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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失忆这种狗血总会出现的


    这是“血色盛宴”之后, 人们再一次目睹旧世主出手,要是非要对他们看见的一切做个总结,他们只能说:花里胡哨。


    比如就像过去的云上仙尊,谈到他大家想到的是万剑阵法, 身负数道剑光从天而降、仙气凛然的模样被人们视作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刻板模样。


    但旧世主并没有。


    他的武器变化多样, 一般来说是二式镰, 远程狙击时候也可以边做一把弓,更多的时候……


    人们还可以看到他的武器在单独行动。


    刃与刃碰撞发出锐利刺耳的声音。


    一瞬间,身着普通萝裙少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高大凶猛的狮子。


    被金色光芒笼罩的狮子像是吸收了太阳的光, 璀璨的光芒几乎掩盖住了狮子的五官, 它挥舞着巨大的羽翼从天而降, 将道陵老祖扑倒在地,摇了摇尾巴。


    被狮子的大爪踩在身下, 道陵老祖抬手, 那纤细白皙的手缠绕红色的树根, 变作树根状扭曲蠕动的武器时,旧世主从天而降,一刀剁了那根差点刺穿狮子眼睛的手。


    “日日。”


    黑色浓稠液体四溅,宴歧随手扔了那把当下便碎裂卷了刃的寻常长刀。


    “走开。让我来。”


    这句“走开”说的十分不客气,且语气略急。


    狮子歪了歪脑袋瞥了他一眼, 不情不愿地挪开了爪子退到一边,看着男人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摊开手掌, 勾勾手指, 做了个类似器修召唤法宝的手势。


    ——这是让她变回二式镰形态。


    从鼻腔深处打了个短暂的鼻腔音,狮子像是只听见了他前面那句“走开”并准备贯彻到底,脑袋一拧只留给男人一个坚决的屁股和离去的背影。


    旧世主的武器确实在单独行动……


    且不听指挥。


    宴歧:“去哪?”


    狮子跑到昏迷的宴几安旁, 挤开了趴在云上仙尊怀中哭泣的鹿桑。


    伸头看了看,又像是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昏迷或者死去,它伸出爪子,不太温柔的扒拉了他一下。


    隔着老远,那狮子大概也没想到云上仙尊会昏迷得那么彻底,隔着混乱的人群,狮子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过来,深棕色兽瞳亮晶晶的,仿佛在说:这个怎么办?


    宴歧:“……”


    宴歧叹了口气:“先把他带走。”


    在狮子低下头叨起云上仙尊的后颈衣领往旁边拖时,卷起一阵尘土,原本就很狼狈的人此时此刻被几番拖拽搞得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尽是尘泥。


    显得更加狼狈。


    宴歧想提醒她其实可以化为人形,再把他抱走,但想了想“抱”这个动词好像确实有些大可不必,所以最后干脆沉默地默许了野兽的粗鲁行为。


    毕竟他还很忙。


    在叮嘱南扶光拖走宴几安的时候,他已经接下道陵老祖数招,无数的黑色粘稠液夹杂着红色搏动筋脉般的诡异物如数道光交织在一起,他随手便是一把羽碎剑或者是伏龙剑,用来抵挡——


    此时此刻在他脚边,尽是这两把兵器的碎片。


    若是宴几安醒着,或者鹿桑除了哭喊之外还有空注意下这边,也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眼前的道陵老祖不过是众多分系树根的其中一个。


    对于宴歧来说确实可以自己解决。


    只是比其他的树根又多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只因为这个分系树根常年被养在弥月山如此福地洞天之地……


    更何况弥月山还有个仙盟以及仙盟管辖下的「翠鸟之巢」。


    作为三界六道顶级执法部门,「翠鸟之巢」拥有最庞大的囚禁之地,那里关押着无数被定下十恶不赦大罪的犯人。


    有修士,也有凡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路过那都能听见阴风怒号,好似有人在凄厉哭叫求饶……人们称这牢狱为“阳光照不进的不毛之地”,确实进去的人九死一生,且再也没有从里面成功改造释放的例子。


    没人知道最终那些囚犯都去了哪。


    但看这弥月山充盈的灵气与活力满满的沙陀裂空树根系,如今在真相大白的情况下其实不难猜到囚犯们的下落——


    大概就输作为那棵树所需要的营养土配方之一,被埋进了土里。


    当然这些都只是传闻。


    直到眼前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斗,将现场搅得乱七八糟,方才坐在台子上蛐蛐云上仙尊风采不比当年,还问看了他一眼的南扶光有何不爽,是不是仙尊梦女的那位路人甲,原本正和自己的道友抱头鼠窜,结果一阵巨响和惨叫声让他背后鸡皮疙瘩冒了起来,他转头一看,发现原本紧紧跟着自己的道友被树根捉住了——


    在他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


    树根缠绕着那个人,路人甲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伴挣扎,尖叫,不远处还有数十名同等遭遇的修士。


    在他因为恐惧逐渐瞪大的双眼中,他看着树根伸进了同伴的嘴巴里,尖叫变成了“呵”“呵”的气音n那喉咙诡异的凸起一块,而后他就像一枚饱胀多汁的橘子,被迅速的吸干,只剩一层干瘪的皮。


    沙陀裂空树此时如深海爬出来的巨兽,挥舞着自己的树根如带着吸盘的触须。


    每一根树根的尽头都挂着一具干瘪的尸体。


    直到拿回了自己的武器的旧世主一镰风刃砍过,那棵倚靠沙陀裂空树树根生长的巨树被一切为二,轰然倒塌。


    所有的人都吓疯了,还在四散奔跑。


    受害者的亲朋好友哭叫着扑向被吸得只剩一层皮的受害者修士。


    周围乱作一团。


    一切好似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


    南扶光也不知道宴歧把宴几安摆到哪去了,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晚上她有问宴歧不会把人杀了吧,宴歧盯着她看了半天,仿佛企图从她眼中看出什么端倪。


    “如果你跟我说你有点不舍的。”十指交缠,男人微笑着说,“现在我就可以杀了他。”


    南扶光不知道该怎么跟这男人解释,最起码贯穿整个少年时期与孩童时期,其实云上仙尊待她不赖,许多人羡慕她有一个好师傅,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后来时过境迁,这份感情变质变样,她抽身离开的果断,两人分开的也不算体面……


    但归根究底不至于见面就要打要杀。


    曾经的宴几安对云天宗大师姐来说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走哪她都愿意跟着他。


    现在的宴几安对南扶光来说是个瘟神,她只需要躲得远远的。


    “听鹿桑说他的视力伴随着龙骨的抽离在退化。”


    宴歧突然提到,“你觉得等他醒来后发现他所谓的师父是邪神,一切都是骗局,他是帮凶,并且因此得到惩罚双目失明,你猜他会怎么样?”


    宴几安是个信念感很强的人。


    他所有的行为逻辑就像设定好的程序一样只为了“复活沙陀裂空树、拯救三界六道”,为了这件事,他又疯魔了一样做了其他很多离谱的事。


    若是中间曾经出现过什么小插曲,那大概就是他在南扶光的身上曾经找到了一点点的自我,这让他看上去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的……


    但小小南扶光,还真不够拿捏他的救世大业。


    原本他可以这样坚定的一辈子走下去的,直到他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


    南扶光知道一种说法,乡下的养鸡户会在养殖场的鸡群里投放一只身娇体软的鸡,这只鸡弱不经风、体弱易病,但平日里它会被异常珍视地养着,这种鸡叫“报信鸡”。


    久而久之,或许“报信鸡”自己都以为自己成了宝贝,实则不知道的是,养鸡户把它扔进鸡群,只是把他当作一个风向标,比如当鸡群可能有重大瘟疫蔓延,那么这只作为风向标的“报信鸡”会因为体弱多病第一个染病,死在前头,那么养鸡户就来得及在瘟疫彻底蔓延前阻止一切发生。


    当报信鸡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活靶子,而不是所谓的宝贝。它的信仰会崩塌吗?


    牧羊犬发现自己率领着羊群往前奔跑,尽头是万丈深渊,看着身后相信自己才跟上来的羊群,它的信念会崩溃吗?


    南扶光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把他放哪了?”


    宴歧:“地牢。”


    南扶光:“地牢?!”


    宴歧:“用铁链锁着。”


    南扶光:“用铁链锁着?!!!”


    宴歧:“那地方水火不侵,天塌了它都不塌,结实得很,他跑不出去;手脚绑着,防止他想不开自尽。”


    南扶光无语凝噎半晌,看着眼前男人完全没有一点嬉皮笑脸开玩笑的痕迹,突然想到他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


    这次好歹还是地牢。


    上回就一个狗笼子。


    也懒得问他什么时候在大日矿山下面刨了个洞,有了一个地牢。


    “他要是想不开咬舌自尽呢?”南扶光随口问。


    难以置信的,宴歧看上去真的在思考她提出的新角度,居然真情实感的沉默了下,而后转过退望着她,试探性发问:“我去给他塞个口球?”


    “口什么?”


    南扶光比他更茫然。


    很快的她突然想起自己是去过地界的人,地界这几年脱离了沙陀裂空树的凝视,没有受到旧世主刻意的抑制发展……


    文化水平自然蓬勃,也有一些很潮的东西被发明出来。


    南扶光的脸色从白转红再转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评价:“那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宴歧:“……”


    宴歧:“好死不如赖活着。”


    宴歧:“还能防止乱吃东西。”


    南扶光:“……那你去给他塞吧,别邀请我去看就行。”


    宴歧:“那我——”


    南扶光:“事后文字描述也大可不必。”


    宴歧坐了回去,半晌看上去很失望的“哦”了一声。


    ……


    宴几安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一切漆黑。


    他知道自己彻底看不见了,毕竟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黑暗的自然环境。


    他隐约听见了脚步声,但那声音几乎是走得很近他才听见,这一点让他认识到他的听觉也在减弱。


    他的五感在逐渐消失。


    动了动,耳边传来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四肢沉甸甸的,举起手时就能感觉到手腕被牵制下坠,他能活动的空间不多,只能微微侧过头,感受着来人越靠越近。


    来人来到他身边站稳,身上大概穿着斗篷,在她蹲下的时候,柔软的布料扫过他的脚面。


    宴几安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心中有一瞬间,他希望来的人是南扶光——


    但当一阵馨香传入鼻中,那种花草熏香的气息陌生又熟悉,他知道这个味道并不可能属于南扶光。


    “你怎么来的?”


    开口时,他的嗓子沙哑的可怕,像是在粗粝磨刀石上挫过,被锁住的姿势只能让他微微仰起头,通过捕捉对方气息的方式,无神的双眼转向她可能所在的方向。


    身批黑色斗篷,鹿桑站在宴几安的跟前,有那么一瞬间,她对面前的人感到彻底的陌生——


    明明脸还是那张脸。


    可自从失去了龙骨后,正如人们所说,好像环绕在他周围的光突然就就消失不见了,眼前的只是一个清俊俊逸的普通修士。


    鹿桑咬了咬牙,开口时莫名红了眼眶,她内心涌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却具体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宴几安。


    “您本来可以不必变成这样的。”


    鹿桑其实心里有气,可是开口时声音里却有了哭腔,“您为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我可以永远做跟在您身后的小徒弟……我永远记得那日暴走灵兽就要踏平我家,您从天而降的样子……为什么……”


    她吸了吸鼻尖,蹲下来,凑近了宴几安。


    那股甜香逼近,宴几安下意识往旁侧了侧脸。


    “为什么,您就不可以爱我呢?”


    宴几安听鹿桑说了很多,道陵老祖提到沙陀裂空树不可彻底复苏的本质原因是,宴几安不爱鹿桑。


    真龙与神凤真心地身心结合才有希望复苏这棵树,也就是说,当宴几安的眼里只有南扶光的时候,这道题从一开始就无解。


    原本在鹿桑被他带回云天宗归位、在辨骨阁觉醒神凤灵骨的那一天,其实沙陀裂空树就应该可以有复苏的可能了——


    根本不用什么真龙镀鳞。


    也不用什么入秘境取真龙龙鳞洗髓胫骨。


    更不会有他化自在天界的灵脉阻断、修仙界末日、渊海宗惨案……


    他们后来所受的一切苦难,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因为从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宴几安就只爱南扶光一人。


    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呢,还像个傻子似的忙碌于救树大业,整天忙的团团转,也不知道问题从根源就存在了。


    鹿桑抽泣着说了很多,最后才道:“师祖说,还是有希望的——”


    她话语未落,就看见宴几安勾了勾唇角。


    云上仙尊那张睥睨众人的清冷面容,素来鲜少有各种情绪外漏,即便他并不太看得起一些人,他也从来不会有眼下这般嘲讽、刻薄之意显露于脸上。


    他看着还在对道陵老祖深信不疑的鹿桑,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


    抽开换一个角度来看,自己曾经何其愚昧与愚蠢。


    他想问问鹿桑是不是没看见前日无数修士命丧沙陀裂空树根,但凡心中对这件事有一些畏惧,她也不会再如此信服道陵老祖。


    “所以今天一切的血色,都是必要的牺牲。”


    鹿桑哆嗦着手,从怀中掏出了一瓶药。”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夫君……你喝下这瓶药,忘掉南扶光,我们重新开始——等战争结束,再也不会有死伤,我们好好在一起,好吗?”


    “鹿桑。”


    宴几安终于开口。


    语气平静。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明明感觉到不对劲了,为什么还在执着自己走的这条路是对的?还是……你也瞎了,看不见我的下场?”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始终冲着面前的人。


    但是这一刻因为双目至盲,他看不见她脸上因为他的话有一瞬间的狰狞与扭曲,后槽牙咬合,那张美丽的脸部肌肉因此紧绷。


    鹿桑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关于这条路她本来就没有回头的可能选择。


    这一世,她原本只是一个村女,从小孤苦伶仃,受人欺负,都是美丽加上任何的能力的都啊王炸,可她没有——


    她要忍受冬天漏风漏雨的屋子。


    她要忍受村中痞子的骚扰。


    她要忍受为了一点儿不值钱的野菜与草药在山中战战兢兢的过夜的恐惧。


    她要忍受有时候黑夜里听见一丝动静,她不知道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人还是鬼还是野兽……


    她的一生原本这样枯燥乏味,直到她来到他化自在天界,成为云天宗的内门弟子,成为云上仙尊的小徒弟,成为神凤——


    这张曾经绝望的时候她想过干脆划烂也许人生都能好过一些的美丽面容,终于变成了不那么重要的垫脚石。


    她受万人敬仰。


    她得三界六界的宠爱。


    所以那个小村庄,那个漏风的土坯房,那些过去狰狞且贪婪的凡人凡夫俗子,它们已经被灵兽践踏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废墟。


    ——哪怕他化自在天界也是一滩烂泥,但不会比那更差。


    她回不去了。


    她也不想回去。


    低下头,柔软的唇瓣轻轻蹭过云上仙尊因为干渴开裂起皮的唇瓣,贴合在一起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快乐从背脊蹿起。


    闭着的睫毛因为恐惧或者兴奋微微轻扫,开合,半晌半瞌着张开,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描绘、湿润他的唇瓣。


    “吃下药,一切都好了。”她轻轻诱哄,“你的眼睛,师祖会想办法的。”


    宴几安嗤笑一声。


    半晌,勾起的唇角又放了下去。


    “只是忘了南扶光?”


    “什么?”


    “还是能够忘记所有——过去发生的、我所做的所有的事?”


    鹿桑并不懂宴几安为何如此发问,她只知道两人贴合在一起的唇瓣距离距离很近,他却始终没有留有让她用舌尖把药丸送入他口中的余地……


    她能感觉到他此时此刻提问时,语气的古怪。


    鹿桑没有多想,只当是他只是对放弃南扶光这件事犹豫不决。


    她轻轻“嗯”了声,抬眼期待的望着近在咫尺这张脸,无论何时,宴几安总是会把复活沙坨裂树放在第一位的。


    她猜对了。


    当她语落的一瞬,“哗啦”铁链声响中,云上仙尊唇瓣轻启,主动吻了过来。


    舌尖探入她的口中,卷走了她含在齿间的药丸。


    当她反应过来、面色飞霞,灵活的舌尖不做任何逗留的抽离——


    他毫不犹豫的吞下了那可能够让他遗忘一切的药。


    第202章 疯狂


    无论宴歧是不是真的去给他的好大儿送口球的, 这美丽又缺德的画面到底是没人看见,月上柳梢头时,男人空着手回来,一脸沮丧。


    南扶光想问他是不是塞口球的时候被那条龙挠了, 转而又想到龙骨都没了他哪来的爪子, 于是才问他发生了什么。


    宴歧以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道, 让宴几安跑掉了。


    南扶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感觉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并不算太意外的样子。


    “无所谓吧,跑掉就跑掉了。离了龙骨, 本身他也没几天好活了。”


    宴歧垂了垂眼, 坐下后道。


    “龙骨只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龙的倔强与不可屈辱之脾性但是却融进了他心性血脉……话说回来,我初来乍到时也不太懂这地方的风土人性, 捏他的时候就是多少参考自己的性格来着——”


    “你是什么性格?”


