会助妹妹达成所愿,就在潭州。”


    林蓁注视着萧忱,最近他不再是素来端肃的表情,可他温润差了点,漠然少了些,似乎有些火气,但总是恰到好处隐忍,林蓁捉摸不定他的心思。


    忽然意识到他话里的问题,林蓁问:“我们今天回岸上吧,我们出来已经许久,回去晚了梅大人责怪。”


    “梅大人没空管你,白莲教闹事蔓延到潭州下面县乡,梅大人已随知府杨大人去县乡查看。”


    “那我们更要赶紧回去,出了这么大事,我们怎能在这里游玩?”离开潭州周余,白莲教闹这么大,林蓁第一次听说,既担心方怀简会失控遭到反噬,也担心时彦在潭州出什么意外。


    “白莲教的事一时半会儿了结不了,你在这里最安全,没有任何人打扰你,你可以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我等你的消息。”


    “等我的消息?”林蓁看向萧忱目光发颤,“没有人打扰?云娘呢?”


    “云娘鬼鬼祟祟总在你面前搬弄是非”,萧忱挑眉,嘴角微抿,脸色淡了下来,“昨夜她病了,为防过了健康之人,我已送她上岸,给她找了一处僻静之处养病。”


    “过去我助你圆梦考上女官,伤害你之人一一得到他们该有的回报,今后我继续支持你展志扬才,你不该好好想想,怎么回报于我,让哥哥切身感受到你的真心实意么?”


    萧忱向林蓁伸手,似乎想牵住她的手。


    林蓁早有防备,连退两步躲开,脸色也倏忽间变得煞白:“你,云娘说的没错,你要我做你的禁脔!”


    “林蓁,你一点儿不了解哥哥!”萧忱收回了手,抱臂于胸前,凝视着林蓁。


    那目光像毒蛇吐信,下一瞬就要猛然出击,林蓁颤栗着,内心不停给自己鼓劲,暗暗观察周围,周围一个人影没有,实在不行可以跳船,自己水性可以,至少可以在水里躲一阵。


    “我费这么多功夫,让你得偿所愿穿上女官制袍,正大光明走进御史台,意气风发来到潭州,为的是将你拘囿在一个小空间,做我的禁脔?


    你太小瞧哥哥,所有跟随我的人都是主动投奔,对我都是一心一意,都是看重我的尊贤重才,雄心壮志,率身以行,我从来要的是真心。


    我问过你多次,我信你的真心,但这真心还不够,远远不够,你乖巧聪慧,知道哥哥想要什么,你好好想想,在这条船上好好想想,你给的起。


    以后哥哥成就大业,天高任你飞,海阔任你跃,哥哥唯要你一颗心。你会明白,哥哥很值得,比你过去经历的那些烂人好上千倍万倍!”


    第100章 第 100 章 她的命,自己决定……


    晨雾散尽, 洞庭湖面金光粼粼,湖风吹动着萧忱的乌发,他侧身立在船头,一手负于身后, 一手轻抚船舷, 眼里映着初升的朝阳, 唇角微扬, 浩渺湖天,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若唤醒八百里洞庭的蛟龙, 他天生便是立于众生之上的人,如果没有他方才一番话,林蓁实在愿意相信,天地万物,皆是他脚下的波涛, 任他驱使。


    可他笃定凌然眼神, 说着尊贤重才的话,不愿林蓁做什么禁脔, 但在林蓁看来,自己大概是合他眼缘的一只橘猫或者博美犬, 主人宠爱自己,任自己肆意妄为, 但归根结底仍是一只宠物, 不能离开主人视线, 就像一只风筝,似乎飞得极高,比飞鸟更能俯冲、翻转,可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航程。


    自己全然在他的目光里, 如落入漩涡的娇花,可以选择扒拉两下,但还是挣脱不过那股暗流。


    可为什么啊,为什么摆脱一个男人,就要落入到另外一个男人编织的蛛网,明明被密密麻麻包裹得透不过气,还美名其曰心随天阔任驰骋。


    林蓁不甘心,她默默盯看萧忱的脸,从眉峰到眉梢,顺着高挺的鼻梁,落在柳叶唇上,她想读出一点儿兄妹情谊,分明以前有过,深沉的关切与温暖,可这会儿这张脸上,再无一丝这样的痕迹。


    林蓁抿紧了唇,良久,她问萧忱:“我唤殿下哥哥,便是将殿下当作哥哥,我们回不去过去兄妹情谊?”


