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我没有原谅你


    像暗夜里飘落水面的一片枯叶只能随波逐流, 湖面下的林蓁被拖曳着,随着巨浪翻来滚去,眼里似浸入墨汁永夜的黑,四周也听不见声音, 似乎在进入新的轮回前掉进一个时空罅隙, 类似黑洞, 林蓁感到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她没有痛的感觉,意识摇摇欲坠, 似乎也在快速脱离着躯体,在意识消失或者仅是陷入沉睡的那刻,一道声音穿透了黑暗,清晰地闯入林蓁心中。


    “蓁蓁,蓁蓁, 没事了!”


    时彦在唤她, 林蓁辨出了声音,他常说“没事了, 没事了”,在明晖划开他脖颈时说过, 在她跑出御史台刑狱时说过,可这三个字就像海上风暴来临前成群低飞的海鸟预警, 暗示着更糟糕的事情刚拉开序幕。


    此刻的“没事了”, 在林蓁耳边响起, 似伴随走过奈河桥的温柔低吟,让她最后一程不孤寂和害怕。


    林蓁不禁想,为什么最后一刻会想起他,他在潜意识里很重要么, 为什么不是飞飞的声音……


    恢复知觉时,耳边是细密的雨滴敲打车厢的声音,像满满簸箕的黄豆哗啦洒在车顶,吵得林蓁头疼。她缓缓睁开眼,自己躺在马车的榻上,车帘缝隙里漏出暗淡光线。


    像一个漫长的梦,林蓁睁大眼睛,看清楚身边坐着谁时,明白了时彦的呼喊并不是潜意识的梦,心底突然涌出点儿庆幸,临死前自己并没有想起他,可随即又有点儿沮丧,在以为自己死去的那刻,脑海里什么人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世界竟然没有值得留恋的人么,可明明还有不少值得自己眷念。


    “我们这是去哪儿?”


    时彦坐在榻边,倚靠车厢闭目休息,林蓁看向他问道。


    时彦猛的睁开眼,对上林蓁目光,眼中现出欣喜,他弯下腰凑到林蓁面前,柔声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吸吸气试试?”


    林蓁微微蹙眉,下意识吸口气,顿觉肋下隐痛,她一骨碌坐起来低头看自己,一身白色绢纱中衣舒适干爽,她看向时彦,目露疑惑。


    “都是我准备的,我亲手给你换的。”


    林蓁抿了抿唇,命令道:“你转过去。”虽和时彦熟悉彼此身体,但也大半年没有同床共枕过,林蓁不想当着他的面查看身体。


    时彦知道她的心思,转过头不看,口中却道:“昨夜你溺水,我给你做的人工呼吸,给你换的衣裳。肋下青紫是我按压印记,上面白色粘腻是涂的膏药。”


    掀开衣襟细看,确如时彦所说,林蓁心里顿时生出一股躁火,带着火气质问:“你那些人比水寇还穷凶极恶,那些女孩儿真被他们掳走了?”


    “要不被萧忱查出,自然得扮得真一些,那些女孩儿上岸后会找机会让她们逃走。”


    时彦说得滴水不漏,可林蓁越想越气,皱着眉气势汹汹道:“有你这样救人的吗?我要不会水,昨日是我祭日!”


    她绷直身体等着时彦和她解释,时彦却倏地挨近她,将她搂在了怀中。


    林蓁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察觉到微不可察的轻颤。


    她本能地想推开他,手抵在他的胸口,被他胸膛的起伏带得一动一动的,灼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衫袍烧得她指尖颤抖,她竟然使不出劲儿。


    温热呼吸在她耳畔拂过:“对不起,蓁蓁,是我疏忽。”


    当他捞起她冰冷软绵绵的身体时,从未有过的无以复加的慌乱恐惧后悔……吞噬了他的心,他疯狂按压她的胸口,为她人工呼吸,无法想象无法接受她在他的面前会变成僵硬的躯体。


    直到她微微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水,他才浑身瘫软地倒在她的身边,旋即抱紧她,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搂在一起,脸上淌着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那时的林蓁是无意识的,可却知道回应他的动作,抓攥着他的胳膊不放,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时彦声音脆弱,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林蓁从未见过他这般,即使曾经他低声下气求她也未如此,像受伤的小狗无助地露出肚皮上的伤口,暴露出最脆弱的部分。


    林蓁想骂他的,可突然看他如此,骂人的词忘得一干二净,想想他应该也折腾了一夜未曾休息,心里气性消了大半。


    林蓁岔开话题:“你放开我,让我胸口疼了。”


    时彦忙松开她,问还有哪里不舒服,林蓁细细感觉了一番,应该是时彦按压过度所致,回道没什么了,又继续追问马车要去哪里。


    “去长沙县”,时彦解释,“白莲教骚乱蔓延到好几个州,现在潭州诸位官员都被派到下面各县乡,与当地县令一起对付白莲教,我被派往长沙县。”


    时彦详细讲了林蓁离开潭州后的各种变化。


    他的长随长庚一直暗中跟随萧忱三人,可完全没想到萧忱会跑到洞庭湖上锁人,找熟悉洞庭湖的船夫寻找画舫耽误了时间,不然在陆地上时彦早把林蓁扒了出来。


    萧忱方怀简在衡州  ,据潭州知府杨大人的消息,白莲教三位护法到了衡州,所以这里是白莲教闹得最凶的地方。杨大人和梅大人呆在与衡州毗邻的湘阳县,坐镇第一战线。


    林蓁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刚过了汨罗县,到了湘阴县境内。”


    过了湘阴县很快就是长沙县,可林蓁并不想跟随时彦去他的目的地,她也是朝廷命官,不是以时彦夫人身份来潭州的,和他去长沙县算什么事呢。


    “我不去长沙县,我回潭州找梅大人。”


    即便不考虑萧忱,时彦也不希望林蓁回潭州,潭州现在几乎是座空城,府衙的大人们都亲临第一线作战,潭州的郡兵被都尉们带着分散到各处抵御,到了潭州无人能保证林蓁安全,何况路上还时不时有闹事教众作乱。


    林蓁根本听不见时彦意见,她反驳道:“我没想回潭州城,我想去找梅大人,她是我的上峰也是女子,她能做到的我有什么做不到?”


    车厢里的争吵声渐渐大过雨声,两人各不相让,时彦缓和道:“无论去哪儿,今日我们都会在湘阴县住宿一晚,还有整整一晚时间考虑,这会儿你好好休息。”


    天黑前,一行人落脚湘阴县城客栈,时彦坚持和林蓁一间房,刚刚死里逃生,林蓁没在这个事上和他争执。


    时彦自觉地将自己的铺盖放在林蓁床前地坪上,和她道了声晚安,闭上眼睡了。


    在马车上睡了一天,林蓁有些睡不着,心事儿也多,时彦说的对,可她就是不想听,但如果没有他的帮助,现在闹哄哄情形下她真没胆量独自一人去找梅大人。她想做事,可经过昨夜一遭鬼门关的遭遇,她也惜命。


    时彦均匀呼吸声在耳畔响起,林蓁想他睡着了,探出头瞧他。


    还是感激他的,没有长庚盯梢,她不知还要在洞庭湖上飘多久,也仍然讨厌他,明明可以向自己交代长庚的事却只字不提,就是救人,自己也是他筹谋安排中的一环死物,从未被当作平等对象,胸口青紫隐痛本完全可以避免。


    他竟然没挨自己一句骂,林蓁觉得自己实在好脾气,想打他几下,又担心打醒了他,她撑起上半身目光在房间里转了转,想找个东西让他痛一痛,然东西没寻到,目光再落在他脸上时,时彦大睁着眼睛,看着林蓁。


    心思似乎被他看见,林蓁没好气道:“看什么?”


    时彦嘴角翘了起来:“看我老婆。”


    林蓁顺手拿起自己枕头狠狠砸在时彦脸上,也遮挡住他明亮又赤。裸。裸目光,她气鼓鼓道:“我没有原谅你,从没有!”


    第102章 第 102 章 去实现你的抱负


    时彦根本没睡着, 他不想林蓁去潭州,除了局势不安全的客观原因,也有自己私心。到了梅大人那里,离萧忱方怀简更近, 说不得哪天林蓁就彻底不搭理自己, 投入方怀简怀抱, 潭州城外那个寺庙前, 林蓁给方怀简拭雨时神态历历在目,她对他有情。


    更不论萧忱霸占之心。


    察觉林蓁在观察自己时, 时彦纹丝不动,想象着林蓁会宛若当初,偷偷抚触自己,那他也会和曾经一样,搂紧她和她说着软话, 求她别离开。


    可等了许久, 林蓁仍然没有动静,时彦忍不住睁开眼时, 等来一个枕头的暴摔。


    听到林蓁极不耐烦的话,时彦低哑着嗓音道:“蓁蓁, 我不求你原谅。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是求你原谅, 不是我对你做了什么, 就想你也得回报些什么, 不是。


    我只是这样做了,心就安了,知道你和萧忱一起,我不放心, 让长庚跟着,我可以知道你的消息,我就很安心,你们在湖中失去消息,我在长沙县寝食难安精神恍惚,立刻就往这边来了。


    看着你,我就很安心。如果我有什么想法,我就想你在我身边,也能常常看着我,像以前一样。”


    “蓁蓁,别去潭州。”


    他的眼睛发着光,那光亮从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溢出,在黑暗中蔓延开来,带着他心底的温度。


    林蓁别开眼,不去看他的眼睛。


    他天生就会诡辩,林蓁暗想,不愧是商业营销天才舌灿莲花,情绪掌控大师,每每都能把自己想骂他的话生生堵在喉咙里,甚至还不由自主有丝丝怜惜。


    但自己已识破他的奇技淫巧。


    林蓁一句不吭睡倒在床榻上,拉好被衾背对着时彦,才闷声回道:“除非你把我五花大绑,我一定要去潭州。”


    时彦想过陪伴林蓁一起回潭州,可他离开长沙县到洞庭湖畔近半月,本就超出告假时限,晚一两天还能找些理由,去潭州一去一回至少要一周,再回长沙县超出告假时限近半月,现在是防御白莲教关键时间,被别有用心之人揭发,怕是官职不保。


    到时别说护着林蓁,自己性命堪危。


    看着林蓁背对着自己,时彦坐了起来,一只胳膊倚在床沿边,另一只手缓缓落在了林蓁肩膀上。


    掌心热度穿透薄薄中衣渗进林蓁肌肤,林蓁感到不适,伸手想推开他,纤细手指刚刚触碰他的手背,就被他紧紧攥住。


    “想过再次碰到萧忱,怎么说,怎么躲开他?路上碰到白莲教教众怎么办?”