    “我也有自己信奉的一套处事方式与原则, 在某日若不幸发现从出生至今信奉并坚定的东西都是虚无虚假的, 我会崩溃。”


    男人神色淡淡的,说完甚至笑了笑。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我会逐渐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强大,在认知到更强大的力量前,战力认知也将一同瓦解崩坏……任人拿捏且毫无反抗之力, 在被折辱前,我会先自己被自己气死。”


    他一口一个“我”。


    说的倒全部都是宴几安。


    南扶光想象了下带入宴几安也难免尴尬的脚趾扣地, 从出生起受万人敬仰, 被称剑修奇才,身有真龙灵骨,背负拯救三界六道的命运, 因此受到万人敬仰和追捧——


    全半生,宴几安几乎可以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走哪都是鲜花掌声。


    后半生某一日,宴几安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


    鲜花是假的,掌声是假的,甚至连所谓剑修的概念都可以算是假的,他只是更高层认知生物俯视下跳不开的棋子,被随意摆弄、欺骗的玩偶。


    就如同之前爆体而亡之人相同。


    他们死前也曾经崩溃流泪,歇斯底里的高呼,“白日飞升,不过大梦一场”。


    可惜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所追求的,什么炼气筑基金丹元婴,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南扶光作为曾经其中的一员,也真情实感为自己破碎的金丹心碎过,想到此,她动了动唇,单独说了个:“你……”


    宴歧抬起头,一脸无辜的望着她,问她怎么了。


    南扶光住了口,原本是想要指责他们这些外来者过分傲慢,但想了想,眼前耷拉着眉毛唉声叹气的人,好像从头到尾都在试图告诉她真相。


    …………娘咧,算了。


    她一脸郁闷的闭上嘴,宴歧反而开始蹬鼻子上脸:“你表情好可怕,怎么了嘛?这么看来,我的心灵也很脆弱,果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


    他这么坦然地承认自己的缺点。


    反而南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宴歧坦然地望着她:“所以如果哪天我不行了,麻烦你演戏也要演得像一点,摆出现在这种可怕的表情绝对不行……我可能会从床上面爬起来就去跳海。”


    “……”


    南扶光沉默了下。


    “哪个‘不行了’?”


    宴歧低下头看自己的□□。


    南扶光环顾了下四周,然后面无表情地抓起一个空杯子扔他。


    男人反手接住杯子,笑眯眯地放下。


    “所以呢?就这么放他走了?”南扶光问。


    “昨日授封圣坛上,宴几安本就有油尽灯枯之兆——”


    说白了,他将他带回来,还是不那么忍心看着他去死。


    再废物的好大儿也是自己亲手捏的,有时候看他干蠢事除了痛心疾首,也只能自己摸摸鼻子认了。


    想着把他带回来,找个机会好好聊聊,让他大可不必把自己气死,做个比普通人强壮一些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好的,人生依然灿烂辉煌,只要他不要继续惦记他爹的合法配偶。


    “他都要死了,”南扶光打断了宴歧的思绪,“他们费尽心思把他弄回去做什么?”


    “洗脑,祭树。”宴歧道,“大概是这样吧。”


    上一次战争中他离开,是因为当时沙陀裂空树被壮壮咬断,大局已定,他半途接到家族通知急招,故以为提前离开。


    没想到他前脚一走,后脚那真龙和神凤手拉手双双填了土做了肥料,短暂复活了沙陀裂空树,才搞出后面那么多事。


    如今又想历史重演?


    南扶光沉默了下:“按照在地界的说法,那棵树是要发展信徒群体以滋养自己,信徒与信徒的力量为主要的养分?”


    宴歧:“被你总结它确实很邪恶。”


    南扶光:“怎么说?那日授封圣坛上,那棵树吃人的场景可是众所周知……”


    宴歧:“嗯嗯。”


    南扶光:“不仅是宴几安,他化自在天界也不应该再会信奉沙陀裂空树,将其视为圣树。”


    谁他爹的能崇拜靠吃人增长力量的树啊?


    这场眼瞧着一触即发的战争,在南扶光看来根本不应该打的起来。


    宴歧:“所以他们会给宴几安洗脑的嘛,让他再次听话……至于其他人——”


    南扶光:“啊?”


    宴歧:“依我看么,事情可能不会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南扶光:“什么意思?”


    宴歧:“尽管我们努力将楚河汉界分离,但总有人搅浑一池水……世界不会是非黑即白的。”


    南扶光:“啊啊?到底什么意思?”


    宴歧:“且看明日。”


    看个屁。


    南扶光直接站起来转身走了,因为实在是不爱跟故弄玄虚的人说话。


    ……


    第二日,南扶光觉得自己有幸见证一场脑洞大开的盛世。


    就像是不净海将修士与凡人一分为二。


    授封圣坛事故,也成功的再次将修士阵营一分为二。


    还有人在狂热的……不,是比过去更加狂热的信奉沙陀裂空树。


    他们称呼道陵老祖为“吾神吾主”,宣扬他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看不见实体的一个渺茫希望,而是真正赐福他化自在天界的神。


    只有道陵老祖才能重新转动他化自在天界凝滞的齿轮,让一切继续向前发展。


    而旧世主正是造成这一困境的罪魁祸首。


    又有以云天宗为首,后有清月宗,凝海宗,莲门……大约有三分之一仙盟正式录入的宗门宣布退出仙盟组织,脱离无为门以及「翠鸟之巢」管辖。


    谢从在当日“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频道细数仙盟与沙陀裂空树勾结犯下屡屡罪行,草芥人命,视凡人为贱者,傲慢狂妄,脱离了人性。


    且过往伤及凡人性命,前日更是为与旧世主一战当场杀害汲取数十修士为养分……


    这只是一个开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旧世主是阻止了他化自在天界的进程发展,但显然这也是逼不得已,毕竟所有人都做到所谓肆意飞升然后被树当营养一口闷,好像实在不熟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


    谢从的讲话具有一定的感染性,讲话到一半,蓬莱岛也宣布退出仙盟。


    蓬莱岛是三界六道唯一也是最大的医修宗门,哪怕在仙盟排行只在数十位但也不影响它在他化自在天界的地位无可动摇。


    至此,仙盟那边不得不撕破了脸,放弃了“每个人都有话语权”的基本话术,直接强制性将谢从的讲话频道关闭,代理盟主直言其妖言惑众。


    南扶光看完了整场闹剧。


    然后准备带着谢允星直接回云天宗。


    临走前推开了书房的门,找到了宴歧,恨不得把男人倒过来抖两抖,把他身上能薅来的禁制结界类型的宝贝全部薅来……


    因为南扶光的父母从头到尾未露脸,宴歧干脆把谢从当老丈人看,曾经承诺过三载内让老丈人当上仙盟盟主,那必然是活着才能有输出。


    比“阴阳镜像界”更厉害的隔绝性符咒不是没有,关键的时候可以把整个云天宗挖起来放到另一个时空里去;


    和“黄泉之息”一样作用的禁制也是轻而易举,


    且是对准活性瞳孔与指纹与心智三重解锁,要求通过云天宗大门的人满足“活着、视进入云天宗如归家、手脚全乎”几个条件。


    剩下的几样宴歧拿出来没急着递给南扶光。


    其中一个造型很奇怪的箱子,打开里面是上百颗硕大的夜明珠,宴歧怜爱的摸着那箱子掀开的盖子,表示这个要慎重考虑——


    这是定向狙击能量球,简单的来说就是找几根麻杆把这些球黏上去插在土里,不要管来的人是元婴期还是化仙期,但凡它沾一点儿肉体凡胎就会被轰成渣渣。


    南扶光听完,脸无表情的冲过来扣上箱子。


    “拿来吧你。”


    然后把箱子塞进了乾坤袋里。


    临走前她问宴歧,谢从说的那么明白就差掰碎了讲道理为什么还有人执迷不悟。


    宴歧道,因为无论沙陀裂空树是为什么赐予修士力量,但力量终究是力量,从此修士与凡人被区分开。


    过去有无数的人因为这力量获得了利益,地位,更好的生活……如今告诉他们前方可能有危险,让他们放弃过去的一切回归平凡——


    为了这点“可能”,能冷静权衡利弊的人并不多。


    南扶光似懂非懂的登上了前往昆法大陆的船,走的时候男人站在码头跟她摆摆手叮嘱她晚上要给他打双面镜,否则他会失眠。


    黏人得一如既往。


    哪怕当时码头上叮叮当当站着百十来号人。


    ……


    南扶光与谢允星回到昆法大陆基本忙的两脚不沾地。


    除了云天宗,还有更多小的宗门盟友等着她们守护,从宴歧那薅来的狙击型夜明珠最终只留下四颗在云天宗,剩下的全部都分发给了别的宗门派系。


    南扶光在此行中遇见了一些在「陨龙秘境」的故人,发现他们在说辞上大致相同。


    比如清月宗的林雪鸢,小姑娘看上去和上次见面没有太多的区别,只是少了一丝羞涩多了一点儿沉稳。


    她告诉南扶光,是她主持宗门退出仙盟,很早之前就有了这样的打算,因为她相信南扶光——


    最后跪在地上也没有倒下,承受刮骨之刀,以血肉为躯铸建所有人安全离开秘境的桥梁……


    那个人是南扶光。


    南扶光不可能站在错误的那边。


    南扶光听的当场感动成了狗,抱着林雪鸢落了两滴真情实感的眼泪,然后偷偷躲塞了两颗夜明珠给清月宗。


    晚上很主动的给宴歧挂了双面镜,问他夜明珠还有没有办法找来更多,她耳根子软,不小心分配不匀怎么办。


    ……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糟心的事。


    在南扶光忙着的时候,仙盟也没闲着。


    现在“仙盟”在她眼里几乎成了和夜摩天界相提并论的邪魔外道,如今失去了一些道德的束缚,留下的都是狂徒,他们做事开始肆无忌惮。


    短短数日,事端不断。


    一个名叫“剑山”的剑修宗门,举办了一场“剑心通明"仪式。


    宗门的一名长老,以“剑心归一”理论,将亲传弟子献祭给了距离宗门最近的沙坨裂空树根。


    七名亲传弟子,被钉死在树根之上,生生剥离金丹。


    “剥离剑骨,以凡胎归入尘土,以此证道。"


    那些弟子惨叫声着,被树根延伸的藤蔓缠绕,骨肉开始溃烂生长出木纹硬鳞……


    最终长满树瘤。


    他们眼睁睁的在剧痛中看着自己的金丹被抽出、剥离。


    “剥离剑骨,以凡胎归入尘土,以此证道!”


    高低起伏的拥护声音中,众弟子跪拜时,也有一些新入宗门的弟子两股颤颤、忍不住呕吐。


    当他们再抬起头时,只见那迅速迈入渡劫期的长老背后新生的七根如鸟类的翅膀剑骨,呈现扇形展开。


    每一根都是一把不同造型的剑,与他的七名亲传弟子的本命剑造型一一对应。


    又有一个“曲北药宗”的药修宗门,先前苦于镇宗宝贝与辨骨阁均被旧世主一时好玩摧毁已久。


    (没错,旧世主往云天宗的辨骨大鼎里伸手,震碎他化自在天界所有的辨骨物这件事,到底也被掀了出来。)


    整个宗门原本摇摇欲坠,但这次找到了机会。


    宗主一人药倒宗门上下从炼气期至筑基期不等九十九名弟子,将他们的命盘双手为沙陀裂空树奉上。


    “诸位助我宗门恢复灵气,再结天地成丹,实乃大功德!”


    沙陀裂空树下,这名宗主将九十九名弟子以人殉炼丹……


    真火灼烧三天三夜,炉中飘出的不是药香,而是浓郁的血腥,最后一名在惨叫的弟子,至第二日午时才彻底咽气。


    曲北药宗宗主当时,浑身爬满了犹如刺青的金色树纹,他们称此为"丹道圣痕"。


    更有合欢宗,举办了“同奔”大典。


    理论上那是一场集体姻婚。


    那一夜,欢喜道宗铜像下,整个大殿内点满红烛摇曳,宗主温柔地亲手为其道侣披上绣纹有沙陀裂空树树纹与道陵老租法相的凤冠。


    “只此一典,共赴长生。”


    数百人于大殿之内精血互换交合时,有一根根粗壮树根突然从地底破土而出,化作万千根须,将交合中的道侣们双双裹成茧状。


    次日,破茧而出的有“新郎”,也有“新娘”。只是怪诞之处在于,“新郎”均着大红凤袍裙衫,“新娘”均批对应金龙喜袍……


    他们开口时,一字男音,一字女声,宣称——


    “喜神交融,大道成矣!”


    ……


    以此为例,走偏扭曲的宗门事件不绝于《三界包打听》。


    光原有的那些版面都不够装的,到了最后,流动版那些“隔壁宗门的那位杀了邻居全宗上下祭树以续宗门灵气”这种标题都没几个人点进去看了——


    毕竟发生太多,人们已然见怪不怪。


    他化自在天界徒然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


    ……


    与此同时,弥月山,云上仙尊在吞服药丹后一连数日昏沉,这一日,他终于睁开了眼。


    首先入眼的便是靠在床边,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打瞌睡的鹿桑。


    宴几安醒来后没多久,鹿桑也似有感应醒来。与宴几安对视一瞬,她先是有些雀跃,又踟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夫君?”


    宴几安半晌未语,只是那双黑眸之中漆黑一片,目无波澜,短暂肃静后,他从鼻腔深处,慢吞吞地“嗯”了声。


    鹿桑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裙摆,内心一阵狂喜。


    道陵老祖给的丹药起了作用。


    从今日起,一切向好。


    第203章 云上仙尊陨落


    可能是药还是有些副作用, 刚醒过来的宴几安很虚弱,他听着鹿桑絮絮叨叨的说最近发生的事,那平展的眉逐渐收拢。


    宴几安问鹿桑云天宗怎么样了,鹿桑停顿了下, 从刚才起一直有的雀跃收敛了下:“您还记得云天宗?”


    道陵老祖将药给她的时候, 说的是服下此药, 宴几安灰飞烟灭,回来的只是那个最纯粹的、道心坚定为苍生的、只属于鹿长离的宴震麟。


    “记得一些。”宴几安淡道,“什么都不记得,不成傻子了?”


    他轻飘飘一句反问, 让鹿桑刚刚提起的心落地, 因为宴几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少言寡语, 多时严肃,更不用说这般带着半调侃的发言。


    但过去宴震麟会这样同鹿长离说话的。


    宴几安见面前的人从担忧至展演而笑, 鹿桑把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大概告诉了他, 包括仙盟四分五裂, 一些宗门叛出仙盟,云天宗在其列。


    闻言,宴几安只是沉默半晌,随后让她把近日所有的《三界包打听》拿来。


    一向对他的指令唯命是从,但唯独当他提起想要看《三界包打听》时表现出了犹豫, 坐在床边的少女伸了伸头,望着床榻上面容疲惫的人:“您的眼睛刚刚好……能看见么?”


    现在的五感都在散失, 极速衰退。


    曾经的云上仙尊形容枯槁, 如一棵迅速在走向死亡的植物,肉眼可见的濒临陨落——


    然而伴随着那一颗忘却一切的丹药下肚,宴几安似乎倒是目能视物了。


    但这不是一切都在好转的意思。


    道陵老祖给的药能够让宴几安忘却前尘, 牢记使命,但并不是给他救命的,他的身体只是表面上看上去在好转,实则还是在不可抑制的衰弱。


    他会死的。


    但他可以站着,怀揣着自己的济世苍生的使命,有尊严的死去。


    鹿桑曾经为这件事真情实感的害怕过,她害怕死亡,也害怕宴几安的死亡,但当一切来临,堂而皇之的展开在她的面前,她发现其实这一切来的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就像上一世的宴震麟和鹿长离,他们离开的时候,是那么的从容不迫。


    “能看见。”宴几安淡道,语气里有一点不耐烦,“能去拿了吗?”


    鹿桑觉得自己可能是有毛病,相比起宴几安过去那副谁跟他说话他都一个模样的态度,她发现自己坚定的更喜欢眼前的这个……


    不再如同过去那般、旁人不可近。


    她转身给他拿来了《三界包打听》,看见宴几安反而先进的流动版,最近的流动版已经鸡飞狗跳。


    如果说现实中,宗门叛出仙盟行为很癫,那么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人们的精神状态已经可以用“癫狂”来形容——


    一部分的人骂另一部分的人,邪教。


    另一部分的人骂这一部分的人,邪教就邪教,没有邪教你过去咋活得那么好,有本事今天出门靠两条腿走别再御剑飞行。


    再翻到主版面,鹿桑注意到宴几安盯着“剑山”宗门,长老献祭亲传弟子、夺其剑骨加身的新闻看了许久,她轻声道:“这当然是不对的。”


    宴几安从竹简边缘抬起头看她。


    鹿桑握住了他的手:“自从知道沙陀裂空树也可以通过汲取修士的力量重生,人们为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已经陷入了一种疯魔……夫君,那是不对的。”


    宴几安挑了挑唇。


    “人们不可以自相残杀,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


    泪水涌上了鹿桑的眼眶。


    “如果身为真龙、神凤的使命最终总是以身献祭神树,换取三界六道安宁,我愿意。”


    从山村孤女至他化自在天界的宠儿,人人敬畏且爱戴的神凤,她来到云天宗后的这两年,过得太幸福。


    就像做梦一样。


    如果这份幸福有代价,是最后需要她的性命去交换,她愿意。


    她可以昂着头颅慷慨赴死,成为换来三界六道和平、繁荣的垫脚石,她不愿意一辈子只是山村的孤女在漏风的房子里瑟瑟发抖,发烂发臭,最后默默无闻的死去。


    “只要和你在一起,碧落黄泉,我都愿意。”


    鹿桑对宴几安说着,晶莹的泪水从眼眶里滴落下来。


    “啪嗒”一声,泪水落在两人之间的《三界包打听》上,笔者评判“剑山”事件,“部分修士癫狂成痴”的“癫狂”二字,墨痕被泪水晕染。


    ……


    尽管外面世界血雨腥风,云天宗的夜晚却僻静安宁。


    夏末初秋的月高悬于墨净晴朗的夜空。


    月亮倒还是那个月亮,在浩瀚宇宙之中,它可能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的闪现,但在观月人眼中,月亮始终是永恒的,不变的。


    坐在桃花岭洞府的小窗上,南扶光偶尔也会有一丝丝的恍惚,兜兜转转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她总觉得这两年过得无比漫长又很迅速,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身后的男人拿着水壶慢悠悠的扫洒,这是打扫桃花岭的最后一步,身着粗布衣衫的他还是商业街最璀璨的新星杀猪匠的模样。


    但也有些不同。


    比如此时此刻,打扫完后他随手把手中水壶一搁,像是一座移动中的小山似的挪过来,站在南扶光身后,然后热烘烘的贴上来。


    南扶光往后靠了靠,顺着男人缠上她腰间的手臂顺势窝进他怀里。


    他像是狗似的埋头在她颈间深深地嗅嗅,而后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闷闷的:“我在认真的想我们拥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是什么时候的事?‘血色圣宴‘之前?然后你自己在地界呆了二十七年,我来了,除了眼睁睁看你和宴几安相亲顺便亲亲,貌似什么也没捞着?再后来回来这边,你又马不停蹄的忙着拯救你的云天宗,拯救你的连飞机都没有长途旅行全靠车马船御剑飞行的他化自在天界……”


    他原本还有开玩笑的成分,说到后面越说越真情实感。


    南扶光抬手,推了推已经开始摇着尾巴,兴致勃勃啃咬自己耳垂的狗头,一偏头,与他漆黑的双眼四目相对。


    “……正常的说一句‘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有多难?”


