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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冠妻姓(一) 假的,都是假的。(遁走……


    一年前, 深冬。


    姜山寺外,劲风萧索,玉尘氛氲, 皎白漫山。


    四下里覆盖保暖厚毡的马车由许宅的车把式牵引上来, 车辘碾雪的咯吱之音传入耳道, 渐次转为清晰。


    宋浸情闻声,踅身去内堂将文老太太扶了出来, 又在廊庑下驻足,亲手为老人家披上紫皮貂裘、系好帽绳, 动作细致熨帖,又躬身奉上烧热的手炉, 全程笑颜嫣然。


    文老太太年事已高, 本就老花了眼, 云湄与宋浸情二女本就容颜难辨,纵使云湄不推骨也难分彼此,是以,文老太太压根没发觉丝毫不对劲,只益发地对这个孙媳妇感到满意。


    临走前, 文老太太又回头冲身后的广阔深殿屈膝拜了拜, 期盼佛祖感念自己与孙媳的诚心, 万望能早些赐下子嗣。


    宋浸情见状,笑容微微僵硬起来。


    提到子息, 她便止不住地想起注定要断子绝孙的阿愿。


    这都是拜她所赐。


    宋浸情呆怔少顷,竭力咽下喉头弥漫的苦涩与酸意,沙哑道:“……外头风雪大,您老千万仔细,莫受了寒。咱们上车罢。”


    文老太太一把老骨头, 也经不住多少折腾,强拉着宋浸情拜个两下也就作罢,由人搀扶着登入车舆。宋浸情满腹心事地怔立原地,还是明湘从后暗暗推了一把,她才恍然回神,叹出一口气,随文老太太上了回城的马车。


    入得车内,宋浸情一面侍奉文老太太喝茶驱寒,悬于茶几上方烹茶的手却屡次顿住,脑中弥漫深重的思索。


    她还在思考云湄临走之前,说的那一句“他起疑了”,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虽然宋浸情来今阳是万般不自愿的破罐子破摔,但她深知自己还欠着阿愿的,断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了。是以,她随文老太太回到许宅的这程子路上,心中做不到无波无澜,反而多有忐忑,经纬万端,思忖着该如何应对许问涯的疑窦。


    可,待得她踏入许家宅门,见到许问涯的第一眼起,她就从许问涯的状态之中敏锐地察觉到——恐怕根本没有云湄说得那么简单,事情或许已然走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


    宋浸情入主清源居,一连空捱了三四日,才闻见门房传来七爷从京中归家的消息。


    宋浸情赶忙将传家镯推入腕子中,瞧着剩下的那只玉结环,却颇为犯难。那是云湄强行褪下来的,这镯子开口很是细小,堪堪贴合女子手腕,正常方法压根戴不进去。她与明湘、姜姑姑私底下研究过机括,亦是无果。


    犹豫间,外头的廊庑下已然传来了仆婢们此起彼伏的问好声,与靴履踏地的规律脆响。


    宋浸情一惊,索性将玉结环松松拢在五指之间,放下长长的衣袖,起身出门相迎。


    许问涯身着公服,风尘仆仆,整个人都透着浓重的疲倦。


    根据手札记录,许问涯是个作息十分规律的人,稍微一日都缺不得觉。但同时也有言,说是无论他是疲惫至极、抑或是掣于棘手的庶务,对于妻子,都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迁怒与不耐烦。纵是在他最为忙碌之时去烦扰他,他也能够拿出十成十的好耐性来应对妻子。


    思及此,宋浸情竭力压下心中泛起的没由来的惊惧,上前接走许问涯手中的翼冠,欲要替其更衣,口吻亲昵:“夫君受累了吧?”


    没成想事实与手札所录很有出入。预想之中的寒暄景象并未到来,宋浸情感受到跟前的人步伐微顿,旋即,一道淡淡的视线落于她头顶,停顿不过须臾,垂落的广袖一旋,宋浸情视野之中的高挺身影便如此不发一言地抽身走开了。


    长靴敲击地板,毫不留情地入了内室。


    宋浸情心中惴惴,惊疑不定,思绪纷乱。


    少顷,她提步褰帘,亦步亦趋跟入寝房,还未开口,对方行步如电,转瞬便入了湢室。


    门当面掩上。


    宋浸情赶忙止步,伫立门外,一时忐忑难安。她等候少顷,屈指敲了敲,里头却也良久没有开门的意思,反而传来淅沥水声。她只好找了个杌凳先坐下,却压根坐不住,站起身来又是一番难捱的


    徘徊,路过支摘窗时,见一位侍从立在廊下,看长相,似乎是手札之中描述的全昶。


    宋浸情打起笑脸,温声询问:“京中局势不好么?大人这是怎么了?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倘或有什么,你来同我说,我也好出计安抚大人。”


    全昶眼神飘忽,浑身不自在,支吾着道:“呃……朝堂上的事儿么,三言两语说不尽的。大人正烦着,至于太太您……您就少去大人跟前晃吧先。”言讫觑觑宋浸情凝重的神色,思其根结,全昶着实也很是难办,只能先扯谎找补了一句,“不是不想看见太太您,大人最近是谁也不想瞧见,您且留他清净几日吧。”


    宋浸情又不是傻子,哪怕全昶顾左右而言他,只要云湄有言在先,再结合当下情状,真相昭然若揭。


    不过既然没人当面揭底,她也就安分守己,照旧当着许家七太太。


    接下来,宋浸情连着约莫七、八日都没能见到许问涯半丝影子。听仆婢说,他有十五日的休沐,人确实在老宅。


    回话完,仆婢投来隐蔽而难掩八卦的打量。在这些小婢眼里,七爷与七太**爱无双,满城皆知,她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便更加知晓其情浓程度,一夜要两回水都是少的。当下这般分房而眠,实在是前所未有地反常。


    宋浸情咬住唇,打发她走了。


    人在,却没影儿,那明摆着就是有意不回清源居,与她照面、同床共枕。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再捱过几日,宋浸情实在坐不住了。


    其实她很想许问涯干脆与她发一通脾气,然后各自将想法摆到明面上来商谈,要她怎么赔偿也好,纵使拿她的命来抵。宋浸情只满心想回江陵,先给阿愿一个交代。


    可是这件事情太过复杂,远不是吵一架便能妥善解决的。


    人家不说,她也不能主动揭破脸面。


    就这么凑合一辈子,是两家都所乐见的。


    真闹破了,谁家脸上都不好看。


    宋浸情按捺住了。


    再转过一日,许问涯终于露了面。


    受他吩咐的丫鬟鱼贯而入,为宋浸情扑粉捯饬,将她妆点成雍容的命妇模样,并告知她晚上有宫宴。


    这是一个细微的开口。


    接下来的日子,许宋二人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与平衡。每逢初一十五一同前往上房请安,每遇筵会一块儿出席露面,平和地扮演着惹人艳羡的恩爱夫妻,但一回到今阳老宅,便是相顾无言,各睡各榻。


    没人主动提起荒谬的替嫁之事。仿佛两下里都认命了,就此将就过一生也好。


    早听闻许氏麒麟子温润知礼,但宋浸情打从抵达许宅的第一日起,便从来没有感受过他真正的温柔。


    不过,虽然对她这位真正的小青梅极尽忽略之态,但他也从始至终未曾说破、迁怒她,想来便是他最大的礼数与玉成了。


    这么想来,传言委实不虚,他还当真是怪有修养的。


    怎奈宋浸情将将把心放回肚子里,境况便迎来了细微的转折。


    这天是新晋皇家公主李千音的出降之日,貌合神离的夫妻二人早早入了京,于钟清坊下榻,天不亮便起身预备观礼。清晨从各房出来,许问涯目光下落,见宋浸情五指之间的玉结环松松垮垮地拢在那儿,便开口同宋浸情说了连日来的、除却公众场合以外的第一句私话。


    他道:“戴不好就扔了。”


    宋浸情正抬起脚步,跨越门槛。闻言,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便连扬起的脚尖都忘了放下。她惊愕无比,不由左右看了看,见周遭的仆婢俱都低眉顺眼,看来许问涯确实是在同她说话,错不了。


    她一时滞住了,不知该摆出怎样的姿态、该如何作答才好。


    许问涯却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见她怔忡,便自行上前探手,精准地将那只欲坠不坠的玉结环给取了下来。


    看他手上的走势,是要顺手将玉结环扔进花圃里,可动作始发,半途却猝然收住,并没有如所有人预想的那般做。


    不光是手头的动作,他整个人都凝定在了原地,长睫尽数垂下,盯住了静静躺在手心的,那只精巧剔透的玉结环。


    仆从们尽皆觑眼瞧他,门上来了人传话,疑惑主君主母为何还未出来。宋浸情及时抬手止住。


    掌心的玉结环沐浴天光,玉色烁烁流淌,几近刺目。


    这一刻,许问涯沉寂已久的心绪,不知怎地便被触动,纷纷然涌动起来,充盈神思。


    他想起自己携带着满身疲累,一匹快马自京中赶赴今阳,踏入清源居,却迎面瞧见的是宋浸情的那日。


    起初他是极为平静的。视野中充盈着宋浸情的身影,云湄的承诺不住回荡耳畔——整幅画面多么令人生笑。


    可是他早已将这一切预料好了不是么?也决定过了,这一场戏文一般的荒唐,他能最后为她做的,便是按下不表,不去生气,不去计较,不去追究,全了体面。


    如若她当真转头便走,一丝交代也无,自己对她的感情定然也会在事后日复一日地替她周全之中消磨殆尽,两下里迎来新的生活。他只能尽量平静地克制,去压抑对她的恨。他明白自己骨子里流淌的是谁人的血,倘若放任,只有万劫不复。


    于是他平静地沐浴更衣,平静地退居书房,平静地度过了最为平和的一个休沐之假。某日,风吹动架子上晾晒的卷帙,恰巧停在一句“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


    许问涯的视线久久巡睃于那行诗之间,自嘲之中又大感释怀。尔后,他走出了书房,指挥丫鬟仆妇为清源居的那位梳妆打扮,尝试着一同与这位真正的妻子,从赴宴开始培养感情,哪怕是表面上的。


    冬日的衣料厚实,许问涯也从来没牵过她的手,自然没能察觉她袖下的乾坤。那所谓的玉结环、传家镯之属,早便被刻意抛之脑后,假以时日,一定能全数忘怀。


    他们出入成双,长辈赞叹,同龄艳羡,一切都在走上正轨。


    ——不该吗?这才是正统。


    许问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甚至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都快要梦不到云湄了。


    这……很好啊。


    他没有沦为父亲那样的人,独自咽下所有的恨与苦楚,成全了她。


    真的很好。


    这样的发展,他、宋浸情、许宋二府、包括……云湄,这形形色色的所有人,俱都会乐见的。


    一切尽皆在平稳之中走向可以预见的未来。无非是与真身感情升温,诞下麟儿,传承血脉,开枝散叶,携手终老。急景流年中,那个荒唐的女子注定要被遗忘,从面目模糊,到不留痕迹,所有的爱与恨如短暂的潮汐,褪尽是必然的结果。


    直到今日,许问涯看见了宋浸情遮掩在袖下的那只玉结环。


    夏衫单薄,玉色破开布料,闪出刺目的光华,密匝匝地入侵眼帘。


    许问涯余光受扰,下意识被吸引。转面垂眸,几乎是落于其上的第一眼,便令全身僵止。


    他眼前一晃,幻景横生,仿佛在玉结环上看见了云湄留存在上头的血渍。所有的机关都是他亲手铸就的,是以许问涯深知这个世上惟有自己一人能够打开。


    除非脱身之人能有舍骨断手的决心。


    意识到这一点后,许问涯仿佛被刺中了神经,痛感飞速弥漫四肢百骸,激得心绪迭起,所有的爱恨悱恻顷刻间扬尘般在胸腔蔓延开来,填满所有神志。


    她怎么能……


    她怎么能够这般待他?


    曾经初初相知,他满以为妻子是遭受过无法付诸于口的虐待,才会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遂放低身段,掏出所有,结果到头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连枕边人都是李代桃僵的。每当他倾注爱意时,她心里是不是都宛如看傻子一般?她始终是操纵者,而他仿若她手中的皮影,将前所未有的足量耐心都交付给了不该给的赝品。


    他许问涯从小到大,何曾被人这般戏弄过?


    ……当真是可恶可憎,死有余诛!


    他想起和美桥上的五色丝线,与自己临与


    云湄分别前的成全之心,蓦地想——放飞?凭什么要放飞?


    凭什么她可以说走就走?


    那他呢?他受到的欺骗,错付的情感,满腔温柔予之非人,事到如今,难道连一个说法都不够格朝她讨要的吗?!


    宋浸情见他面色渐次转为阴沉,心中惊疑不定,拿不准主意。可他又只是转了神情而已,整个人凝定在那儿,并未有多言语。宋浸情抑住忐忑,上前两步,出言转圜道:“……夫君?咱们走吧,别误了时——”


    “别装了!”


    伴随着这一道揭破所有欲盖弥彰的粉饰的訇喝,宋浸情腕上一痛,那只传家镯顷刻间坠地粉碎,结构缜密的玉结环亦然磕碰得生生散了架,精铁制成的零件四处横飞,仆婢们突逢此变,惊叫连连——在许氏麒麟子身畔侍奉的,从小到大都未曾见过主子如此失态过,自然大感意外。


    待得反应过来,却见许问涯早已扔下所有人,大步朝外走去。宋浸情心中难安,脚步匆匆地提裙缀上,将将踏出门槛,面门上倏而飞尘呼啸,宋浸情赶忙止住步子,撇尽浮尘定睛一望,原是许问涯牵了一匹玉骢骅騄,翻身上马,扬鞭急去,身形很快消失不见。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宋浸情急得跺脚,许问涯此人毅力过人,捱到今日才突兀爆发,她实在怕过了这遭,他便又复归先前的若无其事了,于是干脆把握机会地冲车把式吩咐道:“快!也送我回今阳!”


    ***


    这一路飞沙走尘,身下的玉骢良马浰似雷电,城门郎吓得还以为来了寇贼,好险看清,瞧着去势并非攻城,反而是要出城的。又待将那匹举世无双的玉骢骅騄瞧个清白,知来人是帝王心腹,心中一跳,赶忙命人开门放行。


    满程子畅通无阻。


    清源居上下原本有条不紊,见大人去而复返,瞄了眼为时尚早的天色,便有人想关切地询问一二,却都被许问涯脸上前所未有的阴沉给唬得退避三尺。


    “拿火来!”只听他飏声道,身影拐入了内室,里头很快传出毫不收敛的翻箱倒箧之声。


    众婢抖若筛糠,从前对表姑娘身侧被杀掉的那位爬床小婢没有实感,眼下见状,倏而纷纷颇为心惧,想起看似温润的大人的那些雷霆手段来。


    全昶追得魂儿都在后头飞,好不容易下了马,插着腰在原地上气不接下气,继而跌跌撞撞地跨过游廊进了清源居,左右环顾不见,廊下婢女们往来运送炭盆,有人战栗着往内指了指,全昶便顺着指引追入室内查看,入目便是一片狼藉。


    只见从前存放夫“妻”二人所有点滴的琉璃柜碎裂在地,里头装盛的珍稀宝物尽数倾倒出来,一一被投入炭盆之中。


    云湄亲手制作的贴身小饰,俱都被大火舔舐吃尽。经她手缝补的衣衫与氅裘,俱都早已烧成灰烬,被婢子们鱼贯运送出去处理。


    全昶哑然失言,将要开腔一劝,却乍然听见连绵毕剥之声中,崩出一道珠宝摔裂的巨响。


    代表着同心长存的百年至宝——那只价值连城的环心真珠,就这么被许问涯摔了个粉碎。一层层精巧旋转的机括没入大火,仿佛他们破镜一般的虚假感情,一去不复返。


    云湄曾经拉起他的手,二人十指交扣,一同将这只定情的宝物包裹了起来。


    她粲然一笑,眉眼为葳蕤的烛火渡染,面庞温柔极了,红唇翕张,口中娓娓许诺说:“夫君与我同心长存,就像它保佑的一样。”


    假的,都是假的。


    她根本就没在乎过这些东西,那这些日子他为何还有意避开、不去触及?早该如当下一般,一把火烧个干净才是。


    长靴一勾,倒地的琉璃柜被他移至跟前,炭盆中的火光簇簇腾高,许问涯的脸孔浸染在火色里,明灭晦暗。他沉默着,将琉璃柜中的所有,毫不顾忌地尽数倾倒了进去。


    全昶狼狈地忙前忙后,抽出墙角的拂尘打理四溅的火星子,动作左支右绌,神情惴惴,生怕一着不慎,整个清源居都湮于大火。


    他以为自己有得忙了,心中唉声叹气,尽量做到眼明手快。只是烧至一半,许问涯那厢的动静却倏而停了。


    全昶疑惑看去,就见他凝视着火盆之中的某物,正微微侧过头,似透过乍明乍暗的火光,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块环耳的缝绒护罩。那阵子适逢初冬时节,许问涯每晚回来,都能看见云湄在灯下一针一线地为他打造着什么的温婉姿态。某日,她终于正是献上,兴兴头头在他耳畔比划着看看究竟适配与否的模样,犹自历历在目。


    ……大火快要将它吞噬干净了。


    旁头还蜷缩着一只变了形的同心牙雕套球,那段时间他带着云湄出去透气,云湄一下马车便顿住了,愣愣地远眺四野,对他笑着说,那只套球可把她折腾坏了,致使眼下看什么都是重影。


    现下,许问涯动作僵滞,脸上面无表情,眼尾却渐次泛红,眸中爬上细密的血丝。


    “大人,大人?爷,您听我说一句——”全昶察言观色,见他终于消停了,赶忙硬着头皮躬身过来劝解,不知半途目睹了什么,神色遽然大变起来,一迭声道,“诶!诶!使不得、使不得啊——!!”


    晚了。


    被催红的生炭炙烫血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开来,瘆人至极。


    许问涯徒手把火盆之中的所有物件给捞出来了。烫意直达指骨,牵扯肺腑,却比不上心中撕扯般的剧痛半分。


    他仿佛对皮肉上的痛楚失去了感知,一件一件地将云湄的心血给捡拾了出来,又慢慢罗列整齐,放入扶正的琉璃柜中。


    破碎的柜格装盛着满柜子的碎物与灰烬,重又被好好地放回了内寝的床畔,若不是烧毁的痕迹昭然,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全昶陪他胡闹了大半个时辰,见他此刻在琉璃柜前伫立良久,神色无波,整个人渐趋平淡,心中终归是松了口气,于是蹑手蹑脚地折身几步,吩咐丫鬟进来收拾残局。


    待要回许问涯身畔请示要不要请府医来包扎伤处,可是嘴巴将将张开,跟前的身形便是一闪,翩翩衣袂卷着凉风划过全昶面门,他愕然抬眼,就见许问涯步履急速,瞧那去势,很是不妙。


    “……”全昶深吸一口气,连忙脚步仓促地追了上去。


    第82章 冠妻姓(二) “你一定过得很好吧,云……


    薄夏, 树荫照水,竹韵清鸣,树上的燕雀耷了兴致, 将将找着阴凉地儿栖息下来, 又乍听清源居内杂声沸沸, 惊得扑棱棱展翅远飞。


    明画堂内屋宇挑高,厅堂深广, 气氛幽冷,仿若丝毫不曾为夏热所扰。人甫一踏进去, 甚至有下意识缩脖子保暖的念头。


    全昶亦步亦趋追进来,迎面凉风裹身, 便是一个哆嗦。他对插着袖子, 躬身撇开自梁上垂委下来的画轴与文帖, 因着挂心大人,一时半会儿也没仔细去端量上头的内容。


    翻箱倒箧的响动早已绝音,相比之下,堂内简直静得惊人。


    全昶反而因此提心吊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在浩瀚的书墨宣纸之中挣扎出来,偷眼一觑, 就见许问涯临案长身玉立, 稠密的眼睫低垂着, 手腕平稳,正执笔作画。


    整个人着实安静极了。


    全昶一时不敢乱动, 屏息凝神候了半晌,堂内都始终只有笔走纸面的沙沙之声。


    全昶复又隐蔽地抬眼觑了一下——大人似乎仍是那个温润平和的大人,松风水月,侧颜安然,叶隙筛落的阳光透窗而入, 投映在他浑身,波光漾漾,照不出哪怕一分一毫的焦躁之色。


    这么看来,适才那骇人听闻的一切,仿若只是旁人多心之下的错觉而已。


    全昶提心吊胆良久,见状,渐次放下心来。也是,许问涯的定力何等高妙,倘或为了一个私德败坏、骗身骗心的女子难捱发疯,那就不像许问涯了。今儿发泄这一通,也就尽够了。


    全昶将将把心安定下来,预


    备请示许问涯料理残局,最紧要的便是治疗手伤。他趋步上前,垂头一瞧,一瞬间惊惶极了,放回肚子里的心复又揪出了嗓子眼。


    ——许问涯满手血流不止,干脆未曾研锭磨墨,就着顺着颀长手指淋漓涌下的鲜血提笔作画,整幅场景诡异极了。


    而画上显见是位女子,她眉目冷漠,正狠心褪下紧扣手腕的玉结环,鲜血染就的薄凉姿态栩栩灵动,那种毫无留恋的情状,一时间跃然纸上。


    适逢满室风动,垂落的画轴纷纷翩跹飞舞起来,全昶惊疑不定之中于余光捕捉到一丝不对劲,这才循迹抬起头,端量那些方才入门时被他所忽略的画作。


    尔后,他便看到了令人遍体生寒的一幕。


    案前,许问涯已搁下笔。他仿佛对双手之上钻心的疼痛无所察觉,神态自若地捧起了画纸,呈于窗棂之下细看。


    光透血渍,绘声绘色。


    画上的女子打量那玉结环,像是在打量一个恼人的麻烦,神情冷漠极了。


    许问涯唇畔漾开零星笑意。


    这就是本真的她。


    许问涯始终盯着这一幅新画,一眼也没看旁处,只回手指着某处白墙上的空缺,发号施令道:“裱褙起来,挂去那里。”


    说罢也不管呆愣的全昶,自行转过身来,抬首,于满室清风之中环视,巡睃那些或新或旧的飞舞画卷。


    不知不觉间,这处小天地早已变成了真实的云湄的留影。他与真切的她的初见,从客船之上的持剪对立起始。


    许问涯目光慢慢移动着,梁上悬下来的画卷其实纷乱无序,但他就是能够一眼穿破光阴,目光依次落在这处、那处上,将曾经的点滴按照正确的次第连串回忆。


    洞房之夜端坐在桌边等待丈夫喝交杯酒,冲画外人投来的关切却显得淡漠的脸;梦魇时从怀中惊醒的苍白娇靥,露出前所未有的冷漠底色;宫廷偏僻处长廊两端的遥相对视,秋风飒踏,金叶回旋穿廊,首尾二人相顾无言;明画堂的书案前,因贝笛失迹而顾左右而言他,笔锋吻遍身体,她青丝披散浑身战栗;冬日密雪,病中的她歪躺在小榻上,目睹笨头笨脑的小丫鬟因毽子而摔倒,两靥的梨涡头一回浅浅生出;落座窗畔临摹大师文帖时,笔下的书法收尾难以遮掩,些微上翘,那不是宋浸情该有的笔迹——甚至便连当时的弧度,都依模依样地呈现在画作最细致之处……


    他全都记得。


    记录真实的她时,画作上的笔触更细腻,情感更丰沛。


    ——为什么?


    许问涯露出迷茫的神色。


    作画的初衷,难道不是把每一个可恨的、裹挟着欺骗的瞬间给牢记下来,怀恨刻骨么?


    不是的。


    因为他意识到这些才是真正的她,虽则恨她蒙骗,但心房深处,却想将真实的她永远地留存住。


    这一笔笔描摹,看似为提醒自己莫要轻易耽溺于虚幻而作,实则爱意泛滥,覆水难收,挥毫涂抹间,尽是难以言表的衷情。


    风动画纸,那一副鲜血染就的最终之作飘散过目。许问涯凝视着画上女子发狠褪下玉结环的决绝模样,双眸骤然被刺痛,有什么深重的情绪在心腔深处纠扯着。


    一面告诫自己,她要走,不想留,是她的意愿,爱是成全,不可步人后尘,沦为自己最为痛恨的恶徒。


    一面在双目的刺痛之中,又禁不住地去想,凭什么?


    凭什么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极尽一切谩欺之事,只留他一人来周全这场荒唐之后余下的一片狼藉?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付诸的所有,难道还不配得到她一句解释么?


    她凭什么能够这样一身轻地走了?


    凭的是他许问涯的纵容。


    “……云湄。”他第一次将这个名字读出来,语含困惑,仿佛真真在思忖着这个问题,“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呢?”


    “你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吧。”他说着,迈开步子,在满室飘荡的画海之中徜徉,鲜血淋漓的指尖些微抬起,拂过一幅幅垂委的画纸,在她的眉眼处流连着。他似乎想通了根结,轻声呢喃道,“抱歉,很快就不会了。”


    恶徒又如何,是她欺骗在先。


    欠他的,是要还一辈子的。


    ……


    临出明画堂前,许问涯倏而停住脚步,幽邃的眸子微微转动,睇向角落里画架上随意悬挂着的衣物。


    那是云湄脱身前,他因要更换盛服入宫面圣,便随意脱下来扔在这里的。


    衣物的腰封处,系着她给他回的定情之礼——最初的那一只,镶有与别的男子相撞的珊瑚珠的花果虫草香囊。


    明画堂的一应物什,仆婢们本就等闲不敢摆弄,更别说上头还有七太太亲手绣的、大人爱若珍宝的定情香囊,于是在全昶的使眼色之下,这件外衣就一直这么无人问津地搁那儿了。


    全昶见许问涯顿足,也蓦地顿步,屏息,手里攥着从风中夺回来的血画,揣在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天知道他随侍许问涯经年日久,从前时局最为棘手之时,全昶都从未这么心惊胆战、生怕大人一个不舒心,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过。


    全昶不敢说话,垂目盯着地板。许问涯指尖滴答,这一路鲜血铺就,脚印错综,触目惊心。全昶只好骇地调开视线,左看右看,见许问涯的目光凝定在那只香囊上,全昶鼓起勇气,声若蚊蚋地试探道:“小的、小的……去收起来?放进琉璃柜里头?”


