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巧饰伪(七十一) 疯狂前兆:“爱我多……
翌日云湄醒转, 身侧空荡荡,锦被维持着整洁叠放的姿态,看样子昨夜许问涯并未在清源居下榻。正疑惑着, 承榴来替她将遮光的帏子挂去床侧的银钩上, 一面说道:“七爷昨夜受了宫里的急诏, 往京城去了,他叫我们莫要吵醒太太, 是以早边儿才同太太说。”
云湄点点头。庙堂正值动荡之期,许问涯难得宁息, 没什么稀奇。
她如常起身,却见明湘叠手站在床榻旁, 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云湄走去铜盆旁取下柳条, 一面洒着牙盐, 一面转过脸来盯她,示意她有话直说。
明湘便绞着手道:“昨日湢室里头有异样,七爷不让咱们女婢进去瞧,只让他手底下几个健仆进去收拾,我远远地看着, 见像是抬了……抬了什么人出来。”
云湄挑眉, 吐出一口水, 含混道:“横着出来的?”
“许是怕吓着婢子们,不准靠近了看, 所以我不大清楚。”明湘道,“不过那人怕是在七爷沐浴时进去的,咱们都知晓大人不好为人侍奉汤沐,你说什么人会在这时候进去招嫌呢?”
云湄立即便想到了一个人,柳芸。彼时她敬茶, 就敏锐发现柳芸的情绪很是不对劲,怕是柳氏稍微一激,她便能做出什么教人掉眼珠子的事儿来。
这清源居,因着横竖又不长住,是以云湄从未上心拿捏过,只管着自己带来的几个陪房没甚异样,其他人她才懒得训练。许问涯成亲之前又归家甚少,从前不着家的空当,院子里兴许被趁虚而入塞了耳报神也是有的,想要谋什么事儿,里应外合起来还不简单。
昨夜确实是个比较好成事的关头。她知晓许问涯并未满足,要不是她的眼泪掉得厉害,令他有所怜惜,恐怕彻夜难眠。
云湄颔首道:“我知道了。”
明湘还是不走,围着她左看右看,见她如常沐洗,禁不住问:“你不去问问情况么?”话语里带了忐忑。
云湄知晓明湘的顾
虑,毕竟明湘是宋浸情正经的陪房女使,要依着自家姑娘生存的,外人横插一脚,损的便是她家小姐的利益,连带着她也跟着难办。
但接触下来,云湄认为没什么好担心的,许问涯此人既允诺过一生一世只“她”一人,照他的性子,不说十成,八成能说到做到。说了是健仆抬着出来的,又不是让嬷嬷姑姑们仔细抱出来的,兴许没被收用,而是死了。
云湄猜出实情,并无什么多余情绪,毕竟她也是个心狠手毒的人,不然那骨灰盒哪能盛得满满当当的。只是转念一想,又升起些惴惴来,许问涯这人瞧着温润柔和,实际一有什么不被认可的事情在跟前发生,他一出手便是取人性命。
那她的欺骗呢?比爬床可恶劣得多啊。
云湄愈想愈后怕,那不翼而飞的贝笛在她心里烙下了块儿印子,指不定哪一刻便膨胀爆发了。
她心不在焉地在铜盆里净着手,垂下的长睫一颤一颤,半晌,倏而问道:“江陵那厢还有多久?眼下入冬了,来年开春能成吗?”
恰逢姜姑姑自门槛外打帘进来,从臂膀里掏出一封打江陵来的信,云湄当即拆了细瞧,信上罗列了宋浸情的一些病况,说是前些日子一鼓作气爬了江陵郊外的一座小山,上一趟下一趟,都不用人搀的。这意思便是好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的强固。
云湄浅浅吁了一口气,可算是有个准确的盼头了。
末了,她吩咐明湘将近期的手札归整,预备借机送去江陵。
***
哐当一声杯盏脱手坠落,黄花梨的茶几上紧接着滚出连串儿的叮琅响动,柳芸耳闻此声,却仍手抖不止,这碗茶是点不下去了,心思压根宁静不下来。
她派过去的狐媚子非但没得手,反而被当场处置,还见了血。以许问涯滴水不漏的手段,这事儿不可能会让她知晓,无疾而终才是他一贯的做派。如果她获悉了见血的个中细节,那肯定是有意传达给她,来敲打的。
柳芸心惊胆颤,要不是姑母前头被那宋三借力打力,狠狠吃了一场瘪,总是催她使些绊子给宋浸情吃,又话里话外地讥讽她那日藏头露尾、一句话都不敢替自己的亲姑母周全,害得许问渊被关进藏书阁整整一个秋天,威胁要将她送回老家,别说嫁给富贵主子,那意思是连个士子都不乐意给她找了,不然柳芸才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这个褃节儿上这么做。
她其实早便不执着于许问涯了,之前的飞蛾扑火其实也算不得多喜欢。她只是事事都要掐尖、争个最好,才往许氏下一任家主身上使劲儿,可自打许问涯为了新婚妻子大动干戈后,她便当场歇了心思,又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导致连带着挨罚,是以,那日她什么也没说,窝在旁头当鹌鹑。
可是因着当日她的一声不吭,把姑母得罪了个大的,事后非拘着她不放,也不让她与人相看,大有以婚事要挟的意思。柳芸不晓得该恨谁,她的日子原本一帆风顺,可自打那宋府三小姐嫁进来后,便开始脱离了轨迹,变得一团乱,连带着姑母都不待见她了。
原本许问涯嫁不得,她还能退而求其次地嫁个高辈的叔叔伯伯做做续弦,抑或给许氏新晋的风流郎子们做贵妾,日子总算还是有盼头的。自从在宋三那儿吃了瘪,她原本光明的将来忽地便看不到头了。
初冬是许问渊与何家小姐成婚的婚期,许问涯不至于到了大婚都不把弟弟放出来,这些日子柳芸也是这般哄劝姑母柳氏的,可柳氏着了魔,非得拿她当刀,推她出去生事。
柳芸提心吊胆地捱了几日,府里开始升灯结彩,预备许何两家的大婚,许问渊果然得以出了藏书阁,母子团圆,皆大欢喜,惟剩柳芸立在一旁忐忑不安,终日心神不宁地搅着帕子,生怕许问涯找她算账。间或跟许问渊对上一眼,两人眸子里都写着不甘心。
这日,柳芸侍奉完柳氏起身,留他们母子叙旧,自己出了门子,往花苑里头去,散散这些日子太过绷紧的心。
没走两步,身后珠帘脆响,许问渊也跟着出来了。
许问渊此人有些神叨,柳芸不喜欢他,甚至有些抵触,光是那双布满阴翳的眼睛,便令她感到不适。所以就算知晓将过门的何氏小姐木讷无趣,也获悉许问渊的不拒美色,柳芸也从未生过去勾惹许问渊来攀枝儿的心思。
她当下不自在起来,退开两步,让他先行。
许问渊见她这般避瘟神一般避让自己,唇瓣一咧,倒是当即哂笑出声,奚落道:“我对你可没兴趣。”
柳芸自认算不得国色天香,但好歹也是个似玉如花的波俏闺女,在本家住着的时候,求娶的人也是踏破了门槛儿的。当下听了这话,自然脸色难看,好险憋了下去,恭谨垂目福身道:“表兄先行。”
许问渊抱臂道:“我就是来找你说话的。”
柳芸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攥着帕子,站得离他远远的。
许问渊一仰身,斜斜倚着柱子,上下打量她,“你不甘心吧?”
柳芸五指紧了紧,“我听不懂表兄在说什么。”
许问渊抬手往下指:“手都绞成麻花了,还说不是?”
看来是那日二人对上的那一眼教他看出端倪了。柳芸福至心灵,猜测他许是有什么个中把柄要给她,便道:“表兄有话还请直说。”
“看来你还算不得蠢,就是自恋了点儿。”许问渊凉笑,先刺了她一句,这才道,“我在藏书阁的那阵子,常见七嫂的几个陪房往门房去,特别一个姓姜的,每每归来,都走一步看一步,时不时整理袖笼,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似的。”
柳芸听罢,只觉他是被关出毛病来了,一放出来便没事找事,她才不想又被当枪使,于是道:“各房的小厮婢女们时常往门房走,不是寻常事儿吗?娘家有个什么寄送往来的,实在见怪不怪。许宅御下宽宥,就连得脸些的嬷嬷都能拿门房来回寄信呢。”
许问渊只是笑道:“我这种时常干坏事儿的人,自然能看出不同凡响的端倪了。我派些人手给你,你尽管去查,肯定不简单。”说罢,便自行回柳氏身旁去了。
柳芸站在原地,默了半晌,一会儿抵触被他们母子作筏子,一会儿又感受心里那股子奔腾翻涌着的不甘之意。就这么吹了半晌的冷风,再抬眼时,眸中已是疑窦满结,对于许问渊送来的人,自然是收下了。
***
这日难得放了晴,云湄唤人在庭院里摆上一张红木小榻,拢着一件水红色的鹤氅往上歪。许问涯连日不着家,倒是记得要赔她披肩一事,一水儿的好皮子往清源居送,云湄有时很是感慨,喟叹道别人家的郎子就是好。
乔子惟照旧时不时给她寄信,信上事无巨细地提及近来的迁贬,他性情耿直,一上任便得罪了不少人,看得云湄心惊肉跳,再三劝他韬光养晦,毕竟乔家没什么倚势,乔子惟却头一回与她冷着声气儿说话,字里行间都是对官场腐败的控诉,并严词说若他不出面,一地生民注定暗无天日,他既为官,如何能置元元黎民于不顾?
云湄隔着信纸,都能料想到他吐字的铿锵。
她很是头疼,这样不会变通的人,往后若是与他夫妻同体,估计用不得多久便要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倘或当真出事,依云湄的性子,她是不会与谁人一块儿共患难的,自小的经历使然,云湄万事尽皆以保全自己为先,元狸就是个例子,亲缘更淡些的乔子惟便更不在她的不离不弃范围之内了。
她捏着信件左右斟酌,最后提笔透露了句:自己这厢快要事毕了。若乔子惟不能领悟,便随了他去罢,大不了她解决了便宜爹,在洞庭自立门户便是,横竖算起来,她六亲都不在了,自起门楣窝居起来,谁人
又会管她。
云湄蜷在躺椅上,脑子里过着纷乱的念头,又想起江陵那边频频传来好信儿,她很快便能功成身退了。每每思及此,脑海里便会不应景地划过许问涯的脸,心里有什么牵扯着,像弦丝一般细密的一线将她吊着,可云湄不乐意去深想。她的未来,是早便擘画妥善了的,她不愿半途为着什么不实际的妄念,而去整个儿地偏离掉。
想太多有何用?至时候时机成熟,到了该走的地步,照旧得痛快地走。
所以啊,索性就不去自寻烦恼。
冬阳晒得浑身暖融融的,云湄昏昏欲睡,承榴却从来不消停,也不知打哪里交道来的姐妹,三两个凑在一块儿踢毽子,姜姑姑叫她们仔细脚下没扫净的雪,俱都不听,云湄料想要出事,这不,她还没闭上眼呢,承榴便砰地一声摔得结结实实,她那些狐朋狗友顿时指着她捧腹大笑,云湄以宋浸情的面目示人,是个极好的主子,她们便也不怕冒犯,凑过来叽叽喳喳说着承榴的窘态。都是还没及笄的小婢女,天生天长的灵泛劲儿,绘声绘色起来,云湄听了都要笑,又加上适才没能褪净的困劲儿,笑容的弧度忘了把控得当,待得反应过来,几个小婢倏而噤了声,恭谨朝廊下施礼:“七爷回来了!”
云湄潜意识是极其心虚的,听了这话,一骨碌便从小榻上爬起来,睡意潮水般褪了个干净,念头后知后觉地浮上来,这才恍然,方才自己是在为与宋浸情笑起来迥异的梨涡而心虚。
她借着系鹤氅的动作背身过去,悄悄抬手摸了摸颊畔,后怕之感不住翻涌,也不知刚刚究竟有没有笑出那对儿梨涡来。
扭过头,许问涯高挺的身影正从对门的游廊上绕下来,待得近了,可见他眼下青影浅生,显见地没睡好。弈王从封地被召回禁庭,他这些日子自然忙坏了。
云湄欲要关心两句,他倒是先行握住了她的手,“这么凉?”
云湄感受他指腹摩挲过她的指骨,道:“不冷,看小丫鬟们嬉闹,那灵动劲儿,瞧着身上便跟着活络了。”
许问涯颔首,“我看你们是挺开心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云湄眉尖一跳,思考如何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找个合理的由头去试探他……譬如求他画幅画,将他看到的瞬间记录下来呢?
正斟酌词句,姜姑姑倏而脚步匆匆地打院门里进来,她鲜少有这般火急火燎的时候,照面先瞧见许问涯,眼里心虚之色一闪而过,这下预备要汇报的却不大好说出口了,一时站在原地,憋得脸颊都泛了红。
云湄直觉不妙,一面吩咐人给许问涯除衣洗尘,想把他给打发走,转身时一面压声问姜姑姑:“出了什么事儿?”
许问涯却不由她牵拉着进内室,站在廊庑下停住步子,扭头问:“娘子有什么为难么?”
姜姑姑这下如同被架在了火上,只能先含糊其辞地说了句:“后宅里的事儿,不敢麻烦七爷……”一边使眼色要云湄跟她出院子。
云湄便当即冲许问涯说:“不碍的,我去去就来。”言罢匆匆提裙出了院门。姜姑姑来回巡睃,看看许问涯,又看看云湄的背影,咬牙跟上去了。
许问涯立在风口,面上那层温润褪尽,盯着云湄离去的方向,也不知是为冬风所扰,抑或如何,那双极黑的眸子些微眯起来,莫名显出几分思忖斟酌之意。
半晌,他没有选择提步跟上去,而是依云湄所安排、希望的,在仆从的簇拥下转身回了房。
***
云湄跟随姜姑姑在通往前院的双面廊上走着,一边侧耳谛听,只闻姜姑姑难掩担忧地道:“明湘依言把近期的手札规整起来,待要送去门房时,那柳姓表小姐身旁的一个婢女非说明湘捡到了她的家伙什不愿归还,要搜她的身。”
一听柳芸的名字,云湄便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将将走至花苑,便见两道女婢的身影拉拉扯扯,伴随着争执声互相推搡。她还是到得太晚了,云湄提裙下踏跺时,远处花圃之内传来啪嗒一声,明湘极力护在衣袖中的手札跌在了满丛芳菲里,恰逢冬风一刮,里头书写的秘辛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那婢子当即指着手札,飏声道:“你说是去门房送信,可送信需得这般鬼鬼祟祟的么?就是你捡了咱们小姐院里的账本,还藏着掖着,指不定心里头琢磨着什么勾当呢!”
这手段放在云湄跟前还是低劣了些,不过涉及手札,她顿住步子,静立旁观,一时没有妄动——谁知道对方只是寻常的找茬,还是获悉了她的什么把柄,才有意发难。
那婢子不大像是知晓内情的样子,但也有意探究,对罡风揭晓的书页内容十分关注,可惜风拂的那一瞬间着实太快,令她没能捕捉得到。她横竖只一口咬定那就是自家账本,教云湄听得暗暗凝眉,旋即摆出一副关怀模样,上前道:“浅儿,你这是怎么了?”
浅儿今日登台要唱的重头戏,便是将这些日子清源居的鬼祟行为给捅出来,将来龙去脉一说,最后探手去抢明湘捡起来的手札,见夺不过,一时委屈极了,“我家小姐的账本就是由我贴身保管的,我识得的,不可能会错!”
云湄耐心点头,侧首问:“你可瞧清楚了?”
明湘见她不乱阵脚,一时也镇定许多。紧紧护着手札的十指些微打开,让那浅儿看清。
浅儿装模作样瞄了几眼,便当场抹泪道:“回七太太的话,奴婢瞧得可清楚了,就是它!”
云湄听罢,笑容转淡,声线温柔里蕴了一丝嫌烦,道:“这书封的装潢用的乃是江陵特有的错镠金的工艺,书脊用以结合纸张的串绳又是我娘家江陵宋府独制,我怎地没听说过,你家表小姐竟是我娘家人?”
待得云湄言讫,浅儿明显有须臾的心虚,但她今日的任务便是不管不顾地大闹天宫,非得揭晓那手札里头的玄妙,一时也无理取闹起来:“还请七太太舍奴婢一个机会吧,好歹让奴婢瞧一瞧内页——这账本乃是我家姑娘的贴身私物,她爷娘给她留下的嫁奁等物什尽皆罗列在上头,丢了这般久,奴婢是急也急死了,现而今有些端倪,还请七太太给奴婢一个保命的机会……”
姜姑姑冷声道:“你这话当真有些意思,是咬定明湘偷窃了?也忒教人笑掉大牙,明湘是我家太太身边的一等女使,犯得着去偷去抢?”
事到如今,云湄却知情状已经不可转圜。无论让不让浅儿查看手札内页,在浅儿最初缠上明湘起始,柳芸那厢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她们只用让所有人将注意力投在那本承载着弥天隐秘的手札上。许问涯虽则没有跟来,但自家花苑里闹了这一场,他转头便能获悉。
云湄立在廊下,沉吟静思。
——近来的种种,都剑指她费心掩藏的替嫁秘密。
情况委实不大好。
但云湄这人有个特质,那便是愈是死到临头,愈是临危不乱。她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一直以来奉行的圭臬,便是不见棺材不会掉眼泪。
不消多久,一计浮上心头。云湄脸上爬起些许为难的神色,赧然有之,羞愧有之,当下只摇摇脑袋,声音转细,蚊蚋似的,“不可。”
那浅儿扑通一跪,竟是磕起了头来,”
七太太,奴婢求求您了,那账本对我家小姐而言不可或缺,奴婢寻了半晌不得所踪,眼下好不容易有些迹象,求您舍奴婢看一眼,就看一眼,不然我也没甚可活的了……”
云湄压根不管她在扯什么,只顾演自己的,伴随着浅儿的逼迫,她皙白的娇靥上红晕愈盛,半晌才凑过去压声道:“闺房之乐,怎可为外人道?”
浅儿显然没承料想得到,毕竟柳芸与许问渊知晓的极其有限,只知道一宗“鬼鬼祟祟”而已,当下听了这话,一时哑然,失了应对。
云湄原本也不是应付给她看的。她趁机冲明湘道:“走罢,天色不早了,闹了这么一遭,只能赶明儿再去上房分说个明白了,没得叨扰了母亲和表小姐。近来的信,晚些寄送也行。”
一回身,果然这一隅闹出的动静不小,清源居那头闻讯派了两个健仆过来,瞧面貌,俱都是许问涯贴身惯用的人手。这俩都是习武之人,云湄确保他们来时路上听见了自己对浅儿的回复。
“太太没事吧?”其中一个恭谨道。
云湄由姜姑姑搀着入了双面廊,朝清源居的方向行去,只含混地摇头道:“误会而已。”
两个健仆对视一眼,见她遮掩,识相地不再多问,转身安置那浅儿去了。
***
云湄回到清源居,却左右不见许问涯的人影,她循着丫鬟的指引往明画堂去,却见屋门紧闭,便当许问涯有要务处置,毕竟这是他的小天地,往常也有这类事情发生。
云湄踅身欲走,背后陡然传来开门声,先行走出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因着许问涯常有任务派遣,云湄与他打的照面不算多,多看了两眼才记起,面前这人似乎是许问涯身边那位叫全昶的副手。
奇怪此人见到她却不似往常恭敬殷勤,睃过来的眼神怪异得很,双唇翕张,欲言又止,半晌只侧了侧身子,露出明画堂内许问涯临案而立的身影。那侧影缄默,估算距离,应当闻见了她到来的动静才是,可他并没朝门旁投以眼神,只始终静静持笔,垂头作画。
云湄只当他们方才交谈完枢密政事,这才气氛凝重。她小声问全昶:“七爷这是怎么了?”
“呃……他……”全昶实在憋不出来几个字儿,他眼下甚至都不知该以什么称呼来唤这个女人,挠着脑袋杵在原地良久,最终深叹一口气,只模棱两可地提点道,“您…悠着点儿吧。”
言罢似是无法承受这吊诡的、山雨欲来的气氛,明哲保身地径自匆匆走了。
云湄迷惑地目送着全昶的背影,心里开始升腾起疑团。从前许问涯再是忙碌,亦断断不会将朝堂上的情绪带到居处来,也不会对她有半分迁怒——所以,全昶那句叫她悠着点儿,是怎么个意思?这就显得极其怪异了。
难不成是刚才花苑里发生的一切,已然叫许问涯知晓了?手札一事,他也获悉了?这般快么?