    南扶光问。


    宴歧从鼻腔深处喷出一股鼻息,平静道:“人上年纪了,就是容易话变多的。”


    南扶光眨眨眼。


    “很快等我再老一些,那根东西也会不中用了。”


    没有男人会天天把自己“年老色衰那里不行”挂在嘴边——


    除了伟大的旧世主大人。


    “你现在不抓紧时间用,以后想用也没得用。我告诉你,到时候哪怕你求我我也不会吃药硬来的,谁让你现在不知道珍惜,你这种人就应该得到一点惩罚才知道错。”


    “……”


    “我认真的。”


    南扶光在他华丽转了个圈,整个人的屁股还黏在窗楞上,但现在是背冲着外面,她抬手攀附缠绕上男人的颈部,掌心贴着他的后颈脊椎部分,压了压。


    如山一样的高大阴影顺势笼罩下来。


    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月色之下,面前的杏眸圆润水量,她问:“等我得到教训以后呢?”


    宴歧动摇了。


    显然他的幻想还没有到“我不行了”“她得到教训且追悔莫及”之后的剧本。


    于是在思考片刻后,他歪了歪头:“你也知道我不太受得住你的期望和眼泪,所以……还是吃点药?”


    南扶光:“……”


    宴歧:“但你得坐上来自己动,因为那时候我的腰可能也不好了。”


    南扶光听到这已经忍无可忍的抬起手捂住他的嘴,男人顺势凑上来用舌尖细细舔吻她的掌心,初秋的夜晚刚刚有些翻凉,周遭的温度却在攀升。


    宴歧专心欲将南扶光的掌心舔得湿漉漉的,正努力作业,轻吻顺着她的掌心延至手腕,听见她在头顶道:“我也想你。”


    男人专心舔吻的动作一顿,垂落的睫毛轻轻煽动了下,扫过她细腻白皙的手腕青色血管之上。


    老了之后,他真的会乖乖吃药的。


    不用眼泪,也不用期望的眼神……他可能可以什么都不要。


    深深叹息一声,他抱着怀中的人轻易将她端抱起来,转身走向内室唯一的床榻,把人放下,欺身而上,附身吻住她的唇。


    ……


    南扶光得到的小道消息是,宴几安吞下了道陵老祖给的丹药,忘却了前尘,变成了那个曾经那个纯粹为沙陀裂空树而生、为树而亡的宴震麟。


    南扶光还有点唏嘘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狗血的事。


    直到谢允星在旁边提醒她,大概是因为对她念念不忘、导致沙陀裂空树无论如何无法复苏,所以才不得已用了这颗药,这时候,南扶光看热闹的心才熄火。


    晚上南扶光很是惊慌的跟宴歧说了这件事,希望得到对方的一些否认。


    但宴歧却面无表情的说:“变成宴震麟有什么用?宴震麟也喜欢你,否则不至于被你捅了一刀后,不吭不声自己去祭树。”


    南扶光脑内五雷轰顶般,不明白这种狗血为什么要带上她——


    说来也好笑,要真是那么爱,她和宴几安原本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是宴几安非要把那棵破树摆在所有人、事的前面,失了智一般,现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南扶光不懂,索性也不想,这件事很快几块被她抛到脑后。


    所以这晚宴几安垂直降落云天宗时,南扶光有点没反应过来,她意识到桃花岭外面先有一个人,在触碰她设下的禁制。


    彼时她还被宴歧压住,手脚动弹不得,条件反射像是一条离水的鱼一样挣了下,换来了更强大的镇压,她“呃”了声重重砸回床里,身后及时垫着的手让她的脑袋没开花。


    “干什么?”


    上空的男人说话声音还带着沉重的鼻息,“毛毛躁躁的。”


    就好像刚才用力撞她的人不是她。


    南扶光觉得拿一下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那根据说马上就要老得需要靠药物维持活力的东西简直要捅进她的胃里。


    铺天盖地的填满感让她睁开眼好像看见很多星星,她心想被一言不合扔到地界二十七年,饿着的人好像是她……


    他在他化自在天界,最多也就过了一旬半月。


    “你儿子……”南扶光艰难的说,“在外面。”


    也怪她真的脑袋发昏,设置新的禁制的时候把云天宗的命盘录入,也是忘记了敌方阵营第二大的头目正是出自云天宗。


    有时候人出起纰漏像是闹着玩似的,南扶光都想穿越回去给自己一拳。


    而眼下听说宴几安或者是宴震麟无论是谁就在外面,宴歧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哦”了声,抬手握住南扶光的脚踝,拉开。


    在南扶光被摆弄的一转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膝盖时,整个人犹如暴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他抱着她,不仅没有退出去的意思,反而放慢了速度。


    他好像觉得在床上看她眼尾泛着红,气喘不匀的说“你儿子”三个字很有情趣——


    反正从南扶光的体感来说,是这样的。


    这个可恶的人将暴风雨骤降办成了叫人头皮发麻的凌迟,伴随着他动作慢下来,好像每一个动作都被刻意放大。


    如果人类的身上真的有特定的气味,南扶光相信,此时此刻他们彼此纠缠的味道,已经呈现爆炸的状态充盈满了整个桃花岭……


    男人俯身下来舔吻她的唇,未来得及吞咽的银丝挂在二人唇间,伴随着她的摇晃又被拉断。


    也就是这个时候,桃花岭的禁制被人从外面破坏,出现了裂痕!


    犹如水晶落地发出的清脆琉璃碎裂音在耳边响起。


    “嗯,抽了龙骨,也还挺有劲。”


    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番动静,嗤嗤发笑,脸顺势埋入怀中人冒着细汗的胸前。


    南扶光顺势揪住他后脑勺的发根抓了抓,也是抓了一手的汗湿,那温热湿滑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加之听见外面的动静浑身紧张,她揪住他头发的手紧了紧。


    猝不及防攀登至顶。


    宴几安闯入的时候,南扶光听到如此动静第一反应不是起立应敌,而是在想方才宴歧关窗了没——


    否则拎着那把羽碎剑站在悬崖边,宴几安可能会猝不及防的看到一些长针眼的东西。


    “没关。”


    埋在她怀中的男人更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回答了她的担忧同时抬起手机懒洋洋地勾勾食指和中指,外面的窗“啪”地一声重重关上……


    其实毫无意义,他们的味道早就顺着窗飘了出去,哪怕是桃花岭四季飘落的桃花的遮挡不住。


    于是宴几安闯过禁制的落地的第一时间,持剑的手僵硬了下。


    他站在桃花岭洞府外,近在咫尺的地方,却没有踏入那扇门。


    ……


    宴歧双手空空,从洞府里走出来。


    男人一身从柜子里刚拿出来、还带着樟脑木味的粗布衣衫,打扮像山中走出最普通的山野匹夫,像杀猪匠……


    除却神色婪足,骨子里散漫着懒洋洋的气氛。


    他扫了一眼持剑站在洞府外的宴几安,问他:“有什么事不能白日再说?”


    宴几安没搭理他。


    目光落在了他身后,是姗姗来迟的南扶光……她与男人前后脚出现,两人衣衫整齐,面色正常,十分得体。


    若不是云天宗大师姐那双眸子过分明亮像是被泪水浇灌,月色之下摄魂夺魄,怕是无人猜到方才她可能哭过。


    至于为什么哭,恐怕得问某位大言不惭趁年轻不恶劣老了想恶都恶不起来的人。


    她出现后,瞥了眼宴歧方才抹黑系得乱七八糟的腰带,看不下去的伸手替他整了整。


    男人顺着她的力道被一把拖过去的时候,顺势转头看了眼不远去的云上仙尊,后者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似是真的吞下了不得了的东西——


    “被除龙骨,识海受损,最多四十九日,我将毙亡。”


    夜晚的风将他声音吹得很远。


    南扶光手中一顿,终于抬起头,给了不远处闯入她洞府的人今晚第一个正眼——那目光复杂,说不上是幸灾乐祸也说不上伤痛欲绝,看上去是有更多的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千里迢迢前来亲自发信自己的死亡预言。


    “待我命星陨落,便以真龙残躯献祭沙陀裂空树。”


    宴几安平静道,“在那日降临前,我还有一件事,心愿未了。”


    南扶光开始不耐烦,心想你的心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但不远处的宴几安神色确实冰冷,他跟宴歧说他背叛的原因,其实也不过是老生常谈,无论在沙陀裂空树孕育下诞生的修士,究竟为什么而诞生,他们也有活着的权利。


    这一池的鱼原本是红色的锦鲤,有一日一条进化成了银色,凭什么因此就对其赶尽杀绝?


    它曾经也生活在这一池鱼塘中,拥有在水中畅游的权利,不过是今非昔比的比其他锦鲤更漂亮一些。


    宴歧唉声叹气,开始相信面前的死脑筋真的就是重生归来的宴震麟,他说:“我该怎么跟你解释,银色的锦鲤除了很好看,在某些人眼里,它还很好吃这件事……?”


    作为鱼塘主,他养鱼是为了观赏的。


    而不是为了最终得到一池子储备粮。


    任何稍微沾点儿难过的话题到了他嘴巴里就变得有一种黑色幽默的味道,南扶光插嘴道:“不要再比喻来比喻去了,人就是人,大家都是人。”


    修士曾经因为突变天生奇力,受到过不公平的待遇。


    是的。


    凡人也做错过。


    但这不是后来他化自在天界反过来将凡人视作蝼蚁,草芥人命的正当理由。


    不净海上的那座凭空升起的彩虹大桥犹如一把秤,秤的两端,应该是平衡的。


    但当大家都杀红了眼,好像根本已经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安静的谈一谈——


    凡人为失去的同伴、亲人,修士为追逐的力量,为维持过往的优越身份。


    一言不合,月影摇曳之中,宴几安已经动了。


    在后世描述中,也许可以铺垫这一夜的山和风和月和桃花岭的树,也可以铺垫月色风高,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从而洋洋洒洒写下几页纸——


    然而当时下,对于南扶光来说,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宴几安一跃而起,羽碎剑的雪光剑影如同饮下了这一夜上弦月洒下的霜。


    前所未有庞大的万剑阵法于他背后铺天盖地的展开,没有了真龙灵骨他还是渡劫期剑修,金色的光剑在他身后释出……


    他的身形很快,宛若夜中飞过山间的一只飞鸟。


    快到根本不像是将死之人。


    剑尖递到了宴歧跟前只剩大概一个拳头的距离时,云天宗其他人终于到了——


    有谢从,有谢寂,有各阁长老与其座下内门弟子,有无幽,有桃桃,有谢允星,有谢晦……


    是每一个宴几安所熟悉的,云天宗的人。


    这大概本来就不算得是什么吉利的征兆。


    呼啸着的山风中,伴随着谢允星落地,只是一瞥云上仙尊紧绷而冷漠的侧脸,她狠狠一愣神,紧接着头皮发麻高呼一声“等等”——


    然而一切显得为时已晚,第二字音落地时,空中响起了“噗”的一声,皮肉被利器刺破的闷响。


    泛着月色幽光的无实体光剑刃舔着血,从云上仙尊的身体另外一侧刺出,鲜红的血液迅速凝聚,一滴滴滚落滑落至剑的尖端。


    当鲜血积累的够多。


    “啪嗒”一声,温热粘稠且鲜红的血滴落,就像是什么人的眼泪。


    “日日。”


    身后,男人平和低磁的嗓音带着叹息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南扶光在一片耳鸣般“嗡嗡”声中,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手中所持剑柄,因为过分的用力,手背有青筋暴起,过了很久她才感觉到自己虎口的阵痛,随后整只手开始颤抖。


    眼前的一幕如此似曾相识。


    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当东君的剑刺穿了宴震麟的胸膛,他曾经回过头,非震惊也非悲伤,他只是歪了歪脑袋,像是一只困惑的动物一般打量了她一眼。


    这一次,南扶光是正面刺穿了宴几安的心脏。


    他不用回头,只是微微垂下头,便轻易对视上她的双眼。


    那双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眸中,冰冷的陌生在褪去。


    鲜血迅速染红了胸前的淡色素衣,滴答滴答的染红了他的衣袖,众目睽睽之下,云上仙尊抬起那素日持剑的手,伸过来。


    南扶光下意识闭上眼,偏头往后躲了躲,这就导致原本应该落在她脸颊上的手指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眉心。


    感到温热的触感湿润眉间时,她愣怔了下,睁开眼,转过头,她看见宴几安垂眸,冲她笑了一下。


    第204章 若有遗憾尚存


    在这须臾之间, 南扶光不知道怎么的,又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选中宴几安做师父的那一天。


    那一天阳光明媚, 穿透云层, 洒落在云天宗的宗门大殿穹顶之上, 透过流露又折射入青石砖上。


    那时候所有人都还在,眉眼间带着喜上眉梢的喜悦,笑眯眯的看着只到他们屁股到腰那么高的南扶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她飞奔向最高处, 攀爬上对那个年纪的她来说太高太高的台阶, 爬到气喘吁吁。


    阳光照在她稚童还有些泛黄的额发上, 仿佛也伴随着她的心跳雀跃着,她就这样坚定的冲向了云上仙尊, 在对方猝不及防、有些诧异的目光中, 牵住了他的衣角。


    「给你做徒弟。」


    「仙尊没有别的徒弟, 我若入仙尊门下就是唯一那个,我爹娘也只有我一个,我从小霸道惯了,学不会分享……去跟别人抢师父会叫人讨厌的,我不想讨人厌。」


    「不要么?」


    啊, 是了。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记得最后时宴几安背弃了他们的诺言, 先让她做不成了那个「唯一」。


    就像是拔出萝卜带泥,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或许对彼此的心中早就充满了怨念与怨恨,说起来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但这一刻, 好像记忆上蒙着的一层白纱在这一刻被拂开。


    南扶光突然回忆起,那一日,并不是完全是她一个人的单向倒贴。


    在她的紧张等待甚至准备放弃的时候,是坐在那巍然不动的云上仙尊,俯身,看过来。


    他清晰而短暂的道了那一声“好”。


    当她爬上他的膝盖,以胜利者的姿态,抱着他的脖子俯瞰台阶下目瞪口呆的所有人,她余光看见,不拘言笑的云上仙尊唇角短暂上扬。


    那双漆黑的眸子起了波澜,他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


    那笑容与面前的人此时此刻的笑,完完全全地重叠了。


    迷糊的记忆像是梦。


    于是连带着眼前的一切也像是一场从天而降、让人猝不及防的梦。


    ……


    月光凝聚的光束消散时,面前的人也脱力倒入南扶光的怀中。


    看着修长飘逸的人,到底却还是男子的身量,沉甸甸的压下来,南扶光条件反射的只是脑子里想到一句:这么沉啊。


    冰凉的鼻尖压在她的颈窝,呼出最后一股温热的气息,微弱得几乎就要捉不住。


    此时云层突然散去,完整的、明黄的弦月在天边悬挂,不知何时天空像是有打翻的沙盘,满天繁星如沙砾却又奇怪的频繁闪烁。


    当怀中的人所有的心跳、脉搏、气息一并消失,南扶光像是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一个事实——


    宴几安死了。


    那个在过去很多很多年,站在三界六道的最顶端,手持羽碎剑立在陶亭那棵桃花树下,仿若任风雨侵袭,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云上仙尊死了。


    像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安静的在南扶光的剑下,南扶光的怀中咽气。


    天边的星辰在一瞬间闪烁后坠入云海,一阵夹杂着秋意的凉风吹过,南扶光抬头看到了在她不远处站在桃花岭的所有人——


    诧异。


    震惊。


    悲伤……


    好多好多的情绪一时间浓郁的铺天盖地。


    宗主谢从难以置信,面露叹息,似一时间哑口无言。


    过去提到要去陶亭就耗子见了猫、万分不情愿的桃桃双手捂着嘴,圆溜溜的眼中充满诧异。


    无幽眉心微蹙。


    谢允星望着她,闪烁的双眸中有沉寂的慈悲与怜悯……


    南扶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不知所措的回过头去——


    身后站的男人倒是双眸沉静,他不执一语,眉宇间仿若含着言不由衷的平静。


    “……他没有忘记吗?”


    南扶光听见自己苦涩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不知道。”


    其实再纠结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


    宴歧从南扶光手中接过了宴几安,整个过程是沉默的,从他紧绷的下颚来看,此时此刻男人的心情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


    将人还算小心的放在桃花岭洞府的榻子上,宴歧转头看了一眼看身边蹲着沉默的南扶光——此时此刻,她不顾自己身上蹭满了真龙的血,双手交叠搭在榻子的边缘,认真看着宴几安。


    他脸上倒是没有一丝的痛苦。


    像是睡着了那般。


    南扶光盯着他的脸有些出神,宴歧沉默了下,将等等剑的剑柄放在了南扶光的手边,她的指尖碰到冰冷的陨铁,颤抖了下。


    “怎么了?”宴歧的声音不慌不忙的从头上响起,显得很平静,“自己的剑不想要了?心理阴影?”


