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珈宁斜靠在床榻边, 小口小口喘着气。
她一手攥着身下被作弄得皱巴巴的绣裀与寝衣,一手拂过戚闻渊右手上的纱布,蹙眉道:
“方才是不是蹭到伤口了?”
戚闻渊摇摇头, 顺势反握住珈宁湿润温热的手,哑声问道:“夫人饿了吗?”
他今日急匆匆赶回熏风院, 不到卯时便将她吵醒, 只怕她也是未用过午食便歇下了。
而他竟还因为一己私欲拉着她折腾了这样久。
“抱歉。”
真定县的那场大雨果真是将他淋昏了头。
戚闻渊这么一说, 珈宁方才意识到自己腹中空虚得厉害。
从昨夜那顿草草用了几口的夕食到现在,她不过跟着戚闻渊随便用了几方点心。
可她身上酸软得很, 实在是不想起身, 便直勾勾地望向戚闻渊。
触到他黑漆漆的眸时,珈宁方想起这可不是在织造府上。
待字闺中之时她若是懒瘾犯了,只需躺在床榻上眼巴巴地望着织雨与摇风, 就可以等来送到嘴边的饭食。
可在永宁侯府……
除非是她病得起不来身了,不然她若是敢在床榻上用食, 怕是要被戚闻渊说道好一阵。
真是烦人。
方才欢好之时乃是他主动, 她如今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更是拜他所赐。
思及此处,珈宁似嗔似怨地剜了戚闻渊一眼。
她轻捶了几下腰窝, 想着再歇半刻钟便起身去寻些吃食。
到时候, 她一定不会分给戚闻渊的。
半口都不分!
却见戚闻渊撑着床沿坐起身来。
纵然上一刻还肌肤相亲,如今骤然见着戚闻渊赤。/裸的后背, 珈宁亦免不了双颊一红。
她赶忙背过脸去,直愣愣盯着床角被蹬得不成样子莲纹锦被。
戚闻渊打量一番卧房四周, 先是取来一件干净的中衣擦去身上的粘腻,复又寻了件清爽的淡绿色暗横纹直身。再便是以指为梳, 将披散的黑发高高束在脑后。
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他又变回了往日里那个如圭如璋的玉面公子。
全然看不出半分白日宣。/淫的痕迹。
珈宁努努嘴, 也撑着床沿想要起身穿件衣裳。
戚闻渊听着身后的动静,未曾转身,只沉声道:
“方才是我孟浪了,夫人若是疲乏,不若再歇一阵。夫人想用些什么?我去让小厨房送来。”
“待侍女将床榻收拾过后,再让苍筤搬个小几到床榻上。”
往常他起得早,自是未曾留意过珈宁身上的红痕,更是未听过珈宁捶打腰背时的轻哼。
如今既是知晓了狂风骤雨后她身上的难受,他自当多关照些。
如此方是君子所为。
珈宁一愣:“这不合规矩罢?”
戚闻渊道:“夫人可还记得你看过的戚家家规。”
珈宁抿着嘴,不知该如何答话。
自那次侯夫人考校过她后,她便再也没碰过那东西,早已忘了个干净。
“上头未曾提过不可在何处用食,只说了宴饮聚会之时需得分席而坐。”
珈宁小声道:“世子莫不是方才舒坦了,如今在哄我罢。”
戚闻渊一噎:“实话而已,夫人在榻上等着便是。”
珈宁这话说得他好似个急色之人一般。
他本想辩驳两句,却又意识到自己今日当真是莽撞得像个楞头小子,只得沉默着往外走去。
又在心中将“少之时戒之在色①”默背了几遍。
珈宁瞧着他渐远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勾。
复又将脸埋入乱糟糟的床榻之中。
戚闻渊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若是半月之前,他定不会主动提出搬个小几,让她在床榻上用食。
这便是话本上说的,人经过生死都会改变吗?
珈宁闻着床榻间的木香,喃喃道:“他没事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着:
管事急匆匆来熏风院传话已是昨夜的事情。
现如今,他已经回来了。
她往后一仰,呈“大”字瘫倒在床榻之上,目光落向头顶雕花的承尘。
还好。
真好-
待到日色渐暗,夫妻二人用罢夕食,又各自去盥室梳洗一番。
织雨与摇风见着珈宁腰间淡粉色的红痕,俱都腹诽戚闻渊的孟浪。
摇风快人快语:“世子瞧着是个清风朗月的,怎的这样不知怜香惜玉?”
珈宁红着脸,并不接话。
相交大婚那时,其实他已经收敛了不少。
比起初次时的干涩,如今她已能乐在其中。
但这些话总是不好解释给侍女听。
她只得自顾自玩着浴桶中的花瓣,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可是换了香露?”
织雨颔首:“先前侯府上用的是梅花香露,这入了夏便换成蔷薇香露了。”-
珈宁甫一回到主屋,便见着戚闻渊正在案边写着什么。
灯光落在他侧脸,愈发衬出他如芝兰玉树、松风水月。
珈宁瘪了瘪嘴。
原来他还是没变。
虽则圣上给了三日休息,他依旧会在熏风院中忙碌公事。
她去架上抽了一册未读完的风物志,斜躺在戚闻渊对面的贵妃榻上。
二人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许久,方听得珈宁开口道:“世子可是在写与真定有关的折子?”
戚闻渊颔首,将笔一放,抬头望向贵妃榻上的珈宁。
她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的寝衣,还微微有些湿润的发尾半弯着攀在背后。
他记得她平日里不爱过问他的公事。
珈宁摩挲着书页的页脚,微微垂着头:“世子,我可不可以和你商量一件事。”
听着珈宁语中的斟酌与试探,戚闻渊一愣:“夫人请讲。”
珈宁道:“苍筤先前说,真定县中沿河一带淹了大半,可是当真如此?”
“是,他还不敢在这种事情上乱传话。”
珈宁站起身来,行至戚闻渊案前:“世子,我想给真定捐些银子。”
言罢,她直直对上戚闻渊的眼。
这是她午后躺在床榻上时忽然想到的。
戚闻渊能平安回来,也不知那枚平安符起了多大的作用。
如今她没法回鸡鸣寺去还愿,便在旁的地方积些功德罢。
且她向来都是路见不平拔刀……撒钱相助的性子。
事情既是给她遇上了,不做点什么,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我不是什么下凡的仙女,也没那么多银钱到处乱撒。就是想着,这事情既然让世子撞上了、又让我听说了,那我便做不到就眼睁睁看着。”
戚闻渊一怔。
珈宁担忧戚闻渊觉得自己是拿着父母准备的嫁妆在外面换名声,便一字一句地解释:
“银钱不多,俱都是我在江南时和手帕交一道做些小生意赚来的,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见着少女微微扬起的下巴,戚闻渊忽然想起那日她与右佥都御史之子对峙的模样。
“夫人还会做生意?”
珈宁还当他是要管教自己,轻哼一声:“总归都是干干净净的银子,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
戚闻渊轻笑一声:“我自然知晓,我只是觉得……”
“夫人很厉害。”
珈宁低声道:“我还以为侯府规矩大看不上呢。”
心中想着,她那不过小打小闹罢了,比不上阿娘十之有一。
戚闻渊正色道:“正如夫人所说,都是干净银子,不偷不抢,有什么好看不上的?我只看不上那些官吏搜刮民脂民膏贪来的银钱。”
又道:“只是捐银之事,也不是说夫人备些银子直接送去真定县就成的。”
要如何不被圣上看成永宁侯府亦或者江宁织造府在炫耀家底、要如何让那些银钱真的送到需要的人手里、要如何不将事情变成升米恩,斗米仇……
夫人一番好心,可不能到头来却成了坏事。
“嗯?”珈宁歪着头,捋了捋鬓发。
戚闻渊道:“夫人心善,若是信得过我,不若交由我筹谋?”
珈宁自是知晓戚闻渊的稳妥,见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又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只见她双手撑在案上,俯下身去,笑意盈盈道:“若是我信不过世子呢?”
戚闻渊指尖轻点了几下案几,沉吟片刻:“若是夫人信不过我……”
那他为她寻几个善筹谋的人?
可那些人如何能有他可靠。
他们是夫妻,那些人与她只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只怕会见她身家丰厚,暗中设局骗她。
珈宁转过身去,哧笑一声:“我和世子讲笑呢。”
她寝衣的衣摆在戚闻渊身前带起一阵蔷薇香气的微风。
“那便交给世子,”珈宁笑道,“我就做个甩手掌柜了。”
言罢,又躺回贵妃榻上继续翻着话本,整个人松泛了下来。
戚闻渊静静望着貌若桃李的少女,无声道了句:“多谢。”
第32章
四月廿日, 安和堂。
今日逢十,府中一众人都在安和堂中给侯夫人请安。
至于本该休沐的戚闻渊,如今已在都察院中忙活了。
因着在真定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手上积了不少事情,昨日又是忙到将近亥时方才回府, 还说接连几日都会如此。
彼时珈宁半梦半醒, 听着床榻另一侧的动静, 只低声问了一句他手上的伤可还碍事,也没等到回答, 便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现如今戚闻渊虽不在安和堂, 但安和堂中众人都在想着他。
只因那道雷打不动的白豆腐没了踪影。
陈氏瞪大了眼睛,在食案之上颇为夸张地翻找一番,复又凑到戚三爷耳侧道:
“你可还记得世子夫人敬茶那日我说了什么?”
戚三爷见着侯夫人投来的目光, 赶忙用手肘捅了捅陈氏的腰侧:“别乱说世子,人家有自己的考量。”
陈氏扭了扭身子, 躲开戚三爷:“我当时还只觉得是有盼头了, 哪想过这样快!真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 哪像你。”
她语速极快, 声音又压得低:
“啧,我看这是小别胜新婚啊。”
“圣上该多派世子出去几次才是, 咱们的日子还能好过些。”
戚三爷只得扯了扯她的衣摆:“回去再说!”
“回去我慢慢听你说。”
戚临瑶与戚临珏虽不敢弄出陈氏那样大的动静,却也眉眼弯弯地对视一眼。
兄长总算是放弃那鬼东西了!
临瑶欢欢喜喜地用了一口肉角儿, 复又有些担心只是小厨房弄错了,指不定晚上兄长回府之后还要让他们把这碗白豆腐补上。
罢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朝食先痛快了再说。
这心态还是她和嫂嫂学来的。
至于上首的侯夫人, 她自是知晓今日并非是后厨弄错了,而是戚闻渊前两日当真派了苍筤去传话。
她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珈宁,复又用扳指轻轻点了几下身前的食案,朗声道:
“世子觉得忠君效主之心并不在这一碗白豆腐上,往后侯府朝食便不固定这一味吃食了。”
“但诸位切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众人俱都低声称是。
方才还有些忐忑的临瑶眸中一亮,又用了一小块鹅油蒸饼。
这是她在安和堂中用过最香的一顿朝食!
珈宁却是一愣。
她还以为她得和那满是豆腥味的白豆腐斗争数十年。
戚闻渊当时说什么他* 帮她吃,但这人整日忙着公事,就算是逢五逢十的日子也极少出现在安和堂中。
到头来还是她自己硬生生吞下去。
光说不做,着实可恨!
谁知他居然莫名其妙将这道规矩给撤了。
莫不是去了一趟真定县,让他对忠君之道有了新的理解?
未等珈宁再多想些什么,又听得侯夫人道:“廿五那日是老夫人的生辰,今岁大办,老三也会回来。”
珈宁手中一松,银筷险些滑落在地。
戚闻泓那个死矮子真的要回来了?-
甫一入京城,戚闻泓直奔太平街。
在外晃荡了两个多月,他如今就馋街尾福庆楼那一口咸香肥美的腊烧鸡与火熏肉,还有楼中那位素手纤纤的婢女。
他离京两月有余,也不知那婢女还在不在福庆楼中。
听着太平街上的喧闹之声,戚闻泓总算是有了几分回京的实感。
他离京之时尚是寒冬时节,城中白雪皑皑、一片肃杀之气。现如今已是初夏时分,护城河岸杨柳依依,随风荡漾成一片翠嫩的绿意。远远瞧着,倒是有几分江南之感。
思及江南,他免不了想起那位江宁城来的未婚妻。
听闻兄长已将他的婚事接了过去……
还好。
他“嘿嘿”一笑,想着等回了侯府,得多多感谢兄长才是。
戚闻泓用罢烧鸡与熏肉,没寻着心心念念的婢女,低声咒骂几句,又往吉昌坊去了。
在吉昌坊中玩了几把,他兴致一高,便在心中庆幸。
还好他有勇有谋,在大婚前夜跑出了永宁侯府。
不然他若是当真和那位江宁城来的女郎成了亲,她整日念叨、管束他,他还如何逍遥自在?