    “烧了。”许问涯淡声道。


    他移开视线,步出明画堂,可视野内仿佛还残留着珊瑚珠细密的影,扎在眼眶深处,挥之不去。


    里头的全昶正踟蹰地揣摩着,不时垂头看看许问涯吩咐他要好生裱起来的血画,不时又瞄一眼那只香囊,一时间着实拿不准主意。犹豫间,就听许问涯难遏怒火的声线自外头飏声传来:“烧干净!”


    全昶吓得一蹦三尺高,连忙答应着:“……是、是!小的保准您一丝灰也见不着!!”


    天爷啊,这都是什么活计。


    头一遭深以为在许问涯底下讨鼻息,是件极其难捱的差事。


    全昶先是去了一趟许氏老宅的书画院,请匠人好生将那副瘆人的血画以最为精巧、顶格的裱褙功夫给装潢起来,又顶着老匠人抖着胡子、惊惶不定的面色,径自跑到廊外生了盆火,继而狐疑踌躇地掏出了香囊,要扔要不扔的。


    想起许问涯饱含怒意的那一声“烧干净”,全昶下了狠心,手上一抛——这指顾之间,复又想起琉璃柜里那些浴火成灰、又被许问涯徒手拾回去放好的家伙什,全昶赶忙手忙脚乱地躬身捞了捞,好险才把香囊捞进了怀里。


    委实难办极了。


    要不先藏起来?别给大人看见就是了。


    可是大人实在很生气……吩咐要烧干净的。倘或被揪出来,几层皮都不够剥的。


    全昶硬着头皮揣度了半日,打算去小花圃里摘一枝花来,一片一片地择花叶做决定。


    适逢宋浸情自钟清坊回转,双面廊的花窗中映出她仓促行走的身影,余光不期然一瞥,便看见了愁眉苦脸的全昶。


    宋浸情赶忙绕廊过来询问个中细节。


    全昶正愁六神无主呢,见到这个处境微妙的正妻,横竖她也是局中人,便这么和盘托出了。


    宋浸情听罢,那点子害怕许问涯复归正常的担忧尽数散去,露出满意的神色,提议道:“别怕,你就烧,然后回去禀他,说烧干净了,一丝灰也没剩。有什么事我担着。”


    见全昶犹豫不定,宋浸情干脆趁他迷茫,眼明手快夺过香囊,投入了汹汹的烈火之中。


    全昶吓坏了,待要去捞,宋浸情却说道:“他又不是乱发脾气的人,要发也是冲我和云湄来,你怕个什么劲儿?”


    全昶想想也是,许问涯此人待下虽有手段,但只要不逾矩,没有旁的主子动辄打骂的非人情状。可是他愁啊,曾经还从未见过这般阴晴不定的许问涯,难保性情有变呢?


    宋浸情见他一直打着眉眼官司,安抚道:“不碍的,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剩下的我来。”


    全昶瞄她一眼,也不知她究竟揣着什么心思,丈夫安分平和地跟她过日子,她却镇日忧愁绕眉,眼下为旁的女子喜怒反复,她反而非常乐见似的。


    宋浸情见他不接腔,干脆揽责道:“我去禀他。”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转身往清源居去,这些日子的相处也给了宋浸情足够的经验,譬如寝房,许问涯是万万不会踏足的。


    可宋浸情略过这儿,却仍旧遍寻不得,到底也不着急,只静下心来等候,晚间听得来报,说是许问涯先前带着他的玉骢骅騄出去跑了一圈,眼下正在马厩饮马。


    她直奔马厩,果见许问涯静立在那儿亲手喂马,侧影缄默。宋浸情单刀直入地上前道:“香囊烧干净了。”


    许问涯看也没看她一眼,也不知听没听见。良久,响起他不咸不淡的声音:“是好事啊。”


    宋浸情退下之前睃了他几眼,观察细节,见他下颌微绷,捏着马绳的指骨些微泛白,整个人浑不似表面上那般平静。


    宋浸情看得暗暗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满意了。她无声退下,这晚睡得高枕无忧。


    全昶那厢却遭了殃。


    他今日着实累极,先是操持清源居的清扫归整事宜,又是派人朝宫中粉饰情况、为缺席新帝掌上明珠的出降大典赔罪致歉,再是请医士过来,好歹先把许问涯的手给保住,却乍闻许问涯离开老宅的噩耗,提心吊胆守了半夜,见他归来才安了心。晚边好不容易沾上枕头,又辗转反侧了好些时候,思虑宋浸情会不会对大人不测,大人又会不会因那只被烧毁的香囊而怪罪下来,就这般迷迷糊糊、经纬万端地坠入了并不黑甜的纷乱梦乡。


    没睡多久,就被揪起来了。


    许问涯一身墨色寝衣,长发垂肩,洗濯一新。看样子是冷静了下来,打算粉饰太平地好好沐浴睡觉的。


    但瞧这副夜中鬼影的站相,许是半途又想不通了,这才来折腾他。


    全昶差点从床上弹出几尺高,反应过来,也顾不得衣衫凌乱有失仪表,只慌手忙脚地翻身下地,声线哆嗦地请示道:“……大、大人?您这是——”


    “你先前不是查过她么?”许问涯自顾自找了个桌畔坐下,斟茶道,“把她的所有都说与我听。”


    这些是早都禀过的事儿,全昶陡然听他吩咐,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诚惶诚恐地斟酌着道:“云湄,洞庭人士,生母不明,早逝,生父是洞庭本地的……”


    许问涯看他一眼。


    全昶滞住,显然大人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正重新思忖,就见许问涯微微低头,不由随之疑惑看去,却瞄到许问涯掌心之中的一摊灰烬,烧不尽的珊瑚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全昶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脑中的思索却不敢停顿,挖空心思地猜测着许问涯的意思。只是见了那堆灰烬,适才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声线复又战栗起来,短短一句话,抖得变了八个调子:“她、她五岁就被亲爹给卖了,辗转被人牙子售入宋府,在各院都干过活儿。没什么亲眷,早年受过姑母的接济,十来岁后跟姑表哥恢复了来往,就、就是——”


    他觑一眼许问涯的脸色,怎奈案头烛火跃动,许问涯又垂目盯着掌心,长睫掩覆下难辨神情。


    全昶只得愈发小声地接续道:“就是业康伯府先前收的一个门生,那个叫乔子惟的。他们常有通信,乔子惟会给云……云姑娘买衣服首饰、寄钱,而且每回都会给她买酥油糖,那酥油糖跟大人十岁出头那年过宋府拜会时带去的一样,同出京城朱雀桥南面那条云盘巷子中的天心糖铺,上回跟贝笛一块儿掉出袖子的那一颗,也是一样的来处。”


    全昶尽量说点让许问涯舒心的,既然都说到了这儿,他便把先前因许问涯表现得似乎想要好好跟宋浸情过日子,他这厢便搁置没报的讯息,一股脑地奉上了。就见他从屋内角落里的箱笼中翻出一块儿经年的小石板来,放在了许问涯跟前的茶桌上,又取来烛火,悬于石板上空,一寸寸地游移探照。


    这块石板为泥泞凝结而成,整块儿不过托盘大,瞧着年深日久,受风雨侵蚀,孔洞遍布,却仍令人能在烛光的映照之下,依稀看见稚嫩的描画痕迹。


    线条笔触稚拙,但细细看去,能分辨是一幅描绘着施舍场景的画。右边站着一个小公子,做出伸手状,而左边的小丫头怀揣着衣物之流的东西,接过抛来的糖包。


    画者彼时似乎还不会写字,画旁一个“谢”字写不大清,显得乱糟糟的,得竭力辨认。


    全昶道:“小的探问了宋府上下,当年有个老妇记得,这是云姑娘所作。老妇说那姑娘打小就生得好,又多遭磋磨,但从没落下过活计,打不死似的,教人很是记得住。所以错不了,就是云姑娘画下来的。”


    许问涯凝睇着那块石板,久久没有开腔。


    他还记得那年冬月,文老太太携他过江南省亲,途径宋府拜会之前,给他塞了好多东西,其中就有这一味酥油糖,非得让他都给宋浸情。当年他时值最为气盛的年纪,当然不乐意去干这种讨好之事。他与宋府三姑娘说是青梅竹马,其实两下里并不熟稔,名字都快忘了。


    文老太太就开始佯作抹泪,说施氏的棺椁还是她力排众议,命人扶回相州的。许问涯无奈,只好照做。


    谁知道小小的宋浸情并不领情,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还问他是谁,为什么要进她的院子。许问涯哪里会惯着她,转身就走,宋浸情又噔噔噔跑过来,说不能白拿人东西,非得让他全都带走。许问涯气笑了,这样他怎么回去跟祖母交代?可宋浸情拗得很,左争又争,还是被塞了包糖出了院子,许问涯看也没看,抛给过路的小婢了。


    谁又知道公子小姐之间的幼稚赌气,能救了旁人的命。当年的云湄还不会写字,就把这一幕画了下来,以作记录,笔触稚嫩又真切。一包糖,被她省着省着,吃到了第二年的暴雪天,那日,她放下脏衣篓,在厚雪掩映的竹荫下饿极欲昏,这才吃光。尔后便是头一次杀人,杀的是赵老翁。她也自此留下了吃油腻糖果的习惯。


    “她过得……”许问涯收拢手指,珊瑚珠深深硌入掌心,嗓音喑哑,“她一直过得这么不好吗?”


    倘若彼时他没有这随手扔糖的举动,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一段缘分了?


    他疯狂回忆着,可是连云湄那个时候是什么长相、什么神色都想不起来,似乎听见她声若蚊蚋地说了声谢谢,可是他不曾搭理,就那么走开了。


    因为当时,他根本没把这个小小的奴婢放在心上。


    “也不是吧……后来就还行,”全昶观测他的神色,粉饰道,“进了深德院,只侍奉些琴瑟煮茶什么的。”


    许问涯双目闭阖,神情未见缓和,只呢喃说:“她快要十岁还无法写全一个“谢”字,后来却会书法,会插花、点茶,能吟句成诗,还会按摩。这样的功夫,短短几年之间从无,练到熟稔精湛、能够伺候一家主母左右,得到青眼,要更难、更艰辛。”


    五岁被卖,身世凄惨,经年的暗伤深入骨髓,时至今日还常有梦魇,不得挣脱。


    许问涯根本不敢去细想,那个人一路来究竟吃过多少苦。


    也幸好,她是个很有魄力的人,才能一路活了过来,从泥潭之中挣扎开花。


    ……她也是个极富野望、胆大包天的人,便连替嫁这种事,都敢接下承办!


    许问涯不说话,人也凝定不动,全昶委实闹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半晌,全昶只得通过那堆被他深压在手心的珊瑚珠,以为他郁闷挂火,为之生气,于是监貌辨色地道:“可是大人又错在哪儿了,不能因为她惨,大人就该受其蒙骗不是?说是下功夫,打头的这只香囊还是跟旁的男子一般式样呢……”


    许问涯兀地松开五指,大珠小珠坠落地面,发出连串儿的叩击声,阒寂的夜里,听来实是惊心。


    “你说的是。”连绵不绝的杂声之中,许问涯站起身来,拂袖往外走,“该还的,照旧减免不了。”


    ***


    迷蒙月色之下,游廊中人影翩然,疾步行走。庭院里的掌灯婆子勾头望


    了一眼,见了来人,立时缩回脖子不敢再看。谁不知道清源居闹了一出,这个褃节儿上,府里上下俱都大气不敢喘。


    许问涯对这些目不旁视,径自回转下榻的书房,打算吩咐人整理行箧,一推门,却见宋浸情端坐在那儿,俨然一副恭候的状态。


    “你突兀去找她,她一定会跑的。莫如我做个中间人,让你们先行通信。”她开门见山地道,“许大人,只要你助我脱身离开这里,我定然为你促成一切。”


    许问涯收敛所有神色,好整以暇地于她对桌坐了下来,闻言只露出一个淡笑,“你们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宋浸情还是有些怵他的,毕竟她从未见过他温润似水的一面,甫一来今阳便泡入了一潭隐而不发的静水,她每日提心吊胆,现今终归爆发,她目睹狼藉,自然深切感知他的可怖。


    可是她也有她一定要做的事情,不能临阵退缩。于是勉强定了定神,继续道:“你也看见她不惜废了一只手也要脱下玉结环的决心了,你不怕她跟你玉石俱焚么?这样不管你想讨要什么,都顷刻成了灰——难道你愿意看到她死?我想许大人也调查过了,她是淤泥里爬出来的,骨子里绝顶偏激,昌平十二年冬天,她不过九岁,就能操刀杀人了。大人这般没有任何缓冲地找到她,两下里都满腹爱恨嫉仇,你猜她会作何反应?”


    许问涯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修长双指捻着一颗珊瑚珠,指尖裹弄,时上时下。宋浸情说罢,他仍口吻冷淡,漫不经心:“死了又怎么样,她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连你也是该死的,你们宋府上下,全都该死。”


    宋浸情心中惴惴,抬目凝视着他。


    二人无声对峙着,一桌之后坐着的人姿态舒展,仿佛刀枪不入。


    良久,宋浸情叹了口气,大胆地试探道:“我知道,从姜山寺入清源居,你见到我的第一眼,便看出我不是她了,但你什么也没说。许大人,你我自小情分极薄,你不可能是为了我才按下不表的。以许大人的脾性,也不会是为了周全两家的通家之好,而咽下被欺瞒诓骗的怒气。所以,你这阵子的坦然接受,只可能是为了成全她。你对她,还——”


    红珠坠地,发出啪嚓响动。宋浸情还未说完,就被生生截断。适才还气定神闲的人,也不知是没耐烦听下去还是如何,索性直接拂袖离开了。


    宋浸情呆在原地,反复回想许问涯的状态与神色变化,不安的心绪却愈发平稳下来,最后,唇角露出了意得志满的笑。


    果然,不出几日,一封似是凭空出现的信笺,便置放在了她的床头。


    宋浸情笑弧明显,得手便殷勤承办去了。


    ***


    因为其中辗转颇多,云湄那厢,数月后才收到这一封信。


    彼时,她正将折腾得起劲的绥绥递给傅母,留傅母在内室哄睡。


    自己则避开惹人烦躁的啼哭,按捺情绪,走到书房练字——她要磨炼性子。


    云湄本真的性情,没有半丝温柔的底色。早前她还不以为意,觉得有些脾气没什么。后来诞下孩子,她才惊觉,自己纵使对着亲生的骨肉,亦没有天然的宽宏母性。


    譬如说,孩子吐奶闹腾,嚎啕啼哭,云湄每每没哄两下,倘或没能见得好转,她便会大皱眉头,还是乔子惟瞧着她这副隐忍不发、山雨欲来的模样,赶忙从她怀里将年幼不知事的孩子给抱走避难了。


    云湄发现自己这个难以解释的脾性后,不由在府中上下问了一大圈,结果为:所有生养过子息的妇人,都或委婉或直白地说,没有她这样当娘的。


    云湄于是觉得自己大有问题,为陶冶性情,她拾起了各种已被她丢下数月的本事。


    ……起先,她看见毛笔上密匝匝的厚实毛锋,还会多有不自在,只好去练些别的,譬如插花点茶,读诗制香。但随着光阴推移,许问涯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在渐次淡化,云湄一看见毛锋就会发憷的毛病也慢慢地转好了。


    现下,她便打算练字。


    悦儿曾是诗礼人家的姑娘,每逢这时候,就主动牵袖为她侍奉笔墨,还会推荐一些有利于培养心性的经卷给云湄学习。只是这回,悦儿在湘妃竹架上挑选名家文帖时,却发现了一封信。


    她取下来递给云湄。


    信封上戳着江陵宋府的封缄,云湄见了也没什么怪异之色。何老太太惦记她,时常送信慰问,每逢年节,还有大把的土仪和财货被抬入乔宅,云湄早都习以为常。


    是以,当她神色自若、毫无防备地打开封缄,探手铺展信件时,几乎是看清字迹的第一眼,她便浑身血液凝结,如坠冰窟。


    信上的内容,并非书面口吻,而是极其简短,却又足够钻心砭骨的一行字——


    “你一定过得很好吧,云、湄?”


    第83章 冠妻姓(三) 承载着另一个男人满腔幽……


    夤夜深深, 傅母吟哦的哄睡小曲儿时远时近,与女婴稚嫩的咿呀腔调交织在一起,渐次变幻得幽微难闻, 缥缈旷远。


    ——除却耳畔连绵不绝的蜂鸣, 云湄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仿佛被投入了一泓寒冽深潭的最漈处, 独自被隔绝在了另一个天地。


    信上笔锋犀利的“云湄”二字,深切地勾动了她的恐惧。


    没有似是而非, 没有长篇大论,而只是直言道“云湄”。


    这便足够令她惊惶不已。


    压在信纸边沿的指骨渐次泛白, 紧攥的力道触动经络扭曲的旧疾,伤痛逐渐清晰。云湄思绪恍然, 抬手凝视, 取下玉结环的一幕似乎犹在眼前。


    她心若擂鼓, 分辨不清是惧怕,还是旁的什么。


    “这雨当真来得怪极了,没有半丝迹象。原我从官署出来,还不见异常天象,走至一半, 忽地砸将下来, 亏得左右有人, 打发回去拿伞……”


    槅门微动,一道青袍人影显现。他由仆人侍奉着脱下官服外衣, 身后为他遮雨的侍从收拢伞柄,将其置放在墙根,呵腰退下。又有婢子赶忙去灶房热上姜汤,粗使婆子们抬了热水入湢室,预备伺候主君沐洗, 一切有条不紊。


    乔子惟絮絮抱怨着,可除了下人们的窸窣动静之外,久久不闻回复。


    他不由疑惑,原本立在衣桁下由着仆人替他更衣,眼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自己绕过屏风,三两步走近了,出声探问:“……表妹?”


    乔子惟是随常呼奴唤婢惯了的,每一归家,仆人们依着老路,各忙各事,动静实在小不了。云湄早已从这些响动之中醒过神来,一手将信纸揉捏成团,着急忙慌塞入袖笼之中,却难掩苍白面色。


    乔子惟见她一张脸孔血色褪尽,又咬着唇瓣不置一词,于是将探询的目光移向了立在一旁侍奉笔墨的悦儿。


    悦儿作为递信人,自然目睹全程,晓得根结就在信中内容之上。但她只服云湄,见云湄默不作声,自己便也一言不发立在那儿,很有眼色地并不多话。见乔子惟入内,权当看不见他目光里的询问,福了福身子,佯作避让地退出去了。


    乔子惟心疼又生怪,紧走几步靠过来,拢住云湄的肩头,“这是怎么了?”闻见傅母的哄睡声,他朝里间瞥了瞥,恍然问,“绥绥又闹你了?”


    绥绥不是个安静的小孩儿,她不像旁的襁褓婴儿那般缺觉,反而浑身都是劲力,前不久刚学会了爬,夜间也在床榻里头上下左右地爬来摸去,有一回扒在母亲脸上,熟睡之中的云湄差点被她弄得背过了气儿,无奈,只能让其跟着颇有耐心的奶嬷嬷赵傅母睡在一块儿。


    虽然女儿顽皮,但这显然不够用以解释云湄苍白的面色。乔子惟复又试探问:“还是出什么事情了?”


    云湄扯谎找补道:“妇人家的事,你问了做什么。”


    乔子惟一下子没听懂,“什么事啊?”


    云湄只好佯怒说:“她咬我了,疼得很,你还要听细节吗!”


    乔子惟早便习惯了妻子时不时发发雷霆、使使性儿,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他老早便知晓了她本真的脾性,早已接受如常,根本不会因此生气挂火。


    不过听见内容,他还是颇有些尴尬,哽了下才小声地问:“什么时候能断奶啊?这样太遭罪了。我问过母亲,她说这个光景可以试着喂绥绥吃一点时蔬米糊了……”


    富户人家都养有年轻的奶娘,乔家亦不例外,但云湄没有启用,心里总有些膈应,便只请了个照看细致的奶嬷嬷,其他俱都是亲力亲为  。


    “她才多大,能咽得下去?”云湄这下是真不高兴了,她瞟了一眼对张夫人深信不疑的乔子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说是说起孩子的生养方式,话音里其实带着另一层指责的意思,“婆母说的都是金科玉律吗?你不根据各人的情况来的,生拉硬拽也要听她调摆?”


    对于她们婆媳之间瞧着和睦,私底下却各自老有怨气这回事,乔子惟着实闹不明白个中缘由。既然闹不清,他便也干脆不再说这茬了,咳了一声,说道:“有些受寒,我先去洗洗。”


    云湄懒得管他,只道:“随你,横竖被吃干抹净也是你的事。”


    撂下话,自顾自进了寝房,看女儿去了。


    赵傅母是个经验老道、极富耐性的奶嬷嬷,绥绥到了她手上那叫一个安分,三两下就被拍哄得舒坦起来,昏昏欲睡。云湄实在槽牙痒痒,看着看着就抬起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个小没良心的,遇上你亲娘就可劲儿折腾!”


    绥绥进气不畅快,重又撩开眼皮儿,圆灵灵的一双眼睛,点漆的眸色却像极了亲生父亲。被揪了鼻子眼,她倒也不哭,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云湄瞧,倒腾着小手小脚要往云湄这厢靠,奶声奶气的嗓子里憋出模糊的单音:“娘!”


    赵傅母闻声,当即比云湄还要大感惊讶,依稀辨认出孩子在喊阿娘,立时眉花眼笑地冲云湄报喜:“大奶奶,姐儿在喊您呢!”


    云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神色,反而被绥绥一双黢黑的眼睛盯得心里有些发毛,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早前还好,所有荒唐的记忆都在一一褪色、淡化,她见了女儿的脸孔,等闲还联想不起什么。可自打今日那封信一出现,云湄此刻再打量绥绥并不怎么像她的脸容,只觉浑身上上下下,便连头发丝儿都开始不舒坦了。


    她拢了拢披衣,往后坐了两寸,并没有回应。母女俩对视半晌,绥绥始终执拗地盯着她,小小的身姿扑腾着,使出吃奶的劲头“咿咿呀呀”,看样子非得要母亲抱不可。


    许问涯曾经也经常这么盯着她看。


    云湄被女儿那双肖似的眼睛盯得实在坐不住了,噌地起身,拢紧外衣,浑身发寒地走出了绥绥的寝房,独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赵傅母。傅母的目光来回睃了睃,见门被带上,久久没有再开的迹象,只好倍感奇怪地细声嘀咕了两句,尽职尽责地重新开始哄绥绥睡觉。


    绥绥这下可轻易哄不好了,云湄本来就鲜少抱她,时不时还甩她脸子,但小孩子并不因此疏离母亲,反而对母亲有着天然的依赖性,镇日都想黏着云湄。云湄这会子来了又走,绥绥仿佛从那匆匆离去的背影中意识到了什么,嘴巴一瘪,就开始啜泣起来。


    声音不大,但哭哭啼啼的,犹如窗外的阴雨,连绵细密地罩在人心头,听得人喘不过气儿,烦闷无比。云湄刚刚放下床帐睡好,那厢寝房里传出来的哭泣声仿佛拿捏着声调似的,哪怕关了两重门,就是能沿着犄角旮旯传过来,教她听个仔细。


    捱了半晌,乔子惟也收拾停当过来了,在床畔坐下,一面由仆人擦拭发尾,一面聆听着哭声。


    乔子惟轻车熟路地劝解道:“我知道你脾气不好,但从没说过你什么,这都是你的性儿,我还觉得挺可爱的。但是你平日里给我们这些大人脸色瞧无所谓,别让孩子也受了罪,绥绥才多大呢,这样不利于培育她的性情。”


    “我这不是正在养我的性子吗?还没养好,就少去她面前讨嫌了。”云湄闭着眼睛道,“再说了,身边的人还不够对她好呢?她是爱里泡大的,自小长在蜜罐子里,又哪能跟我这人一样长歪了去。”


    话是这么说,但真实的情况,夫妻二人心里头都门儿清。绥绥这小孩,瞧着对谁都嬉笑的,但其实只真真儿亲近一个人,那就是云湄。


    赵傅母对她好,张夫人面上也待她亲。乔子惟多次虎口夺人,免她受到母亲的火。悦儿彩环两个贵妾亦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婴喜欢极了,日日陪伴在侧,软语哄着捧着。但绥绥不喜欢他们,就要那个不冷不淡的云湄。


    乔子惟直觉今日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云湄也就是有点子小小的脾气而已,倒还远远不至于当真跟小孩儿计较那些个吃奶受痛的小事,由此刻意去冷落亲生的孩子。


    是以,待得烘干了头发,挥退下人出去值夜,他便径自倚进帐子问:“你今天究竟因了什么不高兴呢?”


    云湄感受到热意,眯开一条眼缝儿,发现乔子惟委实靠得有些近了。从前都是各睡各被,哪有这么相互依偎的。因着云湄是揣着孩子过的门,两人都尚且没有提过圆房的事,但既然已成夫妻,云湄早前又没有过分房睡的提议,床笫敦伦,这都是顺理成章的、迟早的事儿。


    更别谈云湄眼下早便坐完了月子,身上已经好全了。


    美人新浴,身上自带一缕幽微的清香。云湄闻得鼻息发痒,偏头垂目,乔子惟那张标致已极的容颜近在咫尺……但不消片刻,伴随着衾被窸窣,离她原来越远。云湄疑惑地循着踪迹下垂目光,却是见他双手扶住她膝头,脸颊先是靠在了她的小腿肚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回视着她,但讨好的意味呼之欲出。


    “你、你——”云湄张口结舌。


    “表妹不是不开怀么?”乔子惟扬唇笑笑,幔帐筛入的迷蒙灯色投映在他侧颊,与他的眼波一般粼粼似水。只闻他一字一顿地轻声接续道,“我来哄你高兴。”


    ……妖精!