    林蓁想时彦的人护送自己回去,她等他开口相劝,再和他辩论一番,她不是他的附庸。


    时彦却道:“萧忱迟早会知道,你沉默以对即可,你跟着梅大人,必要时候可以和梅大人说出实情,你是朝廷命官,萧忱现下处境还不至于公开胡来。


    路上不巧碰上白莲教,设法让启明逃出来,让他给我报信,你要坚持是明晖故人,有潭州府衙重要消息需要当面向明晖禀明。


    明晖,应该会帮你罢。”


    林蓁愣了一瞬,心底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他都帮她想好了,果然凡事都会未雨绸缪,她缓缓转身,对上时彦沉静目光似无奈像关切,语气变得和缓:“我运气一向可以,你不用担心。你更要好好想想,白莲教被萧忱收拾干净后,他回皇城会做些什么,毅勇侯和你会面对什么。”


    “你现在就得想。”


    萧忱说过会迫他和离,林蓁心底一直隐隐担心,萧忱是否会在潭州对时彦下黑手,如此毅勇侯也少了重要帮手,对萧忱是一举多得之事。


    “这是关心我么”,时彦嘴角噙着笑意。


    “总归不希望你有事”,林蓁的手被时彦攥着,她反拉了拉他的手,淡声问:“如果萧忱凭潭州平乱白莲教之功,回皇城上位,你会做什么?”


    林蓁内心一直回避这个问题,萧忱对自己没有兄妹情意,他按照小说剧情上位,等待自己的没有什么好果子,时彦大概也不会有好结局。


    虽然时彦有所准备,但自己和时彦都身在局中,且萧忱布局多年,鹿归何处,实在是未定之数,而且目前各项事务发展趋势,萧忱似乎更有胜算。


    “我以前说过,我不会为任何一个皇帝卖命,不会被任何人支使,只为我俩美好生活全力以赴”,时彦将林蓁的手牵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蓁蓁,相信我这次。”


    “你只管努力去实现你的抱负。”


    房间里没点灯,黑暗中时彦说话语气也


    是淡淡的,可林蓁胸口突的却似有根羽毛在轻轻的挠,她把手按在胸口,指尖收紧也阻挡不了这股说不出来的痒意,痒意顺着胸口上窜,鼻翼痒痒地泛起酸意,眼眶也莫名微微发热。


    突如其来失控感让林蓁一阵慌乱,她垂下长长睫羽,压制下心中痒意,语气平静无波:“快睡罢,你累了一天。”


    翌日清晨,天空仍飘着小雨,时彦的车队停在湘阴县城外岔路口。


    马车里,时彦做最后的叮咛,他的话细致得几近琐碎,大概是担心和不舍,林蓁不想打断他,安静地看着他说话,默默颔首等待。


    时彦絮絮叨叨反反复复,意识到自己啰嗦,他突然停了下来。


    林蓁看向他的目光现出淡淡笑意。


    时彦嘴角也弯起弧度,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该走了。”


    他弓着身子站起来准备下车,向前迈了一步却又停驻,林蓁以为他还要叮嘱些什么,微微抬起脸看他,不料时彦猛地转身,猝不及防双手托住林蓁脸颊,俯身吻住她的唇。


    林蓁呆愣了一瞬,随即挣扎起来,时彦似乎不敢拂她的意没有深吻,只重重亲了下她的唇,又因为她的挣扎,不甘心地嘬了口她的脸颊。


    “好好的,等我回潭州。”


    时彦深深看了一眼林蓁,放开手,快步跳下马车。


    车厢里只剩下林蓁一人,她无意识摸着自己的下颚,那里他的触碰还有余热和隐隐的痛。


    “蓁蓁”,车厢外传来时彦声音,林蓁目光刚刚落在车帘处,明亮光线便洒落在自己眼中,时彦挑开车帘,站在车厢外看着自己。


    他没再说话,林蓁定定看着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嘱咐的话前面已经说了许多遍。马车启动,时彦只得放下车帘,车厢内的光线又暗淡下来。


    “我很快回来”,时彦低沉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了林蓁耳畔。


    林蓁沉默地望着车帘缝隙,有些想掀开车帘看看目送自己的时彦,马蹄声哒哒响,车轮转动得飞快,心意徘徊间马车已驶出了一段距离,她终是未曾伸手掀开车帘去向外眺望。


    应该不久会再见,林蓁忆起,萧忱说过白莲教很快会有结果。


    第103章 第 103 章 你倒是伶俐(剧情章,……


    一路顺利行了两日, 林蓁一行人这日午后抵达潭州城,随行人除了时彦长随长庚启明,都是时彦离开长沙县时带的衙役,见人已安全抵达, 便和林蓁在城中道别, 林蓁带着长庚启明直奔潭州府衙。


    果然如时彦所说, 知府杨业则和御史梅棠去了湘阳县多日, 现在府衙里只有一个通判负责统筹消息,林蓁思索片刻, 打算继续南行,去湘阳县与梅棠汇合。


    通判劝道:“去湘阳县虽只要一日,但要跨一条江翻一座山,府衙里现下实在抽不出人手护送,林大人还是在潭州等消息为宜。”


    潭州城里大大小小官员都已奔赴各县抵御白莲教作乱, 林蓁告假归来, 本就没参与前些日子各项事务,哪里做得到心安理得在城中等待。见林蓁坚持, 通判只得安排两位衙役跟随,再三嘱咐过了湘水在翠屏山脚下住一晚, 第二日白天走翠屏山山路,顺利的话下午就能抵达湘阳县。


    五人在城中大快朵颐享用一顿丰盛午膳, 便继续出发。林蓁一路观察和通判的说法, 白莲教众并不戳害无辜百姓, 五人扮作商贾,买了些粮食去湘阳县做买卖。


    只是林蓁万万没想到,翠屏山中遇到山匪,劫了粮食不说, 当场砍杀了两位衙役,长庚启明带着林蓁慌不择路逃命,竟是白莲教众救下了仨人。仨人只得将戏继续演下去,在教众陪伴下回了被劫处掩埋衙役遗体,可教众中一头目鹰视狼顾,竟看到了衙役身上的腰牌,林蓁继续前行的想法彻底破灭。


    仨人命悬一线,林蓁按照时彦的预想,开口求见明晖。


    这头目本想当场结果这些与官府有染之人,可林蓁口口声声为明晖故人,容貌又昳丽非常,杀掉未免可惜,将仨人一通捆绑蒙上眼睛后,在山里兜兜转转半日,带到一个小村庄。


    林蓁不知自己被带到何处,关押到一间屋子时,再听不到长庚启明声音。


    屋里闷热没有一丝风,空气令人恶心,林蓁被摔在泥土上,手脚绑住动弹不得,眼睛被绑着布条什么都看不见,屋外有男人在说话,可林蓁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也未能分辨出说的什么。


    时间变得漫长,林蓁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谋算着生机。


    按计划启明应该逃出去叫人,可仨人被一众人虎视眈眈盯着挖坑埋人,根本没有逃走机会,现在长庚启明不知被带到何处,也不知道这教众头目是否真会带自己见明晖,按说明晖应该在衡州境内,按时间算得有一两天路程,带自己见明晖也有路遇官兵的风险……


    林蓁长叹口气,没有什么好主意,唯一能安慰的,头目没有杀了自己,带自己走了半天路,按说一时半会不会再想取自己性命,得想个有用的信息吊着这些人。


    黑暗吞噬了时间,林蓁不知日月,身体被捆得僵硬,又饿又累中不知不觉睡着了。昏沉间,眼前一瞬闪亮,紧接着,周围都是杂乱脚步声,自己似乎被包围了起来,林蓁仰起头对着光亮,蒙眼的布忽的被刀划开,光线骤然刺入眼眸,她眯起眼,喉间倏然上涌一股腥甜,明晖离她不过咫尺之间。


    烛火微晃,明晖身影笼罩在光影之间,半张脸隐在暗处,神色朦胧不清。他静静地站在林蓁面前,眉目低敛,看不出情绪。


    林蓁本想求明晖救她,可这狭小空间里除了明晖,还有黑压压一屋子教众。


    明晖配合萧忱闹事,目的之一为了清理白莲教中自己对头,林蓁知道其中利害,对着明晖晦暗不清的目光,低低唤了声:“明护法。”


    明晖手起刀落,林蓁手脚终于可以动弹,她还没来得及丢开手脚上的绳索,明晖俯下身,一把拧住她的面颊。


    “你倒是伶俐。”


    他捏着她的脸颊,微微用力,力度不重,却带着几分轻佻的意味,气息拂在她的脸上,酥麻得叫人心乱。


    恁谁都看出明晖对林蓁不一般,若不是林蓁知道明晖为女子,她也会心里抖三抖,林蓁垂下眼眸毫无抵抗,乖顺地任他审视。


    下一刻,林蓁被明晖拉了起来。


    “跟我走罢”,他牵着她的手说话,视线却是看向房间众人。


    抓林蓁到此处的头目问道:“明护法带她去哪儿?她和潭州官府有关,不该先拷问一番?”


    “我亲自拷问”,明晖挑眉,“怎么,王堂主不放心?”


    “岂敢”,王堂主垂首,拱手解释:“担心她是细作,既然明护法亲自拷问,那我们自然安心。”


    出了房门,山野寂静,夜风清凉,残月高悬,星子稀疏,林蓁被明晖拉着,踉踉跄跄前行,幽暗夜色中,林蓁几乎看不清路,唯有明晖脚步稳健,未有丝毫迟疑。


    走进一个单独小院的厢房,明晖屏退随从,才皱眉道:“你胆子可真大,若我晚两天来此处,你小命堪忧!”


    “别指望我放你,那个王堂主不是我的人,你现在只能跟着我,见机行事。”


    林蓁视线在窗棂上扫了一圈,确定周围无人,压低声线问:“你给萧忱卖命,不怕他违诺反噬?他不是什么君子!”


    明晖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讶异,与萧忱合作之事,知道的人屈指可数,林蓁怎会知道,她根本是不相干之人。


    心思流转间明白了几分,明晖淡笑:“你和方怀简又好上了?他和你说的?”若不是方怀简极为亲近之人,他绝不会将性命攸关之事告诉他人。


    林蓁不答,继续质问:“你们伤了多少无辜官吏性命,你也曾是官家小姐,你这样做,和你所痛恨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亏你读了这么多书”,明晖冷哼一声,“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语气凉薄,眼底透着几分讥讽,“萧忱不找我,也会联系白莲教其他人,白莲教不过是皇家争权夺利工具,刚刚王堂主是另外两位护法的人,他们和宁王弘王联系甚密,两位护法愿意到衡州来,也是想趁机按死了我。


    那些官吏要怪,只怪他们没有明主,不早早确定储君,阿猫阿狗都想染指。”


    “他们背后也有皇家势力?”


