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南扶光宴歧 > 190-200
    第191章 你本来就该属于我


    文森特·梵高在他最出名的旷世佳作背后留下了几行字, 似乎是写给他的兄弟的决别书,又或者是,他有什么别的想说的东西。


    先不提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那么一棵树,原本大家的目的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它。


    若将整个组织的起始至今看作一场成年人的童话幻想, 或是彻头彻尾的无理取闹的游戏, 那么今日的发现, 几乎已经算是对这场胡闹的一个完美交代——


    歪打正着,他们真的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明日,“《星月夜》与梵高的秘密”之类的标题救火席卷全世界的各大媒体平台,全球六十亿人口将为之沸腾。


    这绝对是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伟大发现!


    学者们轰动了起来, 他们用期颐又不解的目光望着宴歧, 完全不明白作为研究的资金发起者, 他怎么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喊了停……


    舍不得那点钱?


    这完全说不过去。


    毕竟今晚之后,无论这位神秘的宴先生身处什么行业, 持有哪些股份, 他的身价都会发生一些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就像“有人花钱买下一栋即将拆除的落魄房子却在墙布中发现整面墙的金子”这种趣闻总是会上新闻, 并且流传百年一样。


    华尔街都会为他独到的目光与幸运倾倒。


    然而面对蠢蠢欲动的人们,即将到来的泼天富贵,宴歧的态度却很坚决——


    他没有一点儿要继续的意思。


    甚至在其中一个发起者表示可以想办法出资承担接下来的费用、只求打开仪器继续时,男人罕见的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神情。


    他瞥了提出者一眼。


    这样的冷漠至有些傲慢的神情,过去几乎不曾出现过在这张成熟英俊的面容上, 大多数情况下这个男人总是在微笑着,显得平易近。


    这一眼却有了真正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气氛。


    以至于那斗胆上前的人瞬间收了声, 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当出头鸟铩羽而归, 人们虽然不理解却也意识到今日恐怕劝说无望……


    好在光“揭露《星月夜》背后的秘密”这样的幌子就抬头足够强壮了,更何况还是确认了百分之百准确的消息,那些有钱闲的没地方花的富豪们, 总是会为这种事疯狂。


    他们会前仆后继的送钱来的。


    有钱就好办了。


    打着或许之后还会得到其他同款仪器的想法,众人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勉强妥协,原地散去。


    南扶光顺着人流往外走,在工作人员的秩序安排下,乖乖排在队伍的最后等公共电梯。


    此时,却又有宴几安与宴歧同时向她发出了邀请,在他们的身后是贵宾使用的专属电梯。


    他们似乎坚定的想要替她省下那笔昂贵的Uber费用,正好外面的雪下得越发的大了,想要打到车并不容易……


    南扶光还是选择走向宴几安。


    毕竟好歹这位是她名义上的男朋友(或者是未婚夫),而她和宴歧实在不熟——


    更何况方才宴歧猛然打断投影的动作属实莫名其妙,距离名垂青史只差临门一脚,被硬生生的抽离,是谁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所以就算是南扶光,也会感到稍微有些生气。


    ……


    宴几安挥退了司机,替南扶光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后退到一旁,沉默地等她自己爬上去,然后“啪”地一声关上车门。


    坐在真皮座椅上,那轻微的一声响让南扶光整个人抖了抖,若不是这会儿她坐在一辆价值不菲的豪车里,她都有一种自愿被绑架的错觉。


    架座那边的门被拉开,裹着车库的寒气,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侧身坐了进来,他低头扣上安全带时,感觉身边有一双意欲不明的目光。


    他转过头,问她怎么了。


    南扶光迟钝的“啊”了声,看着他启动车子,问了句:“你有国际驾照吗?”


    很严谨。


    看着宴几安摸索开启键的手停顿了下,他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淡道:“没有。谁查?……被拦下来就假装听不懂英语好了。”


    南扶光顶着一脑袋的问号,心想姓宴的是不是都这副德行,上一次我和你家长辈(?)聊天,他也是三句话就成功给我干成一个行走中的巨大问号。


    说着话时,宴几安已经出了车库,到正常行驶在路上了他也没解释一下方才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就在停车场耽误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雪下得大了。


    大概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原本应该黑透了的天在莹白雪光的反射下天色显得没那么暗,好像还是傍晚的样子,南扶光侧头看着窗外的城市街景,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上车——


    早知道打Uber就好了。


    虽然贵了点,但好歹她可以放松的玩手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尴尬的坐立难安。


    沉默中,她觉得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满脑子都是呐喊“死嘴说点什么啊”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现在才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对于她来说真的算是陌生人。


    要真的就这么结婚以后躺一张床上,她可能整宿整宿都被尴尬得睡不着。


    “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身边响起的嗓音平和,还带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纵容语气……


    南扶光很奇怪这种语气从哪来的,就好像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这个人是来求和的,此时此刻她问什么她都不会生气。


    可压根没有。


    上一次他们就是互相礼貌点头然后道别@并没有吵架才对。


    别人都这么问了,南扶光只好随便问些什么:“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工作的?”


    话语一落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气音,她愣了愣懵逼的转过头才发现,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的人正在笑,唇角上扬,长长的睫毛微抖,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不拘言笑的人笑起来很有穿透力。


    她顿时觉得相当窘迫,整个人恨不得缩到安全带后面,咬了咬唇角,她问:“你笑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想问问刚才发生的事,梵高的画,他想要说什么,或者是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宴几安道,“看来你对我本人更感兴趣。”


    他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戏谑。


    但无恶意。


    南扶光条件发射地嘟囔了句“不是的”,扭着脑袋楞楞的盯着开车的人:“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宴几安笑容收敛了一些,换上比较淡的语气:“哪种?”


    南扶光也说不上来,于是就这么很没礼貌的让话题落在了地上,两人之间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与南扶光的坐立不安不同,宴几安像是很习惯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一路上甚至没有想过开个广播或者是放个音乐,就这么一路按照南扶光最开始报的酒店地址将她送到了附近。


    眼看着要到地方了总要有点儿结束语,否则真的很像把人家当作司机,到了地方下车拜拜连车钱都不给。


    南扶光开始没话找话,她问了宴几安今日为什么也会出现在那里,过去在这个项目中从未见过他的尊姓大名出现在任何一张文件上……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没提起。


    “上次是第一次见面。”宴几安道,“第一次见面就提起工作上的事会让人感觉像甲方与乙方会面。我不想这样。”


    嚯。


    这人突然长了嘴?


    以前觉得宴几安是个年轻有为、钱多话少的有为青年,现在看来他好像挺会说话的,因为清冷的声音,他听上去很自然。


    “这一次是逼于无奈。”


    身边的人又道。


    南扶光眨眨眼:“谁逼你?”


    “宴歧说我是你事业上的伥鬼。”


    外面的雪光中,年轻人的侧颜显得更加白皙,说到他那个他大概并不喜欢的长辈,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他唇角轻抿。


    “我很不服气。”


    他看上去有些委屈。


    南扶光哑口无言,心想小宴总到底还是年轻,是会被长辈三言两语就说得不高兴的年纪,她正想说什么安慰他,正好这时候车子拐到了一条宽阔的大道等红绿灯。


    前方的钢筋水泥的高楼林立,人行道上绿灯的行人擦肩汹涌,与车内瞬间的安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宴歧对你说了什么?让你离开我,跟他走?”


    疑问句的句式,却是肯定句的语气,宴几安的语调充满着冷嘲讥诮。


    “他当着你的面诋毁我,说只要有我在你永远不可能找到那棵树,他是在骗你。”


    红绿灯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宴几安干脆的挂了空挡,手此时此刻只是松松的搭在键盘上,目视前方,他语气很淡,一口气说完。


    “可以给你很多钱,支持你的一切工作,就像遛狗的时候总要在前方摇晃着零食袋,哄骗你开心起来,迈开步伐奔向他……但实际上,你永远不会真正得到他手中的那份奖励。”


    宴几安告诉她。


    “来阻止你找到那棵树的人是他,并不是我。”


    南扶光完全被说的云里雾里。


    而此时,宴几安转过了头,望着她。


    前方城市灯光璀璨仿若映照在面前这张年轻而俊美的脸上,黑色的双眸在这一瞬异常的明亮,宴几安道:“日日。你本来就该属于我的。先来的人是我,先动心的人是我,他不该抢走你。”


    南扶光不知道宴几安在谁那知道了她的小名。


    可能是她那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的父母。


    当面前年轻人过分冰凉、车内空调花了二十来分钟都没捂热的指尖划过她的耳廓,她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了一样,突然觉得车内过分的昏暗。


    难以言喻的温度伴随着暧昧在滋生,她的呼吸变得很轻,面前的人再完美不过了——


    年轻有为,英俊多金,冷漠外表下可能是有情绪稳定的内核。当他从天而降,断层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很像老天爷双手捧着送来的一份甜蜜礼物。


    但当他触碰她时,她内心非常违和的有一丝抗拒飞快的掠过。


    那速度太快,她把握不住。


    所以隔着中控扶手,驾驶座的人将她一缕长发别至耳后,俯身吻过来时,她并没有及时躲开。


    窗外有路人看见了停在斑马线边的豪车内的互动,惊呼与欣喜让他们的脚步缓慢甚至停下来,笑着鼓掌为他们送上祝福。


    ……哪门子的祝福?


    ——红灯倒计时十秒。


    冰冷柔软的唇瓣轻轻压在她的唇瓣上,伴随着完全陌生的气息和淡淡的古龙水香,南扶光从来没闻到过这种味道。


    光是简单的唇瓣相贴,南扶光却觉得好像被蛇亲吻。


    细腻却凉凉的触感和她以为接吻会有的感觉完全不同,她煽动着睫毛,感觉到自己的睫毛扫过宴几安的睫毛,甚至有一瞬间的交错打架。


    ——红灯倒计时七秒。


    前方两座高楼之间的尽头大概是某个广场,正在举行什么庆典活动,“砰”地一声一朵巨大的礼花绽放,像是夜空中突然绽放的昙花。


    红色、蓝色的光芒交织,在贴过来的人越发温热的鼻息中,南扶光有些仓促的转开了头。


    她来不及抬手擦嘴,只是下意识地一转头,紧接着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在盛开后即将燃烧殆尽的烟火照耀下,她看见白雪形成的雾色中,一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苍茫古树,在远处高楼之中拔地而起。


    原谅她词语匮乏,无法准确的描述那一棵树。


    从她的方向,她并不能看到关于那棵树的任何体积概念,就好像一只蚂蚁来到了展示蓝鲸的水缸前,当它抬起头,能看到的充其量只是蓝鲸鱼翅上的一颗藤壶。


    那棵树不可能属于这个世界。


    它粗壮的树干藏于雪雾中,冲天入云,不见尽头。


    烟火光芒时而照亮它树干的一隅,覆盖着青苔或者别的什么爬藤植物缠绕,树藤就是蚂蚁眼中已然震撼的藤壶。


    ——红灯倒计时三秒。


    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一个人转过头为那个凭空出现的庞然大物感到震惊,他们说说笑笑着穿梭于街道,就好像……


    这一秒和上一秒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们看不到那棵树。


    ——红灯倒计时一秒。


    南扶光瞠目结舌的转过头看向宴几安,在她缓缓睁大的圆眼中,后者大概是因为证明了自己所说的话所以挑了挑唇角,正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紧接着一股极大的撞击力从后方传来!


    若不是南扶光上了安全带,这会儿她还不意外已经被甩飞出去,等她猛地意识到他们被狠狠地追尾了时,听见车外传来又一声巨大的踹门声,车身都因此要晃。


    然后她这边本该上锁的车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拉开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像是一扇门长了腿凭空出现在马路中间似的,在所有路人当然也包括南扶光本人震惊的目光中,他弯下腰——


    解开安全带,钢铁似的手臂揽住她的腰,抱棉花玩偶似的一把将她抱出副驾驶,三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南扶光只来得及“啊”一声就被安稳的放在了车边的地上。


    她狠狠蹙眉,用力抬头想要质问面前的男人发什么疯这是大马路有没有一点法律意识,却在目睹了他脸上的神情时,瞬间收声——


    面前的人黑如煞神,眼角都因为怒红多生一条细纹,他暴躁的摘了手套,随手塞进外套的口袋里。


    随即,带着薄茧的温热指尖压在她的唇瓣上,非常用力且粗鲁的胡乱抹了两下。


    她唇上传来疼痛,“嘶”了声拧着脑袋要躲他才放开她。


    低低的说了句“一会再跟你说”,语气当然更像“等下跟你算账”,然后,立在她跟前山一般笼罩她的人抽离了——


    正巧这会儿宴几安下了车。


    他刚离开车身站稳,下一瞬就被快步走到他面前的男人踹出来的一脚踹飞了真的有两三米远。


    那一脚用了多大的劲只有宴歧自己知道,结结实实给宴几安踹的趴在地上过了至少五六秒才勉强撑起上半身。


    周围的尖叫声与手机拍照的快门声此起彼伏;黑色豪车翻起来的后盖“滋”地冒出白烟;


    后车车头上长着翅膀的小金人落在地上,像顶级好莱坞电影的长镜头,极具戏剧性地在雪地里滚了三圈;


    不远处大雪纷飞之中,不知其真面容的古树安静耸立,如森然怪物……


    南扶光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在各种围观中相当后悔今天出门怎么没带个口罩。


    第192章 猫猫哭泣.JPG


    虽然这是在美丽的大洋彼岸, 别人的地盘,完全陌生的城市,周围连围观群众的种族都和他们天差地别,但南扶光当晚还是荣幸地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了自己。


    时代在变迁, 当“留子吃瓜群”和“美洲吐槽君”公众号这种类似现代版的《三界包打听》在一个社交软件滋生壮大, 人与人的距离突然就会变得很近。


    南扶光看见自己的朋友发的图, 是她坐在车里被宴几安亲吻的一幕。


    这张照片应该拿去参加情人节主题类别摄影大赛的——


    豪车的两个M立标为前景,之后是半透明的车窗,车窗倒映着远处高楼林立与绽放的烟火模糊光影,车窗内身着西装的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 俯身亲吻坐在副驾驶的年轻女人。


    图片上方, 是南扶光的朋友兴高采烈的配字:啊啊啊啊啊啊是我朋友是我朋友今日份“美洲吐槽君”第一热度八卦主角是我朋友!第一次吃到周围新鲜的瓜!兴奋!


    南扶光盯着朋友圈转耳挠腮, 最后只给这位友人留下了无语万分的“……”。


    半分钟后,后者便嘻嘻笑着私聊她说, 【嘿嘿, 报意思, 忘记屏蔽您了,么么哒。】


    南扶光只能发给她更多的省略号。


    为了报答她的省略号,对方又给她发了原贴链接——


    这事儿能直冲公众号热度第一,让一群留子吃瓜吃到兴高采烈,当然不是因为伟大浪漫又唯美的豪门故事……


    真正事件的核心是这张浪漫照片里的男主, 后来被赶来的男二一脚踹飞。


    南扶光看着照片的画风从“情人节备选获奖照”到“战争事件备选获奖照”,其中一张照的也很有水平——


    拍摄者站在宴歧的身后照的。


    以男人宽阔的肩膀为前景, 拍摄者打开人像镜头, 模糊了那半边肩膀与街景,追踪聚焦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宴几安那张英俊的脸。


    这个角度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带入站立着的男人的视角, 那种身临其境的居高临下感,扑面而来。


    配图的作者还在下面一行粉字OS:(该说不说,这哥真的好高啊!我为了拍越过他肩头的角度手都快举断了还要踮脚!)


    南扶光将这个帖子迅速浏览完,体感到了发帖人应该也是个女生。


    因为她从头到尾在叹息“姐妹吃得好喔”,还给南扶光不经意被照到的侧脸用了模糊的马赛克功能。


    宴歧的脸也没怎么出现。


    出现的只是宴几安在趴在地上英俊却脆弱的破碎面容。


    ——只有宴几安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南扶光关上链接时,友人微信框还在叮叮咚咚响着新消息提示,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上蹿下跳的邀请南扶光,既然看都看到了,干脆再给她的朋友圈点赞……


    然后她可以截图再发一条,以表示她真的认识今日份纽约街头女明星。


    南扶光一脸黑线,去给她发的那条补了个赞。


    然后问她:【宴歧的照片咋也做模糊处理了?】


    上一秒还像瓜田里躁动的猹一般满地乱蹿的友人突然沉默了一瞬,而后道:【你也知道那是宴歧,认识不认识的动动手指上天眼查或者度娘查一下这两个字有多难,查完你再回来告诉我,谁敢?】


    南扶光:【……】


    南扶光:【这么识抬举?】


    识抬举女士:【还行吧,你以为我们这种脆弱的小动物能在这个复杂又残酷的世界活下来靠的是什么?】


    识抬举女士:【是对危险的敏锐。】


    识抬举女士:【也就是识抬举。】


    有一瞬间南扶光真的考虑去查查宴歧是什么人。


    毕竟他很有钱,而且还很能打,最神奇的事之前那会儿宴几安从地上爬起来没再还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南扶光很肯定,今晚但凡换个人来,怕是要被宴几安整得渣都不剩。


    南扶光:【还好啦,法治社会,还能因为别人发了自己的一张照片做掉别人?】


    识抬举女士:【难说!宴几安甚至是他侄子,你看他手下留情了吗?那是在异国他乡的大马路上,当时你们离时代广场就差三条街,你想想街上多少人?】


    ……这样吗?