那可是老永宁侯亲手选下的孙媳,戚闻泓不用见面就知道——
谢三娘定是个无趣的贵女。
正好配他那古板的兄长。
他这一走,倒是做了一回牵红线的月老。
戚闻泓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做成了一件大善事。
却是从未想过,他在大婚前夜一走了之,谢珈宁会面对什么样的处境。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见着自己方才点的红羽大将军赢下一局,更是喜上眉梢。
复又掂了掂包袱中的银子。
心道,老太君的生辰还有几日呢,他不用急着回府。
等到四月廿五再赶回去就成。
指不定还能给老太君赢下一件体面的生辰礼,回去少挨几句骂。
虽说侯夫人给他来了信,说不会多计较他逃婚之事,但戚闻泓还是有些担忧。
若不是身上银子确实剩得不多了,他可不会这么早就回侯府。
第33章 二合一
出了安和堂, 珈宁便回熏风院了。
夏风和畅,翠绿的枝叶之下、嫣红的花蕊之上,掠过一只浅黄色的蜻蜓。
这依旧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珈宁在熏风院中用过午食, 又在侯府的后花园中晒了会儿太阳。
池塘中的荷冒出了卷曲的绿叶,在粼粼的波光中自在地荡着, 煞是好看。
等到身上都沾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她便差织雨去小厨房端了一碗凉浸浸的酥山。
正巧圣上前些天赐了南都的枇杷, 小厨房也一道送来了珈宁案上:
“世子特意交代留给夫人的。”
织雨帮着珈宁剥了一个,清甜多汁, 味道极好。
珈宁吃得欢喜, 双眸半眯着,低声用吴语笑道:
“他交代的还是苍筤交代的呀。”
在江南时,谢家有的是银子, 稀奇的珍果珈宁也没少吃。
但到底比不得戚闻渊这种天子身边的红人,隔三岔五就能得到宫里的赏赐。
燕京城的日子, 与江宁城不尽相同, 却也有它自己的好。
祖父说的话,并非完全是在哄骗她。
但她还是会想念和她争锋相对的手帕交、会想念把她视作珍宝的阿娘与阿姐、会想念莫愁湖上湿漉漉的风和织造府里如霞似锦的海棠。
会在晒着太阳发呆的时候, 盘算起什么时候回江南去待上两个月。
只是比起初来京城时, 这种想念已淡了些。
它们偶尔会挠挠她的心口,却不会让她再在午夜梦回之时辗转反侧。
她已交到了新的朋友, 已经渐渐开始适应新的生活。
一口香甜冰凉的酥山下肚,珈宁却是想起戚闻泓要回来的事情。
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只盼那人别惹出什么事端来。
戚闻渊会管教好弟弟的吧。
珈宁又咬了一口枇杷, 丰盈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她将戚闻泓的事情抛诸脑后。
日渐西沉。
戌时的梆声在翠绿的枝叶间散开。
原本橙紫混杂的夕照被带着热气的微风吹成一片浅淡的银红, 东面的天际已挂上一弯白晃晃的新月。
珈宁刚从盥室出来,捧着一册花谱坐在案边,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发顶雾蒙蒙的水汽。
织雨与摇风站在她身后为她绞着头发。
三人说起今日的酥山,又讲起之前程念之提过的冷饮铺子。
夏日炎炎,就得吃些冰冰凉凉的东西。
廊下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再便是珠帘被掀起时哗啦啦的响动。
珈宁并未起身,只是笑盈盈道了句:“世子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戚闻渊“嗯”了一声,复又对着摇风道了句:“巾子。”
他开口时冷着脸,摇风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赶忙向着珈宁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珈宁亦是不解:“世子?”
戚闻渊道:“我有话要和夫人说,你们先下去吧。”
珈宁乌发已是半干:“这入了夏,天气暖和,就这样吧,不用劳烦世子。”
戚闻渊道:“莫要着凉了。”
珈宁揉着花谱的一角,低声抱怨:“那次高热不过是个意外,我身子好着呢。”
戚闻渊又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珈宁一噎:“我又不是君子。”
戚闻渊说不过她,只沉默着接过巾子,慢悠悠地擦着珈宁乌黑柔顺的长发。
他往常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情,生怕勾着她的发丝,只得将动作放得再轻、再缓些。
珈宁的发丝又细又软,掠过他掌心时勾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珈宁轻笑一声:“所以世子是要说什么?”
戚闻渊抖了抖珈宁的发尾,清甜的花果香在二人之间散开:“夫人可知晓,三弟要回来了?”
珈宁微微往后一仰,斜靠在椅背上,娇声道:“侯夫人今日说过了,世子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想着自己婚事的那一番波折,又低声问:“可是有什么需要我特别注意的事情?”
难道是要让自己给那个人准备好见面礼粉饰太平?
珈宁盯着自己指尖那点月牙似的嫣红,暗自思忖嫁妆中可有什么合适的东西。
阿娘怜她远嫁不易,她那些箱笼里可都是好东西。
她舍不得给那人。
罢了,还是花些银钱,明日去街市上随便买些什么吧。
戚闻渊又不开口了。
他安安静静地为珈宁绞着头发。
珈宁腹诽道,戚闻渊莫不是这两日在都察院中忙昏了头,怎么话说到一半又哑巴了?
她就说,人就得睡足觉,每日不到卯时便起身,就算是戚闻渊这种天才也会变成傻瓜的!
屋中实在是安静得有些尴尬,珈宁问道:“世子觉得我给三弟准备什么见面礼好?”
戚闻渊眉头微蹙:“见面礼?”
珈宁颔首:“玉佩?书册?又或者是文房四宝?”
“那是你弟弟,你应该知晓他喜欢什么吧。”
戚闻渊冷声道:“夫人自己决定就好。”
珈宁一愣:“世子今日不是为了告诉我要给三弟选什么见面礼?”
……
“自然不是。”
要他说,戚闻泓这种新婚前夜抛下新妇的人根本配不上珈宁的见面礼。
“那世子是要说什么?”
戚闻渊沉声道:“我是想说……”
“他就是个膏粱纨袴,待他回府之后,夫人不用多和他打交道。”
珈宁眉梢一挑:“我为何要和他打交道?”
戚闻泓那么大个人了,又与她有些说不清的关系,瓜田李下,她本就想离那个死矮子远些的。
今日的戚闻渊怎么瞧着有些奇怪呢?
戚闻渊仍在轻柔地揉着珈宁的长发:
“我想着夫人素来心善,若是念着长嫂为母、起了管教他的心思,最后多半会白费了心神。”
珈宁轻哼一声:“我又不是世子,哪有那么多闲心去管教别人。”
又道:“我只盼着世子管教弟弟的时候莫要把我也牵扯进去了才是。”
戚闻渊沉声道:“如此便好。”
珈宁莞尔:“所以世子今日这么早下值,还让织雨他们退下,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戚闻渊默不作答。
都察院积的那堆事情他已处理得差不多了。
加上戚闻泓是个无法无天的,侯夫人又素来惯着他,他实在是担忧戚闻泓回来之后不小心冲撞了珈宁。
戚家本就对珈宁多有亏欠。
切莫不可再惹出旁的事情来了。
至于屏退侍女……
戚闻泓到底也算侯府的主子,他不好在下人面前接他的短。
他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
珈宁自是不知戚闻渊心中的弯弯绕绕,戚闻渊轻柔的动作惹得她舒服得轻哼了两声:
“世子以前也为别人绞过头发吗?”
“并未。”
“当真?”
“我从不说假话。”
珈宁长长“哦”了一声,复又笑道:“对了,世子今日怎么想着把白豆腐撤了?”
“我仔细想过了,夫人所言亦是有理,且忠君之心确实不在这一碗豆腐上。”
当初是他过于想当然了。
珈宁笑道:“想了两个多月?”
“嗯。”
他是当真想过很久。
也想了很多。
只是这些便无需念叨给珈宁听了。
“我去让织雨和摇风进来为夫人梳头。”
戚闻泓的事情已交代清楚,珈宁的长发也干得差不多了,戚闻渊起身往廊下走去。
珈宁叫住他:“世子,廿五那日你回府吗?”
廿五并非休沐,但那毕竟是老太君的生辰。
侯夫人可是说了,今岁大办!
“我已和都察院中告了假。”
他与老太君的关系尚算得上融洽和睦,且孝字当头,他不会落人口实-
戚闻泓最终还是没有在外头游荡到廿五。
他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日再去吉昌坊时,他看中的那只红羽大将军也不知是昨夜没睡好还是吃错了东西,整只鸡无精打采的,一上场便败下阵来。
加之他还在客栈中定了一间天字号的房间,吃的也都是醉仙楼送来的大菜,每日流水般地花着银子。
是以廿四朝早,戚闻泓身上便所剩无几了。
掂了掂钱袋子,戚闻泓深知:
他得回侯府去了。
他在客栈中换了身月白色的长衫、又好生束起头发,远远看着,还真有几番贵公子的书卷气。
只他行了几步,便显出吊儿郎当的本色。
他在客栈附近寻了一架马车,等回到北城时已是将近午时。
下马车前,他又整理了一番行囊,将里头有些带着脂粉气的手帕俱都扔得远远的,只留下些做样子的书册。
——毕竟他出府打的是游学的名号。
也正是因为他知晓侯府丢不起面子,定然不敢把他逃婚的事情大肆宣扬,等他回去之后,也没由头正大光明地罚他。
他才敢在接到侯夫人的信后大摇大摆地回了燕京城。
父亲和二哥也许会在人后教训他一顿。
但他还可以去寻母亲。
母亲一定会原谅他的。
说不定还会怜惜他在外两月、吃了苦头。
戚闻泓理了理衣裳,复又用身上最后的那点银钱,在路边的小贩手中买了几张绣花手帕,充作给府中女眷的礼物。
他一面挑着手帕,一面想着,方才那几方手帕就该留下的,也省得此时这般破费。
至于父亲和二哥,他昨日在客栈时给他们写了几幅字。
尤其是二哥,他特意给他写了一副:
百年好合。
他深吸一口气,叩开了因为两月未见而变得有些陌生的侯府大门-
廿三的夜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燕京城燥热的天气稍稍凉爽了几分。
前两日戚闻渊听着廊下碎嘴的侍女说起夫人一日用了三盏酥山,便派苍筤去小厨房传了口信,说往后熏风院中一日至多送一盏。
话是背着珈宁传的。
等到廿三那日珈宁想要再用一盏的时候才知道。
在江宁城时阿娘也不许她多吃冰的,她只能趁着出府的时候和手帕交一道偷偷买上两盏过瘾。
若是被阿娘发现了,那她半个月都不能再出去乱逛。
如今成了婚,她还以为没人会再在意这些。
“对你身子不好。”戚闻渊解释道。
珈宁不理他。
“鲜果亦可解暑。”戚闻渊盘算着宫中还有什么时令的果子可以讨来。
珈宁仍不答话。
“夫人若是每日都只用一盏酥山,我可以答应夫人一个条件。”
珈宁哧笑一声:“若我要的条件是明年夏日每日用两盏酥山呢?”
轮到戚闻渊不答话了。
珈宁笑道:“我知道不能贪凉、不能吃太多冰的东西。”
“就是那日刚入暑,我又热又馋。”
上次用酥山的时候她还在闺中待嫁呢。
她将“馋”字的尾音拉得很长,落到戚闻渊耳中,便添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见戚闻渊还不答话,珈宁又道:“至于条件……和上次的补偿一道,先欠着吧!”