    云湄不敢再看,收回视线,阖上双眼。她探手攥紧了他一绺青丝,指尖战抖。


    “哇——!”


    适逢此升温之时,孩子又哭了。这回比先头那些隐隐约约的试探啜泣,更加响亮,尖刀似的扎过来,帐中的微妙气氛几乎是瞬时便被击了个粉碎,转眼荡然无存。


    夫妻两个俱都一骨碌爬起来,外头很快响起细碎的叩门声。仆从敢漏夜打扰,也是大有源头的,从前就没有要过水的先例,他们自然而然地大了胆子,不怕打扰、撞见什么。


    乔子惟无奈,抚了抚云湄的手背,“我去看看。”


    云湄拉住他:“你自管睡吧,绥绥她只要我。”


    这话也是,乔子惟自知去了也不管用,只说:“我等你一起睡下。”


    云湄披衣下榻,回身掩上幔帐,道:“你明日还要点卯,别等我了。”


    这是委婉的推拒,随着话音落地,帐中人很快失了声息。


    云湄无法,但她心里扎着来信的事儿,实在没办法跟他亲近,没得半途扫兴,所以才不能轻易答应。她歉疚着,一时半会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里间,来到设在主卧旁头的小寝房。


    绥绥正在小小的坐床上翻来覆去,胎毛被碾得乱七八糟,像道旁蔓草里打滚的小野猫儿似的,瞧着滑稽,又很有些可怜巴巴的。


    赵傅母惭愧地叠着双手禀道:“老奴无用,姐儿实在是不乐意睡觉了。”她倒也没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间或目光怪异地觑了云湄两眼。赵傅母当了这么来年的奶嬷嬷,还当真是头一遭见这般当娘的,心里头一时间比云湄还要心疼孩子,不由嘀咕了句,


    “这么小的婴孩,实在是最最倚赖母亲的时候。早先奶奶来看的那一趟,只消舍手抱她一下,便万事都周全了嚜。”


    能奶孩子的老傅母都是善性儿的人,云湄又自觉心虚,于是看在赵傅母伺候尽心、又是真喜欢孩子的份儿上,便没跟她计较,依言顺手抱起了乱滚乱爬的绥绥。


    绥绥的鼻涕和眼泪当场尽数糊在了她的衣襟处,云湄脸上顿时流露出嫌弃的神色,好险才没撒手,迈开步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地拍哄着。


    果真生母来抱这一下,便万事都妥了,绥绥眼一闭,没多会子就睡熟了,嘴里叽里呱啦语不成调,不知道在梦呓些什么,煞是可爱。云湄将要把她放回坐床里头安枕,赵傅母却伸手指了指某处,云湄顺眼看去,就见绥绥馒头似的小手始终揪着她的寝衣领子,力道紧紧的,压根不愿意撒开。


    赵傅母见大奶奶眉头紧锁,便察言观色地道:“奶奶去歇着吧,余下的老奴来。”


    云湄的衣衫被揪扯着,带累脖子勒得慌,颈间奶味洋溢,全都是被绥绥给糊出来的。赵傅母见她愿意哄孩子便皆大欢喜了,余下的断不再强求,赶忙指派小丫鬟伺候她去洗洗,云湄却说:“嬷嬷去睡吧,今天我来陪姐儿过夜。”


    赵傅母听了,顿时喜不自胜,还有什么可掰扯的,赶忙留了地儿给她们母女,自行候去门上听传唤了。


    案头烛芯噼啪,云湄抱着睡熟的女儿,临窗静坐,聆听窗沿上的刻漏滴答作响,漏箭很快指向了下一个时辰。


    小婴孩瞧着丁点儿大,实则抱起来没多会儿便要臂酸腰累,往常云湄抱不多久便会脱手放下去,现下却实打实地一直抱着,心绪始终飞远,半晌都没能感知到酸累。


    良久,她衣袖微抖,废纸一般的纸团滑入掌心。云湄凝目看着,几指按压交错,复又将其打开来,再熟识不过的笔迹映入眼帘。


    她不知道许问涯的耐性绷到了什么程度,但直觉告诉她,这封信是必须要回复的,不然兴许后果不可设想。


    云湄定定坐着,少顷,步入书房,拈起水丞,将几滴清水注入墨池里先头由悦儿研磨好的、尚还没能作用的干涸墨汁,再摊开一张新的信纸,提笔饱沾。


    一时间,手腕悬空,毛尖欲落不落。


    云湄不知该回复些什么,脑中斟酌、再斟酌。


    她心想,许问涯先前没有挑破,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计较起来?


    绥绥的重量压在臂弯,云湄感知着女儿温热依赖的肌肤,着实心绪难定。信是江陵宋府那厢代为转送的,难不成这意味着他们知道了她生了个诞辰微妙的孩子,于是合起来找她算账了?


    云湄思来想去,须臾,自行稳住了阵脚——信上的刺儿是冲着她这个人来的,半点没提及孩子。


    那边又回转到了适才的那个问题。


    她临走时,他一声不吭,怎么眼下又想起来要清算了?


    云湄绞尽脑汁,无法勘破其中根结,一时间惊疑不定。早知这是要命的差事,说起来可大可小,先前她得以金蝉脱壳,后续也无变故的讯息传来,云湄便满以为能得到后顾无忧的结局。


    但真要算账,要她的命来偿,何其简单,可以说,以许问涯的地位与手段,仿若探囊取物。


    一思及此,云湄委实没办法不感到惊惧。


    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地先行递信给她呢?


    这是铡刀落下前的恫吓么?


    他到底意欲何为?


    云湄冥思苦索了大半夜,直到檐雨滴尽,天际晨光熹微,她才决心落下笔墨。


    许问涯给她的信可以随心所欲,但她这厢的回信要尽力斟酌他的脾性和用意,需得慎之再慎,不可大意。是以,云湄端正地写下恭敬的提称,又粉饰了启辞,这才切入正题。


    「暌违尊颜,劳您挂怀。拜尊网开三面,妾生计优游,安康从容……」


    「见君眼下青影,衣衫鲜亮不再,风范有失,妾心甚忧,罪过也……」


    「感您宽赦,事至如今,请释远念。山长水迢,来路不尽,各自欢喜。」


    没错,离开今阳后,云湄在暗处里,是匆匆见过许问涯一面的。


    那是她怀胎六月,适逢乔子惟入京述职,云湄着实放心不下。既已成亲,夫妻一体,云湄深知表兄在宦海里那股子不变通的轴性儿,干脆揣着孩子陪着他入了一趟京城,陪伴劝诫。


    入城那日恰逢灯会,灯彩连绵,御极不久的新帝在百庆楼观大酺,近臣伴之,其中便有许问涯。楼下车马穿梭,人流如织,云湄便坐于其中一辆之中,偶然听见外头有走卒吆喝着卖油糖,心中一动,便褰帘探看,可巧一簇焰火咻地一声凌空攀升,她的目光便被吸引了。


    焰火绽放,华彩纷落,无端令云湄想起观星轩上的那场烟花会,有人一直将她揽在怀中,携手观看。


    也是不期然,视线回落之时,便扫过了静立于天子身畔的某道侧影。


    曾经交颈亲昵,致使云湄对那道身影熟悉入骨,乍然瞧见,便不由多看了两眼,尔后,心中微微泛起讶异来。那身纯净无饰的玄衣,放在寻常人身上倒不觉有什么,可今阳许氏麒麟子许七郎的意气风发充分展现在方方面面,衣冠便是一处大的,对比曾经,那人于打扮上着实没有那么上心了。


    云湄心里隐隐察觉些什么,但她不敢深想,回来后也刻意遗忘,眼下才从记忆深处翻将出来,付诸笔墨。


    ***


    许问涯那厢很快收到了这一封看似恭谨、实则笔触冷淡的回信。


    寥寥几笔,不再模仿宋浸情的笔触,看得出是她本人的真迹,落笔收笔都显出一种仓促的冷漠来,收尾上翘,就如明画堂中那幅画的记录别无二致,利落干净之外,也如她这个人一般,显得毫不留情。


    许问涯轻扫两眼,看笑了,笑颜却意味不明。


    他答应宋浸情替自己寄信联络的初衷,只是想得到云湄对于这场荒唐的一个说法,一个解释,可是信上避之不提,反而说要各自安好。


    其实这勉强也算得她的回应,也是许问涯原本希望的结果,他与这个错误的人的所有纠缠,在这最后的一来一回之后,也就合该就此结束了。只要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回音,他漂浮的心绪就该尘埃落定,这样,他就不会在他独自一个人的自我撕扯、贪怨嗔痴里愈演愈烈,随即彻底走入歧途,步人后尘。


    可是现而今他才发觉,自己看过这封信之后,非但不能如想象之中的感到释怀,反而又开始难以自控地心绪不平起来。


    他捏着信纸,指骨泛白,牵扯着灼烧的旧痛。


    ——偶然在暗处见过他?


    他开始剖析那个自私惜命的女子脱身之后,复又愿意主动涉险踏足京城的各种可能。待得思绪敲定时,胸腔里也同步泛起不可自扼的嫉恨,肝火烧得极其旺盛,燎灼的疼痛在四肢百骸流窜。


    对于这封回信,许问涯只匆匆扫过两眼后,便刻意没有再去阅览信件的内容。


    可是云湄冷漠至极的笔迹犹在他余光之中不住地连绵迤逦,一会儿闪回“安康从容”,一会儿又划过“各自欢喜”,这些字眼简直如有实质,冷得结霜,又幻作尖锐的冰凌一般,生冷地刺痛人心,扎穿肺腑,教人一呼一吸之间都大感极致的折磨。


    许问涯视野凝定,眼前甚至开始发黑,索性将双目闭阖。


    可是她轻飘飘的道歉、释然、盼望各自安好的语调穿透信纸,仍旧在耳畔不住地回荡着。


    ……她凭什么?


    用几句话来掩埋,打发他,打发这所有的令人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的一切?


    这封回信最终被撕烂了。


    扬絮纷纷,与树梢坠下的秋叶一同落地,埋入了尘土里,又被惊慌不定的婢子犹犹豫豫地扫进了簸箕中,最终在宋浸情的指点下搁入角落,婢子不敢倒掉,旁的粗使婆子、仆人亦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佯作眼瞎地匆匆走过,各司其职去了。


    不出意料,在某个午夜梦回,残破的信纸复又被人依着原样拼凑了起来。


    许问涯静静站在案边,指尖游走着划过破损的脉络,目光在笔触淡漠的字里行间流转着,心想。


    云湄,你凭什么能够这么有恃无恐呢?


    ……


    半个月后,承载着另一个男人满腔幽怨的信,在云湄当今丈夫的眼皮子底下被呈递进来,大喇喇地放入了她的手中。


    信上依旧是寥寥几个字,隐含的分量却足够一石激起千层浪——


    “岂无膏沐?”①


    第84章 冠妻姓(四) 「云兆玉」


    这日小朝会毕  , 拱宸殿内仍旧紫烟升腾,涎香袅袅,衣袂翩跹。位列内阁的三台八座齐聚一堂, 商讨各地杂碎钱谷的减征, 同时提及修整鱼鳞图薄一事。


    新朝初立, 为保国祚,这些白胡子老顽固并没有被大动, 各人积年为官,树大根深, 多方利益牵扯之下,难免唾沫横飞。


    已成新帝的弈王端坐堂上, 耳朵被唇枪舌战所填塞, 眉峰无奈地蹙紧。许问涯被赐座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隔着珠帘,冷眼观察堂中混战。


    皇帝对堂下的吵嘴顶杠放任自流,在珠帘后与许问涯说起小话来:“依许卿来看,该当如何?”


    许问涯起身,持着笏板恭谨肃立, 说道:“空谈无用, 不破不立, 总要先拿住一个出头的椽子开涮,以儆效尤。”


    皇帝凝目看了许问涯一眼, 洞彻一切的眸光扫过他睑覆青影、疏于打扮的反常状态,半晌,状若随意地从跟前的金丝楠木案几上翻翻捡捡,挑出一本奏本,扔给了许问涯。


    ——恰是乔子惟秘密上报中枢的, 有关洞庭本地官官勾结、搜刮民脂民膏的腐败现象汇总。


    许问涯垂目阅览,凝立不动。


    皇帝仔细观察许问涯的神情变化,期间适时做出不大满意的样子,叹气道:“他已赶赴洞庭数月,却只初步勘察出寥寥情报,至今仍未动刀。在朕看来,着实有些束手束脚了。”


    许问涯凉笑,“没用的东西。”


    皇帝似乎耳聋了,讶然地“嗯?”了一声。


    许问涯这才醒过神,目光从奏本上调开,回视皇帝,找补地道:“臣的意思是……”


    “朕还从未见过兆玉有这般尖锐失礼的时候。”


    皇帝唇畔的笑意显出看破一切红尘事的明智,起身叫停了帘外的唇舌激战,总管太监赶忙捏着嗓子飏声道了句“散会”,满堂嗡然一静,只听皇帝不容置喙地宣布:“朕已请托许卿主理此事。”


    帝王的缂丝宽袖拂过许问涯身侧时,只听皇帝以过来人的口吻笑说:“年轻人嘛,莫留遗憾。”


    皇帝身畔的大伴很快捧来除授书,其上任命受书人为岳州巡按御史,受官人一栏却微妙地空在了那里。


    许问涯明白这是皇帝特特儿留给他自己来填的。


    他提笔思忖,最终落下了三个字。


    「云兆玉」


    ***


    日子流水一般恍惚地过着,很快又交了冬令。


    对于那一句“岂无膏沐”,云湄也引用古人旧诗,回复得十分简短——“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


    俨然一副撇清联系的样子。


    在此之后,许问涯那厢便果真再也没有回复了。时至今日,都音讯全无。


    眼瞧着一日安宁过一日,每一天都无波无澜的,云湄高高吊起的心终归重又放回了肚子里,委实松了老大一口气。


    在侥幸之外,云湄有时候也会感慨,极负盛名的许氏七郎不愧为模范君子,一场荒唐至此的欺瞒,到头来几封信的往来便可一笔勾销,这就不予计较了。


    她思考,对于他而言,看清她只是佯装伪饰、假面加身的赝品之后,或恐立时便可以抽身放下了。人贵如此,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西贝货辗转反侧呢?顶多偶然想起来,仿佛咽了只苍蝇一样恶心须臾,继而便可抛之脑后了。


    不过对于云湄来说,这也算得一段记忆深刻、难以忘怀的情缘了。可是不管怎样,这段注定没有后话的情缘,也到了合该彻底结束的时候。


    乔子惟这人很好糊弄,对这位挂心数年、好不容易娶之为妻的表妹,他有着天然的信赖。那一日刻意递到眼皮子底下、充满挑衅意味的信件,云湄托词说是江陵宋府的何老太太所书,乔子惟也就真信了……也不知是当真信任至此,还是潜意识中不愿打破现而今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平和生活。


    他害怕哪天一睁眼,云湄就又开始清算这些年的来往花费,随即同他以平淡冷漠的口吻商量说,表兄,我们该散伙了。


    所以乔子惟甚至连猜忌都不敢去猜忌,颇有些掩耳盗铃的状态。


    好在日子就这么吊在悬崖旁日复一日地过着,暂且并没有出现半丝即将开始崩塌、坠落的迹象。


    稀里糊涂间,绥绥都一岁多了。云湄很有些欣慰,除了那一双黑若曜石的眼睛,女儿是越长越像她了。她撇去芥蒂,跟孩子的关系有所缓和,绥绥愈发黏她。


    绥绥是个有宿慧的孩子,开腔说话早,第一句就是喊娘,吐字渐渐圆润清晰,比府里其他小孩儿要伶俐得多。后来也不知谁教的,这日一家子在廊下晒冬阳、煮锅子吃,她挂在乔子惟的臂弯里,倏而开口唤了一声“爹爹”。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乔子惟断断不敢应这一声,下意识看向了云湄,端量着她的表情,颇有些屏息凝神等待审判的意味。毕竟孩子的吃穿用度、请傅母、年岁到了开蒙,费的全都是她自己的钱。就像当时说好的,她们母女只求他一个屋檐而已。既然没出力,对于这一句爹爹,乔子惟自然是不敢答应的。


    好在云湄脸上没有半分怒色,只招手示意女儿过来,一面执起调羹为她舀樱桃膏酪吃,一面曼声问:“是谁教你喊爹爹的?”


    乔子惟匆忙撇清关系道:“可不是我啊,我从来没引导过这个。”


    绥绥闹不明白气氛何至于此,将粉扑扑的小脸偏去一旁,嘟嘴避开那勺膏酪,嗡哝着说:“他们有爹爹,都。”她抬起小手指了指自己,绞尽脑汁将学到的简单词汇拼凑起来,表达自己的疑惑,“绥绥……没有?”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是白纸,万不会通过一句“是谁教你喊爹爹的”而敏感地联想到是不是自己压根就没爹。云湄用脚指头想都晓得是张夫人又在背后作梗,打从她入门起,这婆母就没消停过。


    云湄气笑了,见女儿赌气不吃,便干脆将琉璃碗搁下,发出不轻不重的“哐”地一声响动。


    绥绥下意识瘪嘴又要哭。


    云湄不为所动地道:“谁说你没有,你就去找谁问出个根底去,来我跟前做什么相?我可从来没说过你没有爹。你爱信谁,就去谁房里待着,我懒得养你了。”


    云湄的态度早便教会了绥绥,摊上这么个祖宗似的娘,撒泼打滚是毫无作用的,是以绥绥并没有将襁褓之中那般遇事便瘪嘴啜泣的天性给延续下来,而是立时收敛欲哭不哭的神色,讨好地扒去云湄腿上,摇来摇去,圆灵灵的眼睛眨巴着仰看她,活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云湄恍惚了一瞬,觉得她这能屈能伸的架势像极了某个人私底下的样子,教人拿其没有半分办法。


    乔子惟那厢谙透了云湄的话音,转瞬欣喜起来。


    果然云湄指了指对坐的他,冲伏在自己腿上的绥绥说道:“天天在你跟前拉扯看顾的,犯事儿也要替你担责的,还不能算是你爹吗?”


    乔子惟听了,简直喜不自胜,赶忙朝绥绥招手,激动地说道:“乖囡快过来,再喊声阿爹听听!”


    绥绥把母亲哄好了,又迈开手脚去讨乔子惟的巧,胖乎乎的掌心里转瞬便多了几块做零花钱用的碎银子,甚至还讨得了一只金灿灿的小元宝  ,小小年纪,堪称八面玲珑。


    对面那一隅和乐融融,却仿佛有无形的壁垒作隔,半分也传不过云湄这头来。她适才看见女儿肖似某人的姿态,也不知怎的便消沉凝重起来,勉强神思放空地埋头吃了几筷子后,倏而挥手屏退布菜的小丫鬟,彻底失去了用膳的兴致。


    她试着受一受氛围的浸染,遂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绥绥也恰巧咧着嘴巴望过来,点漆似的瞳眸盯住了她,教云湄眼睫一颤,很快移走了目光,空洞地打量着随墙门上干枯垂委的垂丝海棠。


    好在孩子没多会儿便被赵傅母抱走喂正餐去了。绥绥还小,锅子里的涮烫物吃不得多少,临走之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云湄,委屈巴巴地冲赵傅母说道:“阿娘不瞅我。”


    小小的孩子拥有见人下菜碟的本事,她不敢冲亲娘撒泼打滚,但对上惯常展现溺爱之情的赵傅母,她便有了施为的机会,身子一扭,便蛟龙入水似的闹腾起来,最终还是赵傅母拍着哄着、愿意悄咪咪给她吃几颗不被云湄所允许的饴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丫鬟在锅子旁架起的铜吊里煮着放了枣片、花生碎的羊奶,这是云湄吩咐下去的,盖因她曾经只在雪泥里捞出过冷透的渣滓,冰凉凉塞入口中冷透了肺腑,味儿倒是没尝出来多少,眼下自己有条件了,非得在寒冽的深冬里每日吃上一碗不可。


    待得烹煮妥当,乔子惟亲手给云湄盛了一碗,却罕见地看她失了胃口,就那么冷落地搁在旁头,都凉完了还没动上一勺。


    “是不是外头太冷了?”乔子惟打量她的神色,观她面色些微发白,试探出声。


    他作势要吩咐仆婢们把锅子搬回屋里去,云湄却摆手道:“里头闷,就这样吧。”


    乔子惟想,云湄的性情反复无常是惯有的情状,更别谈她新近来了月事。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通过闲侃来开她的怀,说着说着,倒是想起一回事来,遂提道:“衙门里最近来了个云姓的官差,瞧着是要着手惩治贪墨风气的。姓云,怕不是跟大舅攀亲带故的,这还怎么开展公事?……对了,表妹,你会不会识得此人?”


    云湄闻言无奈地牵起唇角,也不知在笑他蠢还是如何,淡声提醒:“我五岁就被卖了,小时候又脱离本家住在外头,能识得多少?”


    不过她也省得乔子惟这是在通过侃侃而谈来缓和她低迷的心绪,是善举,所以不论话头荒谬与否,横竖只是闲谈,云湄倒也颇为配合,只问:“具体叫什么,你倒是给个大名呀。”


    乔子惟这就接不上话了,沉吟半晌,只尴尬地道:“他是中枢下来的人,大名哪能轻易叫咱们这些底下的人晓得,左右只能尊称一句云大人。”


    “你不也是庙堂上派下来的人?这不撞上车了么。兴许是你没进展,干脆弄了个更得力的,来承办你的事儿。”云湄倒是没有过多地在同姓之上给予关注,反而嗅到了一丝危机,很是替丈夫操心地说道,“你可得争气了。”


    乔子惟没想到闲聊之中还能被她督促一通,没奈何地道:“是、是!”


    这事儿三言两语也就过去了,在两人心头都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原以为抛头就能忘,却不承想,更鲜明的划痕,很快便到来了。


    这日乔子惟回来,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夜间用膳也如坐针毡,全程心不在焉。终于,在他手中一颤,叮里哐啷打碎了碗的那一刻,云湄蹙眉放下筷子,询问说:“你是出了什么事儿?毛毛躁躁的吓着孩子。”


    绥绥睁着黑黝黝的眼睛左右巡睃,蹲身下去忙前忙后地捡拾破碎的瓷片,企图修补爹娘的关系,小嘴里稚气地念叨着:“绥绥不吓,不害怕!”


    见逐渐凝冰的气氛浑然不像是在开玩笑,赵傅母赶忙察言观色地过来检查姐儿的手指有没有被划出伤口,继而在云湄示意下把孩子给抱走了。


    乔子惟这才蔫哒哒地交代道:“我捅了个银钱亏空的篓子,狠狠将上峰给得罪了。那云大人不是嘱咐我去承办开刀之事么,我……也不知怎地,明明各处都稳当,偏偏让我给办砸了……”


    云湄一愣,又在乔子惟报出的具体数目里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冲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压根无法平息,扭头忿忿道:“你怎么就收敛不住你的犟,怎么就是学不会圆滑变通?是,孩子不是你的,你不在乎是情理之中,带累了也无所谓,但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这种天文数目,是万万不可说给乔老爷的,这样乔子惟兴许连嫡长的身份都能被剥夺了去,惟有被大义灭亲、赶出家门的份儿。


    云湄着实怒火中烧。毕竟这充分说明,她日日耳提面命、苦口婆心的劝诫,没有被乔子惟听进去哪怕半丝儿,这人终究还是犟着一把骨头,一头扎进了死胡同里。


    她就知道,早晚要出大事儿。


    可到底也没能料想,竟是这般规模的滔天大祸。


    倘或周全不及时,阖家都要落罪!


    火冒三丈之中又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疑惑来,乜过眼睛打量乔子惟,心中倍感奇哉怪也——扪心自问,乔子惟有这般不济事么?他在官场上,虽则是有些不知变通的执拗脾性,但也不至于闹得而今这般,将身边所有人一齐带累的可怖境地罢?


    不过云湄生气归生气,疑惑也归疑惑,念在乔子惟虽则非自己亲生,但从绥绥出生起始,便亲力亲为地抚养、教育、爱护之下,气过之后,也并没生出分道扬镳的念头,而是撇下火气和疑窦着眼当下,开始冥思苦索地斟量着,该如何妥善了结此般祸事。


    她抱臂沉吟,在屋中步履不停。


    云湄在心中算了算,算出这样偌大的一个巨坑,何老太太给的那些产业,纵使尽数变卖了,也是远远填不上的。


    只能、只能……


    她心虚地要紧后槽牙——只能从许问涯给的那些金串儿上头挖了!


    当初金蝉脱壳的时候,跟宋府那厢都商量好了,云湄是有可观的分红的。


    可是,虽然许问涯自打给出去后,便只当是妻子的私产,再也没有过问这些产业的意思,但一下子挖这么多,终究很容易引起侧目,只好分散开来慢慢地取,这就意味着要各地走动,委实是个漫长的旅途。


    云湄气过之后头脑愈发清晰,当晚便规划好路线,吩咐下人们将行箧给收拾停当,又给江陵宋府去了信,不多时便有金串儿跟对牌送回来,供她取用。翌日云湄便依照规划,先行就近赶往洞庭本地的施家别庄,佯作江陵宋府前来承办取钱事宜的奴婢,求见庄头。


    近来何老太太身旁势头正酣的乃是醉冰,已经被提成深德院的一等姑姑了,嫁给了得脸的管事,育有一女。醉冰曾经受命带着婢子盘过这儿的账,同时,并没有与庄内之人贴身接触过。云湄与醉冰身量相当,戴上幕篱便万事妥当,所以,云湄仓促之间顶的就是这位昔日共事之友的名头。


    岳州府水网密布,是为通邑大都,茶叶香料等贸易得以发达,这处别庄便是施氏麾下设在洞庭的制香庄子,人入得庄内,举目便是一片宽阔的花田,各色原料随风摇曳。庄头的副手宋老汉出来引接,领着云湄穿过游廊,殷勤介绍道:“这些都是冰姑姑早前派人来检点过的,可是哪里不大如意,才让您亲自跑这一趟?”