云湄稳了稳神,提步走近,余光中陡然闯入晦暗的色调,令她的视线先行落在了案头平摊的画纸之上——这才瞧清许问涯压根没在勾画,平滑的纸面上尽是淋漓的墨团,大小深浅不一,这代表他刚才兴许是在沉思。
待云湄不乏疑惑地探头细瞧那幅画,脑袋闯入许问涯凝定的视野,他仿佛将有所觉,恍然垂目,看向云湄的脸。
云湄也抬目,同许问涯视线交汇。
许问涯眼眶微红,整个人静默沉闷,如若蓄着一股亟待纾发的劲力,而他在竭力忍耐,半晌,竟反而还能对云湄勾出一个笑弧来,若无其事地将毛笔挂去笔架,腾出双手来,一左一右地捧起云湄微凉的侧脸,一壁堪称轻柔地抚触着,一壁放软了声调,温和地问道:“娘子怎么去了这般久?”
“发生了一些事……”云湄水眸中流露出羞怯与慌乱,垂手绞着腰间的丝绦,细声道,“郎君要听么?我做了一件冒犯郎君的秘事,险些被有心人戳破了,怕是要闹得没脸。”
意外地,许问涯却并不追问内情,他静静听罢,指尖沿着耳廓抚上的她的发顶,顺着摩挲的频率,一字一顿说道:“既然我回来了,娘子就该时刻待在我身边的。那些杂事,管它做什么?”话里携带着强调的意味。
分明她留了钩子,许问涯这厢竟也不曾顺着她的话头加以询问,倒是令云湄一时失策了,眼睫眨巴,愣了愣。可这事儿非得先在许问涯跟前过个明路,才好办的。
她见许问涯双眸干涩泛红,满以为是受了冬季里的朔风侵扰所致,是以侧身抻臂探了探,将桌案对头的窗屉子给掩上了。再转身回来,许问涯仍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瞧,随着窗扉的遮盖,原就稀薄的天光泰半阻隔在外,他上半张面容溺入黑暗之中,愈发辨不清其神色。
云湄感受到威压,悄悄咽了口唾沫,鼓起精神循循善诱:“非是我不陪郎——”
“你该叫我什么?”许问涯以指腹压上她红馥馥的下唇,脸上的笑意遽然褪净了,声调亦然转硬,“这便忘干净了?”
这是他从前鲜少有的情状,可云湄满心惦记着手札之事,一时间也未曾深思探究,只从善如流地改口:“夫君。”
许问涯一错不错地凝视她的脸,上头写满了无懈可击的温顺。她总是这副模样,仿佛只要他按下不表,她便能如此扮上一辈子。
可这只是一个不日便要彻底打破摔碎的、堪称诡异的平衡,他们的关系里掺杂着他不能接受的诓瞒,从一开始就是大错特错。
恨不能要她的命来偿还。
有什么莫可名状的情绪在胸腔之内翻涌,疯狂的念头不住萌发、而又被沸腾的思潮拍打压下,两相剧烈拉锯挣扎。
最终,许问涯只是将脑袋偎进云湄颈子里,如兰似麝的馨香之气如愿覆满呼吸,他从中汲取到了零星浅表的抚慰,适才的肝火被浇灭些许,许问涯不大的音量瓮声瓮气地自云湄颈侧传出来:“娘子有什么话,且说吧。”
云湄便将手札一事说了出来。在她巧言令色的粉饰之下,那事无巨细记录夫妻相处琐碎、供宋浸情阅读熟记的手札,被她扭曲成了对许问涯的狂热的仰慕与爱重,这才想要将所有点滴尽皆记录详尽,便连秋毫之末也不予放过。
许问涯静静听着,不发一言,待她说罢,一声意味不明的淡笑自云湄颈间传了出来,嗓音里似乎挟着一丝讥诮之意。
云湄只觉环揽着自己后腰的双手紧了松、松了紧,莫名显出一股挣扎之意,她胸腔中的忐忑鼓点一般愈敲愈密集。好在捱了半晌,终于闻见他道:“拿来我看看。”
云湄依言转头,吩咐侍立的丫鬟唤明湘来,明湘在花苑之时便领悟了云湄的计策,此刻业已放下顾虑,佯出羞愧难当的神情,捂着脸将那贴身携带的手札给呈递进来,临走时还像模像样地致歉道:“都是奴婢纵的,还万望七爷见谅。”
许问涯对云湄还算得有面上的好脸色,但明湘、姜姑姑这类助纣为虐的家伙一出现在视线内,他的眸色顿时冷得教人望之发颤。
不消须臾,明画堂的木门掩上,姜姑姑和明湘面面相觑,二人都从方才许问涯投过来的眼神之中感知到了不同寻常。
“七爷能信吗?”明湘因此局促不安,“他…动了这么大的火……瞧着实在不甚正常啊。”
按说手札都是在大把的节礼、京城的土产、女儿家的绣品与尺头,这些物件的遮掩之下寄送回江陵的,查也无处查才是,怎么也往不了替嫁那上头想,可里边儿那位怎么……瞧着不大对劲?
姜姑姑原本很是信赖云湄的擘画,可现而今生受了那剜肉的一眼,此刻也没了准头,只压着嗓子探手去扯明湘的臂膀,遮遮掩掩地道:“咱们走吧,别在这儿叨叨,门板薄着呢。”
***
哗啦啦——
许问涯低眸,长指翻阅着手札,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在他眼眸中缓慢流转,他愈看,眼中的黑翳便愈发浓郁得快要化不开。只是他到底控制力惊人,这自全昶携带一锤定音之密归来以后,便不住翻涌的情绪,被他按捺得很好。可她仍在进一步地欺骗。是以,许问涯无法保证,自己究竟能按捺到什么地步。
他间或腾出心思来指指这处、那处,要她解释给自己听。
指到某一日晚间,原本侃侃而谈的云湄倏而窘极,嗫
嚅着道:“那、那……”
上头记录着的,赫然是许问涯上一回受诏离开那夜。自那以后,云湄每每见到文房之流,都觉有细小的雷亟窜过脊骨,四肢百骸俱都不自在起来。
余光瞥见她的异常,许问涯修长的指节微顿,从内页之上调转视线,投注在她的脸上。他抬手捏住她的下颏,睇了几息,旋即,气息覆了下去,衔住她的唇瓣,起初还能压抑,渐次却演变得又凶又烈。数次经验过后,他在亲近闺事上越来越得章法,不消叁两下便把云湄吻得腰脊坍软,退开时,她吐息紊杂,他倒是仍衣冠整洁,丝毫不乱,可盯着云湄的眸子已是深沉似渊,二者相称,愈发显出一种迥然蓬发的渴念与祸心来。
他随手将手札掷在了二人跟前的桌案上,内页无风自动,清脆翻响,字里行间记述的那些细节昭然显现。
“娘子说的仰慕……有多深?”许问涯环抱她,将人逼至案头,从身后探出手,掰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转面,予她自己亲手写下的记录正面以对,幽沉的嗓音响在耳畔,噙着疯狂的前兆,“自己证明给我看罢。”
第72章 巧饰伪(七十二) 她的病情全程由许问……
冬来夜寒, 天地之间烟雪霏霏,朔风不止。清源居的寝堂四角镇着暖鼎,烘得内寝温煦似春, 人窝在暄软热乎的衾褥之间, 伴着呼哨般的风飕之声, 睡得愈发安稳黑甜。
床帏垂委,床畔虚燃的一盏落地灯光焰微弱, 经幔帐一筛,惟余缥缈似水的一层纱质之光, 曲折地投映在云湄熟睡的脸颊上,仿佛粼粼的涟漪, 衬得她皎白肌肤上的啮痕、印子时隐时现, 合着脸颊上星星点点的泪花与泪痕, 极是惹人怜惜。
许问涯撑身支在她枕畔,静默地打量着她的睡颜。
就这么过了半晌,倏而,衣料与锦被的擦磨之声细微响起,许问涯修长的手指已然搭在了云湄的脸侧, 指腹堪称温柔地拭过那些残余的泪光, 起初轻轻缓缓, 伴随着他渐次变得莫测的神色,那游走的五指蓦地收拢, 转去覆盖在了云湄纤嫩的脖颈处。
那规律的脉动,在许问涯掌心不住地搏跳着。随着指节的收紧、按压、桎梏,愈加鲜活地贴着他的皮肉,传达拼命搏动的奇妙触感。
许问涯眸色幽邃,呼吸愈加紊乱, 吐纳间仿佛牵动肺腑发痛,摧折般的怒火转瞬席卷他的四肢百骸。
该死…她合该去死的……
这时,梦沉的云湄隐约感受到外力,纤秀的黛眉轻轻扣拢,双唇翕动,喉咙深处微微溢出几丝破碎的嗡哝,显然不大好受的模样。
可她下意识地贴近了罪魁祸首,可见潜意识里,仿佛对他是毫不设防的。
这个细小的变化显然触动了濒临某种危险边缘的许问涯。他见状,幽邃浓郁的眼眸之中乍然复归清明,长指仿若受了滚热的炙烫一般,匆促地收回了广袖之下。他呆呆凝睇着云湄颇为不安的睡颜,少顷,忽然翻身,扯开帐子,坐去床沿,离架子床里侧熟睡的云湄远远地。
耳畔蜂鸣,头额发重,许问涯静坐片刻,微微弓下了身子,手肘搭在膝盖上,单手指腹一左一右压住两处太阳穴,墨黑的长发自一侧肩头飞瀑一般静静流泻,成了接下来好一良晌之内唯一的动静。
有顷,原本凝定不动、仿若成了木雕的许问涯倏然起身,披衣走至明画堂,取了笔墨,在纸上书写待办事宜。查,需要查得愈加清晰明白——她的出身、籍贯、本家、经历、人际……那只贝笛,那位乔姓的士子,一切的一切细情,必须委曲详尽。就这么死…不能太痛快了她!
全昶劳顿好些时日,忒不容易交了这个差,原想着兜头补一场昏天暗地的觉,半途被揪起来的时候,人都是发懵的。
他接下砸在脸上的纸张,强瞠着惺忪睡颜细细看过,间或觑一眼许问涯,也不敢出声问询,只在心底好奇清源居里头怎地还没见血的动静,依着许问涯的性子,宋府那头送来的所有人,无论陪房或是赝品,早该魂归西天了才是,没有什么再加细查的必要。
但全昶察言观色,见许问涯的神情十分不对,自然断断不会多问半句,于是,他在这漏尽更阑的大半夜,披上大衣戴上风帽,缰绳一牵,就这么忍气吞声地领命出去承办了。
云湄被折腾得够呛,虽则困极,但因着身上的印痕,这一觉是注定睡不安稳的,再加适才脖颈上传来异动,令她魇着了,浮沉挣扎一番,人便朦胧醒转,睁开眼时,适逢许问涯挟着一身雪气,褰帘入帐。
云湄又倦又累,意识昏沉地呢喃着问了句:“这么晚了,出去作甚?”
许问涯迫她喊夫君或是表字,她打心底里抗拒,有时便干脆抛却称呼。
显然这令许问涯感到十分不满意。
云湄无奈,见他缄默在那儿不动,瞌睡醒了些,艰难翻了个身,探手拉他躺下,给他罩被子,睡意与疲惫浸染的声线有气无力,嗡哝似的:“既然朝廷准了归家歇息的机会,夫君便少思少虑,情势再是风云变幻,人毕竟肉|体凡胎,总也要间或喘口气儿,万不能连轴转。”她当他又有庶务上的要事连夜去明画堂处置了。
临睡前云湄刻意吩咐丫鬟准备了两床被子,毕竟她再吃不消了。这就致使眼下二人睡得较远,总有些经了锦被所隔,而无法逾越的距离。许问涯没有答复她的话,虽然躺着没动,但神色却莫名显得发躁。
他默了半晌。
云湄困倦已极,身上各处牵着细细密密的疼麻,也没大注意他回没回话,欲要扭身睡自己的,整个人却倏而被一道力袭得一卷,也不知怎么就窝进了许问涯的怀里。
云湄这下醒完了,身体与精神一同紧绷起来,腔调发颤地道:“……天色不早了。”
“我知道。”许问涯牢牢搂揽住她,那力道甚至令云湄开始感到不舒坦。但他话中的意义倒教她堪堪放下心来。
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脑海里闪回些许破碎的景象,对于手札之上那些事无巨细的详尽记录,云湄感到懊悔不已。曾经提笔时,哪能想到有朝一日要依样“证明”给许问涯看。
身上复又牵痛起来,思及此,云湄微微扭过脑袋,觑了一眼已然阖目的许问涯,心想,他究竟是旷得太久了,才会那般失控,抑或是旁的什么?
或者说,这是她从前未曾触及的另一面,许问涯在床笫之间就是这么副性子?
不对,将将成婚时,他不是这样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云湄思来想去,不经她福至心灵,胸腔便翻涌上一阵憋闷的热意,云湄直觉不对,想要撑身下榻,可腰上的力箍得太过紧了,着实应变不及,胸膛里那口怄着的血便如此湿淋淋地吐在了枕畔。
许问涯经久忙碌,镇日缺觉,已是筋疲力敝,好不容易着家又闻见不欲直面的噩耗,几经折腾,身心俱乏,挣扎拉锯之下终究是枕着她的发、拥着她温软的身躯才能得以勉强入睡,这会儿鼻端缭绕的、独属于她的馨香却又陡然换成了丝丝血气,许问涯敏锐睁开眼睛,便见云湄转面,纤细的指尖战栗着抬起来,惊疑不定地拭了拭仍在渗血的唇角。
许问涯见了,眉关紧扣,遽然带着她坐起身,欲唤来医工,可不消须臾,他似忽地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复又恢复冷静,放下撩帐的手,转过脸来,意味不明地冲云湄说道:“看来是奴仆们侍奉不当,教娘子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
他知道根结所在。此前他不知她那厢也向太康明医求了治疗暗伤的药品,这才犯了用药的忌讳,令她无知无觉间每日服用双份,虽则两药之间有千金之差,但出自同一医者,又是为治同样的病状,个中元素总有相撞。
早前他心照不宣地掩盖着她的秘密,满以为是自己不够称职,才令妻子不愿交底,是以只将无色无味的药掺在了她的膳食中,不去揭破她的伤
疤,力求无意识间便治好她的旧伤。她既然不愿意提,他做好他该做的,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现而今才知,他当真是荒谬得可笑。她的遮掩远不是不愿提起旧日创伤,而是怀揣着更大的秘辛。
云湄神色惊惶,五指紧紧揪着衣襟按住胸口。自打解决了赵老翁起始,云湄的人生摧枯拉朽,明枪躲得过,暗刀等闲也刺不中,这种身体状态失控的瞬间已然许久没经历过了,想到自己还没开始享福,鼻子骤然便酸了半截,竭力压住许问涯的手,“我这是怎么了?唤、唤医工……”她不想死啊,病也不能接受。
许问涯冷眼旁观,云湄视野开始模糊起来,最后一丝强撑的精神,却是看见他倾身过来抚摩她唇角蜿蜒的血迹,语调透着一种怪异的轻柔:“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就这么死了呢,娘子?别害怕,没事的。”
***
自此之后,云湄度过了相当浑噩混沌的一段时日。她头脑迷蒙,思考不能,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镇日酣眠不止,鼻衄不断。肉|体上的疼痛倒是没有多少,就是身上失了段精神气儿,鲜少有清醒的时候。
人一昏沉起来,日子便流沙一般地不复返。日影月色交替轮转,间或睁开惺忪的眼,床畔静候着的沉默人影突兀从许问涯换作一位女子的影,梳着妇人髻,光致的额头在烛火下白得刺眼,面上担忧之色深重,接过丫鬟递上来的巾帕,细致地替她擦拭鬓角的涔涔冷汗。云湄昏蒙间定睛一瞧,这才恍然发觉,在她病倒的这段日子里,何冬涟早都嫁来今阳了。
何冬涟规矩大,入了门子,不再龄玉龄玉地叫,而是改口唤她嫂嫂,浑身上下如嫁人之前那般,妥帖得挑不出一丝儿错处。惟有眼眸深处添了一抹愁闷之色,云湄压根不消想,根结定然来自她那位荒唐的新婚夫君。
“你醒了?在找七爷罢。”何冬涟挽袖收了帕子,又自托盘上取下琉璃碗,一面一勺一勺地喂云湄喝药,一面说道,“他瞧我来,特特儿让了位置,许是知晓你我自小交好,这才留咱们说体己话。”
说着,有些艳羡的意思,垂下双目,无意识地搅弄着浑浊的汤药,眼睫发颤,“素闻七爷与你鹣鲽情深,早前只当是空茫茫的一句话,眼下百闻不如一见,嫂嫂病下的这些日子,一应起居行止,尽是七爷躬身代劳。我家那位……倘或能做到明面上的举案齐眉,我都该去烧香还愿了。”
云湄有一搭没一搭地聆听着。这段日子,她的思绪向来都是绞缠糊涂的,纵使凝神细辨,也只能隐约听见几句零散的只言片语——譬如许氏祖训正妻无子不可纳妾,问花访柳亦不被允许,何冬涟却时常能在他衣衫上闻见不属于自己的脂粉气味;又譬如回首敬茶之日,婆母与丈夫都不给好面儿。总之各种难事,不一而足,末了再眼热一番“宋浸情”的姻缘,叹一句触不可及。
云湄听了,并没有纤毫身在其中的飘然与意满,反而站在冷眼旁观的角度,心想,不错,这种姻缘,着实有蛮触不可及的。
她不会傻到当真以为许问涯喜欢自己——她顶的是宋浸情的皮,许问涯倾注的一切关怀与爱意,尽皆与她云湄本人无关。亦不会生出半点就此与他厮守的念头,对于一个小婢来说,比起这般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奢想,莫如想想哪日能脱奴籍,哪个瞬间又能多捞点儿傍身的财帛,以谋吃饱穿暖的后路。
所以这一时半会儿的,云湄实在无法对何冬涟的艳羡与向往,而做出什么回应。何冬涟每夸一句,云湄心底某处正在堆积的愧疚,就加上一层码,几乎令她生出一种负累的错觉。奇怪从前,诓骗他人时,云湄从未有过这类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堪的沉重情绪。
许问涯入内时,目睹的便是“妻子”面对旁人夸赞的夫妻和美、燕尔恩爱的话语时,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久病不愈,披着一件素衣挨在床畔,纤细的身子愈发瘦弱,柳条一般不堪把握。乌浓的睫羽与黑沉的青丝反衬出那张苍白得仿若透明的脸孔,整个人颇有一种置身局外的、近乎冷漠无情的作派。
许问涯见状,立在隔断珠帘外静了片刻,衣袂下的指骨被他捏得交错作响,那是一种切近自虐的力道。久到屋内的人发现了他,一个恍然望来,一个起身退下、留他们夫妻亲近,他这才松开紧攥的手指,抬步朝云湄走去。
云湄适才打起精神听何冬涟诉了好一良晌的苦,并无多余的元气再应付人了,动作缓慢地侧躺了下来,目光落下时,铺陈的衾褥下陷,许问涯也在她跟前坐定。他已然妥善地拾掇起发散的情绪,脸上复又透出常有的纯澈的关切,解释说:“眼下交了冬令,底下人伺候不当,娘子受了寒,才这般模样。病去如抽丝,娘子莫急,安心将养着,会好的。”
——这本不该由他来粉饰的、足够拿来冲云湄发难的情状,终究还是被他就这么三言两语、轻拿轻放地圆过去了。
云湄耳畔嗡鸣,听得不甚明晰,只在他每句话尾的停顿中含混地以“嗯”声回应着。她的嗓音病得糯糯的,破碎不成调,间或难耐地扭了扭身子,几缕冬阳自海棠花窗的棂角里漫进来,她呆呆凝视着,想要汲取这份暖意,身体却跟不上脑子,困在被褥中干着急。
适逢一只温热修长的手探来,枕在她侧脸,云湄下意识贴近热源,蹭了过去,浸了薄汗的发丝在许问涯掌心辗转。何冬涟说得不错,这个男人体贴入微,她只一个眼神,他便参透了她的困境。
她的肌肤温中蕴凉,严丝合缝地枕进了许问涯的掌心里。许问涯垂目谛视,那只伸出去的胳膊绷紧又松开,长指压在她脖颈处搏跳的动脉上,此刻她的命,于他来说仿若囊中物,取之容易已极,只要她死了,这一切如汤沃雪,此一场荒唐,再不于他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
屋内阒寂,四下帘幔低垂,细挑的拐子纹落地灯散发着蒙昧的光影,在许问涯一张玉面上不住流淌,将他的神情映得万般莫测,气氛张弓般拉紧。云湄病得意识浮沉,丝毫未觉,枕着许问涯的手心呢喃轻哝,话语破碎不成句。
就这么过去了半晌,许问涯倏而闭了闭眼,密匝匝的长睫投下深浓的影子,而那片影始终战栗不止。再睁开时,眸色复归清明,他倾下身子,只是轻柔地打横抱起云湄,温声说道:“医工说了,总这么窝着不好,我带娘子出去晒晒。”
云湄浑浑噩噩,浑然不知方才自己于鬼门关走过一遭,自是由他去了。
承榴按吩咐,在院子里的廊庑下摆上梨木美人榻,冬日的黄绵袄子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驱散骨头缝里的阴凉,云湄被许问涯拥在怀里靠着,精神气儿一经暖阳浸润,到底好上了许多。
许问涯给她当垫子,却也没闲着,偶或绕着她的发丝玩,那力控制得并不得当,险些将她弄疼。察觉她的嘶声,他从思绪中醒神,只好舍下柔滑的青丝,牵了她的指头去耍,十指交扣,时轻时重,云湄身上正脱力,权当他在给自己按摩。
只是昏沉间手腕一坠,冰凉的触感教云湄一激灵,将将阖上的双眼复又睁开,只见不甚清明的视野之中,她的腕子上似乎套进了什么金灿灿的家伙什。
许问涯仍旧把着她的手指,察觉她睁眼,便干脆牵到她眼下令她细瞧,风风韵韵的嗓音恰巧落在她耳畔,“这是我在大蔚各地的别庄,倘若这京城待得不舒坦,娘子可以挑个温暖些的地方养病——这上头有保康的、东安的、永兴的、还有…洞庭的。”
洞庭二字,果然刺到了云湄的神经。她连脑子都清明了几分,讪讪笑着,道:“夫君身居高位,事务碌碌,我身为许氏宗妇,怎能只顾自己潇洒舒坦,抛家弃夫地四处游逛。这段日子朝中动荡,我只老老实实待在今阳,待在清源居一直等着夫君。”
许问涯抬起五指,通了通她睡得乱糟糟的发,唇畔漾开一抹不知意味的笑,“好,这是你答应我的。我每回忙完归家,都能看见你在等我。”
云湄心虚极了,依照计议,她过不多久便能金蝉脱壳了——兴许就是受到下一封江陵来信之际。
她含糊地答应着:“嗯。”并不敢再多许下什么确切的承诺。
云湄看不清楚东西,自然不能感知到,在这番她与许问涯的交谈中,他另一只手,正正垂在她身侧,大喇喇地持着一份来自吏部的档案,其上罗列着乔子惟的色目与履历。许问涯的指腹擦过出身地一栏的“洞庭”二字,眸光细碎流波,情绪难辨。
少顷,许问涯倏而道:“过不多久,我要往相州过一趟,以处理庶务。娘子若是病好了,陪我去罢。我娘葬在相州,你嫁进门这般久,我都没能带你去见见她。”
云湄隐约记得这事儿两人说好的,是来年清明再去,当时她随口答应,横竖至时候承办的是宋浸情,她早都跑了。现而今旧事重提,她还病着呢,听他这口气,征询只占三成,剩下的意思,是非得架着她提前去……许问涯什么时候这般不通情达理了?