珈宁怕自己忘了,还让织雨送了纸笔来。
戚闻渊看着花笺上大大的“欠条”二字,莫名其妙地勾了勾嘴角。
又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珈宁将欠条好生收在一方上了锁的宝匣里,笑道:“永宁侯世子的欠条,拿出去怕是很值钱罢。”
心中却是想着,戚闻渊怎么会在意她吃太多酥山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他不是个整日不见人影的大忙人吗?
珈宁与戚临瑶对坐在池边的小亭中,说起此事时,珈宁语气与手势都颇为夸张:“你是没见着他说对身子不好时那严肃样。”
却也没多说之后打欠条的事情。
这算是……她和戚闻渊之间的秘密?
临瑶笑得眉眼弯弯:“我见过的,我之前贪凉,用多了冰,结果盛夏之时大病了一场。大夫是二哥请的,管教我的话也是二哥说的。”
珈宁轻哼一声:“我身子骨好着呢,他这就是杞人忧天,瞎担心。”
却也算是知晓了戚闻渊为何会在意这件事情。
原是因为临瑶遭过罪。
今日天气凉爽,姑嫂二人坐了一阵,便起身往园中赏花。
夏季热烈的风吹了一日又一日,园中的牡丹总算是开了。
层层叠叠的花瓣比天边的云霞更为夺目。
珈宁俯身嗅了嗅花丛间的香气,笑道:“织造府上也有牡丹,阿娘还特意去寻了黄楼子和舞青猊,颜色艳丽不说,花形亦是大如丹盘。”
临瑶道:“我小的时候,府上也养过大红狮头,但后来二哥入朝为官之后觉得太过张扬了些,便都换成寻常的玉楼春了。”
珈宁垂首轻笑一声:“像他会做的事情。”
二人又闲逛了一阵,等到申时四刻,临瑶得回院中习琴,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
只留珈宁一人在院中。
未几,珈宁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
不是戚闻渊那种稳重的脚步声。
珈宁回过头去。
却见群花之后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织锦长衫,腰间坠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玉佩,阳光一洒,玉佩忽闪忽闪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眉眼瞧着倒是有几分面熟。
他整个人站得松松垮垮的,还微微有些后倾,像一颗被风吹歪了的树。
珈宁撇了撇嘴,并不在意他到底是谁。
她的目光越过这株歪歪斜斜的树,落向了更远的地方。
繁茂的枝叶之后,藏着一抹幽深的绛紫。
珈宁认得,那是戚闻渊官袍的颜色。
她惊呼一声:“嗳。”
这人竟是回来得这样早?
实在是罕见得很。
想着他平日里披着月色爬上床榻的模样,珈宁忍俊不禁:“现在还没到酉时吧。”
原来都察院还能在酉时之前下值啊。
戚闻泓见着群花掩映之后那位高髻浓鬓、唇若夏樱的少女,“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又见她似是朝着自己的方向粲然一笑,他更是心中一跳。
暗自想着,这莫不是母亲的什么远房亲戚?
若是能收入房中,倒也是一桩美事。
复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挺直身子,模仿着二哥平日的模样,慢慢往少女身前走去。
他虽总爱骂二哥古板无趣,但也知道,二哥只凭借那副好皮囊,就已入了无数人的梦。
容他想想。
二哥走路时手是如何放的,步子是如何迈的,还有背脊,又是如何绷得笔直的?
花园之中没有镜子,湖面亦离得远。
戚闻泓只当自己如今也是那副风流俊逸的模样。
殊不知他这副东施效颦的模样颇有几分滑稽。
他微微昂首,见那少女竟是往他这侧行了几步。
轻轻摆动的裙摆似是带起了一阵醉人的风,惹得戚闻泓越发飘飘然了起来。
他正想开口唤那位少女,却见身前掠过一个挺拔的身影。
还落下一道阴影。
那道阴影将他和那位少女变作了遥遥相望的牛郎与织女。
戚闻泓强压住心中不快:“二哥好。”
戚闻渊冷冷扫了他一眼:“还知道回来?”
戚闻泓做出一副涎眉瞪眼的模样:“学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回来。”
戚闻渊道:“怕是银子用得差不多了吧。”
……
戚闻泓背过身去偷偷翻了个白眼,复又深吸一口气,想着那容貌姣好的少女,懒得多与二哥争辩。
见那少女已行至他们二人身前,戚闻泓一改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
他刚要开口,却见向来不沾风月的二哥帮少女理了理衣襟与袖口,然后顺势握住少女的指尖,将她拉至身后。
少女轻声惊呼:“欸!”
戚闻泓看着少女杏色的衣摆,只觉自己脑中一片混沌。
他是不是走错了路,其实这根本就不是永宁侯府,眼前这人也不是他那不近人情的二哥?
他其实是白挨了一顿数落?
又或者,这少女其实是他突然冒出来的亲妹妹?
未等他细想,便听得戚闻渊冷声道:
“叫嫂嫂。”
嫂嫂……?
嫂嫂!
戚闻泓瞪大了眼,直直看向被戚闻渊挡在身后的少女。
杏色的衣摆间似乎荡出了些蔷薇的香气。
甜腻又醉人。
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自然知道自己如今是有嫂嫂的。
甚至很清楚,那位嫂嫂本该是他的妻子。
他茫然地张开嘴:“嫂嫂……”
复又想起自己昨日写的那一副百年好合。
他摇了摇头,心道,这些贵女定是无趣的。
她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相貌而已。
他若是当真按照老侯爷说的那样娶了她,只会日日后悔。
但他脑中还有一道声音在疯狂叫嚣:
这样好看的女郎,就算是无趣的,只要站在他的屋中,便能让他欢喜一整日了。
未等戚闻泓脑中的两股思绪分出个胜负,便见戚闻渊已拉着那少女转身往花园外走去。
留给他的,是两人颇为般配的背影。
一个是高山之巅皑皑的白雪,一个是积雪之上灿灿的日光。
他双手握拳,又慢慢松开。
最终只遥遥盯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低声念道:“百年好合?”
复又后知后觉地想着,她方才的笑颜原是为了他身后的二哥啊-
待二人行出了好一段距离,珈宁方才将自己的手指从戚闻渊温热的手掌中抽了出来:“世子。”
今日的戚闻渊怎么这样奇怪。
又或者说……
每次遇上和戚闻泓有关的事情,戚闻渊总是会变得很奇怪。
戚闻渊道:“抱歉,方才是不是伤着你的手指了。”
戚闻渊知道,他是在害怕。
从小到大,戚闻泓从他这抢走过太多的东西了。
每一次,母亲都会用柔柔的目光看向他:“闻渊,你是哥哥,你要让着他。”
父亲站在边上,虽是不发一言,但显然,他并不觉得母亲说的有什么不妥。
哥哥要让着弟弟,本是没什么不妥的。
但有些东西,他并不想让。
少时他会唾弃自己这些莫名其妙的占有欲,罚自己去侯府最僻静的小院中思过。
渐渐地,他便没什么舍不得的东西了。
戚闻泓想要的,他都能坦然相让。
但在收到侯夫人寄来的那封家书的时候,在听闻戚闻泓会在廿五之前回府的时候,在今日眼睁睁看着戚闻泓迈着可笑的步伐走向珈宁的时候。
戚闻渊便意识到,他又变回了那个卑劣的自己。
他舍不得。
舍不得那枚荷花扇坠、舍不得簪在发顶的荠花。
舍不得那双水泠泠的眸子为了他手上的伤口掉下的眼泪。
这是珈宁那些话本上写的爱吗
大概还不是。
戚闻渊想着,应该只是他舍不得珈宁这朵馥郁秾丽的海棠落在戚闻泓那个逃婚孬种的发梢。
“世子?”
戚闻渊长舒一口气,又变回往日里光风霁月的模样:“回熏风院吧。”
“哦……”珈宁又偷偷打量了戚闻渊几眼。
绛紫色的官袍如往常一般衬托着他的清贵无双。
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夜色深深,珈宁已沉沉睡去。
熏风院中一片寂静。
久久未能入眠的戚闻渊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来,在珈宁肩头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当初是戚闻泓自己要走的,如今,珈宁只能在他戚闻渊的身侧。
第34章
廿五那日, 为着老太君的生辰,永宁侯府上很是热闹了一番。
府前车马盈门、府内宾客满座,珈宁素来最爱这种场合。
她特意寻了身极鲜亮的水红色衫裙。袖口与肩头处都绣有几朵栩栩如生的海棠, 裙摆更是以孔雀金线织成锦簇团花。配上一套赤金珊瑚头面,端得是桃羞杏让, 燕妒莺惭。
天色大亮, 她身上好似漾开一层金灿灿的浮光。
暑气炎炎, 若是换了旁人着这样一身繁复华贵的衣裳,免不了惹得看客心中燥热烦闷。偏珈宁那张艳若春李的芙蓉面上点了一泓清凌凌的眸, 似是湖面送来的凉风。
珈宁听到有人在议论她, 亦知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如之前那场赏花宴一般。
她只微微扬起下巴,装作未闻。
心中却是想着, 今日会不会再来一个楚畹兰除了投壶,她还擅长许多事情的!
复又想起这到底是老太君的生辰宴, 自己还是莫要太抢风头才是。
戚闻渊见着身侧妻子时而抿嘴、时而轻笑, 猜不准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她今日定是心情大好,全然没将戚闻泓那场滑稽的闹剧放在眼里。
他暗自扫了一眼另一侧的戚闻泓。
戚闻泓昨日去寻侯夫人时哭了一场, 如今并不惧怕冷肃的二哥, 便挑眉回望过去。
戚闻渊不着痕迹地将珈宁往自己身后拉了半步。
珈宁察觉到指尖传来的温度,面露不解:“嗯”
戚闻渊低声道:“今日府上人多。”
珈宁哑然失笑:“怎么, 世子还怕我在永宁侯府上走丢了不成。”
侯府占地虽广,布局却并不复杂, 大婚之后不过三五日,珈宁便摸清了府内的布局。
复又娇声嗔道:“到底也是自己家里, 世子这话倒说得我像个客人了。”
戚闻渊正色道:“我是怕有人冲撞了夫人。”
珈宁唇角一勾:“都是贵客,谁又能冲撞了我这个世子夫人去”
见戚闻渊不答, 珈宁狡黠一笑:“莫不是宴上有世子的青梅我昨日刚看了一卷话本,郎骑竹马来……”
未等珈宁说完,便觉得身侧似是刮过一阵阴恻恻的寒风,青天白日的,着实骇人。
戚闻渊沉声道:“我少时忙着科考,并无那些闲情逸致。”
想起自己和珈宁的约定,他目光一凝,低声道:“还请夫人莫要胡乱猜测。”
又学着珈宁的模样,从干涩的咽喉间挤出一句:“被夫人误会,我不喜欢。”
珈宁一愣,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哪成想戚闻渊竟是这样严阵以待。
她用食指勾了勾自己的鬓发,殷红的指甲略过脸颊。珈宁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过了许久,她笑盈盈地“嗳”了一声。
她自是知道戚闻渊并非捻风弄月之辈,若他真的是个沾花惹草之人,她可懒得和他开这些玩笑。
但玩笑这种东西,若是被开玩笑之人不喜,那它便是无趣的。
珈宁素来知晓这个道理。
她余光落向戚闻渊腰间折扇之下的莲花扇坠,思忖片刻,终是拉着戚闻渊的衣袖,轻悠悠地晃了几下:“我往后不说了。”
往日里她惹了阿姐不快便是这般哄她的。
戚闻渊的手臂跟着珈宁的力度轻轻摆了摆,背脊却是绷得笔直,他咽下奇怪的心绪,将目光挪向玉楼春浅黄色的花蕊:
“时辰差不多了,快些入席吧。”-
午宴过后,一众小辈聚在老太君身侧彩衣娱亲。有人奏琴、有人舞剑、有人横笛、有人吟诗。
满园之中花红柳绿,好不热闹。
戚闻泓不知从何处寻了一把褐色的大弓,还换上一身利落的骑装,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阔步行了一圈,复又对着上首的老太君朗声道:
“祖母,我为你射一朵花来!”
言罢,他又是挑选扳指,又是试拉弓弦,又是活动手臂与脖颈,很是折腾了一阵。
园中众人俱都屏息以待,只留下风声与他为伍。
珈宁瘪瘪嘴,戳了戳戚闻渊的手臂:“世子怎么不去?”