    明晖一副大惊小怪神情看着林蓁:“在萧忱没有搞定两位护法前,我不能放你走。”


    “要是他败了,我只能鱼死网破逃命去了,到时你和我一起逃。”


    明晖轻描淡写,林蓁听得胆颤心寒,略略可做安慰的,萧忱是小说男主,总该有男主气运?虽然小说里没有潭州白莲教闹事剧情。


    “和我一起被抓的还有我的随扈,他们没有官职不是官员,我留在这儿没问题,他们两个能不能放了?”


    长庚和启明是时彦贴身用惯极其信任之人,林蓁不想他们毫无意义死在白莲教手中,央求明晖放人。


    “放了他俩,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堂主报告给他的主子,我们都得玩完。”


    明晖不是一个做事被动的人,林蓁不信他毫无办法,她拉着他的手苦苦哀求,明晖被缠得不行,不耐道:“过几天再说,若他


    们脑子聪明寻着机会可以跑,但再被王堂主抓回来我可没辙。”


    后面日子,在翠屏山里这个村落,林蓁与明晖吃住一起,寸步不离,王堂主委婉提过非议,被明晖一眼瞪了回去:“你们吕护法三妻四妾的没见你放个屁,我找个女人你倒是立眉竖眼?”众人只道从不近女色的明晖掉进了林蓁温柔乡,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长庚启明在一个夜晚逃出了村落,大概阴天山里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王堂主带人追了一晚上无功而返,林蓁悬着的心落了地。


    有许多时间和明晖相处,林蓁向他讲述自己幼时,主动透露自己为孤儿之事。


    云娘告诉林蓁身世的诸多细节中,她被观云庵尼姑捡到时,随身衣裳包被都是顶好绸缎,还有一块白色绢帕写着出生日期和姓名谢蕴,云娘把这些物品都和小公主埋葬在了一起,但云娘随萧忱十几年后重回故地挖坟时,这些物品都不见了,也许化作了泥土,可当年云娘掩埋小公主时条件所限,只有草席包裹了几层,挖坟时小公主遗骨却收殓在一个小棺材里。


    云娘提过在皇城毅勇侯府时,曾有蒙面男子夜闯她的房间,只为问白色绢帕之事,是以云娘猜测,林蓁在这个世上还有亲人。


    小说里提到过,明晖家族姓谢,是太子妃母亲一族,当年明晖父亲为潭州知府谢怀德,林蓁怀疑,明晖或许是自己亲人。


    可明晖听完林蓁身世之后,只是淡淡道:“天不绝人,后福可期”,甚至还调侃,“后福之人,你现在和我在一起,若能脱困,萧忱必稳。”


    他的语气和惯常没什么不同,淡然疏离,平静地听着他人的一个故事,林蓁的怀疑不得不抛之脑后。


    林蓁也问过明晖今后打算,小说里明晖为救萧忱而死,在林蓁眼里,明晖不算好人也不是十恶不赦坏人,她不想明晖为萧忱搭上性命。


    林蓁各种打听总被明晖不耐烦挡回去,“这事儿与你无关,你问我邪教护法的今后?”语气冷淡得不容反驳。


    八月头的一天夜里,林蓁亲眼目睹一只信鸽飞进明晖怀里,明晖展开绑在信鸽腿上的字条,难得对林蓁展颜一笑:“很快你可以再见你的情郎。”


    知道他说的是方怀简,可林蓁心里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她唇角甚至扯出一点弧度,可只有一瞬她的面容便收敛了笑意。


    是夜,明晖干净利索收拾了王堂主及其手下人头,待收拾完战场才对林蓁讲明原委,方怀简已经拿下白莲教在衡州的两位护法,后面会继续收拾其残余势力,很快就能平息乱局。


    第一次亲见胳膊腿脚横飞,林蓁浑身绵软无力,太阳穴突突跳着,明晖的言语让她绷紧的心弦松一时紧一时,欣然又悬心。


    天色微微泛白,山间晨雾萦绕,忙碌了一晚上,明晖在晨光中放飞了一只信鸽,看着信鸽飞向天空渐渐融入蔚蓝,他转头对林蓁轻松道:“陪你这些日子终于到了头,我得去外面转转,为援救两位护法竭尽全力。”


    “你在此处再待几日等我消息,我会安排人手送你去湘阳。”


    衡州,方怀简解开信鸽脚上字条,他低头看着手中字条,眼神瞬间闪亮,他将字条呈递给萧忱,语气难掩兴奋:“林蓁和明晖在一起,殿下神机妙算,及时让明晖去湘阳县。”


    萧忱目光落在字条上,淡淡扫了一眼,缓缓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回信于他,引时彦去翠屏山。”


    他意味深长看向方怀简:“你带两位护法去接应。”


    方怀简眉头微微一挑,对上萧忱深邃冷冽目光,敛尽所有情绪颔首称是。


    第104章 第 104 章 对得起他


    暮色四合, 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橘红,林间蝉鸣渐歇,偶有飞鸟振翅,扑簌声在寂静翠屏山传得极远。几道身影在密林间疾行, 脚步急促却极力放轻, 不敢惊扰夜色。


    明晖离开翠屏山好几日, 只留下两位亲信在山村里陪伴林蓁等消息。等了几日, 才等来一位四十来岁嬷嬷,要带领林蓁几人出山。据这位宁嬷嬷描述, 因两位护法被官衙所擒,山外形势已截然不同,白莲教众树倒猢狲散,或者负隅顽抗,或者奔命逃亡。担心遇到官兵, 宁嬷嬷带众人出翠屏山选择傍晚出行。


    为隐蔽行踪, 众人既无马匹也不点灯,好在四人中除了林蓁都熟悉地形, 众人凭着微弱天光摸索前行,林蓁虽走得磕磕绊绊, 但有一旁宁嬷嬷搭手,一路还算顺畅。四人默默行走, 最前方汉子忽然抬手, 示意众人停下, 他趴在地上右耳紧贴地面静听片刻,才抬眸看向众人:“前面有许多人,有人有马匹。”


    宁嬷嬷微眯了眼睛:“确定?”


    她只是难于置信,对于汉子何堂主辨声识物的本事并不怀疑, 明晖护法特意让她晚两天回翠屏山,还叮嘱她不要白日出行,为的是避开回潭州的官兵,这条山道是去湘阳县唯一的山道,也是湘阳县回潭州城必经之路。


    马匹脚程比人快得多,前面的人必然不是去湘阳县,而是回潭州,继续前行必然会与这帮人碰面。


    不知是敌是友,官兵可能性更大,宁嬷嬷默了片刻,对何堂主道:“前面有个山崖,我们去那里避一避,等这帮人走了再继续赶路。”


    山崖不在山道上,从山道拐进再走一会儿便到了一处视野开阔之地,四人走到山崖边,天空已是暗青色,远山顶上还挂着一道暗淡绛红锦带,对面山峰巍然耸立,层层叠叠山影中暗岚渐起。


    崖边老树虬枝斜出,藤蔓自石缝蜿蜒而下,山花点缀其间,崖下深谷幽邃,密林郁郁葱葱,林蓁俯瞰之下,只觉雾气在谷底翻涌,山风从谷底呼啸而起,让人不由生畏。


    山道上马蹄声人声渐响,远山顶上锦带消失殆尽后,各种杂音愈发清晰,四人石像般站在山崖边静静等待,突然,何堂主惊异道:“他们往这边来了。”


    宁嬷嬷飞快看了四下一圈,命令道:“躲那边!”


    崖边灌木丛高大深邃,枝条交错纵横,密集藤蔓交织成天然屏障,四人悄然藏匿其中,蹲伏在地一动不动,屏息凝神。


    刀剑相击的清脆声响传入四人耳中,宁嬷嬷默默握紧了兵刃。


    一男子浑厚声线破开山岚:“盐铁使大人,前面已经没路了!”尾音上扬,载着释然与喜色。


    四人脸色瞬间骤变。


    灌木交织遮天蔽月,四双眼睛嵌在其中,竭力探看。


    山道上时彦紧握剑柄,步伐沉重缓缓后退,背脊上几处深深刀伤冒着鲜血,伴随他的挪动鲜血滴滴落地,他气息急促,然而目光坚定明亮。


    “所有山口已被封死,潘护法杀了我不过再添一道死罪,于你活命毫无助益,你在此山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交代林御史下落,即刻扔刀归顺朝廷,以潘护法位分有机会得天子宽大。”


    潘护法不为所动,握着刀一步步走近时彦。


    他“嘿嘿”冷笑:“有朝廷四品大官陪我上路,我黄泉路上气都顺!”


    话音未落,潘护法大刀劈向时彦,他气势雷霆万钧,刀光闪烁间,时彦身形狼狈,防守已然破碎。


    灌木丛里,林蓁目光紧紧锁住时彦身形,他身上血迹斑斑,每一次躲避都气喘吁吁,潘护法大刀每劈下一次,林蓁心脏就重重抽搐一回。


    他怎么在这里?!定是长庚启明不知道明晖,让时彦得到错误消息,赶来翠屏山。


    林蓁双眸通红,刀剑碰撞琤琮声中,她压住嗓音声如蚊呐,攥紧宁嬷嬷衣袖哀求:“他是我夫君!求嬷嬷救他!”


    宁嬷嬷脸色凝重,所得消息两位护法已被衡州官府擒获收押,潘护法怎会出现?!


    “他是我教潘护法,我们功力不及,现下后面还有人,无论是潘护法的人还是官兵,我们暴露,没有一个人能活。”


    宁嬷嬷握紧林蓁攥着自己的手,冷静叮咛:“别出声,我会劈昏你。”


    林蓁心如擂鼓,无尽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紧紧咬住嘴唇,毫无知觉血珠从牙齿与唇间渗出,她的眼睛无法从时彦身上移开,眼睁睁看着他被一刀刀紧逼,脚步踉跄,变成一个血人。


    时彦身形渐渐摇晃,他倏地倒地,发出重重“扑通”声,他身形来不及闪躲,大刀再次劈向他,刀落瞬间,林蓁紧紧闭上眼,泪水决堤般涌出,鲜血染红了唇,她浑身剧烈抖动,眼睛与灵魂同坠黑暗。


    “咔啦咔啦”,树枝折断脆响在山崖下不断传来,碎裂声回荡在幽深山谷,潘护法握着刀,站在崖边看向谷底发愣,分明那刀已砍在他身上,可他身形晃动间竟然滚下山崖,九成九活不了,不过没见到尸身自己怎么交代?