云湄不大相信神神鬼鬼的东西,可自打和美桥走过一遭,这事儿不得不避讳着。倘或施氏坟头显灵,她这个西贝货该如何自处?当下只能不明不白地囫囵道:“夫君也说病去如抽丝,我眼下这副不妥当的样子,没得母亲见了大觉晦气。还是要鲜鲜亮亮地与她见上第一面,留个好印象才行啊。”
说着,打心底期盼江陵快些来信,偷巧脱壳,将这烫手山芋扔给正主。
许问涯笑道:“很快便会好的。”
云湄不知晓的是,她的病情全程由许问涯控制。许问涯希望她难受,她便镇日只能如断手脚、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侧,睁眼闭眼皆是他许问涯,而与外头的任何人都通不了信。许问涯一旦希望她好起来,那云湄的康复便指日可待——接下来的日子,许问涯请了宫廷御医为她诊治,云湄身上越来越舒坦,眼瞧着能下地,眼瞧着精神气儿回来了。
云湄却压根高兴不起来。惜命如她,头一回开始作践自己的身子,可许宅的医工也不是吃素的,受寒高热那一套治起来甚快,云湄见识了许氏医工的本事,后怕不止,顿时打消了乱吃一些腌臜的药来药倒自己的念头,只好灰溜溜地开始收拾行装,老老实实准备陪许问涯去一趟相州。
不想,也恰巧正是出发这日,江陵宋府来信了。
第73章 巧饰伪(七十三) “我们很快就会有孩……
冬愈深, 罡风寒冽,苦雨不止,瓦上霜霰凝结, 檐下漼溰成凌。云湄窝在暖阁子里, 窗棂外的大雪于她白皙面颊留下纷乱的片片黑影。她手持密信静坐原地, 长睫低垂,眸中碎光波动。阅罢了信, 云湄心中砰跳不止,竭力按捺翻涌的情绪, 将其置入手炉之中,任炭火噬尽。
烧至泰半, 帘外倏忽传来动静, 高挺的身影现于帘幕之后。来人探手褰帘, 正巧目睹她拍开膝上灰烬的场景。
许问涯黑眸微眯,默了少顷,出口却只是一句轻轻揭过的关心之语:“这手炉里头的银丝炭烧得不舒坦?此炭金贵,不该有浮烬才是。”
“噢,不怪它, 是我自己折腾出来的。”云湄早已收敛激动神色, 娴静地坐在香案之后, 纤纤玉指捻起案头的戥子,做出正在称量香料状, “夫君事忙,多思少觉,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安稳了。此去相州办案,不免又是一番劳碌,我想着出发前为夫君做些安神香, 可方才天地一声惊雷,唬得我毛手毛脚称错了量——这一味桂枝碎皮一经取出,再放回去便失了味了,干脆丢进手炉里,发挥最后效用。刚刚揭炉盖时恰巧过来一阵风,就给吹出来了。”
许问涯目光凝定在那些零落在地的余烬之上,却始终只是空洞地瞧着,心中并不有心去分辨——那究竟是遭了炭火烘烤的桂枝碎皮,抑或是旁的什么。
缄默须臾,许问涯彻底揭过此事,抬步走过去,动作轻柔地将云湄微凉的小手纳入掌心,以自己温热的双手覆盖着,柔声说:“娘子有心,但你到底久病初愈,这些事不必亲力亲为,吩咐下人来做便是。”
云湄听他这种小心万分的呵护语气,不由无奈地摇头笑道:“哎呀,不碍的。左不过只是一场风寒而已,倒成了夫君眼中的琉璃人儿了,这些日子,我连行走俱都是夫君代劳,现而今好些了,再不自行活动活动,这手脚恐怕都要废了。”
许问涯亦辗然,黑黢黢的瞳眸之中暗流涌动,耐心听罢她的话后,一字一顿地回曰:“这样不好么?”
云湄正认真地低头称量着最后一味半夏,许问涯低沉的声音纠缠着窗外不止的风雪呼啸大作声,使云湄听得模模糊糊,一时不解其意,疑惑地“嗯?”了一声。
许问涯抬眸盯着她瞧。瀌瀌的飞雪之影透过窗棂,于她宁谧的眉眼之间流淌,她婉转低目,睫羽密密,手上有条不紊地为丈夫比量着安神香方。
可这份岁月静好,不过只是一触即破的水月幻梦而已。
“箱笼都收拾好了?”俄顷,许问涯平复心绪,尽量心平气和地询问道。
云湄将配好的香料收入新近为许问涯缝制的香球之中,又寻了丝绦串起,往他腰间比了比,一面颔首说:“丫鬟们昨夜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许问涯待妻子很好,云湄顶着这个头衔,实在无以为报,便于漫长的闲暇辰光之中亲手为他做些小玩意儿,时至今日,琉璃柜里已然塞满了她为他制作的各色贴身用物,不再是新婚之时空空荡荡、只放有孤零零的一只敷衍所用的定情香囊的模样。
“那启程吧。”许问涯将云湄垂落的几绺顺滑鬓发别去耳后,轻声道,“母亲还在相州等着你我呢。”
云湄听及此言,往他腰间系香球的动作些微停滞,长睫微微发颤一息。
……罢了,横竖也是最后一程了,硬着头皮见见吧,见完溜之大吉便是了。
到了地方多多烧香布施,只求施氏莫要显灵,毕竟倘若再闹得如和美桥的五色丝线那般,这场彻头彻尾的欺骗,可就再也无所遁形了。
云湄镇静下来,竭力扬起一抹表示期待的笑容,挽住许问涯的手臂,道:“嗯,走吧。”
随行的仆众已于廊外撑开油纸伞,槅门一经洞开,冷冽冬风裹挟着云湄的衣裙猎猎翩飞,许问涯亲手接过伞,贴心地将她搂入胸膛,一路遮风避雨地将她带入了门房处停驻的车马之内。
相州与今阳相隔迢远,又兼风雨相阻,此行必久,是以车厢之内宽绰温暖,或坐或卧,皆有足够舒适的空间。云湄下意识与他分坐两端,毕竟往常一有出行,都是面对面的。可这回还未坐定,许问涯便将她搂揽起来,置放在自己双腿之上。
云湄只好如病中一般,将他当做垫子,从善如流地挨去他怀中。待得缓慢行驶起来的车辘传来碾雪碎冰的辚辚之声,云湄从他颈上抬起头看向他,嘀咕说:“夫君这样不累?”
——鉴于许问涯这段时日的要求,云湄与他说话不能再有意避讳,现而今一开口,常常都带有“夫君”二字。
许问涯话里有话地道:“我只期望能给娘子当一辈子的人肉软垫才好。”
寻常在家还好,而今人在旅途,哪怕舆内布置得再是贴心舒称,也难免颠簸难受。云湄不想给他添这种麻烦,试着挪了挪,腰上却陡然传来一道不容忽略的劲力——许问涯五指扶在她侧腰,卡住了她想要离开他的全部动作。
云湄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压迫感,抬眼却只见他温柔笑着,“看样子车马已然出了城,这截子路不久之前才修葺过,尚不平整,娘子坐稳,别跌下去了。”
原是出于这个。他表现得如此贴心,关怀的神情天衣无缝,云湄瞧着,见并无不寻常之处,只好暗自压下方才莫名感知到危险的那份疑惑。
没承想,接下来的一路,二人都是这般如影随形,出入成双。路途行车之时,云湄坐时倚在他腿上,卧时窝在他怀中;下榻驿馆之时,哪怕有当地官吏闻风拜见,许问涯也从不教她避讳幕后,与外人商谈正事,亦全程牵着她的手,亲昵无间,惹人艳羡,夫妇琴瑟和鸣的美名越发声驰千里。
此举用夫妻恩爱、浓情蜜意倒也勉强解释得过去,但某些瞬间,云湄就是能够感知到些许怪异,可每每抬眼看见
许问涯温柔至极的神情,却又根本无从提起,只能兀自咽下。
从前的许问涯并不这样的。
这般的亲密关系,令性情淡漠的云湄,开始感到有些密不透风的窒息。长久的孑然一人,她早已不适合与人建立如此这般亲如血肉的联系,更别谈这位温柔体贴、完美无缺的许氏麒麟子压根就不是她的丈夫,这只是一场由头至尾的谎骗。每每思及此,教云湄愈发难捱。可眼下处于即将脱身的褃节儿上,她不得不佯装出受用的模样,以免功亏一篑。
密雪霏霏,葭月十三,二人到达相州,就近下榻公廨,预计明日拜访许问涯于相州城中的外祖家,尔后再行祭拜他的生母施氏。
这晚,云湄收到了今阳的来信,来自许问涯的祖母文老太太。
这个年纪的高门老夫人,第一愿想便是含饴弄孙。虽然文老太太早已下辈满堂,但终究没有一个孙儿出自嫡长孙许问涯膝下,她就总也放不下心来。
柳氏多作妖,底下的媳妇儿尽皆与她不合,云湄也不例外。但毕竟身为宗妇,不能脱去一个孝字,落一个不敬尊长的恶名。于是云湄对许家位分最重的文老太太多有敬奉,时常侍其左右,她又顶着嫡长媳的身份,文老太太亦然有心与她亲近,一来二去,关系熟络。
是以,有什么所思所愿,不必拿捏着分寸拐弯抹角,而是直截写在了信上——催生。
信上的大致内容是,从前许问涯为庶务所掣,少有着家,所以文老太太不至于怪她。眼下夫妇二人同行足月,要她把握好机会,早日为许家诞下下一辈的嫡孙。
云湄这个叚货无言以对。从任何角度来说,她都不可能孕育许问涯的孩子。江陵那厢不会允许,她自己也避之不及。不然孩子打出生就没了父亲,还得躲躲藏藏不得相认,用一个终生的谎去圆去骗,想想都糟心。
“想什么呢?”明间与内寝相隔的垂幔轻轻晃动,方才沐浴完毕的许问涯走了进来,见云湄捏着信纸做为难状,温声询问。
云湄搁下信,探手为他煮一碗驱寒安神的热茶,面上无奈笑笑,如实说:“老太太又提了孩子的事儿。老人家就这点挂念。”
许问涯拾起信来草草看了看,又是那些从成婚起始就不住催促的老调重弹,他看着,不知思及什么,眸光微微沉了沉,半晌才放下信去。
云湄见状,以为他在忧心子嗣问题,毕竟二人成亲半载,她这厢毫无动静,一般人确实得开始急了,更遑论肩负当权任务的世家承嗣子。
想到自己很快便要让坑,云湄半真半假地安慰道:“这东西急不来,到底是要看缘分的……兴许很快呢?”
釜中清茶滚沸,满溢出宁神香药的气息,转瞬充盈内寝,在这暴雪的冬夜,更显温暖怡心。许问涯耳畔听着云湄后半段话,却越闻越不是滋味,一股不可自遏的躁意升上心头。
云湄垂头斟茶,良久没得到回应,抬眸睃去,顿时察觉他情绪不对。二人相处,许问涯处处以妻子为尊,是以云湄很少有话掉地上的时候,这还是头一回不被他搭理。
云湄便以为许问涯当真开始于子息一事上上了心,不由颇为无奈。这个时候只能舍得一身剐,做戏做全套,哪怕都是假的,但这关头,到底得拿出些筹码来安抚他。于是云湄干脆起身坐去他怀里,搂着他的脖颈,赧然道:“夫君,我身上好些了。”
自她病下,二人已然良久没行周公之礼,最后一回,还是许问涯发现手札,强令她“证明”对他的喜欢。云湄认为他这段时日该是念她病中,是以万般爱护她的身子,亦未曾提出借任何他处来纾解的要求,每夜只是相拥而眠,时刻注意她的病状,再无其他越界。这阵子,她就像一只被他精心养护着的磨呵乐,捧到了天上,只可远观供养。
自打与许问涯成婚,云湄的各项生活所需尽皆配置顶格,衣食不必多说,各处庄子上生产的驻颜养肌的天然药材源源不断,外头千金难买,可云湄取之不竭。半年下来,她被养得愈发娇了,身上不光暗伤褪尽,皮子也越发细腻光致,骨肉匀停,呈现出妙丽已极的最美姿态。此刻在他膝上落坐,身子微靠,软玉温香依偎满怀,又兼细语轻声,教人轻易无法抵抗。
许问涯单手揽过她腰肢稳住她的身形,另一只手先是探去茶几上,取了杯盏,将她为他烹煮的香茶仰头饮下。安神药料甘中带涩,虽然早被云湄精心调配,但眼下许是受了心绪影响,被他生生尝出了绵长的苦味。
许问涯喉结缓慢滚动,沉默着将它饮尽了,才搁下杯盏,收手环去云湄后腰,幽邃的瞳眸些微转动,目光移去她精巧含羞的小脸上。他眉尖先是蹙了蹙,显出一种难言的怪异神色,不似二人上回提及子嗣时的无甚所谓,像是在纠结拉扯着什么。
半晌,只听他低声呢喃着道:“孩子、孩子……娘子想要孩子么?”
云湄没能察觉他语气中的郑重意味,倾身贴在他颈间,纤细的指尖绕着他的喉结描摹,语调风风韵韵,“当然啊。”
许问涯垂目等待她的答复,期间任她勾勾画画。听罢,唇畔终于绽出一个真切的笑。
“那好啊。”许问涯一字一顿,如是说道。
第74章 巧饰伪(七十四) 许问涯黑化进度99……
及到夜半, 始终深掩的罗裯终于被掀开一角,糜香的余热浮动逸散。随着枕畔之人的起身褰帘,架子床内光影变幻, 云湄昏昏沉沉地抬起手, 手背覆盖在眼皮上, 遮去尚不适应的烛光之亮。
她胸脯起伏,充盈内脏的热意经久不散。思及方才的鱼水之亲, 只觉全程都热极了,周身仿佛架着一鼎烘炉, 将她炙烫得消受不能,这种感受是前所未有的。
——是太久没有亲密了吗?这才忘记了那份鸳鸯交颈时的热劲儿?
不是啊, 从前断没有今次这般热得教人难耐的。
更别说眼下许问涯已经脱身下了榻, 她这厢却仍旧郁热难捱。
思及此, 云湄手背动了动,翻来覆去地试探着自己的额温——不是又烧起来了罢?
可她精神头还不错,不像受风寒所侵的模样。
四肢百骸热意奔腾,她不由弓了弓身子,脏腑仿佛经受着炙烤, 烘烘熇熇。因着学习按摩的缘故, 云湄对人身血肉构造下过研究, 此时此刻便隐隐有些感受——她身上最受热的,大抵是…侠玉泉的位置。
这是怎么回事……
垂委的绸幔复又被掀开些许, 许问涯端来一杯茶水,云湄不由自主半撑起身子,艰难地去够,许问涯单手将她捞去怀中,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茶。
云湄啜了一口, 眉头瞬间凝了凝。
“我好热……”云湄难耐地敞了敞衣襟,呢喃说,“这热茶,岂不是火上浇油?”
许问涯揽着她身形的手恰巧环在了肚腹处,热
意源源,更上一层楼。他只是道:“你眼下不能受冷。”
云湄烧得难受,见他又开始倾倒茶水,干脆别开脸去,“我不要喝了。”
许问涯对妻子敬爱非常,他的媳妇用膳不必前后布菜、沐洗不需除衣代劳、便连中馈事宜都有妥帖的章程在先,随意过手做做样子便可。甚至很多时候,是他亲自在伺候人。云湄与他这么亲密无间地朝夕相处下来,起初还战战兢兢,时至今日,却难免被他惯得褪去了些时时刻刻附在骨头上的奴性,不像从前那般每时每刻都严阵以待地等着伺候人,现而今甚至连口头上说话都不大经过斟酌了。
许问涯见状,果然也不恼,五指慢慢抬起来,爱抚地顺了顺她微显凌乱的青丝,放轻声调软言哄道:“那娘子不渴么?这样的天,喝冷的不好。听话,喝完带你去洗洗。”
云湄不大乐意。但说到沐洗,她的注意力到底被拉走了些,不由问道:“是明日去拜见你母亲吗?不得三浴三衅以待?”
许问涯精心喂她喝完了茶水,又从床畔的小几上拾来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的水渍与脸颊上的香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已做过许多次。继而将云湄给抱到腿上,答道:“先去见过外祖他们,成亲这般久,老人家还不知晓你长什么样。”
因为致使施氏早逝的个中缘由,施家跟许家关系闹得僵,许问涯成婚,那厢并不能打发人来观礼。
帐子一晃,许问涯把云湄横揽起来,一壁朝湢室行去,一壁强调道:“还有,是我们的母亲。”
及到这个关头,云湄还有什么不依他的,没得平白惹人横生疑窦,于是从善如流地颔首道:“夫君纠正得是。”
可她的乖巧并未换来多少欣慰。准确地说,不止今日,这阵子,许问涯都始终一副兴致不大高的模样。眼下试完水温、将她沉进浴桶后,只安静伸手,掬了她一绺发丝置入掌中,细致濯洗,垂落的长睫交错覆盖在下眼处,于烛光里投出密不透风的影,良久才眨动一下,整个人仿佛终日耽溺在某种深沉难言的情绪之内。
皇帝缠绵病榻,眼瞧着已在弥留之际,云湄只当京中局势不稳,许问涯置身风云波澜之中,这类多思低迷的情状也属正常。每每此时,默默陪伴就好了,多言反而扰人。
云湄于是缄口不言。
各怀心事的一对人影投映在绣屏上,时叠时分,浓情蜜意的细语轻声消弭不见,惟余水声依稀。
***
翌日风雪大作,较之先前更甚,似乎存心预兆着什么。云湄清晨披衣临窗,探头瞧了瞧,外面撕棉扯絮纷纷乱乱,整个天地俱都被充盈填满,举目四顾惟剩一片茫茫的雪白,便连参天的斗拱飞甍也为之尽数淹没。
她不由蹙了眉,“天气实在不太好。到底山路难行,如此落雪凝霜的更添一层危险,母亲那里,要不推迟几天罢?咱们先去外祖家住几日。”
许问涯鲜少有反驳她的时候,眼下却不由分说地道:“不行。”
云湄讶然回眸,这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语气实在近乎冷漠了,令她感到有些意外,这不是她认识的许问涯。不过转念一想,人家生母早逝,好不容易过相州一趟,思母情切也是有的,她才是不近人情的那一个。
于是只好答允下来,扭头吩咐探路的车把式:“你去寻条稳妥些的路。”
又回身安抚许问涯道:“横竖咱们先去施府,午后再往母亲所在的窆山去,及到那时,雪应当没这么大了。我只是担忧雪天路滑而已,夫君别误会。”边说,边把自己给他缝制的一件裘袍给披上。云湄的起居诸事……譬如早间起身时换上的衣服,都是许问涯给穿的,她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实在不符合宋府三小姐温婉贤惠的作风了。是以偶尔给他做做披衣,系个香囊,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许问涯颔首,抬起一只手捧住她单边脸,默默摩挲着,在她侧颊亲昵流连。鬓边的发丝勾勾绕绕混杂其中,云湄被他弄得有些痒,笑着避了避,间或一扬眼睛,却不期然撞见他眸中愈加深沉的晦色,便是一愣。
云湄感受到越是靠近施氏,许问涯便越是少有笑颜,便连平日里的温润也渐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时常微拧的眉头,除了情绪低迷以外,整个人似乎还透着一股莫名的迷茫。
对于他生父与生母的纠葛,云湄自打从卉香山庄走过一遭后,也是有了耳闻,当下只当是他记起往事,这才黯然伤神,于是将他的手牵进怀里,温声道:“走罢,一路有我陪着夫君。”
许问涯听了她这句话,唇畔依稀有了模糊的笑影,可那并不像开怀的意思,反而愈发教人辨不清是什么意味,“是么?”