    那是有点过分。


    正所谓白天不讲人晚上不讲鬼,在南扶光想动手搜一搜宴歧这号人的一瞬间,她微信又震动了下——


    这一次在各种私聊她吃瓜的新消息中,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她毫无印象的头像顶置在了最前面。


    那头像是一只小猪,不是卡通形象,就现实意义上粉嫩的小猪。


    来人的名字叫【壮壮】。


    当南扶光点开他时,发现这个【壮壮】给她发了张照片——


    是一个人用自己的手机照另一个人的手机屏幕的照片。


    被拍照的手机屏幕中央显示的是某人的朋友圈列表,南扶光的友人,也就是识抬举女士的发言被照了下来,不知道是圈子里的哪位人才,总之他(她)还是南扶光和识抬举女士的共同好友。


    于是在照片里,南扶光给那张可以拿去评情人节类别奖项的照片点赞的行为被记录。


    壮壮爸发了南扶光点赞这照片的照片。


    紧接着发了个小猫仰天大哭的表情包。


    南扶光:“?”


    南扶光心想这他妈谁,最近她可没在大马路上瞎添加对她一见钟情的高中生……


    或者小学生。


    反应了一会儿,她打开对方的朋友圈,全是正儿八经、看标题就不会有人想看的枯燥财经相关政策新闻转发,微信号是yanqi7788外加一串意味不明的符号。


    南扶光:“……”


    南扶光:【宴先生?】


    对方不说话。


    又给她发了三个不同的猫猫大哭表情包。


    南扶光:“……”


    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微信里的?


    飞机上?


    就那十几秒?


    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他不仅自带破译功能飞快的解锁了她的手机,还就用看她和宴几安合影的那么十几秒功夫,打开了她的微信,自己添加了自己的微信好友……?


    啊?


    啊啊??


    绝。


    ……


    哪怕是钢筋水泥高楼如怪物的林立的超一线大都市,这位于城市中心的酒店的高度,也足以让住在顶层套房的贵宾俯瞰整个城市。


    露台上拥有的无边泳池水波荡漾,恒温泳池中一身赤条的男人如游鱼从水波纹下游过。


    至泳池边缘时,他破水而出,湿润的结实手臂滴着水,并不在意温度似的,懒洋洋搭在泳池边缘的积雪上。


    他歪了歪头,看着凭空出现在泳池边缘的年轻人——


    后者还是下午那一身衣服,西装革履笔挺,除却头发在寒风中吹的有些凌乱,那张本就因为却发血色的白皙脸蛋在冬日寒风中更加苍白。


    泳池中的男人撩起水,将额发往后捋露出光洁额头。


    眉眼舒展,他看上去丝毫不为住处从天而降不速之客感到烦恼,微微一笑,问他有何贵干。


    宴几安站在泳池边,从下至下的俯视趴在泳池边的男人——


    这样的姿势让他过于强壮的肩部肌肉以惊人的弧度隆起,隐藏在水中的腰精壮有力。


    肌肉走向分部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标准的像是医学者的人体学解剖教科书。


    当男人自下看来时,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丝毫未减半分。


    不高兴的情绪再次在胸腔中蔓延,宴几安抿了抿唇,很不耐烦的说:“他没有给我下达任何有关于地界的指令。”


    他说完,转头去看他们身后,高楼中隐约可窥见一隅的苍天古树静置耸立,冲入云海。


    “是吗?”


    男人挂着标志性的虚伪微笑。


    “那看来你觉得他对你很好哦,安安。”


    宴几安烦躁的“啧”了声,让他别叫这么恶心的名字,不出意外的又换来几声笑。


    他总是这个样子。


    想要把脚边这颗湿漉漉的头颅踩回水底,宴几安张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说完了——


    道陵老祖是我的师父。


    道陵老祖对我与鹿桑确实很好。


    道陵老祖没有交代任何的任务给我让我来到地界,临行前,他只是道,既然有诸多遗憾,又放心不下,便去地界看她一眼,助她顺心如意。


    宴几安来了,他发现到了这边的南扶光也没闲着,作为这个世界的先知类角色,她早就踏上了寻找沙陀裂空树真相的道路。


    地界的人不应该有资格看到那这棵树的,他们甚至没资格发现它的存在。


    但作为上位者的道陵老祖却没说不许,他默认了让宴几安助南扶光如愿——


    而今日。


    在那繁忙的交叉路口。


    正如所有童话故事中会有的一吻,她看到了她毕生追寻的东西。


    所以宴几安不明白,宴歧眼中的不屑与那一瞬的愤怒来源于什么。


    他不相信仅仅是因为他吻了南扶光这么简单的事就会招惹男人在那么多地界的人类面前出手。


    在那一瞬间被踹出去时,他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森然的杀意。


    今晚宴几安出现在这,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你披着伪善的皮,就连日日都不知道,睥睨众生,视万物为蝼蚁,孤傲乖戾的人,始终是你。”


    宴几安几乎一字一顿道。


    “在你看来,地界的人,永远没资格看到那棵树。”


    没有立刻回答。


    “哗啦”水声中水波荡漾,冲开了泳池边的积雪,在薄怒的宴几安眼皮子底下,男人不要脸般坦荡的摇晃着腿间雄性尊严,擦擦手上的水,拿过了自己放在旁边的手机。


    在一瞬间他微微蹙眉,打开微信聊天界面,飞快地在上面摁了几下。


    玩够了,他才抬起头,看向宴几安:“他没让你做什么,但你还是下来做了很多事,不是吗?”


    “让日日如愿看到那棵树也算?你意思是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


    “嗯。”宴歧说,“算是吧。”


    停顿了下,男人换了一个很淡的语气。


    “毕竟你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


    南扶光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了一晚上。


    在一一将宴先生的“猫猫大哭.JPG”表情包存下来后,她冷静地对还在发表情包的男人说她准备洗洗睡了,明天还有针对《星月夜》的进一步研究会议。


    后者发表情包的速度慢了些。


    过了一会儿回答——


    壮壮:哦。


    壮壮:我撤资回国了。


    据南扶光所知,因为数额太大,涉及到的艺术品也是人类瑰宝,所以为了防止离谱的意外发生这一次针对画作的扫描与研究是全款预付形式……


    都给出去的钱人家必然是不会还的。


    扯什么撤资。


    南扶光给他回了个【……】以代替脏话,祈祷他能看得懂。


    去浴室之前小助理给她发来了今日的会议记录,因为今天的意外插曲过多、发现的结果过于伟大,会议记录很长,而且是多方会议记录翻译过来的英文版本。


    小助理说这个会议记录是公开性质的,为了接下来方便吸纳资金也为了整个组织本身造福人类、共同进步的性质,现在媒体已经连夜蹲在了会长的酒店外等待发布会。


    最快的情况是等南扶光洗完澡出来今日份的热点不再属于她与她的豪门狗血情。


    南扶光对此感恩戴德并叫小助理住嘴,她一边浴缸放水一边打开会议记录随便看了两眼,发现这个会议记录不知道是哪个国家送来的版本翻译,把“梵高”的名字都拼错了。


    “Van Gogh”变成了“Van Dogh”,不知道是哪国语言的读音或者是拼写习惯问题,就好像写这个会议记录的人本身深刻讨厌梵高并开始骂人一样离谱。


    南扶光截图给小助理看又送了她【……】,其实所谓的小助理也就是她本科的学生,发过来一个小兔子尖叫的表情包,道:【我没注意啊啊啊老师?】


    也就这个时候乖乖叫她老师。


    南扶光当然不会因为这种错误骂人,坐进浴缸的同时她随意翻开了电脑点击自动纠错功能,想着还有什么离谱的拼写错误一起纠正——


    然而就在她点下功能键的一瞬,屏幕上频繁出现的“Van Dogh”单词被自动纠错成了“ShraDha”。


    铺天盖地的“ShraDha”看得南扶光微微一愣。


    拼了半天也没拼出这是什么意思,南扶光微微蹙眉退出了软件,点击不保存,重启软件。


    再次回到桌面时,原本的英文会议报告连名字都变成了“ShraDha”,南扶光打开文件,发现会议报告里的替换已经完成,这个单词像是病毒入侵电脑一样稳稳的被留了下来。


    大晚上的,酒店就她一个人。


    浴缸里的水很暖,但是身体接触到浴缸瓷面的地方,还是有一股寒气往外冒,穿透了她的皮肤。


    南扶光伸手推开了电脑,调亮了室内的光。


    爬出浴缸裹上浴袍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像喝可乐似的一口气牛印一大口,她放下杯子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得不受控制。


    拉开酒店落地窗的窗帘,暴雪已停,夜幕降临,林立高楼间,那棵树还在那里,黑漆漆的一片阴影笼罩在城市的上空,就像是帝王组织放出来的远古巨兽有一只于纽约登岸,可拼命仰视,只能看见它的一条腿。


    下一秒城市就会在它的脚下毁于一旦。


    “唰”地一下重重拉上窗帘,南扶光背对着窗户,心跳比刚才更快,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发出“啪嗒”一声轻响,落在地上,蜿蜒伸展。


    水痕像是一棵正在生长的树的模样,自她的脚底蔓延。


    原本只是细细一条水痕,很快的水痕扩散成了一泊积水,苍天大树在南扶光的面前伸展,她赤脚站在树的这一端。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像是一颗石头堵在了喉咙,人在最恐惧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尖叫出声,事实上机智的恐怖是后脑勺都在发麻,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


    “老板,鱼丸粗面。木有粗面。老板,鱼丸河粉。木有鱼丸。啊,老板,那来一碗墨鱼丸粗面——”


    周围真空、寂静得与世隔绝般的抽空突然被打碎,猛地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南扶光低头再一看,脚下的水泊消失了。


    那一滴水只是一滴水,在她大拇指前方砸出一个小小的水点而已。


    僵硬的走到床边拿起手机,看了眼是微信语音呼叫,来电人是【壮壮】,这种场合下这违和的昵称与麦兜的来电铃声非常搭配,南扶光按下了接听键。


    “不回我信息。看看你睡了没。”


    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低沉磁性,缓慢的语调似乎还带着浅显的调侃。


    从未发现一个人的声音能够如此的悦耳动听,南扶光没有警告对方大半夜的给非单身女博士打电话调情很没素质,她抿了抿唇,半晌才从嗓子深处挤出一个“嗯”字。


    难以启齿想让对方再说两句。


    宴歧大概真的很聪明,聪明到南扶光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凭借一个音就捕捉到不对劲。


    她听见手机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原本躺在哪的男人坐了起来,他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握着手机的手无声收紧,南扶光下意识瞥了一眼不远处紧紧关闭的窗帘,又迅速收回目光。


    “电脑坏掉了,好像是中了病毒。”


    她低低地说着,嗓音有些沙哑的可怕。


    “嗯?”电话那边男人应了声,“很麻烦?要我下去看看吗?”


    “你会修电脑?但中病毒不是杀毒软件的活吗……‘下去‘?”


    电话那边以非常自然的语气说:“我在你楼上的套房,你现在捅捅房顶,我能听见。”


    南扶光还真条件反射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又被自己的条件反射无语到,她沉默了一瞬说“不用”,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在宴先生的声音中她走到电脑旁,再扳开电脑发现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文档标题回来了,自动纠错功能也将所有的“Van Dogh”变回了“Van Gohg”。


    她盯着电脑看了好久,魂魄这时候才归位一般,三言两语谢绝了蠢蠢欲动想要在半夜十二点多从套房微服出巡下来普通大床房来修电脑的男人,南扶光挂了电话,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她拍了个屏幕,发给她的小助理看,示意文档纠错完成了,让她以后不要再那么瞎,如此低能的错误都看不到。


    小助理还没睡,又给她回了个小兔子尖叫表情包。


    南扶光选了个刚存的猫猫大哭表情包给她回了过去。


    第193章 世界在崩坏


    《星空夜》背后隐藏着文森特·梵高留下的秘密, 这件事果然在隔日就发酵,于世界各地引起轩然大波。


    人们总是喜欢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在历史的洪流中寻找到过去的蛛丝马迹让所有人兴奋不已。


    从前被津津乐道的是《带珍珠耳环的少女》或者《蒙娜丽莎》等画作,他们背后隐藏的神秘故事组成了其艺术价值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人们为此乐此不疲地创作了许多文学作品, 拍了一部又一部的电影……


    然而。


    谁也不知道2025年, 艺术界第一个王炸, 会是逝世于1890年7月那个夏天的伟大画家带来的。


    【亲爱的提奥,我终于解开了那个遥远的谜题,一切皆非妄想,它就在身边——】


    时隔百年, 炭笔写下的字被高科技光谱类仪器发现, 重见天日。


    一百年前, 那个星空夜下,当文森特·梵高将画纸固定在画架上, 提笔写下这行字时, 他究竟想要对他的弟弟提奥·梵高说些什么?


    他发现了什么?


    他解开了一个什么样的谜题?


    「它」具体又指代的是什么?什么事物就在这位伟大的画家的身边?


    梵高是否真的只是因为寻常的精神问题进入圣雷米精神病院?


    《星月夜》被创作出来的三年后, 那片麦田中,他为何最终还是举起了那把结束自己生命的左轮手枪?


    一连串的问题,在同一时间,于全世界六十亿人类的面前如绘卷展开。


    在网络信息化发达的今日,当一项轰动全球的伟大发现没有被刻意隐瞒发布, 人们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它背后的组织与发布者——


    那是一个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十分陌生的组织名称。


    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


    大洋彼岸,华国的社交媒体平台的网友们调这组织的名字——


    【我八十岁的老奶与老闺蜜组了个兴趣考古组在小区拿了物业批条合法挖地, 最后挖出秦始皇陵。】


    ……


    事实大概确实如此。


    从今日早上八点起床, 南扶光手机的电话就没停过。


    尽管这个时间在国内绝非正常工作时间,但各种来历伟大的电话还是如流水般呼入——


    有几个来头甚至耳熟能详。


    起先南扶光还以为电信诈骗,然而在接连不断地接到数个这种电话后, 她终于回过神来,这好像不是缅北在拿她当团建。


    最后一次挂断电话时,手中的清晨咖啡已经凉透了。


    南教授坐在桌边,手边是那杯还没来及喝下、用来提神醒脑的东西……


    她用不上了。


    经久不平息的震惊早就让她彻底清醒。


    许多人、许多公司、许多组织,通过电话从善如流的表达了自己对于项目的投资意愿。


    他们强调时效性,都希望自己是最快联系上南教授的那一个,并且在通话的最后总是表示,如果需要更正式一些的形式,他们会在稍后在邮箱补充上一个像样的拟邀合同文件。


    南扶光一早上被狂轰乱炸,以至于她怀疑只要现在公布自己的银行账号,今日午饭前她应该就能如愿以偿当上身价九位数现金流亿万富翁。


    在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时,她拿起了客房的电话准备在出发前叫一个简单的客房服务早餐。


    此时是纽约时间8:45AM。


    在一早上的聒噪后,酒店电话里那过分安静的环境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电话那边被接起来了,南扶光捧着菜单点了一份英式早餐,正当对方跟她确认需要的是茶还是果汁时,突然电话那边传来奇怪的声音。


    就像是什么细条状硬物刮过话筒发出的特殊声响。


    屋内的窗帘紧闭,不知道为什么,南扶光却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剐蹭话筒的东西可能是树枝,这一联想让她第一时间冒出了冷汗。


    她对着话筒喊了几声,但那边餐饮部的接线人声音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咯吱”“咯吱”什么东西刮话筒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传递到耳膜。


    南扶光坐在床边,像是被硬控一般动弹不得,一时间只觉得那声音通过电话线来到了她的房间……


    此时她像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而那棵苍天古树的藤蔓树枝正如蛇一般,将这个小小的盒子缠绕,收紧。


    窒息感淹没她之前,她再一次得救——


    房间清脆的响铃成为了“咯吱”声外突兀又存在感强烈的存在,如溺水之人得以浮木,血液突然打破封印,开始流动!


    “叮咚叮咚”的门铃响个不停,就像是没有人来开门的话,它就会这样一直响到下个世纪。


    放了过去南扶光可能会生气。


    但现在她觉得无上感激。


    站起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脚底因为汗湿几乎和酒店的柔软棉拖鞋黏在了一起,甚至有些打滑,但这没妨碍到她脚下踉跄着扑向门,如扑向救命稻草——


    房门拉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高大英俊的男人,还有在他身后戴着厨师帽、推着餐车,一脸抱歉加不安的酒店服务人员。


    “早。”


    男人脸上还是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嗓音低沉磁性。


    “突然想邀请你共进早餐,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


    顶层套房的早餐种类丰富到不可思议,而且并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正如只有两片的火腿,每样食物都恰巧是两人份。


    宴歧拉开紧闭的窗帘,让清晨的阳光倾泻而下,在微尘浮动的阳光中,南扶光松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瞥了一眼窗外——


    绝望的发现那棵树果然还在。


    昨日发生的一切果然不是噩梦那么简单。


    早上起来与几乎算是陌生的男人共进早餐这件事对她来说有些不自在,但她现在并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更何况她已经饿到有些低血糖。


    老老实实的在桌边坐下,她先拿了一颗葡萄,过分沉默地看着桌另一边的男人替她在碗里倒上了冰牛奶,和很多糖和谷物麦片。


    是除却小笼包豆浆油条糯米饭外,她最喜欢的白人饭类别早餐。


    “怎么了,不喜欢?”