戚闻渊瞧着上蹿下跳的戚闻泓,淡淡道:“小辈之事,何必参与。”
珈宁眉梢一挑:“在老太君面前,世子不也是小辈吗?”
戚闻渊道:“夫人若是有兴趣,自可前去与众人一道玩乐一番。”
他自入朝为官之后便再未参与过这些,年年都安安静静地站在人潮之外,遥遥望着一众人或是起哄、或是鼓掌、或是调笑。
他对这些事并无兴趣,却不该困住彩蝶似的珈宁。
戚闻渊左手落在珈宁腰后,轻轻推了她一把:“夫人不必在此处陪我。”
珈宁只觉腰间一痒,却又念着众目睽睽之下得顾及仪态,只得咬紧下唇,轻哼了一声。
戚闻渊收回了手:“不去吗?”
珈宁摇摇头:“不急。”
又好奇地问道:“他箭法很好吗?”
戚闻渊半眯着眼,望向正在挑选箭矢的戚闻泓:“三弟的箭法,不过尔尔。”
至少在离京之前不过尔尔。
戚闻渊并不觉得自己这个向来只会在长辈面前装模作样、讨巧卖乖的三弟在离府之后还会精进箭法。
珈宁见着戚闻泓那颇为认真的模样,有些不太相信:“当真?”
戚闻渊颔首不答。
心道,夫人就这样喜欢这些武夫之道?
珈宁又道:“那世子呢?”
他说戚闻泓不过尔尔,那他自己呢?
珈宁原先以为戚闻渊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面书生,但那夜他漏夜策马回府,显然是体力极佳,骑术也定然不在话下。
也不知箭法如何。
未等戚闻渊答话,便听得“欻——”的一声,戚闻泓手中的箭矢终于离了弓弦。
珈宁有些好奇这死矮子折腾一番,究竟能射落什么,便踮起脚尖,往前探了探头,发间的赤金步摇“叮铃铃”地响着。
却见那箭矢不过飞了三五步的距离,便软趴趴地往地上坠去。
与牡丹丛间似是隔了一道天堑。
“当——”
箭矢坠地之声在众人的目光中荡开。
众人先是一愣。
复又从珈宁这处开始,俱都低声笑了起来。
就这?
上首的老太君亦黑了脸,今日是她生辰,就盼着小辈们拿出自己的拿手好戏让她乐呵乐呵。
她本就因戚闻泓逃婚之事对他多有不满,若不是万氏好言劝着,她早就罚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去佛堂抄经了!
戚闻泓见着坠在地上的箭矢,也是一愣。
昨日母亲特意交代他,今日生辰宴上定要好生表现,讨老太君一个的笑脸。
他思量整夜,待到今日晨光大亮,才定下要在老太君跟前射落牡丹。
十来日前,他在一闹市见人表演百步穿杨,瞧着好生热闹。
且他围在人群里观察了好一阵,那人不过就是弯弓搭箭,对准远处的目标而已,并无多少难处。
那闹市之中表演之人不过一普通莽夫,他戚闻泓少时还跟着名师学过箭法,想来只会更加轻松才是。
怎么会这样?
戚闻泓听着被热风送来耳畔的低笑之声,面上涨红一片。
目光扫过人群之外捂嘴轻笑的珈宁,不忿之心更浓烈了些。
他心一横,竟是将箭囊之中剩下的四只箭俱都取了出来,也不再如方才那般准备许久。
四只箭矢接连离弦飞出。
然而最远的那支箭距牡丹丛也有将近一丈之远。
园中一片死寂。
戚闻泓深吸一口气:“我昨日刚回府上,今日身上还疲乏得厉害,惹祖母发笑了。”
心中却是想着,今日吹的是什么风?
这箭就这样难中吗?
老太君方才的好兴致被这五只箭矢射落了大半,她沉着脸让戚闻泓退下,又让侍女随便赏了他些小物件:“好生跟你二哥多学学。”
戚闻泓方才丢了面子,如今更怕失了老太君的心,听得她话中嫌弃之意,只得咬牙道:“都怪闻泓此次游学耽搁了箭法,回府之后定会勤加练习的。”
复又一脸珍重地接过侍女递来的小物件:“孙子多谢祖母。”
老太君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老三真是愈发糊涂……
好在后头的几位小辈都是精心准备过的,老太君终究还是展露了笑颜。
手痒心更痒的珈宁亦是款款行至众人跟前,她作了一首瑰丽又不失趣味的祝寿小诗,老太君读罢觉得心中欢喜,当即将手上的玉镯戴在珈宁腕间。
皓腕凝霜雪,翠镯荡碧涛。
老太君拍了拍珈宁的手背,笑道:“你,很好。”
戚闻泓逃了也好。
只是不知她的另一位孙子……
老太君抬首望向人潮之外的戚闻渊。
婆娑的树影落在他身上,天青色衣衫之上一片明暗错落的斑驳。
他是在看向这方吗?
老太君上了年纪,眼睛已不大好了,辨不出个究竟来。
天色渐* 暗,夕照在天际拉出一条橙黄色的披帛。
有侍女来传,到用夕食的时辰了。
珈宁跟在戚闻渊身边,慢悠悠地往前院行去。
也不知是怎的,戚闻渊行得极慢,夫妻二人渐渐落在众人之后。
等到与前头的人隔了数丈之远,却见戚闻渊从身侧的花坛之中捡起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子。
未等珈宁反应过来他要做些什么,便见他将那石子用力一掷。
“飒——”地一声,石子破开热烘烘的夏风,往远处飞去。
一朵深粉色的牡丹,随着石子一道落在地上。
戚闻渊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记得夫人先前问起过我的箭法。”-
珈宁在宴上饮了酒,回熏风院后,戚闻渊命人端了醒酒汤来。
哪知珈宁闻着那股清苦之中混着微酸的汤药味,眉心一蹙,娇喝道:“我又没醉,我不过饮了两口!”
又伸出两只春葱似的手指,在戚闻渊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
戚闻渊轻轻握住珈宁被蔻丹染成朱红的指尖,灯火与月色之下,那点宛若鹤顶的殷红与她发间深粉色的牡丹交相辉映。
却见珈宁将手指从他掌中抽出,复又端起醒酒汤,一把塞到戚闻渊嘴边:“你也饮了酒。”
冰冰凉凉的瓷碗碰上戚闻渊的唇。
戚闻渊心道:
她又醉了。
珈宁见戚闻渊呆愣在原地,便将手中的醒酒汤往前推了推,恰好抵在戚闻渊的舍齿之间。
微微的酸意顺着齿缝滑向戚闻渊的舌尖。
二人对视一眼。
珈宁歪着头,似是在问他为何不喝。
戚闻渊惯来渡不过珈宁眸中那泓清泉,不过瞬息之间,便败下阵来。
他接过瓷碗,猛地灌下半碗温热的醒酒汤,酸苦之味在腹中四散开来。
第35章
戚闻渊咽下喉中的酸苦, 将余下的半盏醒酒汤递至珈宁身前:“该夫人饮了。”
明净剔透的月色翻过明瓦,洒在他泛红发烫的脖颈与耳后。
珈宁左手插在腰间,下颚微微扬起, 不愿去看那碗深褐色的醒酒汤。
她闻着盏中那股酸苦交杂、味道怪异的温热气,别过脸去, 轻推了戚闻渊一把, 低声抱怨道:“我可不饮别人剩下的。”
烛火映在她水蒙蒙的眸中, 恰是浪浸斜阳、千里溶溶①。
“夫人,仔细明日头疼。”
言罢, 戚闻渊又转身想要去唤苍筤再送一盏醒酒汤来, 却见珈宁一把抓住他腰间的鞶带。
他腰间先是一松。
复又是一热。
再便是想起,今日是廿五。
逢五的。
戚闻渊这才幡然醒悟,因着宴上美酒醉倒过去的人并不是珈宁。
而是他。
数月之前, 她醉酒之时他尚能克制住疯长的思绪,也并非因为他是坐怀不乱的柳生。
而是因为当时的他尚未生出那样多卑劣的心思。
他从来就不是君子。
往日里他装作端方自持、装作光风霁月, 满口之乎者也、圣人之言。
但等到暮色四合, 他便被激出最原始的欲。/望。
他伸出手去,摘下了珈宁发间娇艳的牡丹。
夜色醉人, 戚闻渊将一汪醒酒汤, 慢慢渡入珈宁喉中。
二人皆是第一次接吻。
但有些事情果然是无师自通的。
唇齿相碰之时,温热从唇间渗入四肢百骸, 醒酒汤中的酸苦之味也化作了甜腻的蜜意。
漆黑之中,只余下二人的眼眸是唯一的光。
珈宁这才发现, 戚闻渊那双点漆眸,居然也是那样亮的。
像高悬夜空的启明星, 引着她往陌生的北地行去。
她自烟柳繁华地启程,沿着运河一路北上, 直到望见城楼之上的“燕京”二字。
两岸的风景几度变幻。
唯一不变的是天际闪烁的明星。
这还是头一回,珈宁在对视中缴械投降。
她紧闭双眸,用坚硬的齿抵住戚闻渊的唇舌,半晌方才低声怨道:“好苦。”
而且这样不也是他饮过的吗!
她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试着回味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再然后,她恶狠狠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复又学着他的模样,将酸苦之味渡了回去。
哪知那人却反客为主,再次撞向她的舌间,接着便顺着她的下颚,滑至肩解与柱骨。
浓墨般的夜色是最好的合香师。
它将微醺的酒气、清淡的木香与甘甜的花果香化为一体。
弯月如钩,四下寂静。
只余下熏风院中婉转的莺啼与潺潺的流水。
待到珈宁已然累极,戚闻渊在她耳侧,轻呼出一口热气:
“怀瑾。”
“珈宁,往后唤我怀瑾。”
午夜梦回时,戚闻渊听着身侧之人平稳的呼吸,却又想起一件事情。
他并不知晓她的小字。
他想知道。
很想-
暑气蒸腾,一晃便到了端阳。
珈宁甫一起身,便见枕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把竹骨纨扇,扇面上绘有碧色的菖蒲与艾草,还点缀了几颗朱红的石榴;扇柄之下则悬了一枚温润的白玉海棠。
屋外天光大亮,显然已是巳时之后。
珈宁见着捧着衣裳绕过屏风的织雨,低声道:“我不是说今日早些叫我起身?”
她前两日特意编了一串五彩绳,就等端阳这日一早交到戚闻渊的手里。
就像三月三那日的荠花一般。
又或许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的荠花只不过是送给她的夫君。
但今日的五彩绳,却是送给戚闻渊的。
从冬末到盛夏,窗外的枯枝已化作墨绿的叶,城郊的护城河亦涨高了水位。
熏风院也和二月中时不尽相同了。
织雨笑道:“是姑爷吩咐让小姐多歇一会儿的。”
珈宁回过神来,目光落向那柄似是从天而降的纨扇:“这是他放的?”
复又摇了摇头,心道,戚闻渊哪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想来应是摇风的手笔。
去岁阿姐为她做了祈福的纨扇,摇风见着好奇,连问了几次端阳的纨扇上都要画些什么花样。
珈宁想着,摇风的画工倒是进步了不少。
去岁除夕时画个飞龙还像蝈蝈,现如今画的菖蒲与艾草已然有模有样了。
却听得织雨颔首道:“是。”
珈宁一愣,只当是织雨会错了意:“我是说世子。”
织雨道:“就是姑爷放的。”
珈宁默不作声地拿起纨扇,指尖划过菖蒲与艾草的轮廓,又一把握住凉浸浸的白玉海棠,自言自语道:“我又哪里喜欢海棠了?我分明是最爱……”
却又说不出究竟是最爱什么。
芍药艳丽、牡丹华贵、莲花高洁、海棠鲜妍……
庭中百花,各有其美。
余光一瞥,却见织雨手中捧着的那身密合色襦裙上恰恰绣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嫣红色海棠。
珈宁唇角一勾,垂首轻声道:“为我更衣罢。”
织雨笑着应了。
珈宁换好衣衫,将纨扇好生收在一方宝匣之中:“将五彩绳取来。”
却又是想起之前休沐日里,戚闻渊也会往都察院去,便追问道:“他还在府上吧?”