人家在难受的当口,云湄自然不会计较这一两句话之间冒出来的小刺儿,她抬眸看向许问涯,剪水双瞳之中倒映着流淌的雪色,熠熠生光,语气里挟带让人安定的温柔:“我承诺。”
许问涯耐心听完,却并未答复,凝定的眼瞳中鲜明地倒映着她大言不惭的模样。半晌,仆从预备完毕回来禀报,他旋即推开屋门,将云湄揽入遮风避雨的氅衣里,伞骨舒张,随着二人的抬步,没入了肆虐的暴雪之中。
***
施家乃是相州乃至整个松江府的殷商之最,豪裕万贯,富有四海。施宅在阶层允许的范围内,修得极是气派,云湄漫行其中,有种花锦世界迷人眼的错觉。
许问涯此行是为公办,只是路过,待不得几日,所以先头递话时,并没让外祖家大办,一家子简单聚在一块儿用个小席面即可。但瞧着这一路披红挂彩的派头,施家对这位外孙媳妇还是极为爱重的,哪怕时间仓促,也尽可能地展现出热情延纳、扫庭以待的架势,门房传话夫妻二人到达门上时,施宅上房这一隅更是一家老小尽皆齐聚一堂,弄得云湄倍感压力。
听得人到了,堂内侯着的小厮躬身上前卷起帘拢,四下里窗洞开,视野中渐次显出一双人影恩爱相携的轮廓来。庭砌上的雪沫子早已被扫了个干净,又有许问涯一路护送,云湄这程子走得十分稳当,面上显得端庄温婉,心里却撕撕扯扯,早便乱成了一团麻线。
上房里头并不是严阵以待、等着打量验看新媳妇的深沉架势,见着二人出现,转瞬和乐满堂,都在打趣儿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便连自小傲头傲脑的许问涯也会照顾人了。
云湄被许问涯妥善引领着,一一见过各位外家长辈,一圈儿下来,挂得满身琳琅,尽都是亲戚们的见面礼。
最后停在施家辈分最高的老太太身侧陪同,老人家年岁已高,却没有位重的威压,乃是个一团和气的长相,不过年轻时掌家盘账把眼睛给熬坏了,眯缝着牵拉出一片深壑似的皱纹,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云湄给瞧清,旋即展颜笑开:“好,好,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云湄听得一愣,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任何人夸过“可爱”,偏爱如宋府的何老太太,最多也是一句“能干、可心”,且都是基于云湄给予她的、侍奉她的所有而言。这施家老太太,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只敛衽福了福身而已,就得了这么句夸。
且当是客套吧。云湄笑笑,乖顺站在老太太跟前。不想这还没完,老太太看着看着,倏而抬起一只手,从腕子上褪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缃叶色八达晕纹的镯子来,眼瞧着就要往云湄腕子上套。旁头的施家媳妇见状,并无恶意地感慨打趣着:“老太太对兆玉就是偏宠些,这传家的家伙什旁人争破头都没得呢,兆玉媳妇头一遭来,便舍出去了。”
云湄讶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腰却传来劲力,原是许问涯掌住了她的脊背,不许她怯阵。
浸泡在这满堂和乐的氛围下,他的情绪却仍旧不高,只是命令般地吐了两个字:“收下。”
夫妇一体,云湄以为许问涯此举是在怕她给他丢脸,只好忍着莫大的愧疚不安,生生看着老太太把镯
子一寸寸推进了她的手腕上。
云湄全程凝目看着,脸上勾勒着无懈可击的温婉微笑,心里头却仿佛坠了沉铅似的。施家人待她越好,她便越是深感愧怍。
一趟走完,许问涯推拒了留饭,只说回头再拜见,言窆山巍峨,雪天路滑,再晚了不好走,牵了云湄往外离去。
他的行速起先还在意着云湄的步幅,出了施家的门头,人虽始终安静沉稳,背影却莫名愈加显出急切来,云湄追不上,一脚缠在雪堆里,被他察觉,及时顿步拉进怀里,这才好险站定。
云湄稳住险些跌跤的心惊,简直一阵莫名其妙,在她看来,许问涯敬守礼节,拒绝留饭已令她惊讶,适才上房之中的外家亲戚们听了他的推拒,满堂便是一静,显然也颇为意外,从前应当没发生过这种匆匆离去的事儿,这代表着许问涯以前过相州时,都是有条不紊的,先留宿外家,再行祭拜生母,而不像今日这般火急火燎,失了礼数。
云湄思来想去都想不通,复又尝试去理解许问涯的思母心切——莫非是掣于公务,太久没来了?她压下狐疑,平复了吁吁的气喘后,在溟茫不断的鹅绒雪片里艰难抬眼看他,为了安全着想,尽量好言劝道:“再等等吧,雪越来越大了。天气如此,那窆山高若千仞,平日就算不好走的了,眼下怕是更加难行了。”
云湄等了半晌,双眼被雪尘糊住,都没能等来他的回应。就在她疑惑是不是罡风太劲,才令她没听清他的答话时,愈发肆行的风雪呼啸中,陡然传来他平直无波的声音。
“现在,我们去见母亲。”
第75章 巧饰伪(七十五) 她该走了,栓不住的……
施氏所葬之地山脉连绵, 巍然崔嵬,现下已有大雪封山之势。墓园的阍人显然没料到此般恶劣的土气,竟还有人来扫墓祭拜, 匆忙披衣出来接待, 将马车延入**停泊。
暴雪纷然。
云湄被许问涯从车厢内稳稳当当地抱了下来, 站定,抬眸远眺。天地所有, 俱都被凌乱纷杂的雪片充盈,满目惟余一片萧索的皎色, 罡风呼啸拂过,平添一抹旷久的寂寥。
此地距离墓园尚有一段距离, 因着路面参差, 车辘逾越不得, 需要徒步。许是这个时令罕有人至,一路并未洒扫,雪堆尘砌,原就陡峭,现下愈发不好走。奈何许问涯走得异常沉默, 步幅不减, 云湄被他牵拉着手, 多有磕绊,可在他心情欠佳的关头, 也不大好发声。
这样的状态,真是怪极了。云湄只得归结于施氏死得可怜可悲,许问涯身处墓园触景伤情,才会如此。
好在偶有泥足深陷时,许问涯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及时停步,动作放轻地将云湄牵出来,揽入怀里。又是那位云湄熟悉的温柔夫君。
云湄反思,这种时候她不该有猜忌抑或是一些小情绪,合该体谅他才是。于是放在许问涯掌心的手反握住他,攥得紧紧的,传递一种始终相伴的意味。
许问涯感受这份力道,倏而驻足,转眸看了云湄一眼。她表达的陪伴并不令他感到纤毫的安心,反而愈加显出躁意来。
“见过了我娘,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他突然开口,哪怕风雪肆虐,他的一字一顿落在云湄耳朵里,照样无比清晰,“听明白了吗?”
许问涯曾经从来不会对云湄这般命令性地说话。飞扬的鹅绒暴雪反衬着黯淡的天光,与他眉目间交映,神色瞧来莫名扭曲。时至今日,他已然显出了一角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极富控制欲的底色了。许问涯自认,从官场上的手段来看,他与父亲没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私情上来说,他不愿意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可是……可是,他极其厌恶被人牵动在股掌之中加以蒙骗的感觉,现而今乍然遇见了这种荒谬的事情,古往今来都没有可以借鉴的处理方式,只能遵循躁动的本心。甚至萌生了一种就此将她绑缚起来,强留在身边的扭曲思想——也许这就是恶劣的一脉相承,当年阿娘意欲改嫁,父亲就是这么对待她的。这无疑加剧了施氏的病情,许问涯自小怨恨无比,可眼下遭遇此事,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效仿父亲。
许问涯对自己感到恶心,可同时又对未定的来日生出惶恐。手中紧攥的这只柔荑,仿佛下一息便会消失不见,他迫切想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永永远远地将它留住。
这么想着,不等云湄回答,他忽然问:“上次交予娘子的金串,带来了么?”
云湄耳朵冻得发僵,正艰难思考他上一句话的含义,这下思绪被勾走了,颔首说:“早上才盘过一回帐,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脱下来。”她知道许问涯指代的是在她病中,送给她的一些大蔚各地的别庄产业,彼时是想着让她挑个地方养病,云湄被洞庭二字刺到了神经,赶忙以“要始终在家里等着许问涯散值归家”为由婉言推拒了。
许问涯牵起她的腕子,垂目将那金串褪了下来,期间说:“这样式不好看,我请匠人再打磨打磨,回头还给娘子。”
云湄哪里管得了这话题转得突兀不突兀,心下只巴不得他把这串烫手山芋给拿走,于是连连点头。
施氏的葬地墓土已拱,因有参天的古木为其遮挡,碑上只零星落有薄薄一层雪尘,云湄走到跟前时,先拜上一下,继而从小厮挎着的篮子里取出拂尘,极其虔诚地掸了掸。至于虔诚何来,盖因有过和美桥的那一遭上天预示,眼下她是真的怕人家的生身母亲猝然显灵。
洒扫毕,她被许问涯攥紧手,三起三落,结结实实地跪拜了一番。末了,许问涯与她十指交扣,引荐道:“阿娘,得妻如此,儿过得很好,希望阿娘在天有灵,多加庇佑,泽披我们夫妻二人美满一生,永不分离。”
云湄听得心虚极了,闪躲地看着施氏的墓碑,脸上勾勒出一个僵硬的笑。察觉到身畔的许问涯说着说着,又拜了下去,这回久久不曾起身,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脊背上很快落了淡淡的一层雪。
到底做了半年多的夫妻,云湄承蒙照顾,得了不少舒坦的好处,当下也生出些不忍来。思及他这阵子情绪低迷,云湄膝行两步凑去近前,扶住他的臂膀,矮身关怀道:“夫君……是不是近日太过受累了?先起来吧,母亲不会乐见的。”
许问涯被她牵拉着起身,眸中血丝横生,凝睇着她,下颌咬出竭力克制的线条。云湄被唬了一跳,有些失措,不知他这看似愤懑的情绪从何而来,只得错开眼睛又回转瞧了瞧,见他眼眶泛红,仿佛要落泪的模样,这才勉强理解,应当是丧母之恸太过催人伤怀,方才定然是她看错了。
云湄试探着探手去拂他鬓边满落的雪,许问涯闭了闭眼,歪过脸蹭在她掌心,嗓音低哑,“不碍,忙完这阵子就好了。此趟过相州、原州,再行回京,是弈王登极之时,新皇即位,百废待兴,我抽不开身。”他抬起手,五指顺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攀爬,最后收拢在自己侧脸,十指亲密扣握,话里有祈求的意味,甚至想退而再退,将一切恶劣的欺瞒尽皆揭过,舍去自尊递给她一个全新的机会,“像娘子之前答应的,安心地家里待着,等我回来,好么?忙完这段时日,我们从此,正式开始好好过日子。”
云湄眸光闪动,半晌,只点了点头。
她连一句话都不敢给。
许问涯神情难辨地笑了笑,牵了云湄的手腕放在跟前,抚摩着她腕上新添的那只缃叶色八达晕纹的传家镯,意有所指地敲打:“咱们是外亲,老人家也愿意把这传家的贵重物什交付给我们。娘子既然收下了,就需得好好保管,万万莫让不相干的人拿去了。”
云湄心虚已极,良久只憋出一句“放心”。
她心想,不光这镯子,从前的金串儿、环心真珠,还有大大小小的代表着感情升温的验证之物,她一件也带不走。
这不叫“让不相干的人拿去了”,而叫做“物归原主”。
***
接下来的时日,许问涯忙于庶务,云湄便替他周全之前失却的礼数,顶着李代桃僵的压力常常往施宅拜访,施家上下俱都热情以待,弄得云湄次次去,次次都是大冬天地挟了满背的冷汗回来,事后思忖,原来她云湄也是尚还有点儿良心的,对于满心真挚之人的欺骗,她也会感到极大的愧怍。
……那许问涯呢?
云湄头一回直面这个从来不敢触及的巨大问题。
平心而论,许问涯热忱至心,夫妻半载,对她事事依从,处处顺服,忙碌归忙碌,可对妻子从不忽略,大事小情都有他及时替她遮风挡雨保驾护航,简直再没一丝一毫可挑剔之处。
人家是真心在与妻子浓情蜜意地好好过日子,奈何她从头到尾就是个西贝货,他的真情难免错付。
云湄又思及前几日,许问涯认真的语调言犹在耳——
“见过了我娘,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夫妻了。”
她敢受这句话么?
那可是万万不敢的。
许问涯还说,让她履行诺言,在家里等他回来。忙完这阵子,待弈王御极,四海平定后,就不会再因公务而缺席任何瞬间,从此好好跟她过小日子。
云湄越想越是如坐针毡、心如擂鼓,少顷,她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适逢案头的烛芯噼啪跳跃,腕子上由此传来一线明亮的流光,云湄被吸引,下意识垂头去瞧,立时仿佛被烫到了似的,极大的心虚之下,遽然收拢五指,欲要将那只承载着信任与爱护的缃叶色镯子给取下来。
没承想恰是这时,手腕上一沉,玉石相击的脆响陡然传来,云湄当即错愕,却见许问涯不知何时出现在跟前,单膝跪地为她套着一只玉环,垂着长睫认真地操作,间或说道:“这是玉结环。娘子你看,是不是比之前的金串要漂亮许多?”
云湄压下这份神出鬼没所带来的惊吓,低着头去打量。细密的金线错落有致地缠绕于剔透光滑的白玉之间,其上悬挂的别庄对牌也换做了小小的花卉以做点缀,暗处的机括一经拧转,花骨朵依次盛开,璀璨宝光辉映满堂。
这哪是普通的漂亮,而是漂亮极了。云湄做了许问涯半年的假媳妇,跟着他见识了不少极品货,眼下细瞧这玉结环的各处材料,不无万金不换的稀世料子,整只手环清新之中挟带一股子难以忽视的希贵气,衬得一条手臂、乃至整个人都金贵起来。
云湄惊讶连连,“夫君这是找哪位高人改造的?”
许问涯满意地将她的袖子垂放下来,抚平褶皱道:“是我亲手做的。喜欢吗?”
云湄转动手腕,华光透过布料,丝丝缕缕地满溢出来,比之环心真珠还要惹人惊叹。
她由衷笑笑,横竖最后关头,也没再过多计较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其重,只说:“我很喜欢。”
这份短暂的喜欢,很快终止。
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云湄指挥完仆从们清点箱笼行箧,自己回到湢室欲要沐浴,腕子上的玉结环却怎么也褪不下来,那只缃叶色的传家镯被它卡在后头,同样地堵住了。
她以为是自己没找准机括,怕太过使劲儿损坏了人家的好意,于是找到许问涯,询问道:“夫君,我要沐浴了,这玉结环该怎么取下来?”
许问涯正在提笔草拟文移,闻言止住思绪,将脸转过来,背光的神情晦暗难辨。他简短地吐出几个字,嗓音深沉:“取不下来的。”
他明知此身外之物俱都是徒劳无用,但漂浮无依的心绪在她每每闪躲的言辞与神情间愈发找不到安心的落点,只能寄托于外物。这玉结环,他专程请人做法开渡,哪怕知道都是骗术,但他也解囊得心甘情愿,以求永远心心相印。
“取不下来?”云湄讶然,“夫君快别作弄我了,夜已深,推迟净身,耽误了明日起早,可别赖我。”
这玩意儿太贵重,戴在腕子上,和着那只传家镯,总让她有一种被枷锁栓住的错觉。
许问涯半晌没搭话,侧过身去继续落笔书写。有一会子,他的声音才幽幽地飘过来:“不碍的,娘子带着洗吧。”
云湄见他笔锋不断,想是事忙,也不好多加叨扰,只好小心翼翼地仔细着手腕上的这两样金贵货,请了承榴过来替她代劳沐浴。
此时间隔离开今阳过去了一月有余,时令已转深冬,翌日便能启程回转。云湄趁着许问涯掣于冗务,悄悄托姜姑姑给江陵回了封信。
宋浸情已经在今阳侯着了。
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浸至浴桶中,躯体被温热的水流包裹,乱纷纷的思绪尽皆抛之脑后,云湄久违地感受到了心定。
可不知怎地,还没舒坦多久,兴许是乍冷乍热,她胸腔里陡然泛起一阵呼之欲出的恶心之感亟待纾解,承榴替她擦背时,手上的巾子猛然一错,一截被许问涯养得愈发白皙的腰腹倏而支起,只听水声哗啦,承榴不明所以地抬眼瞧去,见云湄半个身子倚在浴桶边沿,正止不住地干呕着。
第76章 巧饰伪(七十六) “我许兆玉又不是非……
风雪弥天。
云湄收回褰帘的手, 放在膝盖上搓了搓,道:“瞧着快到京城了,郎君要先入宫吗?”
“先送娘子回清源居。”许问涯牵过她的手, 握在掌心传递热意, “身上好些了么?我放心不下。”
原是前几日, 许问涯的一位部属送了反季的鱼脍来,为饭席填了一抹活味, 肉质鲜嫩弹牙,云湄便多用了几筷子。昨夜沐浴时猝然干呕, 随行的医工匆忙诊断过后,道是生冷伤胃, 这才有了恶心的反应。
许问涯拢着云湄的手, 贴在她小腹, 笑意不明,垂目凝视着那处说:“我还以为是有动静了。”
云湄做出腼腆嗔怪的神色笑了笑,心中却想,这辈子怕是无缘有你许问涯的动静了。缓育丸的效用丝丝入骨,使她的身体不适合孕育子息, 要真有动静, 那才是突兀、怪哉。
云湄岔开话题道:“车把式特意走的贴近京城的道, 郎君述职耽误不得,怎地突然要先送我回清源居?”
许问涯将她揽入怀里, 抬手轻柔地抚摩着她的发丝,又一次强调:“我说过了——因为放心不下。”
他的怀抱温热有力,云湄被他收揽的动作带得贴在了他的侧颈处,耳畔不住地荡漾开脉搏的跳动。直到此刻,云湄才真切意识到, 她与许问涯很快便要彻底地分别了,或许就在今夜。她倏而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极浓的眷恋。
倘或照寻常来说,这个时候她该有一句贤良体贴的“夫君不必担心我,自去忙”,但云湄甫一抬眼,便撞入许问涯幽邃凝定的目光里,那视线莫名浓稠厚重,将她整个人框定。在这电光石火间,云湄甚至产生了错觉——似乎他也有无限的、压抑的不可言说郁结于心。
“……”云湄仿佛被烈烈的热火炙烫,骤然垂下眼睛,僵硬地靠在他侧颈处,瓮声瓮气地道,“那夫君就送到门上吧,我没那么金贵,只是吐得虚了点儿而已,里头的路有丫鬟牵着,想来没什么大碍的。”
许问涯没有答话,下颚微抬,倚住了她的发顶,双眼轻阖,似是在闭目养神,但长眉始终微微凝蹙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云湄心中疑惑,却也见怪不怪了。许问涯近来总是这般反常,有时候二人聊着聊着,他便好似陷入了某种难捱的境地,独留他自己一个人做着抗争。
“嘶……夫君,你弄疼我了。”每每此时,云湄不好打扰,这回忍了半晌,实在疼得受不了,才发声。
许问涯骤然睁眼,垂头一瞧,见云湄一只手腕印出了他鲜明的指痕,便连套在腕子上的玉结环都差点被他攥得变了形。
“对不起,我……”他清醒了些许,却也吐不出几个字,“我……”半晌,他弓下身子,肘撑在膝上,一手成拳压于眉心,双眼深阖,状似痛苦。
云湄见状赶忙关切道:“这是怎么了?……夫君?”
她满以为他身上不大舒坦,四下试探着拍了拍,抚着他的脊背道:“我叫车把式快点儿,吩咐他们预备把府医请来!”
许问涯睁开眼睛,长吁了一口气,忽而摇头淡笑,轻声说:“这不是医工能治的病。”
云湄没大听清,“嗯?”
