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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121章 第121章


    后怕涌上心头, 长孙无忌紧紧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似要将她糅进身体里。


    而被牢牢锁着的莫婤也觉无比心安,乖乖地将身子又软了几分, 还配合地往里钻了钻。


    两人相拥良久,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静止, 唯有彼此猛烈的心跳声和愈发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许久, 她抬起头, 双颊若娇花般粉嫩, 羽睫上还挂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低头轻轻帮她舔掉,瞧着眼睫如羽蝶颤动翅膀, 不禁溢出几声低沉地笑,无比怜惜地道:


    “我来陪你, 不怕了。”


    “嗯!”


    重重颔首,她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在他面前她向来坦然。她不是怕天花, 更不是怕那疯婆娘, 却最是害怕孤独。


    平复半晌后,他们便收拾起带来的东西。


    接过他递来的包裹,打开一瞧, 莫婤惊


    讶道:“怎这般多?!”


    里头除了三五身男子衣袍外,其余竟皆是女子的襦裙,约莫十来件, 还都是时新的款式。


    “托太医让成衣铺的掌柜挑的,要的小娘子们最喜欢的款式。”他漫不经心道,双眸宠溺地瞧着她对着铜镜,比划襦裙是否合身。


    其实, 是他不愿让别的男子帮她挑选衣裙,便将尺码和要求都写在了字条上,请出坊的太医找了家最近的成衣铺子,让掌柜迅速备齐后塞了进来。


    买得匆忙,幸而看起来她还算喜欢。


    暗自舒了口气,他又陪着她整理起太医们留下的药箱。


    孙太医的药箱中,除了有一大坛酒精外,其余多为治疗疠风的药材,如大风子、苦参、黄芪、连翘等。


    还好黄芪和连翘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对天花同样有效。


    宁太医的药箱与孙太医大致相同,但她在里头发现了个羊皮褡裢,里头竟是成套的柳叶刀、镊子、平刃刀、牛角柄银圆针……还找到捆不小的桑皮线。


    此线是用桑树的根皮制成,具有清热解毒、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最大的优点是无需拆线,会随着伤口的愈合而融合在肉中,稳娘们用来缝宫颈的就多是它。


    而长孙无忌带回来的医药箱就更杂了些,她竟惊喜地翻找到了能提高免疫力的忍冬(金银花)和菘蓝根(板蓝根)。


    用灶房中的大铁锅,各熬了一大锅后,两人正喝着,院门就被敲响了。


    长孙无忌蒙了面,套了件新幂篱,行至院门前问道:“谁?”


    “公子,坊主让我们来同你们送吃食的!”门外传来一小医女清亮的声儿,“坊主说,你们应是自个儿做更放心,送的便是生食!”


    探出头的莫婤也听见了,忙罩上幂篱跑来问道:“坊中的粮食还够吗?黎坊主若有人脉定要多囤些!”


    “娘子放心,才收了轮宿麦,都堆在粮仓还未来得及卖呢!”小医女兴奋地回道,“坊中众人吃的果蔬皆是我们自个儿田里种的,还养了群下鸡子的老母鸡呢!”


    听罢,莫婤松了口气,古代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竟在这时展现出了它的优势。


    让小医女把粮食放门外后离远些,他们将门开了个小缝把草篓拖进了院中,莫婤又将方才拾掇好的忍冬和菘蓝根分了一半,用草绳捆着塞了出去,还搭上了包银钿。


    “这是报酬,定要让坊主收下。”关了门,她朗声道,“这两种药材熬出的汤药,喝了能防天花,若坊主有人脉定要多收些!”


    送走小医女后,他们点了点食材。


    约莫十斤重的面粉,应是新一茬宿麦,就是冬小麦,新鲜磨成的,微微泛黄,还带着些麦子的清香。


    各种叶子菜一大捆,三根莲藕,两条茄子,竟还有一小筐热腾腾的鸡子。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感叹两句后,她捡了两个鸡子,抓了把菠菜往灶房走去。


    而长孙无忌笑着摇了摇头,按她的习惯,连草篓带菜皆消毒后,搬进了屋中。


    他就说婤婤最是心善。她是宫中来的贵人,黎坊主也有求于她,在粮食还算充裕的情况下,自要奉她为上宾。更何况她也还了银钱和更为珍贵的药材。


    思及此,长孙无忌总觉事态有些不妙,看来他早做打算啊……


    晌午已至,长孙无忌揉面,莫婤洗菜煎鸡子,两人一道做了碗香喷喷的菠菜鸡蛋面。


    饭后歇了半个时辰,她终是心急了起来,绕着屋子转悠。


    “这般久了,朝中怎还未派人来?”


    拉她坐于床上,长孙无忌道:“朝中定须备齐防疾之物,耽误了些时辰,你先睡个午觉存些气力,醒来时他们说不定就到了!”


    听他这般说,她顿感困意袭来,昨夜几乎整宿没敢熟睡,现今他一劝就打个哈欠了。


    “你不歇会儿吗?”瞬时眼皮就睁不开了,她躺上床迷迷糊糊地问道。


    “我看着你睡。”他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


    西沉的红日,将天边晕染得一片瑰丽,其间夹杂着似有似无的血色。


    余晖透过破子窗棂,丝丝缕缕地洒进屋内,床上的女子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眸。


    “阿忌——”


    听见喊声,长孙无忌忙疾行而来,绕过屏风,拉了下屏风前垂着的麻绳。


    这是莫婤想的法子,麻绳固定在屏风上,一端供人扯,另一端则坠个束颈鼓腹小瓦罐。


    轻轻一拉,罐口微微倾斜倒出些酒精,既方便净手,又能放于固定位置公用。


    净手后,行至床旁,方坐下来,她便像个树懒般抱了上来。


    “呵呵——想我了?”轻拂着她的发,他柔声问道。


    “梦中都是你,好开心啊!”她还未完全醒,糯糯地撒娇道,“你去何处了。”


    “去外头逛了逛,找二道贩买了些米面生肉,你说有用的那几种药材也收了些。”他话音刚落,莫婤骤然清醒,急急问道:“坊中疫症呢?”


    捧着她红扑扑的小脸亲了口,他瞧着她忽而亮起的双眼,忍下心头的怒意,温声道:


    “武侯铺正挨家挨户缉拿疑犯,但至今只抓获了三人,皆是浑身脓疮,已在押来的路上;他们还遵圣上旨意,把控了坊中所有医馆药坊,就等太医来配合救治。”


    听罢,她翻身而起,一面迅速穿着衫裙,一面问道:“那太医呢?已到安兴坊了?”


    长孙无忌却是迟迟未答,莫婤拧头欲催促他,却见他向来平静无波的眼中,溢满了心疼。


    盘发的动作止住,她缓缓道:“说罢,我都能接受。”


    思及方才收到的暗报,他冷笑一声道:


    “原太医署已筹备好人手,正欲出发,尹德妃忽而晕倒于宫中,经太医整治已有三月身孕,此前平安脉竟未发现,尹德妃觉太医署同人勾结,欲谋害皇嗣,哀求圣上彻查。”


    “就因这,太医就出不来了?”莫婤顿觉荒谬,安兴坊这么多条人命竟抵不过尹德妃莫须有的怀疑?


    “自不会,李渊还未昏庸至此,他怒斥了尹德妃。”长孙无忌话锋一转道,“只是太医们还未踏出宫门,张婕妤又觉腹中胎儿不适,还见了红。”


    “所以太医署又折返了?”她愣愣地问。


    长孙无忌颔首道:“裴寂大人言,定是上天警示,今日太医不宜出宫,否则恐不利于皇嗣,于万民亦有血光之灾。圣上召了太史令,观天象、卜吉凶,其言太医们应七日后出宫。”


    “什么?”她顿觉心头似被火焚烧,怒气直冲脑仁,按了按疯狂跳动的太阳穴道,“坊中百姓可等不了这么久了!”


    “婤婤想做甚便去罢。”长孙无忌拿过她手中的梳篦,将她垂落腰间的长发盘起道,“纵碧落黄泉,吾亦相伴君侧!”


    霞光渐散,天色转暗,安兴坊中,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


    巷弄间,一铺子虽门窗紧闭,但门缝和窗棂格子的桑皮纸透出些微光,昭告着里头仍有人。


    忽而,这铺子的大门被敲响。


    “谁啊?今日不营生!”


    铺中清点药材的老掌柜疑惑地挠了挠头,又无奈地瞧了眼坐于交椅上的官爷,高声答道。


    外头分明是一女声,她却自述道:“下官乃嗣昌局官员莫婤,有要事相商!”


    听罢,掌柜骤然软了腿,抖抖嗖嗖道:“你……你别骗人,你定是染上天花的妖女,哄我同你开门的!今日你可是啃到硬骨头了……”


    掌柜正威胁着,一旁坐着的金吾卫将士却蓦地起身,快步行至门前,开了门。


    “毛头小子就是心急,你……”


    老掌柜正欲劝阻,就见那金吾卫同那包裹严实的女子恭敬行礼,高昂道:


    “莫君,末将听候差遣!”


    此间药房不大,因而只有他一人留守,没成想竟得见军中神女,他自兴奋不已,回去又能与同袍吹嘘颇久了!


    “现坊中疫症横行,我须些防治的药,若这铺中还有坐诊的医者,我也需他来帮忙……”见他识得自己,莫婤忙将她所须一一道来。


    金吾卫听不懂,但他一口应下。


    自不是他因着崇拜胡来,而是他们所有武侯铺皆得了圣旨,配合太医们救治天花,还让太医们归莫君统领。


    虽现今太医们未至,但若是让他们配合莫君,金吾卫中定无人不应!


    只是他应下后,却对这铺中药材一窍不通,只好拉过一旁躲清闲的掌柜。


    掌柜见是一女官,心中本怀疑、轻视,但被这金吾卫死盯着,他只能装出恭顺的样子,几番交谈后,却被其折服。


    只因她用药、医理等比他深厚颇多。


    更妙的是她给出的方子,他虽未曾听闻,但只需稍一琢磨其所用药、配比,就觉精准无比。


    心头叹服,对其所嘱之事自是细细记下,还承诺明日一早定叫上铺中所有医


    者于疠人坊救疫。


    “莫君,明日见!”


    临走前,见官兵精神抖擞地喊道,莫婤颇觉亲切,笑弯了眼却不忘告诫:


    “我包得这般严实,怎认得出的?这老者可没说错,若有人仿我名儿,你们也乖乖束手就擒?”


    听罢,官差心中一凛,牢记后,欲传与同袍。


    孺子可教地颔首,她取出鱼袋中的鱼符,同他仔细验证后,方同长孙无忌往下一家医馆走去。


    兴安坊虽不大,但坊中药铺和医馆也不少,幸而黎坊主赞助了辆马车,幸而第一间铺子的金吾卫,给了他们武侯铺管控的铺子的位置。


    将士们皆颇为配合,有他们作保,在三更天时,她便将坊中所有药铺、医馆召集了起来。


    而此时,太极殿中,华烛熠熠,金砖铺地。


    独李世民一人跪于大殿中央。


    第122章 第122章 第122章


    “王爷您走罢, 皇上早已去了张婕妤宫中啊!”守了李世民半宿的大太监终是不忍,上前劝道。


    自太医被召回后,得到消息的秦王便在太极殿中一跪不起, 李渊不见,他们也请不走。


    夜已深, 若他再这样跪下去,膝盖恐就废了啊。


    “大大, 我等父皇回来。”


    李世民仍固执地跪在原地, 免冠跣足, 身着素服,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熬得通红, 直直凝视着高台上那龙椅。


    这皇位到底有何魔力,让人面目全非, 让父子嫌隙手足相残,让赤子之心备受猜忌。


    他要怎么做才能保全自己和身边的人,是也要坐上那个位置吗……


    李渊的步辇正绕过太极殿, 见殿中还燃着灯, 皱眉问道:“那逆子还不肯走?”


    “王爷等着见您一面。”大太监低眉顺眼恭敬道。


    “倔马!”


    叹了口气,李渊缓步进了大殿发问:“你真未猜到朕为何要这般做?”


    威严的声儿从身后传来,李世民身形未动, 仍跪得笔直道:“儿臣不敢揣度圣意,但求圣上派太医增援安兴坊。”


    他已猜到多半是因阿婤升擢过快,原本未将她放进眼中的某些官员, 现已起了深深的忌惮。


    尤其是她还出自秦王府,在妇孺中有这般高的声望,不就是为他秦王府俘获人心吗?这更让他的政敌们如鲠在喉。


    但阿婤并不是仰仗着他们父子的偏帮,而是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升迁, 现今反倒要受他拖累。


    “此举,是她破局之关键,若她能凭己身救万民于水火,日后谁还敢置喙她为何官途顺遂?”李渊恨铁不成钢道,“成大事者,不可只顾眼前安稳,要为计之深远,这不是你当日讽你兄长的?”


    “父皇既已下旨让阿婤主导,为何还放任太医被阻于宫中?!”


    这些道理他自懂,但李渊分明故意选了最险的一步棋。


    “这是朕之过吗?朕何尝不是为她组建了最好的人手,但天降警示朕不得不防!休得再大逆不道,退下!”


    本就因此事不快的李渊,勃然大怒道。


    这些君君臣臣互相勾结的勾当,真以为他老糊涂了看不穿?若不是顾念旧情,若不是想看看还有什牛鬼蛇神跳出来,好一并厘清,他何至于被亲子质问!


    心头不爽,正欲狠狠踹李世民一脚,他竟敢躲开,稳稳起了身后,装模作样地恭敬告退。


    方出了殿门,就原形毕露,远远飘来句反问:“阿耶,她不是您最疼爱的小辈吗?您真忍心将她置于险境吗?”


    “哎——”


    一声叹息后,李渊坐于龙椅之上,回想着那声阿耶不禁泪如雨下,昔日小婤的亲切之语还回荡在耳畔——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


    疠人坊内,一偏僻的屋舍外竟挂了三把锁。


    此时,忽而响起了捯饬锁头的动静,屋里奄奄一息的女子骤然有了力气,拖着身子爬到门处,将流脓的脸紧紧抵至门缝处。


    “哒哒哒——”


    三道门锁俱被解开,门被缓缓推开,她拼命仰头,脓疮遍布的脸上扬起个得逞的笑,本就肿胀不堪的眼已乐成了条缝。


    救她的人终于来了。


    “啊——”


    还未来得及定睛细看,她高昂着的头就被猛地压下,脸上本就皮都撑得透明的脓疮,又一个个破开,疼得她哀嚎不止,顿觉眼鼻口都被恶臭的脓水糊住。


    身上也传来几声哀嚎,听着愈发熟悉,她用尽全身力推开身上的人,掀起破烂的裙擦了眼缝的脓水,仔细一瞧,不由冷笑两声道:


    “你们怎也被抓来了?”