戚闻渊自然是在府上的。
珈宁梳洗一番,便见着他正站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册泛黄的书卷,慢悠悠地翻着。
端阳休沐,戚闻渊自是脱下了华贵的官袍,换上一身清雅的浅云色长衫,融融的日光在他鬓边肩头勾勒出一圈茸茸的影。
她定了定心神,握紧五彩绳,小步往晨光正盛处行去。
待行至戚闻渊身后站定,便低声唤道:“手。”
戚闻渊放下书册,慢慢转过身来,复又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
二人俱不说话。
珈宁专心为戚闻渊绑着五彩绳。
戚闻渊专心数着珈宁发间的绢花有多少叶花瓣。
窗外的彩蝶专心吮吸着花蕊间的甜蜜。
树梢的绿叶专心晒着太阳。
不知是过了多久,珈宁又调整了一番五彩绳的位置,方才轻声道:
“你若是觉得不好看,偷偷扔了就是。”
“记住,一定要偷偷的,切莫让我看见了!”
戚闻渊转了转手腕,打量一番腕间的五彩绳,一字一顿道:“很好看。”
珈宁道:“我会信的。”
复又笑意盈盈道:“世子的纨扇也很漂亮。”
戚闻渊道:“夫人喜欢便好。”
他本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侍女已将珈宁的朝食送了过来。
除却平日里珈宁爱吃的那些蒸饼、糕点,还多了一碗加蒜过水面。
珈宁闻着碗中的辛辣味,黛眉微微一蹙:“怎的走了一道白豆腐,却又来了一碗……”
她未见过这样的菜色,不知该如何称呼。
戚闻渊瞧着珈宁眸中的抗拒之意,解释道:“端阳食加蒜过水面,算是燕京城的习俗。”
珈宁抿着唇,手中的银筷悬在半空,语带迟疑:“一定要尝一口”
“夫人若是有兴趣,可以试上一口,若是不喜,用旁的便是。”
珈宁轻笑一声:“这次不讲规矩啦?”
她将声音压得极轻,像是一片叶,在戚闻渊耳后轻轻挠了两下。
戚闻渊道:“只是燕京城的风俗而已,夫人是江宁人,自然不必……”
未等戚闻渊说完,便见珈宁已轻轻夹起一缕裹着蒜泥的面条,双眼一闭,将那面条囫囵塞入嘴中。
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
若是戚闻渊仍像新婚时那般搬出什么规矩、圣上之类的话来,她今日定是一筷子都不会动这道过水面。
但戚闻渊今日这句“用旁的便是”,反而激起她的好奇之心。
劲道的面条在凉水中浸过一遭,吃起来冰冰凉凉的,很是解暑,上头裹的蒜泥亦是辛辣开胃。
并不难吃。
却也算不上有多好吃。
珈宁不过再略略试了两口,便又将目光转向了她平日里素来爱吃的玫瑰果馅蒸饼。
待她回过神来,戚闻渊已将剩下的大半碗过水面用了个干净。
二人对视一眼,珈宁勾了勾嘴角。
戚闻渊道:“今日午后京西长河有龙舟赛,听闻很是热闹,夫人可想要去看看?”
珈宁眸中一亮,颔首应是。
也不知燕京城的龙舟赛与江宁城有何区别?
戚闻渊道:“我托同僚在河岸芙蓉楼上订下了位置,夫人去的时候报我的名号便是。”
珈宁笑道:“世子提前订下位置,就不怕我不愿意去吗?”
未等他答话,便听得珈宁又问:“世子午后有事要忙?”
戚闻渊道:“并无。”
珈宁想起曾在话本上读过的那些夫妻同游的故事,又想着自真定暴雨一事之后二人间的关系近了不少,便顺势问道:“那世子怎不与我同去?”
戚闻渊不答。
“正巧今日世子忙里偷闲,何不与我一道去看看端阳时赛龙舟的热闹?”
戚闻渊见着妻子眼中的欢喜,暗自叹了口气。
他并非不想与她同去。
他只是怕他这个无趣之人,会坏了她出游的好兴致。
戚闻渊盯着案几上的雕花,沉声道:“我在熏风院中温书便是。”
“夫人不若问问临瑶或是临珏,亦或者程家娘子,她们可有空闲。”
第36章
刺眼的阳光与聒噪的蝉鸣声一唱一和, 惹得人心中躁动不已。
珈宁站起身来,往妆台行去。
戚闻渊仍在案前坐着。
妆台那侧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动,应是珈宁在挑选钗环首饰。
他垂首望着身前的矮几, 用目光描摹几上雕花的轮廓。
也不知她会选哪一只镯子?
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她站起身来。
许是要出门了。
她是会去寻临瑶、临珏, 还是程家娘子?
其实他也是想与珈宁同去的, 但话到嘴边, 却又想起几桩旧事。
他们说他总木着一张脸,说他不会讲好听的吉祥话。
彼时人潮如织、灯火煌煌, 他们说只要见着他, 便像被泼了一盅冷水,再兴奋的心绪也会瞬间熄灭。
她不应该受这样的委屈。
珈宁的脚步声已至廊下,与枝叶间的占风铎一应一和。
戚闻渊卡在喉中的那句“再见”终是咽了下去。
希望她能玩得开心些。
却见本已行至庭院的珈宁调转脚步, 将一张笺纸轻轻拍在戚闻渊身前的案几之上。
她佯装嗔怒,却又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世子, 你还欠我两个条件!”
她方才瞧见了, 在她问他要不要同去的时候,那双黑漆漆的眸分明是亮过一瞬的。
他是想去的。
珈宁腹诽, 莫不是这人又在想着什么奇奇怪怪的规矩不成?
罢了罢了, 她谢三大度,便给他一个台阶下。
戚闻渊的指尖慢慢划过笺纸上的“欠条”二字, 在珈宁再次开口之前,他终于抬起头来。
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宣泄在珈宁发间。
戚闻渊那句“可是”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日光正盛, 他刻意压抑的情绪无处遁形。
复又听着珈宁道:
“世子既是想到了提前定下芙蓉楼的位置,定然是知晓今日京西长河的热闹。”
“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一日, 世子真的不想去看看吗?”
见戚闻渊仍然未答,珈宁心道不妙, 难道方才是她瞧错了?
他其实确实是不想与她一道去城西看龙舟?
早知如此,便不多问他了,她居然还寻了欠条来给他递台阶……
现在这般,真是徒生尴尬。
端阳,连圣上都不会急着处理政务的端阳,他居然还说什么要留在熏风院中温书!
哪有那样多的书要温?
真是装模做样、不解风情!
不去就不去,她自己去便是了!
思及此处,珈宁负气道:“熏风院吵闹,世子不若去听竹轩中温书好了。永宁侯世子签字的欠条也不过……”
还未等她说完,却见戚闻渊站起身来。
“走吧。”
他想要试试。
往后还有那样多的节庆,乞巧、除夕、元夕、上巳乃至她的生辰……
他不想每一次都躲在熏风院。
且让他试上一次。
若是真的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她并不反感与他一道出游呢?
他当真是本性自私的。
孤注一掷的赌徒是他,压上的筹码却是她的好兴致。
珈宁一把收起欠条,杏目圆睁:“当真?”
心中轻哼一声,他果然是想去的,只不过拉不下面子罢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
若不是遇上她这样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他岂不是就只能闷在熏风院中与菖蒲、艾草作伴了?
戚闻渊颔首:“这不算欠条上的条件。”
是他自己想和她去的。
未等他再多说些什么,便见珈宁已往屋外走去。
只留下一阵缠着蔷薇香气的风。
少女步伐轻快、衣袂翻飞,似是群花之间嬉戏的彩蝶。
她果然很期待这次出游。
戚闻渊握了握温润的莲花扇坠,快步跟上前去。
二人并肩而行。
珈宁本想和戚闻渊赌一阵气的,终是耐不住安静,便问道:
“京城的龙舟赛有多少船只?”
“寻常百姓也能参加吗?”
“沿河会有摊贩卖些京中的零嘴小吃吗?”
戚闻渊已经许久未去看过龙舟赛了,只能从雾霭重重的记忆中翻出几句回答:
“不下五十只,需得分作几轮进行比试。”
“参与者需得预先选拔,其间自是什么人都有。”
“零嘴……也许是有的。”
“世子竟然知晓这些?”
珈宁不过随口一问,她可还记得之前问起城郊后海何处观山最妙之时,戚闻渊答的那句“我亦不知”。
戚闻渊道:“少时曾去看过,如今也许并非如此。”
他该和同僚打听一番的。
自永宁侯府至京西长河尚还有些车程。
街边时不时传来叫卖声与人潮喧闹之声,珈宁掀起马车一角,打量着端阳这日繁华热闹的燕京城。
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艾草与菖蒲。
风中飘着蜜粽甜糯的香气。
阳光从被珈宁掀起的小角钻入马车之中,落在戚闻渊手腕间的五彩绳上-
夫妻二人行至京西时已是午时三刻,长河两岸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水光潋滟的河面上飘了许多只龙舟。
稍加留神,还能听到龙舟上的打气之声。
龙舟赛就在半个多时辰之后。
珈宁甫一跳下马车,就听得沿街的商贩在唱什么“香糖果子白团团”,甚是有趣。
戚闻渊见着她的动作,眉心一跳。
那句“当心”还未出口,便见珈宁笑吟吟地回过头来:“世子可要试试?”
也不等戚闻渊回答,便从荷包中摸出一把铜板,换来一小包香糖果子并两方胖嘟嘟的白团。
她口中念念有词:“既是我邀你出来,今日便由我安排。”
言罢,又将一方白团塞到戚闻渊怀中:“尝尝。”
戚闻渊怀中一热。
他从未在闹市之中用过吃食,“于礼不合”之语在唇齿间滚过一圈,终是化作了一句:
“多谢夫人。”
莫要扫了她的兴致。
他抬首望了一眼四下的行人。
孩童正盯着街边招摇的彩旗目不转睛、新婚夫妇旁若无人地切切耳语、商贩在卖力叫卖,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并不会有人在意永宁侯世子正在食一方白团。
他咬了一口。
麦香味在口中化开。
珈宁探头:“味道还不错吧。”
戚闻渊道:“入口软糯、回味甘甜。”
珈宁低笑一声:“我还以为世子不会在街市中用它。”
戚闻渊思忖片刻,寻了个借口:“……趁热吃?”
他某个同僚很爱说这句话。
珈宁道:“香糖果子本就是凉的,世子可也要试试?”
戚闻渊轻声应了。
既已经用了第一口,往后的第二口和第三口便变得简单起来。
先是香糖果子、再是梅子姜、再往后甚至是一枚被珈宁咬过一口的蜜粽。
珈宁道:“这蜜粽的米选得不错,只是比起织造府后街陈家阿婆做的,还是要稍逊一筹。”
且陈家阿婆最拿手的其实是加有火腿的洪府粽。
可惜一路走来,她没寻着这一口闺中的味道。
只得又买了一只凉粽。
甜丝丝的,也算是让人吃得心中欢喜。
戚闻渊认认真真听着,目光死死黏在珈宁衣袖的海棠花上。
闹市人来人往,可莫要走散了才是。
“我方才听边上人说,今日还有朝中的将军来赛龙舟!”
语出一位青色布衣的妇人,珈宁并不知真假。
戚闻渊眸中一暗。
又是武夫。
珈宁道:“想来那人应是极有力气的,我们不若押他罢?”
她掂了掂手中的银子。
戚闻渊沉声道:“龙舟需得要多人之间的配合,若只是一员猛将,并无多少用处。”
“且也需借用巧劲,而非一味使用蛮力。”
“夫人若是想要押注,莫要如此草率才是。”
“哦,”珈宁道,“那我一阵再去别的摊位边上打听打听。”
戚闻渊道:“夫人很想押中?”
珈宁摇了摇头:“谈不上,讨个彩头而已。”
珈宁又凑在人群边寻了些消息,人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听得珈宁脑仁发胀:
“算了,船只实在是太多了,我们闭着眼随便押一个,然后看个欢喜罢。”
戚闻渊道:“不押那位将军了?”
珈宁伸出手指,在戚闻渊眼前晃了晃:“就我方才听来的,今日龙舟赛上至少有十来位武将!”