许问涯已然侧过身来,将她深深地、无间地拥进了怀里,几乎快令她呼吸不能。
云湄怔忡住了,毕竟她还从未见过许问涯这般脆弱情态。不过转念想想,她从前当奴婢伺候人的时候也有千般苦楚,许问涯虽则当权得势,但能者多劳,值此朝迁市变之际,想来也担负着诸多难以诉诸于口的压力——云湄自我麻痹,尽量撇开危险的所在,如是地将许问涯频频反常的缘由往旁处想着。
她探手拍拍他的脊背,轻声说:“夫君槃槃大才,责无旁贷,是会幸苦些。我不通朝事,解忧无能,只好在清源居打窝,造出一个温柔乡,夫君累了就回
来歇歇。”
许问涯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她的呶呶不休,良久,忽而笑了笑,笑音的震颤随着胸膛过渡,笑得云湄一头雾水。她正要开口询问,身上便是一轻,许问涯握着她的臂膀支开了身,与她对望须臾,声线微哑地道:“那娘子在家里好好等我,行么?”
云湄眸光闪了闪,讪讪颔首。
许问涯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不光头皮,云湄便连抚在他脊背上的指尖都感知到了危险,开始发麻了。
适逢此时,坐在车厢旁头的全昶撩开一角车帘,禀报道:“大人,到地儿了。”
许久没得回复,全昶疑惑,不由探了颗头进来觑了一眼,发觉车舆之内氛围微妙,他一时怔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还是云湄接过了话头:“拿床杌来垫着吧,他身上不大好。”
全昶看着这荒唐的两人,视线来回巡睃了两圈,神色一言难尽,待她言讫,赶忙“欸”了声,跳下马车承办去了。
跟许问涯待在一起,夸张来说便是连路都不必自己走,这回下马车,云湄照旧是被他稳稳当当给抱到地上站定的。只是前头说好了送她入清源居,现下他却在门房处顿住步子,云湄的手腕被他牵拉着,人便是一个后仰,“夫君?”她两步回转,上下打量,忧心道,“你方才……还是请府医看看吧?”
二人卡在门廊处,一个在内,一个在外,日光分割,虽则衣袂下的手始终相携,却仿若相隔两地。云湄回眸看去,廊外飞雪絮絮、烈风不止,许问涯置身其中,却好似一片凝滞的孤影。
正当云湄疑窦丛生时,他忽地开口道:“娘子陪我入宫吧。”
云湄听了,哑然一笑,推拒道:“宫禁重地,夫君此行又是向弈王殿下呈验正事,我去能做什么?干杵在那儿还影响你们交谈。”说着,她将人拉进廊子,卷起袖口替他擦拭覆满鬓角、衣襟的雪片,哄道,“我就在家等你。”
许问涯最后重复了一句:“真不愿意去么?”
云湄心生怪异,竭力按捺,稳住声线道:“我说了,是怕叨扰你们呀。”
许问涯慢慢颔首,一字一顿:“那娘子安心在家等我回来。”
云湄垂着眼睛,始终不敢回望他的视线,替他整理完仪容,才闷声应了句是。
到了这个份儿上,许问涯收回始终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拉上风帽,踅身走入了连绵的迷雱风雪之中。二人交叠的手随着他的动作一寸寸分离,各自都留有十指相扣的余温,却很快被深冬的冷冽取而代之。
云湄心如擂鼓,密集奏响,一直目送许问涯身影为雪花吞没,又在原地僵立良晌,这才复归一片死寂的平静。
若她还未察觉异常,那才是傻透了。
该走了……她合该走了,要快些离开才好。
***
甫一回清源居,云湄便驱散所有下人,只留明湘一个,开始合力收拾行箧。
明湘有些迟疑:“是不是太匆促了?”
云湄一言不发,捡拾的动作却不乏急切之意。其实她统共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家伙什,夫妻二人之所以过得花团锦簇,尽皆来源于成亲后许问涯源源不断地给予,一样一样俱都是情感见证。真到她这个赝品该脱身的关头,她一件也不能带走,哪怕微小到一针一线。是以,一切归整得十分快速,只是最后云湄盯着手腕上的传家镯与玉结环,开始犯了难。
传家镯原本是可以取下来的,可有玉结环卡在前头,连带着一块儿奈何不得。
这玉结环上的机括,许问涯还未曾告诉云湄个中关窍,云湄私底下也是多次尝试无果。遂唤明湘拿了皂荚来,往玉结环的内缘和自己的手腕上抹了抹,费力尝试半晌,亦是难以取下。
——这玉结环诡异得很,仿佛是刻意比着她的腕子来的,一套上去,便是严丝合缝的契合。
复又想起当日细节,云湄记起,许问涯似乎不是一寸寸推进去的,而是啪嗒一声锁在了她的手腕上。兴许是拧动了暗处的机关,而不是寻常的穿戴方式。难怪取不下来。
明湘见状,眉毛也打了结,左右瞅瞅,竭力试探了小半个时辰,也是一无所获。最后只得提议:“你受点疼,把手骨头收收?”
云湄踟蹰。毕竟这可不是稍微受点疼就能拿下来的,或恐得见血、骨头移位。
她往后还有大好的日子,总不能就此舍了自己的手吧?倘或有什么变故,还不得靠这双手东山再起吗?如若失了手劲儿,那些个点茶插花、按摩香道、盘账茶艺的傍身之技,统统都白学了。
明湘晓之以情道:“平心而论,虽则你错漏百出,老太太照样疼你得紧,报酬可是没少一分一毫。”
云湄愁了眉,纠结良久,斟酌之下,还是伸出手,咬紧了牙关任明湘施为。
***
那厢许问涯大步跨出老宅大门,全昶亦步亦趋跟上来,躬身禀道:“她们有动静了。说是早前往相州、原州出发之前便定好了,要与文老夫人一道往姜山寺替许家嫡支求子祈福的,大抵便是预备借着这个机会偷天换日。”全昶边说,边灵活地偷觑主子的脸色,见他始终不答,神情仿若冰封似的难以窥探,不由难办地挠了下脑袋,久久才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语调憋出一句后话,“……要、要小的派人盯着她们吗?”
长靴踢踢踏踏,在雪地中走得急速,闻他后话,步伐才微微一顿。沉吟少顷,复又走出几步,踩出一连串迟疑的足印后,终是停住。许问涯站定,一时无言,思及那只玉结环的恶劣用意,认为自己不能落得跟父亲一般无二的恶心。他想起和美桥上放飞的五色丝线,其实一切冥冥中早便被预示清楚,任何人为也无法干扰。
是啊,如她彼时所说,有些东西留不住,干脆放飞吧。他眼下能为她做到的,就是忍下被诓骗的怒火,主动将种种荒唐的所有一并掩埋,不予计较,全了两下里的体面。
同时,许问涯也想到自己一舍再舍的自尊,一次接一次地暗示,一降再降的身段……他已经让步到了这个份上,好歹也该重新自矜身份、重新把脸面捡回来了。
“盯着?什么意思?”许问涯回眸瞟了一眼全昶,唇畔扬起浅淡而不无讥诮的笑意,“她算什么人?我许兆玉又不是非她不可。”
第77章 去雕饰(一) 只求你我,此生不复相见……
山寺踞高, 夜来风雪急。枝头腊梅不胜其扰,纷沓坠地,惟余冷香寂寥零落。
姜山寺内殿堂深广, 丛丛光瀑昏朦晦暗, 香尘沐浴其中, 载沉载浮,轨迹可循。大殿高处, 玉身金像的授儿娘娘怀中抱着栩栩如生的福儿,跏坐在莲座之上, 纤纤玉指之间拈着一个漂亮而慷慨的与愿印,慈悲低眉, 于袅袅升腾的供香淡烟之中, 静静凝睇着堂下前来索子祈愿的两位高门妇人。
文老太太虽则一把年纪, 身子骨难以吃消,为了孙辈的兴旺发达,却也履诺在暴雪天里携着云湄赶来姜山寺,小住一段时日,日日听经拜佛, 起早贪晚, 夙兴夜寐, 从不缺席,只求朝神天菩萨展示足量的求子诚心。
此时此刻, 云湄正随文老太太跪坐在蒲团之上,捻珠念经,口中诵诵有词,脸上像模像样地挂着满面的虔诚之色。不过,她间或将一只眼睛撩开一条缝隙, 左觑觑、右看看,盘算着,预备以更衣为由,就此彻底脱身离开。
只惜木鱼乍然敲响,又是一番拜叩。菩萨的凝睇在上,云湄老老实实随文老太太倾下身子,静心深拜下。起身时,她见时候着实差不多了,双唇翕动将要开腔,却陡然被沉浸于菩萨泽披之中的文老太太拉住了手,不乏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操着一口亲近的腔调朝她笑道:“龄玉呀,你要心里头要晓得,其实我老婆子从来没有怪过你,实在是七郎他担子重,这么忙活儿下来,压根不得闲暇,你又哪能凭空变个孩子出来?我都省得。不过现下好了,等他们君臣将那些个阁员臣工洗涮一番,待得大定,你与七郎的圆满,那是指日可待的。”
老人家自认到了这个年纪,也懒怠去料理儿子与先儿媳之间的那些个积弊,只要孙子与孙媳妇明面上照样孝顺她,她就敢腆着脸发号施令,毕竟世家宗妇的传承刻在骨子里,一日没看见承袭衣钵的嫡孙膝下热闹起来,她就一日死难瞑目,浑没那个脸面撒手人寰。
云湄压根允诺不了什么,只能在文老太太话音之间的停顿中“嗯”、“是”地含混应付着,眼睫不住扑动,乃是心虚闪躲之态。
就这么听着文老太太呶呶不休,良晌,似是语尽,云湄瞧准时机动了动嘴唇,结果老婆子还有话要说,拍着云湄的手背兀自呢喃着:“兆玉那小子,托了他阿娘的福,那是金银堆儿里长大的,除了生母早逝,没吃过一丁点儿苦,养得一身骄矜劲儿,在家还好,出了门子不知收敛,益发变本加厉,是苦口婆心地说也不曾听进去一句,庙堂之上总是树敌,这么些年,都是刀光剑影过来的,亏得命大。满以为这辈子就那副样儿了,没料想娶了媳妇儿,性子有转,居然也学会看人脸色、伺候人了,真是长大了呀……也是把你捧在手心里宠呀,他那人,平时瞧着温温沉沉的,实际上傲劲儿比谁人都冲,我老婆子从没见过他这么着地自降身段呢。”
云湄作出仔细谛听的模样,脸上笑颜无懈,心里头却愈发沉重起来,仿若坠了铅似的,随着文老太太的话语,一钧一钧地持续加码,不住地下坠。
文老太太两眼一睁一闭便是颐养天年,底下儿孙俱都不怎么上心,兴头来了便催一催重孙之事,哪里又能洞悉他们之间的隐秘纠葛,是以对于云湄的浑身僵硬,她浑然不察,犹自滔滔不绝着:“你俩的恩爱在今阳……不,在整个京都里头,那都是羡煞旁人的。实话说早前老身还不大看好,他那人外热内冷,少有着家,怕是得委屈媳妇,婚前下定的玉球都是我托人打的。可自从我得知他在羽州那场大庙会上一掷万金替你买下环心真珠,我就知道我老婆子想岔了……”说着,还咯咯地调笑起来。
云湄垂下长睫,神情惨然,着实愧怍无比。
这许家老太太的一番唱念,端的是歪打正着,这一番话,于云湄而言,足以称得上是攻心之语。
可是……可是,到了该走的时候,她还是得走的。
已经及到这个份上,云湄早便不知如何再去面对许问涯的温情和爱护了。
覆水难收。
云湄瓮声瓮气地连连应着,力求做到左耳进右耳出,末了呼出一口沉重的气,强自打起一个笑,赧然说:“老太太,夜间斋饭梗糟难用,孙媳多喝了些水就饭,现下……现下想去更衣了。”
文老太太这才恍然回神,止住了连绵发散的话头,慈和地笑着挥手放人,曼声说道:“去罢,早些回来,待会儿还有一场讲经,你可别耽误了时辰呀。”
云湄得了她这句话,似蒙大赦,顿时如释重负,支起交叠的腿,也管不着酸麻难忍,扭曲着身子三步并两步,逃也似的出了大殿。
雪夜的罡风干燥寒冽,迎面兜头一吹,猝然挟走缭绕于心的沉重,到底使云湄清醒了几分。
明湘候在拐角处的月台上,见她疾步走来,会心地给她罩上了一件带兜帽的宽大斗篷,仔细系好,郑重地说道:“这可是我最后一次伺候你了。”
云湄笑不出来,只垂目颔首,拢上风帽,白惨惨的小脸深深掩在垂委的帽沿里,沉默地随着明湘的指引,往靠近姜山寺某处偏僻角门的荒芜之地行去,一棵苍劲而粗壮的梧桐树很快出现在视野之内,其下等候着不安鹄立的姜姑姑,与一位从样貌到身形都与云湄极度相似的女子,正是宋浸情。
云湄印象中的宋浸情,是一位温和似水的贤良女子,时逾半载的日日模仿,云湄早已对她的所有了如指掌。可今日所见,却委实有些出入。只见宋浸情眼眶秾红,整个人打不起精神,云湄唤了两声才恍然转头,这样的状态于那位无论面对和人,俱都礼数周全的宋府三小姐,差异甚大。
云湄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直觉江陵出了什么事。
好在宋浸情很快拾掇好自己的心情,反过来安抚她道:“你别介怀,我在伤怀的,乃是我私人的变故,于你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宋浸情说罢顿了顿,艰涩地露出一个笑容,探手过来,温和地替云湄拉拢了为劲风所掀的风帽,继而十分真挚地说道:“这阵子,实在是谢谢你了,幸苦。除了祖母那儿,我也给你留了些傍身的细软——只是你万莫教我母亲知晓,闷声拿走就好。”
眼下,宋浸情在内疚于那位时常侍奉她左右的小厮——阿愿的事情,这才频频走神。
宋浸情与阿愿主仆二人走得太近,终究是为她的父亲宋大爷所不齿,宋浸情之母严氏自认对女儿掌控甚严,亦然不敢动辄发卖女儿那位贴身的、于女儿来说意义不同于其他普通仆从的小厮,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女之间才能够做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这一切,俱都被宋大爷给打破了。
——宋浸情无法忘却半个月前,自己即将从江陵启程赶赴今阳之时,临行那日,遍寻阿愿不着,最终焦急推开柴房的门,乍然看见他面色苍白地蜷缩在角落的柴垛之中,勉强抬头冲她绽放一个安慰的笑。
……阿愿被净身了!
宋浸情登时冷汗侵衣,在原地静站良晌,得知始作俑者后,她霍然转身,步至正堂,脱口便与宋大爷大吵一架——
“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做过,爹爹这样害他,这下女儿当真欠他一辈子了。爹爹可满意了?”
这场争吵以宋浸情挨了宋大爷一个毫不收力的掌掴而结束。
不过宋浸情鲜明地知道,欠阿愿的,她下半辈子也还不清了。内疚、愧怍,使她终日惶惶不安,心神难宁。有了宋大爷这么胡搅的一掺和,宋浸情根本无法跟那位久别的、长大以后便素未谋面的丈夫安心过日子,本本分分地维持两家的通家之好。
根本没有办法。
她带着一颗覆满对于另一位男子的愧怍与歉疚的心嫁往今阳,迟早要生事。
不过这些腌臜的秘情,不好为外人道。
宋浸情对此缄口不言。
云湄回视宋浸情那双洁净的眼睛,讶然于她给自己多添了财帛,原先只本着捞一笔就溜之大吉的心态,忽而便开始有些不忍了。云湄憋了少顷,仅存的零星良心占据了上风,最终还是坦诚地朝宋浸情交代道:“他起疑了。”
宋浸情一愣,少顷,疲惫地展颜笑笑,只是道:“没事。”说着,又垂头摸了摸云湄受伤的指骨,宋浸情此前在信中获知云湄艰难褪下玉结环与传家镯的事,大
感惭愧,眼下凝视着那些变形的脉络与受苦受难的指骨,不由呢喃道,“傻姑娘,都是我欠你……”想起阿愿,宋浸情眸光闪动,及时改口,“都是我欠你们的。”
没有责怪,没有惊讶,只是一句“没事”。
云湄听了,自然大觉怪异,讶然之下抬眼打量,见宋浸情神色有异,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谓情状。
云湄心生不妙,待还要开口,远处的廊庑下却倏而传来清灵缥缈的钟声,预示着住持要讲经了。二人再不好温存下去,只得匆匆错身,交换着走向未知。
宋浸情踏入宽绰庄严的大殿,云湄则奔向夜色,仓促地走至山麓,由江陵那头派来的车把式引领着登上了车厢。
山中四下阒静,惟余瀌瀌的风雪。车辘行驶起来,发出咯吱的新雪碾压之声,转瞬被肆虐的呼啸风声给淹没。
除此之外,一切都静极了。
静到令人心慌。
云湄起先还正襟危坐,待得马车驶离了今阳,她凝滞的眼珠开始微微转动,整个人忽而从莫大的失落与迷惘之中抽离出来,万般脱力地倚靠在车壁上,任由双目放空,盯着摇晃的窗帘。纷乱的雪片之影透过垂帘,于她瞳眸之中不住地流淌着,激不起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是怎么了?
云湄反思。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该高兴才是啊。
云湄思来想去,认为自己当下应该是突兀获得了大片闲暇,而人骤然脱下假面与伪饰,反而变得有些不适应原本的自己。云湄思忖,觉得自己得找点事情来做。
该高兴、该高兴……就从一个真切的笑颜开始。云湄解开随身包袱的系带,侧过身子,在包袱里认真地翻找着,却良晌没能寻出半片能够映照出她容色的手持镜。这半载,她甚至连这些贴身的小玩意儿俱都被许问涯承办,眉黛香粉,妆镜口脂,尽皆出自他手。这些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离开时,自然也不能够带走。
意识到这一点后,先前抽离不久的情绪复又铺天盖地地席卷回来,云湄被兜头淹没,心中止不住地发起了空,愣愣地呆坐了好一会儿。可她不敢闲下来,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于是她身体前倾,往车帘外探出头,突兀地问:“有镜子吗?”