    萧忱淡笑:“我们,何曾有过?”


    林蓁的唇咬得发白:“我不愿意呢?”


    “不愿意,很正常”,萧忱那抹浅笑仍停滞在他的脸上,大概因他不常笑的缘故,林蓁看着他像戴着假面,还不如冷肃面容更像个真人。


    “你为方怀简哭泣时,可曾愿意嫁给时彦?方怀简在毅勇侯府闹事时,你可愿意为他离开侯府?你只是管中窥豹没有想明白,但你冰雪聪明,假以时日,自然知晓最正确的选择。你安心在船上呆着,慢慢想,相信很快能明白自己真心。”


    “风大,我们回去罢”,萧忱看着林蓁红若樱桃的唇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咬破了唇就不好看了。”


    他伸手要牵林蓁,“回房你再睡个回笼觉。”


    林蓁迅疾背过双手,对萧忱道:“你不要伤害,我的亲人,英国公府的人。”


    她本想说不要伤害毅勇侯府的人,可时彦提过,毅勇侯时世诚为金吾卫大将军守护皇城,萧忱走向巅峰,要么将其收归麾下,要么斩草除根,没有第二条路。


    英国公府里父亲林若柏,弟弟妹妹都已被萧忱暗里寒刀所伤,他再动动手指,可能这些人性命不保。


    萧忱看着林蓁背在身后的手,视线上移对上林蓁恳求目光,淡声道:“他们的人生,全都看你。”


    除了吃饭和萧忱一起到膳厅,林蓁在船上自己的房间呆了一整天,庆幸萧忱未对自己用强,又焦虑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萧忱不是有耐心之人,耐心耗尽时怎么办。


    他似乎熬鹰,不在陆地让自己有脚踏实地之感,虽没有锁链,没有暴力和恶语,却用孤独和时间,磨碎自己的意志,将自己的抗拒熬得破碎不堪。


    林蓁暗暗观察,这艘船抛了锚并没有在湖中航行,视野里开阔无垠水天相连,根本看不到陆地也看不到其他船只,若要逃跑只能晚上跳湖,可晚上更辩不明方向,湖浪巨大,实在不是良策。


    船身庞大,船上除了服侍的丫鬟和萧忱随侍,还有不少船夫水手,林蓁暗暗想着,船上食物和水总有耗尽时候,或者返航或者另有补给的船,到时可寻机会跟随遁逃。


    而且白莲教已经祸害不少地方,闹得这么大都是萧忱暗地指使,明晖在外兴风作浪,萧忱应该不会陪着自己在船上与世隔绝?如此关键时刻守着自己实在不是明君之举。


    出乎意料,林蓁以为萧忱会和自己在船上至少呆上几日,可翌日早饭间便被丫鬟告知,萧忱夜里已离了船,临走嘱咐林蓁好好冥想,发现真我。


    林蓁只想逃跑。


    可即便强撑着不睡,趴在窗口观察,等着补给船只或者路过的小船,然夜里并没有什么动静,湖面上除了粼粼月光没有丁点灯火,门口还有两个丫鬟轮班值守。


    丫鬟们大概真的不知道,林蓁套不出什么有用信息。


    如此七天过去,林蓁像被熬的鹰,有点儿绝望。这天晚上,林蓁仍然趴在窗棂看着月夜中的湖面,突然,似听到有人说话,还有船桨划水之声,林蓁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急急推开门走到船舷边查看,两个守门丫鬟一左一右拉住她的胳膊,像神荼郁垒两个门神,把她看得比自个性命还重要。