    身后响起杂乱马蹄声,潘护法回神,转过身看向来人,一队几十人的人马停驻在潘护法几丈开外,为首者月白锦袍端坐马背,身姿挺拔。


    马下两侧仆从垂首提着琉璃灯,灯火映照下,马背上的人温润如玉,他颜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低垂着眼看向潘护法。


    潘护法躬身,将手中长刀双手奉上,刀身寒光未敛,尖刃处尚淌着血珠,一滴滴溅落地上留下点点深色:“人已被我结果在刀下,只是——力道太大,他被我砍飞,坠了崖。”


    马背上的人轻声道:“怎知他被你结果,不是被你放走?”


    潘护法愕然抬眸:“他死换我活,这不是我们说好的么,我刚刚看过,别说他已被我砍死,便是没死,摔下这山崖也活不了。”


    “你说的我都做到了,解药给我,我们各走两道。”


    马背上的人默了一会儿,终是吩咐仆从:“解药给他。”


    仆从走到潘护法面前,递上了一颗药丸,潘护法迅疾将药丸塞入口中,喉结急促滚动,几乎瞬间便吞了下去。


    “看看效果如何”,马背上的人打了个响指,随扈中有人吹起了竹笛,悠扬笛声在崖边飘荡,醉人心弦,可潘护法脸色乍变,他一手抱头,一手拎起刀向马背上的人扑去:“过河拆桥!我们同归于尽!”


    “打下山崖!”马背上的人冷声下令,身后随扈们应声而出,不出几个回合将头疾发作痛不欲生的潘护法砍落山崖。


    笛声骤停,重物落入深谷的回声震动着空气,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衣袂翻飞间他落地无声,随即提起仆从手中琉璃灯,快步走向崖边。


    轻轻举起琉璃灯,灯火耀在他眼边,他似要将崖底一切看得分明,山谷中回音逐渐消散,他清隽冷冽的面庞现出不屑神色。


    良久,他踢开脚边碎石,碎石滚落山崖发出“哗哗”声。


    灌木中的林蓁拼命捂住嘴,她死死咬住舌头,鲜血从指缝中渗出,钻心疼痛避免自己晕厥,胸口剧烈起伏可仍然换不上气。


    方怀简,飞飞,怎么是他!林蓁眼前一阵阵发黑,五脏六腑已经豆腐般破碎,身体只剩下一具躯壳,只有昏沉沉想闭眼的沉重无力,只想快点脱离这个令人窒息,恐惧与绝望的世界。


    像看一部恐怖电影,林蓁只想快点结束赶紧醒来,回到真实时空。


    可眼前如此真实可怖,飞飞,杀了时彦的这个人,此刻正站在崖边,静静俯瞰黑沉沉深渊,像在确认什么,像在等着什么。


    “下去看看。”


    方怀简挥挥手吩咐随扈,语气淡凉似冬日冰水。


    很快,一名随扈身绑绳索手举灯笼,被众人徐徐放了下去,许久,随扈被拉回山崖,对方怀简禀道:“大人,绳索只落在半山腰,看不到崖底,也看不到人。”


    方怀简面色沉郁,默了片刻点点头:“东西淋下去。”


    随扈们默默从马车上搬运出一罐罐液体,一个个投掷到山谷,“咚咚”声音响在山谷深处,有人点燃了火把,将好几个火把投进山谷声响处。


    火光顿时亮起,像猛兽眼睛在谷底闪烁,黑压压群鸟从谷底飞起,“啾啾”鸣叫着,在谷底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盘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烟气。


    方怀简在山崖边站了许久,目光凝视着谷底火光,红红火焰照亮他的眼眸,火红眸底全是决然与冷酷,直到随扈提醒,“大人,我们还得赶路。”他才收回视线,缓缓转身离开了崖边。


    背对山谷离火光越来越远,方怀简眸光晦暗,他对得起时彦,四品官平乱白莲教斗败潘护法不幸坠亡山崖,死了还送他皇家厚葬和追封,即便帝王们如走马灯般变换,十年百年也不会改变丝毫他的荣光。


    灌木丛中四人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何堂主趴地上反复聆听,确认再听不到丁点儿马蹄声后,四人才重新站回山崖边。


    大概谷底杳无人迹氧气稀薄,火光渐渐减弱,浓烟滚滚浑浊难闻。


    林蓁眼泪无声流淌,她看着谷底火光,哆哆嗦嗦求宁嬷嬷:“能不能,下去看看?”


    的确令人难受,但得面对现实,宁嬷嬷心生怜惜,拍拍林蓁的手,无奈叹道:“刚刚你也听到了,他们下去都没看到什么。”


    从他坠崖到现在,至少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林蓁知道,希望渺茫,宁嬷嬷他们没有义务做什么,她才应该做些事,可她什么都做不了,林蓁跪在了山崖边,双手紧抓岩石,尽力伸出身体往山谷底部探看。


    无尽黑暗中,除了谷底火光,呛鼻浓烟,蒸腾热气,她什么都看不到闻不到感受不到,盘旋的群鸟不知飞到何处,山谷安静得似乎时间已经停滞。


    亲眼目睹他的挣扎,他的死亡,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消失,她什么都帮不了做不到,心底绝望和悲怆像海水淹没了林蓁,她呼吸困难,情不自禁大喊。


    “时彦——”


    “阿彦——”


    哀音在山谷中回荡,回声撕裂空气,空洞漫长却唤不回时彦声音,群山寂静,山风似乎都在躲避林蓁哀声,尖锐石棱刺破她的掌心,可她仍然牢牢抓攥着,对着山谷一声声无助哀哭叫喊。


    为什么呀,为什么是飞飞亲自动手,为什么飞飞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犹豫,为什么要让她亲眼目睹这一切……她再一次失去爱人,两个,同时……失去得到再失去,轮回永不停歇,林蓁恸哭,撕心裂肺。


    “得走了”,宁嬷嬷劝道,“现在走,明日白日能赶回来。”


    暑日炎热,快点赶回来,还能叫人收个完尸。


    林蓁心下明白,可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第105章 第 105 章 我们岁月静好


    寂静山崖边, 宁嬷嬷跪坐在林蓁身旁,对她又掐又拍,“醒醒,快醒醒!”见她毫无反应, 宁嬷嬷眼底焦灼, 干脆扶住她的肩使劲摇晃。


    解下腰间的水囊, 宁嬷嬷抬手便将一捧冰凉清水泼在林蓁脸上, 骤然被浇下凉水,软倒在地的林蓁终于缓缓睁开眼。


    宁嬷嬷握紧林蓁的手:“撑着点, 我让他们背你。”


    林蓁缓了缓神,凉水顺着脸颊滑落,带走了昏沉和灼热,带来了丝丝清醒,这里不可久留, 无论宁嬷嬷他们仨还是自己, 都不可以被任何人撞见。


    她咬着唇,手掌撑着泥地坐了起来, 声音低沉:“我没事,我们赶紧走。”


    林蓁被宁嬷嬷搀扶着行走在山路上, 耳畔还残留着时彦坚定铿锵的声音,


    “交代林御史下落”, 可人已经不在了, 紧赶慢赶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才能再回到此处, 那时的他会是什么模样,是已烧得辨不出人形的枯骨,还是熏得炭黑的干尸,还是被野兽飞禽啃啄过的残躯。


    眼睛像是泉眼, 泪水汩汩涌出,深夜看不清路也不需要看路,林蓁任泪水从下颚滑下滴答到泥土中。宁嬷嬷挽着林蓁胳膊埋首走路,可她似看到林蓁眼泪,带着几分沉重道:“沿路还有尸首。”


    林蓁指尖用力抓紧宁嬷嬷衣袖,她牙关轻颤,想说点儿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是了,时彦不是莽撞之人,他功夫一般,不可能单枪匹马出现在翠屏山,长庚启明呢?怎么也会带几个衙役吧,都死了么?


    林蓁泪水落得更凶。


    “到了湘阳县,说什么合适,能够让官老爷多派人手过来找人,你得想好,千万把自己摘出去。”


    林蓁泪流不止,指尖颤抖着,却终于闭眼,强行截断泉眼的水流。她还活着,她得继续走下去。


    天色微曦,四人走了一夜山路到了湘阳县城,城门刚刚开启没多久,进出城的商贩排着长队等候守城士兵查验。


    宁嬷嬷等三人与林蓁刻意拉开距离,四人顺利通过查验走进城门,林蓁被眼前景象震住了,城墙下大队士兵少说也有几百人整装待发,兵甲在晨光下闪亮,马匹嘶鸣,为首将领正与身着县令官袍者低声交谈,似乎在等待什么命令。


    林蓁脚步微微一滞,发生了什么,湘阳县衙有这般动静?这些士兵若有任务出城,怕是没有足够人手去翠屏山。


    她这样想着,目光在士兵中睃巡,士兵边缘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长庚!他还活着!再定睛细看,长庚身边站着潭州知府杨大人和御史梅大人!


    激动得像心中有锅滚烫沸水,胸膛火热滚烫,林蓁目光努力在人群中寻找,然而并没有时彦和启明人影。刚刚激起的心慢慢落下,她按下心中哀伤情绪,竭力把自己想象成刚刚逃出白莲教众囚禁,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


    林蓁理了理衣襟,整了整鬓发,目光示意宁嬷嬷离去,转身镇定地快步走向梅大人。


    不等林蓁走近,长庚眼尖一眼看到她,声音带着哭腔喊道:“少夫人!”


    长庚声音嘶哑,透着无法克制悲痛,听到这声呼喊,林蓁便知道,时彦真没了,八月酷暑晨光中,她血液冰冷,忍住眼中酸涩,林蓁强翘起嘴角,惊喜地看向长庚:“你怎么在这儿?大人和启明呢?”