    云湄听了,不禁在心里头暗暗感慨一句沧海桑田。曾经那个只会偷奸耍滑、躲在暗处磕瓜子儿的醉冰也发狠得了脸,被人尊上一句姑姑了。


    也是,她云湄自己稀里糊涂连孩子都这么大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云湄道:“倒不是。只是有些事,需得见一下你们庄头。”


    这相当于上头发话,底下的喽啰只管承办便是了。宋老汉呵腰说是,先将云湄安置在一处山廊里闲坐饮茶,自己赶忙往主山上的正堂禀报去了。


    只是出乎云湄意料的是,这副手去而复返后,不是带着庄头来恭谨接见她的,反而要她亲自往主山上走一趟。


    宋老汉一来一回,获悉内情,再去觑掩在皂纱之后的云湄,殷勤之外就多了些打量,也不知究竟什么意味。


    云湄还没开腔,何老太太派来充人数的婢子先行冷笑道:“你们庄头倒是架子大,比主家的人还要金贵。”


    宋老汉听了倒也不变色,只在心中腹诽:可不金贵吗!


    但


    这话万万不可付诸于口,只益发点头哈腰地哄着骗着将人引上了步撵,一路沿着庄内最为平坦的小径,将云湄稳稳当当地给抬上了主山。


    这是庄头平日里承办来往生意的干事之处,同时也是人家一家老小的居所,院子宽绰,开间较阔,足足有三重院落,人走在里头,还可以聆听到隔墙的叮咚溪水在薄冰之下淙淙地流淌着,伴随依稀的冬鸟啁喳声,倒也是居于山间的一种独特意趣。


    沿着叠落廊往下,入得会客的正厅,气象陡变。抬头的藻井彩绘髹金,座椅的扶手雕银镂玉,便连地上那座十二折的花中四君子的屏风,都是满满当当的双面针的绸绣款式,密匝匝的光晕晃人双眼,人立在堂中央,即刻便被四面八方袭来的光彩给淹没,竟不知是堂中的烛火过分辉煌,还是绣屏的金银线实在刺目。瞧得出来,从原料到绣工俱都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云湄如是环视一圈,颇为心安,暗道稳了——光从这一个庄子都能挖出来不少救命钱。不由感慨施家不愧为大蔚首屈一指的巨贾,随地一个庄子,都是这种富贵无双、荣华已极的气象。


    只是她落座后啜了快有三四杯茶,庄头都始终没有露面。云湄疑惑地看向侍奉茶水的宋老汉,宋老汉却将视线来回巡睃一圈,时不时瞄向绣屏之后,云湄顺其目光,这才隐约透过屏风之上细密的绣线,看见一个模糊的高挺人影。


    ……原来人早就候在这里了?


    云湄心中不住生怪,开腔说道:“庄头教我好等,不吭声是为何?吓煞我也。”


    “醉冰姑姑亲身前来,在下惶恐,适才绞尽脑汁思量错处,这才多有怠慢,望姑姑恕罪。”那庄头闻声立时出言致歉,语调拿捏得恭谨非常,细听之下却略带些沙哑的质感。


    云湄满心揣着以财保官救命之事,方才那几盏茶已经喝得她耐性全失,心急如焚,自然是没有多加留意这些有的没的细枝末节之处,只从腕间取出金串,薅下对牌,抬眸看向那道屏风,开门见山地道:“你出来罢,我得当面问些账面上的事儿,还麻烦你对着账本,为我指引一二。”


    屏风后的庄头闻言却始终凝定不动,停顿须臾,才答道:“在下偶感风寒,特以屏风作隔,没得扰了姑姑过去病气。”说着,他吩咐道,“老宋,你去取账本来,按着醉冰姑姑的吩咐好生伺候。”


    云湄颇为不耐烦,还以为又得自己移步挨过去,半途却听他语锋一转,后有安排,倒也没发难,只按捺着安坐原地,等着宋老汉跑进跑出地取账本去了。


    按理说这一来一回耗不得多少辰光,先前又聊得不快,当下合该各自呷茶静候便是,那庄头期间却仿佛受不得哪怕弹指之间的冷落,主动出言和云湄攀谈道:“姑姑要看账,想来是有要事?”


    云湄早便预备好了说辞,也是在何老太太那厢过了明路的,眼下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我家老祖宗要办八十寿宴,打算在本府与外家一同置办流水席,从城头开始铺排起来,一直到府门口。可你也晓得,江陵宋府诗礼传家,寻常以清廉为律,遇事没有足量的银钱,又商量着不能损了老人家的体面,这才前来取些银钱。”


    屏风后的人凝神谛听她娓娓传来的话音,待得云湄言罢,他嗤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为此发笑,短暂的音节里极富沉甸甸的讥诮意味,少顷,笑意喑喑地反问了一句:“是么?”


    云湄扣拢了眉头。先前还不曾计较,眼下当真开始觉得,这个庄头着实有些逾矩了。是疏于管教了么?从前由她经手盘账的时候,有许问涯服众的手段在先,底下哪里出现过这种不知好歹的人。


    宋府派来随侍左右的婢子寒声道:“庄头果真是架子大,胆子也大。主家办事,还需得向底下人交代个青红皂白么?”


    宋老汉这时也捧着几册账本归来了,乍见他们对峙,顿时屏息凝神,大气儿也不敢喘,生怕屏风后的那人破了功,要拿谁祭旗。


    他只好两相周全着,先是冲云湄说:“咱们庄头病糊涂了,姑姑切莫计较!”尔后换了个生气儿,转脸对着屏风,似怒似哄地道,“老大,既然您烧得高,便莫勉强支应了,能撑病站在这儿,人家就已经看到您的诚心了,多说多错呀!您且歇着吧,余下的容小的来伺候就是了。”


    云湄却并没有从宋老汉的语调中听出真切的致歉之意,反而像是在忌惮什么,才勉强出面周全了这一遭。


    ——不像是怕她会因此挂火,反而更加顾忌着屏风后的庄头似的。


    不过她着实没有往下深想的心思,一想到家中内忧外患的境况,云湄当即仿似五内俱焚,连忙尽量沉下心来跟宋老汉对头坐着,专心拨账,不一会儿便理出了一个尚可的账目,取之能解近渴,又不至于引人侧目怀疑。


    两下里敲定,只等庄头盖戳,这笔账便即刻能到得云湄囊中。一般来说,主家取钱,底下人哪有不应允的,宋老汉却很有些犹疑,余光频频瞥向堂中央用以隔断的屏风,见后头那人久不发话,像是没得疑义,便去取了红泥和印戳来,沾了云湄的手印,余下的,就缺庄头那一份儿了。


    宋老汉捧着账本和红泥,躬身跑往屏风后请示。


    云湄追随着他,眸光透过绣屏之上的经线纬丝,凝目看向其后的情况。


    ——那庄头的手印要落不落的,垂头像是在思忖什么,一股子踅摸着该如何找茬的劲儿。


    果不其然,没多会子,云湄便听他出声了:“这笔数目要一下子拿走,咱们账目上怕是不大好做啊,年终各地汇报,至时候姑姑可别怪我们短了缺了。”


    云湄心中烦怪,嘴上也带了火气:“我既来取,自是早将后续事宜考虑妥当。或是庄头有更妥当的好点子,抑或有何能让你松口痛快给我承办此事的要求,横竖只要你有什么想头,开口直说便是,何必弯弯绕绕,闹得两下里俱都纠缠在这里,半晌都走不脱!”


    谁知这话仿佛正中庄头的下怀,云湄话音将讫,转瞬便惹来他轻轻一笑,说道:“自然是有了——我瞧你女儿生得珠玉可爱,拿她来抵,是最好不过的呀,此后,别说是这点子不值一提的银钱了,我定然处处俯首帖耳,任姑姑施为。”


    第85章 冠妻姓(五) 想杀掉她现在的夫君。


    这一番话跳跃得太过突兀, 初初钻入耳朵里时,云湄甚至还没能及时反应得过来  。她简直有了失聪的错觉,费尽心思理解其意后, 顿感恍惚而又惊疑, 只闻茶盏坠地的哐当一声脆响, 她噌地坐直了身子,笑意僵硬:“……你说什么?”


    这一刻, 云湄便连生气也忘了。念头破碎,连不成串, 她一时间竟不敢去拼凑,怕最终指向不期然的恐怖可能。


    屏风后传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紧接着, 那道高挺的身影微微朝下倾了倾, 探手轻轻推着什么。尔后,云湄便听到了一声孩童的稚嫩笑音,扎着两只冲天揪的绥绥踢踢踏踏地自绣屏之侧跑了出来,眉花眼笑地趴在云湄膝头,抬起小手, 掌心摊开, 给她看适才得到的金饼和糖果。


    云湄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儿天真的笑靥。笑开时颊畔显出的两只梨涡, 像极了她。


    绥绥不是好端端地在马车里待着,怎地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老宋见山下风雪渐急, 大到连马车的帷幕都轻易阻挡不能,怕小姐受寒生病,这才一同接上来安置了。”屏风后的人曼声说道,“小姐实在玉雪可爱,在下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而已, 还往姑姑莫要介怀。”


    “是了,都怪小的自作主张,原是想先知会一声的,但小的也不知底下人究竟承办妥当没有,遂不敢先行托大。”宋老汉赶忙接过话头,连连应喏道,“没承想小姐人已经上来了,原定的安置在隔壁的暖阁子里,许是坐不住,这才跑出来找姑姑的。”


    无论他们如何圆补,云湄都仍然觉得这一切怪异极了,但根本没空想其他的,当务之急是上下将女儿检视一遭,然后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她不容置喙地站起身来,使力将绥绥抱入怀中,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将她检查一回,不光指头,便连头发丝儿也没少一根,精神气更是好极了,始终咧开嘴不知在笑个什么,俨然一副兴兴头头的模样。


    云湄深吸一口气,命令道:“把金饼和糖都交出来!”


    那庄头见状,又适时开腔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原本姑姑来一趟,咱们这些人就是要孝敬的,不过有小孩子在,便顺到了小姑娘身上去罢了。”


    云湄听得出来,他话音里对于孩童的喜爱溢于言表,仿佛当真饶有兴味似的。可是别人家的孩子,值得他这么喜欢么?云湄不乏怪异地瞄了一眼那座绣屏,心底排斥极了——莫不是拐子吧?


    云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板起脸孔,言简意赅地朝绥绥道:“我数到三。”


    绥绥看样子是要瘪嘴的,不多时反应过来这对云湄压根不管用,于是赶忙止住了哭脸。但那些流光溢彩的糖纸着实吸引了她,她一万个舍不得,想侥幸通过拆出一颗先敬献给母亲,来留住它们。


    云湄也看出来了。倘或是普通的糖,家里从来没短她缺她的过,绥绥什么样式的都见过,还不至于小家子气到舍不得这点子嚼头。但眼下绥绥掌心里头的这些,不光外头的糖纸是细作的,里头的果儿仿若也被精心雕琢过一般,各色式样又漂亮又诱人,着实非寻常的玩意儿。


    再看那只金饼,压实的赤金表面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肥兔形状……和绥绥的生肖正巧吻合。今年还没到除夕,各家不至于这个辰光便着手开始打造赏给晚辈们的金饼,若说是去岁、前岁留下来的,倒也说得过去。


    摒开心底深处牵拉着的怪异感,这一切寻常极了,交际的规矩便是往下顺,有小辈便给小辈,等闲不会被拒绝之外,又更能投大人所好,送进人的心坎儿里去。这庄头的行为,勉强也能往出于性格顽劣这上头靠一靠。


    可云湄还是很生气。


    ——她耳提面命地教过绥绥不要接陌生人的家伙什,从前都好端端的没生出过事儿来,怎么今朝倏而不听话起来?闹得她进退失据好生尴尬,斥责也好感激也罢,终究是说什么都没了底气。


    堂里头所有人都看着她,不知怎的,云湄直觉从屏风后射出来的那道视线最为灼灼。她支吾半晌,才尽量不咸不淡地说道:“庄头的好意我们母女心领了,这金饼贵重,糖果也不似凡物,等闲不能收。”


    云湄说着,强行将这些物什从女儿手里取出,可绥绥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拗劲儿,竟然敢鼓起勇气跟她作上对了,糖果被尽数夺走,握着金饼的那只手便开始竭力将五指合拢,胖胖的短指头捏得泛了白,说什么也不肯松开。云湄又怕真伤了她,束手束脚,施为不得,一时僵持不尽。


    多番试探无果,云湄委实气煞也。绥绥越表现出这般不值钱的样儿,她的底气就被削弱一分,到了最后,匆匆的脚步简直跟落荒而逃也没甚两样了。


    自山头到车马停驻的山麓,很有一程子路,云湄慌手忙脚吩咐宋府跟随的婢子将马车使唤上来,宋老汉在后头亦步亦趋缀上她的步子,告知她道:“两下里都落了印,库里的东西不多时便能检点完毕,姑姑打算什么时候来提款呢?”


    云湄道:“就这两日,我会派人来取的。”


    宋老汉觑觑她的脸色,奈何掩在皂纱之下瞧不真切,只得试探着又争取了一句:“这不是笔小数目,姑姑至时候不自己到场监管监管?”


    云湄还是那句话:“幸苦你们,到时候我会使唤人来提走的。”


    宋老汉难办地挠了挠后脑勺。但也晓得,可不能再说了,再说容易破功,适才厅堂里头那番景象,就险些没能圆回来,当下还去烧这把火做什么,没得将人逼急了,疑窦更深,他的差事也就彻底办砸了。


    他只委婉而殷勤地道:“姑姑有什么指派,取钱用钱的,只管到咱们山庄来,小的们一定尽心竭力,俯首帖耳。倘或全年无人问津,咱们还以为是哪里做得不妥当呢——实在账面漂亮,收成也好,各房的出息更是没得挑剔,怎地就是不受主家光顾呢?”


    说着,又很有些欲言又止,但却拿捏着火候不敢多言。


    云湄就在他欲说还休的目送之中上了马车,待得帘子放下,她立时便沉了脸色,回身拧住了绥绥的耳朵。


    绥绥自知理亏,不敢说话,任她提着耳廓,小小的孩子倒是能忍,好半晌也没瘪嘴呼痛。在云湄这样的娘亲底下讨鼻息的结果便是,绥绥小小年纪,察言观色的本事早便锤炼得炉火纯青,能屈能伸,张弛自如。


    绥绥当下这个样子,比那些张嘴就哭的小孩儿令人难办多了。


    云湄见状,实在是有气没处使。她收回手,见女儿柔嫩的耳朵上登时落下了一圈儿鲜明的红色,冷声道:“疼不疼?”


    绥绥下意识点点头,“疼——”间或睃了眼云湄的神情,复又摇摇头,及时改口,食指和拇指掐出零星一条细缝儿,比划着说,“一小点痛。”


    “疼就对了,你活该。”云湄冷眼看着她,寒声教训道,“你这妮子今儿究竟是被什么劳什子家伙迷了心窍,外人给你你就囫囵接过来,不怕人家图你什么?胳膊、腿教人割去了那都是轻的,你一个千金小姐长得好好的,半途被拐卖了去给人家做奴婢、当童养媳也是有的。”


    越说越气,也不管女儿低眉顺眼表现得多么服帖听话,飏声说道:“还半晌躲在屏风后头不吭气,我看你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娘了!”


    孰轻孰重绥绥还是分得清的,一听这气话,连忙扔下小金饼,慌手忙脚贴上来,软软热热的脸颊就趴在云湄臂弯里头,仰起脸哄道:“阿娘!”


    云湄余光瞥一眼那块儿錾着肥兔纹样的金饼,深觉着实碍眼,指尖一夹,哐当扔去了马车角落。绥绥心疼极了,却又不敢去捡,窝在母亲怀里安安分分,大气也没出一口。


    绥绥不说话,也是在思考一件事情。她有母亲,是跟前这个冷脸美人,不管说多少句不要她,她也要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的。


    但是父亲呢?


    人人都有爹爹,她却好像一直都没有。张嬢嬢和她咬过耳朵,透露说,家里那个神仙长相的叔叔,说是她阿爹,但其实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而适才那人说,他就是她爹爹,还问他们生得像不像。


    绥绥一时间盯着他那双眼睛出了神,就没有急着绕出屏风找娘亲。


    绥绥的小脑瓜子转个不停,但思及上回自己问云湄她是不是没有父亲,云湄挂了火,当下便没有再把这话付诸于口。


    云湄也在回忆适才山头上的异样。


    母女俩一时沉默下来,惟余车辘碾雪之声连绵在耳。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马车终于回到乔府。跳下车之前,绥绥偷偷摸摸捡起了被遗落在车厢一角的兔儿金饼,悄没声地揣入了怀里。


    云湄一踏入居处,方才暂且被怪异所压、搁置在一旁的丢官抄家的焦虑与担忧,便复又汹涌地席卷了回来。她看着闷坐在书房里束手无策的丈夫,好险才没与他一同沉沦进无尽的郁闷之中,自行勉力打起精神,往门房打点擘画了一趟,筹谋着何时启程赶赴下一个别庄产业。


    宋老汉很快派人将香料山庄的清册送了过来,其上记录了此回要动用的财货,并于随信上说道,大抵过两日便可备妥。云湄对着清册,重又仔细地将这一笔银钱算了又算,算出结果,对比亏空,心下蓦地大定。


    她发现,只是初初走了香料山庄这一趟,后续再去岳州本地的其他几个庄子凑一凑,就足够填补亏空了,不必她舟车劳顿地辗转在大蔚各地、到处盘算筹划。香料山庄的收成极其可观,占了大头,免去了她后续的奔波。


    云湄深深吁出一口淤结的气,拿着薄册去到乔子惟跟前,将这件事知会与他,末了,又说道:“至时候填补亏空不是要走一趟官署么?我同你一起去。”


    她想跟随左右替他斡旋,生怕他这个关头说错了什么话,又将人得罪一遭,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乔子惟听出她的不信任,整个人很是悻悻然。这些天他不住地回想始末,剖析细节,总认为自己不至于如此不济事。


    可瞄瞄云湄的脸色,他不敢再置喙什么,也不敢喊冤,错了就是错了,还将她带累至此。双唇翕动,云湄睃那口型,瞧出一定是愧疚之类的没用的话,不耐烦去听,只开腔截断道:“亏空填补完的那晚,你最好是设宴款待上官,伶俐酬酢一番,以短期内弥补大错为由来挽回一下你的干事能力。席上都是男人,我就不去了,只是白日里在衙门,我会尽力替你周全妥当。晚上的席面,你就说些奉承的空话就是了,你是当过中书舍人的,锦绣文章都会做吧?别以之为耻,该做的都要做到位!切记要收敛性子,好生斟酌谈吐!”


    乔子惟见她神情严肃极了,整个人游走在竭力冷静和怒发冲冠的边缘处,赶忙连连颔首应承下来,顺着毛哄她舒畅开怀。


    云湄凝视着这个不省心的夫君,洋洋洒洒叮嘱了老大一篇,末了口干舌燥地叹了口气,心疲地啜了杯茶,清清嗓子接续道:“现在绥绥也大了,我也可以出面在官夫人之间走动一下了,多交结些人,未来遇事也好说话。”


    乔子惟道:“你身子好了吗?”


    “月子早都坐完多久了?不碍事的。”云湄说,“只是那时候孩子还小,离不开我,现下好了,每日会有师傅来带她开蒙,这时候我就去交际交际,晚上又不是不归家。”


    她这几日焦虑太过,精神不济,原本无暇的面孔呈现出几许灰败之相,像渐次枯萎的花儿。乔子惟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圈,见此情状,着实内疚极了,半晌才涩声道:“表妹,都是我不好,幸苦你这般操劳。”


    云湄被磋磨了这一遭大的,难得收敛了一回脾性,只认命地说:“过起日子来都是这样的,夫妻共力,为你也为我自己,其实远还谈不上幸苦不幸苦。不然我还能冷眼看着,什么都不做么?”这样火也会烧到她自己身上的。


    不过说不恨铁不成钢吧,那是不可能的。事发这么些天,她一看见乔子惟,心里头就窝起火气,怨他一根筋,始终听不进她的劝诫,这不就惹祸了吗。


    她有时也在思考,按表兄为官时的性子,恐怕根本不是这一回就能扭过来的。


    可是她又能陪他闹上几回呢?


    这个拼凑起来的小家,原本就是摇摇欲坠的。她无法为乔子惟孕育亲生的血脉,唯一一个女儿还是别的男人的种。她不敢赌乔子惟对她们母女俩有多少责任,也从来没有真正仰赖过他,期盼他能支棱起来伸展羽翼护住她与绥绥。破家的祸事,能帮则帮,帮不了,她收拾包袱远走高飞,苦什么都不能苦了自己和孩子。


    这相顾无言的一刻,乔子惟又从她眼中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生冷的碎光。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她在盘算着分道扬镳。


    两下里都好一良晌没有说话,灶上的茶水冷透了,云湄心烦意乱地拨弄炭火,挽袖煎茶,余光里却陡然瞥见坠落的水珠将膝头的布料洇透,濡出带了毛边的湿润痕迹。她循迹望去,果真美人落泪,犹如带雨梨花,可云湄这回却不再具备上一次面对他泪水时的好耐性了。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般无奈过,收袖搁下茶炉,尽量心平气和回视乔子惟,“表兄,你非要让我看不起你吗?”


    她可以接受丈夫料理不了继母生有勃勃野心的这点内宅小事,但她不能接受连外务也要她来打点操心的现状,甚至事后还要悉心去照顾夫君因此而生的脆弱,尔后继续镇日担惊受怕他在官场上又惹了哪位贵人不快,心忧头顶那柄将落未落的铡刀。


    膝盖一重,原是对坐的人矮下身子,双手抚住她的膝头,十指收紧,小心翼翼问:“你要走吗?”


    时至而今,云湄已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气还是心累,只口吻平淡地道:“你见我有收拾包袱的迹象吗?我这几天都在为你四处奔波周全吧?”


    话是如此说,乔子惟抬首凝视她的眼神,那里看似平淡无波,实则藏有审视。他暗暗握紧了拳,承诺道:“我以后定然不会再让你受这种苦了。”


    云湄撑额闭目,没有回复他。


    心里浅浅浮出另一个被她刻意忘怀的人影来,盘桓良久。从前认为所有丈夫都能做到像那个人一般是随处可见、理所当然的常事,现而今把心都快操碎了,才恍然明白过来,真是不对比,就不知高低香臭,和究竟香在了哪处。


    ***


    转过几日,云湄将纠集的一应财帛尽皆兑成了通票,放进匣子里锁好,妥当怀抱着,同乔子惟一块儿上了驶往衙门的车马。


    府衙的门头甚是恢恢,任尔狂风暴雪,尽皆掩埋不得。入得内里,庭院深深,皂吏往来,六班衙门分列两侧,秩序井然。拽了几个人问之又问,却始终不得那位云姓大人的音信。


    乔子惟思索道:“关于杂税,朝廷有新政令要下达,云大人这几天兴许移步布政使司去了。”


    云湄在寒风中冻得发僵,拢紧披风站了半晌,得到这个结果,不由斜过眸子乜了这个不成器的表兄一眼,“你怎么不早说?”


    念着是在外头,又是丈夫公干的衙门,她深吸一口气,终归是按捺脾性,留他面子,没得担个惧内的名声,底下人为之不服他。


    她转身欲走,对廊上却匆忙赶来了个小皂吏,呵腰说道:“云大人留了话,倘或是乔家的把钱给凑齐整了,领到班房来,对上账便妥。”


    云湄有心为乔子惟周全几句好话,想见见这位云大人,遂试探问了句:“你们大人尊驾落于何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咱们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托赖云大人按下不表,留咱们补救的时间,才免于抄家的祸事,此大恩大德铭感五内,惟求当面致谢才能谢得到位。”


    那皂吏意义颇深地瞄了云湄一眼,一面领着他们夫妻二人入班房,一面笑道:“乔夫人灵慧,晓得是咱们大人在前头顶着,这把火才不至于立时烧到乔家。”


    乔子惟讪讪,而云湄听了,惟有谢不尽的,心中感激已极,趁热打铁地想要把宴席之事替乔子惟敲定下来,顺势就说:“大人这份慈悲,我同我夫君都省得的,心里清楚明白,这才感念不尽。也不知你们大人哪日得空?此般鸿恩,咱们得在美馐楼设下薄酒,当面深谢,万望云大人能舍个面子,拨冗赏光。”肘尖戳了戳乔子惟,“你说是不是合该的?”


    乔子惟虽则不大同意这类私底下攀亲近、朝上峰进逢冰敬炭敬之事,但他捅出的弥天大祸在先,倘或云大人这厢没有周全到位,一折子上达天听,他这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履历也别要了,往后还拿何来庇护她们母女?一时不得不服从云湄的安排,赶忙顺着话头朝那皂吏说道:“很是、很是!”


    说罢觉得太过简短、不足以表示诚意,遂勉强学着云湄的谄媚腔调又说了几句。


    可奇怪的是,那皂吏的注意力浑不在乔子惟这个正经的命官这儿,反而对官夫人云湄多有关注,仿佛不能错过她一丝一毫话音似的,只要她一开了口,浑身的精力便全数扑在了她身上。甚至一入得内室,也是先行给云湄看座,后续的对账填补,全程与她交流敲定。末了及至散伙,皂吏才对于先前那个“请云大人吃饭”的话头,舍出了点儿模棱两可的回答。


    就见他瞄了云湄几眼,斟酌少顷,含混说道:“咱们大人先前为了暂且压下此亏空,四处奔波,劳心劳力,期间实在按不下去了,也打听过你们乔家的情况,瞧瞧到了什么进度,值不值得他咬牙再努努力。骤闻是乔家大奶奶在想法子周全,今儿个又确实拿出了足量的银钱,这奇才异能,也让大人佩服,敢问这美馐楼的席面,至时候乔夫人会一同出席么?”