    南扶光这才迟钝的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半晌停顿了下:“很早以前,云上仙尊的仙踪只有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才知道。”


    不开口还好,但就好像嘴巴在这一刻连通了心脏。


    一瞬间,麻木的心脏开始跳动。


    周围的安静环境,让复杂的情绪翻江倒海的涌了上来,南扶光觉得自己猝不及防,已经不能消化掉这么满涨的酸意,于是那酸涩爬上了心头,爬上了眼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她说着,哽了下,心中的茫然无尽的扩大,相比起“宴几安死在了我的手里”,她对于“宴几安死掉了”这件事更加不知所措。


    “他连计划赴死,并且好像是把我也算进了计划内这件事,也没想要通知我的意思……”


    南扶光的手握住了拳头。


    她说话很轻,就像是唯恐惊醒了沉睡中的人。


    宴歧挑了挑眉,黑沉沉的眼底有无奈的光芒化开,最终在目光垂落于少女泛红的眼角时,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伸手将蹲在榻子边的人拎起来,食指拇指圈起来,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嗯,你师父死到临头还摆了你一道呢——”


    开玩笑的句式。


    但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南扶光正想说什么,这时候,宴歧动了动,她抬起头眼睁睁看着洞府的禁制被轻易解除,等在外面的圆脸小姑娘磕磕绊绊的跌进来。


    她吞了吞喉咙里的哽咽,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抬手拍拍男人的肩,便听见头顶传来他温和的嗓音:“桃桃,有事吗?”


    桃桃大概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从旧世主的嘴巴里念出来是什么样子……


    过去的杀猪匠不算!


    现在一样的人穿一样的衣服坐在那,她却紧张的说话都不利索,只叹息过去自己瞎了眼真能信了这人是个平平无奇杀猪匠……


    她支吾了会儿,飞快看了眼半张脸埋在男人怀中,意志消沉的大师姐:“仙尊……仙尊回云天宗,我看到了的,他们不知道,我偷偷跟在后后面了——”


    她跟在后面宴几安不可能不知道,只能是刻意让她跟着的。


    “仙尊先去了一趟剑崖书院,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的。”


    桃桃停顿了下,“日日大师姐,你要、要去看看吗?”


    ……


    南扶光到底是错怪了宴几安,他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的。


    剑崖书院,南扶光踢开门,一眼锁定了自己的那个小破书桌……上面还有未干透的砚台,架着一只还有湿润墨润的笔。


    难以描述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走到桌边,她像是被人下了定身术一般立在小桌旁呆立一会儿,而后突然毫无征兆“嗖”地一下蹲了下去,伸手,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大把东西。


    除了那些她以为已经毁在了“真龙镀鳞日”的个人日记残片,还有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墨迹未干。


    南扶光第一次觉得墨味也有让人头昏眼花的本事——


    当宴歧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她闭了闭眼,一把将那张纸拍到了男人胸口上:“你读。”


    宴歧相当淡定的拿起了纸,扫了眼。


    「日日,见字如吾……」


    他合上信:“遗书。”


    南扶光立刻捂住耳朵。


    宴歧看她这副红眼病鸵鸟的模样,也止不住今日到底要叹多少声气,很想说他的心情也不好过,但也只能扛下所有。


    展开信,匆匆扫过,其实内容也没多煽情,那些情情爱爱的相关很少,也可能是时间匆忙,也可能是对于云上仙尊来说,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他最看重的——


    虽然他最终选择了把信留给南扶光。


    信中表示,无论是宴震麟还是宴几安,想要救济苍生的心是真的,不知不觉中,这已经成为了他的道心原核,支撑着他走完了两世的路。


    他已经走出去了太远,导致任何情况下,他都没有一点儿回头的余地。


    然而这一切就像是被设计好的既定话本,关于“云上仙尊生而为复活沙陀裂空树”……直到那一日,就像是剧本中的人物觉醒,他突然发现他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是天大的笑话,是助纣为虐……


    那一刻他的道心破碎。


    他活不长了。


    这件事,宴几安知道,宴歧知道,道陵老祖知道。


    而那棵树是不可能放弃的,他至宴几安转生降世,以师尊身份入梦助他平步青云,成就后来的三界六道第一剑修,成就云上仙尊,他怎么可能轻易就让自己精心培育的牧羊犬、最顶级的肥料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呢?


    于此,宴几安也心知肚明。


    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间里,他吞下了据说能,够忘记一切的丹药……


    药没起作用。


    但对于他来说,其实结果都一样。


    无论他究竟是否真的遗忘了所有的一切,遗忘了他的小徒弟南扶光,遗忘了云天宗——


    那一日,他醒来后,找到了道陵老祖,告知其自己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待去完成,就回来以身祭树……


    当然有啊。


    宴震麟也算是死在了东君的剑下。


    他有怨念,这很正常。


    包括道陵老祖和鹿桑在内,他们都信了他说的话。


    可惜没有人猜到,云上仙尊的的确确是来完成自己的心愿的,只不过他的心愿是以身死逃避祭树,选择如上一世般死在南扶光的剑下……


    已经是穷途末路尽头,他回不去,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这般虔诚跪拜,做最后一点的挽救和弥补,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丝丝心安。


    信的开头给南扶光,结尾也是单独给予南扶光的剪短一段话。


    「日日,或许你会怨念为师到最后也不曾放过你,不愿使你心安。


    但愿你铁石心肠,须知人固有一死,这一世,我比你大,按照常理本也应走在你的前头,这一天总会到来。


    莫思莫念。


    这一世,若有遗憾尚存,是我的。」


    ……


    南扶光捏着那张宣纸,捏成团又展开,展开又捏成团,直到变得皱皱巴巴。


    好一会儿,她和宴歧谁也没说话。


    男人看她眉眼消沉,沉默寡言,眉毛微挑,站在旁边轻轻用自己的脚尖踢了踢南扶光的脚尖:“烧了吧?”


    南扶光:“?”


    “死亡会让一切爱恨情仇打上一层模糊的滤镜。”宴歧道,“我怕你以后每一次看到这封信想到的永远是他最后跟你的那展颜一笑。”


    南扶光:“啊?”


    “活着他两世抢不过我。”宴歧道,“死了真不一定,我突然有点没信心。”


    比朱砂痣更可怕的是死掉的朱砂痣。


    南扶光白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突然听见天边有凤凰泣血啼鸣。


    她微微一愣,抬起头与宴歧对视一眼,这时候,书院的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眉头能夹死苍蝇的谢允星:“鹿桑来了,此刻就在山门外,问我云天宗讨要她夫君遗骸。”


    第205章 去死


    鹿桑其人, 和宴几安还是有点像的,今生前半生是孤苦伶仃的孤女,后半生突然就被强加上了拯救苍生的命运。


    换了南扶光自己,她可能都得一头问号, 高低得问一句“苍生谁啊, 凭什么非得我来救”, 但鹿桑不是,她坦然接受了自己是神凤的身份,以及拯救三界六道的任务。


    在她来到他化自在天界后,她的世界里只有“救苍生”和“宴几安”, 她甘之若饴, 且接受度良好。


    说实话, 确实南扶光不算非常讨厌她。


    尽管有时候觉得她有些蠢,还有点过度的善良反而坏事, 又或者搞点小动作小心思, 搞得她如鲠在喉……


    但这些都还好, 毕竟比起把三界六道当自助餐厅、所有人都是一盘菜的道陵老祖,她心不坏。


    鹿桑的眼泪还挺有感染力的。


    南扶光在山门外看着她双眼泛红,疲惫与绝望写满了那张漂亮的脸蛋,浑身都被失控了的精粹烈焰包裹着,发丝都烧焦了几缕……


    “夫君……夫君!”


    她从喃喃自语至崩溃呐喊, 伴随着天边雷鸣声起,泪水冲刷她的面容, 方才还晴空月圆的夜空, 突然有乌云密布,似风雷云涌。


    南扶光站在所有的人前面,一只脚本欲踏出山门, 被远处另一个山头劈下的雷声吓了一跳,缩回了脚,猝不及防与鹿桑那双红彤彤的眼对视上。


    “南扶光!是你!”


    记忆中,云天宗小师妹的声音总是柔软又轻柔,甚少有这般歇斯底里至破了音的浓烈情绪饱含。


    “是你害死了他!南扶光!无论如何他是你师父,自小呵护你长大!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欺师灭祖,天打雷劈!”


    一阵阵雷鸣声在远山轰开,不见落雨,只是空气之中浮动着水汽,好似老天爷也被其悲鸣触动。


    南扶光被她那带着哭腔的嘶哑吼得心尖儿颤了颤,有些不自闭所错的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宴歧,再之后,是云天宗宗主谢从,还有乌压压一群很多很多云天宗的人……


    他们眼中的悲伤不比鹿桑轻浅,连轨星阁的人也出现了站在队伍的最后,显然宴几安这些年虽然深居简出、不问宗门事务也不被束缚,但云天宗上下,到底还是将他当宗门的一部分看待的。


    最好的证据就是云天宗山门禁制已下,他出入自由,鹿桑却被拦在了门外——


    没人将云天宗小师妹排除在外,宗门名册也未曾划掉她的名字,从头到尾的区别,不外乎是心理上的……


    一点点区别。


    过去因为拥有“黄泉之息”,云天宗的禁制之森严便是远超三界六道所有宗门,如今新禁制由旧世主本人亲自监制,比过去的禁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求通过云天宗大门的人满足“活着、视进入云天宗如归家、手脚全乎”几个条件。


    宴几安大概自己都想不到罢?


    他降临于云天宗的上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回家。


    这个答案来得猝不及防,但却许多人想到了,刚才还强忍着不愿意暴露自己“立场不坚定、为敌方首领哭泣”的眼泪这会儿悄然无息的掉下来,借着乌压压的人群埋头闷哭。


    若鹿桑不来,他们将会将云上仙尊的命盘拾葬,一同于云天宗安魂山入土为安,从此宗门弟子世代守护,妖魔不侵,贼子无盗。


    前面的人在撕心裂肺的哭,身后的人群也在呜呜咽咽,南扶光站在中间,觉得后劲好大——


    一个人离开之后,不是一瞬间的山崩地裂,更像是眼睁睁看着曾经涓涓细流灵动溪水日渐枯竭。


    “日日,你意下如何?”


    谢允星开口时,谢从与谢寂就站在她左右两边,她的发声,显然也是代表了云天宗所有人共同发问。


    这个选择权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南扶光意外也不算意外。


    很久以前,大家也是这样聚集在一起,问她,日日,仙尊去了哪里?


    动了动唇,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此时背心贴上一只宽厚柔软的手,她回过头,宴歧就站在她身后。


    他冲她笑了笑。


    心因此定了下来,回过头,在前方的哭喊与雷鸣声中,南扶光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她说:“让她进来。”


    山门禁制一开,鹿桑就化作一只火凤鸣叫着俯冲攻击而来,巨大的火鸟点燃了还未完全凋零于夏末的梨树,星火点点中,噼啪树木燃烧火势蔓延。


    南扶光感觉到身后的宴歧动了,但她比他更快,在男人有所动作之前,她抽出了腰间的等等剑,扔下一句“站着”将他硬控在原地——


    众人只见火焰自剑柄燃烧蹿起,白衣身影一跃而起,数道剑影在其身后呈扇形展开!


    吸收了火属性的万剑阵法照亮了半边夜空。


    燃烧着飞向那飞速掠来的火凤,在截断它来路的一瞬,南扶光高喝一声:“结阵!”


    数百云天宗弟子得令,就像是这一刻与他们的大师姐离谱至极的心意相通,他们结阵引水,将青云崖下重新流淌的净潭之水引来——


    溪水如虹从天降,与此同时,只见云天宗大师姐手中长剑由红转为冰蓝,万剑阵法铺天盖地垂落,刺穿了凤凰的翅膀,由如雨点熄灭了迅速铺开的山火。


    “锵”的一声巨响,是冰蓝色长剑与伏龙剑相撞的声音,裙摆褴褛的鹿桑赤红着眼猛的抬起头,跌入一双平静无波澜的双眼中。


    “宗门重地,何敢撒野?”


    她嗓音清冽,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熄灭鹿桑的怒火,微微一怔,手中虎口剧痛,她被巨大的力道震退数步!


    再抬起头,只见月光下,云天宗大师姐手持长剑,背着光,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要见他,就好好的。”南扶光淡道,“再撒泼,现在就滚。”


    一时间复杂情绪涌上,是屈辱也是来自云天宗小师妹下意识对大师姐的敬畏,鹿桑咬了咬牙,发现自己的牙关都因此而打颤,嗓音嘶哑得可怕:“把他还我。”


    未等南扶光回答,她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带着呜咽与请求:“他是我的夫君。让我带他走。”


    南扶光沉默不许,半晌,天空落下第一颗雨在她的鼻尖,“啪嗒”一声。


    手中长剑的水汽蒸发,她侧了侧身,回过头,与此同时,身后的云天宗弟子也不约而同向山路两旁让开,露出了一条望不见尽头、黑黢黢的山林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桃花岭。


    ……


    南扶光看着鹿桑哭湿了宴几安的衣襟,又看着她磕磕绊绊的带走了他的身体。


    这事儿有人表示理解,比如谢允星从头到尾站在旁边看着。


    也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比如桃桃扯着南扶光的袖子,愤恨不平的问她怎么让鹿桑带走了仙尊圣体,那个疯婆娘如今已经完全是道陵老祖门下走狗,又一条牧羊犬,万一她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呢?


    南扶光被一连串的发问问的头脑发昏,她的想法很简单,对于鹿桑来说重要的事是“神凤救苍生”和“吾夫宴几安”,但这两件事严格来说,是有优先级的——


    后者当然比前者重要。


    实实在在的恋爱脑在这件事上好像反而显得没什么毛病,所以南扶光同意了她带走宴几安,人已经没了,说什么体面的厚葬、世代的安宁不过是给后人的安慰……


    给真正深爱他的人留个念想,倒也没什么不行。


    拍了拍桃桃气鼓鼓的脸,南扶光叹息道:“算了罢。她会对他好的。”


    南扶光说这话的时候,周围的人虽然无奈但也完全赞同她的想法,叹息声时不时响起,最终谢从也只是着人在后山为云上仙尊准备衣冠冢。


    包括南扶光在内,所有人都想不到,他们日后会被啪啪打脸。


    ……


    鹿桑没看到宴几安留下在剑崖书院的信件,说是忘了也好,别的也罢,当时兵荒马乱,还真没人提起这茬。


    事后,宴歧提过要不要把信件给鹿桑看一眼,提醒一下她,她亲爱的夫君到最后关头清醒了,背叛了道陵老祖,她最好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他的提议很快被否决,否决他的人是云天宗宗主谢从——


    他相当无语地,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问旧世主大人是不是缺心眼,那封遗书严格意义上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封写给南扶光的情书。


    宴歧有时候确实还不太懂人类的思维方式和那些九转迂回,对于这方面他向来是挨骂就躺平,摸摸鼻尖直接自闭。


    南扶光其实认同宴歧的观点,她这些天甚至随身携带那封宴几安亲笔书信,想找个机会给鹿桑看一眼——


    现在被谢从一提,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像在那贴脸开大。


    而事实证明,是个人就会犯错,一生自诩高情商、最早看出云上仙尊早晚在南扶光的事儿上栽跟头的是谢从,最后在这件事上犯了迷糊,酿造后面大祸的,也是谢从。


    某一日,他们刚刚早膳完,准备出门处理最后一批叛出仙盟的小宗门事务,前方传来消息,神凤要抱着真龙遗骸,以身祭树,完成云上仙尊最后的遗愿。


    南扶光:“?”


    第一时间听见此消息云天宗大师姐完全懵逼。


    ……


    因为缺了那封信,从鹿桑的角度看,这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


    从她的角度来看,是宴几安吞下了丹药,忘却了前尘往事、儿女私情,坚定了自己救济三界六道、必须复活沙陀裂空树的信念。


    他找南扶光,是来复仇的,对于重生几乎成为宴震麟的他来说,当年东君的买一剑,应该算是奇耻大辱。


    整个事情的发展也逻辑通顺,宴几安拖着濒死之躯,只为找南扶光复仇,但复仇失败,南扶光杀死了他。


    从头到尾无论是鹿桑还是道陵老祖都没想过有宴歧在,宴几安如何可能成功复仇南扶光,他从过去没赢过宴歧一次,这次拖着无真龙灵骨的濒死残破之躯,更无可能在他手下讨着任何的便宜——


    但他们相信宴几安的信念。


    过去,一心复苏沙陀裂空树的云上仙尊是一条合格的牧羊犬,他太乖了,以至于他的主人从未想过他的信仰会动摇,怀疑过他可能背叛。


    鹿桑也是这么认为的,当她拖着宴几安的遗骸,爬上高高的沙陀裂空树主干树根,如今被严格看管、奉为“神源圣坑”之地,她满心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年鹿长离做得到的事,她鹿桑也能做到——


    她将抱着宴几安的遗骸,投入“圣坑”,尽管彼时真龙已身亡,复苏神树的力量不能达到最佳,但有她在,她的生祭,总会发挥一点儿力量的。


    秋天真正的到来了。


    冰冷的风中透着树木腐朽的气息,鹿桑背着宴几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高处爬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压弯了,却感觉不到疲惫。


    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已经精疲力尽,脑海中在想的是只要完成了神凤的使命,那么这个没有云上仙尊、没有宴几安的世界确实没有什么再值得她留恋。


    后面的修士与凡人的战争是否爆发,如何收尾,都同她再也没有关系,她欠这三界六道的,拢共也就这么多,她会还清。


    在某一次踩到松软的土坑时,她摔了一跤,顾不得身上疼痛她连忙爬起来去整理从她背上跌落的宴几安身上的泥土——


    她为他重新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就平日里穿的那套,重新梳理了长发,不再凌乱,当她扶着他坐起来的时候,他看上去还像活着,只收睡着了。


    鹿桑感觉到有人匆匆御剑而来,落在她身后,她头也不回的道:“走开。”


    身后的人动了动,但没有走开。


    鹿桑狠狠蹙眉,不耐烦的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站着的人是宴歧——男人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背着光,惟独那双眼,鹿桑这才发现,原来宴几安的双眼和眼前的人如此相似。


    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太过于饱胀以至于无法消化,在宴歧冲她微微一笑的时候,鹿桑突然被唤醒了属于鹿长离的记忆——


    平原,旷野星垂下,风拂过碧绿的草地,盘腿坐在大石头上手握树枝、满脸慵懒笑意的男人,站在一旁抱着剑沉默不语的少年。


    “你来……做什么?”鹿桑问。


    她一边说着,手已经无声地挪向腰间的伏龙剑——这一切被男人看在眼里,目光闪烁后有寒光凝聚,最终他选择无视了她蠢蠢欲动的手,模样放松地扬了扬下巴,嗤笑一声。


    他这般冷漠又蔑视的样子让鹿桑更加愤怒。


    她不知道也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何如此冷漠——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他们三个人,在那个小院子,安然避世,与世无争……


    直到某日,他带回了那把据说得到它就能得到一切的神兵利器。


    东君。


    自从她出现,一切都变了。


    在鹿桑目光千变万化中,男人只是抬手在怀中摸了摸,最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落有宴几安字迹的宣纸飘落在她的眼前。


    鹿桑拾起来飞快地看了一遍。


    抬头再望向宴歧,后者脸色依然平淡:“看完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鹿桑笑了笑:“挺有想象力。南扶光写的吗?”