“里头将军也不止一位。”
戚闻渊轻笑一声:“原是如此,夫人决定便是。”
待夫妻二人行至芙蓉楼时,都已是半饱,便只让小二上了两盏清茶并两小碟点心——原是要上茶汤的,还好珈宁多问了一嘴。
珈宁斜倚在美人靠上:“多谢世子提前订下了包房。”
龙舟赛即将开赛,河岸两侧都堆满了人。
芙蓉楼占了个最好的位置。
尤其这三楼的包房,凭栏远望,便能将整个河面尽收眼底。
着实舒坦。
就是不太符合戚闻渊向来“力行节俭”的作风。
忽然,震天的鼓声破空而来。
楼下传来一阵躁动。
河面的龙舟开始动了。
珈宁竖起耳朵,试图去听明白楼下的助威声都是在喊些什么。
可惜那些声音太过繁杂,被风送到她耳边之时已化作一大碗粘稠的浆糊,实在难以分清。
她只得跟着他们的音调,“咿咿呀呀”地喊了几声。
却是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珈宁抱着茶杯,低声道:“世子会不会觉得我傻气?”
第37章
白日舒天昭晖, 热风卷着河面与河岸的喧闹一并吹往芙蓉楼。
戚闻渊拨开吵嚷之声,寻到了珈宁笑盈盈的低语。
他先是摇头。
复又沉声道:“我瞧着夫人很是欢喜,谈何傻气。”
她欢喜。
他也欢喜。
往日里逢年过节, 他都在水华居中读书习字、处理公事,水华居清幽, 书中的文字亦是别有意趣。
但终归是和这衣冠杂沓、车马骈阗的繁华河岸不同。
河岸人影憧憧, 一身布衣的少年郎擦着他的肩头走过。
叫卖声裹着吃食的酸甜咸辛之味爬上他浅云色的衣衫。
他不太习惯。
却并不讨厌。
许是因为他一抬眼就能见到熟悉的海棠花。
珈宁自是不知戚闻渊心中所想, 见着河道之中有一条龙舟行进极快,她站起身来, 拍了拍戚闻渊的手臂:“世子快看!”
“这只龙舟划得好快!”
“也不知是不是我们选的那一条?”
戚闻渊顺着珈宁的指尖望去, 河面太远,他看不清龙舟上都有些什么人在划桨。
只能看清暾暾的日色在珈宁指尖画了一轮耀眼的金圈。
戚闻渊道:“我们选的那一只龙舟在第三轮。”
珈宁一愣:“我闭着眼选的,世子还真看了是哪一只?”
甚至还看了是在哪一轮比试?
珈宁心道, 他还真是做事严谨,随意玩乐之事也这样上心。
戚闻渊道:“略略扫了一眼。”
闭着眼选的, 那也是她选的。
珈宁眼珠一转:“若是那只龙舟真的能拿下三甲, 我将赢来的银钱分世子一半!”
复又摇了摇头:“三分之一吧,见者有份, 剩下的三分之一分给跟着我们一道出来的那位侍卫和车夫。”
今日夫妻二人同游, 是以并未带侍女和随从。
但戚闻渊担心闹市人多不大安全,还是带了一位侍卫。
“……那便多谢夫人了。”
珈宁乐呵呵道:“都沾沾喜气!”
言罢, 见着河面上的龙舟已经又划出了极远一段距离,珈宁踮起脚尖, 向外探了探头:“感觉这银子不大好拿,这些龙舟都划得好快。”
戚闻渊一把抓住珈宁的衣袖:“夫人当心些。”
珈宁摆摆手:“我知道的。”
光看着总是少了些意思, 珈宁又去将那两小碟点心也端来美人靠上放着:“世子吃吗?”
也不等戚闻渊答话,珈宁先自己尝了一口。
原是些松软清甜的绿豆糕。
“燕京城端阳也要用绿豆糕的?”
戚闻渊颔首。
珈宁笑道:“那倒是和江宁一样了。”
复又轻轻砸了一下美人靠:“嗳!怎么就第二轮了……方才和世子说话去了, 竟是没看着上一轮究竟是哪三只龙舟进了三甲。”
戚闻渊低声道:“左起第二、四、七只。”
“不说了不说了,”珈宁赶忙将剩下半只绿豆糕咽下去,“我要好生看会儿龙舟赛。”
戚闻渊将茶水递了过去。
珈宁饮了一口,又指向河面:“中间那只龙舟好漂亮。”
那龙头瞧着比旁的龙舟都要华丽些。
“莫不是哪位将军的?”
“或许是吧。”
可惜也不知是因为这笨重的龙头拖了后腿、还是龙舟上的人配合不大到位,这只龙舟甫一开赛便落在了众舟之后。
珈宁道:“居然是个绣花枕头。”
戚闻渊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嗯”了一声。
好在珈宁似乎也只是随意感叹一句,并不在意他有没有接话。
又过了一阵,珈宁忽然站直身子:“世子,到第三轮了!”
她虚着眼,试图看清哪一只是自己押的龙舟。
戚闻渊道:“左起第三只。”
方才押注时他都看过了。
珈宁恍然:“还好有世子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给哪只龙舟鼓劲。”
二人又望回河面。
他们押的那只龙舟并不算突出。
珈宁暗暗为它呐喊。
快些,快些,再快些……
戚闻渊本不太在乎这场龙舟赛,但见着珈宁紧绷的身子,他忽然也希望这只舟能赢。
他想沾沾她的喜气。
一众船只离终点愈发近了。
珈宁又踮起了脚。
戚闻渊再次拉住她的衣袖。
珈宁满心都是河面上的龙舟,全然未注意到戚闻渊的举动。
终于,那只龙舟在最后关头连续超过了好几只船只,以本轮第二的成绩入了最后那场比试。
珈宁欢喜得想要拍掌,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袖正被戚闻渊牢牢攥着。
她摆了摆手臂。
戚闻渊赶忙松开。
却见珈宁一把抓住戚闻渊的右手,杏眸中闪着碎金般的光采:“它进三甲了!”
少女温热的掌心擦过他指上的厚茧,戚闻渊有些愣神,半晌方才答道:“我看见了。”
又道:“夫人的眼光很好。”
珈宁:“随便选的而已。”
戚闻渊哑然:“那便是夫人运气极好。”
珈宁哧笑一声,松开戚闻渊的手:“可是还有两轮便是最终那场龙舟赛?”
戚闻渊点点头:“是。”
他的掌心开始冒汗了。
五月的天可真是燥热-
夏日的白昼被拉得很长。
夫妻二人看罢龙舟赛、用过夕食、并肩行出芙蓉楼时,河岸仍是阳光灿灿。
珈宁将手中新得来的银钱塞到侍卫手中:“沾沾喜气!”
侍卫手心一凉,迟疑地望向戚闻渊,见戚闻渊轻轻颔首,方才接过了世子夫人递来的银钱。
见侍卫收了银子,珈宁快步蹦回戚闻渊身边:“我都没想到,它居然真的能后来居上,还两轮都这样。”
戚闻渊道:“夫人选得很好。”
珈宁轻哼一声:“那也不看看我是谁?”
全然不提方才观赛时的紧张。
她遥遥望着河面粼粼的波光:“世子可急着回府?我见着时日尚早,想再沿着河岸走走。”
如今日头没有午时那么晒了,正是适合漫无目地散步。
就是不知道戚闻渊这个大忙人能不能接受……
她眼巴巴望向戚闻渊。
像是无声地说:“来都来了。”
戚闻渊将目光移向别处:“今日我无事。”
珈宁眸中一亮:“世子就该多出来走走。”
不然他比她还生得白!
戚闻渊不答,只默默走在珈宁身侧。
他见着她偶尔分出心神去听一嘴道旁的八卦,见着她在河畔湿润的暖风中张开双臂,见着她指着河上的石桥说起前两日看来的故事。
他偶尔答话,大多时候只是望着她的侧脸静静听着。
他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京西长河的杨柳是垂向河心那一侧的。
有老叟在河边垂钓。
戚闻渊又听着珈宁在宣德十二年的燕京城,说起数年之前的江宁:
“织造府离莫愁湖很近,我和阿姐常常去湖边吹风。”
“我们也去钓过鱼,但我静不下心来,这么多年,也就钓了……”珈宁掰着手指,数给戚闻渊听,“六条。”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是换做世子,怕是一个午后就能钓上这样多的鱼罢。”
毕竟戚闻渊那样冷静,定然不会吓跑已经上钩的游鱼。
戚闻渊正色道:“但我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过。”
“嗯?”
“所以还是夫人比较厉害。”
珈宁轻笑一声,转而讲起别的事情。
日光在她肩头流转,戚闻渊忽然很想知道她口中那池湖水究竟是什么模样。
夏日的白昼再长,终归也有尽时。
霞彩收晴色,澄波媚夕晖。①
夕照在石桥之上泼了一层金红色的影。
珈宁回过身去,拍了一下额头,惊呼道:“怎么走了这样远!”
侯府的车夫还在芙蓉楼那侧等着呢。
他们不就走了半个……还是一个时辰?
戚闻渊也不管管她!
戚闻渊淡淡道:“我让车夫跟着的。”
珈宁拍拍胸口:“那便好,方才走这一遭是雅兴,再往回行那样长的一段路,便是折磨了。”
她明日可要在床榻上躺到午时才成。
回程的路上,珈宁已有些乏了。
刚上马车那会儿她还能强撑着看看夕晖之下的街市,渐渐地,她口中的声音越来越小。
再然后,她头一歪,竟是靠在戚闻渊肩头睡了过去。
鼻尖呼出的热气恰好落在戚闻渊的脖颈。
一阵酥痒之意蔓延开来。
戚闻渊想去挠,却又怕惊扰了珈宁的美梦。
只得僵直着身子稳稳坐着。
夕照尽散,街市上起了风,吹起马车帘幔的一角,新生的弯月将莹白的光晕洒在戚闻渊腕间的五彩绳上。
以前,戚闻渊觉得夏日又热、又闷、又燥,这样不适合读书做事的季节,他并不喜欢。
但今日,他忽然觉得夏日太短了。
端阳只有初五这一日,也太短了。
马车稳稳行着,不多时,便到了永宁侯府。
珈宁睡眼惺忪地醒来。
戚闻渊肩上一空。
没由来地生出几分遗憾。
珈宁捏了捏乱飞的鬓发:“我方才睡着了没说什么胡话吧?”
她似乎还是在戚闻渊肩上睡的……
戚闻渊摇头。
珈宁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下次再出来,是不是得等到乞巧了?”
戚闻渊一愣。
珈宁自己成日都在出府……
所以她这句话的意思是……之后的节日还要与他一道出游吗?
戚闻渊不敢多问。
第38章
夜色已深。
珈宁今日玩得尽兴, 梳洗一番之后,甫一沾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戚闻渊却睡不着。
他斜倚在床榻边上,时不时侧过头去看一眼珈宁恬静的睡颜。
他在回想今日的事情, 回想珈宁掌心的温热与眸中的激动。
他似乎还是有些扫兴的。
特别是在河岸那一阵,她说了好多, 他却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
他只能静静看着闪烁的波光、摇曳的垂杨以及始终笑意盈盈的她。
偶尔点头, 偶尔应和。
他偶尔应和的那些话, 似乎也不大中听。
忽然,他坐起身来, 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
守夜的摇风与苍筤听着这厢的动静,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
戚闻渊对着他们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往书房行去。
苍筤松了口气。
摇风却还是有些担忧, 往日里戚闻渊可从没大半夜从卧房里出来过。
莫不是今日小姐与姑爷出游的时候闹了什么矛盾?
她轻叹一声。
戚闻渊行入书房,先是点了一支烛火。
再便是借着烛火和窗外白惨惨的月色, 慢* 慢打量起被珈宁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
他腕间的五彩绳在书脊上掠过, 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戚闻渊在书房中转了一圈,最后随意抽出一本《金锁记》。
他想要看看, 话本里的人都是如何与妻子相处的。
圣人只在书上写了要修身齐家, 却并未仔仔细细地告诉他到底要如何齐家。
他不明白。
得好生学学。
他虽不如三弟会讨人欢心,但他可以学的。
戚闻渊拿着《金锁记》, 端端正正地坐回案几之前。
若是被旁人瞧见他挑灯夜读时认真的模样,只怕会以为他正在准备科考。
待他回过神来, 已是将近丑时。
月上中宵,戚闻渊放下书册, 却是想起端阳已经过了,明日不到卯时便又要起身去都察院。
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挑灯夜读一本情爱话本?
