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巧饰伪(六十一) 打算什么时候为许家……
自这日以后, 云湄如明湘所期望,并未就地栖止,而是返回今阳老宅居住。
许问涯也着实一日万机, 云湄回来没两天, 便陡然收到他预备外出公干的信, 或恐秋末才能归。云湄读罢,长睫掩着, 思忖少顷,并没似鸣阳郡主那般干脆
随着丈夫一块儿公出, 反而整理了一些秋衣、冬褥,寄往钟清坊, 省得他临启程之前还得往今阳拐一遭, 耽误事儿。
明湘对她的做法十分满意。
在此之后, 云湄的“寡居”生活称得上非常惬意,毕竟柳氏与柳芸安分如鸡,只要她俩不找茬,许家其他人还是蛮好相与的。偶尔几个嫂子来寻她打打牌,云湄也不管她们出于套近乎还是如何, 照样接待, 啜茶闲侃, 倒也和乐。
只是有时候,妯娌间有那故意带着小孩儿来的, 兴许是承了许家祖母文老太太的命,一面同云湄展示小娃子的乖巧可爱,一面话里话外地暗示抱子弄孙的惬意,听着像是在试探她与许问涯打算什么时候为许家主脉开枝散叶。
云湄听得一通臊,倒也不是羞的, 毕竟她有缓育丸在身,宋浸情一日不康复,这孩子就一日要不了。许家下一代敲定了许问涯为传承,他身上的责任确实要重些,成亲还没一个月便开始催促,云湄也能体谅。只惜子嗣方面,她一个赝品,实在是有些爱莫能助啊。
无法,只能绷着头皮搪塞过去,心里总有些亏欠。但转念一想,宋府那厢都没表态,半年一年的冗长疗程说得理所应当,那她身为底下一个拿钱办事儿的小虾兵,干嘛去操这两姓之间的大心。
说起钱财,这日云湄趁着秋阳高照,在临水的重檐亭里设下小几,预备盘一盘账。那天许问涯献上金串儿给她赔罪后,还真就不再过问了,俨然一副全数交予她处置的模样。云湄猜测他私库庞杂,指头缝里漏出这么点儿,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此后,金串上所囊括的各地庄头,每隔七日往今阳来一回信,信上问候的“大人”也改成了“太太”,上头将账面一一汇总,云湄原是觉得太频繁了些,但略看了看账,嚯,这磅礴的进出,果真得时时把控着。
好在底下人办事体贴,汇报前先行送往卉香山庄,再由卉香山庄的刘庄头妥善爬梳,最后再不失条理地将明细呈送到云湄跟前,那账目繁细俱有,不显得乱糟,亦不显得诓骗搪塞。
云湄便知晓了,底下人如此训练有素,定是许问涯调理出来的,不然交接给她时,哪能有这番规整的作为。早前云湄接手深德院的进出账面,也是有得一通乱呢,没承想这许问涯于这方面也尽善尽美。
是以,云湄这厢坐享其成,倒乐得清闲。
近来秋老虎复出,空气里藏着憋闷劲儿,承榴没乱跑,难得安分地守在云湄身旁,一下一下地替她打扇。毕竟姜姑姑与明湘,是不怎么干这些小活计的。
承榴的三朋四友,是她走到哪儿,就交到哪儿的。曾经也是宋府长大的,自然有些人缘在里头,这会子闷起嗓子,凑过来同云湄咬耳朵说:“太太,我听说满怡屿的严大夫人近来身上不好,您去信问候不?”
这小道消息说起来,倒勾得承榴有点子八卦了,毕竟宋浸情是严氏的亲女儿,怎地宋浸情这厢接手了老大一摊子产业,严氏反还浑身不舒坦起来?
云湄听罢,搁在算盘上的指头顿了顿,侧过脸来,做出关切的样子,问道:“母亲身上不好?哪里不好?”
承榴这下有些支吾了,倒不像她平日里大咧咧的做派。因为她怕这话一溜出口,显得是她有意离间她们母女似的。可据承榴在宋府的密友所说,确实是宋府那头得知云湄获了金串儿后,严氏抬手便摔烂了多宝阁上的瓷瓶,动静还闹得挺大的。
思来想去地斟酌,承榴只能换了个说头,迂回地道:“毕竟太太出阁以前身子惯来不大好的,严大夫人兴许是怕这些个繁冗的账目恼人,太太案牍劳形,损了精神气儿吧……”
越说,连自己也越发不信了,许问涯是下一代的家主,作为他的妻子,注定要担负许多,严氏当真没有摔东西的道理,奇哉怪也。
云湄听了,这便知晓个中根结了。她无甚所谓地笑了笑,“我道她哪里不舒称,原是心眼儿里窝憋着一股子气性。这东西药石无医,纵是一箱箱寄送过去,也是无济于事的。拿信笺来,我且去封信问候问候罢,告诉她我不忙,过得舒坦着,兴许她见了,身上能好些。”
承榴总觉得这一对母女怪怪的,果真往常打满怡屿上传出来的一些“母女不睦”的风声,兴许确有其事。正往深处想,明湘陡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躲什么懒呢?还不快去。”
一打闹,承榴玩性儿上来,便全忘了往深里想,当场冲明湘扮了个涎皮鬼脸,嗑着瓜子走了。
重檐亭里安静下来,只剩认真盘账的云湄,与侍立在侧的明湘。云湄倒是沉着得很,一卷卷小账查阅得仔细,一径忙她自个儿的。反是明湘先行开腔:“严大夫人瞧你不爽,你想分这些庄子上的出息,她或恐得往老太太那儿插一脚了。”
横竖两下里没有旁人,云湄也懒得装了,直截道:“我就说她蠢呢,我现下人在许家,她再怎么也是鞭长莫及,哪天闹得我恼了,干脆鱼死网破怎么办。”
明湘听她这语气,特特儿是最后一句话,眉心便是狠狠一跳,脱口问道:“……鱼死网破?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不打算孝敬老太太了?”
关于替嫁这回棘手事儿,云湄第一次冲她正面表态:“好姐姐,你见我哪天不矜矜业业,哪里不打算孝敬老祖宗了?只是关于庄子这件事儿,便连老祖宗都没开腔置喙什么,她严氏又总是闹来闹去作甚?难不成我拼死拼活走这一趟,最后还得倒贴她的?”
云湄也不怕明湘将自己的态度报给何老太太。何老太太瞧着只是个浑身刺挠、顺毛摸就能哄好的简单老妪,实际上能当一府主母的,哪里又有纯粹的蠢蛋?她何老太太也自然是个聪明人儿,现而今两下里是相互制约的关系,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坐下来谈,万不会轻易闹到撕破脸的地步,如往常一般和和乐乐,至时候无风无浪地钱货两讫,是最好的情况。
是以,严氏的这一通闹将,实在显得极蠢。不待云湄表态,何老太太自会弹压。
若不是承榴这丫头实在消息太过灵通,何老太太那厢定然会选择压下此事,而不是任其捅到云湄跟前来,摇动她的心智,影响她为宋府行事的决心。
明湘由她说了一道,到底是何老太太派来贴身“照顾”云湄的,脑子算得好使,没多会子便想通了。只是她到底看不惯云湄这副态度,双唇翕张将要开口,园子入口处蓦地草木摇曳,云湄也跟着移过目光去瞧,就见姜姑姑掩着袖笼走近了,云湄熟悉她这种势头,下一霎便能从怀里变出宝贝来。
果真,姜姑姑从袖子里抽出一只长盒,揭开盖子来,里头陈列着数十排赤黑色的药丸,冲云湄道:“你额头那块儿是伤了骨头,等闲没得治了,但身上的旧伤,将这些药按时服完,是能修补的。”
云湄多问了一嘴:“‘等闲’?”
姜姑姑道:“那是另外的天价,且周期太长,兴许至时候,你都不在这儿了。”
说罢,又煞有介事地指着长盒里的药丸,沉声提醒道:“太康明医交代了,这药丸见效猛,一定要把控着用,万莫少吃,也切莫多吃,同期也尽量不要内服旁的药物,不然或恐会要命的。”
云湄颔首,“缓育丸没事儿吧?”
姜姑姑摇头道:“那倒没甚所谓,缓育丸也是出于太康明医之手,他知晓你的情况,炼药丸的时候定会避忌着点儿。”
顿
了顿,她脸上显出些沉思之色,须臾,朝云湄提起了一些横生的枝节:“我今日才发现,许家有个居高的藏书阁,人一旦立在上头,堪称俯掌全局。适才我走后院小道儿去门房取药,冷不丁抬眼,就见那上头站着那许十二郎,就是客船上叨扰你的那一位。”
云湄眉关微凝,“这人还没放出来呢?也不知什么事儿,连我成亲那日都没见着他。”
“咱也不知晓,倒可以问问承榴,那丫头惯来到处闲耍的。”姜姑姑接续方才的话头,道,“刚刚不巧被他瞧见了,不过应当没什么,我打着去接信的由头,各房各院儿也常有太太或是姨娘与家里通信、送时蔬啥的,咱们清源居也不显得突兀。只是……那许十二郎瞧着不似咱们大人磊落,总有一股子阴气,幽幽地盯着我看,送了我老长一段路,才折身进阁子里去。”
对于那个阴里阴气的登徒子,云湄也没什么好印象,当即大皱其眉,只说:“幸苦姑姑绕路,下回别走那边了。”
姜姑姑欸了声,答应道:“我去探探有没有藏书阁瞧不着的小道儿,可以往门房去的。”
云湄又道:“嗯,不过别显得太心虚,咱们明面上就是取个信而已,若是当真贼头贼脑,反倒叫人猜测了。”
“总之,却也别掉以轻心罢。那许十二郎惯来一副阴晦模样,防着可以,也别太自露阵脚,谁知道他是当真深沉,还是小孩儿淘气,偏要装得跟官场里的老大人似的。”明湘也道。
***
幽州,大道草尘飞扬,一匹快马疾驰而过,蹄踏匆匆,扑棱棱惊飞鸟雀无数。到得城门外,过所一亮,镇守的甲士瞥了眼,见是一路打江陵来的,证明也没甚问题,便随手放行了。
来人正是一路追寻太康明医的脚踪,披星戴月往返赶赴的全昶。原是要往今阳去,得知许问涯出巡幽州,这才折身往这儿走了一趟。
若是大功告成,倒可以紧赶着去许问涯跟前进行邀功。
可是……虽则药是带回来了,功效也十分不错,但……全昶一面思考,一面入得城门,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十分踟蹰地拨了拨辔头,神情有些古怪,显得难以启齿,像是怀揣着不大好的秘辛,说与不说,都教他难办。
他在许问涯此次公干下榻的驿馆外停顿半晌,才敢硬着头皮蹬鞍下马,带着一兜子复命的布囊,叩开了主子的门。
第62章 巧饰伪(六十二) 夫君突然不黏人了?……
清月高悬, 寥落庭院中罡风卷残叶,飒踏的沙沙声连绵迭起,不绝于耳。四野阒然, 惟余金风凛冽, 这个秋, 凉得分外寂寥。
全昶挎着一兜子药品,在许问涯下榻的客舍外徘徊少顷, 终是踏进院中,叩门入内。
许问涯连日奔劳, 人显得不怎么精神,便连在西窗下的木榻上小憩时, 手中还持着机务的卷册, 看上去像是睡了, 实际上间或睁开眼,脑子里长七短八,照着手里摊开的公卷就能转起来无数个念头,瞧着相当案牍劳形。
全昶有点子踟蹰地挪移过去,“大人, 我来复命, 您……这是要睡了?那先不叨扰?”说着就要往后退, 许问涯却将卷册一掷,揉了眼坐起身, 手肘支在膝头,阖目,默然示意全昶自行汇报。
“药都在这儿了,千金一丸,效用按您说的, 算得上神药。那太康明医拿断骨的猫儿喂了一阵子调出来的,后来可活蹦乱跳了呢。”全昶将布囊从身上解下来,扯开给许问涯瞧,期间飞快睃他一眼,复又说起另一回事,“至于宋家三姑娘,自小到大都顺遂得很,没有受过什么虐待。但她似乎……身上不大好,可能是弱症,这方面宋府瞒得很深,等闲打探不到,或恐要用见血的手段才能瞧真章。”碍于许问涯吩咐过不能伤害宋府诸人,于是就此打住。
“弱症?”听及此,许问涯抬起脸来,语调有些奇怪。
他很少对全昶的回话提出质疑,这一次却重复问道:“从小到大,没受过半点苛待?”
全昶说是,“这方面敢打包票,宋府三姑娘乃是全家都捧着的人物。那弱症之事很是蹊跷,瞒得太紧,密不透风的,得用些手段。但您有嘱咐在先,奴才就先这么回来了。”
全昶办事的能力一向毋庸置疑,这也是他能在许问涯身边待这么久的缘由。许问涯听罢,一番沉吟——既然没受过苛待,那她身上的暗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伤,板上钉钉是外力致使,而且是长期人为造成的,可不是单单一个弱症便能解释的。
在许问涯疑窦丛生时,全昶偷觑他的神情,又加了把火,“奴才追寻那太康明医的脚踪时,打探到他已在江陵落脚了很长一段时日,听人描述的地带,似乎是江陵延北的长青巷那一块儿。请那太康制药时,奴才迂回地试探了几句,他却说自己随性而行,并不在哪里久住,听起来像是搪塞之语。”
江陵延北的长青巷,便是宋府坐落所在。
许问涯听着,眉关愈加扣拢。
处处都呈现出可供深挖的疑点。
半晌,他道:“她不像有弱症的人,除了身上暗伤遍布,心灵留有创伤以外,其他地方俱都康健得很。”
再说得直白难听点儿,那就是——跟全昶打探出来的宋三,压根对不上号。
半挖半埋,兴许再往下一寸,便是真相所在。管中窥豹不可取,当下呈现出来的线索,往哪方面解释仿佛都说得通,又仿佛都说不通,是以,不能妄下结论。
良晌,许问涯站起身来,步至案后,目光垂落,凝视着桌面上平铺的信纸。
这是他要寄回今阳的家信。
方才受繁冗公务所累,他怕不知不觉将这份烦闷溢于笔尖,影响妻子的心情,所以干脆搁置,待得将今日事处理妥,拾掇心绪,再行提笔。
他抬手,指尖游走在凝干的笔墨之上,一字一句皆报喜不报忧,字里行间汇聚了他的真诚与心切,这封家信,是他仿照同样经常外出的同僚们,与家下正室维持夫妻情感的渠道,提笔所写。不然,他出门在外,从来没有往今阳寄送家信、汇报近况的习惯。
虽然自生母走后,许问涯于亲情上十分淡薄,宦海里厮杀,更是没有多少真心的人际,左右逢源,尽皆逢场作戏。可妻子无辜,不能牵累,是以,对于这位娶进门的姑娘,许问涯一贯秉持着只要他能做到的,都要做好——既然娶妻,过的便是两个人的日子,他不能再我行我素。
曾经,得知她对他有所欺瞒,他并不在乎,将症结归于自己,是他这个夫君做得还不够尽善尽美,她才不愿意交付全部。
可当下来看……
她所隐瞒的,似乎不仅仅是旧伤呢。
她怀揣的那些,并非是只要他对她足够好,有朝一日,她就能尽数对他交底。
许问涯神色出奇地平静。他的目光在笔墨之间流连,看着那些报喜不报忧的字句,与有意亲近的遣词,倏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再查。”须臾,他如是道。
全昶肃然应了声喏,举足退了几步,目光触及那一兜子药,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索性凑过去兜在背上,打算带下去,别碍许问涯的眼。
恰巧一个副官进来,请示晚上的筵席安排,全昶便退便看,就见立在案后的许问涯随手将那封未完成的家信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全昶有些唏嘘,转头要走,却陡然听见一句:“药有什么避忌?”
他愣了片刻,说:“咱要的是最上等的药,千金难买一丸的,没什么避忌,按时按量服用便是了,少了不起效,多了太猛烈,就是这些了。”
许问涯侧耳听那副官说话,没接全昶这厢的话头,余光见他还未走,便挥手示意他退下。
门在跟前关上,全昶傻眼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药扔还是不扔?还是说如原定的,寄去今阳,悄没声地掺在太太的饭食里?
许问涯等闲从来不会为难他们这些底下人,有什么吩咐都是下达十分清晰的指令,鲜少有这般模棱两可的时候,这才一时间令全昶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在门槛外盘桓了几步,又躬身走到明窗旁,透过桃花纸偷觑,里头又进
去了两个副手,一迭声说着些什么,许问涯神色不大好,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一一吩咐着。
一副很忙的模样。
全昶见状,不敢再拿这回事去烦他,思忖片刻,想到适才许问涯多问的那一嘴。
那他这厢按照原定的,将药物吩咐人掺在太太的膳食里,应当……不会有什么错处吧?