    大概是她目光过于直白,男人头也不抬的问。


    南扶光摇摇头,紧接着意识到认真倒牛奶的人看不到,她窘迫的说了声“没有”,然后补充:“昨晚,做了噩梦。”


    宴歧慢吞吞地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而后将麦片碗递到了她的跟前,小小的银勺与白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大清早的我也不想说扫兴的话,但是我原本指望你的这趟旅行应该是轻松愉快的,比如逛逛街买一双喜欢且舒适的鞋,正午温和阳光下坐在公园长椅喂一喂鸽子,甚至如果有什么懂分寸的男人上前来跟你搭讪提高情绪价值这种事也不是不能忍……”


    原本站着的男人在她对面落座,嘴巴里说着她其实不太听得懂的胡言乱语。


    “早知道会弄成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就不会让你来。”


    南扶光无精打采的搅动麦片碗,发现自己已经有点习惯了他的天马行空。


    她有气无力的提醒他,自己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度假的。


    男人轻笑了声,不置可否,最后似乎是用忍不住责备的语气道:“反正你总是这样。”


    南扶光搅动麦片的动作一顿,有些奇怪的掀起眼皮子扫了坐在对面的男人一眼,不出意料之外他眉头轻蹙,笑容消失,看上去正在不耐烦——


    大概就是仿若此时此刻他面对的是三岁小孩,连屎尿都控制不住的年纪这孩子不小心打翻了麦片碗,他很烦躁,但又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对她生气根本毫无道理。


    南扶光“哦”了声:“您好像很不高兴,关于自己的钱得到了一些进展,而不是打水漂。”


    宴歧“嗯”了声,双手在小腹上交叠:“我们的诉求认知不一样,我撒钱的目的不是为了看一百多年前的画家给我留了什么惊天秘密遗言。”


    “那是什么?”


    当然是希望你无忧无虑地度过过分漫长但快乐的一生。


    宴歧没有说话,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满脸阴郁地坐在那,看着南扶光搅动那麦片碗。


    在他提醒她不要玩弄自己的食物时,她抬起头说:“这些麦片突然变成了我的脸的形状,写满了扭曲恐惧的,从牛奶的最底端浮了上来。”


    宴歧猛地蹙眉,坐了起来。


    在他身后拖走南扶光面前的麦片碗时,她却捧起那个碗大喝了一口:“在你来之前,我还打了一通有奇怪声音的电话,差点被吓死。”


    宴歧看向了床头被撩在一旁、还没放好回远处的电话听筒。


    “但现在我好像没那么怕了。”南扶光以一种不公寻常的平静道,“有你在的话。”


    宴歧的目光挪了回来。


    坐在桌对面的年轻女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尽管那棵树高耸于外,但冬日朝阳的光线依旧温暖柔和,她冲他笑了笑——


    她的年纪看上去比记忆中更成熟一些,脱去了下巴那点儿婴儿肥的软肉,让她的面部变得更加的流畅,那双眼倒还是熟悉的样子。


    宴歧盯着有些走神。


    他听见南扶光邀请他今日一起午餐,如果可以的话,晚餐也不是不能一起。


    ……


    出门的时候,南扶光到前台去,非常冷静的报备了自己的房间电话出了问题。


    前台确认之后告诉她,今早餐饮部确实收到了她的电话,但没说两句,就被客人那边主动挂断了,他们再派人上楼查看时,正好遇见了准备前往共进早餐的顶楼套房客人,以为他们是约好了,就没有再上前打扰。


    南扶光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前台还是给她换了个房间。


    南扶光欣然接受,尽管她觉得这压根不是房间的问题。


    而这通诡异的电话,和牛奶中漂浮起来狰狞面孔的麦片替这天拉开了一些奇怪事件的序幕。


    因为狠狠见识到了男人在驾驶时情绪不稳定的话可能会上演纽约版《速度与激情2025》,南扶光谢绝了宴歧提出相送的邀请,她转头钻进了地铁——


    自以为人多的地方最为安全。


    直到她在纽约地铁,某站斑驳的墙壁上,亲眼见证了黑色黏稠的液体——像是树木根系液体——从墙缝中溢出。


    那黑色液体犹如有生命般扭曲蔓延,然后满满的布满了整面墙。


    那些黑色液体扭曲,组成了南扶光惯用的各种社交媒体账号统一的密码组合……


    也是她的手机解锁屏。


    在滴答滑落的粘液蠕动时,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士正坐在下方椅子上,翻看一本《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黑色溶液“啪嗒”落在她的书上,她却浑然不觉般,只是翻过那一页时因为某一角莫名其妙地沉重地坠下去,有些困惑地稍一敛眉。


    那一页书很快就被翻了过去。


    正如这位女士就这样在不经意间错过了真正在她身边滋长的“魔法世界”。


    ……


    南扶光甚至做好了地铁脱轨、她命丧黄泉的准备。


    她毫无怨言,毕竟没有乖乖坐上宴歧的车,是她咎由自取。


    但地铁顺利安全的到站,顺着人流南扶光离开地铁站,来到外面大街上,正好是一个很富有纽约气息的街道。


    拿出手机想要导航昨日的那个大楼,这时候一家大概也是游客的亚洲人热热闹闹地凑上来,问南扶光可不可以帮他们拍一张合照。


    南扶光点头答应,接过了男主人的手机,等待那家人站稳时她打开了相机调试取景——


    而后在手机自动打开面部识别功能时,手机上突然出现了无数个面部识别框。


    黄色的框铺天盖地几乎盖满了整个屏幕。


    南扶光沉默了下,目光上移看向不远处一脸灿烂比着各种手势的一家人,男女老少加抱在怀里的那个一块儿也不超过七个人……


    屏幕上的人脸识别,却搞出了人山人海的效果。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快门键。


    将手机还给了它的主人,看了照片的一家人无比满意的对她比大拇指,夸她照相照的超棒——


    尽管南扶光清楚的看见,在男主人手中的手机屏幕上,被留下的那张照片上有无数张模糊扭曲的脸,喜怒哀乐,表情各异。


    不远处的那棵树依旧是昨日见到它的模样,阳光像是照不透掩藏着它的云海,街上人来人往,除了南扶光并没有其余任何一个人感知到它的存在。


    一百三十八年前,圣雷米精神病院的窗外,星空下,文森特·梵高是否也像今日的她这般,与这棵树隔空遥遥无声相望?


    南扶光感觉到世界的崩坏。


    第194章 引渡人


    因为宴歧临门一脚却表现出了不配合, 整个联合组织其实从昨日开始就想把他踢出局。


    个别一脑门搞钻研的学者都是这样的,他们从骨子里不太看得起有钱人,尽管他们需要他们的钱,但那当然并不是什么恩赐, 不过是有钱人找些领域给自己的身份镀金, 互赢互利罢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昨日开始送上门来的现金就络绎不绝,归拢一下或许几乎能把整个纽约博物馆买下来,人们像疯了似的。


    但这并不妨碍今日南扶光一脚踏入会议厅后,依然在最中央的位置看见了宴歧, 男人坐在他那张柔软舒适的沙发上, 双腿交叠, 低着头又在摆弄手上的手机。


    全程面部表情看似十分愉悦。


    貌似周围那些盯着他、快要喷火似的怨念眼神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南扶光的手机震动,是壮壮在发微信问她到哪了是不是坐地铁坐丢了, 她捏着手机没立刻回, 就看见不远处的男人挑了挑眉, 随后她的手机就响了。


    刚到市内还没来得及打开会议模式,好在此处人多,每个人都在低声交谈不算肃静,铃声响起不算突兀,但也引得二三人转过头来……


    南扶光手忙脚乱的摁掉了来电呼叫, 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人像是柴狗一般听觉敏锐,此时正笑眯眯的望着她。


    他抬起手, 指尖冲着她, 掌心朝着自己,旁若无人的冲她招招手。


    南扶光走过去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开口就是这么伤人的话,我还以为今早吃了我送来的早餐后, 你说话会稍微客气点。”


    上位者大度,说话带着息事宁人的体贴,全程笑容不改的样子总让人以为他是个人傻钱多、很容易糊弄诶傻白甜……


    若不是昨日他一意孤行打断了研讨会的顺利展开。


    听说后来还真的把天价账单送到了他的侄子面前。


    “我在这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不幸的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第二台因素原位仪。”


    双手交叠,男人好整以暇端坐解释。


    “无论他们花多少钱,都弄不来第二台这样的东西。”


    南扶光明显不信,这种精密仪器再怎么签保密协议,总有办法找到路子把它的制作过程逐一突破,完全无懈可击?


    但她懒得反驳,实际上对于这件事最终荣誉花落谁家她毫无兴趣,在相对一阵无言之后,她瞄准了个无人的角落就准备挪过去。


    宴歧看出了她想走的姿势和心不在焉,于是换了个话题:“脸色不太好。”


    “什么?”


    “来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事吗?总不能是在地铁上也晕车了吧。”


    尽管对方的语气里带着调侃,南扶光还是从中品出了一些审视的味道,尽管知道他充其量是个不相关的人,但她还是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窗外,高耸入云的巨木阴影之下,新的一天正井然有序的拉开帷幕。


    这世界上六十亿的人,也许意识到自己正存活于巨木阴影下的人寥寥无几。


    可知道真相又有什么好处呢?


    南扶光第一次有了关于这件事的困惑,也许就像是许多年前站在麦田里的文森特·梵高一样,能够心甘情愿地入住精神病院,大概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疯了吧?


    顶着那棵无处不在的巨木阴影,还要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和普通人一样正常的生活……可实际上生活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但并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述说自己看到的一切,有什么东西无处不在的渗透在他们的生活里……就像一双眼睛,白天,黑夜,房门紧锁的房间,它无时无刻的不在凝视着你。


    住进精神病院可能会好一些,对护士或者病友说这种话,充其量,对方可能只会微笑着敷衍:「好啦,那你明天要不要给那棵树浇水?」


    喉头滚动,长久投放的视线从巨木上收回,南扶光垂眸对视上男人那双漆黑审视的双眼:“地铁的墙……在往外渗透黑色的液体。”


    她告诉自己,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眼前的人不过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但可能是昨晚停不下来响起的微信提示音。


    也可以是今早恰到好处的敲门声。


    “就像今早我在麦片碗里看到浮起来的麦片是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说的一切……”


    她的语气变得快了些。


    “但是我看见一滴黑色的液体真正的落在了那本《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书页的一角,那一页纸因此垂落下去——”


    她说着,大概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于是突兀地闭上了嘴,低低道了声抱歉退到了阴影中。


    她知道男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


    但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在他人的眼中看上去是多么的茫然无措,或许别人只是觉得她精神不稳定,但这副血色瞬间尽失的模样,在男人看来却刺眼异常。


    一瞬间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仿佛感觉到了眼睛真实的刺痛,这刺痛锁喉伴随着血液流通而细微的传递回导向了心脏,那种陌生的疼痛感再一次笼罩了他。


    当南扶光一次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阵无言的恐惧,如海潮汹涌般翻涌上来,他站了起来,穿过人群来到她的面前,对低着头的人道:“我相信。”


    南扶光抬起头。


    光这一眼,就让宴歧觉得昨日踹宴几安那一脚还是踹轻了。


    当你自以为是的将精心呵护的孩子放入你认为的世外桃源,让她可以暂时远离一切的纠纷,甚至是战乱——


    在最开始的设想中,她应该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中,无忧无虑的度过美好的一生。


    但事实上,当你终于忍不住来到那片作为自由的放逐地探望她,原本只是想看看她过得怎样,或者是在她的门前放下一块金子让她原本就很好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但你却发现,有那么一群外来的人正偷偷将过去的纠纷带给她,她过得并不好,像是在泥泞里挣扎。


    这怎么可能让人不心痛?


    他都要心痛死了。


    深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他压抑着不要爆发所有的负面情绪,想要一刀斩断那棵树,不用管是否因此三界六道可能因此崩塌……


    然而实际上他能做的只有轻拿轻放,就像是他手中拎着的是一根脆弱的蛛丝而已。


    “不要再追寻这件事了。”


    他说。


    “不知道这个建议你会不会听。”


    他想过南扶光的一万种拒绝的回答,或者一万零一种可能她会乖乖听话,那样的话他会感谢所有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真正意义上的神明。


    “可能已经晚了。”


    仰着头望着男人,南教授缓缓叹了口气。


    “你可以看到窗外那棵树吗?它比想象中更加苍翠,茁壮。”


    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裂开了一条细缝。


    然后缓缓沉入了冰原湖底。


    ……


    这一天的研讨会那个男人没有再露出一点儿笑意。


    机器被打开像是不要钱一般长久运作。


    当然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只是接下来他们没有再得到任何的研讨进步,那一句由碳被永久封存在钴蓝颜料下的字迹再也难寻其踪迹,就好像一切都是幻觉,文森特·梵高不曾留下任何的支持片语。


    离开的时候,南扶光在公共出口看见了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的男人。


    冰天雪地中,他仰着头望着一片乌压压的天,目光正对着远处的那棵巨树。


    长长的睫毛微耷拉着敛去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点微光,在南扶光追寻那抹光深入望去时,上一秒好像还在发呆的人转过头来。


    他唇角咬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双眼微微眯起,面容也变得模糊。


    “心情不好吗?”南扶光拿出手机,捣鼓着打车的同时站到他身边。


    手机被人从手中抽走,停留在打车界面便被锁上顺手放进了男人的口袋里。


    “为什么心情不好?”南扶光问,“今天一整日,宴先生都没有一个好脸色。”


    “你找面镜子照照就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受尽委屈的孩子还在仰着头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事实上这个行为让他更加难受了,咬着烟屁股的男人言辞含糊。


    南扶光就这样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也不问他要回手机,只是眸中的光也跟着黯淡下去。


    宴歧浅笑一声,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两根手指取下唇边的烟,递到她的眼前:“试试吗?”


    眼前的滤嘴被夹在两根过分修长的指尖,有一个浅浅的牙印咬痕,大概是什么时候不经意磕碰的痕迹。


    无论如何也是刚刚眼睁睁看着从他唇边拿下来的,怎么看好像对于两个刚认识不超过一个星期的人来说都过于亲密。


    换了以前,南扶光可能会问对方有没有体检报告——


    无论是乙肝还是精神病,总有一个沾点有毛病。


    但她所有做的事不过是沉默着接过了那只烟草,含在唇边。


    前方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密的雪子,她深吸了一口烟草,因为不会过肺又硬吞,呛了很大一口。


    在她咳得弯下腰、眼泪都飚出来时,旁边的人


    凑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同时接走了她手中几乎要烫到自己的烟草,顺手放回唇边时,笑着发出一声气音。


    南扶光直起身时,不意外的发现他们鼻息之间的气息近到不可思议,也因此达到了一致的频率……


    烟草的气息或许是沾染了风雪的清透,也有可能滤嘴上留下的唇瓣的温度还未被吹散去,当隔着白雾对视,前方的冰雪也有了一丝丝连绵柔软的气氛。


    “送你回去吧。”宴歧道。


    “什么?”南扶光茫然地问。


    “不想让你离开我眼皮子底下哪怕一秒了。”


    男人脸上浮上一丝丝笑意。


    只是那笑未达眼底。


    “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穷追不舍确实是会感觉到厌倦的。”


    南扶光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乖乖跟着爬上了他的车。


    昨天的劳斯莱斯送去修了所以换了辆根本不适合在雪天开的法拉利,但哪怕这样违和的搭配,也总比奇奇怪怪的地铁站和人群给人安心。


    ……


    晚餐之前南扶光收到了晚宴的邀请函,落款是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私人专用章。


    起先南扶光还有些困惑,虽然是华国几乎唯一的核心成员,但显然五千年悠长历史并没有在文森特·梵高与他的《星月夜》中起到太多启示作用。


    她一直作为半边缘的小透明游离与诸多喧闹与成就当中,有的时候她不质疑或许会长只有在需要亲自确认一些会议邀请函时,才能想起她这号人来。


    但今日的晚宴显然是私人的邀请。


    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是一名年近八十的老者,白人人种让他年老后头发更加花白,眼下的老花眼镜为他增添了一丝慈祥,这名名叫里奥的老人对南扶光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晚宴设置在酒店的二十三层宴会厅,参与晚宴的人不过几十来余人。


    在南扶光踏入宴会厅、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关闭的一瞬,里奥站在人群中央,双手交叠,对着南扶光微笑:“欢迎新成员。”


    在他身后,男男女女,男女老少,各色皮肤,各式种族,所有人无声举起了手中的红酒杯。


    周围的光线很暗,在那般整齐划一却无声的沉默注视中,南扶光因此感觉到了一丝丝不安……尽管周围的人都穿着统一的着装,并对她露出了不一般的热情甚至可以说是狂热。


    在第一道甜品上来前,里奥向南扶光展现了一些这个彻底属于内部的小范围组织独享的资料——


    一份来自1980年圣雷米精神病院的旧照片,文森特·梵高死前,曾经用刻刀笔在墙面上画满了树枝状的符号,后来那一间房间被永久关闭封存。


    一封文森特·梵高亲手所书的信件,这一次不再是掩藏在层层的画笔之下,他死前曾经用凌乱的字迹,在草稿纸上留下过重复的一句话:【你我皆为囚徒,那些在颜料图层下生长的枝桠终将穿透天穹。】


    最后的是那一日在宴几安的操作下,文森特·梵高藏于《星月夜》颜料之下,写给弟弟的信件,几乎就要在信中呼之欲出的真相。


    泛黄的灯光照在这些有了年头的文件上,使得一切仿若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某个夏天,那个伟大的画作家抬头仰望星空时,看见头顶那棵无尽的大树。


    文森特·梵高果然也看到了那棵树。


    当南扶光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名为里奥的老者靠近了她,那只枯槁苍老的手拍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背,微笑着说:“今日在研讨会,我看到你扭头看着窗外看了很久——你也成为了能够看见那棵树的圣者,令人震惊,是吗?”