    被推开的三人互相搀扶着坐了起来,见着是她,竟二话不说皆扑上前来同她撕打。


    一人抱她的腰,一人捆她的手,一人左右开弓扇她巴掌,边扇还边咒骂:“若不是你逃跑,坏了门主的大计,我等也不至于被扔下山做饵……”


    “念奴!”


    扇巴掌的女子还未骂完,就被另一女子呵斥住,三人不再咒骂,只是安静地换着法子折磨白衣女子。


    一直藏在窗后窃听的金吾卫飘然离去,将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与武侯铺。左武侯将军安修仁飞递入宫中时,正巧遇上了从太极殿出来的李世民……


    而召集完医者后的莫婤和长孙无忌,并未回疠人坊,而是按金吾卫们所知讯息,全坊找饲养奶牛的人家。


    但安兴坊中,只有几户人家零星散养着奶牛,翻找完最后也是唯一一家胡人开的奶牛坊后,莫婤情绪逐渐低落下来。


    压着心头的焦躁,她还是打起精神同胡女道谢,念着耽误了胡女歇息,遂用双倍的价钱买了头母牛。


    将母牛拴在院中,她心烦得睡不着,念及从前在牧场学的挤羊奶的手艺,摸着母牛胀鼓鼓的乳,便找了个干净的桶挤牛乳。


    于是,长孙无忌洗漱完出来后,就见着她披散着湿发,抱着小半桶牛乳发愣。


    “别着急,天亮后我去趟武侯铺。”


    摸了摸她的头,行至她身后帮她绞发,甚至还找准了她头上的穴位帮她按着,缓解疲劳。


    “你怎会的啊?”


    “过目不忘。”


    “哇,阿忌好厉害啊,最喜欢你了!”


    阖上眸享受着他的侍弄,她挤牛乳发泄一通后仍有些浮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开始同长孙无忌胡侃,指着怀中的牛乳道,


    “阿忌,我亲手挤的,好香,好想喝啊!”


    瞧她馋这口鲜乳,本已洗漱规整的他,却还是撩起衣袍,生火给她熬牛乳喝,还变戏法般地从午后买的粮中翻出块圆茶饼,掰了个边给牛乳提味去腥。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将他原本就神朗无比的面庞衬得更英俊了几分,她直勾勾地盯着,听闻锅中牛乳冒泡泡了,才转过头去咽口水。


    见她被牛乳吸引走了视线,他心头升起股失落,随即平静地问道:“这般喜欢牛乳啊?不过奶牛也能染上天花?”


    因奶牛坊的牛不少,他们分头行动时,莫婤便同他们描述了要找皮上有红点或是起了水泡的牛。


    长孙无忌稍一过心便有了猜测,怕引胡女恐慌坏婤婤的事,便一直未问,现正好能用来引


    回她的心神。


    “不是天花,是牛痘!”她回眸答道,注意力果又移回了他的身上。


    心下满意,长孙无忌瞧着她眼中闪动着零星的火光,明艳动人又自信张扬,觉着奶香竟有几分醉人。


    闭了闭眼,咽了咽喉,牵着她坐于自己腿上,让她半干的发再用火烘一烘,他按下心痒仔细听她讲:


    “我师父早著有防治天花的人痘法,就是用针在康健的人身上扎出个细孔后,取天花者的脓液涂于伤口处①。这法子虽有效,但还是太烈,不乏有全身出花而死者。”


    她一面回忆孙思邈给她的医书,一面还要现编说辞,脑子转得飞快。


    “不急,慢慢说。”


    摸了摸她已被火烤干的发,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一手轻拍哄着她,一手蒙上了她的双眸。


    “怎么了?”眼睫扫过滚烫的掌心,她不禁疑惑道。


    “火光太亮,你边讲也边歇会儿罢!”长孙无忌忍着笑意道。


    除了这些原因,他还为帮她藏起泄密的瞳。毕竟,她转悠的眼珠好像在同他说着——让我想想用何说辞才能圆过去。


    而在他面前从不设防的莫婤,果然未曾察觉半点不对,继续讲着:


    “此前我见过头牛也长了痘疮,竟同天花时的人痘一模一样,但它却只萎靡了几日便又生机勃勃了,我猜,它身上的痘烈性定更弱……”


    说着说着,她的声调渐渐低了下来。


    待她熟睡后,长孙无忌将她轻轻放回了床上,留了些火仍温着灶上的牛奶,按着她的描述,将患牛痘的牛的特征皆写了下来,甚至画了幅形象的画。


    黑白花片的奶牛,眼鼓得巨大,四只粗壮的罗圈腿中夹着连绵的乳,尖尖布满了红丘或卵圆的水泡;而公牛则多是密布在牛睾上。


    月光隐没,初阳穿云破雾,透过繁枝茂叶,在小院中洒下斑驳光影。


    “婤宝,药箱!”


    拉住喝了牛乳急急往外冲的莫婤,将她昨夜整理好的药箱挎于她肩上,见她乖乖望着他看迷糊了,不禁轻笑一声。


    “我走了!”


    心头感叹了句美色误事,她拥上长孙无忌的脖,亲了他一口后,盖上幂篱便奔去了前院。


    前院已站满了人,多数都背着药箱,让莫婤更惊讶的是,里头竟还有提着接产箱的稳娘。


    见她来了,最先围上来的是昨夜她都未曾见过的稳娘们。


    “莫大人,我们可是你带出来的娘子军,怎能少了我们!”前头一罩着幂篱的娇小娘子朗声道。


    她身旁一裹着接产服的妇人亦高声应和:“若说照料病患、防范疫症,我们定不会比他们差!”


    “我们可不差,莫大人让我们也来!”


    “莫大人别担心,我们能行!”


    “我们定能做的更好!”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稳娘们纷纷应和,其中的坚定之意、蓬勃气势,若排山倒海般压过院中,原本窃窃私语的医者们,皆停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出声的稳娘们。


    稳娘们经过嗣昌局严苛的定品校验,早已将消毒防护等意识深入骨髓,自比普通医者好上千万倍。


    只是她们皆为女子,在古代本就要承担照顾一家老小的重任,还要肩负接生的辛劳,她实在不忍再让她们抱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加入。


    因此,今晨回疠人坊时,她在一中品接生馆门前犹豫了许久。


    她想为她们争取证明自己的机会,却又怕这对她们而言更多是一种负担。


    最终,她仍是没敢去敲开她们的门,她深知自己现今在接生馆中的声望,只要她开口定是一呼百应,她却不想让她们盲目追随,到头来怨人怨己。


    没成想,她们竟自发而来,抱着我必定能行的决心,带给了她莫大的支持与鼓励。


    骤然,莫婤心头升起豪情万丈:你看!谁说女子不如男!


    有了稳娘们的加入,莫婤自是轻松许多,带着医者们培训如何防护时,也能让稳娘们帮着纠正。


    培训时用的护具,是稳娘们提供的接产服,自是比幂篱防护效果更好,让她不禁眼前一亮。


    见大伙儿基本掌握了防护手法和要点,她将众人分组,让一名稳娘领着三名医者一道练熟,自己则赶着马车风风火火出了疬人坊。


    而莫婤不知道的是,此时,毓麟居的稳娘们也在观音婢的带领下,开启了属于她们的战场。


    第123章 第123章 第123章


    天方既白, 一辆马车便停在了宫门前,上头下来一行女子。


    她们皆身着鸡心孔雀罗衫,外套藕丝长裙, 青丝利落盘起,只簪了金鹊银鹅各一丛。


    “来者何人?”


    兢兢业业守了一宿, 熬红了双眼的将士们,努力打起精神问道。


    “我等应秦王妃所召前来。”


    最前头的女子颔首恭敬道, 话音刚落便见秦王妃的女史明桃, 提着裙尾快步赶来。


    “有劳!”


    明桃掏出秦王妃的令牌, 同众将士道谢后,带着这一队女子进了宫门。


    整队人有五, 皆是毓麟居的高阶稳娘,明桃边领着她们阔步往前, 边快速地讲着:


    “嗣昌局的女官昨日通知你们时,应已同你们讲过张婕妤的产情,我再同你们说说宫中情形。


    昨日午后, 圣上之妃张婕妤忽见红, 此后便一直喊肚痛,太医们轮番诊治,稳婆都换了好几茬, 却仍未查明原因。


    圣上安抚其至三更,天还未亮她便又嚷起来,这般下去太医定是出不了宫的……”


    听明桃这般讲, 稳娘们皆眉头紧皱,虽长安已封锁了安兴坊出现天花的讯息,但同毓麟居和容焕阁交好的高官重臣颇多,掌柜们早便得了他们夫人的暗示。


    而她们昨日傍晚更是从嗣昌局卢晓妆女官处, 得知东家竟被困其中的消息,早已急得团团转,却未曾想东家已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心头愈发焦躁,她们的步子也迈得愈发大,行至张婕妤宫中,众稳娘便四散开来,紫烟诊脉、蔷姐儿摸肚儿、慈姑备药、玉梅和阿惠搜整偏殿。


    “你们干甚!放肆!”


    张婕妤何曾见过这架势,尖叫着不让人碰,殿中的贴身宫女和老嬷嬷们,欲上前撕开稳娘们,却被观音婢带的手下似老鹰捉小鸡般,一手一个死死拽住。


    昨日观音婢虽已同嗣昌局女官们商议后,让她们通知了毓麟居稳娘们,但她还未找到机会说服李渊,谁知三更天张婕妤又闹了起来。


    她趁机将此事说予李渊,李渊向来满意她这个儿媳,也知莫婤一手培养的稳娘们的本事,见她这般孝道,自一口应下。


    而观音婢更知张婕妤不会乖乖配合,专挑李渊上朝后,带着膀大腰圆的嬷嬷和习武的女史前来。


    此时,瞧着乱成一片的偏殿,她威严地高声道:


    “娘娘痛成这般,尔等不劝导其配合稳娘诊治,反纵容怂恿,是何居心?皇嗣但凡稍有闪失,尔等必诛九族!”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威仪堂堂、不怒自威,殿中骤然安静,挣扎的宫女嬷嬷们软了身子,连一直嘶喊的张婕妤也哑了几瞬。


    忽而记起她是宫妃,怎能被一小辈唬住,正欲张嘴嚷嚷,紫烟上前银针一闪,便让她彻底哑火。


    紧接着,紫烟的手搭上了张婕妤的脉,蔷姐儿也趁机用四步触诊摸了她的肚儿。


    这一诊一摸,哪还有不清楚的,虽隐隐有假性宫缩,但她表现得这般疼,八成是装的,两成是腹中孩儿真有异。


    太医稳婆们不敢实言更不敢下猛药,毓麟居的稳娘们却是半点不怵,摸着胎头已入盆,算了日子,怕真是那少见的两成,便几碗催产药灌下去,假宫缩成了真阵痛。


    “开台!”


    随着蔷姐儿一声令下,稳娘们配合默契、动作迅速,开始接生。


    此时,莫婤正赶着马车穿梭在安兴坊的街巷。


    无论是宽阔的街道,亦或是羊肠小巷,皆空空荡荡,独街巷尽头的井口石栏上,爬满了翠绿的青苔。


    从武侯铺出来后,她又赶着车敲响了记忆中,安兴坊内唯一一间高品接生馆祥鹤馆的门。


    幸而,经过嗣昌局定品校验后,接生馆皆严格遵守其颁布的规定,即使在兴安坊医药界已流传出天花的消息,即使多数稳娘已前去疠人坊支援,接生馆中仍有稳娘留守。  :


    待她表明身份后,开门的稳娘立即按她的请求,领她到了接生馆的东家申娘子的府邸。


    “莫大人,您怎来了?”申东家见她戴着幂篱,心头一紧,试探地问道,“大人,果是天花?”


    她沉重地颔首,申东家连连退后数步,绊上桌椅腿差些摔倒,回过神后更是转身一溜烟跑了。


    “诶——”


    话刚出口,就见东家朝她挥了挥手,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被独留在待客室,见东家闻天花变色,她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接生馆的东家们更


    是重利的商人,能默许稳娘们援助已是无私,她确是不能再强求其他了啊。


    虽早有料到,但见申东家都不肯与她谈一谈,她心头还是颇为丧气,平复半刻后,方起身欲去下一家。


    正跨过待客室的门槛,就见申东家戴着幂篱重新进了院子,瞧见她后还远远俯首,朝她行了个大礼。


    “申老板,不必如此!”她很是无奈道。


    虽有官威在身,但她断不是公报私仇、仗势欺人之人,她能理解东家的顾虑,日后也不会因此事为难她。


    “莫大人,我等人微言轻、势单力薄。”


    申东家不起身,只高声道,


    “但藐小粗贱的我们却受您庇护良多,只要您有言,我等必定力相助。何况在此等生死存亡之际,我等定会与您、与兴安坊共存亡!”


    莫婤心似战鼓,被这字字句句狠狠擂着,每一滴血都像被点燃的烈酒,顺着奔腾的血脉汇入心脏,发出似崔征的号角。


    望着远方那道渺小的身影,莫婤似看到了她身后磅礴的灵魂,她深深躬身道:


    “虽千万难矣,但天花必为尔等之勇毅所败!此乃定数,无可改矣!”