半晌,全昶很是难办地摇了摇头,掖着布囊走开了。
***
几日后,今阳。
清晨,云湄带着满身冰凉猝然醒转,身旁衾被空冷,平整地置放在那里,已经久无人打开。
云湄支起身子,多披了两件衣裳,洗漱过后,蹙眉抚摸着颈子,拒绝了早膳的铺排。
昨夜,她定期服用了一回更声丸。尔后,便是喉咙烧灼似的疼痛着,缓育丸又闹得四肢百骸尽皆冰凉,这两重天,神奇地在她身上营造着苦难。
自正院请安回来,她才叫人排早膳。恰巧姜姑姑挑帘进来,云湄扭过脸,谛视着她。
姜姑姑却只是摇头,“没有幽州的信。”
云湄凝了眉,放下筷子,熄了用饭的心思。
自许问涯赶赴外埠公干起始,今阳的清源居这头每隔几日便会收到他的家信。信上事无巨细,以与妻子话家常的缱绻笔触,告知自己在忙些什么,见到什么,更多的,则是关照她是否好眠好食,心情状况,家里有没有人烦扰她、与妯娌间的交际如何等等。虽然他是去公干,忙碌之中也没忘记留意当地的吃玩特色,只要看到了,都会随信给她寄回来,可见其心思细腻。
云湄每每看得哑然。许问涯是一位非常模范的夫婿,哪怕宋浸情与他只是早早定下的一纸婚约而已,他成亲后也一直在致力于培养二人的感情,面面俱到,体贴备至。
她便如常阅读着他的信件,将它们誊抄到手札中,到了每月与江陵那头约定的寄送之日,秘密送往今阳。
但很突兀的,这几日来,许问涯忽然毫无征兆地与她断了信。
因往返劳碌,他的下榻之处并不固定,若他不说,云湄自然联系不上他。
云湄怕他出了什么事,各种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滚过脑海,别不是政敌寻仇……就这么担忧着,某日,她竟然鼻衄连连,三个陪房兵荒马乱,半晌都没能止住。
云湄亦是惊疑不定,只觉心脏被扼住了似的,根本喘不过来气。
——难不成她有这么挂心许问涯吗?这就是话本子里描绘的思念成疾?不至于吧?
倒是明湘旁观者清,长了点脑子,从暗格里掏出前阵子姜姑姑带回来的治理暗伤的药,猜测说:“别不是多吃了?这药的头一个避忌,便是万莫短期内多用,得严格依照疗程来,纵是稍微多吃一丸都不行。”她转头盯向承榴,“这几日的用药时辰都是你看着的,难不成你又躲懒,将一天的份并着煮了?”
承榴顿时冤得跟窦娥似的,被这话指责得当场一蹦三尺高,连连摆手道:“我要是真这么没脑子,老祖宗怎会放心把我指到今阳来做陪房!早先千叮咛万嘱咐,我知晓这药宁愿忘了吃,也千万不可多喂,要命的事儿,我哪里敢懈怠唷!”
云湄好险才缓过劲儿来,捂着心口,气若游丝地拉架道:“我……我自己也看着的,她、她没有多喂。”
明湘还是盯着承榴。
承榴揪着心口的衣料,一副马上就能冤得厥过去的样子,语调夸张得跟演杂剧似的:“你就是怀疑这老宅里头有人要害咱们太太,也不能把矛头对准我呀,我自己人,自己人!”
明湘又看向手里头的药盒,拈起一粒乌黑的药丸,翻来转去地打量,“先停药吧。”
“太太这几日忧思过多,晚边儿又凉得睡不着觉,多思少眠的,兴许是这个缘由吧。”姜姑姑见状,却浑不认为太康明医会出错,人家就是靠自己的名头招揽生意的,哪里会砸自己的招牌,只道,“安寝的时候,多烧两个手炉捂在被子里,太太也稍安勿躁,若是真有大人出事儿的风声,这许家上下,又哪里会这般悠闲。七爷是他们的许家这一代的根,倘或有什么,那些个当官的伯舅,早都乱套了。太太这几日往文老太太院儿里请安时,打量他们,不一切照旧嚜。”
云湄半死不活地撑在桌子旁,奈何她浑身都是秘辛,不然早叫个医工来瞧瞧就是了,非得生捱着。
听到姜姑姑这番话,她心里又泛起奇怪来——这男女情事,当真有这般玄妙么?
思念一个人,还能思念到呕血的?
这许问涯究竟有什么神通,没多会子,就把她的魂都勾了去?
……还是那句话,不至于吧?
正说着,庭院里来了个专程给门房递信的小厮,拢着两手停在门槛儿外,话里带着股子对新婚夫妇的艳羡劲儿,操着轻快而恭维的语调,飏声说道:“幽州来了信,照样指定了往清源居送!”
第63章 巧饰伪(六十三) 许问涯黑化进度70……
屋里头的人俱都一愣, 姜姑姑眼明手快地走出去取了来,搁在桌子上,三两下开了封缄。云湄一面搽人中处沾惹的血丝, 一面托在手心大致阅览了一遍。
许问涯于信上表示幽州之事已结, 不日便会回程。又提了一嘴他离京之前在「明珰楼」给她订的那些头面, 应当要敲定最后的收尾工序了,若是他赶不回来, 还劳烦她自己去监督目验,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可以冲匠人们提。
很稀松、家常的一封信。
云湄看着看着,心里头愈发生怪, 复又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精读了一回——信上对这阵子的断信确实没有纤毫交代, 仿佛啥也没发生似的。
明湘见状, 出了门子追上那小厮几步,从腰间的钱橐里头取出点子茶水钱,一壁塞给他,一壁探问:“打幽州的信,这阵子就这么一封吗?有没有漏的?”
那小厮赶忙顿住步子冲她打拱, 茶水钱一经揣进兜里, 人越发眉花眼笑, 叠着两手弓下身子,不乏讨好地一迭声辩白道:“哎唷, 姑娘还请明眼!清源居这头的来往,咱门房可都千般万般地仔细着呢,哪里敢懈怠七太太的信呐?”
明湘见他神色不似作假,且这老宅上下,谁人不知七太太是未来主母, 掐着阖府的命脉。更别谈门房那群最底下的喽啰,平时虚头滑脑地捞捞油水顶天了,没道理敢私自扣信,得罪这么个大的。
她挥挥手教他自去承办自己的事儿,又回房,把这消息带给云湄,“且别草木皆兵了,幽州离京城有好一程子路要走,近来外头又开始下淫雨,兴许是驿站之间受了影响,传信有漏也说不定。”
承榴奇道:“官家的驿站还能有这纰漏呢?这不草班台子吗,玩笑。”
姜姑姑说:“咱们在羽州的那段日子,寄回江陵的信不就总没得回音吗?听说那阵子,汉嘉府整条官路的驿站尽皆被淹了,甭管官家民间,都是土夯出来的家伙什,天灾肆虐起来还瞧你佛面还是僧面呢?有什么稀奇的。”
她们一递一声,云湄倒也无心阻止,径自将手里的信件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纸张都发皱了,她也愣是没瞧出什么个中猫腻来。
其笔触细腻,口吻家常,含情真切,仿佛这阵子的杳无音信,只是她独个儿臆想出来的情状一般,根本未有发生过。
虽则生怪,但云湄最擅长的便是以不变
应万变。自乱阵脚不可取,哪怕现下再是万端经纬,也都等许问涯回来再说,至时候再闻风而动。
于是就此按下。过了两日,见许问涯还未归,她便依照信上所说,往明珰楼走了一趟,神色无虞地与那些巧匠们交流进度,见罢那些个完美无缺的金银器,她便明白过来,信上所言,都是许问涯惯常的谦虚与尊重,这里一切妥当,哪里需要她来目验把控,只是有意让她提前瞧瞧式样,有没有不喜的罢了。
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好操心的,云湄见过许问涯打扮自己,浑身上下没一件流俗的东西,琳琅各色搭配相称,仿佛调匀一幅画似的,可见其不光雅擅丹青,亦能够融会贯通,于修饰边幅一道上也造诣颇深。今儿往明珰楼一瞧,果真样样受看,怎奈何这些并不属于她,至时候一件也带不走,是以草草望个稀奇,例行走过一趟,便没滋没味地回家了。
门房仍旧没有新的动向,那封信上,许问涯只说了个笼统,因着秋雨连绵,各处阻塞,他并没言明哪日能准确归来。
油纸伞挡不住被罡风卷得四处倾斜的雨丝,云湄打游廊穿行,下了踏跺往清源居走,哪怕短短一程子露天的路,仍是衣衫濡湿,漉漉地黏贴在身上,与体内缓育丸的功效两相应和,闹得她跟坠入了冰窖似的,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不舒坦得紧。
踏进廊庑内,承榴凑上前来解开她吃了水的披风,姜姑姑在廊子下的吊炉里熬姜汤,明湘则指挥丫鬟们去湢室准备浴水,一群人各司其职,云湄却任她们施为,不发一言地静静呆站在那儿,视线穿过洞开的槅门,流连于空荡荡的内室,兀自发愣。
——这阵子,云湄心里头有两股思绪在不断地掐架,有时候回到清源居,瞧着冷衾寒枕的,便会油然思念许问涯充满热意的怀抱,与不要钱似的丝缕注入四肢百骸的真气。他这个人私底下讨嫌又讨喜,骤然抽离,任是谁也不大习惯;有时候呢,又很是抵触他的归来,这意味着她得重又戴上假面于钢丝上翩跹起舞,每一步都提心吊胆,不光要把舞跳得赏心悦目,还得提防着脚下的万丈深渊。
眼下临近冬季,从与宋府的例行交换讯息来看,太康明医调治得当,十分奏效,宋浸情不再病情反复,甚至开始没有那么依赖轮椅,能脱离阿愿的搀扶,在院子里自行走上几步了。总而言之,她的康复指日可待,兴许,并不需要早前预估的半年一年之久。
这么来说,若是许问涯仍旧如此忙碌,动辄月余不着家,那云湄这厢有朝一日,便能与江陵那头悄没声地交接完毕,与许问涯两下里相安无事地功成身退。
倘或镇日里形影不离,夜晚亦无间地相拥而眠,有什么想要隐藏诓骗的,实行起来自然更难。是以,聚少离多,应当是现下的云湄最该期盼的。
至于心里迭起的念头,她自己也厘不清,但最为明晰的,仍然是财帛二字。这便尽够了。
她将那些有的没的的思虑,尽皆归结于钱财没攒够。将来捞足了,虽然许问涯这类容颜难以复刻,可乔子惟那般的美人来为她热被窝儿,还是可以想见一番的。
一旦不自苦,顿时茅塞顿开。这日沐浴毕,也不再抱着前几天骤然寄来的那封信翻来折去地研究了,自行从床榻两侧的钩子上拆下幔帐,合被而卧,调整了一番小腿肚上煨着的手炉,安然睡去。
果真心上没有牵扯,目标理得鲜明,人也没那么受累。这是云湄这阵子睡得最为舒坦的一个觉。
只是到了夜半,迷迷糊糊间像是烧起来了似的,云湄凝着眉头,意识懵然地往锦被里摸索了一通,怕不是姜姑姑不放心她,又塞了几个炉子进来,这才闹得火海一般,适得其反了。
她扭动探索,却浑然不见任何炉子的踪影,便生出些烦意来。云湄的耐性从来都不好,这些年为了往上爬,不得不做出摧眉折腰的谄媚相儿,实际上私底下脸一板,就是个冰封美人,乔子惟时常抱怨她对旁人喜笑颜开,对他却没个好脸,殊不知这是一种真诚以对的优待,不亲近的人,想方设法也瞧不着。
半晌不得要领,云湄耐心耗尽,喉咙里烦闷地咛哼着,干脆曲腿蓄力一蹬,结果足尖踩到的触感压根不像炉子,伴随着闷。哼滚过耳畔,她霎时清醒,踅过身来,这才恍然发觉热源所在。
——许问涯躺在她身旁,受痛地睁开双眼,点漆的眸子里泛着将醒的迷蒙水光。
而她则经他揽入怀里,脊背被他环抱,指尖点在穴道上,似往常那般过渡内力。
云湄知晓许问涯每日作息规律,等闲并不过累,这段时日应当是忙坏了,极其缺觉,但又惦记着她的体寒,照常寻了经穴按住,以温暖她,兴许迷糊间不幸睡过去了,手上的力还忘了收,这才闹得她着了火似的,险些烧起来。
云湄转过脸来盯了他半晌,见他这副劳骨疲形,眼睛都睁不大开,手指却仍凭着潜意识在她背上摸索的状态,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子熨帖来,也不知是纯粹被他的内力烫的,还是何如。
她捉了他的手,好端端塞入被子里,又理了理他的褥子,轻声说:“郎君自睡吧。”
许问涯缓了会儿,闭着眼睛轻笑:“娘子踹人的功夫,倒不似平日的柔心弱骨。”哪里像有弱症的样子。
云湄很是尴尬,嘀咕道:“郎君回来也不知会我一声,我睡得半梦半醒,还以为是哪个登徒子。”
“娘子怎生过得这般危机四伏的?”许问涯睁开眼帘,眸中清醒了些,盯着她瞧,“这清源居,哪里不如你的意么?”
许氏上下,除了那荒唐的许十二郎,其余郎子俱都规行矩步,不堕今阳许姓声誉。那许问渊已经被他关进了藏书阁里,按理说,她不应当这般处处提防。
——宋府众星捧月养出来的娇客,会是这番草木皆兵的模样么?
放在往常,一个一笑而过的小插曲,许问涯断不会横生这么多的猜忌与思虑。可全昶带回来的消息,令他不得不多想。
他说过,他最讨厌欺骗。那些陈旧的创伤,她不愿倾诉,他能理解,因为这是他这个夫君做得不到位,无法令她全心交付。
可蓄意欺瞒、怀揣秘辛,并不在他许问涯该体谅的范围之内。他愿意主动与妻子培养感情,却不代表他愿意盲目做一个倾情的傻子,全程演着一场注定没有结局与回报的独角戏。
他这厢愈想愈清醒,云湄却满以为他是忙碌太过,好不容易睡着,又猝然被她闹得醒转,一下子衍生滔天的自责来,探手去阖他的眼睛,道:“姑娘大了,都是一个人睡,这么些年早习惯了,陡然嫁作妇人,一时还不大扭转得过来,总觉得床上除了自己,不该有什么别的活物,不然便是意外的危险——话本子看多了,志怪类的,便常有熟睡之中横生枝节的情况。”言讫,又揽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颈子上,抚着他的穴位说,“郎君这些日子不得好眠吧?我观你额角在跳,显是劳碌太过。既然结案归家了,便别想太多,先睡好这一觉吧。”
何老太太惯常浑身都不舒坦的,云湄为了伺候她,一身按摩的功夫早便练就得炉火纯青,哄人安寝,她最在行,纤纤指尖在他脑上游走,不一会儿,许问涯还真被她按出几缕安然的睡意来。
“娘子如何知晓我忙碌太过?”许问涯强捱睡意,从她怀里争出来几寸,“难不成我面貌不好么?”
云湄自圆其说地道:“你信上报喜不报忧,但忙与不忙,横竖撇捺里是瞧得出来的,更别谈后来直接断了几日,难不成不是忙忘了?月初你将到幽州时,落笔轻快,后来愈加仓促,有时有意粉饰,落笔便太过郑重周正,反而欲盖弥彰。”说着,又嗡哝着嘟囔,“还有,我看出来了,郎君总结每日见到的人事物,若是自己那日不忙,
便会事无巨细,从公务说到茶饭,若是太累,便只讲些无关于公务的趣事见闻,甚至一件趣闻讲了两回,怕不是那天忙到连闲暇的时间都没有一滴,便只好拿旧事搪塞。”
许问涯见她盯着帐顶,煞是认真地、絮絮叨叨地条分缕析,眼眸不由弯了弯,“横竖不过是墨汁而已,让你看出这么多行道来?”