    云湄与乔子惟俱都愣怔住,倒是云湄心思活络,最先反应过来,沉吟着思忖了片刻,心中微微一动。去是能去的,毕竟在这场酬酢上,她冠以乔姓,是以乔夫人的身份出面,无论能力如何,倒也不怕抢了乔子惟的风头,损了他的体面,反而还能给他长脸。


    可说是要设席款待,不可能只单独宴请那位云大人一个,这么着容易落下私相授受的把柄,所以到时候的情况,定然是把台面上的官差一同请去,再将云大人单独奉为高座,避嫌以外,更全了尊卑体面。


    这就意味着这是男人的场面,别人家没有女眷陪同,她这厢也不能贸贸然应承下来,不然满桌的汉子,唯独她点缀在里头,成什么了?


    云湄想了想,一时并没有上赶着满口答应下来,而只是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看似谦逊,实则很是迂回地说道:“实在承蒙你们大人赏识,妾一介女流,不过是为生计,才逼出来了平日达不到的本事。”


    皂吏拿捏着火候,倒也不逼得紧了,到时候把她夫君一扣,还不愁她不上赶着露面吗?遂闻言只是理解地笑了笑,打着官腔结束了这个话题:“夫人放心,这事儿,我下去之后,会回过咱们大人的。”


    云湄揣度着皂吏的话音,满怀心事地随着他出了班房。外头风雪沛沛,一行人沿着回廊路过一处广场,却闻里头传出突兀的喝彩声,皂吏睃了云湄一眼,见她步渐慢,便适时开口解释道:“云大人先前被府台家的公子请去比试箭法了,今日才没有露面。”


    云湄挑眉,抬首望了眼廊外的天气,问道:“这么大的风,比射箭?”


    她被勾起了几分兴致,皂吏也观测着她的神色慢下了脚步,停在临近看客棚的廊道下,笑道:“都是好手,甭管什么气候,都能比。不光顶着罡风,他们还蒙着眼睛比呢。”


    云湄很是诧异,这下一时半会儿是走不脱了,非得看上一眼不可。她于是顿住步子,探身瞧了瞧,就见场子里头盈满飘扬的大雪,棉絮般随风撕扯着,劲风吹拂,挟得台子上搭弓挽箭之人衣袂猎猎,三指宽的绸布蒙蔽视野,带子尾端交缠着他的青丝,难舍难分地翩跹飞舞。


    云湄心里揣着回家安排宴席事宜的任务,原打算浅浅瞄一眼便收目走开,可乍见这番场景,她脚下仿佛遽然生出了根,脑海之中不可自控地浮出一个人影来。


    彼时,他也如这般……


    恰是此神思飘飞之时,远处的人冷不丁松了手,弓弦铮鸣,箭矢倏而破空,生生撕裂了庞大的风雪呼啸之声,伴随着围观之人的惊嚎,咻地从云湄耳畔擦过。


    云湄双目瞠大,心都空了一瞬,恍惚间于耳畔一片嗡鸣之中捕捉到了乔子惟仓皇躲避的声音,她惊心骇神地循声回首,就见那支羽箭于乔子惟身侧的廊柱上入木三分,箭尾仍在嗡嗡发颤。


    ——看那去势,再稍微歪上几指长的距离,便能穿透她夫君的心房!


    第86章 冠妻姓(六) “我家娘子负心薄幸,早……


    岁暮天寒, 凛风愈烈。深深扎入廊柱之中的那只箭矢尾羽不住发颤,因为劲力颇大,嗡声连绵了好一阵子, 才堪堪息绝。


    才在命悬一线中走过一遭, 乔子惟忘了做出反应, 脚下甚至不知道本能地退步避让,始终怔愣原地, 面孔一时间苍白似雪。


    场中很快有陪侍上官们射箭比武的小吏匆匆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了句“小插曲、小插曲”, 态度敷衍,显见不当什么值得惊怪的大事儿, 自顾自便去使力拔那只箭, 没有要向云湄他们解释致歉的意思。


    云湄眉关深深攒起。


    憋屈吗?憋屈的, 但她并不真正生气。十来年为奴为婢的摸爬滚打,她几乎每日都能耳闻、亲见各色骇人听闻的草菅人命之事,初时惊惶,及至而今,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权贵, 泰半就是这般德行。


    倘或当真死人了, 他们还能恶人先开口地怨上一句扫兴。


    虽则心里膈应, 趁势打探是少不了的。云湄走至乔子惟身畔扶住他,先行将目光看向今日引领他们夫妻俩出入的皂吏, 朝拾箭小吏压着官帽匆匆跑回场中的背影,示意问:“这是云大人身边的陪侍么?”


    皂吏点点头。对于乔子惟,他轻描淡写,嘴里并没有多余的关怀,倒是冲云湄说道:“插曲而已, 夫人没受惊吧?”


    云湄沉吟。


    所以,这一箭就是那位云大人射过来的了。


    看来这位云大人也不是什么有操行的贤良之士。


    瞧他搭弓挽箭那架势,非炉火纯青达不到,是以,定然不存在射偏的意外情况——再偏也不至于偏到游廊这头来。


    他就是故意的!


    云湄由此思考,那么云大人这一箭的目的,是什么?


    这是在提醒什么吗?


    催孝敬?


    让他们加码进奉贿赂的数目?


    虽然亏空已经填补上了,但瞧这般动辄要人命的态度,难保这位云大人会不会刻意寻出不满的地方来,再行拿捏。


    ——她先前就怀疑,一个素昧平生的京差,缘何要四处奔走为乔家遮掩漏洞,压下此祸?


    只要云大人拿捏住这份恩情,他们是还不完的!


    ……乔子惟究竟是怎么得罪他了,弄得这般针锋相对?


    此箭分明只是个警示,云大人后续还有什么后招?又该如何应对?


    云湄心头沉重,闭了闭眼睛,转头搀扶乔子惟,“你还好吗?”见他不忿捏拳,身体微倾,有朝场中行去的架势,云湄赶忙发力拖住他的臂膀,在皂吏投来视线之前稳住了乔子惟,圆场地笑笑,“不碍的,小事而已,我们还不至于丧良心到去记恩公的仇。”


    乔子惟被她能屈能伸的伏小做低给惊呆了。


    云湄看他那副转不过弯、掺不得沙子


    的拧劲儿就来气,仓促使眼色给他让他安分点。


    倘或今天她不在场,他是不是要上去跟人家拼命?尔后留下一个破碎的家,等着她来收尸善后?


    云湄的骨头早就被折断了,对她来说,只要人活着,就是留得青山在,比起劳什子的傲骨,生命才是最打紧的。她自然十分不理解乔子惟的气性。


    夫妻两个暗地里纠扯一番,最终乔子惟败下阵来,咬牙听了她的话。


    云湄仔细将乔子惟检视了一阵,看到手臂一侧的衣衫被划破,割开老长一条口子,说不心惊是假的,一时间脸上流露出真实的后怕与担忧,一面垂头翻检着破损处,一面絮絮与乔子惟说着什么。


    远处的廊亭里,府台公子将射台上那位白袷氅袍的贵人恭谨邀下,于廊亭之中茶歇休整。


    贵人由仆婢侍奉着取下眼上绸布,露出一双点漆似的瞳眸。他神色淡淡地掸了掸衣襟上沾惹的玉尘,姿态闲适地回身落座,手里仍把玩着那柄硬弓,箭箙就搁在脚边,瞧着兴致不减。此人正乃前不久承了天命,往岳州监察的巡按御史,云兆玉。


    二人将将落座,府台公子奉承的话还未说出口,迎面便见一位皂吏绕梁而来,正是先前接待乔家夫妇的那一个。他入得亭内,垂手而立,禀报了一番账目填补的琐碎,精确到了一言一语的细枝末节。


    “这姓乔的也是,初生之犊似的,一腔文人的酸气便算了,还不济什么事,给大人惹出这么大一个乱子来。”府台公子听得揪起眉头,如是批评了一番。末了话锋微转,又欣赏地道,“他家娘子倒是个贤助,力挽狂澜,他得妻如此,真是烧了——”


    云兆玉手覆锦帕,垂眸擦弓,动作细致,全程头也没抬一下,仿佛对皂吏的汇报并不太感兴趣。耳畔听得府台公子的絮叨,他才微微撩起眼皮,睃过去一眼。


    府台公子察言观色,使出官场上的恭维本事,以为贵人是不满于奉承的重心不在他那儿了,于是切断话头,语锋一转道:“这件事能圆满收尾,还是多亏了云大人起先的施恩。如若不是云大人费心替那乔姓的下官周全,他们乔家现而今阖家上下迎来官兵抄斩,或恐都是有的!”


    说着,就见云大人神色纤毫不变,期间将目光错开,好似并没有落到他这副谄媚的脸上,反而盯着某处不动。府台公子话都说完了,对面的贵人也久不见反应,不由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扭身回望了一眼。


    只见不远处快要出廊的踏跺上人影绰绰,时而交叠,时而分错。原是那乔夫人秀眉紧蹙,正左右检视着乔子惟身上被箭矢带起的劲风刮出的伤口,剪水双瞳敛着破碎的细光,却盛不住满溢的担忧,间或细语轻声,抬眸询问丈夫的状态。


    被那般全神贯注的眼神凝视着,谁人的心都要发软。


    府台公子家有悍妻,一时觉得有些羡慕,不由多瞧了两眼。再回神,只闻跟前的茶几之上叮啷一响,一张硬弓被重重拍在了茶案上,激得杯盏蹦跳,香茗泼洒。府台公子心惊肉跳地抬眼一看——贵人早都拂袖走远了。


    他虽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只能抬脚追上去。


    随侍的小吏们赶忙步入亭中收拾残局,收的收茶具,捡的捡箭箙,搬的搬弓。他们惯来伺候高官的,流程娴熟,手脚利索极了,很快规整好一切,有序退下。倒是那收弓的小吏将将把弓抱至怀中,仿佛感觉到什么异常,犹疑一瞬,探手摸了摸弓身,脸色陡然转为青白,久站不动,似乎惹下了什么不敢声张的祸事。


    同他关系不错的同僚也随着他停了步子,纳罕地关切道:“你怎么了?走呀!大人们不知移步到哪儿去了,这厢捡拾完,一会儿还有活干呢,可别耽误了!”


    同僚见他呆愣愣的,想到未完的差事,一时不耐烦起来,走过来牵拉推搡两下,结果乍听啪嚓一声,弓身上的细缝咧张更大,实木的硬弓遽然碎裂,眼睁睁断成了两截。


    木肉密实,非巨力摧折,怎会闹得如此?


    同僚也傻了,“你折它了?”


    “没有!我发誓,我只碰了它一下!怎么会、怎么会碎啊……”收弓小吏也不解其根结,只是深感绝望无助,抖抖瑟瑟地说道,“我是不是完了?这是云大人带过来的弓,多贵价呢……十个我也抵不上啊!”


    ***


    云湄心情凝重地回到乔府,寻出七厘散来,让乔子惟服下,复又亲手替他敷上膏药贴。原本这种小事,云湄都是假手丫鬟——今儿是她的刻意安抚,不然她生怕乔子惟带着不甘的余怒,耽误了后续的宴请。


    末了,云湄还是颇怀疑惑,开腔盘问乔子惟:“你老实交代,究竟是怎么把云大人给得罪了?来龙去脉都给我说清楚,我看看是如何回事,怎至于此。”


    “表妹,你不信我吗?我真的没惹他什么。”乔子惟委屈极了,辩驳道,“他抵达洞庭那日,我也是跟着同僚他们好生接待的,我官阶低,老老实实埋在人群里,井水不犯河水的,他不知怎么就点出我来,非得让我侍奉茶水,可这些碎活不是有小厮小吏干吗?”


    云湄深吸一口气,“所以你就没干?”


    乔子惟目光清平,理直气壮地道:“他有意辱我,我为何要顺从?”


    云湄急道:“你当时就没有见他神色不满、或是因此感到介怀的迹象么?难道你一点都不懂察言观色?”


    乔子惟回忆道:“没有,云大人看起来比较随和,并没有计较什么,还夸了我一句‘是个有风骨的’。不多时,他还把一桩查账的重任托付与我。”说着,乔子惟心神一凝,咂摸过味儿来来,不可置信地猜测了句,“他不会就是记着这点不敬茶的仇,才打算要我的命来填他的脸面吧?我就说,我就说,我怎么可能连查一笔账的活计都干不好,还会查出亏空来,险些带累全家……”


    云湄冷笑:“你以为这些高官显贵都有多大的气量?睚眦必报是常事,一点不愉快就能反手把底下人捏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既然动动手指就能一个不顺眼的人,他们自然何乐而不为呢。”言讫,又深觉恨铁不成钢,抬手隔空狠狠指了指乔子惟,“你当时倒杯水伺候上峰怎么了,非得当出头的椽子?忍一时的气也就过去了。你这么受不得一点委屈,我好不容易给你讨来的做冰释前嫌之用的那场酒宴,你又怎么应付,不会至时候连一杯酒都不给人家敬吧?”


    乔子惟也窝着气,这于他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接待的那日人头攒攒,那云大人莫名从人山人海里头点中了他,怎么看都是刻意寻衅。


    可是再怎么不忿,怎奈何细胳膊拧不过大腿根,他眼下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再让云湄替他操心劳累、奔波圆场了。还有绥绥,那么小的孩子,如若抄了家,失了屋檐,怎么活得下去?


    乔子惟忍气吞声,好半晌终于将这口憋屈给打落牙齿和血吞尽,深深吁出一口浊气,蔫哒哒地道:“是我做错了,我听你的话,至时候好生款待致歉。可是这事儿云大人还没答应呢,咱们奔着谢恩的名头,也不知他那厢怎么想的,会不会松口,还是仍旧盘算着折腾人的后招。”


    云湄快要被他的悲观给怼个倒噎气,细想起来仍旧很是挂火,飏声指责:“你最初顺应吩咐,给他倒上一杯茶,后续就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了,闹得我提心吊胆往香料庄子走了一遭,挖出好大一笔钱,搪塞是搪塞的宋府老祖宗要办高寿流水席,但倘或事后他们施家发现不对,真要问起来,还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填补!”


    乔子惟讷讷道:“要不……我去求我爹……”


    云湄抄起引枕砸过去,“你爹多么谨小慎微的人,一点风声都能吓倒,你突兀跟他说上这么一遭滔天的大祸,是想被赶出府去,还是被大义灭亲?!”


    乔子惟慌手忙脚接住,瓮声瓮气说:“我不说了、不说了,都是错的,都是烂点子。”


    云湄气得额畔的青筋跳个不住,垂头撑住额角,连日来被忽略的疲惫感顿时涌向四肢百骸,将她兜头淹没,困倦与无力包裹住了她,紧紧拽扯着她的神思沉沦下坠。


    昏沉间,云湄头一次开始正视一个问题。


    ——当真要跟这么一位令她操心个不住的人,过上一辈子吗?


    乔子惟大她不少,仍一腔气性,满身的胆,又缺了根筋儿,别说做官,便连日常过活,都有无法应付得当的方方面面,等着她去弥补周全。


    同他相处时,她不似妻子,简直像个呕心沥血的老妈子,要操劳的事情,已然大大超出了一个妻子该尽到的范畴。


    云湄倍感倦累。


    累完,还要替他写请帖。


    斟词酌句,仔细揣度,落笔恭敬备至。


    写毕,云湄揉揉久坐酸痛的腰椎,复又最后浏览了一遍,看完,很是满意。乔子惟站杆似的戳在旁头,神色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这……是不是太过谄媚了?”


    云湄闻言,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跟他生气了。


    时至今日,云湄对丈夫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来的开窍之日失却了期待,现下,她只是平和地提点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要跟得罪过的人拿捏架子?”


    乔子惟不说话了,但视线经不住地往请帖上瞟,看见那些措辞,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从前由何大儒举荐,入宫任中书舍人时,都不会为了逢迎皇帝,而写出这种损风骨的字眼。


    可是他拦不住,这封请帖被云湄固执地依照原样给送了出去。


    意料之外的是,不消捱上几天,这封措辞谄媚的请帖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可。


    云湄的心放下一半,这代表着事情还是拥有转圜之地的。但她见识过对方的手段,是以另一半仍提防着那位睚眦必报、掌揽生杀的云大人,这几天镇日里对乔子惟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传授自己从前逢迎贵人们的经验。


    乔子惟每每听得面色欠佳,脸孔灰败,俨然一副受辱之相,仿佛这跟扒了他的衣服去游街没什么两样。


    云湄才不管他高不高兴,只追问:“听懂了吗!”


    “……”乔子惟沉默片时,由衷地道,“我说不出来这些奴颜媚骨的话。”


    这话出乎意料地没有换来云湄的恼怒,她反而沉默下来,不再搭话了。


    ——奴颜媚骨?


    可是,这样可以活命啊。


    倘或从前那些晦暗岁月里,她做不到舍下最没有用的脸皮,她早就死了。


    她就是这么过来的,保全了性命,很不容易。开启新生活后,她倒也不自苦自贱,觉得这是她竭尽全力以后合该得到的、能够正常做一个良民的好日子。


    是以,这奴颜媚骨四个字,从现而今与她最为亲近的丈夫口中,如此语带贬低与排斥地说出来,云湄是不太好受的。


    缄默少顷,她又尽量理智地去理解:表兄从文,清流出身,要他去刻意酬酢逢迎,于他而言确实有些难办了。


    云湄咽下没由来的酸苦,劝道:“反正你就捡些好听的说,知道吗?切莫再语出不逊,或是表现出什么傲骨难折的模样,你就收敛这一次,行吗?”


    既然成了亲,她是当真想好好过日子的,谁愿意看到家破人亡呢?就算没有感情,念在表兄给予她们母女一程护持的人情上,无论波折多么大,只要她能办到的,都会主动擘画一番,与这个丈夫同舟共济。


    可是她这厢尽力在经营,乔子惟却始终不听调摆,双眉夹得死紧,半晌没有松口。


    云湄叹气,摊上这么一个丈夫,经年累月地轴着一股劲儿,给家里惹的大事小情不可谓不多,每一次都得她来过手操心。一次次耳提面命,一次次不曾悔改,终于有朝一日惹出个大祸事来,时至现下仍旧放不下身段,云湄说不失望是假的。


    她也不再说什么,留他一人思索利弊,自去洗漱了。


    沐浴毕,在床帐内躺下,云湄的心思还是没定下来,在腔子里纷纷扬扬地漂浮着。那请帖说是在美馐楼设下席面恭候大驾,实则并没有框定时间,盖因云大人肩负重任,整日忙得连轴转,是以还得看着人家的空当来,等他的知会。


    虽然时间得等人家漏个话音儿,但云湄这厢已然紧锣密鼓地操办了起来,让乔子惟去打听这位云大人的食菜喜好,抑或是有没有什么一面用膳、一面观赏歌舞,席间让美姬陪侍,斟酒喂茶的癖好。


    乔子惟什么消息也没能带回来。


    ——这位云大人,就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大活人,除了晓得他是朝中派遣下来督查州府的京差,其他一概不知,根本打听不到半丝习性脾气,甚至是曾经的为官经历、履历踪迹,统统都没有。


    云湄听罢,只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试想:一个承蒙圣恩、受皇帝器重,能够委以重任使其巡查地方的权臣,怎会留不下半分痕迹?


    她只将怀疑的目光射向丈夫,深以为是他办事不力,便连这点小事都无法探明。


    乔子惟简直有口说不清,好似哑巴吃了黄连,半晌才憋出一句:“真的,你信我!”


    可云湄已经露出了“我就知道你是这德性”的神色,不再同他多掰扯,侧了侧身子,遗憾地睡下了。没办法,不能指望乔子惟,她这厢只能安排一些等闲不会出错的当地特色菜,夜里做梦都是几荤几素、配什么酒。


    云大人也没有让他们苦等太久,转过这日,就派下人来给了音信。云湄振作精神,很快根据约定,将席面敲定在今晚。


    临赴宴前,云湄放心不下,亲自将乔子惟送到门房,絮絮叮嘱,最后一咬牙,还是跟去了。虽然她不好出席,但可以在门外侯着,倘或有什么,还能及时支应。


    美馐楼的天字号雅阁子今儿及早就开始安排了,四下里除尽尘沫,检视各处是否齐备,又在窗沿处点上了云湄要求的能够平心静气的灵犀香,一时风送清幽,满室怡然。


    连墙角的盆景都换作了使人望之静心的淡雅派的玉簪花。


    云湄转了一圈,颇为满意——她怕乔子惟掉链子冒犯人,只能在这些小地方上下功夫,期盼云大人闻之心绪平淡、见之舒心静气,从而莫要跟他计较。


    帘幕后还预备着楼里的清倌儿,怀抱乐器,蓄势待发。云湄吩咐他们先奏一曲舒缓的《浔阳曲》,如若雅间内有传,再行近前伺候。


    一切妥当,长廊另一端脚步迭起,很快传来引领声。云湄退至幕后,寻了个能隐约旁观到雅间内大致情状的位置。


    天字号雅间内。


    私相授受是大忌,时下官员之间倘或有什么酬酢,都是趁着大宴交谈,是以今夜的名头是迎春宴,还有许多凑趣儿的杂官到场,只不过得将那位云大人奉为主座之上级别最高的贵客,彰显其独一无二的地位罢了。


    这不,主座的席面都是单独设下的,隔在垂委的珠帘之后,并不浸泡在底下人的嘈杂里。


    乔子惟谨记妻子的教诲,虽然那些太过谄媚的话说不出口,但也不停地起身给云大人敬酒,先是一通拜谢赏光的虚词,尔后又是一番恭维,流程看似走得很好,因为云大人入席之后谈笑自若,一副很是好说话的模样。


    乔子惟听他口吻,心想再接再厉兴许真能冰释前嫌,待要发力,珠帘后的人却将话头陡然一转。


    就听他幽幽的声线自缝隙里飘了出来:“你身上的那只香球,可是拿湖州的千丝羽织就的?”


    乔子惟本已打好满腔腹稿,乍听此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音,一时间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斟酌着答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内人为我制作的,我并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料子。”他垂目拈起香球,仔细看了看,“……大人慧眼,这……应当如大人所说,确为千丝羽织就。”


    帘后的人默了默,珠串随风碰撞摇摆,使人隐约可见其唇畔弧度依稀,看样子饶有兴味。


    只听他道:“拿来我瞧瞧。”


    乔子惟一头雾水,摸不清话题怎么就移到这上头来了,但见里头那人不似在开玩笑,便只好照做,褰起珠帘趋步入内,又从腰间取下香球,双手奉上。


    落座于圈椅之内的云大人一袭银竹纹的玉色衣,虽则看去素淡已极,但衬着那张惟有金玉堆之间才能作养出来的脸孔,仅仅只是一个抬手接过的动作,便贵气流溢,不容逼视。


    布菜的小厮经过云湄叮嘱,此时见他们要看家伙什,便很有眼色地适时剔了剔旁头落地灯的烛芯,不多时,摇曳的火光变得益发葳蕤起来,丛丛簇簇地映照在香球表面点缀的珊瑚珠上,一时间流光溢彩,满室生辉,好不夺目。


    说起来这样的光芒委实刺目,不光左右侍奉酒水的婢子、布菜的小厮,便连乔子惟也及时偏开了脸,可唯独云兆玉却反常地不避不让,而是定定凝视片刻,面上微有笑影,却莫名冷沉瘆人:“我家娘子曾几何时,也给我打过一只香囊,上头的鸳鸯便是用千丝羽织就的,旁边的迎春花也点缀了这般细密的珊瑚珠。”香球在指尖辗转,他不由感慨,“当真是一模一样啊。”


    乔子惟愣愣听着。


    这是上峰打算跟他交心吗?


    或许只是一句寻常的感慨罢了?


    乔子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有些迟钝的劲头,没能看出云兆玉神情之中隐寒的细微凉意,自顾自噎了噎,笨口拙舌地回了些祝愿夫妻美满、琴瑟在御的场面话。


    云兆玉神情难辨,极是冷淡地听着,一句也不曾应答。乔子惟每吐出一个词儿来,他那双被火光渡染的黢黑瞳眸,便随之一寸寸地愈发幽邃起来。


    “啪嗒——!”


    终于,在乔子惟连绵的祝愿之中,云兆玉勾绕香球吊绳的长指忽然一错,那只香球失去依仗,倏而直直地坠入了桌案上的酒杯之中,浓郁的葡萄色酒浆转瞬便将密密匝匝的经线纬丝全部浸透,不乏恶劣地将人家娘子精巧的绣活给尽数濡坏了。


    “琴、瑟、在、御?”


    云兆玉将这极富讽刺之意的四个字裹含于舌尖,翻来覆去地体味着。期间调转目光,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某处,透过觥筹交错的席面,窥见了帘幕之后一道坐立不安的窈窕人影。


    紧接着,室内响起一道生冷的口音,刀子似的撕破了乔子惟的美满祝愿:“实在不巧,我家那位矫情饰诈的娘子负心薄幸,早就跑得不见影了呢。”


    第87章 冠妻姓(七) “我就见不得恩爱的夫妻……


    蜡炬荧荧, 除却焰火为窗外渗入的细风侵扰的噗噗细响,室内呈现出一片恍若溺水的阒静。


    左右侍奉的人不知所以,敛色屏气地安静跪坐在原地, 收袖继续布菜, 尽量做到对此般微妙的场面充耳不闻。


    倒是难倒了侍酒的美婢, 她叠手立在旁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垂目窥了眼云兆玉跟前的那盏酒觥,觥下用以支撑的圈足轻晃着, 里头满盛的舶来葡萄酒一圈圈荡开涟漪,迷离漾动, 久久未歇。


    ——那只香球被浸了个透。


    因云大人不擅饮酒, 只愿小酌, 先前美婢便往酒中加了缓和酒性的宜母糟与甜乳,这对脾胃无伤,却于香球上那些细细密密的绣工不利,现下只见那些绣样融融在水,看那模样, 是全部毁了, 此刻再行捞救, 也是无济于事的枉然之举。


    再者,云大人不发话, 室内之人谁敢有所动作?