    待莫婤离去后,申东家按着同她商议的,拿着她盖了嗣昌局官印和她私印的帖文①,领着家丁们,挨个敲响了兴安坊中接生馆东家们的府门。


    而拉着一马车的防护用具回到疠人坊的莫婤,见疠人坊门外竟停了七八辆马车,忙欣喜地奔了进去,果见前院堆满了药材筐篓。


    “莫大人,您要的药材,我们皆送来了!”昨夜有过一面之缘的药坊掌柜们,皆殷切地迎了上来。


    郑重同他们道谢后,让大伙儿帮着将她马车上的什物搬下来,除了接产服,还有口罩、帽子、手套、长靴等,看得众人连连称奇。


    这时莫婤愈发庆幸,幸而在嗣昌局定品校验后,她立即统一了接生馆的用品规范。


    接生时,稳娘定要身着接产服,头必罩帽子,还要完全裹住头发,手戴用猪膀胱特质的手套,脚蹬皮革防水靴。


    因而,在祥鹤馆中方能存有这般多可用于防护的用具。


    将药材和防护用具分给每一组防疫小队后,长孙无忌也领着一批金吾卫回来了。


    见状,她忙招呼众人忙活起来。


    疠人坊的屋舍有限,定不够日后出花的病患们,她便让长孙无忌同金吾卫们,在宽阔的院子中搭简易的棚子。


    棚子只需个木架,顶上覆盖稻草和草席,四面挂上透风的帘子即可,既能遮阳避雨,多容纳病患;又能通风,减少病毒在空气中的传播。


    医者和稳娘们熟络了分得的防护用品和药材后,便手脚不停地按着她给出的方子,研制起治疗天花的汤药。


    疠人坊中所有灶台皆被医者们征用,他们甚至找砖块在空地上搭起简易灶。


    一锅锅小柴胡汤、麦门冬汤、葛根汤、白虎汤、六君子汤、生地黄汤②烟雾缭缭地飘荡在疠人坊上空。


    稳娘们除了为大伙儿解释防护用具用法,还要帮着碾磨药材、搓丸裹蜜、蒸膏煎药……


    疠人坊众人忙得热火朝天,朝堂上也吵得不可开交。


    “皇上,若再不派人增援,恐会失了民心啊!”太子詹事李纲率先高声谏言道。


    裴寂老神在在地看了太子一眼,果见他面色晦暗,便悠悠道:“天花初现时,李詹事不急报,现今却要圣上触犯天道警示援助,也不知是何居心。”


    听罢,太子李建成骤然跪下请罪:“皆是因孩儿未重视,才闹到这般地步,还望父皇降罪!”


    “皇兄也是怕惊扰父皇圣体,还望父皇恕罪!”齐王李元吉见兄长这般自责,忙跳出来帮着求情,还恨了秦王李世民一眼。


    李世民站得笔直,待李渊意味深长地看过来后,方缓缓求情道:


    “大错已铸成,现今追究于事无补,求父皇早做决断,派人救疫,我大唐不能如隋般视万民之命为无物!”


    此言一出,众大臣连连附和。


    经历过隋朝暴政的户部尚书萧瑀,更是声泪俱下:“长安城中百姓方安居乐业,对大唐初萌信赖,可受不住半点怀疑啊!”


    “萧大人说得对,如今刘武周南下威胁我大唐江山,河北窦建德割据称夏王,还要勾结在洛阳称郑帝的王世充,联合对抗我军,京师现不能出现内乱啊!”


    纳言刘文静高声道,想着现今大唐的局势,颇觉痛心疾首。


    裴寂仍固执道:“俱是皇上的手下败将,收服他们指日可待,上天的警示才最为重要,臣听闻张婕妤腹痛不止,定是尔等激怒了上天!”


    “裴大人是如何得知此消息?您不常说后宫不得干政?”李靖心头恼怒,真当众臣瞧不出他的把戏?


    太子李建成却是犹犹豫豫道:“皇嗣关乎国祚,自是关乎朝政的,若威胁母妃腹中皇嗣,那增援之事须……”


    “报——”


    他话还未说完便有大太监送来急报。


    “哈哈哈——好!


    众卿不必再争论了,张婕妤已平安诞下麟儿,嗣昌局功不可没,莫大人的毓麟居更居功甚伟。


    传朕旨意,太医署立即整装出发,不得再耽误,若再有羁绊之人,一律处斩。”


    龙颜大悦后,李渊警告的目光锐利地一一扫过众大臣,惹得心虚的人皆紧紧地低下了头。


    裴寂却是不怕,他深觉自己一心为了圣上,便坚持道:“皇上,上天……”


    “好了,朕知裴卿您忠心耿耿!”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李渊打断,李渊沉声道,“待太医出宫后,我会下罪己诏③!”


    此话一出,再无人敢有异议,裴寂更是泣不成声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心术不正之人皆老实后,李渊复言:


    “莫卿还须一类奶牛。


    传朕旨意:无论官宦庶民、商旅僧道,凡发现此牛踪迹或能活献者,一经莫卿验实,必有重赏。各地官员将领务必全力配合寻找,不得推诿,朕皆将论功行赏!”


    诏令一处,全宫皆动了起来。


    太医署令早在毓麟居稳娘们入宫时,就得到了嗣昌局崔兰亭崔女官的暗信,早早便收拾妥当。前脚刚接旨,后脚就领着众太医,浩浩荡荡却悄无声息地出了宫门。


    “怎只有你来的?”


    李渊方下朝,尹德妃又因害喜不止召了太医,产科圣手须臾便至,其余太医却不见踪影。


    要知她们高位的妃嫔召太医,都讲究一个排面,内科、外科、产科、妇科等皆要出一太医前来,才能体现出她圣眷正浓!


    “多去增援安兴坊了,剩下的去其他娘娘宫中请平安脉了。”产科圣手一板一眼地答道,却将尹德妃气个半死。


    她本就是恐朝堂上有变数,才掐着皇上下朝的点,大闹了一场,兴师动众地叫来太医,却仍未赶得及。


    “张婕妤腹还疼着,他们怎敢出宫的?若皇嗣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定会掉脑袋的!”尹德妃关怀地说道,神态话语却像毒蛇吐信子。


    这太医似没听懂,憨着一张脸疑惑问道:“娘娘未曾得到消息?张婕妤生了啊,生了个大胖小子,肚儿自就不疼了啊!”


    “什么!”


    尹德妃骤然起身,脸蓦地阴沉下来,心中咒骂不停,这贱人不同她通消息便罢了,竟还比她先诞下男婴!岂有此理!她诅咒这孩子活不长!


    其实不怪张婕妤,有观音婢守着,婴儿一出生,她便让人喊叫掩盖了婴儿的哭声,悄悄报于皇上,连张婕妤宫中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知,如何能将这消息传与她。


    宫中的官司,莫婤自是不知的,她同疠人坊的众人一道忙碌着,不过一个上午,就建好了两个院子,所有汤药也均备齐了。


    见此,她便同武侯铺的金吾卫们通了气儿。


    午后,安兴坊空无一人的街巷间,忽而出现了一队队包裹严实的将士,他们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地检查通知着。


    不过半个时辰,疠人坊中竟送来了数十名高热者,多数还是孩童,其中甚至有一刚满月的婴儿。


    第124章 第124章 第124章


    “香姐儿, 你尚年少,安能照料婴孩,我们将他交予别的队伍……”


    接手婴孩的是一年轻的医者小队, 领头的稳娘不过十六七岁,瞧着应还未生养过, 与她同队的小郎君便红着脸提议道。


    话还未说完,就见香姐儿熟练地抱过婴孩, 轻易便将襁褓中嘤嘤低泣的婴孩哄得歇了闹腾。


    “我们稳娘, 无论有未生养过, 都是会护婴的!”


    谢过郎君的好意,香姐儿扬起笑看向小队的医者们, 眼中闪动着骄傲与自豪,几欲亮晃他们的眼。


    而立于她身侧的小郎君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 怕她听见自己如雷般响动的心跳。


    “先将已开始出花的抬到最右侧那排棚屋,按照一家一户分开安置,避免交叉感染!”


    除


    了香姐儿, 其余稳娘们也在莫婤的号令下, 领着医者小队们将送入的一批批患者们抬进了隔离棚中安置妥当。


    无论是嚎啕大哭的孩童,或是垂泪不止的妇人,甚至是怒火冲天的汉子, 稳娘们只用三五句便能将他们安抚下来,让其配合治疗。


    除此之外,她们上药、把脉、退热皆是一把好手, 将轻视她们的医者们瞧得一愣一愣的,迅速放下成见,乖乖听从其指挥。


    “晖哥,你们队还收得下人吗?”


    远远望见飘扬疾行而来的红旗, 是她让金吾卫们插于马车上方便辨认的旗帜,约莫又有一批病患即将送到,莫婤忙同各小队协调起来。


    “稍等,我去问问晓梦妹子!”


    说罢,晖哥便如风一般前去问询,莫婤却是淡笑着怔了一瞬,连晖哥这般大男子主义之人都懂得听从稳娘的部署调配,实属不易啊!


    此后,忙碌之余,她还留了个眼风。


    竟惊喜地发现潜移默化中,每个小队都已彻底变成以稳娘为首。


    送来的患者们,更是无论男女老少,皆对她们崇敬有加,不会因为她们是女子而心存偏见,更不会因为她们是稳娘而鄙夷。


    随着病患地激增,从祥鹤馆带回的防护用具消耗得极快。


    幸而兴安坊中多数接生馆的东家们颇为大义,申东家未多费口舌便为疠人坊筹到了一车车防护用物,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莫大人,太医们来了!”


    晌午方过,宫中增援的太医们终于拉着治疗天花的药材赶到了。


    黎坊主忙领着他们进了莫婤所在的小院,兴奋地朝正同医者们讨论用药方案的莫婤喊道。


    院中医者、稳娘和患者们自也听见了,多数只瞧了一眼便不再关注,有的甚至头也未抬,只顾忙活自己手上的事。


    见直面这般凶险的瘟疫,未曾经过正统培训的民间医者、稳娘们竟也能被锻炼得临危不惧、有条不紊,太医署令孙大人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莫大人啊!


    立于孙大人身侧,与他同行而来的宁太医瞧见这一幕也暗自颔首,隐隐明白了皇上定要将莫大人留在安兴坊主持防治瘟疫的用意。


    但他的徒弟涂太医,却觉是大伙儿不将他们当回事,心头不满又委屈地嘀咕道:“也不知速速前来迎接!”


    声儿虽小,但就站于他前方的宁太医听得清清楚楚,转身便是一脚,狠狠踹了上去。


    “啊——”


    正抱着脚叫唤,他又被走过来的莫婤淡漠地瞥了一眼,吓得他浑身一激灵,迷迷糊糊跟着其他太医一道出了院子。


    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立在了疠人坊的花园中。


    “这是要干甚?”他杵了杵身旁的夏太医低声问道,“还要来个下马威?”


    夏太医朝他翻了个白眼,拧头目光灼灼地瞧着莫婤,满脸崇敬。


    见他这幅模样,涂太医哪还有不懂的,暗叹自己倒霉,一问就又问上了个莫婤的小迷弟。


    倒是他另一侧的简太医同他低声道:“说是要做什岗前培训?我们还需被她一稳婆训?!”


    听着两人的交谈,涂太医前头的沃太医回头道:


    “别胡说,人家可不是当年的稳婆了,都是六品官员了,自要耍官威啊,谁让我们不是女儿身,不能勾得皇上秦王皆为我们保官!”


    他们许是说出了一部分太医的心声,而莫婤瞧着他们或信赖、或疑惑、或轻蔑、或轻浮的目光,心头颇觉腻歪,也懒得同他们多寒暄,径直讲起防治之法。


    莫婤的官阶立在那儿,还有太医署令孙大人压着,太医们明面上皆动了起来,只是动作颇为敷衍。


    穿接产服时,双手不提领子反四处摸;戴无菌帽时,额前还垂下几缕鬓发;裤腿也不塞入高靴内……种种搪塞,瞧得她火冒三丈。


    “每人必须通过考核,若练不过者,不必前去害人害己!”


    她压着怒火朗声道,冷冷的目光扫过太医们满不在乎的脸,又言,


    “连这般简单的考核都不过者,我会同署令商议免去你们的太医之位。回长安后,我也会报于陛下,论功行赏之余,定也会论过行罚!”


    太医署令孙大人本就对莫婤颇为推崇,见大难当前太医们还这幅做派,颇觉面上无光,听她这般说,自是连连颔首称赞。


    闻及要丢官还要受罚,敷衍的太医们终于正色起来,开始一板一眼地学。


    “再来一遍。”


    当莫婤吐出第十次再来一遍时,沃太医终于忍不住怒火,冲上前欲同她掰扯,方扬臂,反手就被莫婤掀翻在地,狠狠揍服之后,让人架着他继续练。


    沃太医一面涕泗横流,一面忍痛颤抖着穿接产服,莫婤还捡了根长棍,但凡他有错处便狠狠抽下去。


    “啊——嘶——哦——”


    众太医听着沃太医的哀嚎,心头更怵了,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掉,他们只能拼命练,就怕一不留神棍子就落到自己身上。


    待又练了八遍,沃太医终于过关,此时院中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将他安排至一颇为强势的稳娘队中,同她耳语几番后,莫婤便不再管他,只偶尔闻及都不用领头的稳娘出手,他就被队中的其他医者们挤兑得如同只鹌鹑。


    七月暑气渐盛,吾卫们每日提着混上醋的井水洒遍大街小巷,但送入疠人坊的天花者仍与日俱增。


    方加入小队的太医们,经受过稳娘和其他医者们的锤炼,刚融入其中就要接受愈发严重的病患。


    他们或昏迷不醒,或皮肤滚烫、布满疮痘,或浑身溃烂、流脓不止……脓血顺着肢体流淌,浸湿了身下单薄透气的草席。


    医者小队们前一刻还帮他们上完药,后一刻他们便没了脉搏。


    按着莫婤所教,他们拼命按压着断气之人的胸骨①,虽已抢救回十之八九,但更多的老人却是在夜里悄无声息的离世。


    太医们皆是有真材实料之人,瞧见一具具因不敌天花而逝去的尸首,心中尚未泯灭的良知日夜被鞭笞着,渐渐也就放下自傲与守旧,同大伙儿一道竭尽全力救治。


    终于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出现了几例痊愈者。


    但痊愈后,他们也未离去,反而投身于救疫队伍中,因染过天花通常便不会再感染,他们还自发去做那些最易感染的活,如煮洗接产服,如搬运死者尸体。


    太医们和痊愈者们的加入,虽减轻了莫婤等人的压力,却让坊中的粮食和防护用具消耗得愈发快了。


    “黎坊主,粮食还够多久?”瞧着大锅中热腾腾的米粥,莫婤有些发愁。


    她不是五谷不分之人,在太原时更是没少见观音婢施粥,这粥瞧着清汤寡水,其实所须的米粟也不少。


    “无妨,昨夜长孙大人又拉回来几车,很是够的!”


    黎坊主笑弯了眼道,


    “也不知长孙大人如何同粮肆东家们商讨的,他们最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前些时日我拿着银钱去买,还报出了您的威名也无用!”


    一旁送完病患正欲离去的金吾卫正巧听见,也敬佩地接话道:


    “我们武侯


    铺头头去都无法,强硬些他们还说我们是官欺民,是仗势欺人!长孙大人却不过半刻钟就能化到车粮食!”