    长庚快哭出声,哽咽着说不出话,待平复了情绪,胡乱抹了把脸才告诉林蓁昨夜之事。


    白莲教一教众偶遇时彦,说起翠屏山里一女子自称官府之人,托他求救官衙,虽怀疑有诈但时彦还是带着人马进了山,果然中了白莲教埋伏,时彦让长庚赶回求救。


    具体细节长庚已向知府杨大人说了明白,时彦已凶多吉少,所以湘阳县衙士兵一大早准备进山搜寻,但他不敢向林蓁详说,他骑马逃出时,时彦已被砍了好几刀,长庚担心林蓁受不住。


    林蓁怔怔地看着长庚,连睫羽都在颤抖,他为了救她……才走上死路……


    周围人见状,纷纷围过来,杨大人记得萧忱嘱咐,担心林蓁出事,自欺欺人安慰林蓁:“林御史且进县衙歇息,我们带领士兵进山围剿,很快就能救出时大人。”


    梅棠亦扶住林蓁:“你且歇一歇,骑兵进山,有什么消息我们在县衙第一时间便知晓。”


    林蓁想好的说辞都用不上,她本想一起进山,这会儿有骑兵开路,她去只会拖后腿,她靠上梅棠肩膀,眼泪夺眶而出。


    当日夜晚,时彦遇难消息就传回县衙,遗体在谷底发现,已被大火焚烧过,知府杨大人带着湘阳县县令正一起想办法把遗体运出山谷。


    一直到两日后,时彦遗体才被运出翠屏山,因要回皇城安葬,棺木暂停在湘阳县城外的月华寺。林蓁在月华寺里等待,陪同棺木回来的,除了一脸悲戚的长庚,还有神色肃穆的方怀简。


    林蓁夜不能寐,整整盼了两日,就想打开棺木最后看一眼时彦遗容,然而她刚开口,长庚就跪在她的面前,流着泪央求:“少夫人,别看了,大人地下有知,也不想少夫人再看。”


    默默看着长庚不敢抬首模样,看着他面前地上现出一滴滴泪花,林蓁泪水无声滑落。


    长庚两日都未曾回来,他把时彦带出来,他定亲眼见过,又是火烧又是高温运输,想来时彦模样,早已面目全非。


    寺庙里,檀香袅袅,僧人们盘膝而坐,口中念诵超度亡魂的经文,诵经声低沉悠远。


    林蓁跪坐在蒲团上,目光怔然望着前方黑沉沉棺木,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


    时间仓促,时彦的棺木准备得匆忙,湘阳县城最好棺木也不过年限有限楠木,不久以后回到皇城,毅勇侯夫妇必不忍心他睡在如此寒碜棺木里,他还会从这具简陋棺木里移出,换入另一口更好棺材,到时不知还能捡出几块碎骨,死了都难得安生。


    经文声一遍又一遍,仿佛一把钝刀,缓慢绵长地剜割着林蓁的心。


    身后,方怀简亦跪坐在蒲团上,静静看着林蓁,良久,他低声开口:“安安,对不起。”


    再见方怀简,林蓁并不意外,这两天梅棠陪着她,和她讲述了在湘阳和白莲教闹事教众你来我往缠斗之事,林蓁根据梅棠所说,梳理出事情大致脉络。


    萧忱方怀简在衡州白莲教闹事重灾区坐镇指挥,设计抓获了三位护法中的两位,明晖则漏网之鱼逃出了衡州,两位护法会被押回皇城治罪,方怀简押送他们到翠屏山时,被山里埋伏的教众袭击,潘护法因此脱逃,不过他逃亡时恰好碰到时彦,时彦人马全军覆没,以命搏命陪葬了白莲教这位护法。


    这个悲伤的故事非常完美,如果林蓁没有亲眼所见。她想过要不要在方怀简面前揭穿事情真相,可仔细考虑一番,方怀简身后还有萧忱,她打消与他们当面对质想法,想回皇城面见毅勇侯后再说。


    此刻,方怀简一句“对不起”,林蓁听在耳中,心像被利刃狠狠刺了一刀,她垂下眼睫,将眼中情绪死死压住,压下喉间哽咽,沉默着不去看他,也不回应他。


    见林蓁沉默不语,以为她因时彦之痛而不愿多言,方怀简叹了口气,在她身后低沉声线简单说了事情经过。


    林蓁心中悲哀又愤怒,这还是她认识的飞飞吗,飞飞曾是多么善良的人呐!


    他方怀简怎可以这么平静,在给时彦超度亡魂时,脸不红心不跳,似乎还有一丝丝悲悯,述说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事。


    “够了!别说了!”林蓁深吸一口气,打断了方怀简的话,她实在担心自己撑不住,怒吼出所有真相,“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这张脸曾是她心之所向,世间所有风华都曾汇聚在他一人身上,因他的脸,开启所有这一切,然而不过一年,林蓁竟然不愿意再看一眼这张脸,曾令她痴迷的脸下,是她不敢想象的残忍,他的面容和月前离开潭州时分明没有什么两样,但其实应该早就和过去撕裂为两人,林蓁无法再从容面对他。


    方怀简脸色不太好看,他离开


    潭州城时林蓁虽没和他说什么,但他明显感知到她的依依不舍。月余没见,他天天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念她,以为再见林蓁不说和自己一样日思夜想,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冷淡如冰。


    不过这个时空再没有时彦,他亲自检验过遗骸,他不会和一个不存在的人去比较去置气,他换了个话题,提醒林蓁道:“白莲教平息,萧忱大业将成,他是你的亲哥哥,你真的不打算和他相认?”


    林蓁听方怀简意思,就知道萧忱许多事情瞒着方怀简,她反问:“他把我丢在洞庭湖上,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白莲教各地闹事,他把你安置在那儿,对你最为安全”,方怀简问出心中疑惑,“船并没有遇到水寇,是时彦带你离开了船,对不对?”


    “你知不知道,我们刚得到消息时,有多担心你!我们虽在衡州,派了人手一直在寻你。”


    林蓁不置可否,亦庆幸未被萧忱属下寻获。


    方怀简心下了然,虽然林蓁不愿意认回萧忱这个同胞哥哥,但萧忱心有明镜,非要时彦性命不仅仅因为他是毅勇侯之子,更因为他欺负林蓁,萧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欺辱他妹妹的人。


    也间接成全自己。


    见林蓁自始至终不爱搭理自己,此刻又在寺庙说话不便,方怀简无奈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不多打扰,你自保重,我过几天来看你。”


    他拂了拂衣袍,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他刚刚站起身,林蓁突然侧首唤他:“等等。”


    方怀简眼底闪过一丝喜色,微微躬身:“安安?”


    以为自己要离开,安安终究还是不舍,她愿意和他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让他欢喜。


    林蓁缓缓抬眸对上方怀简视线,她神色平静,眼中没有半点他所期待目光,淡声问:“你确信,萧忱信任于你?”


    方怀简僵了一瞬,随即勉强一笑:“我有自知之明,我是他用得顺手工具,不过我不在意。”


    “我顺势而为,我和他各取所需。”


    他似乎洞明一切,却一叶障目看不到萧忱对自己别有居心,林蓁别过头,不再多说什么,事到如今,时彦已逝,这本小说中的外来者就只有自己和方怀简,故事走向再难有偏差,方怀简为萧忱冲锋陷阵,她难道还劝他回头是岸?何况她也不确定不知道,回头是暗流深渊,还是陆地浅滩。


    她知道他想要的“需”,如果他知道萧忱对她做过什么,他会不会觉得他的“需”很可笑?


    方怀简瞧她脸色暗淡,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血雨腥风,谁想经历这些?可现在是夺权,是你死我亡的暴力争夺,只要萧忱尽快上位,一切都会回归本原,我们岁月静好。”


    他尤其加重最后一句话语气,可林蓁耳中,那曾温柔似水,让她暖意安心的语气现下充满了讽刺。


    林蓁垂眸掩下心事,不甘心地追问:“追随萧忱,所作所为有没有违心的时候?”


    “世事如此,个人只能随势而动,趁势而为。逆势而行者螳臂当车,只会被碾碎为齑粉”,方怀简深叹了口气,“你可能不知道,毅勇侯在皇城已被软禁,他查实了两位皇子谋害天子之罪,但却被他人参了一本,说他手起刀落不给两位皇子留余地,是为他的女婿魏王回皇城继承大统铺路。”


    “为不偏不倚,天子令他交出兵权,他现在闲坐侯府,无所事事。”


    萧忱背后不仅有方怀简,还有庞大下注他胜出以皇后和国舅为代表的官僚集团,方怀简最多算萧忱成事路上的锦上添花,林蓁抽了口气,抬眸再度看向方怀简。


    方怀简神色淡淡,“你告诉我的小说结局,回皇城后就是终章。”


    第106章 第 106 章 你会平安无虞


    故事的脉络都是林蓁对方怀简亲口所述, 曾经她那么笃定告诉他,萧忱一定是笑到最后的人,为此她也赞许方怀简跟随萧忱,既可以踏踏实实做些实事, 又可为自身和家族搏个好前程好运道。可快要走到这条道路尽头, 眼前初现曙光时, 林蓁后悔了, 耳边诵经之声仿佛围绕着她嘲笑讽刺,其实是她, 亲手将时彦推下了那道山崖。


    林蓁没有给方怀简的离去一个眼神,沉浸在自省,悔恨的痛苦中。


    细细想来,林蓁怀疑,她或许是一个天煞孤星命格, 前世时候克死自己慈父, 好不容易遇见和自己完美契合的飞飞,两人同时一命呜呼, 今世托生在英国公府世家大族里,已是极好开端, 也迅速克死自己母亲,成亲后自己的命格继续它的诅咒, 再次克死了时彦……


    她不信教不信神佛的, 可两世诸多巧合, 让自己不得不相信,或许只是因为自己命格?前世是她做主挑的出游城市,这一世是她让时彦走向萧忱对立面。


    若再嫁给萧忱,他也会变成歹命, 自己间接给时彦报了仇?林蓁脑海里冒出各种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想法……


    她跪在蒲团之上,脊背笔直,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垂着头,目光落在木棺前那盏长明灯上,恍惚间,火光摇曳,与往昔重叠——


    他在湘阴县城客栈里,轻轻吻她的手背,对她说,“你只管努力去实现你的抱负。”


    他在湘阴县城外马车里絮絮叨叨叮嘱她各种小心,他重重亲她的唇,对她说,“好好的,等我回潭州。”


    他在车厢外,对她说,“我很快回来”……


    他兑现了承诺,为了她,甚至提前回到潭州,可自己没有掀开那道车帘看他最后一眼,没有勇气对抗长庚的眼泪,打开他的棺木看一眼他的残躯……


    诵经声悠远深长,一声声如暮鼓晨钟,敲在林蓁心头,她面色苍白,心中只有无际痛楚。


    自己抱负是什么来着?


    她两世学习律法,知道世道不公,了解民间疾苦,心中所念是匡扶正义,还天下朗朗乾坤,像梅棠一样,做一名持正不阿女御史,若无人敢言她便言,若无人敢行她便行,以一己之力,为天下公道搏生机。


    可不久以后,萧忱会是大周天子,时彦已不在,没有人再有想法,更没有能力去阻拦他奔向天子宝座,当萧忱对自己说,希望自己永生永世陪伴他时,自己还会有心思执着往昔的抱负吗?