    他用的词汇是“Amazing”。


    可惜南扶光并不能认同那种给人带来不安的存在配得上用这样具有偏颇含义的词语。


    圣者?


    “我不——”


    她从长桌边站了起来,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仓促,“圣者?我并不这么认为。”


    “人们被掩藏于真相中太久了,我们自认为活在高科技文明,实则不过是高维人眼中的囚徒,不毛之地,放逐归处。”


    里奥跟着站了起来。


    “树是古神的赐福,是父。当父俯身有话与我们话语,什么人才能成为伟大古神的薪火传递者呢?我们就是引导以色列人渡河,进入应许之地的约书亚,世人应当称呼我们为‘圣‘——”


    南扶光步步后退,她下意识认为这一切出现了什么差错。


    如果所谓的树是美好的,带来的是赐福,那她看见的绝对不应该是扭曲的面孔,缝隙中流淌的黑色黏液,感受到的绝不应该是压迫与无法呼吸的压抑……


    但里奥他们却为自己能看到这一切令人不安的现象感到兴奋不已。


    以这个老头为首的人们一步步逼近,南扶光这时候看清楚了他们的脸,许多人甚至在过去她只是在电视或者新闻里见到过——


    年轻有为,一夜暴红,引导一些新兴行业的崛起或者在金融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们承诺她同样的东西。


    只要她加入他们,承诺有朝一日,能够尽职尽责的将树的存在完美地传达与揭露给所有蒙在鼓励的人们。


    但南扶光不可以答应,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件不妙的事。


    当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逼上了阳台,在背后是纽约市的华灯初上、霓虹灯璀璨的夜景,傍晚的雪未停下,缓缓飘落在她的鼻尖。


    里奥很遗憾明日或许会看见华国研究者失足坠楼的新闻出现在当地新闻,然后迅速传遍网络,她的凄惨死状会被无良记者与媒体曝光——


    “不为平民引路者不称其为“圣”,要使其溺毙于汪洋。”


    老者的声音褪去了伪装的慈祥。


    疯狂的崇拜从他眼底透出,染红了他的眼眶。


    南扶光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被两个大概是身价上十位数的体坛巨星捉住,翻越过了栏杆。


    身体下坠的时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闭上眼下一刻自己就会在温暖柔软的被窝中惊醒过来……


    但耳边掠过的寒风呼啸却如此清晰而冰冷。


    极速坠落中,她有一瞬也成了有信仰的人,祈祷着她真正遵推之人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水火与生死关头——


    当她以为一切不过是死前妄想。


    那样的人却真的出现了。


    1590年,在比萨斜塔上,伽利略曾经做了著名的“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实验,所以哪怕是小学生都知道若两个人同时从高楼下坠,他们将同时落地。


    后坠落之人绝对不可能凭借自然重力追逐拉住先前已经在下落的人。


    但宴歧出现了。


    那张英俊而成熟的面容这一刻沾染上了伟大的意味,他像是以南扶光为终点俯冲,伸手在碰到她指尖的一瞬,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抱入自己的怀中。


    他们一跃而上,回到了那一个在南扶光的记忆中大概半分钟前还人声鼎沸、拥挤的几乎没地方下脚的阳台。


    当被放在地上,南扶光感觉到了脚下的粘稠,低下头定眼一看,便对视上了躺在地上、脖子以奇怪角度拧断的里奥,鲜血从他胸前汩汩流淌而出。


    ——她不可能成为任何所谓神与圣的引渡人,因为在她心中,早已有了坚定且无法动摇的信仰。


    第195章 天使降临


    南扶光睁开眼, 看着酒店房间熟悉的天花板,没有尸体也没有血液,有一瞬间很难不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真实的噩梦。


    不幸的是当她觉得口干舌燥,坐起来想要喝口水时, 一眼就看见阳台上, 正趴在栏杆边吞云吐雾的男人。


    一声尖叫堵在嗓子眼, 南扶光干瞪眼的时候,那抹身影悠哉哉地转过身来,看着身后与自己四目相对的人,那张上一秒还很冷漠的脸立刻春风化雨般温和起来。


    额发柔软的垂在眉间, 他笑着道:“你醒啦?”


    南扶光觉得, 大半夜擅长他人房间, 无论如何好像都不应该是这种态度,这种台词。


    “嗯?怎么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高兴看到我?”面前相当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嘴巴没停下来, “不会是以为之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吧?”


    “……”


    “不是做梦哦。”


    面前的人薄唇一开一合, 尽管从刚开始起, 就没有说一句南扶光想要听到的台词。


    “你低头看看自己嘛。”


    包括语气助词也充满了阴阳怪气的味道。


    南扶光始终很想提醒他,如果不会用年轻人的说话方式说话就不要硬学——


    一边在心中腹诽一边低下头,然后在南教授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符合晚宴风格的长裙、长裙上蹭上的血液和脏污时,脑袋里“嘎嘣”一声,终于没有了想七想八的心。


    她盯着裙子看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咬着烟草滤嘴的男人微微眯起眼,身后的城市灯红酒绿灯光污染中, 配以缭绕白雾, 有一种面容模糊到非似人类的感觉。


    也不用非似人类了。


    如果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眼前这人根本不可能是人。


    “你是天使吗?”


    她的逻辑非常简单,她的生活出现了一些意外——


    这种意外超出了正常范围下的跨越物理、生物甚至可能还有化学界的常识。


    在南扶光逐渐对这种意外觉得束手无策的时候, 宴歧出现了。


    他出现了。


    解决了一切的危机。


    这不是天使是什么?


    可能是她脸上的表情过于的真诚,她语落后清楚地看见面前的男人脸上的闲适有一瞬间的凝固,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想要通过目光看懂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最后很显然失败了。


    当生活被搅得一团乱麻,甚至影响到了工作,他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她的暴风雨洗礼,却没想到对方却问他是不是天使。


    宴歧当然知道对于地界来说,“天使”放在哪种场合都不会是不好的东西。


    很想点头答应下来,但实在是受之有愧。


    他叹了口气,拖过了放在阳台的扶手梯坐上去,而后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过来,我慢慢告诉你。”


    ……


    南扶光听了个似懂非懂的故事。


    存在于各个古老文明中的树果然是真正存在的。


    那突然从天而降的树绝非幻觉。


    这棵名为“沙陀裂空树”的巨树,原本伴随着这个星球诞生,是星球根本,树干与树冠贯穿了除却地界之外的另外三界六道,而更深的根系在地界,地界因为处于低纬度所以看不到它。


    正如宴歧曾经在飞机上提到过的,第四纬坐标轴确实可以解读为时间——


    树根在“过去”,树干在“现在”,树冠在“未来”。


    正是“天上一日,凡间三年”的来由。


    所以无论是身为树干的“现在”还是身为树冠的“未来”,都不会为“过去”察觉。


    有一日,树被外来的东西污染了。


    他自称“道陵老祖”,如寄生虫全面侵蚀了这棵作为星球根本的古树,原本在上一次上界的战争中他受到重创进入休眠……


    经过数千年后,他休养生息,算是刚刚化作肉身,如今正处于半休眠状态。


    他以万物之源、神泽赐福的神树自居,私底下以更高维的生物为食,以人们的信仰为精神力。


    但不幸运的是,伴随着他这一次的复活,所有的事都不完全在他掌控之中,有那么一些人致力于揭露道陵老祖的谎言,当真相逐渐被揭穿,这棵树曾经的忠臣信徒有一部分开始动摇。


    就像是地界的神明需要香火供奉,失去了信仰者的道陵老祖,力量也在逐渐减弱——


    奈何上三界六道消息灵通,昨日发生的事今日就为众所周知,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从未稀罕关注过的地界。


    “等等?那些极力阻止道陵老祖的人,你说的是你吗?”


    宴歧盯着南扶光,直到她开始感到莫名其妙,才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全是。”


    他说。


    “说来惭愧,我不是亲力亲为的那个。”


    “那亲力亲为的人为什么不能直接把树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道陵老祖早就盘根踞深,与沙陀裂空树融为一体……贸然拔树,莫说三界六道,地界恐怕也会坍塌遭殃,任何的星系领域乃至星球都是有寿命的,猝然崩塌也非罕见。”


    “你说它把注意力放到了我们这?”


    “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六十亿人口还不够多吗?穷到快饿死的时候一掏口袋发现一张六十亿的存折,你用不用?”


    “……”


    “还很好骗,你们那个会长在得到只词片语的情况下已经兴奋的快给他□□板了,三维人类好像总是对这类事物特别热衷,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的和平不好吗?”


    “……可能是想着陌生的力量有机会使我们变得更加强大。”


    “地界因为是低维世界所以被无视的这些年,发展的很好,你们应该按照自己应有的轨迹稳步向前——欲速则不达,放在哪天上都不会掉馅饼。”


    “你在指责我的工作毫无意义?”


    "不。你当然可以有权利知道一切。但你也不需要期待任何外来人的加入,无论是……外星人?古神?或者天使。”


    “喔。”南扶光慢吞吞地问,“你是说也包括你吗?我也不需要你?”


    “是的。”


    宴歧言不由衷道。


    “不需要。”


    “但你还是出现了。”


    哎。


    非要这样说的话,完全就是奔着堵死他所有借口而去的啊。


    男人坚定的教育表情难免产生一丝丝动摇,他停顿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点困难地回答。


    “敌人已经下手了,无法坐视不理……”


    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回到对她张口胡扯的年代了。


    尽管现在的南扶光对任何事都一无所知。


    他做不到。


    “更何况,来地界……严格的说我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


    “不告诉你。”


    宴歧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南扶光伸出手。


    南扶光看着在自己面前摊开的手,又看看面前的人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什么意思?又怎么了?”


    “带你去看看证据。”宴歧笑着道,“免得你以为我是疯子。”


    南扶光只觉得自己身上全是血,衣衫凌乱,发丝如鸟窝,可能妆也花了,这种形状跟他出去挖掘三星堆,她才是那个疯子。


    “来。”可惜对面的人还是很坚持,“不会有人看见你的。”


    “怎么不会?除非你会穿墙。”


    宴歧没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她微笑。


    ……


    ——一旦确定了某人不是人,穿墙也变得顺理成章。


    大摇大摆地透过一个在门上开的洞来到纽约博物馆,那大名鼎鼎的《星月夜》挂在日常展览的展示厅。


    周围的警报器与监控没有发出任何尖锐警报,甚至巡逻的安保人员也对他们视若无睹,南扶光瞪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安保,对宴歧打手势,这是犯罪。


    外星人不会被地球人枪毙。


    但地球人会被地球人枪毙。


    宴歧看似对这些并不在意,只是简单地告诉南扶光他们现在正在另一个时间缝隙中,所以不可能被察觉存在。


    紧接着,他抬手在《星月夜》下拂过。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文森特·梵高确实是在一百多年前,凭借自己的运气与实力,窥见了沙陀裂空树的存在。”


    当画卷中,那栩栩如生的星空漩涡真的开始转动,繁星璀璨照耀着画作中的楼房,昏黄的星光透过画框射出。


    那一抹光如投影落在南扶光脚下。


    当时安保人员就在她近在咫尺的距离,打着电话要求同伴给他买一家街角限量的巧克力甜甜圈,对于旁边站了两个大活人,名画发生奇诡变化,他所有的反应就是“嗯”了一声,茫然地放下手机,看了看四周。


    当安保人员耸耸肩,无事发生般要求同伴再给给他带杯热巧克力。


    一行碳笔写下的字,在南扶光面前浮现。


    【亲爱的提奥,我终于解开了那个遥远的谜题,一切皆非妄想,它就在身边——


    lim(x→3.1415)[(3^x +4^x)/7^x]=0


    当三原色光波以4/3π相位差叠加时,人类视网膜就能短暂窥见那棵世界之树。】


    这便是文森特·梵高留给他的兄弟,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人们,最后的遗言。


    ……


    直到回到酒店,南扶光的内心依旧久久不能平息。


    她短暂地无法与通过一幅画或者一棵树,与一百三十年前的巨匠对话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文森特·梵高用自己的实力看见了世界树,然后呢?


    假设他的精神因此受到了极大的重创,就像南扶光现在这样神神叨叨,那他为什么自杀来着?


    作为艺术家他的精神世界本来就应该很丰富,不应该轻易被牛奶碗里丑陋的麦片、渗黑水的修道院墙面或者是突然长在身边人肩膀上的多一颗扭曲头颅而崩溃……


    名垂青史的印象派巨匠不是胆小鬼,他不应该被吓得自杀。


    带着一肚子疑问,南扶光回到了酒店,换掉了脏兮兮的衣服泡了个热水澡,她爬回床上时还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如果有一天,世界树要被揭露真相,我希望第一件播到这件事的不是《纽约时报》,而是《1818黄金眼》,你懂吗?”


    拉起被子钻进去,她眼巴巴地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


    后者拉起被子替她揶实边缘,顺手将被子拎到她下巴的地方才停下盖好


    “在我搞清楚今晚你参与的晚宴上的那些人究竟是从何得知世界树真相且成为他忠实的奴仆之前……我暂时希望世界树的真相永远不被揭露。”


    “……”


    “现在,睡吧。”


    “喔。”


    ……


    第二天,南扶光被小助理急切的敲门声弄醒。


    醒来时,那条染血的污裙不翼而飞,昨夜挨着她的床边坐下来,一只手肘搭在她床沿有一句没一句陪她闲聊,直到她安然入睡的男人也不见踪影。


    小助理举着报纸冲进来,告诉赤脚站在门边打呵欠的南教授:“老师!!!天塌了!!!!啊啊啊啊!!!”


    各个行业顶尖级人物命陨于纽约某高奢酒店会议厅的消息传遍全球,那一串名单拉出来足够触目惊心,从天王巨星到体坛健将再到贵族名流……


    接二连三的讣告刷屏了各大媒体首页,粉丝们一觉醒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网络之上横尸遍野。


    世界仿佛在昨夜众人安眠时,悄无声息地偷偷大地震了三次。


    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名字夹杂在那一串的名单中,几乎已经不值得一提。


    执法人员调出了所有的监控,也在犄角旮旯找到了拥有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会长私人印章的邀请函,结果一无所获——


    南扶光看到这里的时候,从腿上拿开了报纸。


    她给小助理倒了一碗牛奶和麦片,然后甚至有心情打开手机看一眼股市,默默地把手上所有的持有股股全部挂单等清仓,不出意外明日开盘等待她的将是东非大草原。


    道陵老祖有何阴谋不得而知。


    绿油油的股票真情实感都是她的血汗钱。


    操作完一切,南扶光才继续读报道——


    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一只飞过的鸽子看到南扶光的坠楼。


    没有一个摄像头或者航拍机拍到凭空出现、以超出物理学常识半空中把她捞起来的宴歧。


    ……在那一长串拟定的邀请名单(*现在已经被网友戏称‘阎王大点兵之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里,甚至没有出现本应该有的,南扶光的名字。


    一切干净得像是有那么一只手凭空出现抹掉了一切痕迹。


    南扶光叹息,宴先生未免妄自菲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类似天使的存在。


    她无视了麦片里扭曲的鬼脸,面无表情地喝完了那一晚加了很多糖的牛奶,打了个饱嗝,她推荐电脑准备完成一些还未完成的报告。


    就在这时,在她身后的小助理“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在清晨的阳光中,她“咦”了声,充满困惑的问:“老师,那棵树……昨天就在那里吗?”


    第196章 树根还差4/3π到达你的子宫


    南扶光在一瞬间僵直且感觉到了浑身血液的逆流。


    小助理对此毫不知情, 她新奇的睁大了眼,推开了落地窗来到阳台,趴在昨天宴歧看的位置看了很久,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后, “我靠”“我草”“我的个老天奶”三连发, 猛地转过头喊南扶光出来看上帝——


    那副模样跟许多科幻大片镜头一晃而过无知又震惊的群像路人一模一样, 仿佛亲眼见证华国新年,外星人入侵地球。


    “那棵树怎么回事啊,太高了吧?!就在帝国大厦那边……那是树吧?是吧!我看不太清楚,老师你过来看看是我出问题了吗这世界上应该存在这么大的一棵树?!”