    宴歧挑了挑眉,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思路——


    他是不知道,南扶光学宴几安的字确实学的炉火纯青。


    在鹿桑来云天宗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看过云天宗大师姐的日常,替云上仙尊回复一些不重要的仙盟信函也是她的工作之一。


    当时鹿桑羡慕又嫉妒,也偷偷学习过临宴几安的字。可惜学的不像,后来发生那么多事,这事儿也算是个小插曲,不了了之。


    “我是不会信的。”


    鹿桑将那封遗书撕毁,最后一段一字一句历历在目,无论真假,刺得她眼睛法疼。


    “如果你们想用这种把戏来破坏我的决定,那至少做的像一些,别最后还忍不住,把信件弄得像是他还有话对她说。”


    真是可怜,又很可悲。


    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模样,不敢想信自己的信念是骗局,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夫君在离去前不曾留给自己只词片语,更不敢相信无论是宴震麟还是宴几安,眼中或许从未看见过她。


    他们走到一起,只是因为沙陀裂空树,如今,树也是假的。


    “我就说了,谁来送这封信,结果都一样。”宴歧开口,语气讽刺且无奈,“还不如让我喝完那口南瓜粥,作为一个路人来看热闹。”


    他的阴阳怪气,哪怕是这会儿气的浑身发抖的鹿桑都能听出来。


    “谁让你来的?”


    “这还用问?”


    “她让你来羞辱我?”


    “她怕自己来亲自告诉你宴几安致死前依然爱她这件事过于自恋,对你来说,则过于残忍。”


    已经够残忍了。


    没人能面无表情地说出以上这些话。


    此时此刻的宴歧眼睁睁的看着鹿桑沉默不语,抬手擦掉自己脸上的眼泪,她哄着眼转身背起了靠在树干上垂首无力的云上仙尊,摇摇晃晃的站稳了身体。


    男人眼底浮现的嘲讽愈加清晰,他觉得自己再一次论证了一件事——


    有的人,他(她)真的不是存心想要害人、办坏事。


    奈何太蠢。


    放任不管,他(她)的愚蠢会害人。


    他双手自然垂在身体的两侧,站在树下抬头望去。


    漆黑的目光犹如无风无波澜的湖水般清澈平静,倒映着鹿桑拖着宴几安的遗骸一步步往所谓的“圣坑”而去——


    在她再一次踉跄着,终于爬到“圣坑”半完工的“祭台”前,她放下了宴几安。


    伸手整理了下云上仙尊的遗容,她眨眨眼,正欲俯身亲吻他的唇,另一抹身影从天而降。


    那身影手持长剑,一句废话没有,手起剑落,精准的刺穿了背对着自己的鹿桑的背——


    剑尖从她胸膛穿透,一滴心头血滴落,落在云上仙尊那苍白的唇上。


    鹿桑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回过头,便看见手持长剑的云天宗大师姐立于自己身后,面无表情道:“我将师父交于你带走,不是为了让你干这个的。”


    长剑抽出,与此同时汹涌的热血喷涌而出,喉头涌上铁锈的味道,紧接着是一阵溺水的窒息感。


    “‘手无金刚杵,莫行菩萨道‘,鹿桑,我教过你,不要话本子看多了,总以为救济苍生的事真能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奈何你太蠢。


    从来学不会。


    那便算了吧。


    “去死。”


    第206章 自讨苦吃


    理论上来说, 关于“伶契”确实是道陵老祖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且经过他九世苦难、噬血的“打磨”,“伶契”最后确实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南扶光杀过人。


    她的手一点也不干净。


    甚至不能说只是沾满了正义的血。


    比如大日矿山的矿工说到底,是因为她留下的数把可能对抗修士监护者的武器, 最终纷纷拿起锄头。


    当时宴歧曾经问她——


    「今日会有很多人因此死去, 如果他们手中没有你给的武器, 他们也许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今日。」


    他的意思是,你不害怕吗?你不后悔吗?


    但南扶光那时候便是一个硬心肠。


    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她的回答没有一点儿愧疚和心虚。


    「伤疤被揭开的时候总是会痛的,也会流血, 但是这样才能得到痊愈。」


    她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她像是一把真正合格的、审判者手中的利器, 锋芒毕露时, 就有血雨腥风。


    反而是鹿桑,从一开始就因为过分的软弱与善良在“伶契”的选拔中落选, 作为失败者的她本应该被抛弃, 但是宴歧带走了她, 赐予她凤凰灵骨。


    要说延续命运,要用“善良”“纯真”去对付“冷血”锋芒”,好像他也并没有这么打算,要说动机,甚至可以是一开始觉得好玩而已。


    谁也没想到最后, 他捡回来的小可怜最终成为了道陵老祖手中另一只牧羊犬——


    且因为心中秉持的“救世”信念过于坚定与纯洁,她的信仰出乎意料的丝毫没有动摇,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比宴几安更加坚定。


    故事从来都是两面的。


    在鹿桑的版本,情节从头到尾都如此符合一般民间画本——


    山村孤女生死存亡被高高在上的仙尊救下,得知自己的特殊身份与使命, 为了三界六道,为了恢复他化自在天界往昔平静,驱赶“揭竿而起”的无数个“大日矿山的矿工”,她做出了无数个牺牲……


    现在到她最后牺牲的时刻了。


    血从她身体中涌出时,泪水也从她的眼中涌出,她抱紧了怀中的宴几安。


    “夫君,我随你去。”


    她最后看了南扶光一眼,将她脸上的错愕和诧异记在脑海中——


    她的师姐,害她两世双生未曾得到心爱之人真正爱意的人,杀死她与宴几安的人,高塔之上,玄月之下,曲指刮过她的面颊,教她“莫行菩萨道”的人。


    她不理解她的至纯善意,视之为愚蠢。


    她不理解她的雷霆手段,视之为残忍。


    “从陨龙村开始,我们总是这样,凡事遇见对方,好像总是会变得很倒霉……所以,如果有下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


    鹿桑言罢,闭上眼,抱着宴几安在祭台一跃而下。


    余光是高处南扶光惊慌失措想要伸手抓住他们却抓了个空、扑在地上扑了个狗啃泥的一幕。


    濒死之际,心中也算升上一丝丝隐晦的快意。


    ……


    沙陀裂空树从抽出枝丫状态,一夜之间枝繁叶茂。


    自“修仙界末日”概念发布以来,干涸已久的他化自在天界,灵气复苏。


    整个他化自在天界好像变天了,那些留下来在仙盟内发誓效忠仙盟与沙陀裂空树的人们,一夜之间,禅悟飞升……


    炼气期的睁眼发现自己生出了金丹。


    金丹期的随便运行识海便突破了元婴。


    元婴中期修士以死之觉悟闭关,再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了渡劫期大能。


    曾经的他化自在天界,炼气期修士遍地走,是主要的团体,连筑基期在一个门派都属于资质上乘的师兄师姐级别……


    为了一个小阶段的突破,他们欣喜若狂。


    但现在不是了。


    整个他化自在天界自这一夜,金丹多如家禽,元婴不足为奇,渡劫少许二三,世界翻天覆地。


    在观念还停留在过去的战力价值观中,人们自然欣喜若狂,根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其中诡异,只知道他们来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境界中!


    在这般狂欢不眠之夜的次日,《三界包打听》发出讣告,发布云上仙尊与神凤双双命陨祭树的重磅消息。


    大家震惊之中,知道了沙陀裂空树复苏的原因。


    若之前还为修道境界的跨越稍有不安,现在他们是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大家坦然接受了灵气复苏下集体得到飞升的结果——


    他们看着白衣红眸道陵老祖归来,接过了仙盟盟主的掌印,端于宝座。


    “为什么真龙和神凤死掉的身体还那么好用?”


    放下《三界包打听》,南扶光非常茫然的问。


    “我杀了他们是为了让树复活吗?这就是命运?我注定要为道陵老祖的走狗,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助他直上青云……”


    她发话的时候,宴歧正倚靠在窗边,抬头观赏头顶云层间、阳光下,正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沙陀裂空树。


    这会儿看够了,也可能是停不下去身后的人崩溃的胡言乱语,他终于把视线收回,转身将满屋子乱窜的人拎起来,放到自己怀里。


    重新一块儿和她挤在窗下的榻子上,懒洋洋道:“太阳真好,晒一晒,别再像跳蚤似的乱蹦了。”


    南扶光一抬头就看到那郁郁葱葱的棵树,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


    她自暴自弃的深深将自己的脸埋入男人的颈脖间,他的指尖立刻插入她的发丝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她的长发,那模样……


    很像老男人盘串。


    或者老年人盘吉娃娃。


    她挣扎着要抬头弄开他的手,这时候听见男人慢悠悠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是鹿桑带着极大的尊崇与信念选择以身祭祀,她带去的精神力量纯粹且强大,比她□□本身贡献出的部分更多。”


    “听不懂。”


    “道陵老祖,真实姓名叫‘乌姆‘,是‘藏在星尘背后的欲望银瞳‘的意思。它曾经是宇宙星域的观测者,记载着星尘的堙灭与诞生,拥有很古老的寿命……它有两只主眸,一只主眸凝视星体时,清冷安宁,是月亮;当它眨眼,这只眼便闭上了,另一只主眸睁开,眼球自带温度与更绚烂的光芒,被人取名太阳。”


    男人的声音很缓。


    阳光下,南扶光靠着他,感受到他的胸腔因为发声的震动,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某一日,这古老的存在被察觉……任何上了年纪的事物都会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尊重。”


    “比如你?”


    头顶上的人轻咳一声:“有些玩笑当真就不有趣了。在我们那,我最多算青少年,强敌一下,我是整个帝国记录在案最年轻的星域领主。”


    “噢。”


    “你都活了九世,算上地界那二十七年……哎呀,我们俩不定谁在老牛吃嫩草,现在是不是更为我着迷了?”


    “然后呢?他的存在被察觉,然后呢?”


    “……你一点都不想讨论‘老牛吃嫩草‘这个环节?”


    南扶光在他怀里打了个呵欠,昨晚一夜她焦虑的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拍拍男人结实的胸膛,冷酷的说出一句“不想”。


    “乌姆”也就是“道陵老祖”,得到了崇拜与信徒后,从观测者的身份转变,成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它巨大,犹如一只海底的怪物,使用自己的触须去攀附它途径的星域与星体。


    正如之前的比喻,它就像养殖场主,高悬于星球上,先洒落一些力量或者是观念或者是对于当前星体文明来说过分超前的知识作为福利,紧接着,亲眼见证自己的第一个信徒诞生。


    培养信徒,聆听信徒的赞歌,最终吞噬信徒,从而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这种获取力量的方式阴湿、扭曲、有违常识道德,使它很快的成为比作为星域盗贼的盗星兽更臭名昭著的存在。


    这东西很久以前就匿藏于星际角落,因为拥有古老的生命与智慧,善于伪装,就算是几乎所有的星域领主都对这玩意恨之入骨、提到都恨不得杀之后快,却一时间都拿它没什么办法。


    直到很久以前,宴歧将之一刀斩落于这个地方,换来了星域之外很长久的安宁……


    “以及我们这的鸡飞狗跳。”


    南扶光面无表情的补充完。


    “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不是借口,严格来说如果不是我一刀把它切了,现在你们已经被它吐的骨头都不剩了。”宴歧叹息,“就不用说谢谢了。”


    南扶光爬起来些,戳戳他的胸。


    宴歧低下头,对视着她的眼睛:“它的大脑与沙陀裂空树融合太久,这棵树强贯穿他化自在天界至地界,强行拔掉别说三界六道,整个星体会从地界开始崩塌瓦解。”


    “现在呢?”


    “牧羊犬已死,就像是一场瘟疫的源头被掐断,仙盟开始瓦解、崩溃就是最佳的剧本,它的信徒在失去信仰,每一个离开的人都在间接消弱他的力量。”


    “看不出来。”


    “因为沙陀裂空树短暂复活了,那些留下的信徒一夜之间跃进式突破境界,更加坚定自己的信仰,一消一涨,所以看着好像是没什么区别——但这种基础于私欲而诞生的崇拜是有上限的。”


    树的复苏不过是一时的。


    当那些还痴迷于沙陀裂空树、疯狂的想要在树下所谓得道、参悟的人意识到火最终会烧到自己的身上,他们会头也不回的逃。


    “现在拔掉这棵树就没事了?”


    “我是说他的力量不会再继续变得强大了。”


    “哦,那现在现在拔掉这棵树就没事了?”


    南扶光扳过他的脸,正冲着自己,追问:“如果他的凝视与眨眼是宇宙对星体的凝视,从此我们会昼夜不分吗?不净海的潮涨潮落不是根据月亮来的吗?不净海呢?”


    “问题太多。”


    “你一个都没回答。”


    “都会解决的。”


    “你在敷衍我。”


    “确实是都会解决的,这一天就快来了。”


    宴歧摸了摸她气鼓鼓的脸,拇指腹蹭过她眼底的黑眼圈,“当务之急是你得好好睡一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嗯?”


    南扶光停顿了下,最后脑袋重重砸在了男人的身上,她吸了吸鼻尖,收拢了环抱着他的腰的双臂:“你这样逃避我的问题不太对劲,不会最后你会变成这个世界的支柱,取代这个道陵老祖与树合二为一——”


    “……”


    “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屠龙者终成恶龙。”


    “虽然理论上不是不行,但这法子不太划算。”


    宴歧淡定解释。


    “这只是我所掌握管理星域下一颗绝对微不足道的星体,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个做那么大牺牲?”


    南扶光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因为我在这里?”


    慢吞吞缠绕在她腰上的手臂无声收紧了些。


    半晌,男人微微笑了起来,眼角因此而变弯:“你这么自信,我都没法反驳。”


    南扶光撅了撅嘴,更深的往他怀里揉了揉自己,反复恨不得这一拱真的化作一把剑深深地插进他的身体里,与他合二为一一般。


    秋风吹过头顶的沙陀裂空树,世界之树的树冠发出枝叶沙沙的声音,阳光透过照在大地之上成为了一粒粒圆形的光斑……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说也没说话。


    只是安静的在享受这场终焉之战来临前的宁静。


    ……


    大日矿山码头上,黄苏正在进行港口防御措施的最后调试,那座联通东西两岸的桥上,时不时发出不详的震动之音。


    在他旁边,吾穷追着壮壮满地跑,最后不耐烦了变作大鸟,一个猛禽飞扑,将吱哇乱叫的小猪摁在地上。


    一时间,鸟飞猪跳。


    “吵死了。”黄苏评价。


    “没办法,壮壮又不好好吃东西了。”变回少女模样的吾穷抱起在她怀里动个不停的小猪,“你最近怎么回事?减肥?”


    小猪不答,只一味发出惨叫。


    “可能是心情不好。”


    “日日说,小动物不吃东西就是要死了。”吾穷双手掐着小猪的腋下,将它高举过头,“你要死了吗?”


    眼睁睁看着小猪的眼睛变成荷包蛋眼,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浇花似的落在吾穷的脸上。


    黄苏看不过去接过了小猪,“那是一般的小动物,这只猪半个月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的。”


    吾穷凑过来,戳戳壮壮的鼻子。


    ……


    大日矿山之上,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又有另一番的僻静。


    谢允星自晌午醒来,任由轻薄的棉纱被褥从肩膀上滑落,外面的秋风将小窗吹开一条缝隙,凉风吹入。


    这样的薄被是盛夏时节使用的,这样的秋日来临之日却因为并没有觉得寒冷而更替,谢允星低头看了看,径自笑了笑。


    靠床外侧,完全没有一点儿睡醒意识的段南因为失去了怀抱中的柔软躯体发出不满的嘟囔,他长胳膊摸索了下,最后手掌落在谢允星的胸前。


    像是盲鸟找到个香软柔软的舒适落脚点,他瞬间安静下来。


    如今一扫少年时期还带青涩的模样,「翠鸟之巢」副指挥使已然是成年男子那般俊美修长,那曾经代表他在三界六道优先身份的「翠鸟之巢」腰坠伴随着他的卸任,此刻随意被扔在一旁。


    这东西出现在这也不是没有原因,这东西自从失去了身份象征作用后被灌入水银改造成了缅铃,遇见温暖的包裹就会震动,昨日他用这邪恶的东西折腾了半宿,最后赞美自己:“这种发明……南扶光看见都会夸我的。”


    谢允星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眼下,支起身来,视线扫过缅铃的一瞬谢允星已经想好了将它扔到不净海的哪个角落,并且同时掀开堆积在腰间的被子,盖在了段南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在她伸手试图将笼罩在她胸前的手拍到前,另一只手从身后缠绕了上来。


    年轻人鼻息间吐出的气息冰冷,如同一条巨大、湿滑的蛇缠绕上来,尖细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今日还要回「翠鸟之巢」办公。”


    段北的嗓音还带着欲后的低哑。


    谢允星微微侧了侧头,在他看来这和送上门来讨吻没有任何区别,湿漉漉的吻沿着她的脸颊一侧转到正面,最终含住他她的下唇,缠吻,啃咬。


    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他,段北的目光落在了床边那只缅铃上,目光闪烁了下,问:“我出去的时候,你能不能戴着它?”