    忽地一阵眩晕袭来,林蓁天地旋转眼前一黑,诵经声渐渐远去,她支撑不住,身子一软,歪倒在蒲团上。


    湘阳县城外的月华寺简陋破旧,只是暂时用来停放时彦棺柩,等皇城毅勇侯府得信后派人来,再把棺柩运回去,林蓁本想守在寺庙里过了头七再做打算,可她连着两天未曾合眼,苦等翠屏山里时彦消息,这第三日跪了大半日,心神枯槁,昏倒后竟然再爬不起,被知府杨大人强行命人抬回湘阳县衙休养。


    林蓁丫鬟碧竹跟随云娘还不知道在哪儿,湘阳县令夫人带着自己丫鬟亲自服侍。


    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好些天,林蓁沉入了一场无边无际梦境,身子轻飘飘浮在幽深水面之下,周遭皆模糊暗淡。


    她有意识,耳边能听到人声,像隔着厚厚水帘,朦胧遥远,她知道自己躺在床上,窗外日明夜暗,柔软巾帕时不时擦拭着她,汤药苦涩气味弥漫在鼻尖。


    可她,不想睁眼,不想醒来。


    温言软语也好,轻声叹息也罢,都如针刺般扎心,各种安慰和各色眼神令人痛苦,像一个溺水之人,明明渴望有人伸出手拉上一把,可她却连回应力气都没有,只能沉沦水底。


    梦境里,方怀简身着大红喜服在喜乐鞭炮声中喜笑颜开,疾步走向自己,自己眼眶微热,心中欢喜,脚步轻盈如蝴蝶蹁跹飞向他。


    忽然“砰”地一声,地面崩裂,火星乱溅,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她与方怀简之间。


    时彦浑身焦黑血肉模糊,几乎辨不出五官,只有断续微弱呻吟显露出一丝活气,让她闻声辨出了他。


    她像一根冰柱怔住,耳边喜乐之声倏然变成诵经哀鸣,腿脚酸软,林蓁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伸出,碰触到时彦焦糊的皮肤,指尖瞬间也变成黑炭。


    “求你!救他……求你救救他!”林蓁猛地抬头,泪水涌出,跪行到方怀简身旁,紧紧攥住他的喜服,声音绝望。


    可他纹丝不动,甚至连笑容都未曾收敛,只是低头俯视着她,眼神澄澈得似面镜子,完整地映照着林蓁哀哀戚戚的泪脸。


    他的笑声渐渐变大,大得淹过一声声爆竹,掩住僧侣诵吟,快把林蓁的耳膜震破,从心底涌出的畅快让他笑出了眼泪:“安安,这才是故事正确的结局。”


    他笑得肆意,笑得癫狂,笑声如刀,一刀刀划烂她的心脏。


    突然,耳膜震碎那瞬,笑声嘎然而止。


    方怀简喉咙仿佛被人掐住,眼中骤然涌上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丝声响,鲜血自胸腔缓缓淌下,染红了他那刺目喜服。


    “砰——”


    他也像时彦般轰然倒地,滚烫鲜血蔓延开来,沾染上林蓁手指,温热粘腻。


    林蓁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指,鲜红液体裹挟着半截黑炭,满目猩红中,指缝间漏出一双金丝蟒纹皂靴。


    林蓁目光顺着皂靴往上看。


    萧忱穿着玄色蟒袍正缓缓收刀,血珠沿着刃口一滴滴落下,地面上绽开盛放梅花。


    他周身萦绕肃杀之气,对上林蓁震惊目光,他淡声道:“他该退场了。”


    躺在地上的方怀简死不瞑目,眼中尚有未散的笑意,离开的那瞬似乎来不及遗憾。


    “不!不要死!都不要死!——”


    林蓁嘶吼着,喉咙像被铁钩钩裂,发出声音沙哑破碎。


    “蓁蓁,醒一醒,我没死,你看看我!”


    一股温柔力量将林蓁紧紧拥入怀中。


    “我没死,我在这儿。”


    低沉声音带着熟悉的气息和温柔,让林蓁从无边暗夜里骤然惊醒。


    泪眼朦胧中,眼前身影渐渐清晰,时彦眸中闪着光火,黑暗中亮闪闪水润润地看着自己。


    “阿彦……”林蓁声音颤抖,蓦地双手紧紧攀住时彦脖梗,害怕他如梦一般消散。


    “嗯,是我,我没有死。”他的手轻抚她的发,指尖温柔,似想抚去她心间恐惧。


    林蓁睁大了眼睛,仔细瞧他,害怕自己仍然沉陷梦境,她伸出手使劲摩挲时彦脸庞,房内没有亮灯,可林蓁仍然看清他脸上伤痕,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深深浅浅,大多已结了血痂。


    指腹轻轻掠过那些伤口,冰凉触感如针刺。


    “没事了”,时彦按住她的手安慰,“我舍不得你,我怎会死。”


    林蓁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双手被布条紧紧缠绕,布条上渗着点点暗红。


    “不是梦……”她猛地搂住时彦的腰,双臂用力环住他,脸埋进他的肩头,泪水无声滑落,打湿了时彦衣袍。


    “你不要死……你不能死……”林蓁哽咽,一遍遍呢喃,重复央求,像是沉溺于梦境,怕他再次离开。


    压抑已久的情绪洪水般倾泻,她哭得毫无顾忌,眼泪滚烫,蓦地,她的手触碰到什么,林蓁突然从时彦身上弹开。


    “你,好多的伤口……”他的身上横七竖八裹满了布条,林蓁想搂紧他,可害怕弄疼他无从下手。


    “我没事”,时彦回抱着林蓁,手臂收紧,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黑夜深沉,在他的怀中,林蓁终于感受到一点温度,温暖躯体裹紧了她,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再分开。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变得细碎,林蓁哭声渐止。


    她安静伏在时彦胸前,脸颊贴着他宽阔温暖胸膛,听着他咚咚心跳,心灵平静踏实。


    她的发顶时不时被他下颚轻轻磨蹭,没有言语,没有别的动作,连眼神都不需交换。


    时间在此刻停滞,林蓁闭上眼,唇角翘起现出浅浅酒窝,淡淡的笑像一朵春日月夜里悄然绽放的花。


    时彦低头,温暖的唇轻轻触在林蓁酒窝,又缓缓移上她的唇,覆住了她的唇齿,温柔吮吸。


    一个激灵直冲林蓁脑门,她许久许久没有和时彦如此亲昵过,缓缓适应了唇齿间的刺激,唇舌间鼻腔里脑门中全都充满时彦温热气息,是林蓁熟悉味道,是她喜欢的恰到好处,不急不缓彼此呼吸交融,林蓁忘了身在何处,这一刻这一瞬只想和他紧紧相拥,唇齿交缠。


    亲吻炙热绵长,世界为这个吻而静止,两人沉浸在黑暗中,林蓁心里却似晨曦穿破乌云,整个世界都被柔和光辉笼罩,所有痛楚在阳光下似潮水般褪去,留下的只有温暖地包裹,幸福在心间荡漾,层层叠叠,如湖面漾开涟漪,一圈圈将她温柔包围。


    良久,时彦的唇轻轻离开,唇齿间尚有林蓁气息,他喉结微动,紧抱着她一息都不想放开。


    经历那么多波折与伤痛,她的心终于回来了。


    她终于回到他的身边,重新乖顺躺在他的怀里,不再逃离不再躲避,身心都眷念着他。


    时彦眼睛发酸,心中几分狂喜几分酸涩几分满足,漂泊船只终于停靠到他的港湾,他的灵魂他的心灵前所未有的踏实。


    也有几分不甘,此刻他只能短暂拥住她,今后长长久久还没有到来。


    指腹轻轻滑过她的面颊,触碰到她的下颌,那弧度让他指尖一顿,不过半月时间她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瘦得像一张薄纸,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杆细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情欲,只留下柔和温存在林蓁面颊上耳畔边鬓发里亲了又亲。


    她在他怀里,一切已足够。


    时彦简要述说自己攀岩躲过一劫和接下来计划,他会将计就计现下就回皇城,想法儿让父亲重掌兵权,萧忱回皇城时才有与他对抗的力量。


    林蓁在此等待毅勇侯府管家,到时和棺柩一起回皇城,现在林蓁处于孝期,白莲教闹事亦未完全平息,萧忱大概率暂时没功夫来纠缠。若时间允许,也可以跟随梅棠大人把御史台之事做完再回去。


    林蓁担心道:“对上萧忱,你有几成把握?”


    时彦掩下心中担忧,尽量平淡语调:“事在人为,我快死了都能柳暗花明,对付他事情还没糟糕到快死的程度。”


    林蓁搂紧他说不出话,前方风险两人心照不宣,即便刀山火海现下也只能义无反顾全力以赴。


    “你不要死。”默了许久,林蓁喃喃嘱托。


    “已经死过一次,不会再淌进同一条河”,时彦语气轻松,突然伸手从脖颈上摘下一个物什。


    他把手伸到林蓁眼前,那块翡翠十字架项链在他掌心泛出盈盈绿光。


    林蓁愣愣看着十字架,去岁时她就把它摘了下来,随手丢在了静苑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他竟然自己戴上了它。


    时彦动作轻缓,将十字架重新戴上林蓁脖颈,待她戴好后,他微微低头,亲亲她的脖颈,又亲亲十字架所在的胸口。


    “两世妈妈都保佑你,我也是”,时彦温暖浅笑,“你会平安无虞。”


    时彦身形融入窗棂外的黑暗,林蓁站在窗前望向夜空中的明月,手指轻轻抚摸着胸口十字架,它很温暖,帖服在自己胸口,像温柔的吻还在那儿。


    月亮变得朦胧,眼泪悄然滑落,林蓁心里涌起久违的安然,时彦没有死,她不是一个噩运缠身的人。


    她可以做一些事,初心不改。


    第107章 第 107 章 是水乳交融的夫妻


    梧桐叶染上两分黄, 南归雁阵在无垠天空阵阵鸣叫不断改变队形,白莲教骚乱平息时已是九月初秋。


    萧忱从衡州回潭州必会经过湘阳县,林蓁从旁人口中知道他的动向,在她的坚持下, 早早跟随梅棠到潭州下面县乡继续当初废太子旧部剿杀案的查核事宜。那些没籍为婢曾经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们, 名册上十之九八, 已不在人世, 幸存至今的官婢各个形容枯槁,听闻有可能脱离奴籍恢复自由, 无不热泪盈眶感恩天子功德。


    林蓁难免感慨,记忆中模糊的母亲可以搂紧她的孩子们,对


    着自己和弟弟开心欢笑,实在不知该说是悲惨还是有一点点幸运。惟愿把各种证词核验得完备再完备一些,给这些在世或已不在世的可怜女子们重见天日机会。


    等林蓁再回湘阳县时, 得知萧忱已回皇城, 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被萧忱放回的云娘转交她一封信。萧忱在信中正色庄容, 慰她节哀,嘱她为母亲的事多费心思, 他在皇城等她归来,共为母亲拨云见日, 到时望她不负所学, 继续为百姓谋安, 为社稷谋策。