云湄说道:“家下无事,闲愁愈显。我往老太太院里请安时,偶尔听到叔伯们在花厅内说起局势,上一个往幽州巡行的官人是断了胳膊回来的,可见其波澜险壮,便连官差都敢不放在眼里了。郎君又断了几日的信,我只好将从前的那些信件前后研究,以求心安。”
她说话的腔调温柔和缓,像娓娓的暖流,不管是否有意习练而成,合着这番话,都当真能说到人心坎儿里去。
许问涯自生母施氏走后,便再也无法从许氏上下汲取到任何属于家的温情,他成长以来的顺遂有目共睹,同辈对他是仰望与艳羡,长辈对他除了夸赞,更多的是鞭策,希冀他带领今阳许姓更上一层楼。谁也不会去认为他这般无懈可击的人,需要什么劳什子的温情。
许问涯自己也是这般觉得的。金戈铁马走惯了,在功名利禄里时刻翻滚着,并不会分神去贪恋所谓的温柔乡,那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但眼下,他忽然有些改观。
这今阳老宅,他自十岁起便少有落榻,偶有节日,也坐不了多会儿便要走,是以,他并不把清源居当家。
现在,这里有个人在等他。
他断信,会让她担忧。
这令他生出一种归宿的感觉。
他的笔触,她会翻来转去地多次阅览,甚至在他断信之后反复研究,并非他那天想的那样不屑一顾。
许问涯静静躺了一会儿,不知在思忖些什么。良晌,他倏而把云湄揽起来,让她趴在自己胸膛上,抬手捧着她的脸,一错不错盯住了她,“你看着我说。”
——人最真切的情绪,都蕴在眼眸深处。
她的眸子里带着猝然被提起来的错愕,听他如此说,下一霎便笑开了,眼里带着适才如数家珍时油然弥漫的温柔,嗔怪地道:“说什么呀?别动手动脚的,被子里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暖,全数跑了,冷啊。”
她嘟嘟囔囔,眼睛里找不到半点作伪的痕迹,只是坦然回视他,打量他处处显现疲态,于是又一次摸来他的眼皮,强行将它们阖上,道:“好了,不吵你了,夜深了,快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聊。”
“你方才说得起劲,现下怎么又没话了?”许问涯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覆盖移开了,有些执拗地道,“继续说,我不怕吵。”
云湄终于发现今夜的许问涯有点怪了。
想到连日多雨,湿风冷冽,她不由探出另一只尚且自由的手,翻转手背试了试他的额温,“郎君受寒了?”她嘟嘟哝哝地关切着,又撑着他的胸膛移上去一截,凑近跟前,翻看他的眼睑,少顷,找准了他眼下那片淡淡的青影,又瞧见他眸中那几缕细细的血丝,这便知晓了,笃定地道,“你看吧,都累得神志不清了!我——”
话未说毕,唇上便覆满湿热,云湄一片愣怔,愕然少顷,瞠大眼睛感受着声息的交缠,心里忽地泛上些羞恼来。果真男人都一个样,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劳什子的交心,亏她这么真切地挂心他,还凑近关怀了一番,原来他满脑子只想着这个,而她在他胸怀里蹭来蹭去,只是羊入虎口而已。
可出乎意料的,半晌却等不来褪衣,这个吻全程温柔放轻,克制地交换着思念,没有风雨欲来的急色前兆。
云湄有些发懵,唇舌却不自知地迎合着,在他间或退开时,突然有些无师自通地道:“郎君是想听我说,我想你。”她抬起眼帘,不避不让地与他视线交汇,他的瞳眸黑如曜石,兴许是适才温存过一番所致,教她莫名看出几分蛊惑的意味来,有些不愿意承认的真心话,就这么流畅地溜出舌尖了,“我一直很挂心你。”
每每她研究那些信件,明湘都会以一种探究的视线打量她,去猜测她究竟是出于怕哪里露了馅,还是纯粹对许问涯的记挂,患得患失地去想他究竟为什么忽然断了信。
云湄自己也说不清了。
许问涯曲起指节,卡住她下巴颏,将人抬起脸来,指腹则压着她潋滟泛光的唇。俯视的角度,她的神情一览无余。这一刻,没有乔装,没有猜瞒。他看了须臾,忽地辗然道:“来年清明,娘子随我去相州,好吗?”
云湄没能反应过来,只隐约记起许问涯的外家乃是相州首富,“相州?”
“我母亲葬在那里。”许问涯一错不错谛视着她,另一只手顺着她后脑垂委的乌发一路抚摩,那力道不重却也不轻,显出几分莫名的执拗与掌控,“你是我的妻,我合该带你见一见她的,不是么?”
第64章 巧饰伪(六十四) “娘子,你当真令我……
云湄听罢, 这才想起这回事来。先前在卉香山庄时,许问涯便提过此事,她彼时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不想现而今他又旧话重提, 且颇有强调的意味。
这确实是应当应分的, 可云湄又不是宋三本人,哪里能够给予他一个真心的承诺。说起来, 总有几分心虚在,因着怕被他瞧出端倪, 只好调开视线,清浅地嗯了一声。
没承想今夜的许问涯额外反常, 云湄只觉自己转过脸没多久, 又被他捏着下巴扭了回去, 点漆的眸子直视她的眼睛,道:“答应我。”
这一次,失了他面对妻子时惯常会用的请示语气,没有“好吗”、“可以么”,只有“答应我”。
云湄觉得怪透了, 长睫疑惑地扑闪着说:“在卉香山庄的那一趟, 我不是答应过郎君吗?”
对于这些转瞬而过的旧事, 许问涯却记得十分明晰:“你没有。”
云湄终究被他盯得心虚,含混地说了句:“那我现在答应了。”
许问涯道:“你现在是漫应, 不走心。”
云湄只好尽量真诚地粉饰道:“随郎君祭拜生母是我合该做的,我只是困了,才显得不那么郑重。”
许问涯就着这个姿势,指腹在她面颊上擦过,有一搭、没一搭。在他的沉默里, 气氛无形中走向了僵持的张弓之势,而他始终谛视着云湄的双眼,不知在沉吟些什么。半晌,他才放开她的脸,将人圈进怀里,低低耳语道:“我相信娘子的千金之诺。”
他微微翻过身体,搂住她的后脑,令她睡得安稳些,末了,几不可闻地说了句:“……不要让我失望。”
这夜话交谈到现在,云湄早便困极了,这一声又低得极其缥缈,她在席卷而来的黑甜乡里浮沉,听得迷迷蒙蒙,恍惚如梦。
***
万贵妃的整寿筵设在金秋的最后一天,皇帝为她营建的章仪台也于五日前竣工,时下宫门大开,使臣络绎,还有官人与命妇专程往章仪台敬献叩拜,为圣眷正浓的宠妃预热寿宴。
翌日许问涯醒转,见云湄横竖居家无事,便拉着她出了一趟门子,入宫走一遭,回程时顺路往明珰楼验收头面。
因昨夜云湄说坐在家中平添闲愁,许问涯的本意是趁自己述职,让云湄跟那些个围着章仪台听风听水的命妇们交际一番,以此开阔心境,却不想恰巧击中云湄的雷池——她不是很想入宫,能避则避。
可这话不能当面说,坑是她昨夜自个儿挖出来的,眼下反复推拒,显得欲盖弥彰。只好硬着头皮梳洗上妆,随许问涯入了趟禁庭。
幽州局势复杂,许问涯昨夜携带机要秘密回京,知晓他行踪的除了心腹副手,只有夜半乍醒、目睹他躺在自己身畔的云湄。若不是全昶带来的讯息,许问涯不会陡然与她断信,甚至会明言自己哪日能归家 ,而不是笼统地说个大概。
但云湄这厢呢,自然不会因这番试探,而做出什么令他感到失望的动作。毕竟她只是替嫁,远还没到细作那个层面。
而兴许是自小便出入宫掖、沾惹权斗,许问涯习惯将事情往复杂了剖析,在全昶将新消息带回来之前,他一时没能勘破宋府的动机。
这个妻子真真假假,犹抱琵琶,事情的真相其实呼之欲出,可每每即将触碰,他却莫名不愿去想太多,宁愿等全昶递回来一个令人安心的消息,让他现阶段的猜忌变得可笑,让他花整个后半生去弥补。
入宫的车马上,云湄察觉许问涯总是在盯着她瞧,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带着审视和探究,又有几分挣扎与纠结,可每当她循着余光看过去,他的神色却没甚异常,闹得云湄只能疑心是自己思虑太过,从而看岔了。
及到昌华门外,各怀心思的二人前后下了马车,许问涯亲自将云湄送至章仪台外,冲她交代过回程的时间,便往帝王所在的拱宸殿去了。
云湄获悉他公务浩繁,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自行优哉游哉地随着人潮游逛,这宫廷洋洋大观,为万贵妃专程构造的章仪台更是步步生景,云湄正在一处楼阁里摸着壁画咂舌,却意外瞧见了鸣阳郡主。
因着早前留下的印象极好,鸣阳郡主一见她,熟得跟半辈子的挚友似的,也不消什么久别重逢的场面话了,上来就拉过她的小手,目光左右打量她的面貌,笑说:“果真是极受七弟娇宠的人物,你瞧你,比在娘家还容光焕发呢!”
许“宋”二人的琴瑟和鸣,在羽州那场大庙会便轰然传开了,风流才子与温婉丽人的佳话总是动听无匹,传得云湄自己都快信了,现下鸣阳郡主操着夸张的语调喁喁冲她说着,她倒也不臊了,只全程赧然笑着,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娇羞与欣慰。
说着,云湄问:“郡主此行入京,是来给贵妃娘娘庆寿的?”
鸣阳郡主怪道:“这么见外!得叫嫂嫂了。”
云湄从善如流地莞尔道:“四嫂。”心里却觉得有些拗口。
她其实有意回避这些称呼,譬如她从不喊许问涯夫君,而是带了疏离和提醒意味的郎君。
“欸!这才对味。”鸣阳郡主拍着她的手,一面与她在九曲八弯的回廊里徜徉着,一面闲侃道,“可不是吗,贵妃娘娘这寿宴声势造得恁大,不光咱们大蔚州州都得来人,你且瞧,还没到年末呢,那些番邦附属就陆续入关来祝寿了。至时候年关又得跑一趟,也不能嫌麻烦,谁让人家是极盛的宠妃呢。”
云湄听她话里话外仿佛不大赞成的模样,转念一想,也是,叶皇后那厢门庭寥落,万贵妃却举国欢庆,前者卷入巫蛊之事,十之有九便是贵妃的手笔。毕竟是曾经的婆母,在鸣阳郡主下堂后又放言将她当做亲女儿瞧,给其提供庇护,时下的冷落局面,鸣阳郡主瞧了,自然是不大舒称的。
云湄正想开口说些应景的慰藉话,袖笼之中却音波隐传,她眉心蓦地一跳,千般愕然在胸腔里飞速流转——这可是宫禁!他是怎么进来的?
正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打发走鸣阳郡主,不远处的叠落廊上恰巧走下来一道着织金玄袍的身影,肩胛处龙飞凤腾,冕上垂珠琳琅,通身贵气煊赫,显是太子冠服。鸣阳郡主余光见了,疑惑瞧过去,神色当即变了几变,原本向来流利大方的一个人,此时破天荒地连说话都磕绊了不少,“呃……我、我得找个地方更衣,先行一步!”
说罢当即撤走。云湄立在原地愣了愣,顺着她适才的目光落点扭头一瞧,就见沿途的宫娥与命妇尽皆曲下身子纳福,内宦们持扇辟路,在廊道出口将龙章凤姿的太子引出来,而太子谁也不看,径自往鸣阳郡主离开的方向行去了。
袖中音波震颤,贝笛贴着手臂,不安分地跳跃着。云湄心惊肉跳,在原地埋首,死压着袖笼不敢作声。待得太子的仪仗走尽了,趁无人注意自己这厢,悄没声地出了回廊,沿着朱红宫墙隔出来的细窄甬道,沉默地快步前行。
这一路,一直走到宫禁边缘的一扇不起眼的掖门旁。此间人烟稀落,蔓草疯涨,像是荒废之处。旁侧的宫墙上傍着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山,云湄晃着贝笛追寻,不一会子,便从老高的蓬蒿里蹿出个带着浓香的人影,足尖轻盈地在乱草尖尖上来回踩踏,便如此三两下自山上下来,最终挨到墙外,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隔着破洞与她两相对望。
云湄这才放下心来,“适才在章仪台听到音波,我还以为你居然能无声无息地进宫。说吧,什么事?”
“我能做到,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元狸似乎很久没有启用喉腔了,与她相视半晌,才艰涩地挤出了这寥寥几个字,咬词显得喑哑。待得妥善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后,他才又接了一句,“贵妃生辰,我会有动静,阿姊若在场,不要被吓到。”
云湄大为讶然,“难不成你真能出入宫禁?是拿那金牌与人合作了么?”
元狸连忙摇头,“阿姊知道,我不相信他们任何人。”
这话说得很是,他有那样的过去,一出生便被人扼在绝对的桎梏之下,又哪里能对谁交付全部的信任。
“那你是怎么……莫非你的轻功?”云湄狐疑,又不禁压声提醒,“你当皇城墙垛里的弓箭手是吃干饭的?别胡来!”
对于他要谋的事,云湄从不掺和,也一直认为那是无意义的臆想。她只希望他别就这么死了,毕竟,她惟有这么寥寥一位血缘极近的亲人了。
“我不会死的。”元狸将手伸入坑洼的墙洞,置放在她的肩头。随着他的动作,云湄陡然感受到一股至纯的流转之气,因为许问涯这阵子的照顾,她能分辨出来,这是内力,还是极佳的内力,虽然其浓厚程度不及许问涯,但比之许问涯的要轻盈上许多。
他们练的不是同一个路子,许问涯使的是大开大合的刀兵,元狸着重快狠准的轻功。从前云湄认为,元狸哪怕拥有获得方外老僧传承衣钵的无上际遇,却再怎么习练也是枉然,帝王座下有千军万马作为拥趸,又不是儿戏,不然这王朝早更迭八百回了。
现下,她向来固执的观念,竟然产生了些许松动。
不过也就那一霎而已。
“我知道了。”半晌,她格开元狸的手,仍旧只是说,“别牵累我,你自己也注意。若是死了,我现下的境况,连替你收尸都没有理由。”
虽则云湄私底下对他永远是一副漠然的神色与冰冷的语调,但元狸早便学会从她的字里行间寻找慰藉,当下听出她掩藏的关心,唇角微勾,说:“不会的。我的‘无影踪’已经练到了第九重。”
云湄压根听不懂,只说:“我离开太久了,得走了。”言讫,匆匆提裙往回赶,循着记忆沿着来时的路拐出此地,却步伐骤顿。
这是一条幽静的长廊,傍宫闱最边沿处而建,连鸟雀都鲜少光顾,此时此刻,却静静立着一个背光的颀长人影。
云湄来时,适逢穿堂风呼啸而过,刮起尽头处那人的袍角与衣袂,这刹那,猎猎的翩飞声不绝于耳。
“娘子,”只听他轻轻的语声随风而来,乍听仿佛关切至极,实则其中所蕴含的,却极其意味不明,“你当真令我好寻啊。”
第65章 巧饰伪(六十五) 放走她……凭什么呢……
长廊幽密, 光影迷离,浮尘飘荡。
廊头廊尾的二人遥遥对峙,皆是无话。
这一刻, 云湄产生了一种万籁俱寂, 惟她一人心腔鼓噪的奇异错觉。周遭幻作冰窟, 浑身仿佛血液凝结,想要提步, 四肢百骸俱都僵硬无比,根本不听使唤。心跳似擂鼓, 一声急过一声。
——尽头处静立的人影,赫然是许问涯!
他不是须得在拱宸殿盘桓好一良晌, 才能出来的么?这才过去多久!
他……看见什么了吗?
云湄滞在原地, 维持着拾级而上的姿势, 进退失措。待得反应过来,耳畔的风终于开始流动,新鲜的气息灌入鼻腔,她自稳分寸,勉力提了一段生气, 敛衽拂裾, 佯作被绊的样子
动了动, 足尖踢到踏跺,眼瞧着就要倾倒。
果然预料的疼痛并未到来, 手臂上加了道温热的力,稳稳将她承托。
云湄低着头左看右看,顺势嘟哝抱怨起来,为自己适才的呆怔找补:“这里蔓草丛生,斜枝都生到台阶上来了, 正想着怎么迈过去呢。”
言讫,因着害怕他的诘问,好一番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可不等她开脱,许问涯却先行将罪责揽走了:“都怪我,没有派人看好你,害你迷路。”
他垂着眼睛,堪称温柔备至地将她扶进廊子内,待得她站定身形,却还是没有半分要放手的意思,指尖反而顺着她的小臂向下,滑入指缝,轻车熟路地十指相扣。
听他说罢,云湄不无诧异地睃了他一眼,咂摸着他的用词——看好?
这类带有冒犯之意的词汇,许问涯从来不曾对她用过,他是一个懂得交流的人,拿捏分寸,进退得宜,哪怕累极困极,也不将烦闷迁怒,好耐性与好教养有目共睹,从没有这般口无遮拦的时候。
当下突兀蹦出来的字眼,自然令云湄感到愣怔。她隐约感知到,许问涯自幽州走了一趟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奇怪了。
兴许是她良久不接腔,令许问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复又道:“是看护引领。娘子毕竟在江陵长大,少入禁庭,我应当留人引导的,这宫里禁忌颇多,万一触犯,可就不好了……”说是如此这般说,实际上手里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愈发收紧,甚至达到了令云湄感到吃痛的程度。
话头及到这儿,就又绕回去了。许问涯侧目看向云湄,那眼神点到即止,盯得云湄顿时悻悻然。
一个健全的正常人,再是一时发懵,也断断不会迷路到这个地步,毕竟又不是见不得光的耗子,专程往人烟稀少的破落凋敝之处钻。
她有些闪躲他的注视,半晌,只含含糊糊地说:“郎君知晓我在家苦闷,带我来这一趟,我很高兴。初初是极好的,可渐次游人愈多,还有法师对着章仪台诵经念佛,围绕护法的弟子一箩筐,显得吵嚷喧闹,于是我便来瞧瞧僻静处的风景,沿着廊子走过来,不知不觉就——”
许问涯轻笑,“是么?”
感知到指骨被挤压的力道,云湄不由蹙眉,忍不住嘶声道:“郎君,你弄疼我了!”
许问涯回眸看向她。这温存的亲近,在怒火的堆积与酝酿之下渐次更改了初衷,她身娇骨软,自是显得很不受用,此刻,纤秀的黛眉紧紧扣拢,便连步子也停了,试探着抬了抬手,想要去挣开他这番莫名的桎梏。
她眸子里泛出的雾气,在漏窗里流泻入廊的日光下如粼粼水波,晃了他的眼。许问涯堕向深渊的神思这才遽然恢复清明,赶忙将五指从她指缝里撤出来,单手捧着她的腕子,又是那位温柔无暇的好郎君,放轻声音关怀着:“还好么?”