    谢允星根本理都懒得理。


    这对兄弟到底还是有相似的地方,比如没有得到回应,他自己也会缠上来继续发问:“大战在即,你怎么不让我辞职?”


    “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


    “然后呢?”


    一阵风吹过还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楞,窗楞摇晃发出“吱呀”轻响,谢允星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攀上她的面颊,拇指轻轻挼搓她的下巴。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对视上一双含笑的金色瞳眸。


    “杀了我?”


    段北将弟弟的手推开,轻而易举地将被二人拥抱一夜的人独自侵占入怀,他的唇瓣始终贴着她的唇角,笑了笑。


    “温顺的话语,柔软的怀抱,温暖的被窝,饱食的餐食,与随时可伴随着自我意识穿起来或者脱掉的衣裳……”


    他停顿了下。


    “好熟悉的临终关怀。”


    身后,段南嘟囔着,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段北扫了他一眼,嘟囔了声“蠢货”。


    相互沉默数瞬,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的崩成了一根一触即崩的弦。


    仿佛过了足够一个云天宗开宗立派、发扬光大那么久的时间,谢允星从方才那张温驯平和的脸终于有了变化。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眼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如花似玉的脸。


    段北问:“南扶光让你什么时候做掉我们?”


    谢允星眨眨眼:“她没这么要求过……暂时。听话些,大家都可以不用死。”


    收起了平日脸上的温和笑容,此时此刻尽管被黄金瞳眸死死盯住,那眼恨不得顺着她的眼望入她的心脏……


    可惜。


    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动摇与波澜。


    “在最后的战场上,你知道自己应该出现在哪一边。”


    “喔。如果我站错了边呢?”


    “没人活着是为了自讨苦吃,你也该是。”


    她推开缠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随手扯过小衣套上,下床,关上窗,将寒冷的风关在外面,她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已经在……吃都吃了。”


    床上传来充满了怨念的声音,伴随着段南睡意朦胧的问“吃什么”,站在窗边的人终于笑出了声。


    第207章 终宴


    最近的南扶光很忙。


    因为沙陀裂空树的复苏, 仙盟残留下来的宗门集体飞升,那盛况堪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具象化,那之后,小规模的冲突爆发就没停下来过。


    最先遭殃的并不是依靠大宗门的那些凡人小村庄, 反而是脱离仙盟、地位与实力不那么稳固的小宗门——


    因为“不再信仰”, 所以理所当然“没有赐福”, 他们的修为境界停在上一个阶段,与如今的他化自在天界完全脱节。


    所以当然会被当活靶子,天天被骚扰个没完没了。


    好在宴歧之前天天躲在书房里捣鼓的那些图纸和防御性装置设计图起了作用,只要大家乖乖不要出门, 躲在宗门里, 也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但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大家脱离仙盟, 理论上是秉持正义,当然也是因为怕死不想当一棵莫名其妙的树的储备粮……


    但严格来说, 他们当然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


    于是, 在这般情势越来越紧张的环境下, 南扶光忙的两脚不沾地——


    他们得回击。


    怎么回击呢?


    修为不够,装备来凑。


    每天到小宗门每天确认他们的情况和需求(当然这种活儿好歹还有吾穷和黄苏帮忙),然后抱着长长一大串清单回来,紧接着几乎是,抱着炼器炉不撒手, 做梦都在敲铁。


    就像在大日矿山时最后一个晚上做的一样,她需要一把一把的锻造兵器, 然后将力量注入, 使那些兵器成为不仅是修士,就连凡人也可以使用的法器。


    根据注入的力量多少,法器释放的威力和持久度也不一样, 刚开始南扶光还不是很熟练,做完之后还要给它们分门别类……


    后来就很熟练了。


    能批量生产品质水平几乎一致的产品。


    而且产出水平很高。


    某日,当南扶光哐啷啷,用一个藤编框拉扯着一批古琴从炼器房出来,当场分发给清月宗……看着手中分到的品质基本等同于二阶仙器的琴,林雪鸢手在抖。


    大概也是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碰到这种好东西——


    震惊地抱着琴,林雪鸢问南扶光:“它叫什么名字?”


    南扶光:“额?”


    南扶光挠挠头,一脸茫然。


    林雪鸢又看着自己的师兄师妹也分了品质差不多的各式古琴。


    甚至是她亲爹,分发到了一把品质直奔四阶仙器的琵琶……


    四阶!仙器!


    别说是现在,放了过去他化自在天界最全盛时期,也从未出现过哪怕一把四阶仙器,前任仙盟盟主的三阶仙器那已经是顶了天了,整个他化自在天界的人力物力资源才托举出来那么一把——


    林雪鸢抬头看了看天,云淡风轻,万里无云。


    传说中神兵仙器问世会有天降异象根本没有出现,唯一的异象是南扶光站在不远处拧了拧自己的腰发出好响的“咔叭”一声。


    林宗主小心翼翼的抱着那把四阶仙器回去了。


    并且当晚就有个剑修宗门送上门来,他们的逻辑也简单,瞅准了清月宗一整个乐修宗门,等于一宗门全是辅助,杀他们拿去献祭沙陀裂空树还不是易如反掌……


    结果就是,一群所谓出窍期至化仙期不等的剑修,被元婴中期的林宗主手中的四阶琵琶奏出的“浑天悼魂曲”轰得七零八落,落荒而逃。


    这事儿当晚就出现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被全程直播,吃瓜群众永远是吃瓜群众,哪怕是战时,也依然很有娱乐精神。


    他们总结这完全就是“爹和娘感情破碎、撕破脸离婚,你要跟谁”——


    跟爹走,你将在修为境界上平步青云,踏入顶尖学府与部门,成为他化自在天界的骨干;


    跟娘走,你将永远的做一条修为境界上的咸鱼,但会获得往上数八辈子都不敢想的财富,住(防御拉满)豪宅,用神器,从此躺平……


    众人为这“假如中了五百万上等晶石该怎么分”的命题争得鸡飞狗跳。


    正主对此却一无所知。


    知道的话她抡锤子砸铁的动作可能更加麻利。


    宴歧拿着《三界包打听》,原本是想以清月宗大胜的八卦鼓励下属的工作积极性,但当他推开炼器房,找到南扶光的时候,发现里面静悄悄的。


    新的一批神兵已经入炉,打铁匠本人蜷缩在炼器炉旁,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膝盖之间,像是一朵长在炼器炉上的蘑菇,争分夺秒的补眠。


    炼器炉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火焰映照在她白皙的脸蛋上,脸上上蹭着的炉灰与眼底的淤青几乎是同一个色号……


    打着瞌睡的人浑然不知自己的一缕头发已经被烧焦。


    宴歧伸手拍了拍那焦黑卷曲的焦发,拍掉一手渣。


    宴歧:“……”


    被他的大手扇了两下,睡梦中的少女“唔唔”两声悠然转醒,眼前模糊一片,她使劲地眨眨眼,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但是熟悉他身上的味道。


    她伸手拽着半蹲在她跟前的人的腰带,在对方顺着这拉扯力道蹲下来时,她放心地往他怀里倒。


    “你怎么来噜?”


    呵欠连天的一段话带着含糊不清的吐字,男人长臂一伸顺势将她抱起来,手臂托着她的屁股,另一条手臂固定在她腰间。


    低头在她脏兮兮的脸蛋上落下一吻:“几天没睡了?”


    南扶光往他怀里钻了钻:“不知道……都有睡吧,胚子入炉就能睡一会儿。”


    一边说着,她努力睁开拼命打架的眼皮子,隐约看着男人把一卷卷起来的竹简随手塞进了炼器炉里,火苗窜了下,积极且贪婪地吞噬了那竹简。


    “什么东西?”南扶光茫然地问。


    “什么东西也不是,你别管。”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往外走,怀里抱着南扶光一个成年人对他来说像揣着一团棉花糖似的,丝毫没有影响他迈出的步伐跨度与频率。


    南扶光“啊啊”了两声表示反抗,强调了下刚进炉子那一批胚子是一批成色不错的剑,隔壁青城宗等着用的,他们离弥月山就隔两条三脉——


    絮絮叨叨的嘟囔完全被人当耳旁风。


    宴歧抱着人走出炼器房,走到外面打了声口哨,不一会儿天边飞下来只花里胡哨的彩鸟,落在地上成了吾穷。


    “看着炉子。”男人垂眼吩咐,顺势摸了把怀中还在嘀咕“我的剑”的少女的脸蛋,“我带她回去睡会。”


    大手停在了她的下巴上。


    然后顺势捂住了那张还在念叨“我的炼器炉”的嘴。


    南扶光“呜”了声面颊因为嘴被堵鼓起来。


    吾穷在他们之间来回看了八百个回合最终“噢”了声拿出双面镜顺便摇来了谢允星,双面镜打给谢允星接起来出现的脸却是段南,前任「翠鸟之巢」副指挥使的脸很臭问她有何贵干,吾穷本着今晚大家都别睡的心态要求他把云天宗二师姐从床上释放。


    大家都很忙的,谢允星好歹是个金丹期器修。


    段南骂骂咧咧挂了双面镜时,旧世主大人已经抱着怀里的人走出去很远。


    南扶光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伴随着他的步伐摇晃,像是凭空长在男人肩膀上的头,对吾穷交代:“我明日辰时就回来!”


    吾穷摆摆手,刚想说什么。


    就看见那长在旧世主大人肩膀上的脑袋被一只大手掰向侧面,喋喋不休的嘴被狠狠地亲了一口。


    “别做梦。你回不来。”


    男人的声音在初秋夜风中斩钉截铁的响起,很快又被头顶沙沙摇曳的沙陀裂空树树枝叶摩挲声掩盖。


    ……


    南扶光被宴歧带回了书房,被扔到那张过分柔软的扶手椅上时,她还试图反抗。


    “要么睡,要么做点别的。”


    靠着扶手椅顺势坐下来的男人头也不回的拿过一本摊开看了一半的书。


    他头也不抬的继续阅读。


    说的话很吓人。


    “反正把你做到昏过去,效果也是一样的。”


    南扶光立刻闭上了嘴。


    陷入扶手椅中,她还能闻到自己身上全是烧柴火的味道,整个人像是被熏透的腊肉。


    那种味道难为男人一路没嫌弃还亲了她好几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香……南扶光蹭了蹭,凑到只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勺的男人很近的地方,伸手拉扯了下他的头发。


    后者头也不抬的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南扶光鬼鬼祟祟地亲了亲他的头发,合上眼睡着的时候,手里也还捏着男人的那一缕短发没有放开。


    大概是累的狠了,在舒适放松的环境,她睡得很踏实。


    几乎没有任何的梦境侵扰,她这一睡直接睡了六个时辰的对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男人说话的声音弄醒的。


    原本坐在扶手椅下方的男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开,这会儿他正站在距离扶手椅位置几个书架的后面……


    他在别人说话,可书房里没有其他人。


    大概是双面镜之类的通讯录。


    他说的语言南扶光不太听得懂,以此她断定他大概是在跟真正的家里人通话,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听出他语气里的烦躁。


    再次闭上眼,悄无声息的听了一会儿,南扶光这一次听懂了几个词,大概是“日升月落”“星体”“年轻”“不”以及“折寿”。


    宴歧挂了通讯回到书房中央,便看见原本应该在沉睡的人不知道何时已经醒来。


    眼底的黑眼圈因为得到充足睡眠消退了一些,圆圆的杏眸又恢复到往日黑亮,缺点就是当她这样盯着人的时候……


    男人在这样闪烁的璀璨注视中拧开了自己的脸。


    “学会在我面前打电话用家乡话了是吧?”南扶光问。


    宴歧开始叹气。


    在他走近的时候,南扶光伸脚踢了他一脚。


    “从地界回来那会儿,你怎么保证的?”


    哦。


    有事要长嘴。


    定事好商量。


    遇事得坦诚。


    凡事皆真诚。


    宴歧又叹了一口气。


    正在想这个事应该怎么说,那边南扶光已经爬了起来,站在扶手椅上,这样她就跟他一样高了,那双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她伸出手,掰过他的脑袋,不容他逃走,眼神也不行。


    “什么折寿?你要去做什么?沙陀裂空树的事情是不是压根不是杀了道陵老祖就能解决的?三界六道无论如何都会完蛋的,对不对?除非有人牺牲自己?”


    她一连串很着急的发问,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畏缩了下,声音带着颤抖,“有人”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的指定。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已经被吓得想哭了,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


    “如果你死了,你变成了那棵该死的树,那那棵树的前面会在接下来的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年,都插着一把二式镰,风吹雨打,太阳暴晒,大雪掩埋——”


    她说得太有画面感,宴歧脑海里直接有了画面,他听得心惊肉跳,把捧在自己脸上颤抖的手指抓下来握在掌心:“没这回事,没人要变成一棵树。”


    “你再骗我试试呢?”南扶光道,“我昨天才觉得鹿桑抱着宴几安去死得行为很傻逼的,现在我也要变成同款了。”


    “你拿我和他比——”


    男人停顿了下,又解释,“不是这样的,只是我准备将一部分的体原态放入那棵树。”


    “‘体原态‘是什么?”


    “类似于身体的一部分?”


    他觉得这确实很难解释。


    “只是很少有星域领主这么做,如果决定与一颗星体绑定,成为某个星体某种形式上的‘柱‘,那就是不容反悔、长达充数一生的事,而且还需要到特定的部门去进行登记……所以通常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大家都很谨慎。”


    “你要跟这整个三界六道成亲了吗?”


    “……这个比喻有点恶心,但是好像是挺像的。”宴歧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用你们这边的俗语,这叫……‘与天地同寿’。”


    他又停顿了下。


    “所以,我家里的人不太高兴我做这个决定。毕竟这颗星体对他们来说基本就是莽荒边陲之地,又穷又落后,且星体寿命不祥……他们说我太任性,心血来潮,好日子过惯了根本不可能受得了这种折磨,可能会因此折寿——”


    “哦。你怎么说?”


    “说什么?我连住处都已经搬到大日矿山了,他们早该有这种觉悟的。”


    南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干脆上前一步,揽过男人的肩膀拥抱住他。


    就像是从小精心养大的小公子被山里的山猪精骗婚,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扬言要和山猪精一块儿回山上打猎……


    带入一下小公子的父母,她也会很崩溃。


    哪怕他在村口挑个哑巴寡妇芳心暗许呢?


    好歹是同村的,好歹是个人。


    “我会对你好的。”


    山猪精承诺。


    “嗯嗯,就是嵌入沙陀裂空树后我可能会因为身体虚弱很长一段时间,到时候如果不行就暂时不行,你别着急,也别惦记让我吃药——”


    “我认真的,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好的。”


    男人垂落在身体两侧有些僵硬的手终于抬了起来,回抱了她,且拥抱的力量越来越大,大到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一般。


    “下次别说要把自己插在树前,百千万年风吹雨打这种可怕的话了。”


    眉毛耷拉下来,男人唉声叹气的与她商量。


    “明知道我听不了这种话,还总是这样威胁我。”


    “真有那么一天,你可以努力枝繁叶茂,然后给我遮风挡雨,我就陪着你,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最多有点无聊。”


    “……”


    “……”


    “现在才知道说好听的撒娇,有点迟。”


    “噢。”


    ……


    战争的彻底爆发可以有很多导火索,有时候甚至可以是因为两个在过去的仙盟都排不上号的小宗门争夺山门前的一棵柿子树。


    弥湿之地与昆法大陆的战争,时隔三千一百一十七年,于这一年的秋天正式爆发。


    连接着两岸大陆的那座桥成为了主要的战略争夺地,许多次大大小小规模的战争都是在桥上爆发的,很长一段时间,硝烟笼罩了整个不净海上空,数日秋风萧瑟、阴雨连绵,不见阳光。


    最开始是普通的隔着桥,对对面用各种术法或者设备互相轰炸,高阶修士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气势汹汹的主动挑起战争,但无论如何周旋,大日矿山码头固若金汤,久攻不下……


    在又一次进攻失败的次日,南扶光看见从渊海宗释放出了大批的融合灵兽。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得。


    伴随着道陵老祖终于从天而降,很难说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龙的身体血肉模糊,整个龙首覆盖的不是鳞片而是数只不断在滚动的眼睛;


    龙爪的部位生长出来的是凤爪,龙背脊上也挥舞煽动着凤凰的翅膀;


    像是刚刚诞生的生物幼崽,它鲜红的皮肤下还能看见流淌的血管,与沙陀裂空树树根汁液一样的黑色的粘稠液体,不断的从龙吻处滴落……


    当龙怪胎腾空与空中,它会发出女子的哭泣声,那是鹿桑的声音,她碎碎呢喃如耳语,一会儿叫着“夫君”,一会儿叹息着“苍生太平”。


    偶尔它飞着飞着,会突然似乎痛苦地扭曲蜷缩成一团,又会发出男子的声音——


    云上仙尊的声音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如雷贯耳的熟悉,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它只会机械的重复“对不起”。


    南扶光初见这怪胎时被难受的浑身鸡皮疙瘩冒起一地,所以当宴歧伸手时,她变作武器时额外的积极。


    这一次不会再有旧世主一刀斩落怪物,让怪物的大脑落入大地再次苟延残喘的可能。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最趁手的武器。


    「得伶契者,得天下」这句话的含金量始终都在,风水轮流转,长达三千多年的拉锯战在这一日一定会落下帷幕。


    第208章 星辰璀璨,不见日月


    正面的对抗伴随着不知道哪位符修扔下的爆裂符一触即发。


    大概率是紫色以上阶级符箓, 那座浮沉的水晶大桥之上,无论是凡人阵营还是渊海宗放出来的融合兽大军,无一例外皆人仰马翻。


    大家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落入海中,猝不及防立刻葬身张着大嘴等待的鱼腹, 海面上立刻拍打卷起一层血色的泡沫。


    凡人阵营的人不知道谁大骂一声“嘅老子哩, 嚣张个屁”, 只见一名壮汉踩着同伴的身体,以不符合人体概念动力学的姿势一跃而起,高举长刀,将那原本漂浮在半空、还欲继续丢下第二张同款符箓的符修一斩击落。


    那符修一条胳膊飞至半空又落在脚下桥面, 被流着哈喇子冲上来的一条人面豺狗一爪子踩得稀碎, 血浆四溅。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再上方, 天空中也并未干净到哪去,扑鼻而来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 是那种过年时杀鸡把鸡放了血、泡进开水里准备拔毛那一步的味道……


    鸟雀的羽毛散发着死亡与腐烂的臭味。


    道陵老祖化身的诡异怪物腾飞于不净海上, 恶臭就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时候宴歧只是肉体凡胎, 与其他人相比确实高壮,奈何相比之下,实在不如对方一颗眼球大。


    被男人握在手中,变作一把冰冷二式镰,南扶光还有空想东想西, 心中嘀咕这气势未免有些落在下风……


    他为什么不也化作龙身算了?