接她回江陵的是何老太太派来的一对儿中年夫妻,两人瞧上去装扮本分,一副老实稳妥的样子,不像会随身携带梳妆用物。云湄觉得自己真是怪极了,想一出是一出,当下将要致歉,却见那热心的妇人顶着正在驱马的丈夫的诧异目光,不大好意思地从袖笼里掏出一只镜面不算光滑的镜子,递给云湄道:“这个行吗?赶集货,怕是照不出——”
云湄正心烦意乱,怎会计较,闻言利索接过,“谢谢。”
回转车厢,她端坐着,抬起镜面,透过模糊的镜影,勉强看清了镜中之人,赫然发觉自己脸色惨白,愁云笼罩。太康明医的推骨拿捏着时效,及到此时,她已然渐次露出了原本的底色。
相较于宋浸情,她没有微垂的眼睑,亦不具备俏皮微翘的鼻尖,二人虽然大体相像,细节处却不尽相同。不笑的时候,云湄的脸显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冷意。
云湄盯了半晌,指尖在脸庞各处游走,逐渐找回了自己——从前那个挣扎在泥潭里的,冷心冷情的小婢,就是这副脸孔,颦笑低眉间,就是这般情态。
她试着发声,变声丸的效用也在减弱,她嗓腔里隐隐约约地传出几段本真的音色。
一切都是这么恰到好处。
云湄终于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来,仰头倚在车壁上,如释重负地吁出了一口郁积于心的浊气。
离开了就是离开了,从今往后,她与许问涯再无瓜葛。那是她原本就够不到的人,从前别想着谄媚讨好,客观来说,一个天一个地,是等闲连面儿也见不着的人。而今获得机缘,冒险欺瞒一遭,已是大罪,当然要期盼着此生与他永不相见了。
至于算账,她这般只求生计的一介小人,着实担不起。她也自然不会自觉不可或缺,毕竟她打小生在泥潭里,见惯冷暖,深知自古良贱有别,别看许问涯待她极好、处处温情蜜意,仿佛离不开的模样,但倘若他有朝一日获悉她的真实身份,指不定要怎么膈应呢。
是以,她离开得越远越好,不然兴许得丢命。
目下,她云湄赚得盆满钵满,自此新生。于她而言,良心比起财帛来,还是后者重要许多,是以,从今往后,那些自觉愧怍的包袱,还是彻底放下吧。
许兆玉,对不起。
只求你我,此生不复相见。
第78章 去雕饰(二) “这可像是孕相啊!”……
天降暴雪, 河道封冰,走海路也不现实。云湄随着车把式夫妻俩走走停停,磕磕绊绊, 花费月余才堪堪抵达江陵, 入城之后又漏夜赶赴, 冒着寒冽的罡风回到了宋府。
云湄是回来收拾东西,料理譬如脱奴籍的杂事, 尔后启程去往洞庭的。
毕竟是这么多年身畔陪侍的最令人舒心的一个婢子,何老太太还怪舍不得她的, 恨不得一辈子留云湄在身边,寻个府里的管事嫁了, 日日过深德院来伺候她才好。
奈何早前已经敲定好了, 何老太太也事先答允过, 再是不舍,也只得高抬贵手,放云湄归乡。
当面给予傍身的田产铺子、各色细软时,何老太太甚至还落了两滴泪,嘶哑着一把老迈的嗓子, 万般难舍地说道:“若不是你与你那位表兄实在来往得密切, 瞧着是要一同落叶归根的, 不然我便把府里老张家那孙儿配给你了,到底担着肥差, 又没有嫖赌混玩的烂心思,成亲后吃香喝辣决计少不得你的,日子可想有多舒坦。说起来,他对你也怪上心的,咱们对外头说的是你去帮衬我娘家的亲戚去了, 他还时常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是不是棘手脱身不开,需不需要援力呢。”
听着话里那沉甸甸的吝惜,仍有大把的挽留之意。
云湄不为所动。
起先说好要怎样,事后就该怎么办,哪能三言两语便被撼动了。
说起主仆情分,其实也没有几分,都是利益交换,云湄虽然感念何老太太的施舍,但也并不因此认为自己付出得不够、还欠人家的。何老太太之所以舍不得她,那是因为这些年来她处处谨小慎微地顺着贴着,还绞尽脑汁地讨老人家的好,不说深德院里头那些个繁冗的杂物尽皆亲力亲为,便连一颦一笑都勾勒出最令何老太太赏心悦目的弧度。那些日子里,云湄眼一睁一闭,都是想着如何支应、服侍,府里都玩笑说她是来深德院享福的“湄姐儿”,实际上她干的活只多不少,光鲜都是自个儿费力讨来的。一辈子这么伺候人,终究也是会累的。
是以,功成身就时,该退就得退,也得适时收手,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云湄半真半假地、迂回地答道:“洞庭离江陵不过半月的水路,我先回去置业,将一切打点好,倘或得闲,我会回来看看老祖宗的。饮水思源嘛,您老的恩情如同再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
何老太太便晓得她不乐意留下了,这是婉言相拒。说起洞庭与江陵的距离,那都是托词,她老婆子黄土都埋脖子了,等得起几个半月?更别说人家还得先料理放良造籍、整顿产业的碎务,小日子说起来容易过,实则一大把的活儿等着人去周旋。
“好、好……”何老太太唉了声,松口道,“你表兄得了你回江陵的信儿,三天两头地往咱们府里递信、送东西,都放在你房里了,去瞧瞧罢,兴许有什么急事也不定。”
云湄知道这回事儿,两月前乔子惟便来信说他要往洞庭赴任,大蔚原本是不许官员在搭界儿的地方为官的,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劲力,真给他办成了。
不过想起他这个人的轴劲儿来,云湄心里升起些不大好的预感,回到自己房中拆信一瞧,果不其然,这个愣头青接下了洞庭一桩积年的贪墨案,朝廷这才松口令其暂摄一职分,以当地乡贤的便宜身份,回乡查探。
云湄哑口无言。
翌日,何老太太遣了人往官署替云湄协办申牒除附事宜,待得冬阳夕下,终归一切落定。
云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依本朝律法,放还者不得再被压良为贱,若无意外,她此生再也不是奴婢了。
再也、再也不是了。
从五岁被卖起始,这经年的颠沛,仿佛一场荒唐的幻梦,但留存于身体、心底的烙印,却是真切的。
不过说起身体……
云湄近来发现一回事。若说身上的旧伤是她求药所愈,可她额畔被赵老翁击打出来的骨骼凹陷,该怎么解释?那处竟也康复了。
此事蹊跷,云湄自然不会全数归功于太康明医。
太康此人,给多少钱便办多少事儿。他毕竟出身立意古怪、不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的明医山庄,并无医者之仁心。云湄也深知自己当时拿
出的钱财,顶多换来治治身上那些个沉疴暗疾的药物,彼时太康也说了,药效还不定呢——怎么可能会连骨头,也极其神妙地复归原位了呢?
思及那段用药的时日,自己时不时的鼻衄、吐血……
云湄压根不敢深想,就此止住了思绪。
这夜傍晚,云湄于一处码头打听江陵往洞庭的民船什么时候能开,把舵的汉子正窝在一艘小蓬船里喝热茶,闻言对插着袖子,勾头出来,瞧了眼挦绵扯絮的天色,啧啧摇头道:“今年这场雪怪得很,到处都封了冰。再等等吧……姑娘急呀?急也不济事啊,莫说湖海江泊这些个,便连好些官路都走不通了,官老爷们都上着火呢,咱们这些平头的,又能咋整。”
云湄无可奈何,只得先回宋府,却意外见到了前来拜见的乔子惟。
虽则常年通信来往,但骤然见面,两下里都很是生疏。
乔子惟穿着一身沧浪青的修长棉袍,整个人长身玉立于覆满皎皎雪色的黛瓦青墙之下,青丝半披半绾,极黑的几缕垂委在肩头,反衬着无俦的五官,堪称漂亮得惊人。
云湄这半载身在今阳,时不时也随许问涯往钟清坊小住,在家闲等“夫君”散值时,经常接见鸣阳郡主与何冬涟、何冬越她们,甚至偶尔还有永靖公主与弈王家的千金李千音到场,姑娘们一块儿办个小茶会啥的,又都正当思春的锦瑟年华,闲侃中难免会提到当今势头正酣的郎子们,极富才学的、美貌加身的,谈到后者,无一例外地都会提及乔子惟。
听说永靖公主的妹妹潮灵公主原是个腼腆的性子,对乔子惟一见倾心后,多有效仿骄奢淫逸的姐姐,要死要活非他不嫁。
这事儿放在旁人身上难免荒唐,云湄彼时也听得无奈笑了笑,不以为意。直到当下重又被表兄的容色重新冲击了一回,她这才深切地信了。
可是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惊叹于乔子惟的美貌,而是眉头微蹙,下意识地觉得他穿得太素了,令她一时不习惯起来。
转念一想,有什么不习惯的?乔子惟并不自负美貌,反而因其招惹的祸事而大感烦忧,是以从不过分妆扮,在不失礼的前提下,穿得素简为上,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所以,究竟是哪里不习惯?
想着想着,云湄脑海里莫名闪回许问涯的身影。
——是了,那个人总是将自己捯饬得花里胡哨的,穿着与样貌相映成彰,从不浪费一分美色,惯来看不上这种不衬他的淡青色。云湄与他相处,早已习惯被各类饱满的颜色充盈眼眶。
“……表妹?”乔子惟乍然见到她,一时很有些局促,见礼过后半晌无下文。实在是云湄的走神太过明显,他这才当先疑惑出声。
清越的声线钻入耳廓,云湄倏而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压下纷乱迭起的心绪,道:“呃…好久不见,有些生疏了,这才……”她想了想,决定对自己的走神顾左右而言他,“表兄又变好看了些。”
乔子惟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仓促地偏过了脸。少顷,又想自己的皮相能够被她青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又转过脸来,耳尖微红地任她打量。
云湄被他的笨拙弄得有些恍惚,反应过来,深觉好笑。许问涯瞧着处处顺着妻子,实际上相处之间的一点一滴俱都为他掌控牵引,还从流露过这种失措的情状。
云湄很有些不习惯,瞥了眼夜间的鹅绒飞雪,岔开话题道:“入夜了,外边冷,进来说话吧。”
对于这对儿表兄妹的亲密关系,深德院上下俱都已然默认,漏夜相处,没人会说什么不是。
可乔子惟随云湄进了房,却只在外间坐着。
云湄原本打算一面清点要带走的家伙什,一面与他契阔交谈,可往里头走了两步,余光忽地不见其影,疑惑地踅身一望,见他停在屏风之后,一副避嫌的模样。云湄愣了愣,又觉好笑了,不由直言道:“你我之间还避讳什么?”
二人信中约定一同返乡,意味着什么,早已不言而喻。
“我、我们还没……”乔子惟坚持。
他实在懊恼于自己的支吾嗫嚅,奇怪自己面对上峰都不卑不亢,一见了表妹,就总是磕磕巴巴的。
云湄的本性其实是冷漠的,也没什么耐心。三言两语没能把人劝进来,她就开始失了耐性,随口说道:“那你干脆去廊外杵着啊。”
结果乔子惟听了,当真依言退到外头去了,走至门槛处时犹豫片刻,思及雪夜冷冽,寒风嗖嗖,也不顾二人隔着门窗说话多有不便,顺手给她带上了门。
云湄:“……”
她气笑了。不愧是迂腐的文人。
她就不是个好性儿、会体谅人的,从前要伺候老太太才处处熨帖、替嫁时需得扮宋浸情才多有效仿人家的温婉小意,现而今要脱了假面做回真实的自己,她正在找感觉呢,干脆就顺水推舟地晾了乔子惟好一会儿,期间慢条斯理整理细软,毫无心理负担。
直到抱着裹好的包袱路过支摘窗,余光瞥见乔子惟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被夜风吹得惨白惨白的,她才干巴巴地嗤出一句:“把你冻坏算了。还不进来?带着官身死在我门口,刚刚脱的奴籍,又要锒铛入狱沦为罪民了,你是存心来加害我的?”
乔子惟听了这顿呲打,心下却反而安定了许多——比起方才久别初见,现下这位刻薄的姑娘,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表妹。
他又推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进去,仍旧只是停在屏风外。
云湄懒得管他,自顾自收拾自己的。行箧归整后,便是清扫住处了。这是何老太太舍给她的居所,临到要走了,可不好留下一团乱,总得整饬一新,复原初时分配给她的崭新模样。
要洒扫,首先便得将明间里那面极占位置的十二折的屏风给挪移开。云湄下意识倾下身子直接上手去推,指骨处却陡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眸光一黑,鬓边转瞬冷汗涔涔,好险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倚在屏风的绣面上缓了会儿,这才抬起手,打量着自己因强行脱下玉结环而变得破损变形的指骨。
她叹出一口因疼痛而变得战栗的气息,指挥乔子惟替自己搬东西,“表兄,你帮我收拾收拾,把斗柜、屏风这些重物移开,扫地除尘什么的我自己来。”
乔子惟听了,共处一室的局促转瞬被没眼力见的自我懊恼给取代——他怎么忘了帮她收拾家伙什?赶忙悻悻然绕过来,尽量做到不乱瞧乱看姑娘家的闺房,探手就欲给她推开屏风,余光却是一错,循迹看去,只见云湄的衣袂滑落至手肘处,一截藕臂大喇喇地暴|露在了烛光下,扭曲的手掌骨骼显露无疑。
触目惊心,乔子惟呆住了,“这是?!”
云湄没打算瞒着他,毕竟有些事情,迟早要分说个清楚的。
借着这个起头,她将替嫁一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乔子惟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在原地怔忡良晌,没有纤毫动静。难怪、难怪……这些日子的种种疑惑,譬如筵席上见着的那位许夫人与她形貌过分相像,又譬如时断时续的通信……尽皆有迹可循了。
云湄不管他神情如何变幻,径自交代自己的。末了,她说道:“表兄才貌俱全,前
途无量,没必要与我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
云湄此前虽然为奴,但从不自卑自贬,挣来的每一分每一钱俱都受之不愧,毕竟那都是她竭力费心得来的,无论什么手段,都自认那都是她合该得到的。先前还会因为许问涯毫无保留的真情交付而时时感到愧怍与心虚,但一旦脱身远走,没两下便想开了——赚钱谋生嘛,不磕碜。
可当下的时风便是这样。乔子惟经过宿儒点拨,待得明年新帝登基加开恩科,再下场,十有八九能够高中。而她只是一个将将脱籍的平头白衣,虽然财帛绕身,可没有父族与外家撑腰,形同孤家寡人,真要算起来还是二嫁之身,在世人眼中,和正当年华、拥有锦绣前程的乔子惟着实作配不上。
云湄留好了退路,虽则在大蔚,一个女子独自生活是艰难了些,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过活。立女户难于登天,那便招赘,倘或招赘不成行,只要她谨慎小心、财不露白,妥善利用傍身的钱物,总能寻到旁的出处。
良久,直到葳蕤的烛火渐次转弱、烛芯发出噼啪将熄的灯花炸响声,乔子惟才闷声闷气地说了句“我知道了”,静静地替她将所有重物都搬开,尔后沉默地走去了门槛外,沐浴着夤夜的风雪,在廊下的踏跺上呆呆坐着。
云湄看得有些心虚。
可这事儿,早说晚说都得说的,总不能等二人成亲后才坦白,这到底是自家表兄,那么做也太不厚道了。其实这半载之内,她在信中多有暗示,可乔子惟剃头挑子一头热,估摸着领略了字里行间的分道扬镳之意,也权当做看不见,云湄便就此算了,预备等日后当面说清,没得他这个愣头青直接找上门来坏她捞钱大事。
云湄见乔子惟如此,也不好凑去跟前儿讨他的嫌,打算放他自己冷静一下。
回首环顾一片狼藉的屋内,她这厢还有很多活要干,暂且也没空与谁人扯皮拉锯。
先干活吧。
可强行取下玉结环,伤的乃是她惯用的右手,云湄忍着痛意从墙角拿起除尘的笤帚,登时痛得嘶声迭起,无奈,只好换作左手。不承想左右手倒腾转换之时,笤帚和簸箕一块儿被凌空接走了——原是乔子惟挟着一身冰雪的冷气走了过来,代劳替她整理厢房。
他接过家伙什,也不说话,就这么从东屋扫到西屋。动作不怎么利索,不是能干的模样。云湄想想也是,乔家乃是洞庭的富室,他自小养尊处优长大,不然哪能养成那么一身细皮嫩肉?这种活计,富少爷自然从未沾过手,当下显得生疏也是寻常。
反常的是他哪怕左支右绌,也依然要固执地沉默着继续干下去。案头的东西间或扫落下来,直挺挺地砸到了脚背,他却只是顿了顿,一声痛呼也无,随即默默躬下身子,捡起来将其归位,尔后扭身去扫其他的,总之,是一股缄默过头、风雨欲来的架势。
云湄不是习惯冷战的人,看不下去,硬着头皮上前道:“你有什么气就发吧,总归是我对不住你。这么晚了,有什么要吵的提早吵完,等会子还要睡觉养神,毕竟从江陵到洞庭的路可不好走,满程子颠簸缺觉怎么受得了。”
乔子惟还是不说话,抬起帚尖,仰首去够梁上的积尘。
云湄无奈。但她是忙惯了的人,眼下这么干站着毕竟浪费时间,于是趁他暗自生气,怜惜分阴地去厨上下了两碗鸡丝面,把夜宵吃了,填饱因奔波而空了一整日的肚子。
她把另一碗搬到明间,搁在小几上,招呼乔子惟过来吃,想着两下里都不是小孩子了,好一良晌过去,他的闷气生得也尽够了,接下来该是如何解决、分说,于是坐在小几旁的短杌上等他过来边吃边聊。
结果面都放坨了,乔子惟还是头也不回,自顾自连轴转地花了半个时辰将屋内屋外俱都扫净,末了扫无可扫,他怔怔立在原地,脸颊泛出热意蒸腾出来的水红之色,衬得清灵无尘的眉眼愈发漂亮无俦,半束的墨发散落了些,垂在肩头肩后,转目看过来时瞳眸流光,颇有种较之姑娘家也毫不逊色的水灵。
“……”云湄被他盯得哽了一下,随即试探着说,“这碗坨了,我再烧灶给你下一碗?”
毕竟多少年的往来了解,云湄倒是不怵他会因此做出什么,反而觉得他这场气生得挺有意思、也挺有意义的,一气之下把活儿全干完了。
乔子惟放下工具,挨到廊下的水缸里敲碎水面凝结的薄冰,将手洗净了,这才闷闷回来,默不作声地坐在云湄对面,垂头拿起筷子,开始咬那碗已然坨成了面饼的鸡丝面。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别憋着气睡觉。”云湄支颐看着他,口吻家常。
乔子惟撩起眼皮睃她一眼,仍旧没有发声,但到底有动作了——他抬起指尖,指了指面。
云湄恍然,太久没与他见面相处,通信之中又毫不避讳,倒是忘了这位表兄也出身富室,富贵公子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这一茬。
接下来这一隅相顾无言,惟余碗筷碰撞的细小响动。
因为对厨房这个地方心有芥蒂的缘由,云湄做东西当真不怎么好吃,更别谈面还坨了。但横竖乔子惟也食不知味,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将那块面饼啃完了。
这半年来,云湄被许问涯惯得愈发少了自觉,眼睁睁看着乔子惟吃完,也没有取水和巾子来让他洗漱,而是始终坐在那儿。乔子惟显然是个衣来伸手惯了的,呆坐片时,才想起这里可没人伺候他,好在他这阵子于恩师府上呆了那么久,因何大儒定下的规矩,门生们无论贫富俱都不可携带仆从入府,顶多饭食有厨上送来、残渣有人取走,其他诸如起居、读书之事尽皆自行解决,乔子惟住了半载,好歹适应了些,很快捡拾碗筷,自己净脸净手去了。
云湄看他笨手笨脚弄得叮里哐啷,黛眉微蹙,但也没说什么。二人未来又不定生活在一起,没必要对他指手画脚的。
片刻后,乔子惟回来了。他显然不是个会收拾自己的人,发髻因干活而垮得松松的,他感知到几绺不安分的越过了肩头,便随手一绾,却愈加惨不忍睹了,好在容颜在江山便在,不显邋遢难堪,反而呈现出落拓的凌乱之美。
云湄却看得眉尖跳了跳,随即扣拢。跟一丝不苟的许问涯待久了,眼下再来看乔子惟,便总有很多教她不习惯的地方。云湄走神须臾,乍然反应过来,尽量整理神色,收敛异常,等他说话。
不想等待乔子惟开腔,却不是她意料之中的责怪,反而道:“那你……受委屈了没有?身上除了手伤,还有别的伤吗?是他弄出来的?”
云湄看得出他神色纠结,是一种气闷淤堵无处散发的模样,可见这句话并不是纯粹的关怀,而是转移话头的开场。这样可不行,她叹了口气,说:“不是,是我自己为了脱身弄出来的。你有什么要怪罪的,且现在分说完罢,我不怕你冲我发火。”
“我……”乔子惟搁在膝盖上的双手蜷了蜷,神情郁闷,思忖少顷,坦言道,“其实我知道我与表妹之间,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只是我不听不看,才显得皆大欢喜。我没有资格计较什么,只问你一句,你还……还愿意跟我回去么?”
云湄没接话,沉吟着。乔子惟心揪起来,左右想想,说道:“大舅在洞庭混了个官当,当地贪墨成风,他是最大一段腐败关系里的掮客,我甫一到任,便要寻一个人下刀祭旗,杀鸡儆猴,他是最好的选择。”
乔子惟口中的大舅,便是云湄的生父。
云湄听了,这才抬眼凝视他。他抛出的筹码,与她回洞庭给便宜爹找些不愉快的目的,不谋而合了。
云湄思来想去,松口道:“那你这一路安全吗,会不会有人截杀?”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能走?你要务在身,有捷径可行吧?我之前去问了民船,得等好一段时日,怕是要捱到初春去。宋府的老太太有心留我,还有一个管事的儿子老来打听我的事儿,这边实在不能久待了。”
看来她有意回避花前月下的许诺,而是选了个最家常的口吻答应了他的邀约。
“安全的,明面上我只是做个录事而已。”乔子惟也不气馁,听罢笑开,“明日去给你办过所,后日就能启程,咱们走官道。我在洞庭识得一位从太医署告老还乡的老御医,他身怀一门传自古来中医大家的绝技,叫做柳枝接骨术,神妙非常,至时候我递帖子请他为你诊治手伤,你看如何?”
云湄颔首。
东西都收拾起来了,云湄懒得再行铺开、归整,于是当夜和衣而卧,乔子惟则睡在倒座房。云湄不介意把自己的床让给他,自己去睡临窗的小榻,但他非得坚持避嫌,云湄困极,没得耐性再劝,便由着他去了。
转过两日,一切预备完毕,便是正式往洞庭进发。
这一路雪虐风饕,直走了二十来天,才有云收雪霁的迹象。再过约莫半个月,马车入了岳州府,道旁林立的店肆张灯结彩,沿路错身而过的家家户户也装饰出了浓郁年味儿。洞庭位于长江以南,水网密织,当地气象较之北地不算冷冽难捱,有几节未有封冻的河路可供抄小道。
云湄这阵子睡不安稳,实话说,许问涯周到太过,致使她在方方面面的生活细节上产生了一系列的不适应。喝水没人试水温喂水,清晨起身不再能够闭着双眼发懵、任人抱来抱去地捯饬洗漱,气温骤降时,亦没有人知冷知热地拉她入怀。云湄虽则自嘲被养废了可不是好事,曾经她事事都能够自行办妥,更别谈这些起居上的细枝小节,要赶紧适应才好。实际上每逢午夜梦回惊坐起,瞧见身旁冷衾冰枕,仍旧仰头凝视着月色,怔忡地发了良晌的懵。
她有些浑浑噩噩,是以登船抄近道去往府城前,都忘了自己晕船一事,一颔首便答允了。直到小船行驶出去老长一段路,她骤然腹腔痉挛,喉管抽搐,眼见得要吐,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可是船已然抵达江心,前后左右都不搭界儿,只能捱过这一程子水路。于是,撑船的艄公眼睁睁瞧着那位玉面绮貌的冷脸小娘子跑进跑出地来回吐了三四趟,她家那个不靠谱的夫君仍在船舱里看书,不由勾头提醒了声:“汉子,你家媳妇儿不舒坦着呢,你不去瞅瞅?”
