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傻啦?”珈宁伸出手去在戚闻渊眼前晃了晃。
这人怎么和她说完生辰快乐之后便成一块真木头了?
戚闻渊哑声道:“夫人……”
他想要问她可还欢喜, 却又说不出口。
只得又道了一次“生辰快乐。”
珈宁低笑了两声:“世子说了三次了!”
这是一个特别的生辰。
她在这接连三声“生辰快乐”中觅到了些陌生的欢喜。
她捏了捏手心,飞快地在戚闻渊的右脸落下一个轻描淡写的吻。
然后咬着唇落下一句“多谢”,便转过身去, 用尚还有些蓬乱的乌发对着戚闻渊。
她黏黏糊糊道:“世子,头发还未绾好。”
戚闻渊一愣。
察觉到身后之人并无动作, 珈宁背过手去, 戳了戳他的手臂:“世子?”
戚闻渊呼吸乱得厉害:“我为夫人绾发。”
珈宁乖乖坐好。
夏日灼目的阳光穿过竹帘的缝隙落在珈宁发间, 烫得戚闻渊几乎拿不稳那支海棠花簪。
他定了定神。
又默背了几句《清静经》。
这还是戚闻渊第一次为旁人绾发。
他的动作不太熟练,铁面玉郎站在妻子的身后, 好似一个笨手笨脚的稚童。
他僵硬的指尖从妻子的发顶滑至发尾, 又重新回到发顶,如此周而复始,仿佛没有尽头。
时间静止了, 连风声与鸟雀的叫声也停了,只有裹着蔷薇花香的阳光在慢悠悠地流动。
终于, 等到屋外传来几声旁的旅客的脚步声, 戚闻渊才将那支海棠金簪稳稳插在珈宁发间:
“夫人,好了。”-
夫妻二人在客栈中用罢午食, 便往善堂行去。
真定是个不甚繁华却还算热闹的县城。
初来真定, 珈宁对一切都好奇。
有时看看屋前的矮树,有时看看远处的群山, 有时也看看近处的行人。
她偶尔问上几句,戚闻渊尽量回答。
阳光落在二人肩上, 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栀子香。
镇上的人用过午食,也有不少出门消食的。
孩童在石板路上又跑又跳, 身后的妇人追赶不上,只得扯着嗓子大喊他们的乳名。
戚闻渊道:“夫人可有小名?”
珈宁正在打量路边的一丛野花, 听得戚闻渊所言,先是一愣,复又低声道:“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总归无论她的小名是什么,他也只会唤她夫人。
戚闻渊只当是珈宁不想回答,便也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午后的安排:“去过善堂之后,我们可以去县北转转,我听同僚说起过那边的湖水甚美。”
珈宁随口应了,径自飘往一处卖绢花的铺子。
真定县的绢花铺子自是比不得程念之带珈宁去看过的那家,但来都来了,总得要带些东西回去。
她随意选了两朵,藏在戚闻渊送的那支金簪之后。
戚闻渊跟在她身后,安安静静付着银钱。
珈宁看了他几眼。
他没开口多说什么,只继续跟在珈宁身后。
珈宁哧笑一声:“世子今日是打算做一个不会说话的散财童子?”
戚闻渊一噎。
他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正是如此,侯府中人才不愿与他一道出游。
珈宁看出了戚闻渊眉眼间的窘迫,摆摆手笑道:“走吧,去善堂。”
复又踮起脚尖,凑到戚闻渊耳边:“多谢散财童子。”
少女口中呼出的温热气喷入戚闻渊的左耳。
耳中似是翻起了浪。
还是会醉人的浪。
珈宁已经跑开了。
戚闻渊捂着微微发烫的左耳,站在原地,等到二人之间隔了数丈之远,方才回过神来,跟上前去。
一对新婚的夫妇见着谢戚二人的动静。
妻子道:“准是惹他夫人生气了,竟然还顿了这样久才追上去,你可不许这样。”
丈夫道:“那是自然。”
夫妇二人并未刻意压低声线,戚闻渊本就敏锐,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赶忙加快了脚步。
待戚闻渊赶至珈宁身侧,却见珈宁望着一处野花:“世子寄回侯府的野草是从何处寻来的?”
戚闻渊道:“驿站的庭院。”
珈宁:“世子还真是实诚。”
若是换了旁人来,只怕再怎么也要给那野草编一出特别的来历。
复又敲了敲戚闻渊的肩膀,佯怒道:“世子果真是不在乎我,只在乎公事。”
戚闻渊:“抱歉。”
珈宁哧笑一声:“说你实诚,你还真是实诚!”
“我从熏风院庭院中摘的花,换你从驿站庭院拔的草,也算是正正好啦。”
那野草虽是寻常,但如今回想起来……
却颇有意趣。
就好似他们凭借两封家书交换了相隔数百里的两地间不同的风。
那颗让人忍俊不禁的野草正如他在她生辰这日带她来真定县。
有些出乎意料,但莫名其妙地能让她心生欢喜。
也不知是为何。
也许是因为特别?
珈宁摇摇头,懒得分出心神去细想。
左右她是开心的。
这就够了!