    小助理今年刚刚二十一, 本科正要毕业, 作为密码与符号考古学为数不多对本专业还算有兴趣的孩子, 毕业就被南扶光带在身边准备继续读本专业的研究生。


    放了别的专业肯定没有这种待遇了,更何况还有公费旅游出差的机会, 她一路上保持着应有的兴奋与雀跃, 正如此时站在阳台上活力四射的样子。


    ——记住她此刻的样子。


    这个想法跃溅入脑海, 紧接着南扶光感觉到的是长久的茫然,她没来由的想到前些天在社交媒体软件看到“本年为九紫离火运,忌讳谶言”的说法,她打了个激灵。


    飞快的把这种不吉利的想法驱赶出脑袋,等她低下头的时候, 发现捧在手中的牛奶碗牛奶撒出来了一大半。


    她手忙脚乱的擦掉了那些牛奶,对应现在这种情况可以说是手足无措, 半晌在小助理茫然的注视中, 她扯出了一个比哭大概还要难看一些的微笑——


    “你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小助理揉揉眼,嘟囔着“可能吧”回到房间。


    南扶光眼睁睁的看着她坐下后,开始在手机私聊里问每一个随同来到纽约的工作人员, 有没有在帝国大厦附近看到那棵超大的树,那棵树大到,在酒店房间拉开窗帘就能看见。


    回答并不意外除了“没有”就是问她“又在搞什么鬼把戏”,南扶光为此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是忐忑不安,不明白小助理为什么会突然看到沙陀裂空树。


    她抽空给宴歧发了条信息说明这个情况。


    在等待对方回复的空挡她看了一眼小助理,发现这孩子又有了新的情况,她双目无神而空洞的,在第三次重复“真的有那么一颗树”打开第四个人的聊天框,输入“真的有那么一”时,手指停了下来。


    【当三原色光波以4/3π相位差叠加时,人类视网膜就能短暂窥见那棵世界之树。】


    4/3。


    小助理停在了这个奇妙的数字,稍后她退出了聊天软件,却打开了购物软件,然后在橘色购物平台下单了四千三百公斤的植物营养土。


    南扶光后脑勺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在小助理输入购物密码的一瞬,她伸手摁住了小助理的手腕,惊悚的问她:“你干什么?!买那么多土,埋我吗?!”


    或许是她的手过于冰凉,或者是声音过分尖锐,小助理猛地一震,眼中有了聚焦,低下头看手机“咦”了声:“我怎么会买这个?”


    “……”


    “可能是看到那么大一棵树震惊到走神了吧,老师,我真的看到那棵树了,‘高耸入云,不见其貌,不可述其状‘,这么说起来它像不像我们在研究的那个世界树……”小助理嘟囔,“在我们那,是扶桑树,或者建木——连接着天界或者人界。”


    南扶光听不下去了。


    “你今天跟着我,那也别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机,看到宴歧回复“不清楚怎么回事,等我下来”,没有搭这茬的腔,而是对他说,今天去会议厅麻烦车上多留一个空位,她要带上她的小助理。


    她怕她一个人再出什么篓子。


    消息刚发出去,门外的敲门声就响了。


    站着的男人明显刚刚洗漱完匆匆赶来,头发半干,开门时,酒店套房定制洗浴护装的香味扑鼻而来。


    低下头与门后的南扶光四目相对,正当她以为他会要求第一时间查看小助理的情况,却没想到男人道:“看新闻了吗?出事了。”


    南扶光麻木地想什么东西怎么就又出事了?


    她心存侥幸:“你是说那些人的尸体被发现的事吗,那我……”


    竖起来在面前的手机打断了她的话,南扶光看着手机上显示着最新跳出来的新闻,全英文的本地新闻,简单翻译一下大概的意思就是——


    【今日在超五星奢华酒店会议层发现的各名流尸首在收殓后一个小时内全部不翼而飞,家属情绪失控,地方警署恳请拥有相关线索者提供帮助。】


    南扶光:“……”


    南扶光:“?”


    几十具尸体莫名其妙不翼而飞?


    那么多尸体一般的五菱宏光用一辆都拉不下。


    假设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个狂热粉丝,他的兴趣爱好横跨经融、体坛、政治甚至神秘学,并且凑巧他的爱豆都在这一天魂归西天,他觉得天塌了,然后决定把这些人偷走摆回家做手办……


    那他也总要有运输手法和交通工具吧?!!


    猛地抬起头,跃过手机边缘看向站在门外的男人,南扶光确定感觉到自己的唇瓣在抖。


    “沙陀裂空树。”宴歧平静道,“死掉的尸体残留的信念也足以作为一小部分养分,它大概是饿的过分了。”


    “什么意思?”


    “不必内疚,他们本来就会死的。”宴歧的声音冷漠至叫人胆颤心寒,“养殖场里的鸡的命运只有一个,区别只是肥瘦带来的肉质口感不同而已。”


    南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已经在今日凌晨一命呜呼,但这并不妨碍新的一天,研讨会还要继续进行——


    尽管南扶光觉得这项针对文森特·梵高过往生平与秘密的项目不合适再继续进行下去了。


    当沙陀裂空树的秘密被公之于众,整个世界都会成为那棵树的祭品。


    残忍还是怜悯?


    确实。


    就好像人类并不会在意养殖场里的鸡被送去哪,以什么样的方式伤害与加工……


    鸡从蛋壳里孵化的一瞬间,命运就被决定了,鸡就是用来吃的。


    这就是那棵树垂目俯首这个世界时的视角。


    ……


    宴歧的车停在地下车库,有专人看守与养护,他们通过贵宾电梯下去时,小助理扯着南扶光的衣袖一脸紧张。


    文森特·梵高藏于《星月夜》之后的秘密被发现了。


    一夜之间各行业顶尖人物死于非命。


    一小时内所有的人尸体不翼而飞。


    城市的边缘,世界的尽头,一棵巨大的树从天而降,凭空出现。


    她坐上了劳斯莱斯。


    “老师,”小助理眨巴着眼睛说,“是世界末日要到来了吗?”


    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南扶光听见像是树根缠绕钢筋水泥、在上面游动摩擦时发出刺耳的声音,电梯在摇晃,好像整栋大楼都在发出呻吟。


    小助理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或许受到树的污染有几个阶段,那么小助理刚刚在第一阶段时,南扶光已经进入下一个阶段,她会不止有幻视,感受到更多的事。


    而现在。她只能忍着,假装无事发生。


    肩膀上落下一个宽大的手掌,男人拍了拍她的肩,在南扶光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他时,他手停顿了下——


    单纯的安抚气氛变了味。


    男人的下颚紧绷,下一秒,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般,果断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鼻尖撞到了他身上休闲装外套的拉链,有点儿冷。


    整个人被温热的雄性气息笼罩起来,应该感到抗拒的,却在轻轻一挣换来腰间铁臂更紧的束缚后,她的脸埋入他的怀中。


    身后的小助理亲眼见证一场“叔侄相争,叔叔获胜”的豪门狗血剧情,目瞪口呆到不敢再讲话,大脑大概是嗡嗡的,只是更加确定世界末日肯定马上就要到来。


    外面的天乌压压的,正在下雨夹雪。


    司机是个年轻人,甚至染着桀骜不驯的黄毛,与文学作品中霸总司机永远西装革履且带着白色手套的老头形象相去甚远。


    黄毛年轻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上车的时候,南扶光在驾驶座看到一本自印译版本的《爱多列雅奥义书》,大概是司机在等待的过程中,打发时间的阅读书籍。


    书本摊开至第三章 ,南扶光一眼扫去看到一行加黑加粗的字——


    「其小无内兮芥子纳须弥,其大无外兮银河藏米粒。」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此微小的芥子中,竟也有可能容纳庞大的须弥山,反之,银河浩瀚亦可能藏着一粒米粒,真有意思哩!”


    司机坐上车,大概是注意到南扶光的目光,乐呵呵的解释。


    “老板让我平时没事多读读书,我当然要听他的话啦——或许神就在这里,就在我们身边,平等的俯视着每一个人!”


    “闭嘴。”


    坐上副驾驶的宴歧淡道,同时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南扶光。


    “话那么多。”


    司机委委屈屈的闭上嘴,发动了汽车。


    ……


    外面的天气很差,车子开的很慢。


    南扶光看着乌压压的天空和那棵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的沙陀裂空树,心想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也是开启了新世界大门一般,另一种意义上“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让她现在连出门都很抗拒。


    都说女人都有第六感,那么现在她的第六感就是让司机掉头回酒店。


    她只想爬回床上,裹着被窝瑟瑟发抖。


    正胡思乱想,此时小助理凑了过来,她认真的盯着南扶光的眼睛对她说:“老师,我在你眼中看见了那棵树的倒映,你真的看不到它吗?”


    南扶光面无表情的推着她的脸把她推开,前面的司机乐颠颠的问“什么树呀”可惜没人回答,话题落在了地上,车内再次陷入死寂。


    南扶光盯着窗外发呆,雨点噼里啪啦的夹带着雪子打在窗户上,模糊了视线,还犹如大自然奏鸣,形成了有规律的声音。


    “噼啪”“噼啪哒哒”“噼啪”“噼啪哒哒哒”——


    起先南扶光只是无意识的跟着节奏在腿上敲击,但是很快的她意识到她的敲击并不是随意的反而拥有着某种规律。


    像摩斯密码。


    在思想清明之后,这种规律变得更加清晰,南扶光很快的意识到她并没有再发生,这是一组不断重复的摩斯密码。


    掏出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下这一组节奏密码,再破解出对应的数字,这对于从一脚踏入大学门开始就在研究这个东西的南教授来说就像大学生坐进了幼儿园里——


    她很快得出一组完整的半解密码。


    现在她需要的是一本对应的解密书,那是最后一步。


    通常一组密码写下后破译出来大概是“3-2-35”这样指向明确的数字坐标,对应的是拟写密码的人手边的随便哪本书,“第三章 ,第二段,第三十五个字”。


    南扶光的目光在车内游走一圈后,停在了此时被司机随手垫在屁股底下的那本《爱多列雅奥义书》。


    在一个红绿灯时,她伸手管司机要那本书。


    司机从屁股底下把那本还温热的书抽出来递给她,大概是姿势不方便,书掉在了扶手中控,南扶光与他同时伸手去捡。


    司机率先捡起了书,南扶光的掌心贴在了他的手背。


    宴歧转过头来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那一眼并不意味着他对这种轻描淡写的触碰会吃醋,但确实包含了一些特殊的信息,这也是南扶光后来才知道的。


    此时此刻她只是接过了树,对司机道谢,而后低头翻阅放在膝盖上摊开的书籍。


    一个个字对应的翻阅出来,书本在她手中“哗哗”作响。


    最开始只是半信半疑的假设,直到她翻译出前面三个字,整个人的呼吸都为之一凝。


    「细胞壁」。


    这个词组的出现,当然不会是巧合。


    一个就连初中生都知道的生物常识是,植物细胞与动物细胞最显著的区别就是,植物细胞有细胞壁,而动物细胞没有。


    「细胞壁正在生成」。


    前半句话是这样的。


    「树根还差4/3π到达你的子宫」。


    南扶光耳边听见前方,宴歧用寡淡的语气让司机靠边停,下车给他买一杯咖啡,司机欢快的“哦哦”两声,冒着雨,不打伞,下车了。


    「指引以色列人渡河的约书亚均已阵亡,你将孕育希望的火种」。


    车外,雨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还在无限重复着这一段具有详细意义的规则密码。


    车内,南扶光翻阅书籍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她像是着了迷,书本书页在她手中发出不堪负重的破碎声,这动静让人很难不注意。


    宴歧回过头,微微蹙眉叫了她一声“日日”,她没有抬头。


    小助理害怕地靠过来,叫了她一声“老师”,她也没有搭理。


    一本书在她手中快速翻动出了重影,甚至一页纸“撕拉”一声被撕碎,发出刺耳清脆的声音。


    「你是唯一的递火者,请率领人们,进入应许之地。」


    从前方副驾驶,强行伸过来的手臂一把摁住了南扶光的手腕。


    她动作猛地一听,人如从噩梦中恍然惊醒,抬起头时一滴汗液顺着额角流入眼中那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下意识闭上眼。


    驾驶座的门打开了,举着四杯咖啡的小黄毛风风火火的坐了进来,他一边拍打着头发上的雨水抱怨着他的发胶很贵,一边分发咖啡,用快活的语气对小助理说:“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帝国大厦方向的那棵树,嚯!我也看见了!一出咖啡厅就看见了!吓死我了,最开始还以为是哥斯拉落下一只脚在纽约呢,今天出门时候都没见的,突然就出现了一样……喏,南教授,给您买的焦糖玛奇朵,您看上去不太像会喝冰美式的中年人——呀老板,我不是在内涵您噢!”


    第197章 那道防火墙的名字,就叫南扶光


    车内短暂陷入沉默, 只有小黄毛司机还在快乐地追问:“为什么没人说话?你们都哑巴了吗?”


    南扶光并不知道宴歧从哪捡回来的这个过分活泼的孩子,面对提问,她只是一言不发,平静地将手中的那本书还给了黄毛司机。


    并且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 南教授只是扭着脑袋看向窗外, 发呆。


    严格的说那应该算不上是发呆, 而是一种支离破碎的割裂感。


    这种人在而灵魂不在的感觉支配了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至于走进研讨会的会议厅时她几乎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宴歧一直跟在她的身边,甚至身为主导者,他做出了如同随行者般一样位于落后她几步的姿态……


    当会议厅内大部分人都停下了交谈, 面带诧异的转过头来, 南扶光能对他们做的只是下意识扬起一个茫然又尴尬的微笑。


    “怎么了?”


    跟在她身后人弯下腰, 脑袋凑到了她的脑袋旁边。


    “那本书上写什么了?你是最终导致毁灭世界的人?这么魂不守舍。”


    南扶光打了个冷战。


    宴歧沉默了下:“我开玩笑的……真的那么写了?”


    南扶光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直视了他一眼, 所谓玩笑也要被开玩笑的人觉得好笑才叫正经玩笑, 一语道破天机这叫戳人家的脊梁骨。


    “别问了。”她厌倦道, “看好你的黄毛司机,他现在也能看到那棵树了,你就不怕他逢魔,开着车带着你去撞树?”


    “这就是你把你那个小助理带上的原因?”


    “她今天试图在淘宝下单三千四百公斤的营养土,你猜她是准备种树, 还是准备用来埋我?”


    “……”


    这也是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同样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看到树,受到了树的精神污染, 但她只是看见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可能会被吓疯。


    也确实被吓得够呛。


    但她没有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举动,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对此有所疑问,并且跟宴歧说了——


    部分小说的角色死于不张嘴自己瞎捉摸,所以在面对知情人的情况下, 她选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还要问宴歧,为什么。


    男人闻言脸上却出现了瞬间的……赞叹?


    南扶光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甚至下意识地垫了垫脚,微微眯起眼试图去看清楚男人脸上的表情。


    宴歧:“所谓精神污染,是以让人们心中生出对于那棵树的狂热崇拜与敬畏,甚至迷恋的心,以此为基础发展的精神侵占。”


    南扶光:“啊啊?”


    宴歧抬了抬下巴:“你不一样。”


    南扶光:“哪不一样了?”


    宴歧:“你心中有了绝对的信仰……和已经在狂热迷恋的存在。”


    他加重了“狂热迷恋”四个字。


    南扶光当然没听懂,但只是觉得自己在眼前这位的嘴巴里描述得好似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不好意思?我正在疯狂迷恋着谁?”


    男人只是微笑。


    她张了张嘴正想反驳他,表示自己是有组织无信仰人群,若说她信什么,她信五星红旗在东方升起,在她心中飘扬。


    尚未来得及嫌弃的让他闭嘴,又听见男人似是而非地叹息:“本来以你的狂热迷恋,眼中融不进一粒沙砾,你应该连那棵树都不应该看得到的。”


    南扶光:“?”


    宴歧唇角勾了勾,而后无语地垂落下去。


    “是宴几安的错。”


    “什么?”


    “当然你也有错,你不该让他亲你,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你再胡言乱语,我现在就能让展现给你看一个巴掌拍不拍得响。”


    南扶光抬手拍了拍男人的胸口,休闲服下是被掩饰得很好、手感也很好的结实胸肌,拍上去“咚咚”作响,货真价实。


    “他来了。”宴歧说。


    白天不讲人晚上不说鬼,宴几安果真在他语落的同一时间踏入了会场,此时此刻正站在门边,远远的望着南扶光。


    在南扶光下意转过头去时,识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接触,南扶光挪开了目光,不知道为上什么开始对这个人感到抗拒,或许她潜意识真的信了宴歧的鬼话,把一切的错归咎于一个无辜的路人。


    ——也不算完全毫无逻辑。


    毕竟混乱是从她看到沙陀裂空树开始的。


    而她确实是在宴几安吻她之后看到沙陀裂空树。


    “宴几安说,你才是我事业上的伥鬼,你会害我永远不能在《星月夜》上得到沙陀裂空树的蛛丝马迹。”


    “他脑子不好。”宴歧淡道,“但倒是没撒谎。”


    “那你为什么要注资这个项目呢?”


    “与其逃避,不如面对。避而不谈不是我的风格,亲手破坏更有效率。”


    “你不是天使,你是魔鬼。”


    “是吗?那现在你看见那棵树了,你觉得自己的事业突飞猛进了吗?”