当下急于开脱的云湄,才没心思去管他究竟抽的哪门子风,这简直是她倒打一耙的好时机,可万万不能错失。于是立时挣开他的手,足下挪移,隔开他老远一段距离,旋即沉默地迈开步子,自己走自己的,那伶仃的纤瘦背影,显见地在跟他赌气。
身后脚步匆匆,他的声音追了上来,“我只是在担心娘子。我说了,若是无专人引领,很多地方,是不能涉足的,我恐娘子犯忌讳。”
云湄哼笑,张开五指在阳光下晃了晃,教他瞧清指骨之间的红痕,“这便是郎君关心人的方式?我有些受用不了。”
许问涯拢住她的手背,轻轻抚摩,从善如流地道:“抱歉。”
但她这番诡异的行踪,显然不是耍耍小性子就能揭过的,这只是一个起到临时拖延效果的插曲而已。云湄一面佯装挂火,一面冥思苦想,二人斗气间一路行至章仪台的九曲游廊里,也是云湄运气上佳,迎面恰巧就来了个替她解局的菩萨。
只见鸣阳郡主见她终于出现,三两步便挨了过来,拉着她的手上下检视,这才吁出一口气,不无尴尬地凑在她耳畔一迭声道:“对不起,牵累你了吧?唉,都赖我,早知道把他引远点儿了,没得你这琉璃人儿瞧了,这般害怕。你吓得躲哪儿去了?没跟人告状吧?千万别!他一手遮天……”
云湄听她说着,经纬万端的脑子即刻便转得活泛了。先前她循着贝笛之音朝偏僻之处走时,曾路过一处**,隐隐瞥见仪仗太子与什么人在里头拉扯,这类秘辛云湄自然不想沾惹,在太子身影遮蔽之下的女子即将转过脸来与她视线交汇时,露出讶然的神色,紧走几步,略过了他们。
没承想鸣阳郡主毫无城府,不觉得她那是在避难,反而生怕她替她担心,会寻求旁人的帮助,来搅扰太子的好事,从而惹怒太子。
云湄当机立断,露出后怕的表情,抬手摸了摸鸣阳郡主的侧脸,欲言又止道:“我还好,倒是你……”
她知道许问涯这类习武之人耳力过人,鸣阳郡主又是个清亮的大嗓门,纵是压低声音,也定然能被他听去,于是便如此将计就计。
提起太子,鸣阳郡主眉头狠折,显见地不待见那人,只敷衍道:“我是许家妇,他不敢过火,刚才还差点被我扇了一个巴掌。”不过太子的耐性只对她,不对旁人,是以她有些担心云湄。
调过视线来,陡然看见旁侧站着的许问涯,鸣阳郡主这才反应过来,云湄早都不是什么江陵宋府的三姑娘了,她现而今有许问涯的庇护,哪里又需要她来操心。
当即把云湄的手塞进许问涯手心,讪讪道:“瞧我这毛毛躁躁的,实在让你们夫妻见笑了。”
许问涯方才一直不发一言,安静站在一侧,视线在她们之间流转,记起上回自己情不自禁以丝绦绑缚妻子的双手,给她摁在石壁上的情状。妻子事后的嗔怪是“怪吓人的”,而太子对四嫂执念至深,场面只会更加激烈,妻子不经意间撞破,害怕至此,无头苍蝇一般乱走乱撞,这才走至偏僻的宫禁边沿处,似乎也情有可原。
太子与鸣阳郡主之间的纠缠,连他四哥也不曾获悉,是以方才妻子面对他的探问,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不明说此事,乃是她们妯娌情深,有意替对方遮掩难以启齿的窘事。
此前因后果,听起来真是合情合理呢。
许问涯面上不显,只顺势揽过云湄的腰,令她与自己站近,才侧首关心了一句鸣阳郡主的安危:“方才四嫂被谁为难了?”
鸣阳郡主睁眼说瞎话:“什么?谁敢为难我?”
这些事,她连丈夫都不曾吐露,便是不愿夫君与旧婿对上,后者还是母后失势,仍能够大摇大摆出入宫禁的一国储君。太子不丢脸,她还丢脸呢。
这是她的意愿,许问涯不会没眼力见地去主动戳破。他是弈王信重的暗刀,对于太子和宪王的秘事,有一桩算一桩,他自然都如数家珍,今日一见,太子愈发疯魔,竟敢在游人如织的章仪台做出这种事,这国之储君,当真是形同作废了。
许问涯想,再嫁,便是别家妇,别人的女人,着实没有去纠缠必要——这不是甘做第三者么?不光跌份,还叨扰人家与新夫君的浓情蜜意,非君子所为。
因着太子的执拗,他与鸣阳郡主之间原先留存的最后一分体面,也被撕扯脱落了。许问涯想到父亲与生母,他们之间的纠扯,亦是鲜明的前车之鉴,太子……别不是要步他们的后尘。
思及此,许问涯将云湄的手托在掌心,凝视着她关节处被紧握出来的红痕,生出一些后怕之感。不得不承认,有
时候,他油然流露出的状态,跟父亲没什么两样,这实在是他不愿看到的。他甚至不敢细究,只静默地翻转着她的五指,脸上神情莫测,半晌,才启唇问:“还疼么?”
“合着我方才与郎君说的话,郎君一句都没在听呢?”云湄抬起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郎君在想什么呀?刚才四嫂问咱们,用不用一起回老宅,你老半晌没得反应。我忙说你近来一日万机,干站着也会在脑子里想公事,这才填补了郎君的失礼,将你维护住。”
许问涯如梦初醒,“四嫂呢?”
云湄气道:“已经走啦!她说你怪怪的,从没见过你这般走神。”这话也表达了她的狐疑,恰巧鸣阳郡主替她说出来了,她便借机转述。
许问涯唇畔勉强扬起一弧淡笑,从前不屑扯谎,这回却坦荡不起来,他心里转过的念想,若是朝她吐露,定然会将她吓坏——她可是被绑绑手,都拍着胸脯说“怪吓人的”的娇客。于是当下只能顺着话头说:“还是娘子了解我,我方才,确实在想公事。”
云湄哦了声,“咱们也走吧,还得去一趟明珰楼,转过两天,就是寿宴了。”至于许问涯的异常,在没有实质影响她之前,她不愿多去费神了。兴许真是公务太繁冗呢?从前她在深德院忙得连轴转时,也是这类不大正常的状态,这很寻常不过。许问涯虽则完美,但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塑就,间或犯一阵子的病,她实在能够谅解。
许问涯由她牵着漫步,想头却浑然跟她不在一个维度。耳畔是她对于章仪台那些堂皇楼阁的赞叹,他偶尔应和,却极是心不在焉。目光垂落,她纤细的指尖轻轻牵住他的衣袂,那触碰若即若离,令他无端想起永安寺的和美桥,寓意偕老的五色绳哪怕尽力缠缚,落在无名指上的触感,仍旧缥缈至极,难以捉摸。
按最坏的预想来说,倘若当真事发,他该怎么做?殷鉴不远,他不愿成为第二个父亲。
念头流转,她释然的笑靥在脑海闪回,彼时她蓦地抬手,将松垮套着的五色绳从二人指间脱出,让它乘风渡去。
她说——
“姻缘虽则有天定的因素,但实际多数都是两心相印的人为靠近,不能光看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展现出来的征兆。到底结果如何,都看个人。”
她还说——
“既然缚不住,便放飞吧。”
放飞……许问涯试图去理解与体谅,在即将想开时,眼眸却忽地愈加渊黑。他是父亲的孩子,有些堕落的恶根,仿佛与生俱来、无法摒弃,在他意欲做出抉择时,一股脑地冒出来干扰他原本清明坦荡的神志。
——放走她……凭什么呢?
欺瞒,是他许问涯最不能宽恕的过错。
她既然敢怀揣滔天的秘密靠近他、撩拨他,难道不该就此永生永世地,留在他身边赎罪吗?
第66章 巧饰伪(六十六) 前所未有的深吻随之……
夫妻两个往明珰楼验收头面, 回转今阳时,已是日入的辰光。云湄例行去了一趟许家老祖宗文老太太的院儿里,请她一个昏安。
文老太太已是悬车之年, 垂垂老矣, 身子不大康健, 思绪也时常混沌,但偏偏于嫡系血脉之上, 倒是还留存有年轻时候操持一大家子的觉悟。自打江陵那头把下一代当家主母“宋三”嫁入了许家的门子,文老太太旁的子侄孙女也不顾了, 独独总传云湄说话,柳氏不愿知会的事宜经她来告与, 柳氏有意把持的权柄由她来下放, 三无不时还耳提面命一番开枝散叶的事儿, 总之目标鲜明,不将新晋的当家大娘子培植妥当,她是不甘撒手人寰的。
这不,今日,云湄又被她说了一通子嗣之事。
每每提到此事, 云湄便有些讪讪, 压根无法承诺什么, 只能干巴巴地顾左右而言他。毕竟,她站着这个坑儿多久, 许问涯就多久不会拥有子息。
到底是被催得有些窝心,离开时,她预备去讨许问涯一句话以作挡箭牌,顺带也试试许问涯是怎么想的,省得她往后面对文老太太, 只有臊的份儿。
走至半途,姜姑姑快手快脚打斜刺里跟上来,从袖笼中掏出几封信。云湄垂眼一看,当即认出来了,那信封上的火漆,乃是她表兄乔子惟常用的紫藤图案。
因着表兄性情太清,所以替嫁一事,云湄并未知会过乔子惟。他满以为云湄仍在何老太太的老家,帮何老太太一位即将被吃绝户的外甥女打官司,送信也是往那儿送,再由何老太太安排的心腹牵线,悄悄转到今阳来。
因为个中的辗转太过烦难,是以,乔子惟送五封,云湄才会积攒着,寥寥地回上一封,比之二人从前的联系紧密程度,大幅减弱。
当下,云湄想到清源居有许问涯在,于是找了个偏僻的八角亭,先将近期的信件草草阅览一遍。
其实云湄同乔子惟天南海北,又不在一块儿长大,甚至在各自的生命中缺失了老大一片空白,实际还真没甚话好说的。这些年的来往通信,泰半都多亏了乔子惟单方面的坚持。云湄这厢总是不冷不热,若不是看在乔子惟是自己唯二的亲眷之一,他的母亲曾经又对她多有接济……外加一桩,乔子惟的脸蛋生得很是非凡,不然,云湄其实连那只香囊都懒得给他绣,也并不在乎他的现状。
云湄粗略地看了看这几封信,还是那般洋洋洒洒的大篇幅,细究起来,压根没什么正经事。
乔子惟的笔触,与许问涯大为不同。许问涯报喜不报忧,万事以妻子为先,一封家信十之有九的重点,都在妻子的身上;乔子惟呢,总是琐琐碎碎、事无巨细地朝她倾诉,恨不能把他的全部都一并叫云湄知晓个清白,譬如近期国子监内的人事、晋升上的排挤等,看得云湄莫名联想起自己在偌大一个宋府里摸爬滚打的苦难细节,原本平静的心境,无端也跟着烦闷不少。
唯一一桩算得上值得她侧目的正事,乃是最后一封信上所言的内容。乔子惟落笔写道,他近来的考评连着三甲,荣获了历事的机会,他顺势向上峰请命,希望能往洞庭任职,待得来年开春,便可一切妥当。
云湄这便晓得了,她这阵子老不给他回信,兴许乔子惟以为她在恼他读书慢,生了疏远的念头,不再把他当一个落叶归根的归宿。他这才急着放弃入六部历练的机会,自甘平凡地请缨洞庭。因为他知道,她最后是要回洞庭生活的。他及早在那儿打窝,兴许她才会继续考虑他。
云湄看着看着,眼里漾出零星笑意来,淡得很,有几分不赞成的讥诮意味。这表兄啊,明明比许问涯还要大上几岁,却仍这么毛毛躁躁的,稍微一阵子没搭理他,他自个儿就失张失致了,甚至还意欲舍掉大好的迁升契机。
云湄很不看好。至时候若是地方上经略失利,夫妻两个柴米油盐一有什么过得不舒爽,保不准要翻旧账,赖到她的头上。她不打算盲目相信谁的人品,哪怕这个人是表兄。眼下浓情蜜意,将来正经过起日子来是副什么样儿,谁又能预知得到。
于是云湄当即借了明湘掩在袖笼中的、一般用以随时随地书写手札的笔墨,稀稀落落地给乔子惟回了一封信。信上对他意图中断学业、赴任洞庭一事浑不表态,只说了说杜撰的近况,例行关心了一番表兄身体上的康健,便就此收笔结信,随手交由姜姑姑,托她周转,旋即自行往清源居去了。
路程中隐然传来几声鹰唳,云湄大为生怪,疑心自己听错。这今阳城里大多尽是些雀鸟和老鸹的啼叫,这类清亮的鹰唳,应当唯独郊外才有才是。
云湄不无奇怪地揉了揉耳朵,待得踏进清源居,眼帘随意一抬,下一霎那,便愣在了原地。
只见不远处的窗格子下支起了一架横杆,上头站着一只翅膀耷拉的鹰隼,其皮毛油亮到了诡异的程度,双瞳淡绿,尖喙弯利,一双长翅挥动之下,传出阵阵依约的药香。
云湄对它记忆犹新——
它是客船惊变之际,带领刺客涉江而来的那只药隼!
窗边的年轻公子长身玉立,修长的指骨间或微微错开,抛下几粒吃食。而那药隼,早便失了曾经的赳赳气派,此刻正伏小做低地耸着翅膀,从架子上走来飞去,气势极弱地去叼含那些纷纷扬扬的食料,偶尔小心翼翼地呜咽一声,将脑袋伸至许问涯手掌下,转来转去地祈求他的爱怜,浑然没有半点属于鹰隼的锐利气度,倒像只
被驯服的怂鸡。
“太太回来了?”旁边有丫鬟挎着浣衣木桶路过,见云湄立在院门口,迟迟不迈过门槛,有些疑惑地出声问了一句。
在西窗下的许问涯循声看过来时,明湘亦适当推了推云湄的脊背。
此时此刻,云湄心腔里头仿佛揣了只惊惶的鹿,撞得她连耳畔都是一阵连绵不绝的蜂鸣。
……昨日才见过元狸,她很难不多想!
经明湘悄悄搡了一把,这才恍然记起,客船事发后,许问涯连夜吩咐舵手在羽州就近泊停,又在驿馆之内见了弈王,二人着意调查此事,应当打算以此对付宪王。
和她无关。
袖下险些绞成麻花的手,攥了又松,须臾,云湄提步走入院内,扭头掩饰未能及时归整的神色,垂下眼睛,盯着门槛儿处石缝里生出来的杂草,拿那丫鬟打哈哈道:“你闲时给这儿除除草,近来雨水多,瞧这疯涨的架势,一日不修理,槛儿都快教它淹了。”
丫鬟顺着她指尖所向,抻着脖子瞧了瞧。怪道太太在外头停了那么久的步子,果真一进来,草尖便趁机擦过裙裾,在鲜丽的布料上涂下老长一串儿湿。滑的污痕,多不体面。当下连忙一迭声应喏。
云湄也借机整理好神情,如常地拾级而上,从明堂走进西间,打眼见了那药隼,做出了最符合她身份的反应。
就见她先是冲许问涯十分家常地调笑,“郎君近来闲了,有豢养家畜的空当了?”话语间移近几步,这才蓦地瞧清那鹰隼的真面目似的,起先脸上带着辨认的茫然,随即目光一定,仿佛倏而想起什么,匆忙掩唇退开两步,惊愕得很是语无伦次,“它——它、它不是……那日船上……怎会在郎君这里!”
“娘子别误会,只是被我收用了而已。”许问涯见她惊惶,一个挥手,令那药隼愈加低下脖颈,“已然驯服了。娘子摸摸看?”
云湄一瞧见它就浑身不舒坦,哪里还能产生上手摸的念头,赶忙叠声推拒了。许问涯见状,只得无奈地朝那药隼叹说:“你还真是个没人喜欢的家伙。那你走,走远点,别吓着她。”
那药隼探头探脑睃了睃云湄,淡绿的眼珠子忽闪忽闪,见云湄始终神色不大好,摆明了实在不待见自己,于是只能蔫头耷脑地飞下架子,飞离了她的视野范围,依言把自己藏得远远地。原是往门槛儿外的杂草堆里藏,结果先前那丫鬟请了花匠来除草,这下身形遁无可遁,只好扑扇两下翅膀,憋屈地藏到不远处的槐树树冠里去了。
云湄愣愣看着,不由暗叹了声,心想许问涯究竟拥有何等的驯鹰功夫,早前那般气势无匹的凶兽,令他调|教得跟栅栏里豢养的家禽一般服帖。
“叫它出来亮相,是知会娘子一声,”洞开的窗棂内,许问涯从身后环抱她,下巴亲昵地伏在她肩头,道,“后日的贵妃寿宴,会发生一些事情。不过,娘子至时候只管吃自己的席,断不会牵累到你。”
云湄略略猜到了,又不由唏嘘,元狸也是如此说的。好端端一个整寿筵,成了各方阴谋的酝酿场,还不知是怎般的精彩纷呈。许问涯乃天子近臣,又与弈王私交不浅,随他入宫这两趟,迎面的各色公官,俱都对他毕恭毕敬,可见其运策在手,注定是个风云人物。身为他的妻子,对于这些谋斗波澜,应当要及早做到处之泰然,见怪不怪。
是以,云湄并未大惊小怪,只微微转过脸来,袖下的手牵住他的指头,闷闷地问道:“郎君是要涉险?”