    侍酒美婢一时更换酒液也不是,杵着不动也不是,委实左右为难极了。


    她悄悄觑了一眼云兆玉,就见他神色掩在明寐不定的烛光之中,正垂眸看向那只酒觥, 等闲瞧不出喜怒,唇角倒是些微勾起一些弧度,仿佛愉悦。若是正常发展,不愿局面愈发僵持,此刻应当有一句圆场的抱歉之语,譬如“手滑”。但他始终一言不发,并没有半分要找补的意思,分明是刻意下人脸皮。


    气氛似渐次紧绷的弦,乔子惟的脸色由呆怔转为薄怒,又记起云湄连日来的切切叮嘱,好险才将脾性堪堪收住。可是他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谙不明白,这云大人有什么挑剔,冲他本人来就好,缘何要迁怒这只香球呢?


    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应对的沉吟之中,云兆玉启唇了。


    只听他那副犹带笑意的腔调,不疾不徐地响起:“正因为如此,我就见不得恩爱的夫妻,这才毁掉了你这只——”


    他说着,颀长的手指轻松一探,便重又将香球上的吊绳勾绕在指尖,动作带起一弧淋漓的酒浆,泼泼洒洒,滴答声不绝于耳。他抬起手,指尖一转,那只香球便流畅地躺在了他的手心,细密工巧的绣线黏湿而模糊,大有泡发之态,已然教人分辨不出原本形状。他打量少顷,流露出一个颇为快慰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这只,满载爱意的香球。”


    珠帘隔绝了一切,外头笙歌依旧,交杯吹嘘之声此起彼伏。室内却是鸦雀无声,伺候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美婢察言观色,找准机会重又换了上了新酒,其他人亦是各司其职,忙来忙去,尽量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的模样——尽管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快要掀翻海面,破空而出。


    乔子惟已将口腔侧壁的软肉咬得破碎,舌尖流淌着血的滋味。他倒希望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只是在辱他一个人,单独寻他的衅,才会刻意用他所在乎的东西,来毁坏敲打。


    可是云大人明言的是“见不得恩爱的夫妻”,他家妻子现而今就在一幕之隔的外头,倘或教他知晓,会不会一同牵累表妹?


    按照这位云大人缺了一杯孝敬的茶水,就打算抄他全家的肮脏手段,乔子惟实在无法保证,他会不会一个福至心灵间,连他家中的妇孺也不肯放过,将矛头对准云湄。


    冷静、冷静……此时此刻,是万万不能顶杠的。


    乔子惟按捺涌动的怒火,喉结深滚,将所有屈辱咽下,说道:“……是下官不识面色,有眼如盲,还往大人恕罪。”


    云兆玉单手拨弄着掌心的香球,葡萄色的酒液淅淅沥沥,顺着球身的旋转流淌出来,沿着他手心的脉络淙淙滑落,没入内衬袖口。这份冰凉的触感并没有引来他的皱眉,他反而愉悦极了,颔首说道:“寻常倒也不会这样,今日实在是你每夸出一句,我的心便疼上一分,痛楚堆积,亟待发泄。”


    他说着,终于将目光从香球之上调转,微微歪过头,一双笑眼看过来,似乎语含歉疚,但细听那腔调,着实假模假式的,“一时置气而已,我想乔公子是个有雅量的人,这点小事,应当不会介怀的吧?”话音将将落下须臾,他往某个角落投去一眼,复又意味深长地、一字一顿地加上了一句,“倘使你将来哪日,不幸吃上了我这样的苦,定然也会深感体谅的。”


    ***


    云湄对内室的暗潮诡谲浑然不知,她坐在天字号雅间近旁附属的茶水房里,凝视着仆婢们来去取水、上菜的身影,目光却是空的,心思久久不能安定。


    除了担心乔子惟筐瓢以外,也不知是她多心与否,总有一种被窥视,或者说是被什么东西给牢牢攫住的感受。她闭目静坐片刻,等待异样重现,果不其然,某一霎那间,她重又敏锐感知到了那种湿黏的似蟒蛇吐信的窥伺之感,在她骤然睁眼,四处踅摸之时,却又倏而消失无踪。


    出来运送酒水的美婢被她猝然的起身动作撞得身子一歪,小小惊呼一声,托盘倾覆,酒液泼洒,好险被云湄给抓住,才没闹得一个杯盏碎裂、惊扰贵人的下场。


    云湄看清她的脸孔,一时无奈蹙眉:“馥儿,你都出来多少次了,这些琐事用不着你来操办的,你只需要好生陪在贵人身侧侍酒便好。”


    原来适才内室里头,那位纠结该不该更换新鲜酒液的美婢名叫馥儿,她原是乔老爷上个月下扬州谈生意时顺道买回来的瘦马,归家之时正逢张夫人升任盐运使的母家大哥前来探望妹妹,乔老爷平时经商需得过他的手,颇有些忌惮其官威,为表夫妻和睦,遗憾将馥儿扔在乔府角落不闻不问。此后,在张夫人的手段之下,甚至都


    无人给馥儿送上一餐饭,险些将她饿死在柴房里。


    那日同为瘦马出身的悦儿途径柴房,闻其求救之声,物伤其类,心有不忍,遂回来禀报此事,云湄听了,舍些银钱,原是要悄悄将人送出府去,馥儿却哀声表示,她独自一人在外,是没有法子安身立命的,只求能够舍个屋檐,她定然尽力侍奉左右。


    如是米虫一般赖了两月,她自觉惭愧,听闻云湄要设办宴席,赶忙自告奋勇。


    云湄看出她的报效之心,也洞彻她另觅高枝的决心,心中倒是未有半分不屑,人总是要往高处爬的。云湄便也给出了机会,随馥儿自行发挥。


    结果当下看起来,似乎情状不太好。


    馥儿一见是云湄,顿时双目放光,射出祈求之色,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进去了。


    就见她微咬绛唇,紧走几步靠近了云湄,攥住她的衣袖,千般哀恳地说:“云大人不近女色,我侍奉得太难捱了,湄姐姐,你换个人吧,我、我好害怕……”


    “不近女色有什么难捱的?正好你不用被那些男人占小便宜,老老实实倒完你的酒,坐一旁静看就是了。”云湄听得不解其意,满脸迷茫,为顾大局,劝说道,“主要是起先就放了你进去奉酒,总不好半途换人,显得咱们想一出是一出,抑或是叫人家认为怠慢、对他有什么微词才不肯侍奉,这实在太不周到了。天色不早,这场席面都快完了,再委屈一下你?”


    “不是这么简单的,湄姐姐,那云大人……他……”对于里头的微妙情况,馥儿着实有口说不清,半晌才解释道,“他把乔公子身上那只香球摘下来,丢进酒里了,还说什么老婆没了,见不得人家夫妻恩爱,言语之间颇有些针对的意思,人也阴晴不定的。里头的气氛活像溺水似的难以呼吸,我实在不想再进去了,我、我怕掉脑袋。”


    这信息太杂碎,又太突兀,云湄一时消化不能,听得细眉微拧。腹诽着,不是谈公事么,怎么忽地扯到家事上头去了?表兄这是怎么办的事儿,又把人家给惹得不舒坦了?


    云湄一头雾水,实在理不清根结,见馥儿抖抖瑟瑟脸色苍白,心中担忧,开口问:“他是开腔骂人了、动手打人了,还是怎么,闹得你这么害怕?”


    云湄不好贸然闯入,但她得确认丈夫的安危,实在不行,还是得上阵转圜的。


    “倒是没有,他只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馥儿回想,虽则没有动辄摔砸东西打骂人,但她深以为云大人那样使人如觉溺毙的深冷气质,还不如明面上的打骂来得痛快呢,思及此,馥儿赶忙竭力形容着,“可是、可是……虽然里头四角镇了炭鼎,可是只要站在他旁头,浑身上下都觉得冷。”


    早前馥儿怀揣着一颗寻觅高枝儿的心,任珠帘之后那位高官如何大腹便便,她也是能忍得的。可将将入内,便被那云大人通身那股子贵比金玉的气度所俘,纵使一身清素玉,亦然难掩其贵不可言,馥儿做了这么多年牛马不如的瘦马,自诩早已看透各色男人的狎昵本性,一时竟也被勾出几分尘封已久的少女情思来。


    怎想没多久,便被云大人那副喜怒难测的脾性给击碎一地。


    虽然并没有冲着她来,但馥儿此人天生灵泛敏锐,对危险之物的判断极其精准,一时间连云大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瞥过她一眼的遗憾与不甘也尽数消散了,只余下本能的害怕,急忙想要远离。


    云湄听得神情古怪起来,觉得馥儿有些夸张了,自己为奴为婢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样静水流深的主子,再深沉的人,她都能够揣摩其情绪、顺毛哄着。但转念一想,虽然她还从未与这位云大人面见过,但初时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合着抄家的噩耗一块儿兜头砸下,第二次便是穿透重重风雪,直取她丈夫心房的那一支箭,以一句“小插曲”来轻描淡写地作了收尾。


    试想,这般谈笑之间动辄要取人全家性命的人,或恐就是这种可怖的德性呢?


    云湄尾椎处窜起一阵战栗,细浪一般卷过四肢百骸。她心中厌恶极了,同时也感到一种生杀予夺尽在敌手的无奈与惊惶。


    她一时深切理解了馥儿的抵触情绪,想到此刻正深陷微妙境地的乔子惟,自然很有些坐不住。便即穿过茶水房,走至乐工们弹曲儿演奏的小台子后头,轻轻揭开帷幕一角,入目满室传杯弄盏,宾客言欢,云湄的视线越过这些喧闹,投向最深处的珠帘,那一隅却始终安静极了,安静得令人感到害怕,云湄都快据此设想出表兄身首异处的场景。


    正在她担忧已极之时,只见珠帘一晃,人影跌撞着走了出来,正是乔子惟。云湄见他全须全尾,顿时松了老大一口气,也顾不得抛头露面,赶忙上前搀扶,又见他面色苍白,不好示人,于是将他搀去了靠窗的角落,临时安置。


    这里距离堂中的席面之间,有一座屏风相隔,是供参宴之人休憩醒酒的迎风之地,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就只有一个酩酊大醉的官员,在自家随行美婢的侍奉之下喝尽了醒酒汤,随即一头埋入香怀不省人事,由那美婢半拖半拽着渐行渐远了。


    人都走尽,恰好留夫妻说些私话。云湄观察丈夫的面色,他却垂着头,使她看不清晰。于是她抬起手,将他一绺遮挡面目的碎发拢去耳后,期间指尖触摸到了一片湿润,她回过神来,指尖四探,摸出他鬓边、后项涔涔不止的冷汗,立时大为震悚,出言关怀道:“你这是怎么了?出了这么一身冷汗!”


    他还是不说话,急得云湄强掰起他的脸,追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吱声呀,纵是天大的事,你和我不还好好地活在这里么?只要命还在,一切就还能转圜,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乔子惟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破碎,整个人仿佛打深水里捞出来的,良久才缓过劲儿来,从肺腑里深深叹出一口浊气,说道:“起先还好,我谨记表妹的教诲,伏小做低地奉承那云大人,他看起来倒也一副受用的样子,只是半途不知怎的,突然与我说起家中的妻室来,取了你给我打的那只香球去,问我上头的绣样是不是……”他想不起那材料来,也忘了云兆玉咬牙切齿说出的珊瑚珠三个字,堪称记不到半丝重点,见想不起那千什么的布料,料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根结,便干脆略过,只说,“总之就是问我是不是媳妇给做的,我说是,他说他家娘子也做过这种贴身之物给他,我还没想好怎么搭腔呢,只先夸了几句场面话,结果香球转瞬就被他扔进酒里了。”


    乔子惟说着说着,致歉道:“表妹,那只香球已经浸得散了线,就不拿出来让你看得糟心了。”


    他回想的功夫实在不算好,云湄只得根据馥儿适才的禀报,大致将彼时的场面拼凑缝合了起来,猜测道:“不碍的,再给你做一个就是——所以他是因为没了媳妇,这才看不得人家小夫妻之间浓情蜜意?”


    云湄不可置信,暗骂一句当真是阴晴不定、病得不轻,但瞧见跟前这个从来不让她省心的夫君,又推测彼时一定是乔子惟的某些举动或是言语进一步刺激了失去妻子的云大人,这才闹得这般愈发针锋相对。


    “他家夫人是死了还是怎么?我看看如何弥补。倘或是意外而亡,云大人痛彻心扉,连年挂怀,你又撞到了人家枪口去,那你还真是活该,这事儿着实不好收场了。”云湄叹气,她不期盼乔子惟能面面俱到,但也没承想他能惹出来这么大一个乱子,一时疲累极了,可又不能不绞尽脑汁思考办法,沉吟着说道,“馥儿说他不近女色,对里头伺候的媛婢们没有好脸,送到嘴边的酒都是不喝的,要自己持杯啜饮,或许是因了对亡妻鹣鲽情深,洁身自好。总之,你又把他得罪得更深了。”


    嘴上是这么说,云湄倒也没全赖乔子惟,那个云大人着实难搞极了,谁能想到一个香球都能惹来他极大的不快?他说话藏一半露一半,人家都夸出口了,他又回马枪一句“我老婆已经没了”,让人家怎么应对呢?


    虽然乔子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但看情况,这兴许只是一时的,难保那姓云的狡诈鬼,后续没有更腌臜的招数,出其不意来撼动他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


    云湄觉得累极了,心揪成一团,纵使她是刀尖里走出来的,也头一次觉得活着竟是这般艰难。


    她只是想带着女儿寻个屋檐好好过日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半途摊上一个阴晴不定的高官呢?


    云湄回想着这阵子的一切,从乔子惟与那云大人的初次照面,到现下的来龙去脉,思索半晌,忽然有点咂摸过味儿来了。


    最初的从


    人海中点中她的丈夫出去端茶倒水——这事儿想来也太蹊跷了,针对性委实太过强烈了。彼时,真的只是渴了,从而随手点了一个人给自己斟茶的么?


    如果他就是刻意的呢?


    那到底出于什么呢,为什么不点别人的名,非得点乔子惟?


    云湄奇思妙想,间或瞄了一眼乔子惟煞白却愈发惊心动魄、使人如见天人的容色,经纬万端的思绪里,隐隐生出了一个荒唐的猜测。


    总不会是嫉妒吧?


    她知道男人的嫉妒心也是很强的。


    云湄妙想连篇,总不会是云大人的老婆压根不是死了,而是跟长得像表兄的男人跑了,他这才屡屡报复?


    “表妹,跟着我,你实在是受苦了。”乔子惟倏而含着深重的愧怍开了口,截断了云湄无限接近真相的畅想,“这些天我心里很不舒服,也反思过了,如果不是我曾经一意孤行,也不会在官场上得罪人,惹来这种祸事。我决定听你的话,可是不知道怎么,局面根本不为我所控,当真不是我能够扭转的,纵使我遵从你的叮嘱好生恭维,云大人也总能从犄角旮旯里寻出错来发难。我、我……”


    他说着,被深深的无力攫住了心神,眼圈一红,又有饮泣的迹象,云湄正在暗恨那姓云的劳什子横插一脚,闹得他们小家不宁,见状自然心疼极了,可为顾局面,只能无奈打断:“你别在外头哭,做官的,不要威严了?今日还是你做东呢。”


    可是乔子惟的委屈仿似洪水,掉眼泪是他一贯发泄情绪的方式,一时半会儿是憋不住的。云湄叹了口气,念及他每次落起泪来又不会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只是默默地幽咽而已,于是张开袖子,包容地小声说:“那你来我怀里遮着点儿罢,我假装给你整理仪容,咱们是夫妻,被人瞥见了也不会怀疑什么的。”


    说着,她把自己的凳子挪近了,使人安心的馨香即刻扑面而来,乔子惟顺势倚去她衣襟处,云湄便赶忙从袖笼里抽出巾帕,作势给他擦拭冷汗,又假模假样从他浓密的头发里择了择新冒出来的银丝,将掩护打得很好。云湄正自满着,忽而又觉心酸不尽,心想真是天可怜见的一对小夫妇,人没有足够的权,就没有硬气的腰杆,得讨各人的鼻息过活,这不,随便来一个京官,就快要把他们压死了。


    她忽然有些释怀了,扔下执念问道:“你大舅做掮客那回事,什么时候能拿住他这个人?如若棘手,你退出来吧,我不强求你做什么,至时候我自己安排,想想怎么换个法子拉他下马就是了。”


    对于她拐着弯儿地称呼自己亲生父亲为“你大舅”这回事,乔子惟并不感到多么奇怪,只窝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回道:“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会不会对我感到很失望?”


    云湄又叹气了。跟乔子惟成亲后,她都数不清自己叹气的次数,只说:“万贵妃跟宪王倒台后,他还能自行抱上另外的大腿,继续为祸一方,想来并不是个简单好拿捏的蠢人,你办不到也是寻常。”


    乔子惟眼睫眨动,鼻端萦绕着妻子身上的熏香,神思随着她的提议,开始遐想跟表妹退居田园的自在生活,却很快止住了,悲声说:“我来洞庭,是朝廷委任,虽然没有云大人身上的担子重,可岳州本地贪墨之风不了结,我是不能抽身离开的,官不是想不做就不做的。”


    他微微抬起脑袋,歉疚地看向云湄。云湄没有怪他的意思,拢住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拈着帕子抬起来,微微倾下脸,落下目光,给他细致地擦拭着鬓旁的冷汗。


    这般人影交叠的姿势,实在显得有些亲密了,甚至从某些角度看去,胜似一个错位的缱绻之吻……


    珠帘之后很快传来类似杯碗落地的摔砸之声,惊碎了满堂的有说有笑,也将屏风旁的云湄吓得收回了脸,循声回首,蹙眉观场,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她虽然不解,毕竟是此场宴席的主家,一听到动静便快速应声站了起来,预备出面周全。


    她沿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很快走到了由莹润宝珠织就的帘幕近旁,不等她探望,里头便传出一道听似宽和,实际莫名绷紧,仿佛咬牙切齿的声音:“……不碍的,是我自己失手,不是她们的过错。”


    原来,先前云湄没有强求,馥儿便顺势撂了挑子,美馐楼的巡场掌柜见状,为了贵客的舒坦着想,派了自家的侍酒美妾伺候左右。眼下那两个美妾伏跪在地,云湄可以透过垂委的珠帘下方看见她们瑟瑟发抖的背影,她们的假母早已赶到此事发之地,在一旁出言教训着,要给贵人赔罪。


    不知缘何,里头那位云大人对这些为奴为婢者展现出了不符合他本人脾性的包涵,面对假母一连串的赔礼之言,只说:“带下去吧,我不需要人伺候。”又听得碎金落地之声,云湄余光一晃,被那一线金光吸引,就见两个美妾跟前落下赏钱,意味着不计前嫌,假母看了,也不好再罚。


    云湄觉得怪异极了。


    说是亲近美色、怜香惜玉吧,他又明言说要假母把美妾给带走,说他慈悲为怀,愿意为见到的任何一个卑贱之人周全首尾吧,但他对乔子惟的恶意又是沉甸甸的,动不动就要将人全家都抄斩了,射来的那一箭,稍稍偏过一点,便能扎穿她夫君的胸膛。


    ……当真是好难猜透的一个怪人。性子割裂极了。


    就在云湄视线凝定在那些碎金之上,兀自思索猜测这位云大人的脾性之时,里头陡然失去了声息,便连那位巧舌如簧的谄媚假母,都没有再发出半点动静。


    片刻,云湄发现四周静得过分,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了这份不对劲,一个抬眼,就见不远处掀起了半幅珠帘,一个面若美玉的年轻公子缄默地立在那里,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


    这……是那位云大人?


    看抬腿的去势,他分明是打算要走的。


    但是他却生生停住了,算算里头沉默的时间,甚至还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云湄意识到这一点,又思及对方近期的针对与发难,与一刻钟之前才浸烂了乔子惟与她之间表示夫妻恩爱的香球,立时不寒而栗起来,生怕他由此迁怒到她。


    云湄收敛目光,袖中的手指叠在一起,捏到泛白,足下隐蔽地退了两步。


    可是落在头顶的那道鲜明已极的视线,并没有随着她的避让而调走。


    云湄眼睫发颤,心似擂鼓。


    ……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他……想做什么?


    第88章 冠妻姓(八) “去把乔夫人给我绑来,……


    弦月高攀中天, 此夜,更深了。


    酒酣耳热的宾客们已显出疲态,嗡嗡的笑语渐次停歇下来, 他们三三两两地起身, 拉拉杂杂地结伴, 朝主家告别。乔子惟便如此被绊住了。


    珠帘之侧,气氛微妙。堂中的那些只言片语似乎穿不透这片无形的帷幕, 二人面对而立,有什么在涌动着, 却又仿佛始终沉滞凝结,教人喘不过气来。


    云湄垂头未有言语, 脊背上沁出一层冷汗, 借着堂中宾客拜别的乱象, 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


    可是不论她退至何处,那道鲜明的目光都始终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被攫住的感知分毫不减,反而愈加紧紧跟


    踪。


    ——云兆玉确实在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她已然退到一处支摘窗下, 此时此刻, 适逢窗外风涌, 拂动满室烛光,也送来一缕如兰似麝的幽香, 是使人魂牵梦萦的独特气息。


    她低垂着颈,褪去伪饰的面上温婉不再,眼角眉梢始终带着一股事不关己的冷漠情态,足下后退的步伐,颇有种划清界限的急迫。可衣襟上沾湿的泪痕彰显出, 她待人还是有温情的。


    只不过,只属于旁的男人罢了。


    云湄见好半晌没有声息,心中惴惴,百思不得其解,恰逢堂中喧乱起来,原是最后一波宾客欲要离席,临了吹嘘交谈一番,声浪终于淹过来,打破这一隅诡异的阒静。云湄想趁势就这么浑水摸鱼地走开,结果没退两步,便忽而被叫住了。


    “乔夫人?”立在不远处的云兆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试探辨认的嗓音幽幽传过来,又莫名夹带有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的意味,以至于他又唤了一遍,“乔夫人,久仰。”


    云湄深深吸入一口微凉的风,尽量冷静下来,微笑以对:“不敢当。”她并没有抬眼去面对那位捉摸不透的云大人,匆忙一瞥后,便一直低垂着脸,此时只将视线调转,见远处屏风后的乔子惟一面应付宾客,一面左顾右盼,像是在找她似的,便即顺势道,“大人,恐失陪——”


    “在请帖之上,乔夫人不是将本官奉为恩公么?”不等她将话说完,他轻笑一声,细语曼声地道,“这般避之不及的态度,是对恩人该有的?怎么,是我哪里得罪乔夫人了?”


    靴履敲地的规律动静随之响起,伴随着语声,云湄余光被高挺的身形入侵,待得反应过来,他已走至她身畔,覆过来的阴影不由分说地将云湄兜头笼罩。


    两人的影子瞬间交缠起来。


    云湄垂着眼睛,凝视着地上那双难舍难分的人影,暗暗扣拢了眉头,原本纤秀的黛眉攒凝在一处,透出由衷的抵触。


    这显然越界了。


    他靠近的分寸,并不是一个正常男子对他人之妇该有的距离。


    ——这样有意的进犯,果然是迁怒吧?


    云湄觉得窝火极了,心中对于这位云大人的敌视更甚,又新加上一层“果真如此”的轻蔑之意——先前满以为他为了前妻守身如玉,还算得有那么一丝优点,现下为了羞辱仇恨的下官之妻,却也能将这种手段信手拈来地使出,当真恶人改不了恶根,着实令人嫌厌。


    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夫君面对此人都硬气不起来,她也只能跟着矮上一头,哪怕再觉排斥,亦不能掉头就走。云湄道:“大人误会了。在下一介女流,没怎么见过世面,云大人龟龙鳞凤,贵不可言,忽然对我说久仰,我受之有愧,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才有所退缩。”


    说着,不动声色又退了两步,怎奈后腰已然压上了窗沿,避无可避。她只能期盼这位云大人的寻衅到此为止,但不幸的是,他当真是铁了心要折腾她,足下的步子穷追不舍,二人的影子很快又交叠起来,更为密不可分。


    “一介女流?我看乔夫人不是那寻常女子,万金的账目,短期之内说填补就填补,事后还为丈夫擘画周全,比之宦海里沉浮的官人们还要面面俱到,这才道上一句久仰,你若说上一句受不起,着实是妄自菲薄了。”


    随着他的靠近,云湄满腔暗火烧得愈旺,一时间都忘了去分辨自他身上侵略过来的充斥鼻腔的气息,没能去感知其中似曾相识的熟悉。


    她只是生气极了。


    这人说着久仰的话,话里话外满含敬重抬举,实际上呢?把她罩得无处可逃,再退一步,惟有跳窗了。


    可是云湄做得出自损生命从而保住忠贞的事吗?


    她做不出。活着于她来说,是天大的一桩首要,所以,她只能硬抗。


    对方似乎拿捏住了她的这个特性,这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靠近、再靠近。


    侵略益发鲜明,云湄眼睫发颤,警告道:“光天化日,云大人就不在乎这般行事,会有损自己的官声吗?”


    “有损官声?”他笑了,语噙蔑视,目光巡睃一眼周围,罗汉松的盆景遮天盖地,隔绝一切,“也要传得出去啊。”


    他话音将歇少顷,云湄还未做出应答,脸上便是倏而一凉。他曲起的指节压在她下颏处,强硬抬起,迫使她面对他。


    正式对上这双眼睛,云湄纷乱的脑海中陡然冒出一根线头,只要她顺着拽出,真相仿佛呼之欲出。云湄几乎要怀疑,究竟是自己多心了,还是事实如此。


    可不容她理清这些乱糟糟的千般经纬,对方的视线如有实质一般流连在她每一寸,唇一启,仍旧是那副含笑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语调:“就算我非要与乔夫人在此花前月下,你那位不济事的懦弱丈夫,怕也无计可施吧?”


    云湄尽量平缓呼吸,压住战栗,换了个话头提醒道:“……云大人不是挂心令正?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吗?”