话本里的有情人分分合合, 在他看来,着实是在浪费大好时光。
倒不如好生念书、建功立业。
但他竟然看了这样久。
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
去了一趟真定,他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倒因为那场暴雨以及戚闻泓回府之事,变得越发奇怪。
航船已经开始偏离既定的航线。
戚闻渊并不害怕,甚至隐隐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兴奋。
少时,他在国子监念书,每日午后散学,便会带着苍筤径直回府继续温书。
有时他会生出在某一个岔路故意走错的心思,他想要去看看回府那条路之外的燕京城。
却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想了将近十年,始终没有敢迈出行错的第一步。
现在想来,也许那根本算不上错路。
只是另一条路罢了。
月色铺洒在案几上,戚闻渊忽然记起,其实下一次出游不用等到乞巧。
之前珈宁提过,她的生辰是在五月十六。
也就十来日了。
之前母亲问过她要不要办一场生辰宴,她却说京中友人不多,在家中随便聚上一聚便是。
可她是枝头最艳的那朵海棠花,怎能随便呢?
戚闻渊望着窗外的树枝,心中有了主意。
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在生辰那日与他一道远行。
不管她是如何想的,他都得先趁着这几日好生把都察院的事情处理了,如此方能在十六那日告假。
思及此处,戚闻渊又将《金锁记》放回书架。
摇风见戚闻渊走回卧房,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姑爷可当真是奇怪得很,大半夜的居然还要去温书。
罢了罢了,不是和小姐吵嘴了便好。
她就说嘛,小姐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有人舍得与小姐闹别扭?-
初八这日,珈宁心中烦躁得很。
一是因着端阳之后的燕京城越发闷热,连风也少有。
二则是因着……戚闻泓实在是太过烦人。
也不知侯府怎么就出了这样一号闲人,短短两日,珈宁竟是撞见了他三回。
起初她还想着,死矮子毕竟也是侯府的三少爷,他爱逛哪逛哪,和她也没什么相干的。
哪知他总往她身前凑,还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
“二哥惯来不解风情,嫂嫂受委屈了。”
“且二哥一向忙于公事,不太顾及家里,嫂嫂初来燕京城,若是有什么不清楚,问我也是一样的。”
一面说,还一面轻轻摇着一把聚头扇。
扇面绘有翠绿的青竹,与他这人不大相衬。
珈宁听得直皱眉头:
“世子这样忙,不也是为了永宁侯府?三弟与其在这多言,倒不如用功读书,早些入朝为官,也能替世子分担些。”
“他忙于公事,那是为国为民,先前世子在真定县中救人的时候,不知三弟是在做些什么?”
是在逃婚罢。
珈宁冷笑一声。
她可以说木头不解风情,但戚闻泓凭什么这么胡乱贬低自己的亲哥哥?
她恶狠狠地瞪了戚闻泓一眼。
装模作样、不敬兄长,着实可恨!
正巧这日戚闻渊回来得早,夫妻二人一道用了夕食。
珈宁拿着银筷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郑重其事地开口:“世子,你能不能给三弟找点事情做?”
戚闻渊眸中一寒。
今日回熏风院前,他先是去了一趟安和堂。
侯夫人旧事重提,又说起让戚闻渊给戚闻泓安排个差事:
“你先前家书里写的那些我也都看了,我心中有数。”
“我想着,也不拘什么高官,能让他历练历练便成,算不得什么的。”
“你们是兄弟,合该互相帮衬。”
戚闻渊不欲与母亲争吵,便随意敷衍了几句,说往后有合适的机会一定给戚闻泓安排;哪知回了熏风院,夫人竟是也提起相同的事情。
是母亲同夫人提的,又或者……
是三弟自己求的?
戚闻渊碾碎了碗中的半块米糕,冷声道:“夫人觉得要给他安排什么差事好?”
“差事?”珈宁一愣,“不能送他去学堂吗?”
先让他学学什么叫同胞共气、 戚戚具尔。
戚闻渊道:“是他自己的意思?”
珈宁不解:“谁?”
戚闻渊:“……三弟。”
珈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当然不是。”
复又仔细打量一番戚闻渊的脸色,见他面沉如水,心道,难道这人觉得自己是在挑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
思忖片刻,珈宁还是将午后的事情和盘托出。
午后花园中还有不少侍婢,戚闻渊想要打听事情的缘由并不麻烦。
戚闻渊一愣:“所以夫人是觉得三弟在府上烦人?”
珈宁道:“我不是要挑拨你们两,就是他老往我跟前凑,长此以往,只怕会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不如送他去好生读书。”
毕竟虽不能拿到明面上讲,但永宁侯府上的人都清楚,珈宁和戚闻泓是有过婚约的。
又低声提醒了戚闻渊一句:“而且他还在我跟前说你的坏话!”
戚闻渊自嘲道:“三弟也没说错,我确实是不解风情。”
珈宁撅了撅嘴:“那也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他有什么干系?”
戚闻渊握着勺子的右手轻轻颤了一下,勺柄在碗壁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他手臂一震。
珈宁见着戚闻渊愣神,便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之前说过的,让我不要与他多打交道、也不要想着去管教他,反正我照做了。”
“你的弟弟,你自己管去。”
戚闻渊打量着碗中已碾成一堆碎渣的米糕,不着痕迹地轻笑一声:“好,我会好生为他寻个夫子的。”
珈宁抿了抿嘴:“大庭广众之下,他就这样说你不好,你不生气吗?”
还有那样多下人看着呢。
若是换成她遇上这样的事情,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戚闻渊道:“何必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珈宁轻哼一声:“这算什么小事。”
果真是个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的呆子。
戚闻渊为她盛了一碗蛋羹:“真没什么的。”
他也不是头一回被人这样说了,且当真也是实话。
不过戚闻泓当众乱嚼舌根,确实也该管教一番。
珈宁将蛋羹一把推开:“你会赠我纨扇、也会帮我留意胡乱押注的龙舟,再怎么也比大婚前夜出逃的人更解风情罢!”
言罢,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捂着微微发烫的耳垂侧过身去,低声道:“你就是想听我夸你。”
哪是不解风情,分明是阴险狡诈!
戚闻渊只觉自己耳边一阵轰鸣。
原来她是在为他不平。
替如此无趣的他不平。
他方才居然还误会了她,实在不该。
戚闻渊轻声道:“多谢夫人。”
珈宁仍侧着头:“没什么好谢的,我不为世子说话,难道为他那个外人说话吗?”
戚闻渊坐直身子:“所以夫人并不反感与我一道出游是吗?”
听着她说起端阳那日的事情,他似乎有些得寸进尺。
“当然啊。”
珈宁又将尾音拖得很长。
戚闻渊正色道:“夫人,十六那日,我向都察院告了假。”
“你愿意与我一道去一个地方吗?”
一时间,戚闻渊心跳如擂。
第39章
庭院无风, 占风铎安安静静悬在红粉交杂的彩霞之下。
勺中的汤水坠入瓷碗,“滴答——”一声落在戚闻渊耳中,好似宣判。
也许, 他就不该问的。
时间若是停在他意识到夫人为他不平那一刻便好了。
却听得珈宁笑道:“世子居然还会向都察院告假?”
她站起身来,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番窗边的晚霞:“今日太阳是从东边落下的?”
戚闻渊不解其意:“是西边。”
珈宁摇了摇头, 轻笑一声道:“世子记得我的生辰呀。”
她对今岁的生辰唯一的期待就是阿娘与阿姐会寄来京城的礼物与家书。
至于戚闻渊……
她还以为他这种大忙人不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珈宁有些意外。
但她很欢喜。
戚闻渊居然会主动邀她出游。
真是反常得很。
尚在江宁城时, 她翻弄话本之际, 曾幻想过婚后的生辰。
她之前还想着,等到来年他们二人再熟稔些, 她便主动开口邀他一起过生辰, 就像邀他赏龙舟那般。
毕竟他这种木头,可不是话本里会讨佳人欢心的才子。
但她又担忧他会觉得她是在没事找事……
珈宁一惊,她居然开始考虑戚闻渊的感受了。
要是被她那群手帕交知晓了, 定会笑话她一番的。
这可是她的生辰!
她才是最大的!
未等戚闻渊回答,便又听得珈宁道:“世子要带我去哪里?不会是要带我去书肆或者学堂罢?”
戚闻渊正襟危坐, 目光落向珈宁腕间的玉镯, 烛火在翠玉上勾勒出一层温润的光:“自然不是。”
珈宁偷偷打量了一眼将官袍穿得一丝不苟的戚闻渊。
他究竟是要带她去哪里。
是京中的某一间酒楼、某一家戏场?
不太符合他的作风。
又或者燕京城郊某一处风景秀丽的庄园?
他应该对这些地方也不太了解。
还是去她提过的后海观山?
只怕他已不记得她说过这些了。
难道是去有他少时回忆的秘密之地?
……他少时的回忆应该都留在了水华居的书房。
戚闻渊的声音打断了珈宁乱飞的思绪:“我可以将想好的两套章程写出来交由夫人过目。”
珈宁微微侧过脸去,以袖掩面, 笑了好一阵, 方才直起身子:“世子!”
“嗯?”
珈宁恨铁不成钢:“十六不是我的生辰吗?”
戚闻渊点了点头。
正是因为是她的生辰,他才想要投桃报李。
她赠他五彩绳、邀他观龙舟、为他鸣不平, 他也想做些什么。
当然,在这所有的冠冕堂皇之下, 其实不过是他想和她出游。
端阳那一日的白昼太短,端阳至乞巧之间的年月又太长。
他又在打着她的幌子, 满足自己的私心。
珈宁双手撑在食案上,几度张嘴、又几度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终究还是长叹一声。
木头木头木头!
戚闻渊道:“不若我用罢夕食就去将章程写出来?”
他端阳夜里突如其来的想法, 她会满意吗?
若是她不喜,这尚还有七八日的时间……
他可以再做几份章程。
珈宁深吸一口气:“世子是为了我的生辰才想带我出去的,是也不是?”
戚闻渊颔首。
珈宁佯装抱怨:“既然如此,不该给我个惊喜吗?”
提前写出来让她过眼算什么?
若是他所写的章程不符合她心意,难道还要让他重写不成?
这不就真成一桩公事了。
他愿意在她生辰之时向都察院告假、与她出游,本是如话本般的趣事。
但如今被他这么一说,整件事霎时便无趣了起来。
分明是好心。
到头来却办了坏事。
这人真是……
一块怪可怜的木头。
珈宁道:“不用写章程了。”
戚闻渊颔首应是:“若是夫人不愿,那便还是在家中小聚,夫人可有什么想用的吃食?”
珈宁一愣:“我哪里说不愿了?”
她是真的很好奇戚闻渊到底会带她去哪里。
她想不出答案。
戚闻渊一怔:“夫人不是说不用写章程了?”
珈宁轻轻一跺脚:“章程是章程,出游是出游。”
这人怎么还是个死脑筋。
她似嗔似喜地剜了戚闻渊一眼。
戚闻渊恍然:“……所以夫人是同意了?”
是吗?
又似乎不是。
珈宁道:“是!还要我怎么说……我谢珈宁同意于宣德十二年五月十六日与永宁侯世子戚闻渊一道出游?”
言罢她低笑了两声:“还是说世子也想让我签字画押?”
心道,戚闻渊不是探花郎吗,怎得这都听不明白。
庭院之中一片寂静。
戚闻渊却听到了海棠花开时的簌簌之声。
他郑重其事:“我并无此意。”
珈宁忽然想到什么:“那日是只有你我二人?”
戚闻渊道:“若是夫人还想要约上两位妹妹或者程家娘子……”
珈宁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打断了他,又学着他往日的语调:“一切都由世子安排便是。”
她好奇的是他最初的打算。
若是加上了她的意见,反而没什么意思了。
珈宁看着戚闻渊黑漆漆的眼睛,语气少有的严肃:“我想要世子安排的。”
戚闻渊迟疑许久,方才问道:“夫人以前的生辰都是怎样过的?”