    听罢,莫婤颇为矜持地颔首,身后无形的尾巴却是早就翘得老高,心头暗自骄傲:我男人当然是最厉害的!


    自豪之余,便是满满的心疼。


    她在院中忙得脚不沾地,长孙无忌却是更甚。


    上午要领着金吾卫搭建临时棚,下午要同他们一道巡逻安兴坊,晚间还要挨家挨户地敲响粮铺的门,与他们拉扯化粮。


    每日她回屋歇息皆见不着他,今晨半梦半醒间她方觉有人将她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


    待她仰面找到他的唇,同他湿吻许久后,微微睁眼便瞧见了他愈发削瘦凛厉的脸庞,再望向窗外,天已然泛白。


    晨起,身旁早已没了他的身影,摸着冰凉的竹席,知他应是早便起了身,灶台上还温着牛乳,连桌子都还微微泛着酒精擦拭过的气味。


    愈想心头愈是酸得厉害,抬眼却见心上人阔步进了院子。


    “阿忌,你怎有空回来!”


    莫婤忙迎上去,念着自己身上不知有多少天花患者的脓液,便又急急停在一米外。


    只见长孙无忌竟亦退后了几步,平静无波的眸中泛起点点怒意:“婤婤,定禅山又出现了批天花女子。”


    她面色骤然一冷道:“都抓到了?”


    长孙无忌颔首,停顿片刻道:“不知山上是否还有,将士们的防护用具恐也要换新的了。”


    “无妨!”莫婤一口应下,随即清点了一批防护用具让长孙无忌送去。


    待他走远,同她一道清点的晓梦方发愁道:“莫大人,安兴坊所有接生馆存余的防护用具皆已送来,这些恐只能支撑三日了!”


    天花病毒在沸水中不能存活,她们虽已反复利用接产服等防护用具,但当用具反复煮洗或有破损后,却是不能再用。


    “我让金吾卫递封飞递……”


    “快拉进来!”


    话还未说完,便见黎坊主拉着一辆板车进来了,板车上垒满了大箱子,用麻绳高高捆紧固定在车上。


    “莫大人,您真是好官啊!”黎坊主笑逐颜开道,“这些竟是全长安城众接生馆,自发请命捐赠的防护用物,嗣昌局统计后送了来,这还只是第一批!”


    因长安城中接生馆们的大公无私,李渊龙颜大悦,大手一挥批了莫婤在找申东家前,就托武侯铺递上去的飞递,来年所有的接生馆减税三成。


    此诏一出,长安城中的商户纷纷动了起来,有药的捐药,有粮的捐粮,物资源源不断送入安兴坊,整整持续了半月。


    因而,虽坊中起高热者愈发多,但莫婤等人还算游刃有余,只是回小院歇息得愈发少了。


    “婤宝,要保重身子啊!”


    长孙无忌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朝她笑着,只是凤眸中带着淡淡的担忧与哀伤,微风拂过,他的身影竟渐渐消散在她眼前。


    “阿忌!”她骤然惊醒,喃喃安慰自己道,“别怕,我只是在做梦。”


    翻然起身,疾行至灶台,瞧见冷锅冷灶上再无温热的牛乳,心头却是升起股不妙。


    换上干净的接产服,罩上幂篱,她一路往小院奔去,远远就瞧见院中又抬出具尸体。


    忽而,一阵风吹过,轻卷起担架上的白布,露出白布下的一角,赫然是金吾卫的铠甲,而长孙无忌近来也是这般穿着。


    “莫婤,冷静!”


    她深深吸了口气,戴上手套,从头处轻轻揭开白布,露出张满是溃烂脓疮的脸,肿胀的眼周,依稀能分辨出杏眸的轮廓。


    心头一松却又涌上难受,她低声问道:“这将士怎会染上的?你们身子这般康健,多是能扛过的啊!”


    一旁护送的将士早已泪流满面,他哽咽道:


    “都怪定禅山那些妖女,前几批皆是些弱女子,最近这批却好似会武,我们一心想救她们,她们却趁我们不备划伤了我们,刀刃上更是抹了脓液!”


    “什么!”她骤然皱起了眉,急急问道,“怎不早说?”


    “我们起初皆不知,因整日套着这衣服,日晒雨淋的,身上早便起了红疹,待变为脓痘时方惊觉染上了天花,却不知从何染上,还是长孙大人猜到的!”


    将士哭得愈发委屈和悲痛,他想不明白,为何老天无眼,为何好人没好报,他们日日奔波劳碌,却还要被奸人所害。


    战友们起了高热,却只敢自行找个稳娘,悄悄关入疠人坊,连父母妻儿都不敢告知。


    而听这将士提到长孙无忌,霎那间,莫婤顿觉天竟变得灰暗一片,慌乱无措恐惧窒息诸般情绪朝她涌来,她听见自己颤抖着问:


    “那你们长孙大人呢?”


    将士唯一露在外头盛满悲伤的双眼,忽而带上了几分怜悯,他低下头,哑着嗓子轻声道:


    “长孙大人,高热不退,已自行关入坊中。”


    第125章 第125章 第125章


    莫婤顿觉天旋地转, 顾不得晕眩,她奔入院中,寻着每队负责的稳娘, 挨个儿问过去。


    终是在一闪躲的目光中,逼问出了长孙无忌所在屋舍。


    “大人, 您便让我进去服侍您用药罢!”


    一医女端着托盘立于屋舍门前劝道,声儿中满是心疼与惋惜, 扭头瞧见莫婤, 神色僵了一瞬, 正欲同她行礼,便闻及屋内传来阵响动。


    须臾间, 屋门开启,医女面上一喜想入内, 一个空木碗准确无误地掷于其托盘上,嘭得一声,门又关得严严实实。


    里头传来道疏离淡漠地回复:“不用。”


    领着莫婤前来的稳娘宁樱, 慌忙上前将医女铃兰拉走, 只迈了几步,铃兰便紧紧扒着廊柱不肯离去。


    莫婤听见他声儿中的虚弱无力,心头酸涩无比, 她轻拍着门,像往常他哄她般轻哄:“阿忌,婤婤在这儿, 你开门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你瞧见我日后丑陋的模样。”


    长孙无忌坚定地回道,语气却似落于心尖的羽毛温柔细腻,还反过来哄她,


    “婤婤, 日后定要保重身子。早膳不能省,当心胃疼;夜间多歇会儿,要乖乖睡觉。婚房里有我全部身家,出去后你记得……”


    “我不听,我要你好好的!”


    听着他似交代遗言般,万般恐惧在心头翻滚,不知不觉间已是泪眼婆娑,她呜咽道,


    “我不要,你丢下我四年,四年后你若再离开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来生也不要同你相见!”


    他扶着桌角几欲站不住,听着她的哭声,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撕扯,喉咙都似涌上铁锈,却还温声道:


    “现今我不能哄你,你乖乖不哭了。我答应你,一定努力撑过此关。”


    宁樱听着也红了眼眶,想着方才长孙无忌出言拒绝时,铃兰竟扬起了笑,不自觉朝她看去。


    果见她脸上满是嫉妒与愤恨,不由狠狠拧上她大臂的软肉。


    “啊——你干甚?”铃兰痛得惊呼,愤恨地瞪着宁樱。


    宁樱也冷下脸道:“你又在干甚?要点脸。”


    此时,已起身的莫婤也瞧见了两人,自然也望见了铃兰面上的嫉恨。


    心头本就万般难过,她没收住眼中的威严,凌厉地刺向铃兰道:“若是不安分,就滚出去,我会同黎坊主说的。”


    铃兰恭顺地低下头,藏起眼中溢满的怨恨。


    “莫大人在这儿吗!”


    方提及黎坊主,她就喜气洋洋地奔了进来,带给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时隔月余,举国之力寻找的奶牛,终于被一边疆将领从胡人手中缴获,一路飞递入长安,短短两日便到了安兴坊,现就在疠人坊外等着莫婤验收。


    听罢,她猛然转身,兴奋地拍着长孙无忌的门道:“阿忌,你听到没,你有救了,你定要撑住,再等等婤婤!”


    里头传来声轻笑,他宠溺地回道:“好!别急,我会等你的!”


    欢快地同他告别,春风满面地出了院门,方踏出门槛,脸便又暗淡下来。


    “怎么了?不是有法子救长孙大人了吗?”黎坊主瞧着她低落的神色,不解地问道。


    她只是摇摇头,挤出个笑后,便俯下身仔细查看起这头奶牛来。


    是头母牛,双乳上赤红的丘疹已成了豌豆大小的卵圆水疱,疱上有一凹窝,内里荡漾着透明的液体。


    赫然是染上牛痘病毒,现已开始出痘的奶牛。


    谢过送牛来的金吾卫和黎坊主后,她将牛牵回了自己院中。


    关上院门,四下无人时,她终于绷不住了,双膝一软,紧贴着院门的身子缓缓滑落,木然地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无息从脸上滚落,眸中死寂一片。


    没用的……没用的……


    就算有了牛痘脓液,做出的疫苗也是用于预防天花的。若不幸染上,还是只能靠他们自己的意志熬过来。她那般说,不过是为让她的阿忌再坚强些。


    那具金吾卫尸首的冰冷模样,在她脑海中不停回放  ,她骤然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地寒颤。


    “不能再想了,莫婤!”


    她喃喃自语道,拼命爬起来,跌跌撞撞翻找出药箱中的银针,红着双眼,全神贯注地采集起奶牛双峰尖尖的脓液。


    采集完后,她带着琉璃瓶中的脓液,驱车行至武侯铺,递了封飞递,又到了胡女的奶牛坊。


    向她买了两头小奶牛犊①,还同胡女商量,日后恐会将她坊中的奶牛皆买了去,但定是会付钱的,只是望她多留些给她。


    商议后,她便赶着两头小牛犊回了疠人坊。


    另找了个荒废的马棚,把新买的小牛犊关了进去,在它们身上割了道小口子,将牛痘脓液倒在其伤口上。


    牛痘病毒的毒性本就低,但考虑到安兴坊中还有更弱小的婴幼儿,她便还是将牛痘病毒做了减毒处理。


    在疫苗的制备中,最常用的是减毒和灭活②两种方法,灭活在古代难做到,但减毒中的体外连续传代培养③,却仍是能实现的。


    三日后,两头小牛犊的身上也出现了水疱,她在它们身上采集完脓液后,又如法炮制到后两头小牛犊身上。


    十日后,她拿着传了几代又经清水稀释过的牛痘脓液,召集了疠人坊中所有医者和稳娘们。


    “您说这能防预天花?”立于医者小队最前头的稳娘晓梦,听罢惊呼道。


    随即就被她侧后方的沃太医戏谑:“头发长,见识……短……”


    他话还未说完,立在他身旁的晖哥便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忽觉鼻尖一股暖流正往下滑,忙闭紧嘴,屏住呼吸。


    晓梦无所谓地翻了个白眼,小声询问着她身旁的小夏太医。


    憋了许久的宁太医委婉劝道:“我们知莫大人救人心切,但用天花痘液防治之法,早便有之,可其效果想必众医者皆心知肚明。”


    此话一出,上了年纪的医者们皆颔首赞同,年轻的医者们也同稳娘们交头接耳……连莫婤的迷弟小夏太医都眉头微蹙,面露不赞同。


    这些时日莫婤在疠人坊已立起了绝对的权威,她说要做的事无一反对,如建临时棚、物资分配、粮食供给等,但现今见他们并未盲从,她更放心了些。


    看来就算她不在,大伙儿也能按照病患至上的宗旨始终如一地践行下去。


    “咳咳咳——”轻咳几声,将众人的注意拉回后,她正色道:“这自不是出自天花患者,而是取自奶牛。”


    话音刚落,院中一片哗然。


    “奶牛也会染上太花?”


    “这……这简直荒谬啊!”


    “莫大人难道是……失了智?”


    种种质疑声铺天盖地涌来,还是太医署令孙大人更为镇定,他出声问道:“莫大人这般肯切,定有依据罢?”


    “幼时同恩师行医,在一胡商家中借住时,见过一八岁男童的阿姆给奶牛挤牛乳,那是乳上便有水疱。不久后,我再途径那村子,竟因天花灭了村,只有男童和他阿姆活了下来。男童同我说,他们是被那牛传上了疱疹,但几日就康健了,之后天花肆虐时竟只出了些红疹。④”


    “莫大人只拎个故事,那就是场豪赌了?”简太医满脸不信道,“难道您让这般多人,赔上性命完成您的赌局?”


    院中瞬时安静下来,众人皆望向中央,挺得笔直的莫婤。


    她看着他们灼灼的目光,只不在意地笑笑道:


    “我只是告知各位一声罢,这场赌局,我赢定了。”


    话落,她骤然提起匕首,在手背划了一刀,转眼间,琉璃瓶中的液体被倾倒在伤口上。


    “莫大人!”


    “莫大人,不可!”


    “莫大人,您别莽撞!”


    众人反应过来后慌忙劝阻,香姐儿更是上前一把挥掉她手中的琉璃瓶。


    长颈细口琉璃瓶,猛地摔落在地,发出咔嚓地碎裂声,在艳阳下闪耀着斑斓色彩,碎片里却是一滴脓液也未余下。


    “莫大人,您何至于此!”铃兰一面垂泪,一面惋惜道,“若您出了事,我们怎么办?安兴坊中的百姓又要怎么办?!”


    “这说的何话?我们是担心莫大人,可不是有旁的心思!”宁樱反唇相讥道。


    院中众人纷纷应和,莫婤的目光也直直射向她,她忙连连向大伙儿道歉,躲闪着垂头拭泪。


    此时,莫婤方移开视线,环顾着院中众人。


    他们或泪眼婆娑,或面露哀伤,或愁眉不展……连涂太医都红着眼眶,双唇不停颤动,却说不出半句话。


    “好了,我都说这是场必胜的赌局了!”