    “是她先负我,我缘何要对得起她?”他闻言,神色中短暂泄露出一丝恨意,很快收敛,重又操着淡淡的口吻慢条斯理地道,“我要看她下地狱,才会舒坦啊。”


    说着,他的指尖又破越界限,压住了她的下唇。云湄听得愣住了,没成想其中竟有这般揪扯,馥儿和乔子惟都未曾对她提起过这个重要的讯息,真是害人不浅,令她的答话无意间触及了他的雷池。


    不容她深想,唇上摩挲的触感越发无法忽视,这样的境地,云湄纵使如何绝望,也绝对不可能任其发展,又道:“云大人家门不幸,引人恻怛,今日那只香球,不该撞去您的眼皮子底下,都是妾考虑不周,还望大人宽宥。”她边说边避,唇上的口脂却被他搽得脱出了唇线,看样子非得弄得她形容狼狈,不能示人。她终究是恼了,咬牙泄出一句,“大人究竟想要什么赔偿?且直言罢。再僵持下去,缺席太久,对你我都不好。”


    云兆玉作乱的指尖顿了顿。寻常人此时定然会冒出一句“宁死不愿受辱”,她倒是另辟蹊径,走的是速战速决的路数。


    是了,千万般难捱,俱都活过来了,她从不轻言死字。


    再一次深刻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令他想到了更多拿捏她的法子。


    就见他手腕微转,一柄锋锐的匕首即刻脱鞘,无声滑出袖口,其寒光逼人,顷刻间照得云湄心胆俱裂。她的脸色陡然苍白起来,双唇翕动待要恳求出声,不料那冰凉的刀锋已经吻住了她的脖颈。


    她果然变得更听话了,那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脸孔柔和起来,语气都染上一丝小意讨好:“云大人莫急,有话好商量,动刀动枪的,实在不体面。”她强自打起一个笑,抬起手轻轻试探着握住刀柄,指节压住他的,轻轻带开,“我不要紧,只是云大人终究金贵,仔细伤了您自己的手。”


    这是她连日以来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始终淡漠的语调也终于好转了些,哪怕是由他强逼出来的。一呼一吸终于不再牵扯肺腑深处的疼痛,握刀的手恍惚间被她带离,他反应过来后,顺势将刀尖沿着她的衣襟游走起来,想听她再说两句好话。


    她的手一面撇开刀锋,一面覆在他的指节上,乍看上去,还真像是小心卫护的模样。


    这样虚假的细节,都能令他细微晃神。


    锋利的凶器被对方牢牢把持在掌心,云湄浑身的神经俱都系在了那一弧雪亮刺目的刀锋上头,害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丧命于此。她开始思索出其不意夺刀的可能,但扣住她的那条手臂的劲力,俨然充分地昭示着他的体魄,这样近身的格斗,非是她一个弱女子能讨到巧的。


    “你在想什么呢,乔夫人?”刀尖一晃,漾起灼目的清光,顷刻来到了她的下颌,他就如此将她的脸挑了起来,左右打量,“是不是在思索,该怎么出其不意地同我搏命?”


    丝丝冷气于下颏处溢散,云湄几近嗅到了死亡的寒冽之气。


    她是真的怕极了,可这种恐惧又催生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云湄袖中的手微动起来,纵使被他一语点破,也并不放弃努力找寻反击的契机。


    他对她的沉默感到不满,旁人时时刻刻便能获得的温软小意,在他这里难如登天,这个女人俯首帖耳不过三两句,就开始思考如何能夺取他的性命,彻底翻盘。胸腔深处的疼痛重又撕扯起来,他几近自虐地说道:“可是乔夫人,你那么顾恋你的夫君,如若当真弑官,该怎么收场呢?我观你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谁也不想带累谁,所以,你一定不愿意惹出一个难办的下场吧?”


    这种逼命的时刻,云湄反而极致地冷静了下来。她思忖着对策,沉默片时,并不作答,反而倏地主动倾身贴近了他,二人陡然呼吸相闻,他显然因此顿住了,面上的从容不迫被击碎,眼帘垂落下来,本能地盯住她近在咫尺的唇瓣,睫羽同时也不住地颤抖着,在灯影之中扬出密实的弧度。


    属于她的馥郁体香尽数涌动过来,充盈鼻息,分不清究竟是谁在侵略谁。这如兰似麝的香气,几乎是闻见的那一霎那,便立时牵扯出了无数依偎相贴、密切无间的旧忆。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后,云兆玉一时怔住了。


    不应该对此感到抵触、厌恶么?


    自己为何会是如此反应?


    喉结微滚,掌心一松  ,紧握的刀柄,轻而易举地被人抽走。


    云湄攥住匕首,观他神情微带错愕不解,心中隐隐发笑。


    只需她一个似是而非的投怀送抱,这位云大人就露出了这般引颈就戮的情状。该说他什么好呢,看似执掌一切,终究还是有弱点可钻的,不消指顾之间,便溃不成军了。


    云湄甚至不可置信,自己就这般轻易地得了手。她垂下眼帘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手中的触感沉甸甸的,确实握有一柄匕首,而不是自己于莫大的惊惧之下臆想出来的幻象。


    她浅松一口气,既然有刀在手,方才不顶用的气量也被撑得十成大,使她拥有了与他谈判的机会。倘或非要闹得你死我亡,她也要拖他下去陪葬。


    “云大人,你还好吗?”云湄嘴上很是关切地问,明晃晃的刀尖却对准了云兆玉,毫无阻碍地贴去了他的心口。


    奇怪刀锋在他跟前游移,他却仍然不为所动,神情莫测,半晌,恨恨剜了她一眼,随即突然退开一步,又紧退两步,那样子简直如避蛇蝎,不等云湄反应过来,便仓促拂袖,大步走出了她的视野。


    云湄懵了。


    ——他这是怎么了?


    若说是被她手中的凶器给吓退的,云湄自然不信,依此人的气焰,不你来我往地刺上几句,弄得两下里鲜血淋漓,那才是反常至极。


    思及此,云湄连劫后余生的欣悦都未能及时感受得到,只一时被闹得古怪极了。


    良久,身后的窗缝渗入冷冽的晚风,云湄脊背上的涔涔冷汗随之贴紧肌肤,这才回过神来,冷不防打了个寒噤,神思也回了笼。


    她将那柄匕首收入袖笼,回到乔子惟身畔。


    乔子惟好奇问:“我适才被同僚绊住了,将脱出身,遍寻你不见。表妹,你刚刚去哪了?”


    云湄很是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又有些庆幸他的睁眼瞎,倘若教他知晓方才发生的一切,非得跟人家拼命不可。


    鸡蛋碰不过石头,他没有那样的能力,而云湄也没有劝他转过弯来的把握,于是自行咽下,并不打算据实以告,只扯谎说:“刚才听到吵嚷声,我去珠帘旁看了看,原是酒婢侍奉不力,受了假母的责罚。没什么事,回去吧。”


    ***


    夤夜,云兆玉回到住处,褪下仿真假面,复归许问涯的脸孔。他近来很是阴晴不定,宅邸里的仆从婢子们见他归家,俱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敢近前触霉头的。


    侍奉的仆人总是抖抖瑟瑟,所以一切伺候事宜,皆由许问涯带来岳州护卫左右的许氏暗卫统领,冬锋来代劳。他是许问涯麾下除全昶外另一个最为得力的干将,但能力都在杀人放火的武艺上,不比全昶面面俱到,这不,当下连研个墨都能错漏百出。


    许问涯盯着溅射在画纸上的墨点,当即蹙眉,“走开。”


    冬锋如蒙大赦,老老实实滚开了。


    他守去一旁站定,余光瞄回去一眼,只见案上纸笔窸窣,仍旧不停。许问涯今夜甫一回来,衣衫也不换,更没吩咐湢室备水沐浴,而是直奔书房,提笔作画。


    画完撕烂,撕烂复又重画,已如此反复地进行了一个时辰。


    画的是一位眉目冷漠的女子,手里持着匕首,抵在画外人的心口,一双水眸笑盈盈的,其中似乎透着关怀的浮光,但从动作来看,尽是满溢的敌视。


    许问涯又描完一张,退开一步,仔细端量片刻,觉得还是美化了。


    刺耳的撕裂声再一次响起,分不清是今夜第多少次。


    冬锋很是纳闷主子的反复,这是画的什么?可是他不敢多看,没得招来迁怒。


    许问涯从前还不至于苛责底下人,现在可不一定了,连最得脸的全昶都被他折腾得不轻,一病不起,干脆没来岳州。


    但是怕归怕,冬锋实在好奇极了,时不时弓下腰捡拾碎纸,笨手笨脚收拾残局。他闹不明白许问涯究竟在不满意些什么,抓心挠肝,便将那些碎纸悄悄放在手里拼凑,脸上忽而露出了然的神色——果然,又是那个女人。


    这不是画得挺好的吗?传神极了。


    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事,许问涯那厢又将一副新画揉成一团,继而碎尸一般块块掰烂。


    画师越往笔下倾注情感,纸上所呈现出来的内容才会越栩栩灵动。情与怨混淆,笔触纠结,看得人烦,所以要撕烂。


    许问涯在理清波荡混乱的情绪,这才会一副接着一副地作画,借由观察自己落笔后呈现出来的画作来思考。


    画上给出的信息非常直观,倘若是纯粹的恨意,不会连她靠近他时,脸畔碎发飞扬的弧度都能记得清楚明白。


    在设想之中,他的笔墨该付诸于抵在心口的刀尖,刻画在她眼眸中泄露出来的抵触与蔑视上。可是一经下笔,他的手,便会控制不住地去描摹她的每一个细节。


    纸画是无法传递香气的,可今夜的每一幅画完成后,整体看去,似乎都令人能够感受到那一缕扑面而来的馥郁之香,那是独属于她身上的气味。


    缠绕的情丝附加,才会呈现出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自然很令许问涯感到失望。


    他觉得自己便宜极了。


    简直到了贱的地步。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掷了笔,甩袖走开了。


    被用至毛糙的笔尖陡然沉入笔洗,水墨飞溅。


    冬锋跟在后头拾掇。捡完地上的碎纸,又紧跟着来擦画案,轻手轻脚归整文房。想他一个武将,八辈子没干过这么精细的活儿。


    那些碎纸扔进篓子里前,冬锋犹豫了。


    站在原地踟蹰了很久。


    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一时间很是难办。


    不久之前全昶被主子折腾得倦累交加,一个大老爷们总找他吐露心事,冬锋很是不解,从前事务最忙的时候,也没见过全昶喊累的。全昶就是老黄牛一样能干,又八面玲珑,才会被主子启用,风里雨里都熬过来了,现在太平初定,怎么反而忽然叫起苦来?


    来岳州前,甚至还直接一病不起。


    彼时的冬锋觉得他好矫情,好不争气,枉为八尺男儿。


    可是现在,冬锋突然就理解他了。


    许问涯去了西梢间,于公案前坐着,闭眼片刻,恢复了平心静气的样子,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拿账目来。”他吩咐。


    冬锋放下那堆不知该不该处理的碎纸,过来给他呈上一叠账本,点好一盏香气清幽、能宁神的莲花灯。


    许问涯静坐,浏览账目。


    冬锋瞟了他好几眼,见许问涯当真是要办公务的样子,终于把心放下了。


    主子奉天命而巡察岳州,自是鞠躬尽瘁,镇日里为了理清盘根错节的贪墨关系网而案牍劳形,因他手段雷霆,办事效率极高,滞涩的进展由他的到来而强力推动。虽然性情比之从前要阴晴不定了点儿,但是一经扑入庶务里,他人就会变得正常许多,又是从前那个许七郎,挂心公事,心无旁骛。


    但很快,冬锋就发现事情不对。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当真如此,许问涯好半晌都没翻过一页。冬锋以为是自己走神所致,专门移到近旁盯了许问涯手里的账册良晌。


    确实好久没动。


    这一页账怎么了?有天


    大的问题?


    不是的,这是说废话的扉页,大致内容写的是某年某月某官署,由谁作的记录,还有一些打着官腔的责任声明之类。


    上面根本连出入明细都没有。


    烛火快要熄灭了。


    冬锋过去剔了剔灯芯。灯花爆开,火星子飞溅,险些点燃公案上的那叠子账本。


    他慌手忙脚扑灭,过程动静闹得挺大,许问涯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眼睛都没错一下。


    少顷,他只是说:“你出去。”


    冬锋知晓,这是主子最大的教养了。


    看来自己还是比全昶要受宠的,不会被滚来滚去地呼喝。


    但他不敢从命。


    观许问涯这副山雨欲来的样子,很不妙。


    总不能留主子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没得出什么事。


    这是全昶传授的经验,上回有一次没看住,许问涯一连消失了整整三日,全昶遍寻不着,都快要去祠堂跪下给许家的列祖列宗磕头赎罪了,这是要为情给许氏嫡支断后啊。


    好在人回来了,没寻死。


    但他打那一次回来以后,脾气更加阴晴不定了。


    全昶悄悄查了他的过所,又根据玉骢骅騄的马蹄上沾惹的泥尘的颜色、草叶的品种,推测许问涯应当是往洞庭去过一趟。


    看见了什么可想而知,无非是阖家和乐。


    后来全昶就被他的反复无常给折腾得一病不起。


    今天要他去打探云湄所生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大名和小名,乔家的族谱上又是什么名。


    明天要他去制作一箱子带有兔子样式的金饼,要赤金的。又不满意纹样,来来回回返工五六次。


    后天要他常驻洞庭一段时间,汇报一家子的生活近况。


    来来回回,老黄牛也受不住。


    就病倒了,换了冬锋来。


    冬锋试想想,都觉得自己快要病倒了。


    好在许问涯还没有开始折腾他。


    冬锋正兀自庆幸,就倏而看见沉木案后静坐的许问涯突然掷掉了手中的账册,一双幽邃的眼眸看过来,启唇开腔。


    说的是:“你去把她绑过来,现在。”


    第89章 冠妻姓(九) “乔夫人,倘若我非要你……


    冬锋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 双唇翕动结结巴巴:“……您……您说什么?”


    他看看快要大亮、不利于行事的天色,又转回头,看看许问涯不容置喙的眼神。


    深入官员住宅, 绑出良家女子。


    绑的还是直系下属的妻子。


    曾经的许问涯再是雷厉风行, 官场上的手段再是算不得磊落, 也从来不会出这种为难人的任务强塞给底下人去承办。


    许问涯是谁?是出自极富盛名的百年老牌世家今阳许氏的,这一代最负众望的麒麟子。


    无论背地里怎么施为, 以什么样的手段瓦解政敌,他的面上, 都始终是光鲜的,等闲不会去犯这种肮脏的事, 来损害自己的声誉。


    总而言之, 许氏七郎怎么能做这种下流的事情?!


    冬锋拼着一身剐也要维护他的名望, 实际上先前在宴会上,瞥见罗汉松盆景后的那一幕,冬锋就已经想冲上去以头抢地,求他醒醒了。


    冬锋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头一次违抗许问涯的命令, 委婉说道:“天快亮了, 纵是飞檐走壁抄暗道, 此事也实在不好办妥。主子,您多少也要为自己的名——”


    许问涯很好说话, 从善如流地颔首:“那就等今天入夜了再绑。”


    “……是。”冬锋脸色灰败,却也听出他平淡语气下的警告,不敢再说。


    今夜的荒唐暂且消停。


    许问涯没让冬锋太过难办,亲手点燃火折子将那些碎纸给烧了个干净,尔后如常去湢室沐浴, 旋即再缄默地入帐躺下,整个人看起来平静极了。


    冬锋守了他半夜,见他再没有什么异常的迹象,这才退出内寝,攀上屋檐抱剑守夜。


    瓦片底下始终宁静,连翻身的响动都没有。


    应该是睡着了?冬锋放下心来。


    屋内。


    实际上许问涯根本没有那么心平气和。


    他试着入睡,将一阖上眼帘,鼻端便忽而馨香缭绕,勾缠似丝线,缕缕入侵鼻息。他猛然睁开眼睛,四下里仍旧是冷衾寒席,除却一个孤枕难眠的他自己,其他什么也没有。


    几个时辰前,美馐楼的呼吸相闻又闪回脑海,翻来覆去。


    很可耻的情况出现了。


    许问涯费解。


    这单纯是出于血气方刚的好色吗?


    不,不是的。这些年多少莺莺燕燕投怀送抱,百媚千娇应有尽有,别说反应,他连眼神都不会多给一个。不是出于蔑视,更多的,是他真的不感兴趣。


    可是,唯独她。


    只要她稍微一靠近,他浑身的血液顷刻间便过分地调动了起来,甚至濒临不能思考的地步。


    匕首就是这么被轻而易举地抽走的。


    因为那一瞬间,除却她身上的香气,其他的声、光、色,他统统都注意不到了。


    各类相依相偎的旧忆流水一般淌过,每一幕都是清晰一如昨日的,毫不褪色的片段。


    但是,一个人怎么能够满脑子想着恨之欲其死、欲其下地狱的仇人自*呢?


    许问涯挺尸一般迫使自己干躺着,将被褥兜头一盖,毫不动弹。


    一夜无眠。


    翌日起身,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昨夜的情况尤甚,竟是通宵未眠。


    身体且重且轻,窟窿一般的空虚与沉铅一般的坠重感交织着。


    觉可以不睡,饭是要吃的。


    便如此食不知味地用起了早膳。


    少顷,又觉得生笑。


    从前的许问涯极其注重睡眠,说不出半句“觉可以不睡”这种话。


    吃着,他瞥了一眼冬锋。


    冬锋习以为常地例行上来禀报说:“昨夜绥小姐等乔…乔夫人晚归,熬过了平时歇下的时辰,睡不着觉了,乔夫人陪伴在侧哄她,母女两个睡在小姐的寝房,夫妻没有同塌而眠。”


    乔夫人这个称呼,是许问涯要求底下人禀事的人叫的。


    许问涯听罢,冰封的面孔终于隐约流露出一丝笑影。


    他说:“好姑娘。”


    昨夜自己孤枕难眠,倘若同一时间他们打得火热,他难保自己会不会真的去杀了那个姓乔的。


    筷子一顿,又想,不应该一起杀吗?


    为什么总是只针对其中的丈夫?


    想到自己在宴席上轻而易举便被她缴械的情状,他自觉可耻极了,于是强迫自己开始设想那个负心薄幸的女人该有的死法。


    可是半晌过去了,待得早膳冷透,脑海之中仍旧空洞一片。


    许问涯发现自己根本就设想不出来。


    为什么?


    他又陷入了疑惑。


    对于乔子惟,他是中箭而亡、快刀手刃、慢刀寸磔、五马分尸、烈油火烹,花样百出地设想过。可是一到云湄身上,这些点子全部都落空了,一个也想不起来。


    许问涯很是倒胃口地停了箸,坐在原地紧蹙眉头,想了半天,终于把自己给劝通了。


    她是要活着向他赎罪的。难怪自己设想不出来她的死法,原来是怕便宜了她。


    自圆其说后,许问涯的胃口回升了一点,勉强用完了早膳。


    不多时,门房传来拜会的消


    息,“府台家的四公子来见您了。”


    许问涯道:“把人请进来。”


    府台四公子便是上回陪许问涯射箭的那一个。此人八面见光交友广泛。


    他是许问涯在岳州本地的人际便囊,许问涯要点兵点将,或是一网打尽,四公子便拿自己的名刺以玩乐的名头将倒霉蛋请出来,入瓮捕捉。


    今日府台四公子来与许问涯商量的是开冬花宴的事情,一入内便开门见山地递上来一张宾客名单,请许问涯的意思:“大人看看,还有哪些人您想认识……”或是找茬的。


    许问涯随手点了几家,期间游移的指尖,划过了洞庭乔氏。


    ——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越过越舒坦怎么行?得找点事出来,让她感到难受才好啊。


    ***


    云湄那厢,很快收到了来自府台公子夫人递来府上的请帖。


    她挺高兴的。


    每一块儿地方都有自己的名利场,从前她怀孕产子,不便出席,多有推却,错失了很多交际的机会。


    先前云湄与乔子惟说好了,要准备以乔夫人的身份开始出门应酬,在官夫人之中打点攀交,眼下是得开始去走动了。


    冬花宴就与京城那些个品茗会、赏春筵一般,乃是本地高官与官夫人聚集的场合,适合云湄打通路子,新起炉灶。


    离宴会当日还有两天,云湄在家仔细习学各家各人之间的关系,记住了很多忌讳与纠葛。张夫人虽然见不得他们这一房好,可是帖子不光递到了她这里,云湄甚至还比她这个婆母要先收到,婆媳俩一经出门,代表的就是一家子,丢脸也是一块儿丢,是以张夫人虽则不愿,也不得不认真教。


    云湄看张夫人那副半是刻意遮掩、半是无奈吐露的模样,也不大在乎。她从前李代桃僵冒充权臣之妻,是在京城的权贵圈里酬酢过的,愈加练出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压根不怕露怯。


    张夫人不知这回事,只晓得她是做奴婢过来的,且从前有过野男人,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又低微又小家子气。眼下乍然见她一副半点不慌的自若神情,还讶异地多瞧了她几眼。


    云湄哪里不知道婆母在想些什么,心中冷笑,视而不见。


    冬花宴那日很快到来。


    虽然那位令人生怪的云大人后续再没有后招,但云湄今日还是觉得稳妥为上,自己不能打扮得太过惹眼了。


    晨间起身梳洗,云湄凝视着铜镜里那张般般入画的脸容,很有些犯愁。


    她不是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的人,从前也无数次利用它充作凶器,自然了解自己究竟漂亮到了什么程度。这么说吧,乔子惟的容色曾令天家的公主要死要活非他不嫁,但倘或她跟乔子惟走在一起,过路的人不约而同地,都是先行朝她瞥来惊艳的视线。


    那云大人看起来……好色又不好色的。


    他看不上馥儿,又为两个侍酒的美婢周全首尾,却也不碰她们,反而赶她们走。


    可是后来,她一出现,他的目光顷刻间便黏来她身上,甚至还颇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感觉。


    兴许是出于她身为乔子惟之妻的刻意迁怒与进犯,但除此之外……


    云湄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昨日宴席之上,盆景之后,对方拿臂膀将她压在角落,声息交缠之间,那种呼之欲出的想要得到她的状态,云湄能够清晰地感知得到。


    至于为什么在她靠近之后他又落荒而逃,云湄回家之后翻来覆去地思忖,也没能想明白,最终将这个云大人划进了非常人的范畴,就也不再去纠结了。这种人行事无迹,不是旁人可以参透的。


    总之,当下她需要尽量打扮得体面不失风度,但同时也千万不能出风头。


    梳妆的丫鬟听傻了,一副很难办的样子。毕竟大奶奶可是随便插上一支素钗都能容光焕发的。


    又要体面,又要低调。


    丫鬟绞尽脑汁,最后给她配了一袭银红色的缬花夹袄与素淡的青裙,层叠的云鬟雾鬓之中别一块金翠的彩蝶花钿,脖颈上套一圈宝珠项璎,口脂轻扫,粉黛未施,此外再不敢妆点其他。


    恰巧昨夜云湄被绥绥闹得慌——因为香料庄子发生的那件事,云湄此后鲜少带绥绥出门,绥绥久未见她,不肯睡觉,归家时又过了小孩子平日歇觉的时辰,精力反而愈发充沛。云湄被弄得没睡好,脸色一般般,削减了冲击双目的惊艳之色。


    临出门前揽镜一照,这样的状态还不错。她不知道那位云大人会不会莅临冬花宴,但还是稳妥些好。


    随乔子惟进入车厢坐定,云湄又有些好笑,觉得自己委实是过分草木皆兵了。这样的宴会,女眷和男宾都是分院招待,那云大人还不至于荒唐到了要特地穿过官夫人堆,众目睽睽之下专程来寻她的衅吧。


    她只要老老实实窝在女客之中,连离席更衣也忍一忍,就是了。


    如是想着,云湄微微心定。


    可惜没多久,云湄的这份安心,就被以极其令人大开眼界的方式,给击了个粉碎。


    ***


    冬花宴顾名思义,就是搜罗一些温室、暖洞里将养出来的反季鲜花给布置出来,图的是一个于霏霏暴雪之中观赏各色妍丽名卉舒展身姿的新鲜,年年都这个花样,终究也没什么好看的,归根结底还是以各家的交际走动为主。


    一入府门,男客女眷便被各自引领着分散开来,待得云湄在后院坐定,观四方人烟稠密,尽是女客,下人们有条不紊地来往服侍着,倒没什么异常,便心思稍定。


    可事实证明,她这心还是定得太快了——


    云湄将将坐下没多会子,还没在张夫人的引领之下见过各位官夫人,不远处便行来一个妆扮贵气的端庄女子,听下人们的纳福拜见之声,是府台四公子的妻子刘夫人。


    她点名让云湄随她去瞧南圃栽种的冬花。


    虽然这位刘夫人言语自然,话音间也有邀请旁的几位官夫人陪同,但云湄观其来势、与交谈中时不时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莫名认为这位刘夫人就是冲自己来的。


    云湄心中有了计较,八成又是那位云大人的手笔。


    倘若派个丫鬟来请,她倒还能有应对推辞之法可,一下子搬出这么一尊大佛来,又是以冠冕堂皇的赏花走动为名目,云湄还当真不大好谢绝。


    无奈,只好起身随刘夫人走了。


    云湄心中虽则预感不祥,但还是竭力挣扎了一番,譬如她行走时紧贴大群,尽量不给人可乘之机。


    但一旦被人着意盯上了,就如同那网中之鸟,再是较劲,除了白费力气,压根无济于事。


    这不,会客的花厅距离南圃要走上一段儿夹道,云湄起先还与身旁的几位夫人有说有笑,耳畔却在某一个瞬间倏而失去了所有声息,四周静谧极了。


    云湄呆了呆,这是什么功夫?她万般确认,就在上一息,她还被鬓影衣香所簇拥着。


    莫不是使了什么法术不成?