    林蓁看向船舷下方,果然有一艘小船,船夫正摆放舷板,连接起画舫。


    她正要仔细看,小船上一个男人举起灯笼,灯笼黄色的光线映照在男人脸上,他目光看向林蓁,神情带着几分愉悦,萧忱,回来了。


    林蓁伸得老长的脖颈顿时缩了回去。


    “妹妹,在等我?”萧忱语调淡然,可尾音里不自觉带上轻微上扬。


    萧忱很快走到林蓁面前,丫鬟退了下去。


    他似乎很有兴致,忽略林蓁没什么热情的脸,心情颇佳道:“妹妹,我们一起去喝一杯。”


    丫鬟们已在船头置好宴桌,两人坐下时,萧忱抬眼看了一眼夜空:“今夜十五,果然月圆如镜。”


    月亮如一枚巨大银镜,夜空中耀眼清晰,似乎触手可及,林蓁才后知后觉竟然十五了,萧忱回来下最后通牒?


    “可惜八月十五回不了皇城,不然和妹妹同赏中秋月明”,萧忱自宽自解,“今晚儿就当中秋过。”


    林蓁问:“殿下回来可有什么事?”


    “殿下?”萧忱眸中闪过一丝不悦,“数日不见,你倒活得回去了。”


    他给自己面前放了盏空的白瓷酒杯:“想不明白就继续想,收拾白莲教还得有段时间,够你在这儿想。”


    林蓁记挂云娘一人在外:“云娘在哪儿,她可安全?”


    萧忱目光在自己空酒杯和林蓁脸上逡巡。


    林蓁会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先给萧忱斟满了酒,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萧忱目光落在她倒酒的纤细手指上,似笑非笑:“妹妹乖巧聪慧,一点就通,怎能让人不喜欢呢。”


    “现在可以说了吧,云娘没有对不住殿下之处。”


    “她妇人之仁,在我眼皮底下蛊惑你,当我不知。”


    林蓁紧张得手指扣住酒杯:“你把她怎么了?”


    “我非小肚鸡肠,当然是好吃好喝供着,和你一样”,萧忱一饮而尽,空酒杯置于林蓁面前,凝视她道,“你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死。”


    林蓁别过脸不再看他。


    萧忱突的伸出手,掐住林蓁下颚轻轻一掰,他似乎没用上什么劲儿,林蓁却挣脱不动,不得不与他对视,他的目光变得尖刃般锋利,林蓁心里不惧怕是不可能的,但却鼓足劲儿睁大眼睛铜铃般瞪着他。


    还没到绝路份上,不能像他示弱,林蓁暗自鼓励自己,就这么直愣愣怒视萧忱。


    两人对视须臾,林蓁屏住呼吸不让他察觉自己紧张,可心砰砰乱跳或许他已经听见,心里害怕至极,担心他会有进一步举动,其实很清楚自己只是他砧板上的一条鱼,根本没有反抗空间,或许他想逗逗趣,林蓁也只想利用他逗趣的心理给自己博取一点儿自由的缝隙。


    时间似乎静止,耳边有湖水荡漾之声,林蓁不屈不饶看着萧忱,萧忱嗤笑一声:“你生气的模样也很可爱。


    等收拾完白莲教,我不会再有耐心。”


    他的指腹在林蓁面颊上细细摩挲,似描摹着什么,体味她的感知,又像抚平内心深处暗澜,萧忱终还是放开了她。


    “我还是不喜欢强迫”,他摩挲着自己的指腹,似乎回味刚刚在林蓁肌肤上的感觉,“你慢慢想,今夜为我斟酒,以后还可以为我做些什么,等我带你回皇城,就不容你有二心。”


    林蓁不露声色吐纳,质问萧忱:“我是有夫之妇,你这样霸占我欺辱我,如何得人心,成大业。”


    萧忱挑眉:“你因为这个?这些外在的,是最容易解决之事。”