许问涯垂下眼帘,触及她眸中隐含的担忧。涉险……他有些发笑,站在高处,谁人不是时时刻刻在涉险,哪怕微末的一个颦笑,尽皆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也强大惯了,行事之前,做到毫发无伤,是他最为基本的拟擘。是以,嫌少有人这般真情实感地为他感到心焦,记起他也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笨拙得有些可爱了。
许问涯微微收力,圈紧了她,在她颊畔印下轻啄,“你夫君打出生便经方外上仙批命,乃是千年难见的长生久视之相。不必担心我。”
云湄还是没松手,衣袂下的指节勾住他的,紧紧地互相缠绕。许问涯见她不动,疑惑地望了望她,她眸中那缕忧心鲜明地落入他眼睛里,挟着温度,一路印刻进心上。此时此刻,许问涯身体里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这是曾经从未有过的。意随心动,他伸臂将云湄圈揽着调转过来,一掌扶住后腰,单手捧起她的脸,前所未有的深吻随之流利地落了下去。
第67章 巧饰伪(六十七) “娘子愿意给我精进……
云湄起先满以为只是一番点到为止的温存, 是以并不专心,脑子里全是文老太太的催促,想着以什么话术同许问涯提起。
许问涯许是感知到她的分神, 当即托着后腰给人抬起来, 置放在窗沿上, 身后便是一盆西府海棠的造景,云湄的身子被迫倚靠在细细的树干上, 总有一种惹人提心吊胆的悬念,惧怕就此跌落, 只能尽量伸长手臂,愈发抱紧了许问涯的脖子, 双手在他后肩交缠, 仿佛寄生的丝藤, 紧紧将他攀附。
这个吻渐趋深刻,惹得满树海棠落英纷纷,云湄浑身软得靠不住,又被许问涯擒了手腕压好,好险才稳定身形。呼吸尽夺, 恍惚间生出一种不知年月的混沌感, 满世界只剩下他的索取, 声息压迫,将她逼得走投无路, 惟有坦开了承受。半晌,他终于微微撤开,云湄怕自己就此跌出窗外,顺着前倾的姿势趴在他身上,下巴靠着他侧颈, 鼻息咻咻地连绵喷薄。
许问涯意欲给她抱下窗沿,双手一揽,却发现她好似就此被抽走了筋骨,浑身软得半点劲头没有,于是顿住动作,不由轻笑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云湄有气无力地嗔怪,推了推他的臂膀,催促道:“快……把窗掩上。”
原先在院里劳作的丫鬟,其实早便极富眼力见儿地逃开了,便连明湘几个也不见了踪影。
许问涯扫一眼空荡荡的庭院,说:“没人看见。”
云湄有些羞赧,茸茸的脑袋在他脖颈上转了转,回过脸来,伸手指着渐升中天的月轮,“它看得清楚。”
许问涯不以为意,又在她唇上轻印,“我跟自己的娘子亲近,天经地义,有什么值得它审判的?”
云湄双颊弥布霞色,愣了须臾,只好干脆调走话头,“不闹了,我要去湢室沐浴。”她探手拂了拂裙裾,“你看,草叶留下的污浊痕迹还在上头呢。”
二人私底下相处,云湄的手脚从来不必调用,许问涯闻言,直截将她打横抱起,顺势要将人送入湢室,“我替娘子代劳?”
定然不成啊!有了窗下的那番温存,至时候是亦因彼,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吗。
事不过三,他能忍早前临行的那一回,不代表二三回都能以她高兴为主,真刀实剑是迟早的事儿。二人分开这般久,比之早前,有更多情衷要诉,而云湄还没做好迎接潇潇豪雨的
准备。
“我不要。”她当即强调。
“我什么都不做。”许问涯看出她的推拒,便说,“只是娘子体寒,秋冬沐浴,湢室里烘多少炉子,都比不上习武之人传递的一缕真气。”
云湄有些意动,但仍是狐疑地凝视着他。许问涯生出些无奈,“娘子眼中,我成什么人了?”
云湄转念一回想,许问涯确实从未强迫过她。只是梦魇那夜的放纵太过狂烈,给她烙下了鲜明的记忆,这才总是令她退避三舍。可那晚,是她自己先撩拨他的,还信誓旦旦地说不后悔。
思及此,云湄到底有些气弱了,偎在他胸膛里瓮声瓮气地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玩笑话,娘子别当真。”许问涯将她放进浴池中,吻了吻她的秀发,以作安抚。
这事上,许问涯哪里会当真与她置气。她不乐意的根结,不都是他造成的吗。是以,惟有自己精进,不能转而怪她。
云湄的浴水,已由修补咬痕的药浴,换做了养肤的花卉水。衣衫一退,人沉进朱樱色的浴池里,倒是没什么好臊的,反正他什么也看不清。
以免磕碰走火,许问涯没打算多碰她,而是叫了承榴进来伺候贴身的沐洗,自己则坐在浴池边沿的小马杌上,牵过云湄的手,指腹往她手心按压,源源过渡着内力。
承榴见他们眉来眼去的恩爱情状,脸上挂着压也压不下去的傻笑。她们三姑娘,分明与大人仿似并蒂芙蓉一般,也不知道明湘镇日里在愁些什么,当真是杞人忧天!
云湄那厢受用得紧,眼眸闭阖,被热意烘得昏昏欲睡。许问涯一回来,她渐冻的四肢百骸,尽皆舒张开了。及到被人裹着寝衣抱起,她才恍然睁开眼睛,视野迷蒙,全是困倦的泪水。朦朦胧胧间经人放入了床的里侧,幔帐随之掩下来,其上刺绣的百子图,在她模糊的眼帘里憧憧晃漾。
云湄见了,这才陡然想起文老太太耳提面命的催促来。于是一时间强捱着没睡过去,待得许问涯沐浴毕,在脚榻上褪鞋时,艰难翻过去拉了拉他的手,早前想好的酝酿与铺垫,也因为浓厚的倦意而烟消云散,她堪称梦游似的说:“郎君膝下尚无子息,是怎么打算的?”
她这话突兀,联系昏昏的床帐,温馨的氛围,很容易令人想歪。许问涯不由辗然,挥灭长径灯台上的烛火,翻入锦被,睡得离她极近,不乏好笑地刮着她细细的鼻梁问:“娘子在梦呓吗?方才推三阻四,现下怎么又催促起来了。”
云湄困极了,一有什么依傍,便下意识地凑近,就这么顺势往他掌心睡去。精巧的娇靥落在五指之内,纤长的羽睫在他虎口纷然扇动,闹得许问涯一路痒到了心上。她呢,自行睡自己的,半晌才意识到话题仍未结束,睁开迷蒙的水眸,呢喃着接了句:“郎君说一辈子只我一个,我责任甚大,可不得操心些吗。”
云湄怕许问涯也跟文老太太似的,成亲没多久便如此这般着急忙慌,若是打量她肚腹中一直没甚动静,遍请名医来瞧症结怎么办?那可就坏了!太康明医拍胸脯保证寻常医工诊不出什么端倪,但以许问涯的人际,寻来找去,弄来位比太康明医道行还深的医生,怎么收场?
倘若许问涯短期内不操心子嗣之事,她才能够犯不着提心吊胆,毕竟半年一年的,早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这厢混混沌沌地思虑着,许问涯倒也因她的话受了提点,一时沉吟下来。
孩子……
这老宅上下人尽皆知,当年许大老爷便是用一个孩子留住了意欲改嫁的柳氏。但那孩子最终便成了死胎,随许问涯的生母一块儿过了身。
许问涯脑中流淌过这些晦暗的因果,有些念头隐隐冒出来,又被及时按捺。她还在等待他的回复,于是他只问:“嫂嫂们膝下的那些小家伙,娘子瞧了喜欢吗?”
云湄自认是个淡薄利己的人,对于这些,她没办法打包票。她觉得,哪怕是自己的骨肉,她恐怕都不见得会有多喜欢罢。
当下只能敷衍含混地道:“像郎君的,我都会喜欢。”
可哪怕有这句话,她适才那好一良晌的沉默,都已然令许问涯领受了她的意思。他将她如往常一般揽入怀中,轻轻抚摩发顶,道:“你还小。”
云湄偎在他肩颈里,听了这话,细微的笑声依约传出来,“前日请安的时候,我见府上的九郎来给老太太斟茶,报喜说房中贵妾有孕,我打听了一耳朵,那竟是他第三个孩子了。郎君去岁及冠,这九郎比郎君小了两岁,房里甚是繁茂,也无怪乎老太太总是为咱们发急。不过郎君不急,那我也松散了。”
许问涯听了,捧起她的脸,问:“莫不是有人说娘子闲话了?”
云湄觉得他大惊小怪,但转念一想,都是关心所致,于是语调放柔:“自婆母一事后,这个家里谁还敢说你许七媳妇的闲话?再说了,想嚼舌根也师出无名啊,郎君一成婚便外出公干这么久,我难道能为无米之炊?”
这话说出来,其实有些羞人,云湄只当自己太困,这才致使口没遮拦,当即红着脸拉了拉被褥,兜头盖上了。少顷,枕着的胸膛传来隐笑的震颤,她也臊得不敢管了。
***
这般相安无事过了一夜,翌日,丫鬟们将明珰楼带回来的头面整理完毕,一套套连串儿地按时令和颜色罗列出来,教云湄自行挑选明日入宫赴宴所佩。
早先许问涯订购之前,询问过她的偏好,云湄想着宋浸情少有佩戴首饰的时候,也不知她喜欢什么类型的,于是有意不表露,说得模棱两可。
没承想许问涯干脆一样给她来了一套,这一排排架子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各色式样应有尽有,处处可见累丝镂银,价值连城的材料上,俱都配以顶好的工艺。
都可以就地行商坐贾,开个珠宝铺子了。
云湄挑来挑去,觉得无论那一套都太过惹眼,遂走去明画堂里与许问涯商量。许问涯一面落笔作绘,一面说:“惹眼?娘子是没瞧见那些赴宴的命妇,一个个夸张妆点,争奇斗艳,才不管是谁人主场。我许问涯的妻子,怎能从打扮上逊色给旁人?”
云湄拿他无法,又想说让他少破费,可张了张口,到底也没能说出来。毕竟,他花钱素来一掷千金,倒也不是苦了自己,独独给媳妇儿,他自个儿也穿得叮里哐啷,便连一条发带都贵不可言。自打云湄接手金串上那些庄子的账面后,也没甚立场好劝了,毕竟再是滔天的财帛,对于许问涯来说,都着实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她只得退出来,才撤了几步,赫然发现他画作之中的玄机,脸噌地一下红了个透,不可置信走近了打量,见画案旁摊开一卷避火图,而许问涯正在条分缕析地依照着它执笔绘制,似是在认真习学。
“郎君你、你……”云湄见他拿出了研学的架势,脸上不见半点异色,倒显得她的大惊小怪太过迂腐。
许问涯收笔,咬住笔杆,侧头看了看画作。见身旁久无动静,他这才回眸看她,俊美无俦的脸上微微绽出一个笑:“大有成果。”
他漆黑的瞳眸里仿佛带着钩子,看得云湄脑中浪潮迭起,闪回昨日海棠树下的深吻,还有新婚夜、梦魇那晚、甚至是钟清坊临行那夜的克制厮磨,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半晌,云湄陡然止住思绪,纤细的十指不安地揪着裙摆,余光见天色不早,生怕他一时兴起,身体力行地效仿画卷之上那些胆大泼天的动作,眼睫扑闪地抬眸看他,巴掌大的脸上渲满飞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像是撞破了什么秘辛,偏偏事主还坦坦荡荡,反而闹得她进退失据,只好杵在那儿一言不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娘子愿意给我精进的时间,我又怎能毫无建树?”许问涯莞尔,轻声对她道,“今晚不是时候,明天还要赶早赴宴。后日晚上——”他衔着笔管走近,笔端的毛锋似有若无擦过云湄的脸颊,“娘子可否给我一个机会呢?”
第68章 巧饰伪(六十八) 心旌神摇。
这晚, 夫妻二人乘车在钟清坊下榻,预备翌日入宫赴宴。万贵妃整寿筵的声势鼓张得甚烈,皇帝宠极, 着意为她大办, 竟闹得颇有些万国来朝的意思。若是延捱入京, 或恐不便,莫如提前一日落榻钟清坊, 第二天一早打昌华门入禁庭,免于挤攘。
这夜照旧相安无事。只是云湄想起白日里毛锋划过肌肤的新奇触感, 也不知哪里不舒坦,调整了半晌的姿势, 都没能放心安睡。许问涯只当她是寒冷所致, 将她搂揽住, 待要安抚,却乍见她双颊泛红,好似初春枝梢的樱,密匝匝的长睫忽闪,有些不安模样。
许问涯关怀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云湄很是不自在, 挣扎了良晌, 纠结之下还是启唇, 按捺着胸腔之中乱撞的忐忑之意,细声问道:“那避火图上所绘, 郎君不会当真照做吧?”她可是看见图上的毛笔……往……
原是在忧心这回事。许问涯听罢,勾了云湄一缕丝滑的发丝,缠绵地在指节上轻绕着,“娘子说的是哪一幅?”
……什么意思?
难不成全数要做?
偏偏许问涯口吻坦荡,不像是难以启齿的床笫情味, 倒像是治学一般寻常,独留云湄一人又羞又窘,瞠着眸子愕然半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终干脆扭过身去,不想再搭理他了。
随着云湄的动作,缠绕在许问涯指骨之间的那缕青丝即刻脱离,滑溜溜地落去了被面上。分明是一件再细微不过的小事,可许问涯见状,却笑意微滞。
他凝视着空荡荡的手指,莫名想起和美桥上脱手而去的五色丝线,当即默了默。
许问涯翻过身体,随后伸手,强行将云湄整个人都捞进了怀里,鼻端闻见她馨香的发顶,这才安逸许多。
***
翌日一早,云湄被许问涯点缀得珠光宝气,与他惯来的穿着一般耀眼。夫妻两个站在一块儿金光炅炅,比夏令的日头还要灼目。
云湄早便发觉,虽然许问涯看起来偏爱花里胡哨的配饰,但实则并不显得俗气,搭配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是以,当下无话可说。
只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分明合该欢喜的良辰吉日,钦天监也早都瞧好了老爷儿的动向,偏偏事到临头,它倏而不亮相了。云湄登舆之前,抬眸望了眼天际,那儿油云翻涌,隐然游走着忽明忽暗的电蛇,瞧起来有一场豪雨要落。
车辘辚辚,到得昌华门外,果真淅沥飘起雨丝来,渐次转急,由罡风一刮,斜刺里突兀浇淋,闹得云湄下车时,甚至还不幸被濡湿了裙裾。
整寿筵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按照预先擘画的流程,宾客一至,先被延入章仪台围绕的青怡湖,伴着湖畔设下的戏台落座,品茗观剧,自行酬酢,及到晚边儿人齐了,才移步章仪台主楼,正式入内共庆贵妃大寿。
豪雨一泼,全数打乱。好在到底是大型宫宴,承办的衙门自有稳得住阵脚的道行,临时将咿呀唱戏的台子尽数迁到了章仪台内那九曲十八弯的宽绰廊道旁,络绎而至的宾客围绕阑干落座,因着章仪台实在构建得金碧辉煌,各处回廊游廊都尽皆精雕细琢,倒不显得寒碜。
许问涯是贵人,他的妻子亦是一品命妇,自然不会如此慢待,二人一到场,便被延入了章仪台内的花落阁上。这儿尽是些高官显宦,倘若不欲交际,窗棂一开,底下就是回廊圈出来的各处戏台子,临窗烹上一壶茶,伴着外头的湿风与内里的温炉,也别有一番意趣。
云湄暂且没瞧见认识的人,倒是有蛮多命妇主动上前与她套近乎,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这都是官眷该有的酬酢,她不可推诿,闹得她整个上午连轴转,口干舌燥累得慌。好在后续瞧见了何冬涟、鸣阳郡主等人,便借叙旧的由头,关进了雅阁子里,到底清净了许多。
鸣阳郡主打趣她:“京官之妻着实不大一样,像我都没人搭理。能者多劳呀。”
说者大喇喇,却令听者犯了难,鸣阳郡主这话,其实不大好接。她的丈夫许四郎并非普通的地方州府小官,乃是只待期满,便能即刻回京入六部观政、继而供职的权官预备役。那些人之所以不好上来与她亲近,主要还是因着她原先的婆母地位一落千丈,中宫如同架空,而今儿又是其劲敌万贵妃的寿宴,各人眼观鼻、鼻观心,自然不会主动搅进这场胜负未定、悬而未决的迷局。
何冬涟是大儒之女,府上人丁来往,是以虽为闺阁女眷,但也对这些动向耳濡目染,当下听出不对,忙开腔解围,一面替二人斟茶,一面道:“累着了吧?先呷口茶润润嗓子。”
云湄想起那日元狸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当下只笑笑,接过茶盏浅啜,目光却始终穿过漏窗,看向主楼的方位。
万贵妃适才被宫人引进了那儿。
元狸什么时候会有行动呢?