    至少怪物对战怪物的话——


    这时候突然在嘈杂声中清楚的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水晶桥桥面奔跑,蹄子“哒哒哒”然后打滑“啪”地肉拍击地面的声音!


    低头一看是人群中粉色小猪左躲右闪穿过人群冲他们这边奔来!


    南扶光这才想起在大日矿山那会儿或者在渊海宗那会儿这条宇宙小狗本身有多巨大、多有气势, 一时间感动不已, 觉得自己得到了宴歧始终保持人身的理由——


    是啊,这不还有壮壮么?


    她满怀期待的等着宴歧呼唤它变身……


    小眼神与此时此刻脚下正拼命仰着并不存在的脖子,星星眼往上望过来的小猪如出一辙。


    奈何男人像哑巴了一样。


    与那浑身往下滴着粘稠黑色液体的怪物对峙数瞬, 几次南扶光的镰刃都差点儿割下那怪物的一边凤凰翅膀,可惜因为高度不够擦肩而过——


    他愣是不开口。


    终于一次,当那湿漉漉、黏糊糊的凤凰羽毛扫过南扶光的镰身,相当于一根毛差点儿塞进她嘴里,她终于干呕一声,实在受不了了:“体型气势都输掉了!你瞎了?看不到自己的坐骑在下面等着?!”


    男人手持二式镰,一跃而起,后退数仗,与怪物拉开距离,终于肯开口:“气势?在这种时候高呼‘壮壮‘这两个字要怎么搭配句式,才能有气势?”


    南扶光:“……”


    就为这?


    南扶光:“现在抱怨上了?这名字也是你取的,当初我就不同意来着。”


    宴歧:“别抬杠。”


    南扶光:“?”


    宴歧:“你喊它一下。”


    南扶光身为一把二式镰,是没有脸的,就算有她也可以不要脸,也再也不想有(死掉版)鹿桑的鸟毛再塞进自己嘴里的体验,所以她毫不犹豫低头喊了声:“壮壮!”


    这个前段时间因为自己的主人决定扎根在这蛮荒之地而茶饭不思的宇宙小狗,曾经无数次沉浸在吾穷嘀咕着“我壮壮都额瘦了”的怜爱中——


    此时此刻,南扶光眼睁睁地看着它无数倍膨胀变大,在向着他们奔来时,粉色的猪毛变成白色的羽毛,小猪耳朵拉长成长长的兔耳,獠牙在伸展,鳞片在阴天也能折射雪白的光……


    《沙陀裂空树》中记载的那只啃断世界之树的不知名异兽终于从天而降。


    凡人阵营这边的人显然训练有素。


    他们熟悉这只常年混迹于码头蹭吃蹭喝的小猪奔跑轨道与形式作风,早在它变大的一瞬间就毫不犹豫的掉头往回撤——


    于是剩下大桥之上还在前仆后继的修士与融合兽,他们显然不知道打的好好的甚至势均力敌,这些凡人怎么突然都跑了……


    还有的手中武器沉手的把武器都扔了,转身就跑。


    很快他们有了答案。


    旧世主坐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胖爪扫过桥上的融合兽,相比之下,原本体型巨大的融合兽不值得一提,像是一堆蚂蚁一样被一爪子拍进海水里,又葬身于水中鱼类融合兽。


    水晶桥发出不堪负重的声音。


    此时白色巨兽腾空而起,向着天空中的某个小点拍打着翅膀飞去。


    ……


    从头至尾,一身玄黑铠甲的男人甚至没有变化过自己的形态。


    当瓢泼大雨在不净海上空倾盆而下,他的披风很快湿透了,却依然因为高速移动猎猎作响。


    当红色的怪物利爪撕裂的铠甲前胸,玄黑光芒下有剃着狼青的年轻人从半空坠落,顺着白色巨兽柔软的皮毛滚落至背脊——


    在他坠海的前一瞬,被无限伸长的披风卷住。


    拥有一模一样面孔的年轻人手腕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腕,雨水顺着鼻尖滴落,「翠鸟之巢」前副指挥使的手背因为过度用力,青筋凸起:“哥。”


    下一瞬手臂用力一拽,玄黑铠甲再次归位,原本被撕裂深深一道伤口的铠甲这一瞬已经恢复了毫无损伤。


    数击无效,怪物腾飞后撤,紧接着额头部分以奇怪而诡异的方式裂开,一身白袍,白发红眸的道陵老祖从裂口爬出,终于现出真身。


    一时间,风云雷动,紫色玄雷蓄势待发。


    然白色垂耳巨兽之上,男人却只是微微一笑。


    “就等你。”


    当一道紫电雷光从空中劈落,当人们顺势抬头看去,只看见站在白色巨兽上的男人手中的二式镰在发出耀眼的璀璨金色光芒——


    霎时间,金属性的精粹纯净气息笼罩天地,这程度放到任何熟悉南扶光的人都会觉得震惊:众所周知,南扶光的灵根里是一点金灵根不带的。


    然而这一刻,她仿若被打磨过的纯金属性法器,二式镰乘着镰风脱离男人手心。


    二式镰再次变化形式,变成一把长剑,剑柄处一只眼滴溜溜的转了一圈,以一剑分裂,直至九把金光长剑漂浮于男人身后——


    九把长剑,每剑下皆有一眼,当男人抬手,点了点不远处的那个白色身影,九把长剑一瞬飞出,分裂百把,千把,万把,无量数级!


    此日,人们终于亲眼目睹旧世主金之法相的原貌。


    无穷无尽之剑与瓢泼大雨同态从天而降,不净海这边,大批修士成片倒下,金色剑雨每一把如有意识,避开要害,没有要他们的命,却最大程度的限制了他们短时间内移动与进攻的能力——


    人们的跌坐在原地,看着那剑随着雨无穷无尽般从苍穹落下。


    剑雨中,又有一把金光最为璀璨的主剑飞向道陵老祖。


    在后者骑乘红色怪物飞至更高空时,浮空闪现的男人抬脚,以肉搏相击形式一脚踢在其下颚——


    骨骼碎裂清脆声响中,男人抬手一勾,金剑落入他手,手起剑落时,道陵老祖的头颅从颈脖上飞出。


    雨水冲刷不净海上的跨海水晶桥,浓稠的血水被冲淡流淌入海。


    惊天骇浪中,海水卷起巨浪拍打桥身,桥上之人无论修士或者凡人,皆陷入长久沉默。


    ……


    《沙陀裂空树》记载的一幕再现。


    弥月山的上空出现黑色缝隙,浑身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拒收从里面掉了出来。


    高数百尺,像一座小小的雪山,绒毛耳朵,驯鹿之角,六对云雀羽翼,古象獠牙,不见其眼。


    它冲向沙陀裂空树的主树干,到面前毫不犹豫飞扑上去,獠牙刺穿此树。


    树木发出贯耳悲鸣,一时间,天地震动,似有百千人同时在痛苦呻吟、哭泣、惨叫,扭曲的似乎尝试挣脱痛苦——


    当覆盖整个他化自在天界的树枝颤抖,沙沙声响之中,旧世主与手中的长剑再次合二为一,苍龙咆哮的声音仿若震碎九霄天外。


    金色巨龙缠绕住那流淌着红色与黑色液体的怪胎生物,利爪干净利落的撕碎了它的羽翼与头颅。


    怪物的碎片落在不净海东岸的弥月山顶。


    ……


    南扶光落在弥月山湿润的土地上时,雨停了。


    笼罩在头顶的乌云逐渐散开,阳光透过乌云射出万丈光芒照射在大地之上,尚未散去的水汽形成了薄雾。


    沙陀裂空树的时间凝固在了上一刻,枝叶郁郁葱葱,安静地挂着未来得及滴落的水珠。


    不远处的树木焦黑,被壮壮释放的毒液腐蚀,阳光中,南扶光好像听见在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欢呼的声音。


    脚踏实地站在地上多少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感觉,难以置信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南扶光盯着地上自己的身影看了许久……


    直到在她身后,另一道被阳光拉长的身影与她的影子重叠。


    眨眨眼,南扶光回过头去,背着光,她看不出男人是否疲惫或者也在欣喜一切即将结束,只能隐约看见他唇角微扬,脸上挂着熟悉的笑。


    “愣着做什么?清扫战场。”


    南扶光也很累,此时腰酸背痛,想要问眼前的人还有没有人性,张口一瞬间又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停顿了下,只是“哦”了声。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出乎意料的,打破这份沉默的是宴歧。


    “不问什么嘛?”


    他垂首望着她。


    “可以问的哦。”


    在身后越来越盛大的欢呼声、海浪拍击跨海大桥的声音中,南扶光有短暂的耳鸣,她抽出等等长剑,随意挥舞,聚集周遭水汽。


    水蓝色的光剑在手中聚集,她眨眨眼:“我不听废话。”


    “嗯。”宴歧唇边的笑容变得清晰了些,“没有危险,就是我体原态的样子不太好看,不想让你看到。”


    南扶光都懒得问“不太好看”算是什么东西,八条胳膊八条腿,六只眼睛三张嘴?


    “没关系。”


    最后留给她一双眼睛两条腿,两条胳膊一张嘴就行,要求不高吧?


    “不可以。”男人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最好看的样子?”


    南扶光唇角抽了抽,在打他与踢他之间选择叹了口气,一步向前——


    头发湿漉漉还凌乱的男人在她抬起手的一瞬,就配合的弯下腰,把自己的一张俊脸放在了她的掌心,蹭了蹭。


    目光落在其高挺的鼻尖,指尖拨开他黏在额头上的一缕湿发,她顺势捏了捏他的鼻尖。


    “你还挺有少女心。”


    “是的了,所以麻烦你,去打扫战场吧……上次犯下的错误不能再犯了,务必确认这只‘乌姆‘已经死透。”


    声音到最后居然因为严肃听上去有些威严。


    “哦。”


    “不准‘哦‘。”


    然后又不威严了。


    “好的。”


    “这个也很敷衍,怎么这么冰冷嘛——”


    “那个怪物应该被撕的很碎,清扫战场很快,一会我来找你。”


    “嗯?我可能没那么快……”


    “那你最好动作快点,否则就要被我看光了。”


    “…………你这个人怎么是这样的?”


    ……


    在旧世主的声声抱怨中,南扶光持剑转身。


    弥月山的空地之上,那片曾经整整齐齐摆放着数百事件模拟仓的土地,如今已经被清空,空地上到处散落着碎裂的怪物器官与肉块。


    「夫君……」


    「夫君。」


    「救济苍生乃己任。」


    「救……苍生。」


    低语轻喃如靡靡之音。


    脚下血流成河,至每走一步,脚底都与地面发生粘连。


    「对不起。」


    「救苍生。」


    「对不起……」


    「夫君……」


    南扶光一路经过了散落的鸟羽,至一颗还剩一丝光芒的眼珠前,站住。


    抓到一个漏网之鱼。


    目无情绪垂眸,长剑在南扶光手中划了一个圈,当她高举起来正要一剑刺穿——


    动作猛然一顿。


    她看见有鲜血染红的泪水从那只血肉模糊的灰败眼球中流淌而出,上一瞬还在以某个她熟悉的声音,无数次重复着「对不起」的低语突然戛然而止。


    在南扶光停顿的一瞬,忽而一阵风夹杂着龙涎的木质香味,从她鼻尖拂过,她愣怔中,看见那只汩汩流淌着血泪的眼睛闭了起来。


    「日日。」


    发出最后两个字的音节,那只眼重新睁开时,彻底灰败下去。


    与此同时,阳光在一瞬间如一颗被雪水熄灭的碳球,猛然黯淡冰冷,天地间瞬从白昼至夜幕降临。


    抬首瞭望苍穹,只见星辰璀璨长明,不见日月。


    第209章 回去找个花瓶把我插上


    永夜降临, 意味着笼罩在这星体之上的阴霾彻底消散。


    道陵老祖死了。


    带着他的牧羊犬真龙与神凤,死得透透的。


    南扶光心情挺复杂的,当一个人铆足了劲去干一件大事,吃饭睡觉喝水上茅房都在惦记, 然后有一天这事儿彻底结束了, 整个人就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


    接下来还有仙盟的残党需要收拾, 拨正反乱,但那都是后续的清扫工作——


    跟南扶光没关系。


    眼下她的清扫工作,仅限于把七零八落的怪物尸块收敛起来。


    她动作很快。


    快到甚至来不及分辨眼前血肉模糊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她的小师妹和师父,也不想去分神去操心这种除了伤神毫无意义的事。


    收拾完了东西, 她就往沙陀裂空树那边赶。


    此时仙盟的人已经回撤了, 跟南扶光撞了个正着, 也没人再喊打喊杀——


    正主都死了,还打什么?


    伴随着道陵老祖的消亡, 一些人像是瞬间找回了自己的脑子似的变得理智, 再加上亲眼看见南扶光化作剑雨把前线的人几乎戳成筛子……


    要不是她手下留情避开要害。


    今天的不净海怕不是能被血染成红色。


    跟匆匆下山来的云天宗大师姐碰个正着, 大家面面相觑,一瞬间居然除了“尴尬”也没别的想法。


    “南……”


    半天挤出来一个字。


    也不知道是要道谢还是要讨伐。


    南扶光没搭理他们。


    她一心就往沙陀裂空树那边赶,因为从刚才开始这棵树就一直在她头顶很有存在感的沙沙作响,如果它是活的动物还能掉毛,那这会儿可能已经抖落她一身毛了。


    越靠近那棵树, 心跳就越重,心中的不安让她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 脑子却是放空的, 就一个想法,她要见到宴歧——


    现在。


    立刻。


    马上。


    终于来到那棵因为贯穿了三界六道,被视为“世界之树”“柱”的树前, 主树干过分的粗壮,大约百十人才能够环抱。


    在那壮观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参天巨树下,南扶光看见了几乎整个身体快要融入树干的宴歧。


    已经看不到他的四肢和身体躯干,上一刻还靠着她、像小山一般环抱她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张脸还没有消失,那张脸依旧英俊,他闭着眼。


    南扶光脑袋里只剩下“嗡嗡”的声音,而后像是什么频率突然达到了共振,“啪”地一下,一阵从太阳穴扩散开的剧烈疼痛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身体摇晃了下。


    腿一软“啪”地跪在了地上。


    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到了最后,宴歧还是骗了她。


    ……


    南扶光睁大了眼盯着脚下的土地,四肢软到只能勉强靠着膝盖和手腕支撑才没有整个人趴到地上去。


    一瞬间她连自己准备以什么形态,多远的距离插在树跟前都想好了。


    以后谢允星可以来这边插个牌子收费。


    一个下品晶石可以听一听旧世主与他的武器跨种族绝美爱情;


    一个中品晶石可以和他们合影;


    一个上品晶石可以让善男信女将自己的名字下来,挂在她身上,也算得个“生死相依”的好承诺寓意……


    钱全部充公给云天宗好了,也算是报答了云天宗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她南扶光,就只一把插在土里的打卡风景地标。


    当脑海里已经出现自己的镰刃上挂满了随风飘扬的红绸布,世人热泪盈眶的听着她的恋爱脑发病史——


    这时候,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背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她没来得及抬头,那触碰到她的东西摸索了一会儿后,卷住了她的后领,一股从上方来的强大力量拎着她,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是宴歧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好,不悲伤也没有强颜欢笑,不沙哑也不低沉,只是充满了单纯的好奇——


    任何生命体在陨灭前都不可能发出这种单纯到愚蠢的弱智声线。


    “?”


    南扶光难以置信地眨眨眼。


    把她拎起来的是一根从树枝上生长蔓延的藤条。


    这会儿那粗壮的藤条拎着她,将她提在半空晃来晃去,晃完还抖了抖,像是准备从她身上抖出几块晶石。


    “怎么了?”


    还是宴歧的声音。


    “你哭了?”


    南扶光抬起头,就看到不远处的树干上,熟悉的英俊面容已经消失——


    树干上相当抽象的长出了一双眼睛和一张嘴。


    此时此刻,那张嘴现在正在啰嗦得没完没了,问她怎么了,哭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下跪,邪教的年代已经结束了,她最好不要搞迂腐的那套,新的时代刚刚开始她就这样,会给人印象不好。


    那张长在树干上的嘴叭叭得停不下来。


    南扶光感觉血液在回流的同时,它们已经一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她抬手用力拍开拎着她晃来晃去的树干,滑稽的是那棵树发出“嘶”地一声还抖了抖,好像真的被她拍疼了似的——


    尚未来得及抱怨。


    南扶光已经掠至它的跟前。


    “什么意思?”