    云娘递这封信时忧心忡忡,林蓁看过后把信直接给她看,浅笑安慰道:“不久后母亲就会沉冤昭雪,我需守丧三年, 三年内都不用担心。”


    她眼角嘴角均翘起弧度,长长羽睫却垂落掩去眸中忧色,按脚程计算,时彦应已回了皇城,但并未听闻任何毅勇侯起复消息,是他路上遭遇不测,还是皇城局势已被萧忱牢牢掌控,林蓁不想刻意去想那些更坏的结果。


    以为方怀简跟随萧忱一起回了皇城,岂知他还去潭州云鹭书院呆了几日,临走时特地来探望林蓁。


    那个寂静黄昏,方怀简站在林蓁面前,目光微凝,林蓁面色不再憔悴,眼神中又有了往日光彩和坚韧,她没有如上次在月华寺时周身冷冽排斥他,神情是久违的清明与安宁。


    知道她在丧期里强打精神,跟着梅棠走访潭州下面许多县乡,方怀简有千言万语在心头翻滚,几夜未眠想出来的腹稿滚瓜烂熟却不知如何启口。


    终是林蓁先启口,知道时彦无事,对方怀简的恨意淡了些许,梦里他毫无防备被萧忱背刺,再见方怀简,林蓁心里还是为梦里情景悸动。


    “若萧忱顺利,回皇城后想必你会高升,你自认是他工具,你也不在意,但萧忱如何想谁也不知道,他心机深沉,你多小心,莫要飞鸟尽良弓藏。”


    林蓁语气平淡,可她的关切瞬间撕开方怀简心中笼网,僵直身体变得柔和,眼中也有了光火,他轻轻叹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谢谢!”


    被暗翳遮挡住的光芒重新耀亮,方怀简心中重新生起了火,他目光格外柔和,语气藏不住温暖与愉悦,他舔了舔嘴角,似乎思索如何措辞,试探道:“等我们都回皇城时,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的激动他的心思尽在林蓁眼里,可她不知道怎么说,告诉他真相让他站在自己这边和时彦一起与萧忱对立?他和时彦一样,带着他的家族投入到这场皇权争夺,林蓁没有把握和底气赌方怀简的选择,在最接近成功那刻为她放弃一切。


    “我没有任何心思,我还有很长丧期,你好好为自己打算,不要再考虑我。”


    林蓁望着他,心中情绪繁杂,轻轻摇了摇头,她知道,都是既定命运的安排,萧忱或许会笑到最后,方怀简就别再跟着自己折腾。


    “不会的!以后再没什么烦心事,萧忱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你不需要有任何顾虑!”


    林蓁脸上闪过一丝淡笑,她没再多说,摇头幅度却越来越大,“记住我的话,别再考虑我。”


    时间近九月底,梅棠等人已先行回了皇城,林蓁终于等来毅勇侯府大管家,他带着从皇城运来的上好棺柩,在湘阳县月华寺里给“时彦”换了棺椁做了法事,一行人才重新启程返回。


    据林蓁观察,毅勇侯府出来的众人似乎没人知道时彦假死,回皇城路上气氛低沉,毅勇侯仍然赋闲在家,唯一好消息时姝有了身孕,可她和萧策都在封地呆着,皇城里的几位皇子已被禁锢,他们根本不敢有回皇城的心思。


    整日面对厚重棺椁,林蓁心情益发沉重,不知时彦是否遭遇不测,每每想及此心口就缓不过气,她强撑精神,在脆弱希望中离皇城越来越近。


    深秋时节,棺椁终于运回毅勇侯府,建安帝下诏为时彦厚葬,礼仪繁复,阵容盛大。谢氏早就卧床不起,毅勇侯时世诚和时隽操持了整个仪式。葬仪上,林蓁再见萧忱与方怀简,萧忱冷峻面容上只有深深哀悼,他慰藉时世诚几句,似乎没有瞧见白压压披麻戴孝人群中的自己。


    葬仪结束,按礼制林蓁应在侯府和众人一起为时彦守丧,可毅勇侯时世诚罕见开口,让林蓁独自去静苑守丧,呆在府里让谢氏看到,影响谢氏休养。


    在听到毅勇侯吩咐的那刻,林蓁沉郁心中许久的焦灼和不安终于消散,从时彦离开湘阳县衙时,无数个日夜,她都在为他担忧,惧怕听到最坏的消息,恐他已不在人世。回来后一直到葬仪结束,侯府家人们都神情哀恸,林蓁实在辨不出真假,也不敢偷问,公爹素来待人和善,若不是知道什么,绝不会在侯府风雨飘摇时刻遣自己单独去静苑,林蓁捂住胸口,激动得哭泣,只是这次不再是哀伤,心中喜悦在无尽眼泪中尽情释放。


    回到久别静苑,林蓁心情和当初离开时大不相同,虽然皇城时局没什么变化,萧忱已完全控制住局面,荣登大宝似乎指日可待,可一想到时彦没有死,还在为反击萧忱在暗黑处奔忙,林蓁就觉得,希望还有,就在前方。


    她每日早早熄灯,和衣躺在床上等着时彦,一连等了两夜,等得自己不知不觉睡着时彦都没有来。林蓁不信别的可能,第三夜,继续等。


    三更锣鼓声在夜晚传得悠远,躺在床上林蓁眼皮子开始打架,就在困意袭来,她又快睡着时,门扉吱呀一声,一个高大人影悄悄闪进了屋。


    困意全消,林蓁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虽没有亮灯,但眼睛早就适应黑暗,那熟悉高大挺拔人影除了时彦再没别人!


    “阿彦!”林蓁轻轻唤了一声。


    声音温柔激动颤栗,像启动时彦身上某个机关,林蓁想趿上鞋,在床沿边还没有坐稳,时彦突地已闪到她身旁,瞬间压住了她。


    林蓁被扑倒在床上,肩膀被时彦紧紧拥住,他密密地吻着她的脸。


    心跳剧烈,时彦温暖气息和熟悉味道充斥着她的鼻腔,思维被他的吻打乱,她想问些什么说些什么的,此刻什么都想不起来。


    脸瞬间滚烫,身体难以控制地轻轻颤动,每一寸肌肤都在回应他的触碰,身体里涌动着无法抗拒的力量让她不能自已紧紧缠绕他。


    林蓁捧起时彦面庞,珍视地看着他,回应着他的吻,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滑落。


    “蓁蓁,我回来了”,时彦声音低沉,带着一路奔波的暗哑,却又无比清晰真实,“我们再不分开。”


    虽然周遭昏黑,但时彦眼眸像漆黑夜空里的星星,钻石般闪耀,林蓁对着这样一束光亮,心里似被倏地点燃了火苗,火焰越来越大,变成烟花,绽放得绚丽炽烈,所有的焦灼孤独期盼都在轻柔缠绵的吻中消散无踪,烟花消散又绽开,心中被满足填满。


    时彦的吻渐渐发散,柔软躯体的热度烫得彼此衣裳悄然间落到暗处,时彦的手带着林蓁一寸寸触碰他。


    曾经夜晚无数次,他们彼此极其喜欢之事。


    璀璨光芒在胸腔中炸开,林蓁似乎能看清彼此一切,肌肤或嫩嫩软软或鼓鼓囊囊,林蓁闭上眼,感受胸腔中的烟花顺着奔腾血液绽放到四肢百骸,烟花散落时的星星点点缓缓坠入血液肌肤骨骼,又引发新一轮璀璨,此起彼伏,此消彼长,整个人浸泡在一种无法言喻愉悦幸福中。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肌肤,指腹下是一道道狰狞伤痕,她手指颤抖着,仿佛曾经他的疼痛传递回了她,手掌上粘湿的都是他的汗水,时彦浑身汗津津,林蓁摸索着,探寻着他每一寸肌肤每一道伤口,好似这样做就能快速消弭它们。


    她的泪水湿了他的脸颊,而她指腹触碰他的眉眼时,也被汩汩液体浸染得如在拨弄一弯温泉。


    两个人紧紧缠绕着彼此,在寂静黑暗里,无声流泪,泪水交融,带出积压在心底的委屈爱恋缱绻,它们倾泻而出,一遍遍冲刷彼此所有的悔意难过和想念……


    时彦一遍遍不停地吻,似乎永远不会餍足,这一次蓁蓁真的回来了,身心唯一地奔回自己,不再责骂自己怨恨自己抗拒自己,他想吻她进入自己骨血,再不会让她溜走。


    无比幸运和幸福,命运将这样美好的她再次带回给他,是他不敢奢求的圆满,时彦满足,感恩,更有坚定,既然这份幸运幸福重新回到自己怀抱,他不会让其再次沾染上任何遗憾。


    他深深紧拥她,林蓁流着泪不停歇上下抚着他的腰身,无与伦比的宽厚和纵容。


    分不清谁的心跳声,咚咚声响震彻时彦耳畔,每一下都敲在他的魂魄上,为他摇旗呐喊,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完满,心中涌出一股撼天动地气力,勇猛骁健,让他心甘情愿无所畏惧为林蓁做任何事。


    比任何一次都心有灵犀,两人懂得


    彼此,需要彼此,熔化彼此,至乐至善……


    是水乳交融的夫妻,不是偷摸见不得光亮的私情,时彦唇齿间彼此眼泪咸涩,可却觉得异常甘美,他在心中发誓,他会拥着这份幸运与感激,守护怀中人的平安和愿望,守护他俩长长久久,直到这个世界消逝。


    第108章 第 108 章 请陛下为臣赐婚


    小说圆满大结局中, 萧忱杀伐果断解决了所有威胁到他帝位的皇子,付出明晖死在他怀中代价,和时姝相伴到最后荣登大宝。


    现实里,谋害建安帝的两位皇子本就证据确凿下狱, 在萧忱回皇城后不久人头齐齐落地, 对他皇位有威胁的仅剩大皇子, 而大皇子被带回皇城的白莲教护法指认, 与白莲教暗中勾结,也被投进大理寺牢狱, 似乎命不久矣。


    一切都按部就班快速奔向原剧情终点,除了毅勇侯时世诚,他是原剧情中早逝的人物,现在被褫夺守卫皇城兵权,在侯府为时彦服丧。


    每周时彦会在深夜潜回静苑一两次, 给林蓁带来外面最新消息。没有什么好消息, 建安帝被两位皇子毒害后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在时世诚离开宫城回府赋闲后, 现在建安帝被萧忱的人完全控制,已经彻底不认识人了, 活着意义只剩下成为萧忱傀儡,指望时世诚重掌兵权对抗萧忱的可能微乎其微。


    晚秋深夜, 霜华初凝, 枝头残叶被偶尔刮过的冷风吹得沙沙作响。


    床榻上男女紧拥在一起, 额头抵着额头,唇瓣对着唇瓣,唇齿交融肌肤紧贴,彼此完美契合的温暖甜蜜让两人暂时忘却了所有烦忧, 相互身心慰藉中,仿佛只要两人相拥在一起,就能抵御外界风声鹤唳里的所有寒冻和霾雾。


    在喘息和呜咽声中,时彦告诉林蓁,建安帝已下诏传位萧忱,宫中正为萧忱登基大典日夜忙碌准备。


    林蓁呼吸微滞,每一个字都落在她心上,冰得她心口一颤,时彦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待尘埃落地,萧忱就会来找自己,让自己答应他?