    “……”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在考虑接下来换个研究项目。”


    “闭嘴。”


    短暂的对话后,那种叫人窒息的不安褪去了一些。


    当南扶光感觉自己能够稍微正常呼吸,她才开始打量起四周的情况。


    ……


    今日份的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气氛低迷,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在情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会长死于非命,现在大家群龙无首。


    南扶光是最后一个到的。


    当除了会长之外所有人到齐,副会长提议大家举杯致敬,集体默哀——


    昨日的晚宴上,南扶光没有看见副会长,他是个正常人,只是拥有过分多的慈悲与怜悯。


    举杯的时候,南扶光缩在角落里只是默默地尝了一口杯子里的红酒,并没有举起手中的杯子。


    小助理在旁边担忧的喊她的名字,大概是害怕她们被双双扫地出门,然而南扶光没有理她,直到室内的灯光重新变得明亮,所有默哀中的人重新抬起头。


    副会长从讲台上下来,挨个拥抱这个组织的每一个人,到南扶光面前的时候却被拦住了。


    “抱歉,南小姐马上就会成为我的未婚妻。”


    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南扶光的面前,在她握住副会长的手之前,宴歧抢先替她握住了面前的人伸过来的手。


    “现在正是我占有欲旺盛的时候呢!”


    一只手端着红酒杯的男人笑容无懈可击,那薄唇温文尔雅地吐出令人费解、从各方面解读都很像狗叫的句子。


    在副会长费解的微笑与投来的困惑视线中,南扶光感到颜面尽失,但她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去说明这件事。


    她只能端着杯子像雕像一样站在宴歧的身后,心想这场研讨会什么时候结束来着?


    打发走了副会长,南扶光正欲发难,这时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却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问她:“你那个小助理上哪去了?”


    南扶光一想,好像从默哀开始身边就安静下去,没有来自年轻人的聒噪。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放下酒杯转身去找小助理。


    宴歧始终跟在她的身后,在南扶光试图推开面前挡着的人之前率先一步伸手挡开,他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一个范围内——


    直到他们在茶歇间找到了小助理。


    阴暗的角落中,年轻的少女背对着门,面朝着墙,一动不动,几乎就要融入黑暗中。


    南扶光长吁出一口气,上前捉住小助理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问她在做什么。


    一眼对视上无神的双眼,她心中“咯噔”一下,想到早上这孩子下单那三千四百公斤营养土时的模样,但很快她意识到情况比那更严重。


    她嗅到了血腥味。


    低头一看,发现小助理不知道何时捞起了袖子,在她另一只手握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裁纸刀,鲜血从她的胳膊滴落,手臂上狰狞全部都是一条条刚刚划开的伤口。


    “老师,您看……那棵树在我手上伸长,它即将教会我读懂宇宙的公式。”


    粘稠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南扶光的掌心,她无法抑制的发出歇斯底里的惊恐尖叫。


    ……


    叫救护车不如自己开车送人去医院来的快。


    在下楼的时候宴歧拿出手机开导航,南扶光怀抱着个泡在血里的小姑娘,脸色比小姑娘本人更加难看。


    “哪个医院最近?”宴歧转头问身后的随行工作人员。


    “我怎么知道?”南扶光不耐烦的用中文回答,“你百度下纽约人民医院?”


    好歹一电梯的人没几个听得懂中文的,这时候更没有人嘲笑这个经典地狱笑话,出了电梯小助理就落回到了宴歧手中。


    那么大一个宴总,也不在意那噼里啪啦往下掉的血弄脏了他身上虽然不是正转,但也很贵的休闲服,打横抱着神志不清的小助理往外走的同时,把手机扔给南扶光让她call小黄毛开车到门口来接。


    南扶光打开手机通讯录,发现里面就记了她的手机号,另一个备注「黄毛」,她拨通了电话,结果没人接。


    他们只能转头往停车场走,且脚步越来越快。


    原本身边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最后能跟上的只有组织的副会长,白发苍苍的老头倒是伸手矫健,一脸担忧地跟到了停车场——


    倒不是他多善良。


    只是这是他交接主持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主要工作的第一天,有成员的随行人员在会场现场精神失常至有流血事件,他不可能不操心。


    一路跟着来到停车场,因为是特殊停车场一共没停几辆车,宴歧的那辆宾利就在车位上,南扶光远远就听见了小黄毛的手机铃声在响。


    只是无人接听。


    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那《BloodyMarry》的旋律显得特别奇怪、扭曲,寒风似乎从四面八风吹入,吹过了脖子,她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却还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出门匆忙忘了外套。


    宴歧往车方向走了两步,只是瞥了一眼前挡风玻璃,目光一凝,他停下脚,然后转身把怀中抱着的小助理还给南扶光——


    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错身挡住了南扶光的视线。


    小助理因为失血而低温的身体落入怀中,南扶光懵逼一转头,就听见身前那人叹息着再次挡住她:“别看。”


    但南扶光是南扶光。


    南扶光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


    当宴歧拉开车门的时候,她就像一阵龙卷风似的卷到了车门边,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味道——这是她这辈子都没闻到过的味道——不是单纯的血腥味,血腥味里还混杂着车子的皮革气,除此之外还有土腥,或者比血腥更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热烘烘的气息钻入鼻粘膜。


    早上快乐递给她焦糖玛奇朵的少年坐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握着一把长长的匕首,他低着头,正拼命的用另一只手试图拉开自己被割开的胸膛,里面的肠子已经顺着血液哗啦啦流淌了一地,挂在他的大腿上……


    他还活着。


    车门被拉开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抬头冲所有人微笑:“我的肠子有些痒,我就想挠一挠……放心,我没事,因为我的肠子变成了树根,他们吸收了我的脂肪作为养分,现在活得很好,又能长高一两米!”


    死一般的寂静。


    宴歧对视小黄毛的眼睛,半晌平静道:“你那么瘦,哪来的脂肪?”


    他握着手机的手已经按下了紧急呼救的键。


    ……


    救援人员到得很快,随之而来的便是正儿八经的警方。


    眼前凌乱的一幕让这些身经百战的一线救险人员也失语数秒,宴歧和南扶光浑身是血,站在一旁接受警方的盘问。


    还有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副会长,可怜的老头今日受到的视觉冲击不比任何人小,在接受短暂询问后,他站在一旁发呆,宛若灵魂出窍。


    南扶光来到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别再寻找不该找的东西,让文森特·梵高与《星空夜》的秘密永远沉寂吧,计划终止。”


    副会长老头动了动嘴,望着面前年轻的华国女人,目光好一会儿才有了焦距:“这个项目已经被提交到了更高的部门组织,甚至在之前为了筹得仪器钱。已经被公布于众……”


    “那也要停止!!!”


    骤然拔高的声音响彻停车场,不少人纷纷回望。


    “看不到他们的行为吗?!他们都已经疯了——若再继续,你就是下一个!永远!不要!好奇!你不该知道的事!”


    地球已经是一个完全稳定的闭合生态系统。


    人类,动物,食腐生物,海洋,陆地,雨林,沙漠……


    他们不需要任何的外来者。


    哪怕是养鸡场的鸡,池塘里的鱼,并不需要外来物种,一切的外来物种,皆算物种入侵。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南扶光下意识地要握住老头的肩膀,想要摇晃他直到他头昏眼花答应停止这个可怕的研究项目,但在她的手指尖碰到老头之前,从后面伸出来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截断了她的触碰。


    南扶光狠狠一愣,转过头去。


    身后站着的男人一脸沉着与肃穆,平日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不翼而飞,那双漆黑的双眼悲悯而沉静的与她对视。


    “你最好……别碰他。”


    南扶光有一瞬间的疑惑。


    但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就想通了一切——


    【细胞壁正在生成。】


    【树根还差4/3π到达你的子宫。】


    【指引以色列人渡河的约书亚均已阵亡,你将孕育希望的火种。】


    ……


    【你是唯一的递火者,请率领人们,进入应许之地。】


    所以,是她。


    传递者,是她。


    早上递给小助理的那一碗麦片,车上碰到小黄毛司机的手……


    就像被宴几安亲吻后,看到沙陀裂空树的她。


    当整个簇拥沙陀裂空树的地下组织尽数被灭,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将沙陀裂空树的秘密传播出去,为它寻找更多信徒的存在——


    所以从下车开始,宴歧始终站在她的身后,阻止她与副会长的握手或者拥抱,预防一切的人与她相触碰。


    浑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冲上头顶再逆流,她的脸一瞬间变得白中泛着铁青。


    她意识到了真相。


    人类世界六十亿人口,现在与那棵树之间只存在着一面防火墙。


    那道防火墙的名字,就叫南扶光。


    ……


    很小很小的时候,无论是看的漫画还是电视或者是大屏幕电影,各式的英雄主义情怀总是充数在方方面面。


    女孩子们披着床单扮演白素贞悬壶济世。


    男孩子们披着床单扮演超人或者钢铁侠高呼拯救地球,为我己任。


    后来长大了当然会觉得这一切都很幼稚,小时候坚定要守护世界的信仰,变成了幼稚狗爬似的小作文或者线条都画不明白的蜡笔画——


    生活只剩下吃喝拉撒当牛马。


    拯救世界?


    长大后的人们总是会笑着说,天塌下来了自然有人撑着,那个人不是我,我只是哥斯拉登录的那天从房子里惊慌失措跑出来的路人甲。


    曾几何时,南扶光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在她最天真、最幼稚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拯救世界”这么大的一个命题会落在她的手上。


    “为什么是我?”


    “「神主言书」在你落入地界的时候,就与你产生共鸣……能把它带回去的只有你。”


    “所以呢?”


    “宴几安又被骗了。那棵树说着让他来看看你而已,实际上肯定知道他会忍不住做些什么——”


    南扶光当然听不懂什么是「神主言书」,这件事又跟她那个没见过几面的未婚夫有什么关系,事情荒谬到她来不及问那么许多。


    极大的恐惧吞噬了她。


    当眼泪从眼角落下的时候,她甚至对此毫无知觉,面对面前所立的男人,她眨眨眼——


    这时候才发现,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悬停在某一刻。


    来来往往的消防重心急救人员。


    爆鸣的警笛声和旋转的警车灯。


    手拿对讲机,神色紧张的阿sir。


    跪在拉开的车门边对小黄毛进行临时缝合的医护人员。


    正劝说小助理配合躺进救护车中的医疗助理,还有医疗车上同样闪烁着另一种光芒的急救灯……


    风雪声。


    雨声。


    对话声。


    一切都停止了。


    “你呢?你也不是天使。”


    “没有天使会像我一样,拥有不坚定的立场。”


    男人温热微粗糙的指腹揩去她下巴上悬挂的泪珠。


    “比如,如果你现在说,宴歧,我有点害怕。我就会说,啊,那算了吧,地界每隔百亿年本来就会来一场生物大灭绝然后重启,现在也不过是提前了几年而已。”


    南扶光被他逗笑了。


    笑得很难看,尴尬又勉强,再配着她因为恐惧而通红的双眼,整个面目堪称扭曲。


    难为眼前的男人目光温柔,从头至尾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好像看不见她呲牙咧嘴很丑的模样。


    “你之前提到过你来这里有私心。”


    “有的。”


    “是什么?”


    “希望你平安顺逐地过上美好又浪漫的一生,忘记我也没关系。”


    “……还挺伟大。可惜现在愿望好像不能实现了?”


    闻言,男人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下,仿佛下一秒真的就要挂不住。


    但过了很久,他除了目光闪烁,整个人似乎看上去无懈可击,大手从替她擦拭眼泪,掌心贴合她的面颊,眷恋地轻轻蹭了蹭。


    “嗯。”


    宴歧说。


    “过去你总是骂我没用……以后要少骂点,大过年的,不吉利的话果然要少说。”


    第198章 抽龙骨


    南扶光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梦中她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她不是一把武器,在华国某个普普通通的地级市的真·人民医院出生。


    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喜极而泣,说这孩子真懂事没给自己遭太大的罪;产房外, 她的父亲激动的跳起来, 脑袋撞到了产房的门框。


    她有爷爷奶奶, 也有外公外婆,所有人都围着她,为她的出生感到欣喜。


    她的童年无忧无虑,有许多的同一院子的小伙伴一同成长。


    小伙伴们学钢琴, 她也闹着要学, 在那个物资不是那么充足的年代外公掏了两万块给她买了钢琴, 后来隔壁邻居的姐姐告诉她学钢琴好辛苦,她就又不要学了, 二万块的钢琴变成了摆设。


    没有人难为她, 也从来没有人要求她、告诉她:南扶光, 你将来要成为一个很有出息的人。


    妈妈意外的坚强,爸爸才是个爱哭鬼,她第一次卸掉小单车的辅助轮摔在地上,她哭的很大声,妈妈笑得很大声, 爸爸偷偷躲在后面跟着她一块儿抹眼泪。


    后来她长大了。


    暗恋过初三的学长,也有过偷偷翘掉晚自修, 和朋友组团去篮球馆高三的校队打篮球, 被老师抓个正着,幸运的是当日巡逻的老师是数理化组,带着红袖套的三人组一看是那个有150分就考150分不能160分是因为卷面只有150分的那个南扶光, 就放了她们一马。


    爸爸是同声传译,但不妨碍她英语一塌糊涂,但家里从来不会因为这个吵架,有一次去爸爸的单位混饭吃,爸爸会说,我女儿以后要当科学家。


    科学家这个概念太大了,南扶光都不知道具体是指什么——


    那时候,人类最大的幻想仅限于万米高空、地外、黑洞、银河系。


    他们并不知道,所有的物理学基础诞生的产物,当离开了沙陀裂空树的树根,进入另外的高纬度,就会坍塌、撕裂成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铁。


    可他们总在自己的规则内进步,他们很幸福。


    哪怕是无知,也很幸福。


    上了大学后,南扶光读了个奇奇怪怪的专业,研究密码与符号,但涉及的知识面广阔到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南扶光当着老师的面道,学那么全的除了咱们只有导游,然后被当时已经是国内本专业头把交椅的老师赏了无语又赞同的一个爆栗。


    放眼前半生,南扶光是没什么建树,但属实也算是无病无灾、无忧无虑的一生。


    身边的许多人一生追名逐利,起起伏伏,毕业的前一天,同寝室的小姐妹喝的酩酊大醉,指天发誓要成为了不起人的人——


    那时候的南扶光捧着脸坐在窗下,夕阳照入窗框照在她的脸上,那个时候她唯一也是最大的烦恼,就是英语为什么那么难,“Abandon”到“Zoo”有大概一个光年的距离。


    出生在地界的南扶光从未想过自己要和“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划上等号。


    因为看过《魔法少女小圆》所以干脆连成为魔法少女的梦都没做过。


    可偏偏是她。


    她甚至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事她。


    从高楼坠下之前,南教授拉着被她称作“天使”的宴先生——


    “如果您真的无所不能,请再给我爸妈一个女儿,让他们忘记我。”


    ……


    南扶光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这张床很软很大,铺着黑色的床单和黑色的杯子,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人躺在上面就会深深地陷进去。


    当南扶光意识到自己整把眼下的床和她作为人类时那个算上公摊也只有二百平家中的小床做比较时,她内心感到一阵惆怅。


    但很快她就来不及惆怅了。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快成了一道模糊身影的小猪“哒哒哒”冲上来,一个箭步飞射撞入她的怀里,在她被撞得“噢啾”一声倒回柔软被子里时,谢允星来到床边,放下手中热腾腾的青菜粥,抬手摸摸她的头。


    南扶光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她以前也没那么爱哭的。


    学习御剑飞行时候摔得鼻青脸肿也没哭,现在想想骑个自行车摔了都嚎得惊天动地确实很无语……


    可能真情实感的做过人类以后就变得爱哭了吧。


    南扶光埋在师妹的怀里缓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抽抽鼻子,沙哑着嗓音问宴歧在哪。


    南教授的坠楼象征着很多意义——


    首先「神主言书」伴随着她的肉身陨落,被永久摧毁。


    其次,沙陀裂空树与地界的链接也被切断了,刚刚建立起的链接脆弱不堪,想要短时间建立起新的链接,对于那棵树来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除非宴歧是个废物,没办法处理那棵树,让他有在喘息的机会。


    眼下南扶光很累但人是精神的,她急着抓着宴歧制定接下来的方案——


    大日矿山的码头已经接近竣工,不净海东、西两岸属于修士与凡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可是谢允星听到她的询问却难得停顿了下,南扶光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直到她告诉她,宴歧去找宴几安了。


    具体去做什么不知道。


    他走的时候很匆忙,只顺手拎上了不情不愿的段南,还有下摆翻滚的战衣披风,看上去杀气腾腾。


    ……


    南扶光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拎着宴歧的耳朵求他消停一会儿,她才刚刚从高楼跳下完成生命的一跃,他甚至没有准备给她留多哪怕一个时辰的事件用来伤春悲秋。


    每天在两岸同行的船只就剩一艘,这会儿早就已经回到了大日矿山码头。


    南扶光踩着剑御剑飞行跨越整个不近海、被夜幕降临后的海风吹的东倒西歪甚至还想流鼻涕的时候,想到了南教授的发言——


    【是站在剑上飞比较高贵吗?我觉得还是坐在飞机里飞比较舒服,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累了还能睡一会……】


    什么叫一语成谶。


    她现在就怀念飞机。


    落地的时候她已经把这辈子能想起来的所有的脏话用在了宴歧身上,她被冻得手脚发冷,以至于穿过无为门的山门禁制时,并没有给无为门看守山门的小弟子太好的脸色。


    两军交战期,敌方将领从天而降,把己方大本营当自己家后花园逛,那小弟子脸色发绿,待南扶光离开后,屁滚尿流转身去找主事的人报道。


    南扶光没怎么受到阻拦就来到了后山。


    她不知道宴歧在哪,但她知道宴几安位于弥月山的住处。


    与神凤鹿桑的住所隔山而立,但此时此刻,正是华灯初上夜未央,鹿桑住所的灯却是熄灭的,月光照在那座山上,显得格外的僻静。


    这两人终于看开了,住一块儿去了?