    瞧着众人依恋的目光,她洒脱一笑,朗声道,


    “疠人坊现已走上正轨,有我无我,尔等都只需如往常般即可,就当我偷个懒,让我歇歇罢。”


    说罢,她停顿了半晌,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右手掩其胸⑤,躬身朝众人行了个大礼道:


    “今后几日,疠人坊中病患,就有劳各位了。”


    隔着几丈远,同黎坊主交接完坊中诸项事宜后,她自请关入了小院。


    傍晚,便发起低烧,身上也开始发小疹子。


    孙太医仔细询问着她的症状,宁太医一面记录,一面遗憾摇头,这些赫然已是天花的早期体征了。


    是夜,坊中虽仍是一片宁静,但众人却似笼罩在层层阴霾中,无法自拔。


    连得知此事的百姓也拖着疲惫无力的病躯,挣扎着起身,望向天边的明月,跪下身匍匐着哀求上苍保佑。


    只是,无论何般挣扎,天总会亮,明日总会来临。


    晨曦初露,旭日东升,稳娘宁樱端着托盘欲同莫婤上药,方掀开她的薄衫,手中托盘骤然落地。


    “孙太医——孙太医——”


    她来不及收拾散落的物件,拔腿就奔至孙太医屋中,拉着他疾行回莫婤的小院。


    正巧瞧见这一幕的医者、稳娘们,皆慌忙跟了上来,须臾间,莫婤小院外围了一堆人。


    “老宁,快来!”


    孙太医把脉后,兴奋地将宁太医唤入内,紧接着夏、涂、简等多名太医轮番诊治,之后晓梦、香姐儿等稳娘接二连三地撩开莫婤的袖口、前襟、裙摆。


    “好了!”


    眼见着浑身都要被她们瞧光了,莫婤红着脸拒绝,稳娘们却只顾着跑出去高声报喜:


    “都没了!红疹都没了!”


    三更天时,莫婤便已退了烧,现今更是连红疹都无,类似天花的症状纷纷消退,脉象更是平稳康健。


    “太好了——太好了——”


    众人的欢呼雀跃声儿,从莫婤的小院飘到了各个病患的院中,她痊愈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


    一时间,疠人坊中响起阵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只是还未等大伙儿兴奋多久,莫婤便不顾阻拦,无任何防护地进了长孙无忌的屋中。


    第126章 第126章 第126章


    屋外那般大的声儿, 长孙无忌竟未曾醒来,静静地躺在那儿,似只余下具永久沉睡的躯壳。


    心头阵阵绞痛, 双腿发软,她不得不扶着墙, 一步一步挪向床边,伸手颤抖着探了探他的鼻息, 方踉跄着跪倒在他的床畔。


    “阿忌, 婤婤来了, 你醒来看一看我,好不好!”她哽咽着哀求, 床上的人仍双眸紧闭,连剑眉也锁在一起, 似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汗珠不断从他额间冒出,又顺着面颊歪歪扭扭地滑落,紧抿的双唇, 血色全无。


    她想为他擦擦汗、摸摸他的脸也无从下手, 面上皆是流脓的溃烂。


    自幼与他相识、相知,年少与他相恋、相爱,就算他游学的那四年, 她同他赌气却仍笃定他会回来,可现在——


    她好怕。


    她不曾记得历史上的长孙无忌有染上过天花,若不是她身陷安兴坊, 他也不会执意留下;若不是她总记挂定禅山,他也不会日日去巡察……都怪她。


    大唐的天下苍生,与她有何干,她不过是异世的一缕幽魂, 为何要将大唐百姓的生死寄予在她的身上。


    一股从未有过的怨恨涌上心头,李渊那道圣旨的字字句句,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萦


    绕在她耳畔。


    “怎在我梦中,你都在哭啊……”


    耳畔传来声悠长的叹息,她抬首就被长孙无忌捧住了面颊。


    他掌心仍是滚烫,无力的指尖拼命伸展,只为用唯一完好的指腹,轻轻为她擦拭眼角不停滚落的泪珠。


    喉咙长满了脓疱,明知是梦,他却仍嘶哑着嗓子温声哄着:


    “乖,不哭了,我会好起来的,我还未娶你……我好想娶你,可却不敢许诺,若我没熬过去,岂不是多一人遗憾……若我去了,你就把我烧了,骨灰洒在我们的婚房,然后,你就把我忘在那里罢……梦醒我就不愿同你说了,我不想你忘了我。”


    “不会的,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早已泪流满面,却不敢紧抱住他,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只能俯身轻轻贴着他的胸膛。


    他怀中好热、心跳好快,听着他有力的脉搏,她方能平复下翻涌的痛恨与悲伤。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留下只字片语,长孙无忌又沉沉睡去。


    夜半,他结痂的脓疮开始脱疤,如蚁咬般奇痒无比,他原本平静的躯体猛地挣扎扭动起来,手挪动着往脸上挠去。


    “阿忌,乖,不能挠!”


    跪在床畔为他上药,束着他的手轻声哄着,似认出了她的声儿也,躁动不安的他竟瞬时平静下来。


    捡了几枚他掉落的痂,磨碎后,洒在了她手背未痊愈的伤口上。


    东方既白,屋中响起了敲门声。


    “莫大人,您如何?”孙太医隔着门板问道。


    “无碍,未起疹子,连高热也无。”回话后,她净手消毒,将前臂伸于门外,让孙太医把脉。


    孙太医诊脉后激动万分:“神迹啊!莫大人,您出来罢,这法子成了!”


    瞧着兴奋得老泪纵横的孙太医,她终是弯出个淡淡的笑,回头望了望床上躺着的长孙无忌,落寞道:


    “不了,我想在里头陪陪他。这是如何制备预防天花药剂的方子,先在疠人坊中推行罢,大伙儿这般齐心,想来应是无阻碍的,也就用不上我了。”


    孙太医敛了笑,想着屋中病情凶险的长孙无忌,瞧着连笑都染上哀伤的莫婤,硬声道:


    “莫大人放心,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会将此药剂推行下去。”


    此时,朝堂之上,众臣缄默不言。


    李渊将飞递重重掷于地上,怒斥道:“莫卿已研制出防疫药剂,尔等怎无动于衷!”


    大臣们俯首匍匐,不敢多言半句,只裴寂轻声嘟囔道:“谁知有无效用!”


    他声儿低,但在寂静的朝堂上尤为响亮,见秦王李世民目光如剑般刺过来,连李渊也面露不善,忙辩解:


    “皇上息怒,口说无凭,不若找几个死刑犯先试药,若确如莫大人所言般有奇效,再于安兴坊中施行。”


    此话一处,朝堂上赞同附和声雷动。


    毕竟这法子听着确是不错,既能试出药剂的效用,又能避免无辜人丧命,两全其美!


    裴寂也觉自己颇为聪慧,这般又能多拖些时日,好想法子耗死她。


    正当他得意之际,李渊冷哼道:“一群贪生怕死之辈,莫卿早以身试药,还需尔等怀疑?!”


    其实,裴寂的提议莫婤早便想过,但因李渊登基时大赦天下,现今牢中的死刑犯少之又少。


    再者,用死刑犯验证,单请示、公告、挑选犯人等流程,来回倒腾就须数日,安兴坊中的百姓可等不起了。


    更何况,其中步骤也定是暗藏猫腻,若侥幸躲过,就算防治药剂起效了,朝中也会有质疑声,远没有她以已试药来得震慑。


    果然,李渊话音刚落,大臣们面面相觑,倒吸了几口凉气后,纷纷惊呼起来。


    “哈哈哈——尔等自愧不如了罢!”


    李渊亦起身笑骂道,


    “枉爱卿们自诩顶天立地大丈夫,竟被瞧不起的小女子比了下去,是何等滋味?众卿不应迂腐,只要能为我朝效力,无论男女老少,朕皆敢用!”


    “皇上英明!”


    大臣们跪地高呼,心头敬佩之余也胆寒不已,对自己都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还擅医会药,定不能轻易招惹,否则恐见了阎王,才知自己是如何没命的。


    见众臣皆叹服,李渊遂抛出莫婤所须:“不过制备此药须奶牛数头,幸而安兴坊有一奶牛坊,萧爱卿拨些银子予莫卿罢。”


    大臣们心有顾忌,皆未出言反对,萧瑀盘算着国库存银,正欲应下,齐王李元吉却出言阻拦:


    “父皇不可,现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断不可再动用银饷了!”


    “那是尔等废物。”


    李世民身子挺拔,犹如苍松傲立,眉心微蹙带着凌厉的气势道,


    “让你守太原,你只顾游猎,日日鞭笞百姓,还将与尔有私怨的将领推出城门,却只给兵一百,致使其当场倒戈,你还有脸带着妻妾家小逃回长安?你不败,谁败?”


    这场战事,本是李世民主动请缨,谁知被李元吉半路截胡,虽知是父皇对他日益忌惮,但何尝不是李元吉及太子一党从中挑拨。


    朝堂上众大臣将头埋得更低了,李元吉暴跳如雷道:“你有何资格……”


    话方出口,就被李渊打断,他怒斥:“他是你兄长!本就是你之失,还容不得半句诘问?萧卿也不必动用国库了,这银钱就由齐王府出!”


    李世民眸光一闪,下了朝就押着李元吉将一箱箱白银搬上了送往安兴坊的马车,回承乾殿后,又抱着捧卷的观音婢,闷闷不吭声了。


    “谁惹我们王爷不快了?”


    放下书卷,捏着他肉肉的耳垂,观音婢轻柔地问道。


    抓过她逗弄的手,轻咬了一口,听她故作疼地娇呼一声,方吐出口浊气道:


    “四弟丢了太原,我当众讥讽,父皇竟仍强撑着轻拿轻放,还用阿婤作筏子,当真可笑!”


    “世民,无妨。”观音婢握着他的手,坚定道,“躲在爹娘羽翼下的燕雀,是不会飞的。而我的世民,注定是苍穹中最烈的雄鹰!”


    望着妻子眼中炙热的光,李世民眼圈微微泛红,他硬声道:“定不负卿言!”


    伴着午日的艳阳,马蹄哒哒,车轮辙辙,银两终是到了疠人坊。


    因莫婤早与胡女有约定,黎坊主领着孙大人轻易便买到了足量的奶牛,如法炮制出一批批防疫药剂。


    “大人,还是我先来罢!”见孙太医欲身先士卒,涂太医压着心中的恐惧,抖抖嗖嗖道。


    “我已黄土埋半身,还有何惧?” 孙大人开怀大笑道,“放心,你也跑不!”


    听罢,涂太医更觉腿软,围过来的稳娘们面露鄙夷,也不多废话,如莫大人般提起匕首划出道细口试药后,便自请关入屋中。


    当孙太医和稳娘们去掉防护,仍安然无恙地从天花患者的屋中出来时,疠人坊恭贺欢呼声轰然腾起。


    轮到第二批太医们时,稳娘们怕莫婤的心血白费,还出言激将:“尔等不会被我等女子比下去罢?”


    此言一出,就算心头仍有疑虑者,也是眼睛一闭手一伸就用了药。


    此时,连武侯铺的金吾卫们也


    得了消息,纷纷自告奋勇。


    短短三日,所有稳娘、医者和将士们皆用了预防天花的药剂,反应最严重者也不过是浑身起了几日的红疹。


    “莫大人,疠人坊中、武侯铺中均已推行完毕,尔后恐需您主持大局啊!” 黎坊主轻敲着门劝道。


    屋内,长孙无忌的脸已恢复了光滑平整,新长出的肌肤瞧着比从前更白,棱角分明的面庞也愈发英俊。


    只是,莫婤摸着他耳后留下的疤,心头仍有股无名火在烧。


    在他脸上印下几道唇脂,方轻移莲步,开了屋门,柔声问道:“出了何事?”


    语调如沐春风,黎坊主却起了身鸡皮疙瘩,压下心尖战栗,回禀道:


    “安兴坊中百姓大多配合,只一些顽固婆子、地痞无赖嚷着若出了事,定要官府赔偿。”


    “我们是在同他们商量吗?”她勾出抹笑,和善地反问。


    见黎坊主猛地摇头,她收了眼中的戾气出了屋子,雷厉风行地召集了疠人坊和武侯铺全员,一条条指令从她口中发出。


    此防治天花药剂取名为花苗。


    即日起,疠人坊中所有稳娘返回各自所在接生馆,培训馆中众稳娘,并按照接产时的无菌要求,为妇孺接种花苗。


    疠人坊留守的医者们,除了完成天花患者的救治,还要肩负安兴坊中男子花苗的接种。


    武侯铺金吾卫们,挨家挨户搜查,确保每户每人均接种花苗,并与户籍一道登记在册。


    百般不愿者,签下生死状,禁止发放过所①,永世不得离开安兴坊。


    随着莫婤指令的下达,安兴坊中掀起了花苗接种之风。


    担忧稳娘们把握不好婴儿接种的力度,她只好奔波于安兴坊中的接生馆,挨个指点,如柳叶刀要选何种型号、刀口要细要浅、如何观察婴儿接种的不良反应等等。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方迈过长孙无忌所在院落的门槛时,就听见了医女的惊呼声。


    “长孙公子,您终于醒了!”医女喜极而泣道,“您吓死铃兰了,铃兰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能陪着您醒来,铃兰就满足了。”


    长孙无忌躲开铃兰的搀扶,半坐起来,双眼淡漠地刺向她道:“若有癫狂就去治。”②


    “噗嗤——”方行至门前的莫婤正巧听见,没忍住笑。


    探头望见他冰冷的目光骤然变得柔和,鼻头一酸,奔入内,扑进了他怀中。


    第127章 第127章 第127章


    长孙无忌紧紧抱着她, 温声道:


    “吓着了罢?”


    “嗯!”


    莫婤仰头望向他,重重颔首,羽睫上挂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抬手轻触睫稍, 泪珠滑落到他指尖,他心头翻涌起无尽怜惜, 额头同她的眉心轻抵,只能不住道歉:“对不起……对……”


    用朱唇堵上了他, 探出软糯的舌尖勾得他呼吸瞬时乱了, 手将她抱得更紧些, 唇齿交缠间,两人愈发缠绵。


    忽觉一道炙热的目光紧盯着他们, 他掀起薄衾挡住怀中娇艳欲滴的莫婤,腻得出水的眸光骤然变得凶狠慎人, 径直射向床畔。


    铃兰早在莫婤出声时便起了身,只是未离去,此时正杵在床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瞧莫大人的行事作风颇为强势, 长孙公子定是俱内才百般拒绝她, 但哪有男人不偷腥的,滴水都能穿石,只要她小意撩拨, 定能勾到他。


    未曾想,竟见到这样的莫大人,遇上对手……


    “滚——”


    还未想完, 长孙无忌寒彻骨髓的声儿在她耳边炸响,将她激得猛地一抖。


    她不由楚楚可怜地望向他,却见那双令她心折的凤眸中,盛满了滔天的怒意, 凶猛地扑上来,似勒住她脖颈的白绫。


    她若濒死的鱼儿,一面大口喘息,一面疯逃出了屋。


    赶走碍事之人,长孙无忌搂着她卧入床榻,她缩在他怀中,同他分享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我病后,那定禅山还有无突现的女子?”爱人在怀,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为压下心头躁动,他徐徐开口问道。


    “未曾。”她轻拧眉头答道,想着多年前发现的硫磺,忧心忡忡道,“此山必有大患!”