非露天的场地,他如何能进出自如?
雅间外头,许问涯正在探听妻子的去向。忽有一位副手快步上前,附耳说:“钦天监的刘大人没能预测好气象,被万贵妃几句话下了狱。”
许问涯眉梢一挑,“开国元年的几场疫病,俱都是刘大人推算出来的,这可不是一般的功臣。现而今为了一场雨,贵妃就给他治了罪?”
副手道:“皇上很不高兴,但按捺着并未发作。”
许问涯微微辗然,“我会递个好由头,让他发作出来的。”
副手颔首道:“那只药鹰已经妥善运进宫里来了。”
***
及到午时,却是兀地云销雨霁,一些露天的场子终于得以启用——譬如章仪台南面的打熬场,不少憋闷了一早上的贵公子聚众斗起了马逑、步打球、投壶等。横竖未到晚边的正宴,许问涯闲来无事,移步打熬场,一入内便频繁摘冠,闹得不少人哀声连连。
云湄见天放了晴,想起元狸,颇有些不安,是以,是跟随许问涯一块儿来的。见状,云湄很有些不好意思,便抬手指向鲜少有人涉足的项目,“要不郎君去那头吧,别扫了他们年轻小郎子的兴。”
许问涯把赢回来的彩头全数献给妻子,听闻此言,仍只是毫不避讳地莞尔道:“我这是在给他们增加斗志,总是不上不下的,有什么玩头。”
周遭的小郎君们敢怒不敢言,对这位样样拔尖的藻鉴公子又是敬佩又是忌恨。
云湄跟许问涯站在一处,感受着这些鲜明的凝视,心里也莫名有些与有荣焉。原来太过优越,是这种飘然云端的感受,难怪许问涯是这种性子呢。他还算内敛的,若是换做旁人,估摸着早狂到天上去了。
但毕竟妻子发话,许问涯还是顺了她的意,移步她指定的场地,发现这儿正在举行蒙眼射箭,活靶子下设了机括,不住地前后左右飘移,因其着实难如登天,是以少有人来这里寻不快活,自损兴头。
在打熬场,许问涯那双万事简单的笑眼极其招人恨,云湄于是亲自接过蒙眼的丝绸,往台阶上站了两格,招手示意许问涯靠近,指节压着玄色丝绸两端,往许问涯双眼处覆盖。
这个高度,许问涯与她平视,她毫不犹豫将丝绸蒙上来,把他的视野尽皆侵占,令许问涯一时间只能感受到纤细的玉指似有若无地拂过耳畔,绕去他脑后,灵巧地打着结。
目光被蒙蔽,感官便尽数放大。许问涯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
云湄那厢则是心无旁骛,只尽量仔细替他系紧带子,末了,又牵着他入场,将台子上置放着的弓捧下来,合着箭箙之中拿出来的羽箭,一块儿递给他。
因着目不能视,许问涯似乎很是摸不太准,探手触碰在云湄手背,接着,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实在摸不明白,他的指尖倏而滑入她的指缝,险些十指相扣。
云湄的五指缩了缩,抬眼,恰巧清风过耳,拂动他鬓边的青丝,与脑后垂落的丝绸末端交缠在一起。这一霎那,他唇畔微勾,也不顾身后判官小心翼翼的询问与催促,一双眼始终“看”着她,顺势将十指与她交扣,流连少顷才松开,接过她手中的物什,转过脸去,凝神听风辨位,抬起手中弓箭,对准极远处不断移动的靶子。
“咻——”
箭镞挑着一星凝聚的灼目白光,铮然脱弦,看客压根没反应过来,它已深深扎入只有绿豆大小的靶心。
正中十环!
看棚处登时爆发满堂喝彩,便连周遭不明所以的看客亦然围拢过来,探头探脑,口耳相传。
哪怕许问涯移步至这偏僻的一隅,随意一箭,风头还是轻松盖过了那些寻常项目里洒热汗的郎子。
云湄方才怕影响许问涯施为,退得远远的,哪知许问涯在这满场的喧嚣鼓噪之中,仍旧不偏不倚地转头“看”向了她,冲迎上来的判官道:“烦请将彩头献予我家
娘子。”
云湄在原地定了定,这一刻,实在难以遏制地感到心旌神摇。许问涯已然走到了她旁侧,微微倾身,长指点了点眼上覆盖的丝绸,“我目不能视,只能来求娘子代劳了。”
不少人闻声而至,听了个中始末,尽皆看向这一隅。云湄承受着这些或艳羡或钦佩的热烈注视,心下有些羞恼,明明许问涯有蒙眼自如的道行,非要刻意如此。但人被架了起来,只好伸手替他解开,那双灿若曜石的黑眸便像被蒙蔽之前的那一瞬间,一取下来便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云湄的脸颊早都红了个透。毕竟她干的勾当,实在不适合拿到台面上来大肆声张。这无疑时刻提醒着她,许问涯并不属于她。那些人投以的注目,只会令她感到天大的不自在。
她接过彩头,将玄色丝绸递给判官,转过脸看向许问涯时,不乏自嘲地想,倘或有朝一日,许问涯知晓她只是个奴籍在身的婢女,对于今日的举动,一定十分恼羞和后悔,兴许还会因此记恨她一辈子,追剿到天涯海角也不无可能。
她这厢心惊肉跳地想来想去,许问涯却探手与她十指交扣,那力道莫名紧得很,待得云湄回神瞧过去,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常,不见半点异色,只是对她笑道:“时候不早了,娘子与我回花落阁待诏吧。”
云湄怕疼,下意识挣了下。
却没能挣脱。
第69章 巧饰伪(六十九) 许问涯黑化进度90……
华灯初上, 主家与宾客皆移步章仪台主楼,伴着声声丝竹,依序次第落座。
许问涯的席面比之一些皇胄还要高等, 恰坐在万贵妃所育的宪王身旁。
云湄好奇瞧了一眼, 只见宪王一身亲王衣冠, 其华容丽表肖似生母,是位十足十的秾艳美人, 可惜眼下青影、眸中浑浊,竟带有些类似其父的纵欲之色。人坐在那儿, 无端显出几分焦躁之意来,好端端一位体面亲王, 却仿佛一头心火浮荡的兽, 跟坐不住似的。
听闻他今日上场打马逑, 手脚不知轻重,伤了一位年迈重臣的老来子,尔后拒不致歉,反狂妄道“堂堂男儿,怎娇养得跟姑娘似的”, 气得老臣带着儿子拂袖离去, 竟连晚边的贵妃寿宴也不再到场。
前有刘大人下狱, 后有一代宗臣之子大受冒犯,及到晚宴开席, 皇帝连笑都强撑不出来了,招呼各位自便后,便兴致缺缺地捏着酒盅观看歌舞,视线却飘飘忽忽,似谁也没看。万贵妃为他斟酒, 他广袖一拂,格开了她的手。
恰逢耶泪贵嫔姗姗来迟,跨门槛儿的时候,也不知是宫娥未能搀扶妥当还是怎地,竟小小趔趄了一下,皇帝登时拍膝而起,亲自上前将人搀稳,随即上下检视,仿佛生怕出什么岔子。
耶泪贵嫔则抚摩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亦是有惊无险的模样,面上虽则温柔安慰着皇帝,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嗔怪地打量着适才那位延她入内的宫女。
皇帝视线一错,锐利地剜了一眼那位宫女,后者则抖抖瑟瑟地退下了。
皇帝心中踅摸,八成又是贵妃借着中宫的手令,安插在贵嫔身边的。听起来蠢笨得很、极易暴露,但放在经年以来跋扈惯了的万贵妃身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万贵妃见状,放在琉璃长壶壶身的五指顿时攥紧,见那狐媚子洋佬又在发力,且还是在她的整寿筵上,实在气得咬牙,又想到耶泪贵嫔争气的肚皮,愈发肝火熊熊,只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来遏制沸腾的怒气。
许问涯不动神色地观察着这暗流涌动的一切。
倒是落座在他不远处的宪王,始终盯着他与云湄这厢瞧,见他们夫妻恩爱、颇有琴瑟和鸣之势,只觉浑身都不是滋味。
宪王早年遭人暗算,流落山野,为山寺之中祈福的李千音所救,从此对这位侄女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照,哪怕其父弈王总暗地里给他使绊子,他也纤毫不曾迁怒李千音。
彼时李千音年幼,尚不分明党派倾轧之事,待得稍大,便在弈王半遮半掩的透露之下,隐约获悉当年宪王遭逢的暗算,大概率出自她父亲之手——若不是那些杀手认出了自家小姐,不然连带着她也要一起命丧黄泉。李千音毕竟是王女,政治素养乃是与生俱来,深知不能够以她对王叔的孺慕小情来干扰大局,一时间愕然与愧疚交织,于是此后对王叔敬而远之,叔侄二人便因了李千音的刻意疏离,如此渐行渐远。
但宪王却仍旧十分关注她的动向。
待得李千音情窦初开,对许问涯展现出绵绵仰慕,第一个不乐意的便是宪王,也不知是心觉优越如许问涯都配不上他的侄女,还是如何,总而言之,他对许问涯很是不喜。
宪王堂皇地将这份不喜,归在许问涯是弈王的奥援上。因这层关系,他合该讨厌许问涯,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许问涯并没将他的侄女娶走,但瞧见远处的李千音频频看向这一隅,宪王只觉通身都不舒泰起来。他一怒,便跟他娘如出一辙般压不住,非得找事儿,来宣泄一番。于是待得异邦进献的舞姬在堂下献罢了舞,自然而然走到各位官人身旁斟酒服侍的当口,倏而冲许问涯道:“这些美姬,乃是平景王庭的王子精挑细选出来的,藻鉴公子身为咱们大蔚的脸膛儿,可不能扫人家的兴啊。”
那些美人儿自然是有眼力见的,虽然垂涎许问涯的姿色与落座高位的权势,但他身旁早有出入成双的正室,又兼肉眼可见的宠爱非常,哪里又会主动去碰壁结仇。可当下听了大蔚亲王的撺掇,某些舞姬便开始有些踟蹰了,思忖着能不能借机上前讨个垂青。
原本好好吃着席的云湄,顿时心情复杂起来。
许问涯不属于她,但不代表有人踩到她脸上来时,她还要毫无反应。抛开那些若有似无的私情,眼下,她是江陵宋府的宋浸情,太过唯诺,会堕了家风。
她放下玉箸,纤秀的黛眉微微拧起,做出不解的样子,看向了宪王。她知道,不用她开口,许问涯自会有动作。
果然,许问涯原本亲手拿蟹八件替云湄拆蟹,这会儿慢条斯理以帕子擦净了长指,都没给宪王一个正脸,只淡声说:“臣早便与夫人发过愿,今生只她一个,这是臣的家事,不多提。”他眼帘微撩,看向掖门处提裙入内的高挑女子,语调里含了几分笑,“倒是殿下自己,河东黄氏的长女四下盘桓都未能寻到殿下,这便是殿下待未来妻子的态度吗?臣听闻黄公爱女,若是令他知晓,其千金不远千里赶赴寿宴,却受了这般莫大的冷待……”
宪王听了,果真额角狠狠一跳。他谁都敢轻狂慢待,但此河东黄姓门阀手握重兵,乃是他极大的助力,他虽对那母老虎不喜,可万不敢在明面上刻意忽视……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蒙蔽视听,才令他一整日都不曾获悉未婚妻挟着怒火,始终寻他不得。
他当即循着许问涯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位明艳高挑的女郎对他怒目而视,抬起指头隔空狠狠点了一下他,旋即忿忿甩袖,转瞬离开了。
宪王愕然回望,就见许问涯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看着他。他拍案而起,欲要当堂发作,可视野内的未婚妻渐行渐远,再耽搁不得,只好磋着后槽牙,拿阴鸷含怒的目光钉了一眼许问涯,提步追去了。
途径掖门旁的一处席案,那儿案后无人,却有宦官服侍,一杯接一杯地斟酒布菜,案头甚至焚了香,还有仙道一面念经,一面仔细拿麈尾扫着并
不存在的尘灰。
一个野种,也值得在他母妃的寿宴上受到这般恭拜!宪王简直愈加迁怒,路过之时广袖扬起,扫得那桌案上的美馔珍馐零落一地,酒液将席下铺陈着的波斯地毯渐次渲染得愈加鲜妍,侍立在旁的宦官与仙道见状齐齐色变,纷纷扭头看向主位的皇帝,两股战战,险些因此跪下。
皇帝面沉如水。
便连自来嚣张的万贵妃亦然花容失色,搽得猩红的双唇战栗不止,半晌支支吾吾吐出一句:“陛下,廉儿他、他定不是有意的……”
她深刻知晓九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不然当年也不会妒到千里追捕,将其母子关起来狠狠磋磨。皇帝与那些乌越国的女子荒唐这么些年,却不曾轻易予她们子嗣傍身,唯一一个血脉,可只有九皇子。
九皇子的生母与当年那位来自毒林的美人形似双胎,最受皇帝钟爱,宠溺到了明知人家研制出了焕发他体内毒蛊的引子,还仍要强留的地步。
万贵妃恨极,却从来不敢在明面上这般发难,宪王也被她耳提面命,万莫犯父皇的这个忌讳。谁知道儿子今日吃错了什么火药,竟撒起这般要命的癔症来!
皇帝冰冷哼笑,“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万贵妃冷汗涔涔。
幸而圣容有帘幕相隔,不至于令所有人侧目。歌舞靡靡,隔绝一切插曲。
可云湄坐得近,又因宪王的挑衅而始终对他投以注目,自然发现了异样。现下,云湄眼神复杂地睇着那面桌案,看着看着,倏而就泛出一股反胃之感来,赶忙掩住唇,偏过了脸。许问涯及时扶住她的肩头,“娘子不舒服?”
云湄哪能知会他实情,只能佯作懵然不知的样子,道:“没有,只是厅里酒气烈烈,有些闷罢了。”除了因皇帝的惺惺作态而恶心,云湄也发觉自己近来很容易鼻衄,反胃便是其前兆。
——难不成是治暗伤的药太补了?
可是太康明医并未提到过这些副反应啊。
云湄有些害怕在宫宴上失态,好在她掩住人中的指节处并未传来湿润的触感。
“喝完这盅酒,就能移步章仪台最高处的观星轩了,那儿场地开阔……”许问涯道,“要不我先带娘子出去?”
今夜他本就要发遭人恨的难,云湄并不想令他更加打眼,体谅道:“不必,也就一时半刻的功夫而已。”
酒过三巡,各人贺礼献毕,礼官依照流程请宾客参览章仪台的最顶尖处,登高观星。皇帝设下的一场为寿宴收尾的焰火,便在那儿绽放。
可皇帝早没了初时为爱妃庆寿的心思,也不去搀冠冕繁重的万贵妃起身,待得万贵妃扶着摇坠的步摇堪堪起身,皇帝早便自行阔步走了。
万贵妃头一次遭受到如此鲜明的冷落,又想起儿子今夜的莽撞与做作,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之感来。但她不敢多想,拂着裙裾,在宫女的搀扶下追了上去。
皇帝与贵妃先行,客人们落后,泰半都还没起身。远处传来声声喧闹,云湄顺着望过去,注意到厅堂之内的山水屏风后设有雅席,似乎是一些诗人墨士之类的落座在那儿。倒也不奇,这般空前盛宴,自有御用骚客为此赋诗,以求口口相传。
可云湄的瞳孔还是微微缩了一下。
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撤着场子,待得屏风挪移,云湄发觉,她的表兄赫然在列,也恰好望了过来,与她视线交汇。
云湄心虚极了,赶忙挪开视线。
乔子惟只见过这位宋府三小姐于幕篱的遮掩之下投来的匆匆一瞥,眼下瞧见真容,显然失态异常,一时盯着别人家的妻子目不转睛。同窗不明所以,见他久久不动,抱着文房扯了扯他,“该去观星轩了,快走,抢个好位置。”
对于这场宫宴,许问涯提前摸排过一切,早便知晓那姓乔的也在场。只是没承想,此人胆大包天,竟这般肆无忌惮。
许问涯见状,唇畔噙起一抹凉笑,倏而对云湄说:“娘子,我想吃葡萄。”
云湄闻言很有些意外。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有什么都是他紧着她,许问涯可以说是从来没有使唤过她,旁人妻子需要做的侍膳、更衣、沐浴等,一样都不必她来代劳。云湄今日见到别的臣妻频频对丈夫嘘寒问暖、布菜拆蟹,而她自个儿则吃着许问涯亲手剔出来的蟹肉,还有些不好意思。
虽则意外,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她确实做得不太够,夫妻感情一事,要有来有回才长久,至少她不能给宋浸情添一个惫懒于侍奉夫君的担子。余光见到远处的许四郎与鸣阳郡主在互喂鲜果,云湄恍然明白过来,原是许问涯羡慕哥哥了,手上剥葡萄的动作愈发殷勤,末了,还依葫芦画瓢地将水淋淋的果肉喂至许问涯唇畔。
许问涯倾身,将她呈递的葡萄衔入口中,含着锐色的目光却始终盯着乔子惟。
那厢乔子惟被同窗拉扯,回过神来,颇有些如梦初醒的架势,默默将自己的纸笔收拢入算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蒙在鼓里的云湄还待要剥,却被许问涯及时覆住了她的手,不用宫婢上前伺候,亲手拿帕子细致地将妻子沾惹果汁的手指擦净,语调柔软:“走了,娘子。”
因着缓育丸的效力,云湄始终体寒,将双手从斗篷里伸出来剥葡萄的功夫,纤纤玉指早已冻得发了僵,显得苍白无比。许问涯凝目看着,搀她起身,云湄理着裙摆,借力顺势站直,却意外感受到包裹在她五指上的手温暖发热——许问涯又在调动不要银子的内力了。
她不由失笑,“郎君不心疼吗?”