    南扶光的思绪甚至没有彻底的展开,就立刻被一声尖锐的女声打断,那声音之凄厉,硬生生把漂浮在半空的南扶光差点儿吓得从剑上掉下来。


    “不要——求求您!”


    宴几安的住处也未点灯。


    但鹿桑的尖叫声确实是从那边传来的。


    南扶光调转了御剑方向,往声音来源那边赶去,落地的时候踉踉跄跄甚至没来得及站稳,头顶上风云骤变,正是他化自在天界之盛夏,却有一阵刺骨寒风卷过,雷鸣轰动。


    仅剩的月光也被乌云盖住。


    从窗户往里看去,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看见鹿桑的衣裙裙摆铺撒在地面,大概她整个人呈匍匐姿势……


    “等下等下等下!”


    南扶光拼拎着裙摆冲进去的时候,总算看清楚,鹿桑并不是没事匍匐在地趴着玩儿,她是被几条水属性、冒着寒冰白气的锁链牢牢的锁住四肢,固定在了地面上。


    她哭的满脸狼狈。


    脸上还有剑气所伤的痕迹,那张漂亮的脸蛋此时此刻双眼睁圆,怒红绝望,使得原本的美丽都有所扭曲。


    顺着她的目光,南扶光看见了不远处的二人——


    宴几安一身简单道袍,是他平日里习惯穿的那种道骨仙风的素净月白,只是此时此刻,道袍上有烧焦与撕裂……


    那头乌黑的长发凌乱散开,束发发冠碎裂摔在一旁。


    宴歧一身炫黑战甲,掐着他的脖子。


    此时南扶光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也没能让这父子二人谁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她只看见伴随着她靠近,男人原本青筋明显的手背青痕跳动。大概是因为更加用力,更为凸起。


    宴几安从深喉从发出窒息的呛气音。


    宴歧不仅没有放开他,而是将他单手掐着脖子拎起来,摁在墙上。


    “我曾经以为,你虽然生性愚钝,但本性不坏,藏有小心思但终不是为了害人……笨点就笨点,耐心教就是了。”


    男人的声音响起,毫无波澜,平静的犹如一滩无论如何激不起涟漪的死水。


    南扶光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种声音说话,哪怕是在地界的时候,面对更低维度的人类,他也不是这样的。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眼中原本甚至应当无甚蝼蚁之类物种存在。


    “我承认,我错得离谱。有些人蠢便罢了,但他的蠢,会害死身边所有企图对他留有宽容的人。”


    男人的轻笑让南扶光想到了在地界的时候,那时候还小,寒假跟着楼下的小哥哥去扒蚂蚁窝,然后放火一把烧掉。


    南扶光说太残忍了。


    小哥哥说,可它们只是蚂蚁,它们不知道痛的。


    ——没人知道蚂蚁究竟知不知道痛,但当无知孩童无所谓的笑着解释时,很显然,真相是其实他压根就不在意这件事。


    而此时此刻,宴歧看上去与那站在蚂蚁窝前、手举火把的小男孩身影重叠了。


    一只手将宴几安顺势从墙上摁在了旁边的长榻,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


    宴歧的掌心亮起了光,那金色的光晕很快扩散开来,犹如液体覆盖在他整只手上,光是纯金属性的,至纯金属性为后天伶契所补,是可切割天地之力——


    “噗”的一声闷响。


    那手如最锋利的刀,刺入了宴几安的胸膛。


    “不要!!!!”


    身后,有神凤疯狂挣扎时带动锁链发出的哗哗声响,她凄惨的尖叫,伴随着宴几安从胸腔与口中同时喷涌而出的鲜血血腥充数整个室内……


    头顶电闪雷鸣,风雷涌动。


    隐约可听闻龙吟声,不似曾经见过的那般宏伟,南扶光发誓,自己从未想过龙族这样几乎活在另一层更高维度的存在,也会发出如此凄厉哀鸣——


    像是痛极,又像是濒死挣扎之音。


    罡风起,四面八方的风凌乱刮入,屋内的窗户噼啪作响,狂风掀翻了桌子也吹掉了窗户!


    南扶光眼睁睁的看着宴歧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从宴几安胸膛中抽出,两根还在滴答粘稠往下滴血的指间夹着的,是一根纯金属性的龙骨。


    天空中,龙吟渐消。


    曾经高高在上的真龙,似被方才那道狂风吹散了。


    “自打认识你,日日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宴歧看也懒得看手中夹着的那根龙骨,抽之剥离宴几安后,便在后者狂咳呛血的粗重喘息声中,随意扔至脚下。


    沾着血的连根手指轻佻地拍了拍宴几安煞白的脸。


    两根手指在其那张清俊面颊上留下两道屈辱意味极浓的红痕。


    “你本为我亲手捏的真龙神君,但归根究底,原本不过为一滩烂泥。”


    挂着鲜血的龙骨滚落在地,轱辘轱辘一路滚至南扶光脚下。


    身前,是四肢瘫软、奄奄一息的宴几安,与一条腿狂妄踩在长榻上,将其几乎摁死于手下的宴歧。


    身后,是哭的好不凄惨,几乎快要断气,还要被宴歧威胁再哭连你一起做掉的鹿桑。


    脚下,是蜿蜒向四面八方流淌的血液。


    南扶光:“……”


    妈耶.JPG。


    他们真的很像大反派。


    第199章 高岭之花,落入尘泥


    弥月山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盛夏时节伴随着雨季, 对位于不净海沿岸的弥月山来说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一晚的雨太大了。


    大到人在屋檐下,总觉得雨点要把屋顶冲塌。


    原真是个弥月山炼器阁阁中不记名内门弟子,区区炼器末期。


    他睡眠浅,便在这一天半夜不幸被雨声与时不时传来的闷雷声吵醒, 打着呵欠抱怨着“这鬼天气”爬起来去关窗, 却在来到窗边时, 看到早已起床的同房同伴站在床边发呆。


    “不睡呐?雨中悟道?你也不是水灵根呐……”


    原真调侃着,直到看到同伴伸手到窗外接了些雨水,缩手的时候,手上却是暗色一片,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碎碎念, 脸上的调侃也随之收敛。


    屋内的烛光伴随着练气末期的修士抬手被点亮。


    火光摇曳中, 得见一丝光明。


    原真的双眼瞳孔倏然睁大,双唇磕碰了下, 喉咙却像是被掐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 才挤出硬生生二字:“是血……”


    电闪雷鸣中, 有龙吟在哀鸣,仿若垂死之音,透着浓重的不详……


    哗啦啦落下的雨水好像才伴随着原真挤出的二字落地突然有了气味,浓郁的血腥味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弥月山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是掺杂着血的雨。


    ……


    真龙困堕,天地悲鸣。


    困住鹿桑的锁链在罡风中铮鸣, 她的哭喊声最先被风吹得变得模糊……几乎听不见她在哭闹什么,但无非也就是那几句请求宴歧手下留情。


    没什么好求的。


    宴几安被抽龙骨之痛, 近乎接近于神形俱灭之罚, 他自顾不暇,只勉强听见南扶光站在鹿桑旁边,用很紧绷的声音让她别哭了, 要是那个疯子真的动手把她神凤翅膀也撅了,她肯定不会拦。


    鹿桑大概是被她半认真的语气吓得够呛,哭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房间内原本亮着的琉璃灯突然爆裂!


    “啪”的闷响,似是被风吹破!


    琉璃碎片如星辰坠落,四分五裂,宴几安只觉得眼前一暗——


    那盏琉璃灯就放在门边,原本南扶光站着的地方,那灯爆裂开的一瞬他余光瞥见南扶光还站在那个地方没动……


    说来也奇怪。


    当下宴几安因为被抽了龙骨痛的快死了,可他想着的,居然还是那四处飞溅的琉璃碎片有没有伤到南扶光。


    “日日?”


    沙哑难听的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屋内暗下去的第一时间,宴几安转过头去想要确认南扶光的安危。


    而他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了和过往不一的地方——


    被抽掉龙骨之后,理论上来说,宴几安依然还是渡劫期修士。


    他理应拥有渡劫期修士敏锐的五感,在视觉已经完全脱离肉体凡胎的境界中,他原本应该视黑暗中任何物体犹如青天白日。


    但现在,宴几安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他看不清楚了。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声音也因此骤然消失,对准着门口的方向,门开着,哪怕外面暴雨侵盆也该有一点点光照,但宴几安用力眨眼却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眼前模糊一切。


    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就连眼泪汪汪原本哭闹着的鹿桑都没了声音,她茫然地冲着宴几安的方向,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他的眼睛里还是有视觉反应的光的,但是好像……


    没以前那么亮了。


    曾经宴几安的双眼不说特别,但哪怕在黑暗中也得以窥见一抹金光。


    但如今抹光黯淡了下去。


    说来也奇怪,不过是这点微妙的变化,甚至有可能只是兵荒马乱的错觉,但偏偏就让人觉得,眼前的人和以前不一样了——


    好像不止是字面意义上的,仅仅失去了真龙灵骨。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依然好看。


    但就像在某一瞬,清冷矜贵的云上仙尊失去了光环。


    是高岭之花零落尘土。


    仿若是一场噩梦来临前的预兆。


    “宴几安……你眼睛怎么了?”


    屋内,南扶光的声音突兀又茫然,茫然到直白,直白到残忍,她问出了鹿桑不敢问的话。


    宴几安转过头,在黑暗中,与南扶光四目相对。


    霎时,天边响起最后一声震天的龙吟,南扶光只感觉脚下地动山摇,紧接着狂风四起,她看见房顶被一抹巨大的龙形身影掀飞,苍龙虚影自宴几安体内腾飞而起——


    暴雨中,龙最脆弱与柔软的腹部有一道被强行裂开的狰狞伤口,渗出的鲜红龙血几乎与雨幕混作一谈,最后,鲜血变成了黑色浓稠的液体。


    巨龙腾空在天,似在痛苦的挣扎。


    蛇属同类的瞳孔从竖立的金色逐渐退化、灰败。


    原本泛着锋利雪光的龙爪不再富有光泽的同时,那原本坚实覆盖龙身的黑色鳞片突然松脱,炸鳞般,以一种让人冒鸡皮疙瘩的方式翻开,凌乱脱落,散发着濒死之气……


    最后,当巨龙消散于半空。


    屋内,前一瞬勉强站立的宴几安轰然倒下,如任何肉体凡胎一般砸在地上会发出的重重闷响。


    ……


    晨光熹微,暴雨渐淅。


    如弥月山始终半笼着一层似雾似雨的奶白色浓雾中,群山轮廓模糊不清。


    他化自在天界亦笼罩在一层阴霾中。


    但对于妙殊界的人们来说,这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弥月山下,妙殊界,茶馆内。


    惊堂木一拍,“啪”一声巨响,喝彩声起,说书先生一堂木一壶茶一折扇,端坐上方。


    “列位看官,细听我言。且说高高在上、白衣仙袍的真龙仙君宴几安,从前那是金鳞耀日吞云海,龙吟九霄搅三江!谁曾料,如此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仙君大人也会有如高岭之花坠入泥泞之日!


    昨日他化自在天界,那是字面上意义的血雨腥风,不净海西岸弥湿之地,昔日主宰者闯入弥月山硬取龙骨,雷火轰鸣,山摇地动,真龙腾空如龙鱼炸鳞,竟似泥鳅般,坠下凡尘!”


    上位者的陨落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桩谈资,真龙褪鳞,苍龙陨堕,曾经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堕入凡尘从此成了□□凡躯什么的……


    跟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说书先生一口茶后,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催促声……坐堂之下,无人怜惜,只是人人双眼期待,等待下文。


    “您道这仙君失去了龙骨,该如何自处?昔年呼风唤雨的龙爪,三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剑修第一人,如今怕是连后山劈柴的柴刀都握不稳。”


    说书先生再开腔。


    “更可怜如今弥之地与昆法大陆大战在即,弥月山数旬前日被叛变的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一剑荡平,众多周知称‘血色圣宴‘。


    列位,今儿个可是特殊日子!


    弥月山自‘血色圣宴‘后,盟主段从毅被那南扶光一剑斩首,命星陨落……至此,无为门架空无主,那他化自在天界更是群龙无首,原本今日乃仙盟临时授印云上仙尊代为暂管,推其为新的仙盟盟主的头等重要之日。


    原本真龙仙君,乃三界六道第一剑修,渡劫期大能,身负真龙灵骨,如此安排,无可厚非。


    谁曾想就在这授封前夜,那真龙陨堕,形如病虎,声似哀猿——


    神魔坠凡尚不如犬,诸位且思且议,那授印仪式,可还能顺利进行?”


    折扇“唰”得展开,轻摇两下,满堂喝彩中,人们催促下文。


    说书先生满脸自得,只道“天机不可泄露,且听下回分解”,那般装神弄鬼的样子……


    实则还不是因为弥月山的盟主掌印授封仪式,也轮不到他这样的凡人混进去看上一看罢了。


    热热闹闹的茶馆内,人们窃窃私语就着“他化自在天界大翻车事件”下饭,人人面露唏嘘——


    “南扶光一剑削了仙盟盟主,旧世主一掌拍碎真龙灵骨……咳,我听说他俩是一对,那不得三天两头换一个炕?”


    “哦哟,这个情况对的很,那个南扶光本身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咧,干过的大事一件惊得一件,听闻她本身就是天下兵器类神兵与仙器的缔造者,万器母源,曾经得名‘伶契‘,又叫‘东君‘——”


    “‘东君‘和‘扶光‘?这就差把版本答案写脸上啦,他化自在天界咋能精心呵护敌方将领兵器百年,对此毫不知情?”


    “可能是宴几安都要爱死南扶光了,爱情蒙蔽了他的双眼。”


    “……爱死南扶光了还他娘的娶鹿桑呢?”


    “所以现在被拔了灵骨,正应验了那句,渣男不得好死。”


    众人七嘴八舌,谁都不曾注意到,角落里的一桌边,气氛截然不同——


    相比起其他桌上的热闹非凡,这一桌原本显得过分安静。


    桌边坐着一男一女,女的低头认真在喝粥,男的身形高大如一座小山横在那,看着她头顶发呆。


    耷拉着眉毛的男人起先面无表情。


    直到旁人提到“三天两头换一个炕”,他眉毛一抖,发出一声类似赞美的叹息。


    然后在话题至“渣男不得好死”时,他单手捂着唇,开始发出闷声的笑。


    最后笑得肩膀狂抖,自己笑还不够,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低头在喝粥的人,揶揄:“他们说宴几安是因为企图一脚踏两船才遭天谴,你怎么看?”


    南扶光头也不抬:“抽他龙骨的人又不是我。”


    宴歧认真点点头,“哦”了声:“说的也是。”


    “你该问天道怎么看,管东管西还管上人家是不是脚踏两条船了。”


    “天道可不管什么脚踏两条船。”


    南扶光放下了捏着的勺子,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人歪了歪脑袋,望着他毫不回避,目光坚定,当然没有谴责似乎也只是单纯的好奇。


    “所以呢?”她问,“是为什么?”


    宴歧唇角上扬,嗤笑一声,笑容依旧如春风和煦,但说出来的话却如三尺寒冰,毫无温度:“是个人的泄愤。”


    完全没料到是这种答案,南扶光一愣。


    “本来这次回来,也没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只是想解决掉那棵树……最开始看到他还是得偿所愿跟你将名字挂在了姻缘树上,虽然有些惊讶这孩子的执念怎么那么深,但我想的是,非要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男人的声音缓和,提到“这孩子”的时候,声音甚至还有点慈爱,就好像昨日单手将其摁在榻上掏出真龙灵骨的人不是他。


    “但就连好好对待你这么小的一件事,他都做得一塌糊涂。”


    宴歧叹息。


    “不仅如此,他经常有些出乎预料愚蠢的所作所为,让我都觉得,要处理难以下手,相当棘手。”


    就像是这一次说长不长,说短着实也不太短暂的地界一行,原本南扶光手握人生赢家剧本能够一生顺逐,喜乐安康……


    她将追寻着文森特·梵高的脚步,虽然永远不会得到沙陀裂空树的真相,但她将会在这个领域扬名立万,名垂青史。


    非是宴几安横空出世,搅合了一切。


    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为她好。


    南扶光“啊”了声:“因为他太笨了,所以你很生气?”


    宴歧:“现在我觉得你也很笨。”


    南扶光一脸警惕,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识海,很快反应过来自己金丹早就碎了,那里屁都没雨没有,才讪讪放开手。


    宴歧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指腹很是眷恋地在她脑袋顶上发旋上多摩挲了下,这才缓缓挪开。


    “这样说好像有些狂妄,但是在此之前,我确实是想要什么都会顺利得到……金钱,地位,荣耀,战绩,领地——我从来不知道,自我否定和挫败感,是一种怎么样令人窒息的存在。”


    “嗯?”