    她问。


    “你就变成这样了?一根树杆子上长了张嘴?这就是你的全部了?然后你问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怎么了?”


    那根树枝悬空在她的脑袋上方,没有缩回去,半晌在男人犹豫的声音中,小心翼翼的怼了怼她的肩膀。


    南扶光回过头时,树枝像是怕又被打,嗖”地一下抽离到她抬手够不到的高度……前端蠢蠢欲动地勾了勾,贼心不死般跃跃欲试。


    “……”


    胸一阵发闷,被气的。


    这就是跨种族谈恋爱的不好,当他本身不是人,可以是万物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真的可以是风,是雨,是树,是空气……


    他不仅觉得没关系,可能还认为,这挺浪漫。


    这话简直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南扶光无力的靠着树坐下,现在还没缓过神来,脑子里乱的很,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自己的想法,最惨的是,这种时候她还要顾及他的自尊——


    他是为了这个星体的稳定,才与树合二为一的。


    但以后她就这样抱着一棵树过一辈子了吗?


    一棵她一个人甚至还抱不过来的树。


    晚上睡觉的时候,拥抱柔软的被窝还是喝着北风拥抱她的夫君,她只能二选一。


    “我双手握剑保护你,就不能拥抱你”这句话在此刻具象化。


    南扶光抬手蹭了蹭身后粗糙的树皮,万万想不到这辈子也有对着沙陀裂空树深情的时候:“怎么说?以后就这样了对吗?我们俩唯一的亲密活动是我给你浇水?”


    宴歧:“?”


    宴歧:“浇什么水?哪的水?开黄腔?”


    南扶光强忍着没给他一脚。


    额角青筋正跳,这时候突然感觉到头顶,沙陀裂空树在摇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人们惊奇呼叫的叹息声,她抬头一看,突然看见那古苍盘桓的树枝上,突然爬满了蔓藤——


    当蔓藤如血脉衍生,无数紫色与黄色的花如铃铛挂在枝头,盛开。


    清风摇曳,铃铛状的花朵枝叶相错,传说中昂贵到一束可以买一座山头的古罗铃花就像是不要钱似的拼命开放,如雨一般落在南扶光的头上,肩上……


    一大束花朵从天而降落在南扶光的怀中,与此同时,从东边山头,忽然有一束暖红的光芒照亮了夜空。


    “还记得你第一次送我花吗?”


    道陵老祖死后,第一轮红日从天边冉冉升起,阳光很快从火红变得金光璀璨,透过云层,有光芒万丈照射在大地上。


    寒夜萧瑟被驱散。


    站在树下,一缕温暖的风卷过,就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树下怀抱一大束古罗铃花的少女拥入怀中。


    “只是暂时的。”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与星体万古合一,也依然可以拥抱你。”


    南扶光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此时此刻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想问问所谓的“暂时的”是多久,她不一定有他们这些老怪物活的那么久。


    张口之前眼泪先落下来,“吧嗒”一下落在怀中散发着阵阵清香的花束之上。


    “嗯。有点咸。”


    南扶光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近在咫尺,她低头一看,树干上的嘴巴长到了她怀中的花束上,场面一度抽象到她的眼泪就这样硬憋了回去。


    而那张长在极致灿烂盛开花束上的嘴巴还在动。


    “等沙陀裂空树彻底稳定,我就可以不用保持这个样子了,你的夫君依然高大英俊,我们的娱乐活动也不会仅仅限于你给我浇水施肥……别哭了,嗯?”


    南扶光沙哑着嗓子“哦”了声,抱紧了怀中的一大捧花,花束在她怀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


    “去吧,擦擦眼泪,回家去。回去找个漂亮的花瓶把我插上。”


    “……”


    “如果可以的话就把花瓶摆在你床头,也可以算同床共枕。”


    “……”


    “嗯?怎么不说话?”


    “……”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不应该吧?按照道理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应该接受的,变成一颗草就不行了吗?这才哪到哪呢?如果以后我变成一只章鱼你是不是还得嫌弃我用吸盘亲你?哎,我还有点期待那个环节的——我就知道成亲那会应该有宣誓环节的,无论贫富贵贱,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地界有些规矩真的复古但存在即合理,南扶光,原来你只喜欢我的身体吗?你好肤浅啊。”


    “……”


    “肤浅且薄情。”


    “小嘴巴。”


    “……”


    “闭上。”


    “哦。”


    第210章 尾声(上)


    放眼过往那么多年, 除了当着整个云天宗的面爬上高处拽住云上仙尊的衣袖,非要拜那个无口无心无表情的三无仙尊为师,南扶光做的出格事不算太多。


    纵使在宗门内流传着“大师姐脑子不太正常”的流言蜚语,其实南扶光很少做丢人现眼的事, 毕竟她也是要脸的。


    但这一日, 当她捧着一大束古罗铃花从沙陀裂空树下款款而来, 铸就了一段传奇。


    事情还要从她站在沙陀裂空树下跟长在树杆上的嘴吵架开始说起,她正问男人,“吾乃万物,常伴汝身”的字面解答意思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周围的每一件物品上都可能长出一张嘴”, 然后得到了理所当然语气的肯定答案。


    当时她沉默了一会儿, 还好手里抱着一束很贵、很漂亮的花, 否则可能会当场不冷静到拔剑。


    就在这时,她双面镜响了, 吾穷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拯救了沙陀裂空树。


    感恩现代科技, 人们不再需要用什么天降异象、见面眼红、欲言又止来打探事态进度, 双面镜被接起来,那边问她进度如何,今日份太阳已经升起,是不是“柱”的仪式已经完成。


    南扶光沉默了下,道:“是。”


    吾穷那边比她沉默的更久, 紧接着小心翼翼的问,那他呢?


    南扶光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沙陀裂空树, 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这时候一阵暖风拂过, 怀中的古罗玲花沙沙轻晃,她眼睁睁瞅着在花上长出来的那张嘴借着风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脸。


    …………………………抽象之中又带着一点点浪漫。


    南扶光的肩膀僵硬了下, 回答:“他在我身边。”


    这句话有很多理解角度。


    吾穷犹豫了一下,语气变得比刚才更加小心翼翼:“活的那种吗?”


    “……”


    南扶光叹了口气。


    ……


    南扶光抱着她的夫君下山了。


    一路上试图捡个罐子给她的夫君浇浇水,然后听了一路怀中抱着的花束的挑三拣四——


    这个装不了多少水。


    这个罐子也太花了。


    这是什么东西啊看着像痰盂。


    南扶光你敢用这个咸菜缸装我试试呢?


    弥月山下,人山人海。


    乌压压一大群前仙盟代理主事自不用说,此时与他们对峙的除了吾穷、黄苏他们,还有之前脱离仙盟的那些人,众人的背后是象征着他化自在天界(曾经)最高权力的弥月山,场面很热闹。


    战争结束了。


    但仙盟还在,他化自在天界还在,所以,权利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南扶光一眼望去,己方为首的熟人不少,云天宗许多人都到了,宗主谢从,云天宗炼器阁阁主谢寂,谢阁主的女儿谢允星……


    以及他的两位「翠鸟之巢」叛徒“贤婿”。


    南扶光都没来得及问谢寂怎么就那么坦然的接受了这个设定,谢从就突然从吵架中抽出空闲,瞥了远远走来的南扶光一眼,问南扶光,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南扶光心想,花啊。


    但脱口而出的是:“我夫君。”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连仙盟的人都成了哑巴一般,齐刷刷的望过来,他们的目光太有存在感,以至于南扶光忍不住伸手拢了拢怀中的花,后退了一步。


    她听见不远处想起响亮的一声抽泣声,吾穷眼泪汪汪地捂着嘴,黄苏站在她身后浅浅蹙眉,壮壮挂在他的手臂上,盯着南扶光手里的花,眼泪“哗”地开了闸,粉色小猪变成了水中野猪,两栖生物。


    南扶光头顶上慢吞吞冒出一个问号。


    她转向不远处的谢允星,用口型问她怎么了,然后发现她师妹脸上的表情和黄苏如出一辙——


    如丧考批。


    南扶光“呃”了声,问:“有没有水瓶,借我用一下,夫君要枯萎了。”


    语落,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眼中浮现出一丝丝恐惧。


    南扶光:“没有吗?”


    这时候她已经忘记自己第一瞬看见宴歧被融入树里时,被吓得腿软当场跪下的一幕,所以并不能解读所有人看她都像看一个疯子——


    旧世主死了。


    留下了他的武器与配偶。


    好消息是他的武器和配偶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崩溃。


    坏消息是他的武器和配偶没有崩溃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受的打击过大,疯了。


    全场只有谢允星最淡定,不愧是战后就大摇大摆上草地遛狗似的带着她俩位情人出来遛弯,她上前抱了抱满脸茫然的南扶光,压低嗓音跟她道:“我去给你找个……罐子。”


    南扶光乖乖道:“哦。”


    这时候壮壮已经撞开人群奔过来,这一次小猪没有再飞进她的怀里,因为她怀里抱着那很大的一束花。


    南扶光还在感慨壮壮长大了,还知道分辨她怀里是不是贵货,就看见这只水中野猪趴在她脚上持续流眼泪。


    吾穷红着眼凑过来,抬起一根手指拨弄了下其中一朵古罗铃花,沙哑着嗓子问:“他……就剩下这个给你么?”


    南扶光“哦”了声:“不是的。这就是他。他乃万物,常伴吾身。”


    一边重复着男人的原话,她像是举起光辉的宝物一样,举起了怀中那一束迎风摇曳的灿烂花束。


    花束被举到吾穷的面前。


    “打个招呼?”


    吾穷看她如在看一个自己怜爱万分且今后也会一直爱下去的疯子。


    ……


    离开弥月山,有船在码头等着载他们回弥湿之地。


    站在码头上,南扶光抬头看了眼那艘巨船,和远处络绎不绝从彩虹桥上下撤的修士,她手下留情了,每一个修士都留了一条命,但他们的状态无一不是缺胳膊少腿,浑身血污。


    哪怕是修士,如此状态要恢复也够喝一壶的。


    就好像在整个冲突爆发的时候,她一直作为武器被宴歧握在手里,停留在云端之上,脚下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清楚,只知道大概就是哪个点展开了境界,哪个点炸开了火光……


    就像这整场冲突于上位者,从头到尾就是一些刻板的、片面的、被下面汇报上来的东西。


    所有的信息都很笼统。


    死伤数百,折损上千,占领甲地,失守乙城——


    有时候,听着这些报告,他们也会很轻易地忽略掉这些数字背后真实的意义,甚至偶尔或许还会有一瞬想:啊,这场战役只损失了几十名将士,真是天助我也,大获全胜。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的。


    当南扶光看着一个被光剑刺穿了左眼的瞎子符修,顾不上自己的眼睛还在淌血,扶着失去了右臂的剑修,两人相互搀扶着从不远处沙滩走下来。


    血在他们脚下银色的沙滩拖出一条痕迹。


    又被拍上岸的浪花卷走,很快消失踪迹。


    据黄苏的说法,蓬莱岛的医修们已经下场清扫干活了,此时此刻这两人身边没有围着医修,只能说明他们的情况是相对比较好的,至少能靠自己的两条腿走下桥。


    剑修大概是个右手剑,精神明显崩溃了,他不断地含着搀扶着自己的那人的名字,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纵然手能再生,但他怕新生的手适配不上自己的本命剑……


    那他前半生修为便大概要宣告作废。


    他说着已经哭了起来。


    失去了一只眼的阵修安慰他,没什么大事,一般本命剑不会因为一条胳膊于宿主过不去。


    他们一边低声说话一边与南扶光擦肩而过,血腥气息在鼻尖打了个转,南扶光突然想起,自己失去金丹的那一瞬,也曾经崩溃过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两眼一整前途一片黑暗。


    在登船之前,南扶光突然道:“你们先走,我从桥上走回去。”


    面前这座伴随着旧世主降世同时出现的水晶大桥,横跨不净海东、西□□爆发后,《三界包打听》将其喻为必将结束他化自在天界与妙殊界长达三千八百年的分裂现象的象征。


    这座桥从现实意义上来说很长很长,说要靠两条腿走回去,完全是神经的表现。


    南扶光做好了准备等吾穷骂她是不是有病,但出乎意料的,她什么也没说。


    谢允星主动站出来说陪她走。


    段南和段北两兄弟闻言一人挑起一边眉看上去很有话要说,但是在他们来得及说什么之前,就被谢允星一个眼神逼成了哑巴。


    最后南扶光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反对的言辞,顺利踏上那座水晶桥,还多带了谢允星充当保镖。


    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吻了上来。


    顺利得像他娘做梦似的。


    ……


    桥上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加混乱,两边都有人员受伤,光蓬莱岛的医修已经忙不过来了,还有许多小宗门的医修在帮忙。


    穿插在医修中间的是背着箱子骂骂咧咧的凡人大夫,南扶光跟他们插肩而过时,清楚的听见一个老头在跟另一个老头抱怨,方才有个修士,胳膊都掉了,还不让他碰他,声称不愿意用凡人那些破烂玩意。


    此时另一个老头正在翻看一条腿被之前的万剑阵法钉死在桥上的修士的伤势,那圆窟窿伤口还在往外淌血,他缝了一半,闻言“啊”了声瞪圆了眼,气呼呼大骂,“爱看不看嘛!不看就给他推海里!”


    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正缝伤口的修士放一旁,站起来。


    那名修士痛的脸发白,见状连忙高呼:“我看!我看啊!他不看我看!”


    那大夫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蹲下去继续缝伤口,一边问他痛不痛,显然也是废话,那修士痛的只顾着倒吸气——


    老头这才拿了有止痛麻痹作用的草药片给他塞嘴里。


    鸡飞狗跳中,这种场景的混乱堪称常态。


    南扶光庆幸战争并未像三千多年前那样轰轰烈烈长达数年,真正的正面战场寥寥数几次。


    但还是会有伤亡。


    桥下,海中还有被血腥气息吸引的融合兽在久久徘徊,冰原鲛顶着人的脸趴在桥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距离边缘近的——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伺机将他们拖下水。


    南扶光的飞剑落在一条冰原鲛灰白的胳膊上,漆黑的液体代替血液流出,它吓了一跳,猛然放开手中拖拽的年轻修士,一个后跃,“哗啦”水声四溅中飞快逃窜。


    南扶光将那救下来的修士翻过来一看,发现他身上身着无为门弟子的衣服,还是个比谢晦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剑修。


    心在重重往下沉。


    仔细检查孩子看着似乎没有外伤,可能是方才哪个阵法或者动荡震晕了他,被唤醒后,他脸上懵里懵懂。


    南扶光问他这么小,怎么会被无为门拖上战场。


    那小孩明显是认出了南扶光这个“叛徒”,并不乐意跟她说话,板着脸扭开头,睫羽轻颤,问道陵老祖如何。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改朝换代了,在他昏迷时,整个三界六道甚至经历了一场因为道陵老祖陨灭而带来的永夜。


    那小孩抿着唇不说话,南扶光知道道陵老祖还有信徒,对那棵树的崇拜不会说消散就消散,这孩子只是万千修士其中之一——


    她不做勉强对方继续和自己说话,只是站起来,让他早些回家,那么小的年纪就不该偷跑出来参战,家中爹娘会着急。


    “什么偷跑!我拿了参战令的?光明正大!”那少年冲她吼。


    “是吗?”南扶光挑起眉,淡道,“那无为门可真不是个东西,如今倒是散的好。”


    她说完,转身就准备要走。


    她拔出长剑,飞剑切断了一根鬼鬼祟祟搭上水晶桥想要推走一名凡人的、带吸盘的奇怪触手,水中震荡,传来怪物呻吟——


    与此同时,始终跟在南扶光身后的谢允星忽然惊叫一声,回过头。


    是方才那个剑修小子,经过之前境界大跃迁如今也是金丹末期,手中长剑为阵法,火红的剑直扑南扶光面门。


    正常情况,这个速度,这个距离,偷袭,南扶光不可能完全躲掉。


    她回头一瞬只觉得那光剑已经到了眼前,避无可避,正准备闭眼硬接这一茬,忽然一阵风起,一只大手以温柔的力道,压了压她的脑袋。


    飞剑擦着她头顶飞过的一瞬,她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到金光耀眼而后柔和扩散,眼前似乎有衣袍翻飞的痕迹——


    她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面前凭空出现的男人身形高大,一只手压着她的脑袋,此时此刻正半侧身,目光冰冷且警告意味十足地盯着不远处。


    他抬起手,遥遥一指,沙陀裂空树枝便如蔓藤凭空拔地而起,迅速生长,将那挣扎大喊的少年拎起来,提到海面上。


    “要么道歉,要么喂鱼。”


    男人的嗓音冷漠,恐吓小孩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心慈手软这个环节。


    事实上,南扶光跟那少年一样错愕。


    她抬着头,看着犹如圣贤之灵般浑身金光浮动笼罩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张了张嘴,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在剑修少年吱哇乱叫的道歉声中,男人转回身,低下头望过来,四目相对的一瞬,那张俊脸上阴郁一扫而空,他飘飘荡荡,冲她笑了笑。


    在南扶光完全的懵逼与失语中,他换了个与方才凶神恶煞完全不同的语气,欢快地问她:“这招怎么样,以前是不是没见过,我刚学的!”


    南扶光:“……”


    谢允星:“……”


    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如何完整的从南扶光怀里的古罗玲花中飘出来,又原样完整的钻回花里去,在古罗玲花长出一张小嘴,小嘴嘚吧嘚的跟南扶光抱怨她该坐船回去时,谢允星头疼的给吾穷去了个双面镜。


    云天宗二师姐透过双面镜告诉那边眼通红都哭肿的奇珍异宝阁阁主,宴歧确实还在,没有人伤心过度发疯,那束古罗玲花还真就是尊贵的旧世主大人。


    很匪夷所思。


    但南扶光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设定。


    现在谢允星也接受了,并且希望一会儿在大日矿山码头见面时,所有人包括壮壮在内都接受一下这个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