    他亦赞同地颔首,当年他们监视了那条密道许久,始终未发现端倪,后随李渊去了太原,便撤回了那处的人手,现今看来漏掉了条大鱼。


    “那女子还是不肯吐露半句?” 他凤眸微眯,神色变幻莫测地问道。


    是夜,从关押美娇娘的屋中,走出位丰神俊朗的郎君,他神色淡漠未沾尘埃,身后却传出女子的怒吼声。


    “阿忌,忽悠……问出来了?”莫婤迎上前去问道。


    他周身的冷峻骤然柔和,勾起宠溺的笑,轻捏她的鼻尖道:“那女子你应认识,她原是高家家奴,姓陶。”


    听他这般说道,莫婤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扒拉出那对非要拜师的极品母女——陶氏母女。这同她一般大的白衣女子,应是长大的陶小娘子。


    “她不是被送到庄子上了?”她拧眉问道。


    “原本是,后来她痴恋一玉面书生,与其私奔,就进了贼窝。”


    长孙无忌向来对别人的遭遇无甚兴致,自幼被赶出家门,生性淡漠,唯一热烈的情感只给了莫婤,对他人不会惋惜更无同情。


    因而只漫不经心地简述,甚至还有心神筹划如何攻下禅定山。


    熟透的梅子掉落满地,墙下竹笋已然成林,恍惚间,盛夏悄然流逝,竟走到了金秋九月。


    安兴坊中,男女老少的左臂皆绽开朵米粒大小的花儿,是接种花苗印下的痕迹。


    而在众人皆接种的半月后,坊中终是再未有过新出花者。


    “咚——咚咚——”


    嘈嘈晨鼓尽,安兴坊四面坊门缓缓转动,封锁了整整三月的坊门终是开启。


    百姓们围于坊门处,欢呼声此起彼伏,直冲云霄。


    忽而,一匹泛粉的白马疾行而来,身后追着匹黑马。


    黑马背上骑着个身着铠甲、威武英俊的将士,他一手御马,一手高举明黄帛书,口中高呼着:


    “圣旨道——”


    此声甚至压过了坊中百姓们的欢呼声儿,大伙儿或追着将士、或奔走相告、或等在他们推断的目的地。


    而黑马足足绕着安兴坊跑了三圈,吊足了众人胃口,方停在了疠人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女莫婤,于瘟疫猖獗之时,深入疫区,终研抗疫良方,拯救万名于水火,其功甚大,朕倍感欣慰,特擢升正五品,钦此!”


    “臣领旨,谢主隆恩。”


    接下圣旨,莫婤很是疑惑,虽早已料到会升官,但出自秦王府的她,在李渊对李世民忌惮愈深时,怎会连跳两级?


    正琢磨着,她竟被赶来道喜的稳娘们抬起抛向空中,外围里三层外三层堵满了恭贺的百姓。


    当她头晕目眩落地时,还是胭脂雪不耐烦地吹了吹鼻,将众人抵开,她忙挤过缝隙,翻身上了马。


    “胭脂雪,禅定山!”


    待她坐稳后,胭脂雪如离弦的利箭般冲了出去,甩掉了众人蠢蠢欲动的手。


    禅定山脚,她方与长孙无忌的玉骨十指相扣,就见远方晃晃悠悠行来辆金车玉辇。


    马车行至他们跟前跳下几名男子,领头的是此时万万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世民,你怎来了?”冲着房、杜两人颔首后,她蹙眉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一身戎装,皁衣玄甲泛着烁烁寒光,面容沉寂,双眸布满血丝。


    凌厉杀气笼罩着他的眉眼,在看向她的同时藏起了凶煞,只是她已有所察觉,径直问道:“世民,是宫中出事了?”


    “无事,我等来相助,阿婤不喜?” 他如往常般朗笑着与她胡侃,只是周身萦绕着无尽的疲惫和悲切。


    她眉头锁得愈发紧,回首望了望眸色渐深的长孙无忌。


    “现今九月。”


    没头没尾留下个月份,长孙无忌揽过李世民,唤上房、杜二人去瞧围剿定禅山的布阵图。


    独留莫婤在原


    地思绪翻滚,渐渐地,她脸上浮现的神态,完全掩不住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


    午时三刻,她应李世民所求,在营帐中为他接种花苗。


    在其袒露的左臂上,用薄片柳叶刀轻轻划下道细口,接过长孙无忌手中的花苗液淋了上去。


    正收拾着刀具,便闻及帐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王爷!您真让……”


    杜如晦拉着胡子一大把的房玄龄急急闯入帐中,瞧着一旁冷着脸的长孙无忌和淡定自若的莫婤,颇为咋舌。


    “这就成了?”


    他呢喃道,一向风流自命的脸上绷不住惊诧。王爷就真轻易地将性命交予一女子手中?


    身后的房玄龄理着被风刮乱的胡子,眸光微动,忽朝莫婤拱手道:“有劳莫大人也为玄龄种下花苗。”


    猛地扭头,他觉好友也失了智,只是瞧见其意味深长的神情,想着第一次与莫婤相遇的情形,忙恳切道:“我也劳烦莫大人了!”


    午后,房、杜两人上臂起了些红疹,李世民只在刀口处冒了个红痘,傍晚三人便已是生龙活虎了。


    夜半三更,禅定山脚,堵在密道口的巨石被悄然挪开。


    唐军们正欲跟随秦王入内,就见密道内竟杀出批训练有素的蒙面艳女,斩落她们的头颅,面纱下是一张张溃烂流脓的脸。


    将士们皆接种了花苗,自是不惧,未曾想女子身后接踵而至的是一批批装备精良的死士。


    他们右手或手持弯刀、或举着长枪、或挥起利剑……


    立于后方战车顶的莫婤,却是眼尖地瞧见了他们左手紧握,指缝中透出些黝黑粉末。


    “世民,防御!”


    她高声疾呼,李世民振臂一挥,众将士在死士抛洒粉末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连后退,手中燕尾盾牌连成一片。


    “嘭——彭彭——”


    爆破声接二连三响起,在泛着银光的盾牌上,留下道道黑痕。


    “冲啊——”


    声若洪钟,响彻云霄,将士们齐声响应,吼声震天,士气高昂。


    杀手锏被轻而易举地破掉,李世民领着将士们迅猛反攻。


    他一马当先闯入阵中,身姿矫健,手中长枪似龙,左突右刺,枪锋所指之处,敌人纷纷落马,每次出手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将士们紧随其后,气势如虹,以一当十,锐不可当,喊杀声、兵器碰撞声震耳欲聋。


    洞口这片,李世民同众将士已杀红了眼;沉静埋伏的长孙无忌也带着精锐小队,成功堵住,欲用调虎离山之计,从另一密道叛逃的反贼头目。


    早在天花女子无任何预兆忽现于山脚时,长孙无忌就料定还有密道。


    沿着她们留下的痕迹排查出洞口位置,又在陶小娘的口中诈出洞口不寻常后,他终是在一巨石后摸到了开启洞口的机关。


    他已悄然入内过,虽闻及远处的脚步声未曾深入,但已从密道连通的庙宇的布置中,推出了此反贼的来头。


    脑海中掠过无数古籍文字,他从中拎出来一段旧事。


    隋文帝杨坚在位时,为纪念其后独孤伽罗,在永阳坊修建了占据整个东半坊的寺庙,该寺庙最初就起名为“禅定寺”。


    后因寺内建有一为人称道的七层木塔,在百姓间“木塔寺”的名儿就广为流传。


    随着李渊反隋,定都长安,武德元年改木塔寺为“大庄严寺”,禅定寺的名称就彻底被众人淹没遗忘。


    此时,再回顾这以禅定寺为名的庙宇,其建立者定是隋朝的忠实拥立者,也不难猜出反贼头目。


    或为一心复隋的隋朝追随者,或是收编建立者的隋朝旧部。


    将反贼一网打尽后,李世民等人也结束了战局,他们一道沿着荒草茂密的山路找到了破败的寺庙,围剿了里头的余孽。长孙无忌还在暗格中搜出了火药的制作方子。


    “威力这般小,有何惧?”杜如晦想到只伤了盾牌外壳的火药,有些轻视。


    房玄龄瞧见莫婤重视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朝他摇了摇头。


    果然,李世民也颇有兴趣,拉着长孙无忌反复研究,还断言:“此物若好生研制,定有大用!”


    说罢,朝莫婤瞧去,见她肯定地颔首,心头更重视了两分。


    此时,天将明,莫婤同李世民一道回了宫中,行至太极殿求见李渊。


    “尔等做得甚好!”李渊身着明黄常服,瞧着两个立下大功的臣子颇为开怀。


    两人谢恩后,莫婤望着心绪尚佳的李渊,轻柔却坚定道:“臣望陛下能在长安城,甚至是我大唐境内,推行花苗。”


    此话一出,李渊静静地盯着她,眼中无尽的威压向她涌来,他沉声道:“莫婤,你已官至正五品。”


    李渊着重强调了正,她坦然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盈盈拜下,背脊却仍挺得笔直,若青松立雪。


    “婤无半点私心,只望我大唐百姓不再受天花所害,望陛下明鉴。”


    她无丝毫畏惧道,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却又沉稳平和。


    李世民色淡如水地望了李渊一眼,装作没瞧见其轻瞥他的眼风,只微微敛眸,掩起了眼中的讥讽。


    第128章 第128章 第128章


    李世民心头暗道可笑, 阿婤这般大的功劳难道还当不起正五品?


    何况,他分明将此当做安抚他的甜枣。


    死死压下喉咙涌上的甜腥,他撩起衣袍, 跪在莫婤身侧,像往日般同李渊道:“父皇, 此事有利于民,儿臣也觉应推行。”


    李渊沉吟片刻只淡淡道:“容朕再想想。”


    走出太极殿, 李世民方放任心头滔天的怒火翻滚, 熊熊怒焰中映出了刘文静含笑的面容。


    “世民, 敛容!”


    见他青筋暴起、面容愠怒,莫婤沉声道, 挡住宫人们探究的目光,同他快步回了承乾殿。


    承乾殿中, 见她肃着脸进屋,身后跟着颔首的李世民,观音婢忙屏退旁人, 阖上了门。


    再无外人, 李世民终于抬首,布满血丝的眼中已是猩红一片。


    观音婢的心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拉着他在榻上坐下, 安抚道:“刘大人九泉之下,定不愿你这般。”


    背对着小两口逗弄小承乾的莫婤,背脊一僵。果然, 八月已过,刘文静被斩了啊。


    “裴寂,无耻小人!”他咬牙切齿道,将头死死埋入妻子怀中, 掩住自己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


    他与刘文静的初识是在牢中,他为他分析天下局势,让李唐得以在最好的时机起兵;他舌战群儒,联络突厥为援,避免了唐军多线作战;他陪着他们父子征战沙场,为大唐夺下寸寸疆土。


    开国功勋可谓卓伟。


    然而,只因与他父皇的宠臣裴寂不和,只因发酒疯咒骂了他几句,竟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处以极刑。


    父皇亲手赐予刘文静的“恕二死①”竟无半点用处,皇帝高高在上的金口玉言也能朝令夕改。


    可笑,当真可笑啊!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匍匐在太极殿,苦苦向父皇哀求,饶他一次。短短一年,他竟已像条丧犬般跪求了自己至亲的阿耶三次。


    最终,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文静被押上了刑场。


    烈酒一喷,屠刀一挥,须臾间,他的好友已是人首分离。身子被紧紧按在砧板上,断首却已飞几丈远,直直落在他的眼前。


    握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抬头望向阿婤直挺的背脊,迷茫又无助地问道:


    “阿婤,我到底该如何才能护住你们。”


    莫婤的身子越发僵直,她久久地沉默。


    史书仿佛在眼前徐徐展开,几行单薄的文字,却让身处局中的她如坠冰窟,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将她围剿,冻住了她四肢,也冰封了她的喉舌。


    往后数年,李建成陷入谋反仍能脱身,李元吉荒淫无度仍被包庇。


    而李世民呢?


    他身边的房、杜二人被调离秦王府,无皇诏不得入内;尉迟恭被李建成、李元吉收买不成,又惨遭刺杀;连他


    自己,也被亲兄弟端上了毒酒。


    世民啊,你谁也护不住。


    眼眶盛满了泪,她努力克制住哽咽,良久终是憋出一个字:“忍。”


    “若忍不住呢?”李世民喃喃问道。


    他性子爽朗率直,为不给挚爱挚友招来杀身之祸,只能死死将怨恨藏住,却已让他精疲力尽。


    “出征伐罢,战场上的功勋,会成为你的护身符的……”她哑着嗓子道,只是他们都知道,她还有半句未曾说完的话——也会成为你的催命符。


    “他是不会让我出征的。”想着半路被召回的屈辱,他不确定道。


    “会的,很快了。”她缓缓勾出个冰冷的笑:“有人会成为你的垫脚石的。”


    翌日早朝,李渊竟将莫婤推行花苗的提议,公之于众臣商讨。


    众臣听罢,虽心存疑虑,但因对莫婤忌惮颇深,便不愿当那出头鸟,只低头不语。


    唯方排除掉异己的裴寂气势膨胀,高呼道:“现今安兴坊天花已灭,何故逼着天下人一道犯险?”


    “天花并未断绝,染上此疫,花苗就无用了,何不防患于未然?”李纲觉莫婤提议颇善,低声反驳。


    昨日,随着莫婤入宫一道被呈递上的还有安兴坊的死亡人户,虽远低于每年瘟疫爆发的致死量,但仍让大臣们触目惊心。


    萧瑀亦出列道:“皇上,现今大唐境内人丁甚少,可再经不起一场瘟疫了。”


    众大臣频频颔首赞同,独裴寂冷笑道:“那谁作第一个接种花苗者?”


    朝堂之上,瞬时,鸦雀无声。


    安兴坊中百姓,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绝境,方能舍下一身剐,但享受着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的皇子大臣们,谁真能有不畏生死的气概?


    他料定朝中无人敢率先试用!