    她怔怔看着时彦眼睛,仿佛没有听懂,又似听得太过分明,嘴唇轻动,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发出一字半语,喉咙里被堵住了所有言语,只剩静默。


    抚在时彦腰间的手指无意识用力,紧紧按攥住他的腰身,似要借此攫住一丝真实,抵御心头翻涌的惧怕。


    她忽地抬头,眼中水光潋滟,泪珠挂在眼角倔强地不肯坠下,唇瓣贴上时彦的唇,带着急切与无措,肆无忌惮吮吸他咬他。


    完全不同过往的温软,林蓁的吻让时彦尝受到痛楚和铁锈味,可他任由她攫住自己的呼吸,默默承受,由着她攀附啃噬激荡,仿佛这是他俩这辈子最后一个吻最后一次相拥。


    不知多久,林蓁唇间力道渐渐放松,动作慢慢停歇,凌乱呼吸也缓缓平复,她在时彦的下方慢慢往下缩,缩到他的胸口,脸颊贴着他火热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闷闷地细声哭了起来,哭声闷在喉间,不想让任何人听见。


    时彦的手缓缓抚过她的乌发,带着不急不缓安抚,他低头亲吻她的发顶,温热气息落在她的鬓角,声音有些犹豫:“有一个主意,但是是一场豪赌,赌上你我许多人性命,成则生败立死。”


    林蓁抬眸,眼中闪着光:“是什么?”


    *


    天高云淡秋深露冷,静苑里屋檐下挂着白绫,琉璃灯也换成白灯笼,秋风拂过,满苑凄清。林蓁坐在窗棂边,呆呆望着院中那棵老樟树。它高大粗壮,枝叶依旧繁茂,遮挡住院落里大半阳光,绿叶在风中舞动不歇,不知人间悲喜春去秋来,自顾自展现生命气息。


    忽然,一道黑影自檐角掠过,迅疾如电,连檐下白绫都未能掀起半分晃荡。林蓁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怀疑自己恍惚,刚想抬手揉揉眼睛,窗棂前已站着一位玄衣男子,衣角似乎还带着一丝风寒,微微摆动。


    明晖挂着浅浅笑意,淡淡看着她。


    林蓁尚未来得及惊讶,他已翻窗而入,动作轻盈如燕,靴尖落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林蓁连忙关紧窗棂,方才转身看向明晖,担心地问:“你怎么白天来这儿?”


    明晖淡然道:“若不是怕你害怕,我可以从正门进来。”


    他背着手,姿态闲适,仿佛没看到静苑里半分白色,不沾分毫凄凉:“我要走了,再不回来。”


    “你自保重,成亲前多磨磨他。”


    他尾音轻佻,眼里还带着笑,好像不知一身素缟的林蓁已是孀妇。


    林蓁听时彦提过,萧忱凭借白莲教众名册,大肆搜捕白莲教各地骨干人员,朝廷几十年心腹大患白莲教即将寿终正寝。这一切应该都是明晖与萧忱交易。


    林蓁微微叹口气:“谢谢你来探望,你不看他登基再走么。”


    “不关我事,他允诺登基时会大赦天下,包括你去潭州查的废太子旧部的案子,我是来感谢你”,明晖随意抬手,将鬓边几缕发丝拨到耳后,动作自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没有你去潭州忙碌几个月,他就是大赦,这个事情还是理不清。”


    “世上再没有明晖,愿你得偿所愿,早生贵子,我会祝福你。”


    林蓁垂眸咬紧了唇,他以为自己愿望是和方怀简成亲,他的祝福她根本不想要。


    不过,也没必要再多解释,明晖换回女儿身,从此过上想要的生活,这已经很好。


    “你多保重,别让萧忱再知道你的任何消息。”


    明晖似笑非笑应了一声:“我明白。”


    虽然明晖自觉没有危险,但他仍是原来男子打扮,还是朝廷通缉白莲教重犯,林蓁不敢多留他,催他小心离去莫要被人瞧见。


    她小心翼翼打开窗棂,只漏出一条窄窄缝隙向外张望,却见云娘慌慌张张跨过院门跑了过来。


    她脸色煞白脚步慌乱,林蓁看着她的脸色心也跟着乱了,隔着窗棂问道:“云娘,怎么了?”


    云娘驻了脚步往窗棂这边看,声音发颤:“萧忱,不,陛下来了!马上进来!”


    屋内寂静,只有樟树树叶沙沙声从窗缝漏进,林蓁的脸突的罩上一层晦暗,只顿了一息,她飞速合上窗棂,转身对明晖道:“你不要出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她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不容置喙要求明晖:“你躲到衣柜里,或者床下也行,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


    “萧忱看到我,并没有什么”,看着林蓁慌乱紧张神情,明晖有些不解,萧忱想杀自己,有许多机会,不会选择此处多添不便。


    见明晖杵着不动,林蓁心急如焚,但此刻时间紧迫,她实在顾不上明晖,口中重复着“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她快步走到门边,拿起立在门后的一根长长竹竿和卷起的白色丧幡,深吸一口气后出了门。


    门在明晖眼前重重合上,他抿了抿唇,走到门扉边微微垂首,眼睛贴着门缝看向屋外。


    林蓁紧握竹竿和丧幡,步伐急促,快步走到樟树树干边,她抬头望了望,将竹竿高高举起,小心翼翼地将丧幡挂在树枝之上,长长的白色丧幡垂了下来,在树枝间微微晃动,幡布最上方一角挂着一个铃铛。


    她终于放下竹竿,将它横放在院角,随即走到云娘身边和她说了几句话,云娘点点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匆匆离去。


    秋风吹入院内每个角落,林蓁被冷风刺得格外清醒,她站在白色丧幡下,眉眼中透着冷凝肃穆,静静看向空荡荡门口,等着萧忱到来。


    门口现出一群人影,都是宫廷内侍装扮,林蓁微微张口,缓缓吐出口气。


    为首者萧忱身形挺立,气度非凡,皇袍如天上旭日,光华闪耀,金色龙纹盘旋腾跃,每一片龙鳞都亮若星辰,他每一步都稳沉坚定,带着无尽尊贵与权威,万物都在他的脚下低头臣服。


    许久未如此近距离相见,他威仪冷肃睥睨一切气质越发强大,众生命运,似乎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不等人走近,林蓁俯身跪地,“臣女拜见陛下。”


    萧忱跨过院门,离林蓁丈余处停下脚步,目光看向跪俯在地的林蓁。


    她浑身素缟,身形纤弱柔顺,深深埋首,乌黑亮泽鬓发下长长脖颈发出玉般光泽,让人忍不住遐想,想抚上摸一摸,是不是也像玉般温润滑腻。


    她会温顺垂下脖颈,盼着自己的温存,很快。


    “免礼。”萧忱意外,声音轻得不似自己,似乎语气重些就会惊扰到眼前破碎感满满的美人,让她更添怜弱。


    林蓁轻轻起身,神色恭然敬畏,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平静自然,目光始终停留在地面,不与萧忱对视。


    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风声都像被沉寂吞没,原本还在轻轻摇曳的


    丧幡也停止拂动,悬挂在林蓁头顶,让一身素缟的她更显无助可怜。


    萧忱的手背在身后,整个人像一座巍然不动山岳,沉稳中带着气势逼人的威压。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道温润声音打破了寂静:“林蓁,你在潭州立惠民之功,陛下令你守丧三月代替三年,即日起除服,官复原职。”


    林蓁愕然抬眸,目光落在说话之人身上,她太熟悉他的声音。


    方怀简站在萧忱半个人身之后,他穿着三品绯色官服,端正清贵,目光山泉般清澈温和,院中冷冽气氛似乎都被他温暖形容消融了几分。


    “三日后陛下登基大典,陛下仁厚,会大赦天下,不过毅勇侯能否起复,得看你的意思。”


    方怀简微微挑眉,与林蓁对视目光中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林蓁挪开了视线,目光继续看向自己脚下。


    与设想情形大相径庭,该说些什么呢,她得尽力拖延时间,让萧忱离自己近一些。


    林蓁默了片刻,启口道:“臣女,臣女——”


    她的声音很轻,头又稍稍下垂,萧忱只看到林蓁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发出几个听不太清的音节,他向林蓁走近了两步,问道:“林蓁,你意下如何?”


    “毅勇侯心怀叵测,与魏王萧策勾连,若你官复原职劝服他在家自省,朕也可不追究此事。”


    萧忱声音低沉悠缓,平静得让人惶恐不安。


    他离自己已近在咫尺,林蓁想到接下来之事,身体绷紧,她双腿一软,重新跪俯在萧忱脚下,喉咙发紧,声音暗哑:“臣女谢陛下恩典,臣女愿为大周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柔顺形态柔美话语实在动人心弦,萧忱唇角浮现出一丝微不可查笑意,他缓步走向林蓁,微微躬身,想拉起脚下人:“林蓁,你与朕是什么关系,你对朕,不必如此。”


    金光耀眼的袖袍伸向林蓁,就在萧忱指尖触及林蓁的那瞬,电光火石间,一道绯红身影倏然跪落在林蓁身旁。


    林蓁身侧,方怀简双膝重重叩地,绯色官袍在地面铺开,连接上林蓁身上的白,让那素缟更刺眼寒凉。


    方怀简脊背挺直,仰首看向萧忱,温润面容上有浅浅笑意:“陛下,臣心悦林蓁,臣斗胆,请陛下为臣与林蓁赐婚。”语调平静而清晰,似乎是早已深思熟虑多遍的决意。


    可这句话如惊雷般炸响,院内空气似乎都被激起无形涟漪。


    林蓁俯身,柔软背脊微抖了一瞬。


    萧忱的手悬在半空,随即他收回手直起身体,冷眼看向跪在地上的方怀简,微嗤了一声:“赐婚?”


    长长丧幡悬在三人头顶,似感受到方怀简惊雷般的声波,微微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