其实乔子惟的疏忽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云湄对稍微亲近一些的接触都多有抵抗,譬如将她扶上马车,她的手分明连撑着车辕登舆都不大好使劲儿,但她执拗,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坚持踩着床杌自行上去。
平日里的交谈,亦是清清淡淡,跟自家亲兄妹在闲侃似的,毫无丁点儿男女之间的绮念。
乔子惟自然不会逼迫她,既然她这般,他便多有回避。这不,上船便是一人坐一处,中间隔了舱板,这才没能及时发觉异常。
待得他听闻提醒,起身赶去,云湄已经被几个下九流的妇人给围住了——这是一条寻常的私家民船,一日三趟,满乘就走,不拘贵贱,给钱就能上。
那三三两两的妇人之中不乏产婆、稳婆之流,其中一个嬢嬢家的闺女儿自学了些野路子的药册医籍,又因年纪小、常随奶奶走动在乡野,是以很有些不拘形迹、口没遮拦。只见她立在旁头,上上下下地将云湄打量了一遭,末了操着浓重的乡音,十分笃定地说道:“这位美娘儿哪里是晕船,怕不是有了身子?这可……这可像是孕相啊!”
第79章 去雕饰(三) 你干什么怀他的孩子……
不住吹皱一泓江水的朔风渐次止歇, 江浪不再圈圈放荡,金乌西坠,零星霞光渗透云朵, 四面八方漫漶开来, 一时间水天一色。
云湄白惨惨的脸上映着暮冬灰败的夕阳天光, 头晕乏力,胃中空荡荡的, 吐无可吐。
这阵子食欲不振,她满以为是心情低迷所致, 今儿早、午饭照旧用得寥寥,适才跑进跑出的几趟俱都是干呕, 嗓子眼里出了弥漫上来的酸水, 什么也没有。
她眼冒金星地倚在凭栏上, 原本正泛着恶心,缭绕耳畔的细密蜂鸣中猝然传来一句“怕不是有了身子”,心里便砸下老大一个咯噔,没好气地道:“怎么可能?你别浑说。”
乔子惟早便习惯了云湄的脾性,可外人哪里晓得, 那挎着药包的闺女儿听得一愣, 大抵是打量她年纪尚小, 周遭的船客亦尽皆投来一种瞧小孩胡闹的神色。
闺女儿倒也不恼,只趁云湄吐得脱力、招架不住时上前擒了她的腕子, 不由分说地号了一脉,未几放下云湄的衣袂,脸上流露出“果然不错”的神情,老神在在地说道:“横竖又没收诊金,管你们信不信呢, 俺又不用担责。只是俺就是瞧这个的,还从来没失手过哩。”顿了顿,眸光转向匆忙赶赴过来的乔子惟,“你家美娘儿本来就是坐不得船的,又值害喜,别这么把孩子给害没喽,你自己且悔去罢!”
乔子惟眉头紧锁,三步并两步搀住了云湄。
那嬢嬢见他们男女二人仪表非凡,剪住自家毛孩子的手,不许她再开口。闺女儿被掐得疼,但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眼珠子滴溜转着,多瞄了几眼这两位少见的绝色美人,随即泥鳅一般挣脱桎梏,自行走开,欣赏落日江景去了。
那厢,乔子惟意欲扶稳云湄,云湄却下意识将身子的重量尽数压在了阑干上。乔子惟悻悻然松开了手,只虚虚搁在那儿,以便随时应变状况。
云湄鬓角冷汗涔涔,深深换了几口呼吸,肺腑充盈新鲜冷气,眼见得快好些了,腹腔又开始痉挛起来,想吐又吐不出,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浊物怄在她嗓子眼,带累整个胸膛都跟着收收缩缩地受罪。这感受着实太过难捱,还不如快手快脚给她大力捶几下好受呢!
乔子惟想起适才那位小村姑的言语,与当下云湄的状况一经核对,实在是很有说头。
他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可是表妹连替嫁之事都敢答允,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他想替她拍拍背心,又不太敢,将落未落地停顿在那儿,眼巴巴盯着她肩骨一耸一耸地起伏,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的难受样儿。
“你、你……”待得云湄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他磕磕巴巴地开腔道,“为什么要……”
“我干什么怀他的孩子?”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云湄狠狠乜他一眼,愤气填胸,“宋府给的财帛足够我好好过活下半辈子了,我还揣个孩子?非得给自己找这种罪受?我有那么愚昧?”
她现而今能保着一条命脱身都算摇到了上上签,怎么可能再去谋划其他?许问涯身份非同一般,她一个将脱奴籍的平头小民,就算是寻常的露水情缘也万不敢在肚子里留下他的种,更别谈他们的相遇是因了这如此敏感的李代桃僵之事,这可不是她一个人悄没声生下来安安分分抚养就能皆大欢喜的,万一被发现,难保许、宋两府会怎么揣度她。
云湄在这些上位之人的鼻息底下讨了十来年的生活,深知他们要拿捏她,就仿佛碾死一只蚂蚁
一般简单。
乔子惟被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诘问弄得呆住了,待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道:“喔,那……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待得靠岸了,找个医工切切脉象,瞧瞧究竟是怎么的。”云湄脱力地坐了下来,思忖片刻,纷乱的心绪渐次凝定,脸上冷意显然,攒眉道,“倘或不幸是,定然是要堕掉的。”
天边油云积聚,闷沉沉地四下压着,仿佛密不透风的帷幕,自四面八方倾盖大地,罩得严丝合缝。
瞧着约莫是有一场急雨要下。
及到船靠了岸,伴随着船客们的小小惊呼,瓢泼豪雨果真乍然砸落,乔子惟正虚扶云湄出舱,二人被浇了个措手不及,乔子惟慌手忙脚去撑伞,而云湄正值身子脱力,脚步虚浮,自行退了两步不巧撞到甲板上摆放的杂物,密集的雨点转瞬濡透重衣。
云湄闭了闭眼,心情坏透了。须臾,她复又撩起眼皮,那乔姓贵公子折腾半天也没能弄开一把伞。
云湄冒雨走过去,三两下撑开伞托,“推这里,要用力。”
乔子惟这才恍然学会。
云湄好笑,一面受冷地搓着臂膀,一面新奇地问:“你连伞都没撑过吗?”
“撑过的,在老师家的时候,门生们都不许带奴婢侍奉左右,每逢下雨,就是自己撑伞。”乔子惟赶忙解释说,“只是这一把伞的构造不大一样,又兼雨大瞧不清,所以我一时没能弄开。”
云湄垂目打量了一下这把伞的构造,这是他们刚过岳州府更新过所时,碰上了一场小雨,遂在路边买下了这把伞。看制式,就是普普通通的岳州油纸伞,较之京城的伞却有细小的区别——京城的伞会在伞柄处做出一个小机括,轻轻一按便能舒张伞面,而别地的伞,得捏住伞骨自行上推。
乔子惟在岳州长大,却从来奴围婢绕,未曾自己撑过一次伞,所以才不知道怎么打开。
云湄笑笑,没再就此话题展开说话。富室的公子,缺少一些平凡的生活见识,着实不足为奇。
云湄犹记得自己曾在宋府厨上做活儿时,往各院送新鲜蔬果,有位小少爷正在院子里头跟姨娘学着玩翻花绳,见了她来,觑觑筐子里满盛的时令果蔬,好奇地指着一颗石榴问那是什么。他姨娘点了点他的鼻子,宠溺地说,那是石榴。
小少爷不由疑惑道:“石榴不是一颗一颗的么?”
姨娘让云湄剥开给他瞧。
云湄便被留下来剥了一下午的石榴,期间小少爷说着请她吃石榴,想摸她清俏的脸蛋,被云湄躲开,便气急败坏地将云湄剥好的满碟子石榴果实兜头砸了她满身。
男丁平时养在嫡母膝下,他姨娘好不容易能有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见他对小婢颐指气使、举止出格,只觉得是小孩儿可爱胡闹,不加阻止。小少爷平日里被拘在嫡母膝下读圣贤书,着实闷坏了,一有空便放纵非常,益发变本加厉。最终,云湄带着满身淋漓汁水回程,还被厨上的婆子不由分说地当做偷奸耍滑,那姨娘和娇小姐不在意底下人的生死,也没派人来知会半句。云湄最终被罚了月例、打了手板子。
所以,乔子惟这厢只是撑不开伞而已,根本不算稀奇的。
就是她不幸受了这一场急雨的浇淋,过不多久定然要伤风发热的。
乔子惟见她目光闪烁,也不知陷入了什么回忆中,只讪讪说道:“对不起。”
云湄虽然脾性不好、耐性欠佳,但也不算动辄乱发脾气的人,闻言只摇头道:“小事,又不是你的错。”
好在岸旁侯着乔家的奴仆,见了他们上岸,忙手忙脚地凑上跟前来撑伞、披衣,还递了热乎乎的手炉与装满驱寒药茶的水囊。
他们不大识得云湄,但见乔子惟吩咐他们先行侍奉云湄,便也对她塌肩打拱、恭敬非常,听说是表姑娘后,便倍加殷勤了。
——府上谁人不知晓少爷自小便挂心云家那位表姑娘?
虽然老爷从来都不乐见这回事,但他们这些随身伺候少爷的,未来可是要仰赖少爷过活的,自然百般顺着他的心意来。
云湄起先其实是不大乐意跟乔子惟回乔家的。她以为他会先住在官署、驿馆之类的地方,才答应同他一路,不然她自己在当地找个地方赁下就好了,干嘛非得跟他一块儿。
乔老爷自从元配过世后,便极力遏止儿子与那位表妹来往,二人争执颇多,还是后来乔子惟自己考取功名、能够自立,才与云湄恢复了通信。
可是,乔老爷并不会因此而欢迎她的。乔老爷原本便对元配总是冲母家弟弟伸出援手而怨怼颇多,连带着也不会喜欢云湄。
是以,云湄满以为乔子惟既然下定了要跟她过日子的决心,应当是不会再回乔家,而是自行在洞庭置业另起门户。结果走到半途,两人头一回开始商量起这件事情,云湄才知道乔子惟要带自己回乔家。
云湄不愿意,乔子惟便说,在外头往来的不是外室吗?这样不成体统,也委屈了她。不管以后如何,出去自立门户也好,总要事先带她先在家人那里过了明路。
云湄也被他说得挂了火。她挣扎了十余年,好不容易靠自己的努力而脱胎换骨,一跃成了良民,又有金银傍身,怎还会自轻自贱,甘为谁人的外室?这不是作践她吗。
于是一气之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随他去了乔宅。
乔老爷得知消息,气得吹胡子瞪眼,干脆连面都没露,人是继室张夫人出来接待的。
张夫人长得一团和气,眸底深处却时常微淌精光。
她很乐见这回事,对云湄热切相待,处处周到。倒也不是疼爱乔子惟、抑或是喜欢云湄,只因为张夫人嫁作续弦之后,自己膝下也生有儿子,就巴不得前头那个非她所生的嫡长,跟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子混在一起玩物丧志。
——张夫人听说这位所谓的表姑娘,五岁就被亲生父亲给卖了,辗转做了十几年的奴婢,脸盘儿又生得这般精妙,还不知道身上究竟干不干净呢。老爷肯定怄死了,越是这样,越是上火,越是连带着一并对嫡长子削减疼宠,至时候分家产,因此短了嫡长的,给她这位续弦膝下的子息多分些,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是以,对于云湄,张夫人简直殷勤极了,假模假式地拿出了将她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的架势,打心眼儿里巴不得促成这门荒唐的婚事。
云湄就是深宅大院里头混出来的,哪里又会看不破张夫人的心思。但她病着,实在无心应付,且既然眼下自个儿有钱了,也没那个想头打起精神来去谋取什么。端看乔子惟如何应对,倘或他不作为,她便可以自己离开——本来就是搭伙过日子,又不是非他不可了。
所以,云湄选择放任,只好生窝在房里将养自己的风寒之症。
好笑的是,乔子惟对此压根毫无察觉。
他对云湄如是说道:“表妹你瞧,我继母是个善性人吧?如若你有什么需求,我不在家时,尽管寻她,她会替你周全的。至于我父亲他……我会让他接受你的。”
云湄不由抬起眼睛,打量他那张过分纯澈的脸孔,突然开始犹疑——洞庭本地的贪墨成风,这位一根筋的表兄,究竟有那个能力去整饬么?
暂且不说幕后的高官操手,乔子惟起先想要拿她那位便宜爹来为此事开刀……这么个愣乎乎的后生对上一只老狐狸,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啊。
由此,云湄认为自己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走下去了。
一家不扫,何以扫天下,就如曾经许问涯的雷霆手段,没多会子便将整个后宅训得服服帖帖,堪称没让她操半点心,掌起中馈来如鱼得水,没任何滞涩。
乔子惟显然并不具备这个能力。虽则云湄拥有自行料理的手段,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为一个毫无作为的丈夫去周全后宅阴私。云湄看得太多,明白了后院之中的泰半污糟事儿,都是男
子的缺席、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造成的。
乔子惟这哪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直接看不见。
倘或就这么过下去,日后二人面对后宅之中鸡飞狗跳、狗屁倒灶的生活烂事儿,兴许还能全数赖在她这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是她的过门才致使家宅不宁。
天色太晚,云湄在乔家将就着睡了一夜,翌日便与乔子惟说道:“我的风寒好些了。昨天船上那事儿,你先带我出门寻个医工瞧瞧。这种事不太好请你们乔家的府医来看。”
乔子惟眨眨眼睛:“为什么?”
“……”云湄失语片刻,道,“你先带我出门吧。”
“那好,”乔子惟以为她在家里闷不住,余光扫过她受伤的指骨,倒是想起一回事来,“先前与你说的那位会柳枝接骨术的大夫,是只坐堂不上门的,咱们直接去那儿,让他一并给你看诊。”
云湄颔首。
张夫人掌着乔家内宅外院的大小事宜,门房套车也得拿对牌走她的令,闻声打探他们要去哪儿。
乔子惟就差把真情实况给说出口了,云湄好险才截住他的话头:“听说城外鸿圆寺的腊梅开了,我们去赏赏。”她圆滑地笑笑,做足了面子功夫,“我学了手插花儿的皮毛,回来献给老爷跟太太,让您二老评鉴点拨。”
横竖医馆跟鸿圆寺在一处,至时候说是去医馆拜会旧友,再顺道摘些梅枝回来孝敬就是了。
张夫人关切地问了两句她身上好全没有,云湄微笑对答,张夫人又左左右右地试探了一番,这才放他们走。
——其实张夫人想听的是他们二人要去勾栏瓦舍混玩,晚上好给乔老爷吹枕头风来着。
啧,可惜了。
这表姑娘看起来也不是吃素的,里子指不定坏成什么样儿,勾得人家正经少爷对她上足了心,好好的官家小姐不相亲,非把一颗心扑在了她这么个不僧不俗的货色身上。面上倒是会讨好,纵是始终不露面的老爷也被她连带着顺了刺猬毛,教人难得挑她的错。
不过她踏进乔家,就是最大的错处了。
张夫人盯着他们的背影,由衷地笑了笑,心情极是舒畅。又探手去揪身旁那不成器的小儿子的耳朵,“她皮子好吧,让你看痴了去?晓得她是什么出身么,你也想学着你兄长浑来?连你房里的通房都比不上!个没眼力见儿的,好歹娘给你选的都是良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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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湄的所有财帛尽皆换成了各地都可以通兑的大蔚银票,斜挎个包袱就能走。她今天也是这么干的,临走前揣了个布包出来,乔子惟还不知道她想要跟自己分道扬镳,哪又能知晓布包里头就是她的全部家当,满以为里头只是装着姑娘家随身携带的妆镜脂粉什么的。
洞庭毕竟乃是岳州府的府城,道上的薄冰日日都有巡城的小吏进行洒扫,不然也有高门大户的小仆清晨起来各扫门前雪。是以,一路车辘辚辚畅通无阻,约莫两炷香,二人便到得了鸿圆寺山下。
寺庙坐落在山腰处,人立在山麓,便能闻见深林之中传出的丝丝缕缕的梅香,随着冬日的清寒之气,一并渗入肺腑。
云湄闻着却并不畅快,反而勾得五脏抽缩,又生出一股子亟待呕吐的欲。望。
她的神色登时难看至极,一迭声在心中期望,这只是未褪尽的风寒引发的症状而已。
乔子惟见状,表情亦十分复杂。扪心自问,没有哪个男子能够接受心爱的姑娘肚子里揣着旁人的孩子,还因此害喜难捱,形貌心情俱都受损。
见她着实难受,乔子惟只好按捺心绪,克制着说道:“我扶表妹进去吧。”
云湄从头到脚都恶心非常,浊气淤结在四肢百骸,想吐个畅快却又因为食欲不振、肠子里没货而无从吐起,眼下确实不怎么走得动路。半途突发状况栽倒可不好,是以也没再忸怩,任乔子惟稳稳搀扶自己,走入了医馆。
今日坐堂的乃是刘大夫,便是那位与乔子惟相识的致仕归乡的老御医。
二人认识的缘由十分奇妙——彼时春心萌动的潮灵公主受了皇姐的教唆怂恿,率人堵住了随何大儒进入翰林院研学的乔子惟,乔子惟无奈之下只好选择爬墙出逃,又因是个文人,自小浸**海,骑射弓马、舞刀弄枪只是草草涉猎,堪称是个荏弱无力的琉璃美人,不幸从墙头摔将下来,险些把腿骨给摔折。
何大儒护犊子,一张状纸上达天听。皇帝得知此事,将潮灵禁足一月,又派同样出身洞庭的御医刘大夫为乔子惟妥善医治腿伤,盼他们乡友之间宽慰交谈,以此减免爱臣的怒气。
老乡见老乡,又是出于引人发笑的荒唐缘由,伤筋动骨又不是一两日便可痊愈,这么一来二去地来往诊治,两下里便搭上了忘年交。
刘大夫是个侃侃而谈的小老头,一见二人入内,先行与乔子惟调笑着叙了两句旧,又见人家是带着姑娘来的,便很有分寸地没有提起潮灵公主一事来拿乔子惟打趣儿。
他一壁闲侃,一壁派小药童取了帕子来,请云湄落座,教她把手搁在脉枕上,一切就绪,便隔着布料为她搭脉看诊。
云湄紧张地抬起眼睛,不肯放过刘大夫一分一毫的神情变化。
刘大夫起先还眉花眼笑地跟乔子惟一递一声,指尖号上脉后,眉头顿时便凝了凝,最后甚至还阖上眼帘,专注细致地感受了一番云湄的脉象。
乔子惟与云湄见状,俱都提心吊胆,心绪始终都被老大夫细微变幻的神色给牵扯着,一时半会儿起起伏伏,安定不能。
这位医术高超、不逊太康明医、且见惯了各类令人大开眼界的宫廷秘事的老御医,才些微睁开一条眼缝儿,瞟了一眼云湄,很是意有所指地说道:“姑娘得爱重身子,不好乱吃药呀。你还这么年轻呢,眼下便把五内给冻坏了,日后是不想要子息啦?”
云湄听见那个“冻”字,整个人又沐浴在刘大夫似有若无的打量之下,顿觉无所遁形。这人瞧着便是一副过尽千帆的老道模样,兴许稍微号个脉,便能将她因替嫁而服用缓育丸避孕的来龙去脉给获悉、理清了。
云湄整理神色,不想再听他卖关子,也不愿再规避此事,便干脆痛快地直言道:“敢问大夫,我是不是……有身子了?”
刘大夫却仍旧没有断言,反而先是替她看了看手伤,说是虽则棘手,但也勉强能治。
这下便连一直杵在旁头的乔子惟都忍不住开腔追问了:“老刘头,她是喜脉吗?”