    忽而,死寂的朝堂上,响起了李靖的嗤笑声:“嗤——有何惧?我愿做那第一人!安兴坊中这般多百姓都无碍,裴大人何必危言耸听!”


    裴寂怒目而视,鼻孔大开似要喷火。这半路杀出的匹夫,三言两语间竟将了他一军!


    思及此,他灵机一动道:“我等自是信得过莫大人,可天下百姓信吗?就算你用了,仍不足以服众!”


    他边说,边将目光扫过太子、秦王、晋王……最终看向了李渊。


    见李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风无意间扫过李世民,他便懂了圣意,转身只直勾勾盯着秦王。


    若能让李世民用此药,他再找到机会做些手脚,定能……


    他的目光过于灼灼,朝中大臣皆已明了其言外之意,他心头盘算着浸了毒的计谋,口中正欲出言将李世民拉下水,李世民骤然大笑。


    “哈哈哈——”


    笑声爽朗开怀,绕梁三转,直将裴寂笑得寒毛直立。


    “嘶嚓——”


    笑舒畅的李世民面朝众大臣,猛地将袖子撕掉,露出了健硕的臂膀。


    赤裸的左臂上,赫然有道接种花苗留下的痘痕,如花般绽放,中央竟有点妖冶的赤红。


    “裴大人今日之恩,本王谨记。”李世民柔声道谢,却让裴寂觉脖颈发凉。


    言毕,李世民直直跪于大殿上,静静地看着高台龙椅之上的李渊。他笃定李渊会应下,毕竟才砍了刘文静,无论是出于虚伪的愧疚,还是束缚他的安抚,他都要装装样子的。


    何况,这本就是有利于民之事。


    瞧着二子臂膀上的痘印,李渊冷硬的心猛地颤了颤,他长叹一声道:“罢了,传朕旨意,就由莫卿全权推行罢,退朝。”


    看着李渊离去的背影,苍老中带着几分颓然,只是李世民心中再已升不起半分心疼。


    果然,方退朝,李渊就下旨派裴寂去抵于刘武周。


    他的父皇宁愿信赖一个外臣,都不愿他的至亲之子争得半点军功,大唐的疆土远没有他的皇位重要!


    只是,李世民此刻却是扬起了真正的笑,他知道,阿婤说的垫脚石来了。


    裴寂带兵打仗的三脚猫功夫,李渊被其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但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此战必败。


    承香殿外,莫婤接旨谢恩后,领着女官、女史们忙活开了。


    翌日,长安城内诸般有品阶的接生馆,皆得嗣昌局之告牒,命其三日内上报馆中愿意学习接种花苗技法的稳娘名单,嗣昌局将派专人指导授课。


    只是,在习得此法之前,必先接种花苗。


    此消息一出,长安城中的接生馆又热闹起来,稳娘们争先恐后报名,送入庄兰亭手中的稳娘名单,都能装订成本书了。


    “高品月满阁,高阶稳娘,灵芸。”


    “中品祥瑞馆,中阶稳娘,襄睿。”


    “低品喜缘坊,高阶稳娘,袁巽。”


    “……”


    庄兰亭唱着名,卢晓妆和楚鸾镜奋笔疾书,莫婤则拉着王清歌核实花苗液数,太医署署令孙大人前来拜访。


    “孙大人,出了何事?”莫婤瞧着愁眉不展的孙署令好奇地问道。


    “莫大人,您是如何做到的,太医署现今报名的医者寥寥无几啊!”孙太医焦心地道,摸着掉了不少的胡须更心痛了。


    虽然朝中大臣颇多质疑,但从安兴坊活着出来的莫婤和太医们皆知,这是一份天大的功绩。


    因太医署在花苗的制作与推广上也出了颇多力,她自不能厚颜无耻地让嗣昌局独占这份功劳,便带上了太医署。


    怕被人动了手脚,两司专赁了长安城中最大的奶牛坊,经过层层排查,抽调出最可信的人手,封闭式制作花苗。


    幸而裴寂被派去征伐刘武周,他的爪牙们忙着出谋划策,又有秦王的震慑,他们无暇也无胆来招惹嗣昌局和太医署。


    太子李建成不会对有利于民之事出手,齐王李元吉根本未将莫婤这一女子的功绩放在眼中,两司得以顺利制作出首批足量的花苗。


    两司还约定,由太医署负责长安城中男子的接种,嗣昌局则主导长安城中妇孺的接种。


    只是嗣昌局这边培训稳娘,宣传接种,日日搞得风风火火;太医署那头招安医者,教导技法,日日吆喝断了嗓子都无人问津。


    孙大人无法,只能厚着老脸来寻她,求破局之法,她却知是太医们脱离百姓的弊端开始显现。


    稳娘们无所顾忌是因她一手创办接生馆,无半点私藏地教导她们接生技法,她们足够信任她。但寻常医者们,显然对太医署没有这般信任。


    “其实,不难。”心头百转千回,她口中却径直建言道,“太医署只须招安一批医馆归于尔等名下,日常也无须耗心神打理,只时不时传授些宫中独技,就会让他们心悦诚服。”


    “这如何行?”孙署令下意识拒绝道,“宫中技法断不能外传!”


    “太医署独技皆是治病救人之用,为何不能?”她冷冷的反问,肃着脸压抑心头的不悦。


    她当然知为何不能,人命被分为三六九等,自诩高贵于民间医者的太医们,他们的技法自然也只用来救上等人。


    但她偏要打破这个无形的规则。


    她继续循循善诱道:“若不这般,尔等如何能劝说民间医者们加入,若你们无法,就不能怪嗣昌局独吞此功了。”


    见孙署令面露挣扎,她又加码道:“花苗制法我也未私藏,若诸位医者都若太医署一般,医道危矣。”


    骤然,孙署令似被天雷击中,愣了半晌,方颤抖着回道:“我同其余太医们商量商量!”


    说完便似身后有恶鬼在追般,拔腿跑了。


    三日后,太医署召天下医者传授接种花苗之法,还许诺学成并配合官府实施者,太医署将再另教予他们三门宫中太医独技。


    “也算有进步罢。”她在心头暗叹,毕竟破除守旧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只能慢慢来了。


    正当长安城中,花苗的接种开展得如火如荼时,裴寂带着残兵败将,屁滚尿流地逃回了长安。


    第129章 第129章 第129章


    刘武周击溃裴寂, 只用了一个昼夜。


    他从晋州胆丧魂惊逃回长安时,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瘸腿棕马。


    身形佝偻,面容憔悴, 方领着残部灰溜溜潜入坊门,就被坊中张灯结彩的场景慎住。


    街巷两旁挂着红艳艳的灯笼, 像一串串熟透的柿子,彩绸从街边阁楼垂下, 随风飘舞, 好似天边五彩的云霞落入人间。


    “何处来的乞丐帮子?真会挑时辰!”


    为掩人耳目、逃得迅速, 裴寂同残兵们皆脱了显眼厚重的盔甲,一路狂风怒号、沙尘漫天, 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与乞丐无两样。


    酒肆老板娘唾了他们一口,想着大好的日子, 又挤出个笑脸,塞了把金花五色绫纸包着的糖酪,让穿得红彤彤的酒肆伙计将他们掩了去。


    裴寂倍感屈辱, 却听身旁捧着糖抹泪的小将, 同老板娘道谢后问道:“今儿是什日子,这般热闹?”


    “过几日更热闹!”老板娘喜滋滋道,“今儿还只是长孙大


    人同莫大人纳征, 之后大婚更喜庆呢!”


    “莫大人?是莫君?!”小将眸中神色骤亮,不顾裴寂愤恨的目光,哀求老板娘多说些。


    老板娘摇摇头道:“没听过莫君, 是嗣昌局主持接种花苗的莫婤,莫大人!”


    莫婤在长安城中妇孺间颇负盛名,花苗推行后,就成了家喻户晓的莫大人, 因而她与长孙无忌的婚事,从他纳采送雁之日起就备受关注。


    得知长孙无忌今日纳征,百姓们天不见亮就自发挂起红灯笼、高悬五彩绸、门贴双喜字……


    食铺酒肆更是煮了红鸡子,用金箔纸裹了喜糖,还悄悄往莫府门前撒了五谷杂粮、红枣、花生等。


    是的,不要怀疑长安城百姓的八卦能力,他们连莫婤同长孙无忌成亲后的住所都打探了出来。


    “长孙大人点骨气都无!”一尖嘴猴腮的歪嘴男,望着门上莫府的牌匾,酸溜溜地道。


    话音方落,就被身旁的女子狠狠拧住了耳朵,拳拳到肉,揍得他哭爹喊娘。


    “你懂个屁!这是爱慕!这是尊重!”


    “不就是妻管严吗。”


    “你还敢顶嘴!”


    “啊~”


    两人的争执莫婤和长孙无忌无从得知的,未来小两口正在害相思病。


    将门开了个缝,莫婤探出小脑袋正惊讶于百姓们的大手笔,就被莫母塞了回去敲打:


    “你可老实些,别想趁着他来下聘,偷溜出去见他!”


    “我们许久未见,我想他了!”她水汪汪的双眸可怜兮兮地望着莫母,义正言辞地道。


    莫母翻了个白眼道:“就一旬未见,我不信能想死你?”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单大人见母女俩又拌起嘴来,忙上前劝架,心头却是对她们的语出惊人颇为无奈。


    莫母撇开他,点了点她的眉心,学着大户人家夫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道:“未出阁的小娘子,矜持些才招人喜欢!”


    “我怎样他都爱慕的!”颇为硬气地回嘴,单大人又想叹气,却见莫母很是赞同的颔首。


    只是莫母虽附和,面上却还是箍着她,听外头敲锣打鼓、唢呐声声,她只能托着脑袋叹气,遗憾不能去凑自己的热闹。


    前些时日,从安兴坊出来后,她忙着铺开长安城中花苗的接种,长孙无忌也忙得脚不沾地,还日日同她汇报行踪。


    今儿个画好的家具样式,要让她过目;明儿个院中栽何种果树,要她定夺;连卧榻的板材都带回了小样,供她挑选。


    这是两人日后的小家,她也颇为重视,不需她出力,只是挑挑款式材料,断不会不耐烦,就是有些选择恐惧症了。


    “你有什要求?”瞧着都颇好的床板材,她纠结地问他。


    他不仔细琢磨板材,反定定看了她半晌道:“无甚别的,但要结实。”


    想着中年发福的长孙无忌,她煞有介事地颔首,口中还安慰道:“成亲后我会督促你锻炼,不会重得将床板压垮的!”


    “若不结实,如何锻炼?”他眸子幽深,里头透出些让她心悸的光,意味深长地道。


    “锻炼又不在床……上。”话说到一半便琢磨出深意,她耳根泛起热意,瞬时就红了。


    淡定自若地抬手,他用修长的玉骨逗弄着她肉肉的耳垂,或挑或捻,还顺着耳廓轻抚。


    她的耳儿一向敏感,在他指尖愈发滚烫,身子却是在他指腹触及耳垂时就开始战栗,现今还勾出阵阵湿意。


    “阿忌,好痒。”她低低地声讨,头却未曾挪动半分。


    见她垂眸轻唤,他轻笑两声,俯身在她耳畔道:“好乖。”


    升腾的热气让她心头酥麻一片,忽而,耳垂被一阵湿热包裹……


    仅是回忆她就又红了脸,揉了揉滚烫的双颊,捡起石桌上的绣篓,里头是她做了一半的寝衣。


    寝衣的布料还是庄静姝鬼鬼祟祟送来的,薄如蝉翼,轻若鸿毛,起初她只当是飘逸的披帛,直到庄静姝掏出了制作图纸。


    “是套在胸托外的罢。”她努力装作老练地道。


    “古板!”姝姐儿瞥了她一眼,展开薄纱盖于手背上道,“这般贴身穿。”


    “那怎遮得住?”她低声惊呼道。


    素蝉纱遮不住冰肌雪肤,反将凝脂衬得朦胧又勾人,若还点缀上朱峰尖尖和……太过迷乱。


    “嗤,小娃娃作态!想来我送你的物件,你是一个都没用!”姝姐儿点着她的鼻尖,恨铁不成钢道,“当心成亲那晚遭罪!”


    “不会。”她狡黠一笑道,“我都转送给阿忌了,他会替我好生琢磨的。”


    话音刚落,成功见姝姐儿脸上胸有成竹、好为人师的表情震裂。


    回过神讪笑几声,她犹豫片刻,还是在蝉衣关键处绣了红莲。


    两朵怒放,娇艳欲滴;一朵含苞,羞羞答答。


    晚娘教她的手艺还在,几针就勾勒出传神的轮廓,只是绣得慢,幸而连莫母都未要求她绣陪嫁,长孙高氏更是送来了许多精美考究的绣品。


    莫婤的嫁妆在莫母为她铺房时,便应她的要求先送了批去。


    毕竟,除了莫母给的陪嫁外,高夫人也给她存了好些年的陪嫁。


    李世民和观音婢更是一有闲暇就在私库中捣腾,每日都有几大箱添妆送入单府,还不容她拒绝。


    她一提及不要,观音婢就抱着小承乾同她唱苦肉计,下朝回来的李世民都不用酝酿,骤然就能红了眼。


    连李渊得知她要成亲,都添了好几车嫁妆,俱是皇家的精贵玩意,这回她不推诿,只是谢恩时,被迫听他讲了一大通相夫教子的纲理伦常。


    十里红妆固然好,但她的嫁妆着实太惹眼了,怕招来横祸,她便分批先送些去莫府。


    李渊早早给她批了婚假,她忙起来同长孙无忌也时常三五日见不上,现今日日空闲,又听丫鬟婆子提及她的婚事,姑爷如何如何,对长孙无忌愈发思念。


    今日本想趁机见一见,谁知还是被抓了回来。


    扔了手中的绣篓,正坐于庭院中惆怅,忽而闻及几声鹦鹉语。


    抬首望去,竟有一只纸鸢翻过西墙,翩跹而来。


    纸鸢尾坠着数条五色长带,垂落到她的手边。她只轻轻一扯,那头放线的人就卸了力,任由纸鸢被她收缴。


    长带竟是信纸,或赤或粉,或鹅黄或霁蓝,约莫三尺长,以行写诗,诉说着思念。


    拿起纸鸢,双翅和剪尾上绘着朵朵海棠,正中画的是他们在月下说开那日的场景,她醉倚在胡床上,他单膝跪于她身旁。


    指腹轻点着画上长孙无忌的脸,她又闻及鹦鹉声。


    再度抬首,灵风携无数纸鸢,似翩翩仙客,自邈远苍穹迤逦而来,于庭院上空渐次停驻。


    须臾间,竟聚成一片浩瀚鸢海。


    金乌洒下熠熠光辉,穿透鸢海间隙,于庭中交织成丝丝缕缕的金幕,若天女散落的仙绦,分割出无数梦幻片段。


    她步履轻盈,翩翩而行于间,一一打量。


    蝶翼流转生辉,恰似庄周梦蝶,绘着他们在书肆的初见;鱼尾摇曳生姿,似扶摇直上的北冥鲲鹏,画着她身着官服,跨过宫门奔向他。


    九天玄鸟,舒展华羽,高贵祥瑞,勾描着她审核校验接生馆的场景;麒麟昂首挺胸,吉兆威严,临绘出她在安兴坊指挥防疫的风姿。


    ……


    “大哥哥,好多纸鸢,你手上这只能给我吗?”