端阳那日他想了两套关于珈宁生辰的章程,本以为都派不上用场了……
谁知珈宁真的好心答应了他。
她心善,没有拒绝他。
他总不能恩将仇报让她过个不痛快的生辰。
这非君子所为。
珈宁正色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阿娘为我准备的生辰与世子为我准备的生辰是两码事。”
“世子总说自己不会说谎话,其实我也是一样的。”
“我既然说了是想要世子安排的,那便是当真好奇世子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期待世子学着母亲的模样,办一场画虎类犬的生辰宴。”
她忽然就很想知道,在这个木头的眼中,她会因为什么欢喜。
珈宁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辛苦世子了。”
听罢珈宁所言,戚闻渊沉思良久。
他自己的想法吗?
庭院中忽然起了风,吹得枝叶间的占风铎叮铃作响。
戚闻渊向来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端阳那日他侥幸赌赢了,本该拿着赢来的筹码爽快离场,而不是在这里得寸进尺,最终落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但他既已跟在珈宁身侧看过既定之路以外的水色与夕阳,便不愿再退回清幽寂静的水华居了。
戚闻渊对上珈宁水盈盈的眸子,少女轻笑一声,装出恶狠狠的模样,娇嗔道:“世子,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何必做出一副若是那日你的安排有一点错漏我便要吃了你的样子!”
“难道世子觉得我是胡搅蛮缠的性子?”
戚闻渊道:“我并无此意,抱歉。”
珈宁“哎呀”一声,转身往廊下去了:“有什么好道歉的。”
少女清甜的尾音散在熏风院的蔷薇香里。
戚闻渊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转眼便是五月十五,戚闻渊提早回了侯府。
夫妻二人在熏风院中用罢夕食,照旧是一人坐在案几边忙着公事,一人倚在贵妃榻翻着游记。
却见戚闻渊忽然站起身来,行至珈宁身前:“夫人,换身衣裳,准备出发吧。”
珈宁一愣:“现在?”
戚闻渊颔首:“若是夫人还有什么要忙的事情……”
珈宁心跳得极快:“没有。”
居然还要提前一日出府,他究竟是要带她去哪里?
且天色已晚……
珈宁轻笑一声:“好像话本上说的私奔。”
戚闻渊正色道:“是明媒正娶。”
珈宁笑得眉眼弯弯:“我去换身新裁的衣裳。”
第40章
紫红色的云霞衬着侯府门前的两株梧桐树, 归巢的倦鸟时不时叫嚷两声,矮阶旁的石狮子安安静静地候着初生的弯月。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珈宁惊呼一声:“怎么还备了吃食?”
只见马车中的矮几上放着一碗糖蒸酥酪、一碟栗糕并藕粉桂花糖糕、再便是几方珈宁最爱的茯苓糕。
戚闻渊道:“路途遥远, 辛苦夫人了。”
珈宁用绢帕擦了擦手,拿起一块茯苓糕:“今日的茯苓糕是在哪间铺子买的?”
戚闻渊道:“是……府上的厨子做的。”
珈宁低笑:“让这厨子和许娘子好生学学。”
“嗯?”
珈宁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但这卖相实在是不敢恭维。若是拿出去, 别人还以为是侯府落魄了呢。”
戚闻渊仔细打量了一番碟子中大小不一的茯苓糕:“确实不太漂亮。”
言罢, 便将那茯苓糕往珈宁的另一侧推了几寸。
珈宁忙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味道又不差,左右都是要进肚子里的东西。”
她是偏爱漂亮, 但是对于茯苓糕这种喜欢的吃食, 她可以稍稍退让些。
闻言,戚闻渊又将茯苓糕推了回来。
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珈宁道:“备了这样多东西,世子又说路途遥远, 莫不是要带我出城不成?”
戚闻渊颔首:“我本是想着今日早些出发,入夜之前就能到那。但都察院中还堆着不少事情, 我回府迟了, 今夜只能委屈夫人在马车上休息。”
珈宁眸中一亮:“真的?”
难怪车上还备了一床锦被。
这还是她头一回在马车上过夜呢。
珈宁捏捏指甲,心道, 更像私奔了。
想想还有些兴奋。
她放下剩的那半方茯苓糕, 拽了拽戚闻渊的衣袖:“好像以前背着阿娘偷偷溜出府玩。”
“我那时候才七八岁,跟着阿姐看了些游侠话本, 起了仗剑走天涯的心思。”
说到这里,珈宁又抿着唇低声补了句:“其实当时我连话本上的字都认不全, 居然就趁着夕阳漫天的时候,与阿姐一道偷偷溜出了家门。”
戚闻渊:“后来呢?”
珈宁赧然:“哪有什么后来, 我和阿姐还没行出府门前那条大街,便被阿娘拎了回去。”
戚闻渊哑然, 一时不知该叹一句可惜、还是告诉珈宁夜里出游不甚安全。
最终只得道:“原是这样。泰水也是为了夫人的安危着想。”
珈宁不好意思地玩着鬓发:“我知道,可是我当时不开心了好久。听阿娘说,我那时候逢人便说自己想做女侠。”
哎呀!怎么就说出来了。
她佯嗔道:“不准笑!”
戚闻渊轻声重复了一句:“女侠?”
她确实是女侠。
那日他远远看着她与右佥都御史之子对峙的时候便这样觉得了。
珈宁掀起马车帘幔的一角,街市两侧的商肆酒楼慢慢往后退去,侯府已被他们远远落在身后。
她回过头来,晚霞在她嫣红的口脂上洒了一层细碎的光影:
“世子怎么想着要带我出城的?”
她从初八想到了现在,整整七日也没想明白戚闻渊为何会主动邀她出游。
戚闻渊道:“因为明日是夫人的生辰。”
珈宁歪着头,似乎并不接受这个简单的回答。
只是她的生辰,能让他这个呆子放下都察院的公事?
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荒谬。
不过无论如何,她现在很兴奋。
大婚三个月了,她已将燕京城逛了个七七八八,正想着要往城外去看看。
正正好。
望着帘幔之外渐渐擦黑的天,珈宁还是觉得整件事都古怪得很:“可世子不会觉得这不合规矩吗?”
戚闻渊思索片刻,对着珈宁那双明晃晃的眼,他恨不得把他的纠结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但到头来,也只不过是挤出来一句:“我们夫妻二人出游,算不得什么不合规矩。”
珈宁挑眉:“大晚上的不回侯府,真的不算?”
戚闻渊道:“是我带着夫人出府,就算是不合规矩,那也都是我的过错,与夫人无关,待明日回府之后,我自会去偏院自省。”
珈宁一愣:“啊?”
戚闻渊正色道:“多谢夫人提点。”
珈宁呆愣地望向一脸认真的戚闻渊。
她长叹一口气,重重“哎”了一声。
算了算了,他自省他的,没说要带上她,那便由他去吧。
他宁愿去偏院自省也要带她出游……
勉强记他一功。
珈宁道:“世子以前邀人出过京城吗?”
戚闻渊慢慢点点头:“有过的。”
珈宁一愣,瓮声瓮气道:“原来我不是第一个。”
复又抿唇道:“是临瑶和临珏?”
戚闻渊摇头。
珈宁撅了撅嘴,转过身去看马车之外的暮色。
却又听得戚闻渊道:“是我刚入朝时的事情了。”
“当时有个案子很是棘手,案中涉及之人定居在燕京城南的明安县,我便约了上峰一道去明安县一探究竟。”
案子?
上峰?
珈宁转回身来,看着面不改色的戚闻渊,笑得眼角渗出几滴泪花。
戚闻渊不明所以:“夫人?”
珈宁摇摇头,囫囵说了句“没事”。
这木头说话可真是有趣。
她捂着笑得皱成一团的脸:“世子可真是个妙人。”
戚闻渊仍是一头雾水:“嗯?”
珈宁摆摆手:“我先睡下了。”
她总归还是有些期待明日的生辰,便笑意盈盈道:“世子,明日见。”
戚闻渊道:“夫人好生休息。”
复也学着珈宁的语气:“明日见。”
马车摇摇晃晃的,珈宁攥着薄薄的锦被,又偷偷打量了戚闻渊一眼。
他到底是要带她去哪里?
这般折腾,若是他随便糊弄她,她这一整个五月都不要理他了!
罢了,念在他也有苦劳的份上,将一整个五月改成五日好了-
待到珈宁悠悠转醒,她已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她睡了许久,此时脑子里还有些木,僵着脖颈打量了一番四周,后知后觉,这似乎是一间客栈?
还是一间颇为寻常的客栈。
不对。
昨夜她不是在马车上歇的吗?
复又瞧见手边堆了一件戚闻渊的外衫,幽幽的木香味让她清醒了不少。
戚闻渊呢?
她缓缓坐起身来。
却见戚闻渊正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手中还捧着一张笺纸,口中念念有词。
她迷迷糊糊唤道:“世子?”
戚闻渊听得珈宁这厢的动静,赶忙将笺纸揉成一团塞入袖中,复又四平八稳地行至珈宁身前,定了定神:“夫人,生辰快乐。”
言罢,又从宽大的广袖取出一支海棠发簪。
按他所想,他应该直接将这支发簪簪在珈宁发间,但对着她如瀑的黑发,他无从下手。
珈宁看着戚闻渊悬在空中的手,娇声道:“世子是要为我绾发?”
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用乌黑柔顺的长发对着戚闻渊:“多谢世子。”
客栈中没有梳子,戚闻渊只得以指为梳,轻柔平缓地通着珈宁的长发。
蔷薇花露的香气顺着指尖,直往戚闻渊心口钻。
珈宁道:“所以这是何处,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罢。”
戚闻渊折腾这么一通,总不能就是为了送她一支海棠发簪。
这块木头,究竟是什么打算?
戚闻渊顿了顿,方才答道:“是真定县。”
珈宁一愣:“真定?”
为何要带她来真定?
她也不顾长发还未绾好,当即便转过身来,疑惑地望向戚闻渊那双点漆眸。
既已经到了这里,戚闻渊便也没什么好藏的了:“夫人可还记得自己捐银之事?”
珈宁颔首。
戚闻渊捏了捏袖中的纸团,沉声道:“夫人捐的银钱用在了一间善堂,被善堂帮过的那些人说过想要见见夫人、当面道一声谢。”
“我记得夫人有好好收着之前那对母女所赠的锦帕。”
“夫人那日说,好奇我自己的想法,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带着夫人来了真定。”
“我想让夫人在生辰这日听到这些感谢。即使夫人一开始做善事,并不是为了这些。”
“且真定县风景秀丽,值得一观。”
当然,还有些他自己的私心。
比如真定路途够远,他们能相处久些。
比如他始终记得那夜从真定回到侯府后,她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
他不敢说出口。
思及昨日珈宁说起的旧事,戚闻渊深吸一口气,一板一眼地念出那张已被揉成一团的笺纸之上新添的话:
“生辰快乐,谢女侠。”
言罢,戚闻渊不敢再看珈宁。
他还是该如同僚说的那般,在京中最好的酒楼为夫人订一桌宴席,而不是为了特别,带着她连夜奔往一处不甚起眼的小镇听几声“谢谢”。
戚闻渊暗中叹了口气:“正好我回真定有事要忙。”
珈宁脑中嗡了几声,并未听清戚闻渊最后那句话。
她少时拉着许多人说过自己要做女侠,他们都当这不过是娇小姐的白日梦话。
她从小就想把生活过成一出精心排演的话本,但这种事情,是没有人会当真的。
阿姐也告诉过她,话本是话本,生活是生活。
她该学着长大。
珈宁微微有些眼酸,却又记着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便扬起下颚,轻哼一声:“这是世子赠我的生辰礼,还是那些人赠我的生辰礼?”
“世子,你是不是偷偷翻过了我的话本?”
戚闻渊的安排和她想象之中相去甚远。
这一切不风光、也不盛大。
但她好像,并不讨厌这个安排。
甚至隐隐有些欢喜。
她七八岁时未能成行的那场出游,终究也算是在宣德十二年的盛夏,误打误撞地添上了尾巴。
不过他居然叫她谢女侠……
真是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