刘大夫这才取来老花镜,面部肌肉一个舒展,便牢牢夹在了上下眼皮里,吩咐药童从药柜里取来香棍,教云湄张口,压住舌面,看了看她的舌苔,复又扒开她的眼皮、耳后、甚至是鼻腔等地方,仔细将云湄里里外外都瞧了一遍。
“明医山庄的传承并不是中医正统,研制出来的药,说是于人体毫无伤害,实际上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这半载,你身上着实不舒坦罢?”最终,刘大夫放下工具,仿佛洞彻了一切,朝云湄娓娓说道,“他们的这一味缓育丸,一旦吃了,好生将养十年都难养回来。他们当然说是以后还能孕育子息,但也没明说是得等个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不是?姑娘家捱过这份青春,五六十岁再怀孩子,生、养俱都是状况频出,待得孩子呱呱坠地,别说拉扯抚育,怕是自己人都早已入土半截了。”
“更别说你的身体,原就多有亏累。”云湄与乔子惟俱都面色渐沉,刘大夫继续说了下去——只听他一槌定音道,“倘或这一胎落掉,你今后……兴许都很难再怀孩子了。”
第80章 去雕饰(四) 许问涯到来时,目睹的便……
云湄听得呆愣住了。
因为自小忙碌、遭虐而亏空了身子的缘故, 她的月事一向来得不勤快,约莫是两月、甚至是一季度才会来一回,是以这两月身上干净, 她不以为意, 压根就没联想过什么。
——可以说, 一直到踏入这处医馆之前,云湄心底都还抱有一丝侥幸。
现而今这一丝缥缈的侥幸, 被刘大夫一番话给悍然打散了。
更深的沉重缭绕心头,牵着心脏不住下坠。
刘大夫取下老花镜, 眯着眸子瞄了一眼对桌怔忡不已的两人,叹了口气, 吩咐药童:“阿松, 先把云姑娘引入内室, 再把我的柳叶刀、金银针给拿来,安排好酒和麻醉散。”又念及云湄身怀六甲,他顿了顿,亲自调和麻药剂量。
——看他们俩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神的模样,莫如先把云湄的手给
治了, 留他们斟酌的时间。
云湄那只手的情况, 不能再等了。
药童捯饬好一切, 过来请云湄,云湄却半晌没动, 眼波流淌,静静地在原地坐了良久,忽而抬首问道:“能看出男女吗?”
女儿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倘或是男孩,便当真留不得了。
刘大夫神色一变, 双唇翕动,云湄便紧接着将如上思虑和盘托出。
方才刘大夫将要说的是,他从不为人瞧男女——问这个的,泰半都想拿掉女孩儿。没承想这姑娘反其道而行之,倒令刘大夫微微一愕,继而摇头生笑。
不过秉承着医士慈悲为怀的准绳,刘大夫仍是肃容道:“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医术。”
云湄看得出来他不想告与,无奈,深深吁出一口气,心中却依然淤堵极了。少顷,她起身,随阿松入了内室,一杯药酒下肚,麻沸散的功力渐次于四肢百骸中挥发,人很快随之昏迷。
梦里梦外混淆一团,一片溟濛之中,云湄的眼前飞速划过许、宋二府之人的各色面孔,不待她细瞧,一只箭镞凝着瘆人的寒光遽然射向她的肚腹,一时间鲜血横流。
不等云湄反应,跟前的事物又倏而一晃,仿若漫漶不清的水流,瞬时转换成了另一幅骇人的景象——她带着孩子在密林里左右流窜,须臾,尖叫声闪过耳畔,云湄惊惶看去,便见一个没有面孔的垂髫小儿栽倒在了血泊里,口中呢喃喊娘,临死前怨恨她没能给足庇护,既然无能为力,又为什么要生他下来受流离之罪。
云湄始终被粘稠的血腥与呶呶的指摘笼罩着,醒转时已是月上中天,屋内四角镇着的炭盆暖不了她纤毫,额角、背心俱都冷汗涔涔,整个人仿若将将从深水之中捞出来,口鼻深处仍留存着窒息的感知,甚至令她忘了呼吸。
有人拈着帕子探手过来,意欲替她擦拭汗珠,却乍然见她面色青白,当即唬了一跳,慌手忙脚唤药童过来瞧,结果阿松不过瞄了一眼便看出根结,上来拍了拍云湄的脸颊,不无急切地说道:“云娘子、云娘子,你别闭气呀!”
小药童尚不过八、九岁,声线稚嫩,尖锐地扎入耳膜,很快便唤回了云湄沉沦放逐的神志。
云湄痉挛着彻底醒转,下意识撑身起来,右手却传来细密的疼痛感,先前手术毕包扎好的纱布因她的动作而渗出触目惊心的血线,丝丝缕缕,转瞬便将整只手都浸染透了。
小药童冲乔子惟投去不满的一瞥,“公子也不扶着点你家娘子?就这么干站着。”
乔子惟如梦初醒,赶忙上前搀扶,为了不惊吓到仍旧放空的云湄,他尽量轻言细语地说道:“躺下,躺好,刘大夫将将为你施完诊,不可乱动。”
一阵兵荒马乱,屋内终归平静。小药童服侍了一个下午,还没吃晚膳,去灶房忙碌片时,很快端回来几碟子菜,见云湄不乐意与人说话,便跟乔子惟挨在门槛外的小杌子上用膳。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难时时刻刻拈着沉稳的劲儿,带有先天的鲜活气,同时也缺乏察言观色的本事。这不,小药童没多会子便与乔子惟攀谈起来,只听他自认老道地如是说道:“你媳妇儿怎么会不想要你们的孩子呢?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呀,倘或堕掉了,告到官服去得吃罪的,等她情绪好些了,公子还是进去劝劝罢。”
乔子惟听了,口中的饭食便是冷不防的一噎,脸上的神色尴尬极了。
他清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
——早些年战乱将歇,大蔚初定,人口不丰,太|祖便下了如此一道法令。不过难保底下人生出各种由头,譬如被奸。淫非自愿、身子不好实在保不住、贫苦人家为生计而下地干活不幸滑胎,云云,亦有各派学说家谈及伦理,进行抨击,是以时至今日,此条法令形同虚设,确实是民不举官不究,便是举上去也不一定予以追究。
就像早年为了人丁,同时也推出了不可动辄虐待奴婢致死,但底下人照样可以推说奴婢是自己摔死的、病死的、甚至是喝水呛死的,状况百出,压根不好追溯根源,界定罪责。
可小药童显然不想听乔子惟扯这个。他回眸觑觑里间榻上双目放空的云湄,见她目光游移,始终没得落点,状况极为不佳。身形弱如扶风细柳,面色苍白,活生生一位病西施的情状。小药童看得于心不忍,不禁转过身来打量乔子惟这一张风流的皮子,又把话头绕了回去,狐疑地刺探道:“你不会是对她不好,她才不想要的吧?我可听师父谈起过往事,你们是宫廷之中认识的——你有官身是吧?小心我去官署揭发你。”
乔子惟正将一口饭送入嘴里,听罢此言,心绪复杂地咬着筷尖,一时间简直啼笑皆非。他奉行食不言寝不语,适才不得已才回复一二,眼下便干脆当做听不见。
小药童见状很是不忿,意欲教训两句,前头医馆内却陡然传来刘大夫的传唤,只得故意哐当放下饭碗以作敲打,气冲冲地褰帘出去了。
乔子惟摇摇头,回身看了一眼里间,饭也用不下去了,索性搁下碗筷站起身来,在门槛外顿了顿,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云湄刚刚从黑沉沉的噩梦之中脱身,还不大适应突兀变换的光线,抬起左手遮蔽眼帘,耳畔捕捉到门被掩上的吱呀声响,她才缓缓放下了手,对上了乔子惟的视线。她脸孔苍白,整个人荏弱至极,青丝尽数披落在肩,流淌如瀑;转面望过来时,瞳眸之中波荡着破碎的细光,看得乔子惟心中一软,不由叹了口气,撩袍于她榻前的墩子上坐了下来。
面对上面,相顾无言。乔子惟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开腔道:“表妹,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云湄沉吟着。
适逢此时,夜间陡然起了一阵凉风,因着刘大夫嘱咐过要开一丝窗缝给屋内透气,小榻后方的合和窗便没掩上,枢纽经年朽烂,这会儿被夜风吹得吱吱轻响。
起先二人俱都没在意,直到寒风渐烈,转至呼啸,撑窗的窗棍一错,整扇窗扉砰然阖毕。乔子惟尚还没能等来回答,又发此插曲,想起刘大夫的吩咐,无奈只得起身先去撑窗。他干活的技术可想而知,只要能撑起来就是皆大欢喜了,管它是一丝儿窗缝还是整个儿打开。他也怕多做多错,索性先这样,等那小药童回转再说。
大片月光因此流泻入室,屋内的烛火如似春草,被吹得愈发葳蕤,映得满室亮堂。
是以,乔子惟回身时,一眼便凝在了云湄身畔的那只包袱上。裹皮被凉风吹开,泄露出一角刺目的银票,坦白在赫赫烛光之下。
乔子惟怔愣片时,忽而走上前去,垂目细看,里头的细软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像是所有家当俱都在这儿了。
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后,乔子惟不可置信地道:“表妹你是……打算要走?”
云湄无心与他争执,疲惫地偏过脸。
乔子惟见她阖上双目,垂手将榻前的墩子移近些许,凑在她跟前苦口婆心地道:“你眼下这个样子,一个人能走到哪里去?”
云湄还是不说话,他见状,置放在膝上的手指来回蜷缩几下,下决心说道:“如果你选择把孩子生下来的话,我愿意养。”
她一个美貌女子孤身在外就已然足够艰难,如何立足?倘或以后再拉扯个孩子,孤儿寡母,其艰辛可想而知。
“你之前没听清吗,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了。”云湄终归还是开口了,因缺水而嗓音破碎,“而且,不管是拖个孩子,还是我从前当过奴婢……我不会因为任何缘由而自甘做妾的。”
虽然妾分良贱,有奴籍的通房、姨娘和正经出身的贵妾,但良妾终究也是妾。
做妇人要被丈夫、公爹、婆母拿捏,而做妾一旦失宠,或恐要被所有人拿捏,哪怕只是一个得脸的小丫鬟。自己肚腹里爬出来的孩子是留不住的,孩子还只能唤生母一句小娘,寻常时候,她见了孩子还得避让行礼,谨遵主仆之分。
云湄在宋府见识得多了。
那些姨娘的风光与堕落,云湄尽收眼底。正妻好歹有身份在那儿,而小妾色衰而爱驰,过得连普通婢子也不如。
云湄深深呼出一口气,不等乔子惟接话,她便曼声说道:“这个孩子,我自己出钱养,不管籍册上怎么写,他/她都要跟我姓。表兄,你我之间知根知底,你说得对,我眼下要走也走不到哪里去了,你确实是我最好的选择。我拿财帛求你一个屋檐庇护,你以后纳妾生的孩子可以记在我名下,只要不兴风作浪,我会以自己的银钱抚育、教养他们,一视同仁。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这么过,不愿意,我跟你把这些年的接济账给算清楚,尔后自己另寻出路。”
好一良晌滴水未进,她的声音嘶哑极了。
“你非要跟我算得这么清楚吗?”乔子惟听了她话里的意思,兀自急切地说着,“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你。”
云湄无奈地笑了笑,不知怎的,每当这种关头,总能想起体贴备至的许问涯来。可乔子惟不具备这样细致的本事,她只得自己开口说了句:“……我很渴,你能先帮我拿一下茶水么?”
乔子惟这才恍然,赶忙提起桌上的铜壶,替她斟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来,云湄咽下,身子很快打了个寒噤。乔子惟见状,又急匆匆地跑了一趟灶房,问人烧壶热水来。
“不用忙活了。”云湄将苦涩的冷茶咽尽,说道,“表兄有什么想问的?现下说了吧。”
乔子惟复又坐至榻前,问道:“当初你替嫁之前,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一声?曾经我想把你赎出来,你也不许我……”
云湄打断道:“我缺钱,好不容易谋得深德院的差事,又赢了何老太太的青睐,这个关头赎出去做什么?那我日日夜夜勤学苦练的那些技艺算什么,不全数白干了吗?”
说到底,还是晚了。
将将被卖时,云湄日盼夜盼,间或挂火上头了,也咒骂过所有人,后来心灰意冷,受完一次又一次的非人磋磨,才明白过来,这个世上没有谁能仔肩她的生命,这滩子淤泥,惟有靠自己挣脱。
他们没有错,错的是不争气的自己。
如若始终陷在浓郁的怨怼里,毁的也是自己。
所以,她靠着这腔不死不休也要挣出一条活路的劲头,蹚过了这些浑浊难捱的年岁,才走出了眼下这番自由的天地。
乔子惟很是不理解地道:“我有钱,我每次随信也给你寄了很多东西,是你从来不收。”
云湄垂下眼睛,细声道:“我缺的,是自己的钱。”
乔家不会接受一个自小被发卖、做过十来年奴婢的媳妇,乔子惟身为富室公子,金钱来源泰半来自家中,一旦家里切断,靠他那点子俸禄成得了什么事?他又是个轴性子,官场上得罪人恍如吃饭喝水一般频繁,倘或双管齐下,不就全玩完了吗?
乔子惟被她事不关己的模样弄得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这份气性从何而来?这些年的信上来往,云湄可从没许诺过他什么,都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对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婉拒不听不看,粉饰太平。
是以他心中的火星子将将燃起,就立时尽数湮灭了。
对云湄,他压根就没有任何置气的资格与余地。
抛开那些自我粉饰的不听不看,云湄对他的耐性有多少,他着实心知肚明。真实的现状是,稍微一个龃龉,她恐怕就能脱身离开,自行远走高飞。
云湄半晌没有等待回复,转脸去瞧,面上登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表兄他、他、他……他居然哭了。
云湄起先还以为月色迷蒙,烛火摇曳,是自己看错了。但探身细瞧,乔子惟密匝匝的长睫倾覆着,白皙面颊上泪痕晶莹,于光色之中波荡闪烁,整个人闷不做声,看起来委屈极了。
云湄鲜少见过这个年纪的男子哭,一时顿感新奇非常。
绝色美人落泪,不败容颜摆在那儿,完全令人厌恶不起来,反而更显我见犹怜。
这下子,轮到云湄呆怔住,须臾才做出反应,牵了袖子抬手替他拭泪,啼笑皆非地问道:“表兄,你哭什么?都多大的人了?”
乔子惟泛红的鼻尖翕动两下,偏过脸避让她的手,胡乱抹了两把泪,嘴硬着死不承认,“我没有,风太大了。你冷不冷?”他见小药童久久不归,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起了身,去调试撑窗的木棍,吱呀两下,又咣当一声——不幸尽数阖拢。屋内顿时密不透风起来,有悖刘大夫的医嘱。
乔子惟正重新推窗,身畔忽地浮动起清苦的药味儿,原是云湄撑身下榻,苍白的指尖探来,指了指木棍上凹凸的关窍,“你要把窗沿楔入第三个坑洞里头,撑起来时,才会是小小一条窗缝。”
乔子惟恍然大悟,破涕为笑,自嘲道:“我真笨。”
云湄摇摇头,说:“不怪你。这些活计,惯来只有奴仆会做。”今日要来医馆,他们身侧没有随侍仆人,车把式也被打发去吃茶喝酒了。
尖锐的话头就此被揭过,气氛因此有所缓和。
二人之间没有甜言蜜语、花前月下的许诺,此事一经敲定,为了云湄肚腹之中日渐长成的孩子,只能尽快将婚程办完,一切从简。
乔老爷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是怎么拦也拦不住,一气之下接了个大活儿,背井离乡承办去了,眼不见为净。张夫人眉花眼笑,殷勤备至,亲自操办婚事。
而云湄这厢呢,一入门便给乔子惟纳了两个贵妾,其中一个甚至是常来府上来往的乔家亲戚,为乔老爷外家的外甥女,名叫彩环,因父兄犯事,险些锒铛入狱,是云湄花了足量的钱财打通关节,把人赎买出来的。
彼时乔老爷正在外地办事,外家的求救信件送至案头,早已是来不及疏通关系进行操作,好险云湄平日里与彩环来往颇多,彩环幼年丧母,念其呵护,又对她有交心之势,云湄听她话音,未卜先知,在彩环父兄意欲将彩环献给官老爷减免罪行时将她赎入了门。
因了这回事,乔老爷对云湄无可指摘起来。倒也不至于对她转怒为喜,只是起码不会频频给人使绊子了。
乔子惟倒是因为纳妾这回事跟云湄置了气。他又不敢冲她发火,每天闷头去官署公干,只推说洞庭贪墨之风一日不可懈怠,镇日早出晚归。
云湄不想担个惑其断后的罪名,见他以沉默抗拒,仍是不管不顾,坚持将人接进了门子。
横竖两位良妾的身契都捏在她手上,不怕翻出什么风浪来。
张夫人对他们这一房百般维护,表面上做足了和善的婆母姿态。她出身深宅,见识过诸多腌臜,自然是个眼尖的,没多会子便看出云湄的孕相不大对劲——时候对不上。她喜坏了,夜里每常给丈夫吹枕头风,丈夫的态度却有所变化,只敷衍说“我儿子还没那么傻,不至于是旁人的种”。
云湄懒得管张夫人,只安心养自己胎,及到除夕夜聆听不绝于耳的炮竹,她蓦然生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受。这么多年了,难得过了一个平和的新年,不用伺候谁,只是作为云湄,过自己的新年,守自己的新岁。
两个良妾除却身世凄惨的彩环,另一个也受过云湄的大恩——这便是云湄的手段了。所以,二妾都很敬重她,在主母诞下嫡子之前也不敢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平时在乔子惟跟前连轻薄点的衫子也不敢穿,没等到云湄安排侍寝之前,她们安分守己,万不会自荐枕席僭越了去。
只不过主君对她们纵是多一眼也不曾看过,倒是令她们愁绪浅生。云湄看出她们的焦虑,也时常劝乔子惟道:“你不喜欢也罢,以后好歹给她们一个孩子站稳脚跟。”
因着怕人随时会离开,乔子惟平时也算得对云湄百依百顺,但每逢这个时候,难得会憋出一句违逆。只听他瓮声瓮气地说:“又不是我纳进门的,谁纳进来的谁管。”饭也用不下去了,说罢,就闷头在那儿坐着。
云湄对他从来都不惯着,她原本就是一个懒得哄谁的冷情人。于是她也丢了筷子,置气道:“好啊,反正又不是我绝后!”
晚间招了两位良妾来跟前,彩环要机灵些,主动提了补身子的安胎参汤来侍奉云湄喝下,另一个唤悦儿的不甘示弱,勤快地凑过来给云湄捶腿。
云湄见她们懂事,很是内疚,不住叹气:“是我对不住你们。你们都是清白之身,当时我便没吩咐人给你们开脸子,眼下再寻个好人家,也是使得的。”
可是彩环与悦儿都不愿意走。乔子惟生得绝色动人,二妾正值十几岁的锦瑟年华,对他多有思慕,可始终没能得到哪
怕一个眼神的回应,这才会生出酸苦交织的少女愁绪。至于站稳脚跟,对于她们俩来说,云湄是个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顶好的主母,在云湄的泽披之下,她们俩才不会急迫地去需要一个孩子来傍身哩。
云湄听了她们的意思,却是摇头说道:“不能这么想,你们还是太年轻了。”
彩环与她要亲近些,上来点她的鼻尖,“姐姐比咱们又大了几岁去?做出这番老成样儿。”
悦儿那厢则抚了抚云湄的肚子,“看形状,好像是个姐儿呢。那咱们俩就更得往后捎捎了,不急!”
云湄有些怕痒,躲避着,三人登时闹成一团。
没多久,便不慎动了胎气。
产房外,张夫人做张做势地将二妾训了一顿,有条不紊吩咐下人鱼贯出入侍奉。张夫人巴不得云湄早些诞下孩子,有了孩子一切便都敲定了,再也更改不得,不会半途被乔老爷闹得和离出走,这个荒唐的女人,就自此日日要戳在乔老爷眼窝子里恶心他,削减他对嫡长子的爱宠。
思及此,张夫人在云湄孕期对她多有呵护关照,也请了医工日日为她安胎,府上也常备老道的稳婆,是以,云湄生育时倒没吃多少苦。
夜半,初生婴孩清亮的啼哭划破苍穹。
不负府中上下所有人、包括云湄自己的众望,是个姐儿。
云湄喜极而泣,一直以来压在心中的重石陡然落下。
虽然孩子不是自己的,但乔子惟也高兴极了。总算是生下来了,还只是个女孩儿。倘或是男儿,未来怕是不知生出多少枝节。对上今阳许氏,乔子惟着实没有多少能护住她们母子的把握。
但是个女孩儿,一切就都好说了。
若不是家中绝户,女孩儿没有承继权,许、宋二府就算有朝一日有所耳闻,大抵也不会怎么上心,纵是有些官司,解决起来,也在乔子惟的能力范围之内。
——乔子惟深以为,许问涯那样什么都不缺的人,还不至于来跟他抢一个姐儿。
就算许问涯不在乎亲缘、对云湄毫无感情,做人留一线,他也不至于大费周章地来杀一个姐儿。
乔子惟如是想着,心中亦是巨石落地。
云湄给女儿取名云意绥,乳名绥绥,取安泰宁和之意,希望她一生顺遂安康,平淡无波。
孩子是无辜的,又生得玉雪可爱,阖府上下除了冷冰冰的乔老爷,俱都对她都颇为喜爱,疼宠有加。
……许问涯到得洞庭时,目睹的便是这般夫妻恩爱、阖家和睦、蒸蒸日上的美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