    院外忽而响起童稚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眸中波光潋滟,似有盈盈秋水在浮动。


    片刻,娃娃竟高声喜庆地祝贺道:“祝大哥哥和大姐姐,往后余生,平安喜乐,恩爱绵延!”


    “噗嗤——”她破涕而笑,一幅美得惊人的仕女图上,又添了楚楚动人的韵致。


    笑过后,她小声嘟囔着,“又是怎么忽悠小孩子说的,真把纸鸢送……”


    话音未落,一只画满了她小相的纸鸢越过无数纸鸢,在她眼前停留少顷,又直直落下。


    上头的小相,栩栩如生,婀娜多姿,或颔首浅笑,酒窝中小痣忽隐忽现;或双眸含情,顾盼神飞间流露出温婉从容;或嘴角微勾,端庄威严,仪态万


    千……


    “我哪有这般好看。”


    她轻笑间,忙伸手将其捞起,取下上头坠着的锦盒,里头赫然是一枚白玉戒指。


    冬暖夏凉的和田玉,通体纯净无暇,细细一圈是用麒麟纹勾勒而成,里头还刻着个“忌”字。


    止住微颤的手,她小心将戒指拿起,戴在无名指上正巧合适。


    她同他说过她家乡的传统,不及他们繁复,但有能戴在无名指的对戒。


    话中漏洞百出,因而她说得颇为随意,他也没追问,未曾想他字字句句都记住了。


    “婤婤。”外头传来长孙无忌清朗的声儿,“向莫母求娶你那日,就想给你……皆怪我手笨。”


    “你自己做的?”摸着戒指中熟悉的笔锋,她求证道。


    “送与夫人定情之物,怎可假手于人!”他淡淡地道,心中却颇为在意。


    从选玉石、打磨成戒、雕割兽纹、镌刻名字皆是他一人完成。


    只是他手够不灵光,废了数枚终做出这对臻于完美的,却错过了亲手给她戴上的机会,又迫不及待想送她。


    “无妨,成亲之日,你再给我戴。”听出他话语中的低落,她得到了圆满的求娶,自不会让他心存遗憾。


    “好,你先把玩着。”他低低笑着,回话轻快了两分,还带着些炫耀。


    “你是让我睹物思人啊。”


    坐到高脚石凳上,晃着腿,同他玩笑道,


    “阿忌怎画我的小相,该画自己的,好解我相思之苦啊!”


    第130章 第130章 第130章


    “想你时, 便只记得画你的了。”


    长孙无忌低低地回道,莫婤却听到了自己如雷轰鸣般跳动的心。


    脑子一片空白,未等她想到回话, 他又道:“不过,我也不愿画自己, 婤婤只能想我,不能想那画上之人。”


    “怎么连自己的醋都吃啊!”莫婤嘀咕道, “那你画了这么多我, 也是在想那画上女子, 我吃味了!”


    “不是的,我是想着你临摹下的, 未见你时,我心头反复想你数回, 都是不够。”


    长孙无忌肃声同她解释,她却身子似火烧般,脸连着脖梗皆红透了。


    “阿嚏——”


    忽而, 院外响起了道震耳欲聋地打喷嚏声儿, 停滞在空中的纸鸢都似震了震。


    “长孙大人,无意打扰,但您还需多久啊?”


    站在长孙无忌身旁的, 是个腆着大肚儿的敦厚汉子,一手拿着三五个纸鸢线轴,一手五指不停翻飞扯着线, 将纸鸢牢牢控制在小院上空。


    而绕着莫婤所居院落外墙转一周,就能瞧见八九个同他一般动作的壮汉。


    每位壮汉身后都站着几位妇人,手拿芭蕉大扇,正徐徐扇着风, 吹纸鸢的同时也将大汉们吹了个痛快。


    “胡大,是你身子虚!”叉着腰摇扇的吉娘子听得正起劲,见他打断还催长孙大人,很是不满道。


    被吉娘子扇风的汉子听罢却是挺起了胸膛,自豪地想:那我的身子定是不错了!


    知外头还有旁人,莫婤忙找了把银剪子,飞速将纸鸢都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堆于石桌上,欲拾掇完后搬个结实的木箱,将纸鸢都好生装起来。


    “抱歉。”


    让众人多辛劳了些时辰的长孙无忌,朝他们恳切赔礼,又多给了些银钿。也是怪他只要有婤婤在,就想不起也顾及不到旁人。


    见他道歉时都泄出些藏不住的甜蜜,汉子们牙酸,妇人们一脸姨母笑。


    而当长孙无忌转身欲收拾物件时,就瞧见一丈远外围满了人,妇人抱着小屁孩,汉子高举小娃娃,玉面郎君红了脸,娇俏娘子亮起眼。


    数十只纸鸢聚成的鸢海甚是壮观,本就对他们颇为关注的百姓,早便围拢了过来。


    因莫婤的好名声,他们对郎情妾意的小两口颇为宽容,无人阴阳怪气,皆是带着祝贺地凑热闹。


    须臾间,已是人山人海,见证着这场盛大的告白。


    “长孙大人,你定要好生待我们莫大人,不然我们不会饶了你的!”


    “对,你们要好好的!”


    “你若待莫大人不好,我们可要打上门来的!”


    最前头膀大腰圆的妇人抹着泪高呼,后头的娘子、婆子纷纷应和,连汉子、郎君们都趁机起哄。


    院内,听着外头响彻云霄的喧嚣,莫婤拿起方剪下的纸鸢挡住了害羞的脸;院外,长孙无忌煞有介事地频频颔首,还冲众人郑重行礼。


    大伙儿七嘴八舌后,忽而停了几瞬,又齐声高呼道:“祝长孙大人和莫大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说罢,众人酣笑着散去,继续忙活开来,或散喜糖、或撒花生、或吹金箔、或鸣唢呐……


    待莫婤剪完纸鸢后,莫母从一颗垂着红彤彤大柿子的树下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根擀面杖。


    长孙无忌颇为淡定,恭敬同她行礼,收拾完物件还温柔地同莫婤道别后,方在她虎视眈眈的目光中离去。


    只是,回了他住所,瞧着李世民送来的箱子,他端得冷淡的面容就被打破,额角青筋直跳。


    李世民一直牢记大婚当日阿婤对他与观音婢的倾囊相助,但现今他与阿婤都大了,他也自觉没她脸皮厚,不愿(不敢)回敬,就日日往辅机处送他淘到的书画。


    自然不是正经书画,书中皆是淫词艳曲,画里俱绘云雨巫山。


    许是知他今日下聘,他还亲自送来,苦口婆心地同长孙无忌致歉:


    “我这妹子,平日荤素不忌、大大咧咧,恐不知情趣,周公之礼还望辅机多学习一二,多海涵她。”


    听罢,长孙无忌强装淡漠的脸,彻底冷了。婤婤的好,他知道个……屁。但他也不可能同他说。


    压着心头的怒火,见李世民又往院中转悠,怕他语出惊人,就缓步跟了上去。


    而李世民瞧着他院中忙活之人俱是小厮婆子,欣慰其守节之余,又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建言:


    “你无实操,要不去也毓麟居找份模具练练?”


    “李二郎,慎言!”


    自李世民被封为秦王后,他向来有分寸,明面上从来都是叫王爷,私下顶多唤两句世民,绝不会喊其乳名,现今却是脱口而出,没忍住。


    “我也是为你们好……”


    听他这般唤,李世民也多了几分稚气,嘟嘟囔囔道,见他眸色渐深,方闭了嘴。


    送走他后,长孙无忌吐了口浊气将箱子皆搬进屋中,随手翻了翻,里头的人形皆不入眼,唯一的用处是多了些从前那本画册没有的姿势。


    只是方看了几页,他便阖上眼按了按眉心。


    画上的人只有轮廓无眉眼,他脑海中浮现的俱是昨夜梦中的婤婤,梦里他与她……


    海棠在指尖绽放,吐露点点湿腻的花蜜,拨开些粉瓣,揉捻着红蕊,探入……


    骤然,心头似有万只蚁细密爬过,浑身燥痒。


    将画册反盖在桌上,提起一旁的茶壶,连饮几盏凉茶,起身平复时将窗纱帐子拉开了些。


    白日的青光透过窗棂上的千层纸,照得屋子亮堂堂,驱散了他夜半黑天才应有的荒念。


    而出了院子的李世民并未回宫,他一面逛着街巷体恤民情,一面等同他一道出宫的观音婢。


    观音婢已是接上了莫母和莫婤,领着众多宫女嬷嬷,一道车至莫府,为莫婤铺房①。


    成亲前,女家派人布置婚房者唤铺母,须是福禄双全之人,观音婢早同莫婤自荐,她自是欣然应下,这可是未来大唐皇后的福禄!


    观音婢指挥着众人有条不紊地布置,浑然天成的威仪顷刻流露。


    忙活了整整一下午,观音婢方觉收拾得还算像样,她忙递上盏热牛乳道:“娘娘辛苦了!”


    “起身侍候罢,小婤子。”观音婢下巴一扬,伸出了手。


    “诺!”她配合道,说罢就将观音婢按在了交椅上。


    见其坐着小口喝牛乳,手还捧着瓷碗热乎,她望了望屋外的天色问道:“近来转凉,草果皆熟,多灰烬粉尘,可有不适?”


    “莫姐姐放心,一切都好,宫中这般多太医,


    请着平安脉呢。“观音婢微顿,放下碗转头笑看着她道,双手还拉着她撒娇。


    握上观音婢的手腕,指腹微动诊脉后,她点了点观音婢的鼻尖道:“有未避孕呢?”


    “莫姐姐探不出?”观音婢好笑地说,“世民日日要得这般凶,若未避孕早怀上了!”


    “你知道就好。”她正色道,“产子未至一载,就算怀上也是不能要……”


    观音婢忙捂上她的嘴,见屋中宫人嬷嬷早有眼力见的退下,方软了身子靠在她肩头道:“我知莫姐姐为我好,但世民现今的处境,我不知除了生养还能为他做甚。”


    “观音婢,别急!”她轻拂其发顶道,“皇上现今对世民这般忌惮,除他本事不凡外,还多有奸人挑拨。朝堂上的明枪,他晓得躲;后宫的暗箭,却须你去。”


    观音婢沉吟片刻道:“姐姐说的是尹德妃和张婕妤?”


    “你已察觉?”她有些惊讶,两宠妃对李世民的不满竟在武德初年就现端倪?


    见莫婤说的确是她们,观音婢便将她围困安兴坊时,两妃的所作所为告知。


    莫婤这才发现,原来是她这只蝴蝶,让两人这般早就暴露在李世民和观音婢的警惕之下。


    而得了准信的观音婢,也不纠结在生养上了,反同她说起同房之事:“从前是莫姐姐教我,现今我也有些经验交予你的。”


    “不用了,我这方面学问颇丰,只是未曾躬行。”她断然拒绝,已被姝娘笑话过一回,断不能再在妹子面前丢脸。


    思及此,她又同观音婢唠叨道:“套子别一只用整宿,你们一夜有几回?可要多换几只,不能嫌麻烦,由着世民胡来……”


    “莫姐姐,别念了!”


    观音婢捂住双耳,瞧着天色也不早了,逃似地出了莫府,同李世民一道回了宫中。


    共享敦伦之乐后,两人相拥于榻上,谈及了今日与莫婤的讨论,低声商量如何在现今朝中、后宫的局势下,多收集些情报。


    是夜,同莫母回了单府的莫婤,躺在不熟悉的床上辗转反侧。


    金炉香燃烬,正欲起身点上催眠香,就见莫母抱着她的香枕被衾搬了过来。


    同她一道躺着,莫母少见的有些沉默。她托起脑袋一瞧,莫母竟在静静地流泪。


    “阿娘!”她窝进莫母的怀里娇声道,“我嫁的是好人家,你放心罢。”


    “放心,放心!”莫母一把擦了泪,搂紧她道,“阿娘还是满意的,你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也没妯娌弟妹,只管由着自己舒坦了来,他惯了你这么些年,是他该受的!”


    “……阿娘,我从不无理取闹。”


    她颇觉委屈,阿娘将她活生生说成了个娇小姐,她分明肩能抗手能提,万事不求人,妥妥顶天立地大女子。


    “阿娘知晓,我家婤婤秀外慧中、胸怀大志,是女中英豪!”莫母自豪道。


    她被夸得面红耳赤,往莫母怀中钻了钻,将脖子缩在被衾中,藏起红透的脖梗。


    摸了摸她有些烫的臂膀,莫母拿起床头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平复了许久,方哑着嗓子道:


    “但是婤婤,阿娘想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骤然,多年残存的疲惫委屈,甚至短暂的孤寂皆涌上心头,她觉鼻尖一阵酸楚,努力稳着声儿道:“怎这般说,是阿娘更辛苦。”


    “有婤婤在,阿娘不苦。”莫母柔声道,轻拍着她,哄她入睡。


    梧桐树缝外的月,依旧明亮,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铺满床榻,映在莫婤昳丽的容颜上。


    看着熟睡的闺女,往事一桩桩如走马灯般,在莫母眼前放映。


    赶跑王麻子护住她、说服高夫人开容焕阁又建接生馆、遍体鳞伤却坚韧不屈、日日寄信担忧她的安危、家财颇丰仍心系百姓……


    “婤婤,真的辛苦你了。初见小小一个,现今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她轻声道,唯恐惊醒美梦中的闺女。


    伸手放下秋香色的蟒纹床牙子,遮住明晃晃的月光,她未瞧见沉睡的闺女,羽睫若蝶翼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