    但她很快根据脚下踏着的碎石反应过来,兴许是话本子之中常有的奇门遁甲,她应当是触发了阵法的某一处机关,才落得如此。


    云湄心中惴惴,蹲下身来,研究着那块碎裂的石头。


    这一路行来平坦,脚下的地板刚才还是好好的,某个瞬间经她随意一踏,就四分五裂了。


    所以,根结定然就在这上头。


    云湄没有放弃,打着眉眼官司思忖着,伸出指尖,企图复原这块裂石。恰是这时,身后冷不丁飘来一道声音:“乔夫人,好巧啊。”


    云湄身形一滞,随即深吸一口气。


    她转过面去,就见夹道旁的景色不知何时被偷天换日,原先高耸的白墙,陡然成了一处居室,里头逸散出醒酒汤的气息,还设有以供休憩的小榻,应当是本府为安置酒醉客人而设下的临时休整之所。


    那云大人长挑的身形立在门槛处,正好整以暇地居高临下望着她。


    不出所料,果然是这睚眦必报的宵小干出来的。


    他笑笑,很是好脾气地关切道:“地上凉,你在做什么呢?”


    对这些请君入瓮的戏码浑然不知的样子。


    云湄恨得咬牙,但也不断提醒自己,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可万万不能同此人生气计较,轻则名节不保,重则命丧此地。


    是以云湄压下脾气,强颜欢笑,尽量捏出一个平和的口吻,说道:“云大人是来讨那只匕首的?妾霸占这般久,是该物归原主了。只是素闻大人庶务繁忙,寻不到拜见的机会,这才一直没有归还。正巧今日相见,正好两不相欠。”


    她起身,从袖笼里掏出匕首,走近几步,递给他。


    云兆玉听了,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目光始终没有从云湄脸上移开。只闻他一字一顿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两不相欠?”


    就见他抬指一挑,那匕首便当啷


    一下落了地。


    “你欠我的,哪里又是这般简单便能还清的?”他意味深长地道。


    云湄被他的蛮横无理闹得心火翻涌,一时张口结舌,干脆闭上嘴巴没有接腔。


    ——真要算起来,她欠他什么了?


    是那只撞到眼皮子底下的香球么?


    不,谁能知道他家门不幸,见不得旁人夫妻恩爱呢。


    云湄百思不得其解,可又不能犟起骨头来跟他硬抗,只能收敛神色,尽量垂着头不去看他,免得自己眼睛里泄出来嫌恶之意教他看了去,整个人做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恭谨模样。


    她只能当做上回夜宴,自己夺走匕首,拿刀尖抵着他心口的举动,大大地冒犯了他,他这才进一步记上了她的仇,一得空就来冲她发难。


    云湄顾左右而言他地粉饰道:“上一次闹得不欢而散,实非妾所愿,说到底,都是我与我夫君招待不周,怠慢了云大人,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万望海涵。倘或往后还愿意再次赏光,我与我夫君定然全力弥补。”


    她一口一个“我与夫君”,云兆玉听得扎耳,脸上的笑影彻底没了,咬唇半晌,忽然说道:“你与你家丈夫倒是同舟共济,听起来真是一段难舍难分的佳话啊。可我打量他是个极不顶用的,官场上捅了篓子需得你来奔走,事后还要你来设宴周全……敢问乔夫人,你这日子,难道过得不苦么?”


    云湄秀眉渐次聚拢,听到最后,简直不可置信。


    这一番话也太过突兀、太过冒犯了。


    人家夫妻俩的私事,纵是闹上了天,又管他一个外人什么相干?


    真是个没有分寸的狂徒!


    云湄窝火起来,转瞬却又熄了。


    因她转念一想,这人连私扣人妻的恶事都可以做得出来,能说出这番话倒也算得意料之中,还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别落得还没开始周旋出脱身之法,便为着这些活命之外的小节而把自己气个没完,亏了自己的身子。


    是以,云湄并未光火,只讪讪笑笑,敷衍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成了一体的夫妻,他纵是再如何有一万个不是,我这个为人妻的,也要极力替他圆补。”她把“为人妻”这三个字咬得甚重,颇有铿锵的意味,希望能唤回这位云大人的良心,早点高抬贵手,将她放了。


    云兆玉看起来更不高兴了,“乔夫人,恕我直言,这样的男人着实作配不上你,而且,听你话里的意思,也是颇为委屈的,何不另栖高枝呢?”


    云湄听罢,在心里冷哼了声。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乍听起来像是为她感到由衷的惋惜,实则云湄可没忘记上回宴厅角落的罗汉松盆景之后,跟前这男人朝她流露出来的,那一种呼之欲出的浓稠妄念。


    云湄哪有那么傻,她这厢与乔子惟和离,扭头来给这么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做一个予取予求的外室娘子么?及到色衰爱驰,还不是被扔一边儿的份。


    看来这位云大人当真是瞧上她的皮囊了,才在这里循循善诱。


    云湄心中嫌恶更甚。装什么洁身自好,为前妻持节呢,还不是没看上。一有看上的,就施展这般腌臜的、如同劫掳没什么两样的手段,眼下还在这里装出一副能坐下来与她好生详谈的样子,真令人恶心。


    云湄直言道:“大人说笑了,我与我家相公青梅竹马,情分非寻常夫妻可比,万不是那动不动就要闹和离的浅薄关系。”


    又是强调青梅竹马,又是亲昵地唤一声相公,一时间仿佛尖针,不由分说地深深刺入耳膜里。


    袖下的指骨被捏得细微作响,分明掌控局面的是他,被困在这由精密阵法围拢出来的、插翅也难逃的地界的是她,可是他就是有一种失控的感觉。


    这种感受,实在是令人烦闷极了。


    她甚至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勾起他无尽的心火,烧得心里头荒芜一片,痛感蔓延,来势汹汹。


    他满以为只要戴上云兆玉的面具,他便能无坚不摧了,不用害怕堕落,不用害怕沦为父亲一样的恶徒,因为有朝一日摘下假面,他还是那个仿佛没有半点瑕疵的许问涯。


    可是如今看来,事实并不是如此。


    说到底,他还是太纵着她了。


    接下来,可不能再这么束手束脚了。


    云湄说完,只觉空气阒静良晌,落在头顶的视线愈加鲜明。


    她嗅到一丝不对劲,屏息凝神垂着脑袋,下意识地往后退上两步,哪知道不期然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待得反应过来,直棂门已在身后“砰”地一声被大力闭阖,室内光影幽微,而她严丝合缝被按在墙上,半丝动弹不得,勉力挣了两下,也不过是从脊背抵着墙壁,扭到身子栽在他肩头而已。


    这个仿若情人之间互相依偎的姿势,令他的声线紧密地落在了耳畔——


    “倘若我非要你,你又待如何呢?”


    第90章 冠妻姓(十) “嘘……别让你夫君听见……


    四下里垂委着高高低低的挡风帘幔, 角落镇着炭盆,烘得满屋子煦暖似春。这般温度,云湄却开始手脚发凉, 脸颊被云兆玉强捏起来面对他, 偏他又背光, 使她分辨不清他的神色与动向,落于引颈就戮的境况。


    云湄心中恶感已极。


    看吧, 果然穷图匕见了。


    她尽量抬起一只手,横拦在二人身前, 隔绝距离,稳住心神, 商量着道:“云大人所说的要我, 是何种‘要’呢?是要我的身子, 还是要我这个人?倘若是后者,我不做妾。”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想好与你的夫君分道扬镳,另投怀抱了?”他倒是重又笑了,讽刺地道, “这就是你所说的情分非寻常夫妻可比的‘青梅竹马’?”


    这还不是被你逼出来的吗!


    云湄险些气得没绷住。


    她倒是发现了, 这人当下简直浑身俱都长满了尖刺, 她纵是满口锦绣,也万万不能哄来他的高抬贵手。好言好语都是徒劳, 又做什么去打劳什子的商量?没用的。


    思及此,云湄干脆闭嘴了。


    “说啊,不是青梅竹马么?我知道你十分看轻我这种以淫威压人的行径,既然心中有骨气,又为什么要这般轻易便屈服了?”可对方却不依不饶, 见她偏过脸,又掰着她的下巴颏强行移回来,颇有一种不愿意错过她任何一丝神情变化的架势,“还是说,你所谓的青梅竹马,都是杜撰出来拒绝我的托词而已?”


    云湄听了,于性命垂危的关头横生出些不解的无奈来——也不知这青梅竹马四个字到底哪里冒犯到他了,弄得他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既然顺毛逆毛都是生气,云湄便直言问道:“云大人究竟想听我说什么话?”


    云兆玉道:“自然是真心话。”


    云湄从善如流地回答:“我与夫君确实是青梅竹马不错,这点人尽皆知的小事,做什么要诓骗大人?”


    云湄立时感知到痛感,嘶了一声。原是擒在她下巴处的指节不断收拢,颇有就此捏碎她颌骨的架势。


    她既痛既惊,偏头躲避,间或咬牙切齿地恨恨想着:看罢,说了你又不高兴!


    就说这人是故意来寻衅滋事的,好话嫌


    假,真话又嫌不顺耳,当真是卑鄙到了极点!


    云湄觉得自己的脸快要散架了,终于惊惶起来,双唇无法张开,只能呢喃发声:“疼、疼——”


    那无限收紧的力道随着她的痛呼很快松开了。


    云兆玉垂眸盯着她的脸,窗棂外的细碎地罩下来,正巧将她的神色映得纤毫毕见。痛感消失后,她重又恢复了那一副冷淡与敌视的表情,仿佛除了性命攸关,其他俱都无懈可击的模样。


    就这么死了,着实太便宜她。


    除了让她感知死亡的威胁,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够让她难受?


    两下里正僵持着,静谧之中忽而传来零星的交谈声。


    “她们似乎往这头去了。”


    “可是南圃那边找不到乔夫人。”


    “乔大人,您先别急,夫人们在南圃喝冬花酿,兴许人醉了,来客舍这边歇下了。”


    云湄闻言,神情陡然变化,眸中惊喜之色显现,又透着害怕被发现的惶然,一时很有些纠结。


    云兆玉将她所有表情变化收拢眼底,心中恨极,却也据此寻到了契机。


    云湄只觉压在她肩头的桎梏些微一松,赶忙挣动起来,哪想他的警告紧随其后,嗓音危险极了:“嘘……抑或是,你想让你夫君听见,甚至是目睹,也随你的意。”


    他话音将落,云湄便被带得身形一转,立时来到了一处窗扉旁。


    这处明窗采光极佳,比方才直棂门旁那一隅的黑黢黢的境地,要亮堂许多,窗户外头临着客舍的庭院,连接着前厅通过来的游廊,一行人正在廊道之中快步穿行着,奴仆在前引领,而乔子惟担忧的面孔,则在纷乱的暴雪之中忽隐忽现。


    云湄看得身子一倾,奈何终究连一步都没能走出,垂落的手反而被急速扣住了,弄得她慌忙之中突然一愣,神情颇有些怪异。


    ——这不是那种牵住袖口、擒住臂膀,来阻止一个人离开的寻常动作,而是十指交扣。


    对方的指尖顺着她的腕子下移,再滑入指间,肌肤上有着烧伤形成的络网,触感奇妙。一番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毫无滞涩,流畅无比,仿佛已经熟稔地做过无数次。甚至这个过程之中,她也没有抵触,自然而然地便接受了。


    这一霎,云湄突兀地不动了,反而抬起头来,正式打量起身畔那位将自己囿在此处的罪魁祸首。


    此处采光极佳,视物情况较之那晚的夜宴,要好上极多。他的眼睛便如此得以充分暴露在天光下,那双乌黑幽邃的瞳眸朝她望过来的时候,云湄几乎产生了一种被拨动了某根陈旧脉络的,似曾相识的感触。


    念头一动,她几乎是下意识便抬起了手,意欲探去他脸侧、耳后摸索。可是这个出其不意的动作并没有得逞,云兆玉的手电光石火间便压住了她的,温热的掌心紧密地覆盖在云湄的手背上,慢条斯理地将她纤细的五指带至脸畔,形成一个爱抚摩挲的动作,含笑的嗓音低低沉沉:“你这是在主动撩拨我么,乔夫人?”


    云湄心中那份细微的怪异,转瞬便被他的狎昵之态给驱散了,使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奈何被他攥得更深。


    垂落的那一只被他交扣在指间,抬起的这只也遭了罪,贴在他脸畔无法收回。云湄深吸一口气,扭动着退后两步,后腰压在了窗沿,再也避无可避。


    她看出来了,他对她没有杀意。思及此,云湄怎会继续坐以待毙,只要人没死,就得竭力反抗,不可任其鱼肉。


    云湄用余光瞥了一眼窗台距离外头地面的高度,心中计较盘算着,倘若她趁其不备跳出去,再发足奔跑,外头那条廊道之上那么多仆从小厮来往,这人总不能不顾形象地追过来绑她吧?


    她认为这个法子很可行,正准备开始思索怎么先把他的注意力调走,下唇处却突然传来压迫感,致使她的口唇些微张开,紧接着,云湄双目瞠大,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的长指挑开她的贝齿,意欲往内侵去。


    云湄顿时恼怒起来,羞愤交加,齿关合拢欲要狠狠咬上一口,可他堪称毫不费力便能压制住她的所有动作。


    就见他将蜷起的无名指在她下巴处一压,迫使她将双唇张得更大,另一只手则顺着十指交扣的状态,带着她的手绕去她的后腰处,指节曲起,轻轻一扣。


    这一下轻车熟路,也不知道究竟敲中了哪根麻筋,云湄随即浑身上下飞速发软,便连骨头也麻了,登时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整个人不住地往下滑,又被他一下子揽得更近,几乎是顷刻间便偎进了他的胸膛里,脑袋靠在他的侧颈处,呼吸相闻。


    玉指擦过莹白的贝齿,趋进,挠挼丁香。涎水很快顺着唇角澶湲而下,云湄不受用地挣动着,眼前忽而暗了下来,原是他顺势吻住了她唇畔流淌的口津,细密的舔吻随着笑音隐没在问话声里:“学会该怎么做了吗?”


    云湄气急败坏,又一次竭力阖拢齿关,怎奈后腰处的那一下子,仿佛抽走了她浑身的力气与手段,现下落得随波逐流,只能任他施为。


    “看来是学会了啊。”他笑影愈深,收回手指,启唇发号施令,“那现在,自己做给我看。”


    云湄被他这一通举动给闹得屈辱极了,这一刹那,心中甚至生出了悍不畏死的勇气,想着干脆与这个荒唐恶徒同归于尽算了。


    “我知道你在盘算些什么。”他抬起她的下巴,再次印下一个吻,“但是,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浑身失力,也拿不走我的命。所以,省省吧。”


    这个吻与其说是亲抚,莫如称之为一个警告的啃噬才更加贴切。浅浅的齿痕在云湄下唇上显现出来,这个交织着恨与爱的印记,暧。昧到了极点。


    云湄忽略口腔中的异样感,疾言厉气地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微微歪头,朝她的耳畔贴过去,轻轻落下一句耳语。


    随着话音落下,止也止不住的战栗席卷四肢百骸,云湄脱口而出:“……你、你休想!”


    他也不急,只是朝窗外看了一眼,口中曼声说道:“你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想让你夫君看见吗?”


    云湄闻言震悚,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不远处两个带头寻人的奴仆,与开始急躁起来的表兄。


    她不知道被点中了哪一处穴位,遍体发软,如若就这么被他推出去,表兄看了,定然会起疑的。


    云兆玉观她脸上显出惊惶之色,趁热打铁地说道:“你按我说的做,我就放你走,来时什么衣着,回去也是一样的状态。”说着,他语调一转,透着风雨欲来的架势,“倘若你还是这般不愿意——”


    他轻轻笑起来,交扣的手放开了她的,单手揽住她的背,另一只手顺着她的外裳、腰带、内衬连串儿清点着,接续未完的话头道:“我便会把你身上所有用以蔽体的衣物,统统撕烂。”


    这无疑比浑身脱力地离开这里,更要令人害怕。


    云湄愕然抬眼,撞进他愈发幽邃的眼瞳中,其中的神光,不像是在开玩笑。


    看起来,他的耐性一寸一寸地在消耗。


    云湄深深咬住了唇,唇面上很快齿印交叠,一个是他先前作以警告而落下的,一个是她自己的,后者都快咬出血珠来。


    “别这样,我会心疼的,乔夫人。”他抬指压住她的唇,迫使她松开劲力。


    她闭上眼睛,颤声说:“你不如杀了我。”


    云兆玉笑容不减,动作轻柔地撩开她垂落的鬓发,缠在指尖,绾去耳后,期间说道:“我知道,命,是你视为首要的东西,它对你来说高于一切,不是么?乔夫人,你一定会答应做给我看的。”所以他不疾不徐,自始至终从不催促。


    云湄抬眼剜着他,眼眶里蓄起泪花,将落未落。


    云兆玉见状,眸中愈添笑影。


    她不高兴,他便开怀了。


    这条放纵的路,只有越走越深。


    今日这个开端,便很令他感到身心舒畅。


    可以预见往后一路堕落下去,他会有多么开心。


    所以,克制有什么用,这样会令她感到难堪、难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云湄阖住双眼,不肯睁开。


    云兆玉复又倾身下去,逼她与自己缠吻,她死咬着牙关,守住坚持。


    他退开些许,凝视她轻颤的眼睫,还是那句笃定的话:“你会答应的。”


    更深的吻随着话音落下,云湄知道这是在试探她会不会松口的讯号,一时间殊死抵抗,强挣出了一丝力气,奈何总是不敌。


    她这一副切齿绝望,又无论如何都没有法子与他抗争的状态,极大地取悦了云兆玉。想起直棂门关上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控制下牵拉舒张,朝他想要的发展靠近。


    他高兴得嗓音都快轻颤起来,将她裹含厌恶与抵触的眼神收入眸底,抬起手背拍拍云湄的脸,笑道:“收收吧,你是这个世上,最没有恨我的资格的那一个人。”


    这种绝对统御的感觉太过迷人,设想从今往后,只有越来越荒唐的走向,云兆玉忽然便体味到了绵延的畅快,一直铺展到未来的尽头,便连唇舌之中这一句令他深恶痛绝的“乔夫人”,都能够带来更深层次的悖道的快慰。


    云兆玉眼眸微弯,连日来冰封的面孔,随着这一刻的放纵,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盈盈的笑。他缓慢抬起食指,目光看向那个浸没在暴雪之中,无头苍蝇一般左右找寻着妻子的男人,在对方将焦急的视线往这一隅投过来时,适时地将手指竖在双唇正中,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满室帘幔高


    低错落,风一动,将映在上头的一双人影吹得绰绰约约,透露出几分僵持的静默。片刻后,其中一人退开几步,回身坐于不远处的玫瑰圈椅之内,朝明窗方向露出好整以暇的专注神色,仿佛即将要欣赏什么大作一般。


    ***


    小半个时辰之后,云湄走出了阵法加持下的客舍。


    冷风袭面,天幕布满阴霾,周遭风雪沛沛,呼啸声甚巨。


    云湄衣衫整齐,确如那位云大人所说,来时什么样,去时便什么样。可是她的状态十分不对,茫然地走着,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耳畔除却残留的叽咛之音,冥冥之中还不住地划过那一句——


    “你是这个世上,最没有恨我的资格的那一个人。”


    眼前也看不到连绵的霏霏暴雪,那恶徒的一双点漆黑眸仿若就此镶在了她的视野里,灼灼鲜明,挥之不去。


    他、他究竟是……


    想着想着,云湄打了个寒噤,连带着双腿又开始发软,好险扶住墙面才没跌跤。


    云湄在原地滞了会儿,这一刻也不知大脑究竟是在放空,还是充斥了太多太多的经纬。


    须臾,她甩了甩脑袋,强行遏制自己不住发散的思绪,深吸了一口凛冬的寒冽之气,涤荡肺腑,人陡然清醒了不少。


    她想,命还在,甚至,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这样已经很好了。


    云湄拢紧身上的披衣,神色如常地沿着回廊走出了客舍。


    一切都是在精密的排布之下发展的,由头至尾。这不,这一条回廊恰巧途径南圃,那原本在弯腰赏花的刘夫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笑说:“乔夫人醒了?那石冻春是我亲手酿的,说了少饮两杯,你瞧,劲力不小罢。”


    云湄回道:“倒是我低估了。多谢夫人的招待,我在客舍睡得很好。”


    她当然没有喝酒,这只是人家的助纣为虐罢了。


    虽则心知肚明,但同时也不失为一个台阶,不然她回去不好解释。


    再恶心,也得顺着下。


    刘夫人观她神色寻常,心道是个能忍的,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


    唇下的印痕快要消了,但她肌肤娇嫩,便显得一望而知。


    衣领绲了一圈风毛,又被她拢得紧紧的,瞧不见脖颈,轻易看不出来有没有其他痕迹。


    云湄知道刘夫人在好奇地窥探蛛丝马迹,她倒也不怕被看出来什么,因为衣物掩盖下的地方,确实什么也没有,云大人除了覆下几个吻,尝到了她咬出来的血腥味以外,并没有碰她。倒是她自己…


    云湄咳嗽一声,仰头望望天色,道:“外院散席了吗?我夫君应当在等我吧。”


    刘夫人收住视线,听出她的去意,走上廊来,亲自领着她往外走。


    有主家的夫人亲自打掩护,云湄的缺席并没有引来多少侧目,很快便平平无奇地走出了门房,被送回自家丈夫身畔。


    乔子惟一上来便将她上上下下地检视了好一番,见她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他的心,真是大得无边无际,还有功夫冲她讪讪地谈起奇遇来,“我先前去后头的客舍寻你,迷蒙间看见了一个挺像你的背影,人家正跟情人亲昵,其中那个对着窗台的公子似乎冲我使了个莫出声的手势。”


    云湄心一跳,太阳穴突突起来,“什么?”


    乔子惟使唤仆从将她搀上马车,自己撩袍进来坐定,才将后续和盘托出:“后来刘夫人领我去看了你,吃了酒又受了寒,躺在榻上不好搅扰,而且又是女客院落不能久留,刘夫人说会妥善将你安置好,我就退出来了。”他牵过云湄冰凉的手,“可不是我不关心你。”


    这首尾,当真是被填补得完美无缺啊。云湄大起大落,这一霎,精神气都被抽光了,身子一松,朝后一仰,倚靠在厢壁上,合住双目,乍一瞧是在发酒晕,个中不为外人道的内情,却只有她自己知晓。她觉得反胃,想净手,可是手上又没沾那云大人的分毫,都是自行作弄出来的。


    脑子里刹那间盘桓过千百个念头,对方那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实在令她耿耿于怀,甚至大于了被辱的恶感。还有他那一双眼睛……这一刻,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心虚复又一寸寸蔓延上来,云湄却又不敢深想,思绪止步在悬崖之边,意识浮浮沉沉,最后竟是莫名其妙睡着了。


    再醒来已然月上中天,屋子里弥漫开中药的清苦味儿,云湄艰难地撩起眼帘,身上仿佛有千钧重,重得快要把床榻都压出个窟窿。不远处,乔子惟正笨手笨脚拧干毛巾,回身在床畔坐下,将温热的巾子摊开来覆在她额上,絮絮叨叨地道:“表妹,你实在也是,席上你怎么不吃东西呢?光顾着酬酢喝酒,又受了寒,这不就病倒了。”


    绥绥的小脑袋压在枕头旁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云湄瞧。


    云湄被女儿那双肖似某人的眼睛给盯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偏过脸去。


    绥绥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屁股借了乔子惟的力,小手小脚努力蹬上来,窝在云湄臂膀旁,指头伸过去揭开一角巾子,摸了摸她的额头,费解地说:“阿娘,你生病。”


    乔子惟道:“是的,阿娘生病了,绥绥别过了病气。”又招手使唤赵傅母过来将人抱走。


    绥绥不干,游鱼一般地挣脱开,身子一滚,滚去了架子床的里侧,教人捉不着。孩子要缠亲娘,赵傅母束手无策。


    云湄醒转了几分,看见女儿闹来闹去,蹙眉道:“什么时辰了,绥绥怎么还没睡下?”


    赵傅母交代道:“今儿大奶奶没有来寝房瞧姐儿,她歇着不舒坦,闹着非要过来看您。”


    云湄无奈,又怕真过了病气给女儿,气若游丝地命令道:“你起开。”


    绥绥抱上来,缠人的劲儿血脉相承,很有一套。


    云湄没工夫跟她置气,只好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拍着女儿的背,嘴里学着赵傅母的小曲儿,哄她睡觉。


    其他人见她们母女相依,都退下了。


    乔子惟给云湄喂了点药汁,见她混混沌沌间凝眉躲避,实在喂不进去,也起身掩门,另睡书房去了。


    良久后,帐子里起了一点小动静,绥绥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盯着帐顶。


    她睡不着。


    其实有点难听,还有一点吵。


    如果阿娘不唱的话,她应该早就睡着了。


    但是这话绥绥不敢说,趁人不注意兜头蒙上被子,清净许多,这才坠入黑甜乡。


    没多会子,绥绥又感知到不安,揉着眼睛坐起了身,下一霎,黑圆的瞳孔睁大。


    ——适才还睡在她身畔的母亲,突然不见了。


    绥绥的枕头旁边留下了一摞錾着肥兔形象的金饼,还叠放了一把她上回没能吃到的,精美的彩纸糖果。


    绥绥忘了哭喊,圆灵灵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糖果,拿起来,剥开糖纸,吃了一颗。


    很甜。


    糖纸里掉出一张纸,墨迹新鲜,被蟾光映耀出淋漓的光彩,笔触仿照稚童的笨拙感,温情倾注。


    “小意绥吃了糖,就要乖。”


    署名阿爹。


    绥绥只能辨认出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个“糖”字,其他的全都看不懂,一时间很是费解地挠了挠脑袋。想要喊人来替自己解答,但又本能地觉得不能轻易教人撞破。


    她又拿起金饼,兔子的形状唤起了她的记忆。


    绥绥从贴心的小兜里,掏出先前在香料庄子获得的那一块金饼,两下里一对比——


    啊,原来是他呀?


    原来是那个见不得人,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保守秘密的爹爹!


    同一时刻。


    云兆玉一身寝衣倚在床畔,沐洗过的嗓音透出闲适的慵懒,盯着精神不济,眼中却仍燃着两簇仇视火光的云湄,毫不在意地笑道:


    “乔夫人,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