许问涯道:“自然要先心疼自家娘子啊。”
真气没了可以再蓄,妻子没了却是不大好办。
他总认为倘若他再对她好一些,有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东西,便可以一直埋藏地底。
至少赌一赌她的良心,让她不舍得令那些破土而出,搅扰局面。
***
这观星轩,营建得颇有些拔地千仞的架势。因着轩内限制,零散的宾客止步山腰,贵客们却可以乘着吊梯攀至绝顶,下俯瞰壮丽山河,上观览星汉焰火。
有元狸的知会在先,云湄实在放不开心境,来欣赏这绚烂的纷华。她又是惧怕他牵连她,又是害怕他就此死了,无情的漠然之中隐含一丝担忧,这份矛盾致使她坐立不安,哪里来的心思去赏鉴当下的流景与风光。
脑中正转过万端经纬,便兀地听闻一声碎裂之响,旁人怕是因其掩在砰砰绽放的火树银花里,都不曾注意到,却令悬吊着心的云湄遽然望去,见是太子看见鸣阳与夫君恩爱,活活捏碎了手中扳指。
云湄摇摇头,浅浅吁出一口气,却仍旧忐忐忑忑。
许问涯与她挨得近,又对她颇为关照,发觉了她的异常。
云湄凝视着绽放正酣的烟花,强颜欢笑道:“高处不胜寒,有些冷而已。”
许问涯紧紧握着她的手,源源热意在接触之中传递。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侧脸。
——只是冷吗?
她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反常。
月上中天,千里明照,蟾色与焰光交相辉映。这一场盛大的烟花笼罩下,无数人各怀心思。
……
两炷香后,焰火的燃放已至尾声,云湄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皇帝与万贵妃已然先行乘梯下山,一旦入得禁军拱卫的森严宫闱,再是翻天的手段,也难以施展,兴许元狸那厢出了什么岔子也不一定。
注意到许问涯的谛视,云湄脑子飞转,正想着应对之言。恰在此时,却是变故陡生——
一阵怪风袭来,致使缓缓
运转的吊梯剧烈摇晃,左右侍立的内宦们匆忙冲轩内喊话,令枢纽旁操纵机关的侍者停止动作。置身吊梯正中的皇帝却眉宇深蹙,无数次悍战沙场的经验令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杀意,他双手快若闪电,立时解下腰间佩剑,奈何还是晚了,长剑铮然出鞘之际,那阵怪风已然急速掠过了他与身侧贵妃的面门。
伴随着万贵妃一道极其凄厉的痛叫,蓬蓬鲜血淅沥洒下,些许飞溅至身旁女官的面颊,那女官骇然循迹一看,捂着唇惊愕退开两步——万贵妃毁容了!
而皇帝则觉一缕奇异的幽香钻入鼻腔,若即若离,转瞬即逝,兴许是贵妃身上的脂粉气随夜风扑鼻,又仿佛只是他一个恍惚间的错觉,实在难以捉摸。
这一切,只发生在指顾之间。那阵怪风抽身极快,待得众人回过神来,吊梯又平稳如常。
若非万贵妃的尖叫撕破了夜空,一切似乎根本不曾发生,快得在场之人难以觉察。
吊梯之内,万贵妃又惊又痛地弓下身子,险些滑跪在地;而在枢纽旁等待下一趟乘梯下山的宪王后知后觉右眼刺痛,他探手触摸,指腹赫然渲染开猩红的血迹。
两处反常,鲜明地提示着所有人,有刺客。
随帝王登上观星轩的一小撮精卫即刻闻风而动,可浩瀚夜空之上连只飞鸟也无,碧瓦飞甍的禁庭之内更是安静肃穆、毫无异象,何从追寻?
只得先行传令关闭各处宫门,将所有来客扣留宫内。
一时之间,参宴之客,人人自危。
观星轩内的云湄全程目睹,堪称冷汗涔涔。在宋府时,元狸曾给她展示过“无影踪”的功法,这是武林之中的传奇绝技,其高深玄妙显而易见,她只认为元狸在异想天开,兴致缺缺,不大关注,放任自流。
结果他当真学会了,还谙得这般透彻。云湄将将因此把悬起的心放下,却听周遭交头接耳地说起宫门被全数关闭,便又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可当她看向面沉如水的皇帝、方寸大乱的贵妃母子,说不快意是假的。
就是这百感交集之间,乍听身侧传来一道含着新奇的声音:“娘子这是在卫护我?”
许问涯也着实大感新奇。适才变故突生之际,身旁一直偎在他怀中获取热意的妻子却倏然上前半步,披风下的手一抽,将胳膊横在他腰封处。这是一个回护的动作,教许问涯记起幼冲之年上街游逛,遇见杂耍喷火的艺人,母亲也是如此将他往后拉,躲避乱窜的火苗。现下他长大了,是名头煊赫的藻鉴公子,亦是今阳高门许氏的下一代掌家人,没人会去认为他需要这种微不足道的庇护。
她这细微的动作,分明是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由衷之举,油然而成。
许问涯已经良久没受到过这种质朴的卫护了,虽然他不需要,甚至因这份笨拙而生笑,但其真心实意昭然可鉴,仿佛暖流充盈心田。
云湄的脸被高处的寒风吹得僵硬,显得有些傻愣愣的,“啊?”显然确实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许问涯捏了捏她的颊肉,拢着脑袋重又将人揽进怀里,“我说,知道外头冷,就莫要乱跑了。”
云湄认为,值此人人自危之际,他们夫妻二人还在这里心无旁骛地你侬我侬,很有些突兀,也会招致侧目与怀疑。可惜她挣了一下,没能挣脱,无奈,只能由着他去。
好在周遭的贵宾们尚且自顾不暇,等到禁卫们上前引领,便稀稀拉拉地步行下山,往章仪台主楼集中受审。其中不乏异邦贵臣,受此惊奇危险,尔后又遭扣留质疑,险些闹将起来,一时之间只言片语仿佛汪洋,嘈杂之声不住灌耳。
那厢站在高处的宪王脸色大变,不光右眼,连带着左眼也跟着视野模糊起来——若是因此目不能视,或恐日后再也无缘承继江山大业!
他也顾不得了,赶忙以手掐舌,从口中溜出一声呼哨,想要招来药隼。那只药隼体内流淌着他亲手养出来的精纯兽血,包治百病,更有回天之能,他害怕自己当真就此瞎了双眼,现下众人又在极高处的观星轩里,唯一的吊梯因突逢怪风正不上不下,御医哪里能这么快就上来为他施诊,他只能自行急救。
几声呼哨连绵溜出舌尖,结果还是像这阵子的杳无音信一般,那隼压根无所回音。宪王惊怒交加,气极,总是这样,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特特儿是近来,愈发不听话!
正激怒难遏,身畔传来同样清越的呼哨声,久无踪迹的药隼自遥远天际翾翔而来,扑棱棱站落身侧之人指骨上。
宪王愕然转目,一片猩红的迷蒙之间,隐约见许问涯笑面如玉:
“殿下最近,是在寻它罢?”
***
半个时辰后,当事之人尽数就近移步章仪台主楼,原本歌舞升平的宴客之地,俨然变作一座充斥着讯问的牢狱。
万贵妃被那阵怪风划破了引以为傲的绮丽美貌,绣屏遮掩得住其形容,却掩不住其悲极怒极的恸哭。
而宪王则因被许问涯趁势捅出了数月之前的客船买凶一事,此刻正在帝王座前屈膝长跪,脸上那道狰狞得翻露红肉的伤疤绵延横亘,右眼因失去最佳诊疗时机,已然彻底失明。
皇帝大怒,顾不得独独只冲着这对母子而来的蹊跷,手中一掷,琉璃杯盏在宪王身侧砰地摔裂,溅起的碎片令宪王又添新伤,但他始终一声不吭。
皇帝愤然指着他,胸腔之中突兀翻涌起一阵怪异的痛感,当下只以为是气极而致,勉强将其压下,口中仍旧怒骂不断。末了浑身劲力陡然褪去,对这些伴随一生的尔虞我诈感到厌烦不已,只脱力地朝许问涯道:“……朕实在累极,你去替朕代笔下诏,将弈王召进京来罢。”
早年太子与宪王互为掣肘,近期太子被母后牵累而倒,皇帝是有想过将羽州就藩的弈王召回京城制衡一番,可那个儿子太过像他,一直以来都为他所不喜。
可,当下也是时候将人宣回来了。
皇帝又如何不知这一连串的针对都是有人故意为之,但宪王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被轻易击打得溃不成军,实在令他感到失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耶泪贵嫔顺势佯作被惊吓得小腹绞痛,孩子保不住了,御医围诊榻前,查出她自打入宫起便一直被人投药,及到后半夜,线索指向了万贵妃。
皇帝听了,陡然吐血足尺。
纷乱间,他蓦地想起吊梯之上,伴随怪风而来的那一缕异香。
一些经年的记忆扑面而来,破碎的画面与奇异的嗅觉齐齐闪回……
——那是,激发他体内毒蛊的香引!
***
主楼之内人多杂乱,许问涯得了口谕,顺带把云湄也带了出去,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拱宸殿,顺帝王意旨草拟诏令。
只是还未走出章仪台,便被久候于曲廊内的一位白衣公子拦住了。此人长袂翩翩,手持羽扇,颇有诗书清气,乃是随自家郡主入京,代羽州出席贵妃整寿筵的弈王府幕僚,周浚。
云湄知他们有事要商谈,垂手立在旁侧,偏头看曲廊外小池塘里的鲤鱼。不想他们聊着聊着,话头不知怎地,倏而扯到她身上来,只听那周浚冲她笑道:“行船那日,夫人也受惊了吧?”
这人虽则气度清润,却生得一双狡黠的狐狸眼,顾盼之间带有依约的探究,看得云湄有些不舒服。听他们提起客船之变,她心里绷起一根弦,勉强镇定,面上好歹不动声色:“劳阁下关怀,事情过去很久了,我又是全须全尾地下了船,再有惊惧,也淡化了。”
许问涯将云湄冰凉的手牵入怀中,道:“那日事态淆乱,死伤者不计其数,事后再按照船客名录深究,终归晚了一拍。”
明显有袒护的意思。
周浚很有眼力见,当即收敛怀疑,将话题扯走了。
云湄这才发觉他们在盘查那趟行船的船客名单。
——他们在怀疑什么?难道是在追究跟元狸有牵连的人?
这一刻,涔涔冷汗沁湿了她的素纱中单。
好在许问涯有要务在身,他们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太久。
只是临
分别前,周浚在与夫妻二人擦身而过时,若有所思的视线还是凝在了云湄身上。
周浚显然是查到什么,有备而来,才会频频对云湄投以审视。
许问涯有所察觉,步伐顿住,却不愿深想,只微微凝眉,淡声道:“周浚,她是我的妻子。”
周浚咧嘴一笑,摇着羽扇讪讪赔罪,继而迈着方步走了。
云湄见状,异常不安。若非素质过人,端的要当场软倒下去。
而许问涯那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照旧牵着她入了拱宸殿,这一路嘘寒问暖,上台阶时注意妻子脚下,不时还提她拉拢衣襟,便似无数次日常的夫妻相处一般,体贴备至,怡然自若。
既他如此,云湄也不会不打自招。便如此相安无事。
可,有时候人霉起来,从来都是祸不单行——
这夜,许问涯入拱宸殿不多久,章仪台主楼便传来急诏,事关龙体,许问涯必定侍奉榻前,把持先机。禁庭之内暗潮汹涌,波诡云谲,云湄被先行送出宫,下榻钟清坊,翌日独自乘车回今阳老宅。
许问涯几日未归,但会定期差人与她报平安,还有亲笔信件等。云湄看着那家常的温情口吻,心中稍稍安定。
可是她做的勾当,哪怕交睫之间的松懈,都有可能致命。
这夜,云湄洗漱毕,将出湢室,便听外头廊下的丫鬟一迭声纳福问安,原是许问涯风尘仆仆地归来了。短暂寒暄过后,他径直踏入湢室,云湄立在门槛外,总觉得脑子里闪过什么忘却的东西,可方才言语间答应了要去厨上替劳顿的丈夫熬一碗姜粥,恰巧承榴响亮的声音由远及近,来说报锅子热好了,云湄便扔下思绪,提裙去了。路程中复又想起那日避火图上所绘,也不知今夜是否会……她有些心悸,愈发将适才忘却之事抛之脑后。
湢室之内,水声淅淅,许问涯洗去通身疲惫,擦净水珠将要穿衣时,却见衣桁上仍铺着云湄的脏衣,许是他们前后脚接替沐浴,侍从们还没来得及进来收拾。
那脏衣浸饱了水雾,丝滑的料子挂不住木架,簌簌往下滑动,许问涯下意识便伸手接了接。
因着他这个动作,衣料内里的某样硬物被击打出来,伴随着响脆的落地声,许问涯顺眼望去,见是一只皮表光滑的乳白色贝壳,其上孔洞排列参差,像是能够奏响的笛类。
旁边还并一颗摔得粉碎的酥油糖。不过比起更为奇怪的前者,它并不引人注目。
许问涯目光动了动。他弓腰捡起那只贝笛,因捡拾的动作一气呵成,太过快速,那贝笛吃了湢室之内的湿风,隐隐发出破碎的乐音。
许问涯脸色微变。
——他听得耳熟。
精巧的贝笛在长指之间翻转,许问涯若有所思,走至支起的和合窗下,连绵的秋风不住灌入,贝笛被迫发出呜呜的哨声。
此音独特,非寻常笛类可比。
许问涯想起观星轩上的那位刺客。
那刺客恍若驰电的身影中,隐约裹挟着一道被罡风吹得破碎的笛音。
许问涯闭目谛听。夜风不断,贝笛连绵奏响。
……就是这个声音。
这一霎那,许问涯想起周浚试探妻子的话语,又想起上上回入宫之时,妻子悄悄去见的神秘人。事后他派得力的副手前去追寻,副手竟被其莫测的轻功给甩开了。
许问涯黑眸微眯,反手将贝笛纳入袖中,转身,将湢室的门推开了一条缝。
夜已深,昏黄温馨的烛光涌入,隔着一道刺绣鸾凤和鸣图的座屏,他的妻子正坐在芙蓉镜前的鼓凳上,由贴身陪房搽着养肤花露。
许问涯凝视良久,眸光幽邃,深冷一片。
第70章 巧饰伪(七十) “说你永远喜欢许兆玉……
云湄自庖厨熬完干姜粥回来, 依然见湢室木门紧闭,心下虽有些奇怪,转念一想, 许问涯毕竟连轴转了这般久, 想要泡澡以松泛疲累的身子, 也不足为奇。
她便命丫鬟将干姜粥先焖在温盘之内保暖,自己坐去内室的芙蓉镜前, 例行护养一番肤发。此事完毕后,她绕过绣屏, 发觉湢室的门已经洞开,有婆子走进去善后, 弓腰将两位主子褪下的旧衣收拾进木桶里, 尔后挎起来, 脚步匆匆地找地方浣洗去了。
云湄盯着那木桶,脑子里隐约闪过什么,但因着她优先惦记许问涯的异常,没能捉摸得到。便暂且搁下不提,只问那婆子说:“七爷呢?”
婆子屈膝敬道:“回太太的话, 七爷似乎往明画堂去了。”
云湄拢了拢身上的披衣, 走去正厅的槅门处, 探头往明画堂的方向睃了一眼,心中奇哉怪也, 挥手打发那洗衣婆子下去了。
明画堂算是许问涯的私人小书房,云湄觉得自己等闲不必去叨扰他,没得有什么临时的事务,不便去前厅的大书房处理的,便会暂且在那儿进行安排。
只是她等了又等, 约莫过去了快两炷香的辰光,因想那干姜粥热了又热实在丢味,于是提了食盒,踱去了明画堂。
门未关,但从梁上垂下的画轴与字帖四下里遮蔽视线,里头似乎是没有点灯,只蟾光映出依稀的影绰轮廓,投在某幅流水般垂委的薄薄画卷上,许问涯持笔作绘的身影疏朗可见。
这幅阻隔在二人之间的画卷,令云湄瞧着有些熟悉,像是行船的轮廓,不过云湄记挂着送姜汤,只随意瞄了一眼,并没有多看。
倘若她投以注意,并不难发现,月下的行船之上,不乏刀兵火光。船体的某处拐角,一人持剪、一人握刀,隔尸而望。
云湄绕过飘飘的文帖与字画,就见一身空青色单衣的许问涯垂目而立,右手斜斜持着一支夔凤纹的紫毫毛笔,瞧姿势,似是将将收起。脸上神色专注,目光凝睇着画纸,显出沉思的表情。整个人素衣披发,颇有些落拓文士的况味。
云湄注意到他头发并未擦干。她走近几步,把干姜粥从食盒之中取出来,放在桌案上,又探手摸了摸他的发尾,濡湿一片,不由蹙眉:“……郎君怎的没绞干发就出来了?”