    林蓁垂眸,不敢接萧忱的话茬,真怕他说出来要杀了时彦威胁自己,自己进退维谷。


    以为萧忱会让自己陪酒至深夜,可他喝了几杯后回到小船,离开了画舫。


    应该陆上事情棘手,他才如此匆忙离去,林蓁望着消逝在夜色中的小船,借着圆月方位记住小船离开的方向,心里为陆上诸人担心不已。


    画舫上的日子又恢复了寂静,十五月夜后连着几天天色阴沉不见月光,湖面上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一天,湖上刮起了大风飘起了雨,等到傍晚时分,竟变成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砸下来,砸到画舫上甲板上,雨水透过门槛渗进了房间。


    林蓁和两个丫鬟坐在房内,船身左摇右晃,林蓁心里翻江倒海却又吐不出来,死死抓住床架尽量平衡船身摇晃带来的颠簸。


    每一阵巨浪,


    都带来哗的巨响和船身的巨大倾斜,似乎下一秒画舫就要倾覆或者被拍成碎片,两个守护的丫鬟脸色惨白,不知是难受还是吓的。


    天色陷入浓黑,画舫像进入魔渊的一叶帆舟,在生死间摇摇欲坠,主仆三人默不吭声,默默期望时间快点儿流逝。


    蓦地,在怒吼的风雨浪击声中,几声尖锐男子吼叫声刺破了黑暗。


    三人俱是一紧,画舫要倾覆了?在三人面面相觑时,外面男人们的吼叫声越发明显,似乎还有刀刃声。


    林蓁艰难站起身,想出去看看,两个丫鬟也只好跟着起来,她们刚走到门口抽开门栓,大风立马吹开了门,雨水哗哗灌进了房间,三人身上顿时湿了大半。


    外面喊叫声清晰入耳,林蓁心惊肉跳,犹豫要不要出门的空当,另外几个丫鬟冲出雨雾,冲到林蓁面前。


    她们声音发着颤,脸如泡过水的白纸,眼中惊惧得充血:“水寇!水寇上了船!”


    林蓁顿时腿脚发软。


    众人七手八脚把门重新栓好,刚刚进门的丫鬟们带着绝望的哭腔你一嘴我一舌描绘着外面的惨状,似乎此刻只是排队等见阎王的间隙,可以交流何种死法会死得尊严舒坦没有痛苦。


    没等姑娘们商量完,窗棂外现出了男人们的身影,紧接着是劈门的哐哐声。


    “女人跑这边来了!”外边的男人兴奋得喊叫。


    随着一声紧一声的劈门声,丫鬟们哭得哇哇的,而女子的哭声给外面的男人们打了鸡血,劈门声更清脆利落。


    “啪”门扉重重摔在地上,溅起的水渍飞到了林蓁脸颊,林蓁的手紧紧攥住床沿。


    随着倒塌门扉进屋的不仅是狂风暴雨,还有好些个五大三粗穿着玄衣包裹着面巾的男人,门扉被堵得严严实实,一时间房内风雨都止了歇。


    屋内丫鬟登时昏倒了几人。


    如果水寇劈门时林蓁还有那么一丝丝幻想,或许是谁来救她?可看着铁塔般的汉子一手抓起一个女子甩在肩背上背出门,这点儿幻想被门扉处刮进来的风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夹在几个丫鬟中间被汉子们推搡着出了门,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天空破洞般的雨砸在脸颊上又冷又疼,震耳雨声中刀剑碰撞的铮铮声刺激着林蓁的耳膜。


    甲板歪歪斜斜,巨浪拍打船舷,水流**右覆,林蓁没走几步差点儿滑倒,再一次脚滑时,高壮的男人伸手过来,林蓁感到肩膀上即将触碰的指尖,在被抓攥的那瞬,林蓁脚步踉跄却决绝,猛地向前一步,跃过船舷跳入根本看不清的湖水中。


    尖叫声刺穿了林蓁的耳膜,没入冰冷湖水,她获得片刻安宁,不只躲开男人的手,而且在挣脱命运的桎梏。


    她的命,自己决定。


    湖水翻涌,她奋力在水中游曳,却翻不出巨浪,胸口被千斤磐石碾压,意识渐渐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