    “直到我看到南教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从三十二层高楼一跃而下。”


    单手支着下巴,男人漆黑的双眼弯了弯。


    “你还记得吗?跳下去之前,你吻了我一下。”


    “……”


    “当时我就觉得,在化作星屑尘埃之前,我大概率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有个女人吻了我,然后一言不发的又死在我面前。”


    “……呃。”


    “我当时恨死你了。”


    南扶光哑口无言。


    她确实不太记得自己还干了这么缺德的事——


    换了是她也会有心理阴影的。


    难怪他们回来刚落地,这人就马不停蹄地去发疯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南扶光盯着他的眉眼之间看了许久。


    那句“变态”在牙关间打了个转憋了回去,不得不说虽然平日里骂他就像喝水一样简单,但昨日看完宴几安的下场,是个都有些发怵。


    昨晚在客栈,虽然沐浴过了,她总觉得闭上眼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又不能分房睡。


    她只能多从柜子里抱了床被褥,美其名曰作为南教授自己睡了二十七八年,身边突然多一个人,她会不习惯。


    她很怀疑宴歧当时一眼就看穿她那点蹩脚的借口,但他没有揭穿他……只是今早睁开眼时,她多抱的那床被子在床底下,她人则毫无遮拦的,被他牢牢的圈拢在怀中。


    南扶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所以在地界,你被我弄哭了吗?”


    “什么?”男人的笑容收敛了些,“没有。”


    南扶光盯着他,半晌道:“今晚不分被窝睡了。”


    宴歧:“是吗?谢谢。但我还是强调下,我没有——”


    他的话语被打断在她突然张开双臂笼罩过来的拥抱中,声音戛然而止,他感觉到自己略微冰凉的耳垂贴上了温暖柔软的触感。


    她亲了亲他。


    “抱歉。下次再也不扔下你一个人了。”


    男人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些什么,或者再强调一下这也不算什么毕竟都过去了,但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好像被堵住了,良久,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他希望她说话算数。


    他知道她说话算数。


    ……


    周围的人们还在八卦不断,南扶光偶尔还可以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别人的嘴巴里冒出来。


    有人说她叛出他化自在天界当真狠心,有人说那仙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叛出就叛出。


    她心想上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在大日矿山的酒肆,那时候她的名字还是真龙与神凤的边角料……


    现在也算是独当一面,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功过是非也当真任凭他人随意指点,总好过当狗血剧女配。


    宴歧安静的在南扶光怀里赖了一会儿,半晌当他的手鬼鬼祟祟开始摩挲她的腰时,终于喜提一顿打。


    男人很委屈的缩回手,问她为什么打人。


    南扶光问他,之前抓着她疯狂润器,是准备蓄能是吧,然后趁着她在地界的时候,他自己在上面把一切都解决。


    宴歧一脸认真的问她怎么发现的。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男人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在她说出“下次不许这样了”之前,就率先提出:“以后不会这样了,进棺材都会带着你的。”


    南扶光伸手一把捏住了他的嘴,掐了把被她捏的像是小鸭子的嘴巴。


    “按照时差,现在在地界才是元月十五,元宵节。”她淡道,“大过节的,不许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宴歧偏了偏头,顺势将她一根手指的指尖含在嘴里,牙尖咬了咬,眉眼真正带笑:“给你弄碗酒酿汤圆,然后等你吃完,我们去观礼云上仙尊掌印授封?”


    “……有什么好看的?”


    “见证孩子跌落泥潭也是父母的责任之一。”


    “没有这种变态的责任,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好大儿——”


    “嗯?别这么无情,后娘也是娘嘛。”


    “赶紧闭嘴。”


    第200章 牧羊犬之殇


    纵使南扶光不情不愿, 最后还是被宴歧拖回了弥月山,围观云上仙尊掌仙盟盟主之印的授封现场。


    对于他们前日壮举,三界六道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他化自在天界眼中看来,南扶光觉得她和宴歧应该是标准的雌雄大盗。


    讲难听点也可以是蛇鼠一窝。


    至少以前还是可以大摇大摆的从无为门正门走的, 这一次就连宴歧都率先妥协给两人做了变装——


    至于邀请函, 他还真从怀里掏出了两张, 上面盖着「翠鸟之巢」的印章,大概是段南给他的。


    南扶光心想,段南给他邀请函时,大概死也没想到后来这位形式逻辑不讲道理的人会疯在授封仪式前, 把云上仙尊的龙骨给拔了……


    否则大概无论如何, 「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都不会跟着淌这浑水。


    伴随着人群低调的坐在观礼席上, 南扶光看到了宴几安。


    他看上去不太好。


    他当然看上去不可能好。


    就像是大病初愈的苍白。


    南扶光自认为自己不算是个特别刻薄的人,但是看到宴几安的那一刻,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死鱼——


    不是骂人。


    就字面上的意思。


    一条活着的鱼总是鱼鳞平整发亮, 鱼目灵动, “如鱼得水,玲珑游鱼”这总描述总不能是骂人的话……


    但死鱼不是。


    死掉的鱼会散发特殊的腥臭,鱼目灰败无光泽,表面会分泌一种粘稠的透明液体,如果是病逝的鱼, 鳞片会泛白且下过油锅一样炸起来——


    南扶光记得小时候,宴几安带她出门历练, 路过云天宗山门管辖的小镇的时候, 可能是看她长得可爱,也可能是看在云上仙尊的面子上,有一户卖大鱼的商家送了她许多从灵泉井水里捞出来的小鱼。


    南扶光很喜欢那些肚皮透明、尾巴带着蓝光的小鱼, 捧回去放在水晶缸里,趴在桌子上看了大半宿。


    可商户没告诉南扶光,这种小鱼其实离开了灵泉井活不长。


    第二天,小鱼就死了。


    南扶光当时刚睡醒,迷迷糊糊的,下床踩着鞋踢踏走了两步,都没想起自己放在洞府内石桌上的那一缸鱼,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条硬硬的、已经死掉的鱼。


    鱼目凸出,身体僵硬干巴,鱼尾的荧光蓝变成了惨白且因为跃出缸外干枯致死不自然的尸僵翘起。


    南扶光当时定眼一看,发现在石桌上,椅子上,地上,密密麻麻散落几十条这种灵泉鱼干尸,桌子上的水晶缸里漂浮着一层鱼尸体,还有腥臭的粘液。


    之后南扶光就再也没有养过鱼,且每当想起那一瞬鞋底踩在干硬的鱼尸体上的脚感,她都觉得毛骨悚然。


    说是童年阴影也不为过。


    而现在,她感觉到了同等不舒服的感觉——


    不远处的礼台之上,云上仙尊从天而降,羽碎剑还是那把羽碎剑,尽管它的地位比它的主人更早跌落神坛。


    白衣依然是那身素色白衣,渡劫期修士依然还是渡劫期……只是当他飘然落地,一切和过去并没有任何不同,南扶光却觉得笼罩在那人身上,总是高高在上、道骨仙风的气氛没有了。


    像是离开了灵泉井的鱼。


    “伏龙剑和羽碎剑是可以量产的,如果龙骨也没了……我怎么光看着云上仙尊就没过去那么得劲呢?以前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今天我甚至能看到他道袍下摆一点儿脏污怎么不弄干净——”


    “嘶,我还以为就我这么认为?”


    “高岭之花走下神坛……虽然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人还是渡劫期修士。”


    “好烦,怎么就被旧世主得手了……本来我们这边因为近些年的灵气堵滞青黄不接,大家把希望放在他与神凤身上好声好气的供着,他一点也不知道小心!”


    “打不过旧世主,他有什么办法——”


    “也是。说到底,他也是为了修仙界嘛,哎。”


    旁边的路人在窃窃私语。


    说到后面两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还在公共场合,周围到处都是轻易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的修士……


    于是话题硬生生转了个弯,道貌岸然地以叹息结束。


    南扶光听的有趣,便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她今日伪装成了个普通无为门女剑修的模样,这么平静的一眼,倒是让在蛐蛐的隔壁邻座有些心虚,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于是红着脸瞪了她一眼:“看什么?本来就没龙骨了么,说都不让说啦——你不会是云上仙尊的狂热崇拜者,想和我们打一架吧?”


    南扶光没理他们,平静的挪开了目光。


    台上的云上仙尊正侧身与身边守着他、寸步不离的鹿桑交谈。


    他像是完全听不见自己出现时,人们的窃窃私语,又像是完全感觉不到,此时此刻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


    但这当然不可能。


    他是渡劫期修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能听见耳中。


    盯着那张惨白清俊的侧脸,南扶光其实也很想发问——


    她想问一问云上仙尊,这就是你拼死拼活一心想要守护的他化自在天界,以及寻仙问道之人?


    在你遭拔灵骨之痛时,无任何一人同情,大部分人想着的都是自己。


    ……


    “想法不可偏激。”


    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南扶光回过头,便看见他微微上翘的唇角,他偏过头,笑盈盈地望着她:“不止他化自在天界,无论整个三界六道,甚至地界,再过往其他星域,都是这样的哦。”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原本是劝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不绮语、不恶口、不贪欲、不嗔恚、不邪见”(*《佛说十善业道经》),后来被扭曲成了“为己之利,无可无不可”,也是顺应人心大势。


    南扶光面无表情,半开玩笑道:“哦。那我对人性很失望。”


    “嗯?是么……这就是壮壮很喜欢你的秘诀嘛?”


    “……你骂谁是猪啊!”


    ……


    授封仪式开始,鹿桑只是退到了一旁去,站在了一棵大树下。


    那棵树不是普通路边随便一棵树,从其抽出枝丫嫩叶的形状来看,大概是沙陀裂空树树根的一个分支……


    这种东西就种在仙盟总部,无为门的礼坛上。


    可笑的事,在知道了那么多事件背后残忍的真相后,沙陀裂空树依然被部分寻仙问道之人视作圣树。


    哪怕他们知道这树并不对劲,可能是依靠生命体作为养分的。


    可他们不在意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树要养分有修为高的先献祭,至于他们……


    不过是稍微得到一点点树的恩惠罢了。


    百利无一害的。


    树荫之下,鹿桑盯着宴几安的背影,现在前者失去了龙骨,已经不能再化作真龙之身,一切都只能靠她来守护。


    在身着「翠鸟之巢」道袍的一名陌生女修捧着仙盟盟主刻章上前时,鹿桑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后面喊了一声:“夫君。”


    小小声的。


    但宴几安却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宴几安因为「翠鸟之巢」女修的靠近回过头来——


    那是一名面容普通的女修,普通到掉进人群里得好一会儿才能把她找出来,起先宴几安的目光只是从她脸上淡淡扫过。


    直到他一眼看到,她手捧承装着刻印的托盘,托盘上面装饰着的是一片片带血的龙鳞。


    宴几安呼吸一窒,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仙尊曾经提到,‘万事以苍生为重,一心为民请命者无坚不摧,生生不息‘,正是应了这‘真龙龙鳞无坚不摧’同等含义……如今用您自己的鳞片承装仙盟刻印,也算是成就您一直秉持的大义吧?”


    宴几安蹙眉不语,只看到那鲜血淋漓的龙鳞,想到昨日腥风血雨中被宴歧拔除龙骨之痛——


    什么大义?


    分明是羞辱。


    如今那双不如过往凌厉的双眸只是细微闪烁,他动了动唇,抬起手正欲打翻面前托盘,面前年休却突然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不远处微风拂过。


    吹开了她的额发。


    宴几安看见了其眉心的一抹红点。


    “……师父?”


    宴几安难以置信地压低了声音,错愕惊呼。


    面前原本低着头的女修抬起头,那双原本黑暗无光的双眸某一瞬犹如眼白渗出了血液,迅速染红。


    与此同时,宴几安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原本的礼台为白玉砌成,石雕刻着精致的先人于沙陀裂空树下寻仙问道、得到飞升的故事……如今反射着阳光的玉石之光消失了。


    石阶缝隙渗出黑色的黏液,像是有生命的树根从石缝中钻出,蔓延——很快的,它们就覆盖了整个礼台,此时它们看上去不再像是树根,而像是暗红的血肉静脉。


    宴几安站在其上,犹如站在一棵正在跳动的心脏之上。


    周围原本坐在观礼台上静默无声的人们面容变得抽象而模糊,脸上无论是否虚伪的恭维与巧笑,质疑与不满在这一刻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不分高矮胖瘦,他们就好像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人形轮廓,只有一双眼变成有红色漩涡的黑洞,嘴像是上玄月,唇角向上裂开。


    “师父……?”


    宴几安原本的叫声是带着委屈的。


    道陵老祖早已化作真身,他今日堂而皇之的来到授印地,昨日也应该从天而降帮助他逃离宴歧的毒手。


    可他没有。


    他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从头至尾没有出现,现在也只是在宴几安一声声的呼唤声中,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麟儿,过去,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面前那张平凡的脸开口说话,诡异的是她的声音却是年轻男性的声音,那声音好似浸透了脚下的黑色黏液变得粘稠,丝滑,就像是冷血动物吐出毒杏。


    当脚下的树根蔓延,逐渐缠绕上宴几安的脚,每一次树根的跳动中,不远处观礼台上,观礼者眼中便多一圈漩涡血丝。


    “你为了复活沙陀裂空树,帮助为师东山再起,上辈子,这辈子都做了那么多的事,为师很是感动。”


    礼台在他们的脚下裂开。


    露出了底下的沙陀裂空树根。


    树根扭曲着暴露,像是一根根腥臭泥泞中的蚯蚓蠕动,它们疯狂的汲取着某些养分——


    “云上仙尊都成这样了,还配成仙盟盟主?”


    “我看他的精神状态还不如我们宗主……我们宗主区区金丹后期。”


    “昨天被除灵骨今天还能动?要不要那么拼,怕晚一日仙盟盟主就不是他的了么?”


    “啊啊啊啊啊真是的,马上就要开战了,就不能好好保护自己吗,这样子上了战场如何保障我们的安全?”


    “嗤,神凤寸步不离的样子,倒是像极了知道些什么!”


    “过去是我们太神话真龙与神凤了。””好无聊,午膳吃什么?”


    “这无为门果然也存有沙陀裂空树根系……沙陀裂空树的汁液究竟有何妙用,听说用来炼丹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师妹最近与师弟走的过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之炼制一些禁药,嘿嘿,我脑洞好大。”


    “若我宗门也有沙陀裂空树根系,必定福泽千年,造化比渊海宗与无为门还要大!”


    “仙尊没以前看上去俊俏了。”


    “我好讨厌鹿桑。”


    “鹿桑仙子当真美丽,如今配这无龙骨的云上仙尊有些浪费了……”


    四面八方闲言碎语传入耳中。


    宴几安心神巨震,再抬起头时,徒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那树根缠绕,他被高高举起,犹如圣坛之上,即将被献祭的圣子。


    “你累了,该好好休息。”


    道陵老祖站在他的脚下,对他微笑道。


    “接下来的,就交给师父,你好好睡,与师父同用一双眼,见证你来时铺下的路,尽头通往哪里。”


    道陵老祖的声音一如既往同过去般温柔细腻。


    但恍惚一瞬间,宴几安在那双红色的双眸中,窥见捕捉到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


    那不是对于力量的贪婪。而是纯粹的饥饿。


    犹如沙漠赤足行走数旬之人撞见绿洲,犹如饥荒濒死之人得捧干粮,如久旱大地再缝甘露。


    “渡劫期呀!”道陵道祖道,“不知该如何美味。”


    天空劈下一道金色光芒。


    突然暴雨再次倾盆。


    一道身影手持巨镰从观礼台一跃而下,手起刀落,将沙陀裂空树树根一分为二。


    当道陵老祖面色从贪婪至愤怒扭曲,在黑影转而攻来时极速后退,宴几安看见,笼罩着的血雾黑驱散——


    观礼台上的黑影再次变成了一个个被淋成落汤鸡的修士,他们慌乱抱怨、奔走、一拥而散。


    石缝中流淌的黑色溶液被雨水冲散。


    树根不知道是受到重创还是单纯恐惧雨水,争先恐后地缩回了石缝中,雨水冲刷着白玉地面,很快整个礼台光洁如新。


    ……


    束缚宴几安的根系随之消失时,他笨重而狼狈的跌落在地。


    恍惚间,他抬起头,看见宴歧手中的长镰在金光之中重新变作少女模样,手一阵,冰蓝色的水属性长剑出现在她手中。


    她持剑一跃而起,与道陵老祖斗在一处。


    宴几安的双眸很快就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不清。


    他努力睁大眼,往南扶光的方向看去,可能是错觉,隐约间,他感觉他们有过一瞬间的对视。


    可惜他没有力气再去追寻那张雨幕之中他唯一能捕捉到的双眼。


    仿若从方才开始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力量因为一口气散了便再也聚不起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


    ……


    什么真龙,什么神凤,什么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原来都是谎言。


    他是沙陀裂空树亲手培养的顶级养分,他是沙陀裂空树最珍惜的备用粮,他是沙陀裂空树亲手饲养、洗脑的……


    牧羊犬。


    一心守护与要拯救的所谓苍生视他做工具人,无人问其除灵骨之痛,只是可惜他不可再战……


    他在敬畏如师、遵从如父的道陵老祖眼中,如肥沃土地意外诞生的蛆虫,卑微低贱,却十分具有利用价值,留着可能信念天道法则,使得土地更加肥沃。


    弥月山,东极村,大日矿山,渊海宗……


    那些曾经被他以“大义”做出的“必要牺牲”,便是在牧羊犬一声声的吠叫声中,真正被践踏的生命。


    他以为自己生而有使命,他的所有执念,所有清高,所有的信念……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与笑话。


    他是坐在高台之上,自认为睥睨众生愚钝,讲着经典笑话的丑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