话音未落,目光扫一眼桌案,案头展开的是一卷刚勾出草底儿的画,仿佛是宫廷长廊一类,但云湄被桌上的灵异物吸走了视线。
——是一壶酒。
“夤夜吃酒……”她心中愈加生怪,探手碰了碰,指腹大觉冰凉,“还是冷的。”
许问涯转眸看她一眼,“心情不太好。”
云湄不大赞成,“郎君不是说不嗜酒的么?”
言讫,又想到他是自宫中归来,以为是宫变后庶务繁冗,忙碌所致。这回的庙堂局势非同一般,他借酒浇愁或许能短暂浇灭经纬万端的思绪,以获得片刻安宁。思及此,她倒也不再阻拦,只盛了一碗干姜粥放在旁头,他愿意喝哪样,随他高兴便好。
许问涯看着她亲手舀出尚还冒着热气的粥糜,一勺一勺动作细致,倾洒的墨发铺陈在襟前,随手臂的动作,晃出隐约馨香,垂下的浓密眼睫间或眨动,因窗缝漏入的月色所映,时不时在皙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恬静温馨的影。
对于那壶酒,她虽然有些不乐见,但嘴上还是温声说着:“这是我亲手做的姜粥,温里驱寒的…郎君不愿喝也罢,我陪郎君喝酒,但要先温一温,把头发擦干再说。”说着,自顾自转身招呼丫鬟拿巾子去了。
许问涯眸光闪动。
倘若她是一位清清白白的妻子,只为这一刻的安宁,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去了解她的所有、并尝试着以最纯粹的爱意去对待她,与她携手共度余生。
可惜这个人,似乎根本经不起他的了解。
有时候他会想,希望某日全昶回来,告诉他一切只是个乌龙,让所有揣测土崩瓦解。他愿意接受这个过错,再花一生去弥补自己先前对她的怀疑与探究。
有时候也会愠怒,盼着全昶带回来的新消息能进一步撕开她的伪装,他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生气的情绪,真是拜她所赐——她怎么敢的?他不可能揣着一颗真心,糊里糊涂地与这样一个人过上一辈子,那太可笑了。
云湄那厢对他的挣扎一无所知,接过丫鬟递进来的巾子,在他身旁围前围后,兀自替他绞干了发,没有注意到在此期间许问涯的欲言又止。她忙完,见他没动姜粥,于是指指那壶酒,“我喊人送去温一温吧。”
许问涯道:“不必。”
云湄凝眉说:“吊炉里滚一趟就是了,不用花多少功夫。”
她脸上写着坚持。
许问涯看了须臾,忽然问:“你是在关心我?”
云湄一愣,既然身份是夫妻,她自然得维持宋府小姐的贤惠,对他展示关怀,这是合该的,便即说:“是呀。”
许问涯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是么,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又是这样,前不多久,他也这般说过。云湄不跟他计较,只当他是在耍小性子,她知道自己再不抬脸,他就要强行来捉她的下巴了。
于是只好自行调转视线看向他,道:“郎君本就酒量不济,时下又值深秋,再喝凉的,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万一他染了风寒,她不想挨着冰
窟窿睡觉,但他既然回来了,依照惯例,二人一定是同塌而眠的。再说了,风寒的滋味不好受,她与许问涯又无冤无仇,自然不会盼着他不舒坦,能规避便规避。……或许也有零星私心作祟,但云湄远还没想过以自己的真面目来真正与他产生什么。贪多嚼不烂,最理想的情状是捞完钱就跑,其他都是掣肘。
也许是因为这一霎那,她脑子里转过太过纷乱的念头,呈现在被许问涯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的眼眸里,便是不住的闪动,仿若心虚一般。
见许问涯没再说话,云湄便扭身拎起了那壶酒,欲要出去递给适才那丫鬟,喊她顺道热一热,明画堂的门却先她一步,被许问涯探出的长臂给“砰”地阖上了。
这动作很是突兀,云湄吓了一跳,攥着坛口的五指便是一松,许问涯轻而易举捞回来,另一只手也顺势将她压在了桌案前,那坛子酒就摆在她腰旁,因着她方才的失手,酒塞已然松动,一瞬间醇香四溢。
许问涯抚了抚她的侧脸,笑道:“不必热,这酒不全是拿来喝的。”
云湄直觉他的笑意有些奇怪,温文之中隐含几丝偏狭,几乎令她产生一种错觉——那便是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只能顺着他,不然他会生气。
云湄这厢正紧张,许问涯已经饮了一口酒,云湄还未反应过来,唇齿便被浓郁的醰粹之味给噙住了。冰凉的酒液在二人交织的声息中渐次升温,却因云湄最初的反应不及,有几丝从嘴角流淌而下,滑入微敞的斜襟,冷冽的触觉令她惊惶受怕,感知被调到最大,她甚至能清楚获悉那几缕酒液在衣料内囊游走的轨迹,上好的经线纬丝为其所濡,经月轮一照,愈发显出鲜亮无双的颜色,所覆的肤腠之腻白亦体现无疑。
“郎君……”云湄本便因缓育丸不间断的功效而体寒无比,当下只觉得自己很不舒服,想要及时拿巾子擦拭,双手却被许问涯分别按在了身侧两端,根本动弹不得。
听她发声,二人的呼吸短暂分离,许问涯头一次对这个称呼正面表示不满。他捏着她的下颌问:“你该叫我什么?”
酒气四下熏然逸散,整个明画堂由内而外,俱都蒸腾在四溢的醇香之间。这酒并不清,很容易教人耳热,云湄不过被浅浅渡了一口,便开始有些晕乎起来。
但听见此言,无论脑中如何发晕,她也始终坚持着不接话。
夫君本就不是她该叫的称谓。云湄也时时刻刻有意避开这些过分亲昵的称呼,从未越界过。
许问涯盯了她半晌,见她咬唇不语,也并不着恼,反而只是轻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云湄见状暗道不妙,蓦地想起贵妃寿筵前一日,许问涯在明画堂干了些什么。他在比照着避火秘戏图,学……
正晕晕沉沉地回想着,下一霎那只觉耳畔窸窣,更多的琳腴四处浇淋,密匝匝的紫毫已经攀上她的侧靥,沿着系在颈子上的厚实披肩慢慢靠近襟衽,轻扫先前由酽烈佳酿沄沄涉足过的疆土。看起来像是好心为她擦拭,但云湄深知不是这样的。
“不劳烦郎君,我…我自己拿巾子搽就好了……”云湄泛起惊栗,下意识想跑,双手拢紧披衣,身子及时撤了撤,却被他单手揽住后腰,轻而易举桎梏在桌案与他胸膛的方寸之间。
云湄有些气恼,她并不喜欢这种被人节制着的状态。许问涯却不管不顾,今夜的他实在不同以往。这份未知令云湄后知后觉感到抵触和害怕,双唇翕动着道:“絁巾就在那儿,还烦请郎君松开我,我自己来。还有那干姜粥,再不喝,就彻底凉了,不能再热了。”
以酒为墨,毛锋饱沾,沿着轨迹画角描头。他摒弃旁骛,潜心专注,情绪很是不对,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云湄敏锐感知到一种隐而不发的危机,幸而及时咬唇止住了声息,不再抗拒,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否则后果或恐不堪设想。
许问涯也没让她再有空当发声,又带着酒气覆上来,若即若离地轻轻吮着她的唇瓣,仍是重复那一个问题:“你该叫我什么?”
今晚的他实在颇怪,云湄不由回想近期的异象,脑子里指顾之间转过了千般念头,时而是长廊首尾的遥遥对望,时而又闪回那弈王幕僚的有意试探,心中隐约敲起鼓点,惴惴不安,可惜因渐次发挥效用的酒力而随着跟前的人沉沦,神思涣散,沾满酒液的毛尖飘游四至,他的为非作梗、固执不懈教云湄骨颤,当下的境况,实在不允许云湄多加深想。
便是这个模糊昏沉的瞬间,蓦地,云湄福至心灵,记起先前一直被忽略的念头——她遗落在湢室的贝笛!
那只贝笛,最好的后果,是被浣衣婆子装在旧衣篓子里,拿去浣洗了。
而最坏的结果……
云湄迎上许问涯明显带着探究的视线,他点漆的眸子一眨不眨,紧紧将她的身影框住,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曾放过。
这一霎那,云湄连呼吸都近乎停滞。她害怕极了,怕伪面被撕碎,露出欺诈的底色。
但自乱阵脚是不可取的。一只精致的贝笛,成为了女儿家爱不释手的玩意,不惜出入相携,这有什么解释不通的?
她只是、只是怕元狸听到音波,会……
不,不能再无谓地设想了。
为保体面,也为了粉饰方才的出神,云湄只能不情不愿、遮遮掩掩地说出一句含混的:“夫君。”有时因画法的离格儿,她的脾性再也按捺不住,突兀飏声唤了一句:“许兆玉!”后两个字被磨得断断续续地扭曲了音节,煞是动听。
许问涯听得眉锋微扬,仿佛比起夫君,这样发自本心的喊法更加令他感到满意。于是他不再执着于前者,一声声地迫使她唤自己的表字。
坛子里原本满盛的酒很快便见了底,少许吃进肚子里,泰半淌得到处都是,画堂之内的文房与卷轴尽皆晕开一层馥郁的酒气,便连云湄晃漾的发尾都被打湿了。她的芳泽为人迷恋,四面八方撷取不断,熏熏然的醇烈之气混合着不住蔓延的糜艳,他在云湄最为支离破碎时,在她耳畔落下命令似的声音:“说你永远喜欢许兆玉。”
他不停渡着烈酒,浮踪浪迹的运笔一时南北,一时东西。习习秋风钻进堂中,披肩早没了踪迹,云湄难以招架此冷热交加的情状,被催得眼尾泛红,不管他说了什么,都尽皆照做。可是任她如何乖巧应声,许问涯都始终并不感到纤毫满意,话语有些笃定的执拗:“你在骗人。”
夜风自窗缝涌入,吹动满室垂委的文帖画卷,他的脸庞因此半明半昧,在昏蒙的月色之中变幻莫测,目光却始终凝视着她,比之平时更加幽邃的黑眸里情绪翻腾,这一刻,云湄甚至万般笃定,他那厢板上钉钉地获知了一些对她而言十分可怕的讯息。她只得竭力扯出一抹事不关己的干笑,酸麻的指尖徒劳地掩了掩领子,残破的尾音仿似碎玉,“我没有骗人,还、还请郎君别再逗我了……”
明画堂的窗棂并未全数闭阖,四面俱都有凉风渗进。云湄被醇烈的酒意侵蚀思维,致命的破绽为人把控的担惊受怕之下,身体的掌控权仿佛不由自主了,又似乎本来便全权由他所牵引,这会子经秋末冬初的凉风一吹,四肢百骸立时软绵绵地撑不住案头,有些脱力地往下滑。
“你有。不然,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他又强行将人搀回来,逼着她看向自己,哑声追问,“莫非,你是不敢么?”
“求你……”他这话着实令云湄惊怖——难不成他当真知道什
么了?她的秘辛藏不住了?有一种口不应心的胆虚之感在无限发酵,云湄灵台战抖,带了哭腔,虽是心口不一、大感惧怕,但因着他的施压,仍只能一字一顿地违心道,“我永远喜欢许兆玉。”
——他起疑了。是那日宫中私见元狸,令他发现了端倪?云湄不断回想横亘长廊首尾的两相对视,自己那一瞬间是否流露出了不该有的心虚神色,教他捕捉到了一些马脚?
可是……可是事后鸣阳郡主的周全,他分明信了。
若是不信,当日为何不发作?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今晚许问涯的变化太大了,到了使她感到心悸的地步。
而许问涯只是一瞬不瞬地谛视着她。
她的身上疑点遍布,桩桩件件都指向他并不乐见的结局。几番颠沛,却始终吝啬于给予实处,云湄一面思虑疑点,一面左支右绌,终是愠怒起来,一迭声叫他“许兆玉!”,间或失神地重复“我永远喜欢许兆玉”,换来他奖励式地抚摩她的发顶,“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是——”
在这之后,云湄充分明白了他在可是些什么。这是一张由他罗织的密网,亲昵的称呼与恳切的哀求一经出口,只会愈加催化他的恶望。偏偏他还附耳问:“是难受吗?”此始作俑者,有时亦不乏无辜地辗然笑道,“娘子怎么失声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她的眼泪流得厉害,其实根本分不清是好是坏了。这样的许问涯实在令她感到陌生,遥想从前,他彬彬文质,处处以妻子为先,从不会逼迫她至如此地步。
心里交织着诸般情绪,期盼他只是忙坏了,繁冗的政务淤堵在胸腔,才会如此剑走偏锋地宣泄起来;同时又害怕这是她在自欺欺人,其实就如她所极度害怕的——他已然获知了她的秘辛,而此番,乃是他刻意为之的惩罚。心惊肉跳,云湄头一次意识到这是一场从胴体到精神的苦工,倘若早先知晓这般艰难,她宁死也不要来今阳。
***
万花献瑞的十二扇座屏之内,一根细长的青竹管子从空窗之外导进来,管口水声潺潺,云湄把托盘上的砚台、燮凤纹的紫毫毛笔、覆满酒水与龌物的墨锭一一取下来,放在竹篾搭建的水台之上,仔细清洗。
许问涯披衣从座屏外绕进来,见云湄正垂目将双手浸入清水之内,思及冬夜水寒,扭头欲唤仆从进来代劳。
云湄余光发觉许问涯的动向,顿时不乏羞恼地咬紧齿关,偏身转眸,狠嗔了他一眼。
许问涯这便领悟,只好自行上前,从她手中取过亟待清洗的文房,亲自濯沐一新。
一时唯余水声。
云湄退开几步,抱臂靠在屏风上,松泛着身子骨。她被折腾得够呛,现而今念头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个字,累。许问涯过后情绪好了很多,会依偎着她迭声说抱歉,甚至把冷透的干姜粥认真喝下,又是那副翩翩如玉的温润模样。明画堂内的一切,仿佛只是云湄臆想之下的虚幻噩梦而已。
思及此,云湄转面,看向脏衣篓——几片破碎的裘皮挂在边沿。那是她前半夜沐浴之后,拢在身上用以保暖的披肩,现下已经散架了,原本细密精巧的经线纬丝的走向,被暴力更改,怕是补也没得补了,真是可惜了这副难得的上好皮子。
许问涯正就着竹管末端淌出来的凉水清洗笔端,密匝匝的紫毫在他指尖绽放、收拢,云湄睃了一眼,不自然地调开了视线,看向窗外婵娟的皎皎月轮。
许问涯注意到她的视线,扭头望了一眼那披肩,说:“对不起,我会多赔娘子几件。”
云湄一时失语。她婚后里里外外所着的每一件衣料,都是由他安排、购置的,又哪能谈得上什么赔不赔的,横竖没花她兜里一个子儿。
她的沉默倒令许问涯想起一回事,当即在竹管旁置放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擦净了手,朝她走过来,五指并拢做出承接的姿势,道:“能吐么?酒可以喝,这还是——”
他一靠近,云湄不等他将来意说讫,便下意识抬步退后,隔他远远地,半个人影俱都躲去了座屏背面,除了心虚所致,她四肢百骸仿佛仍残留着密匝匝的毛锋触感。她的脸上泪痕依旧,香腮挂着要坠不坠的晶莹泪珠儿,襟前不断起伏,一时间是气极也羞极,半晌才憋出一句含着浓厚泣音的指控:“……现下又来扮好人,好坏尽是由你一个人占了!”
许问涯显然不大记得个中枝节,云湄谅他如此,懒得多言,做出愠怒的样子,径自转身出了湢室。
——方才她入内寻找贝笛,无所获。这才佯作羞恼难言,亲自清洗文房,实则借机逗留,只惜都快将里头翻个底儿掉了,也仍旧一无所获。
她又托故派承榴去许宅的浣衣处探了探,同样没有任何异常的消息。
……那贝笛,凭空不翼而飞了。
临出门槛时,云湄回眸睇了一眼许问涯的方向,他侧影寻常,重又走到竹管旁,将砚台浸入水中,认真伸手清洗。
似毫无异样。
***
浴池之内热水满盛,许问涯吩咐仆人将文房送回明画堂,便即除衣走入池中,阖目泡澡。
奇怪的是,适才的安然情绪,在她离开之后,又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他似乎已经到达了不能接受她脱离他的视线的情状。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之中依稀响起突兀的足音,深浅轻重不一,可见来人之羞怯与忐忑。
随即,途径的支摘窗似乎被取下了撑棍,伴随细声吱呀,月影顷刻间急剧偏移,令许问涯的颜容掩在明昧之间。他分辨那道足音,听出异常,却并不争目,只是侧耳淡笑,轻声道:“来啊。”
那打扮浮艳的丫鬟骤然一喜,哐当一声将撑棍随意扔开,迫不及待紧走几步,抬手作势去解衣襟上的花扣——
一弧热血飞溅于桃花窗纸之上,淋漓滑动,未几,在窗棂下的凹槽里淅沥蜿蜒,随即,静谧而吊诡地滴落在地。
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