正正* 好那三个字是用吴语讲的,戚闻渊的吴语才刚学了几句,尚还听不明白,只能从珈宁眸间嘴角透出的笑意中猜到她是欢喜的。
她总能自得其乐。
第42章
夏日的翠绿葱茏之下, 是不停叫嚷的蝉。
日头愈来愈晒,珈宁在路过的铺子里买了一顶帷帽。
夫妻二人行至善堂。
珈宁大大方方听着众人的道谢之语,又从怀中掏出些方才买来的小东西作为回礼。
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一是戚闻渊并未提前告诉过她要来真定之事, 她毫无准备;
二便是她想着若是太贵重的东西,最后指不定会落到谁手里。
有个小姑娘一面道谢, 还一面塞给珈宁一方葛布缝的手帕。
珈宁将葛帕叠整齐, 好生收入荷包, 而后笑盈盈地对着那小姑娘道了声谢。
小姑娘红着脸跑开了。
珈宁还在笑。
好特别的生辰礼!
这还是她头一回收到来自陌生人的生辰礼。
她很喜欢。
还有好多陌生人和她说生辰快乐。
不是说给江宁织造的幺女,只是说给谢珈宁暧!
因着一会儿还要去县北观湖, 是以夫妻二人并未在善堂久留。
珈宁揉着鼓囊囊的荷包:“世子, 我想往后每个月都往真定的善堂捐些银子。”
也不等戚闻渊回答,她便自顾自往下说:“我总不能白得世子一句‘谢女侠’,白听他们这么多声谢谢。我想着, 我与真定县也还有些缘分,加上我尚有余力, 不做些什么, 心中过意不去。”
复又想起那个赠她葛帕的小姑娘:“我能不能花些银钱为这善堂的姑娘们请个绣娘,教他们些手艺?”
尚在江南时, 阿娘也会这样去帮助那些寻不到出路的小姑娘。
应是可行的吧。
她抬首望向戚闻渊。
戚闻渊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甚好。”
珈宁笑道:“我回去后理个章程,世子帮我参谋参谋?”
戚闻渊颔首:“辛苦夫人了。”
二人行了好一阵, 却又听得戚闻渊道:“善堂之事,不若我与夫人一起做吧。”
珈宁:“嗯?”
戚闻渊道:“我每月的俸禄也不少。”
珈宁轻笑一声, 日光落入她盈盈的杏眸:“妇唱夫随?”
戚闻渊:“……嗯。”
珈宁:“也好,众人拾柴火焰高。”
戚闻渊:“三人方为众。”
珈宁一噎, 懒得理他:“去县北吧。”-
马车“笃笃”驶向如焚如烧的落日。
珈宁挑起纱幔,望向官道旁扑棱翅膀的雀鸟。
路边的枣树摇着被夕照晒得金黄的叶子, 远处的青山化作了一团橘红色的雾气。
珈宁见着这红殷殷的暮霭心生欢喜,一把拽住戚闻渊的袖口:“世子快看!”
戚闻渊往珈宁那侧挪了半寸,顺着她的指尖望出去,原是一只南来的雁正掠过那轮烧得通红的落日。
珈宁眸光熠熠:“好漂亮。”
戚闻渊的目光落回妻子的侧脸,他轻声附和:“嗯。”
珈宁攥着纱幔,听得马车顶上飞过几声鸟鸣:“可惜世子的公事实在太多了。”
戚闻渊不解:“嗯?”
珈宁道:“若是能每月都出城来转转就好了。”
她念起方才在真定县北见到的那一汪湖水,当时四下无风,静悄悄的湖如一面簇新的铜镜,周遭繁茂的绿叶映在湖水上,成了接天无穷碧的荷。
燕京城也是美的,但她总是贪新鲜。
戚闻渊张了张口,却又意识到,他并不能答应她什么。
就连这次出行都险些被都察院的公事误了时辰。
他只得道:“夫人不用顾及我。”
“往后夫人若是想要出城,记得多带上些侍卫,城外不比燕京城内安全。”
珈宁笑吟吟道:“也成,到时候我把见到的风光画给世子看。”
复又想起戚闻渊之前画的那把纨扇:“世子可不许嫌弃我的画工。”
戚闻渊道:“随心而作之画,悦己悦人,谈何嫌弃?”
珈宁将额头埋入柔软的纱幔之中,低笑了两声:“世子可真会夸人。”
而后又抢在戚闻渊开口前:“我知道,世子不善说谎,这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因有纱幔挡在前面,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闷。
戚闻渊:“……嗯。”
他总是只会说这么几句话,她早已全都记了下来。
会无聊吧。
也难怪她想要去城外转转。
戚闻渊道:“听竹轩中有不少北地的地方志。”
珈宁:“嗯?”
戚闻渊:“夫人若是得闲可以翻翻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待到中秋,都察院会有五日的休沐。”
他又在得寸进尺了。
珈宁甩开纱幔,坐正身子:“中秋团圆,世子不留在府上?”
戚闻渊道:“十五那日府上自是会有家宴。”
别的日子却没那么多安排,像三房就常常在家宴结束后出府去。
戚三爷总爱带着陈氏去四处溜达。
以前三房那几个孩子年岁小,不方便跟着,戚三爷便会把他们送去安和堂,拜托侯夫人照顾几日。
戚闻渊去请安时碰到过,侯夫人对那几个小辈慈眉善目的、很是温和。
珈宁“噢”了一声,掰着手指:“还有三个月呢,不急,到时候再说罢。”
指不定到时候戚闻渊就变正常了。
珈宁侧过头去、偷偷瞥了戚闻渊一眼,也不知这人最近怎么这样多的闲情逸致。
他不是得忙着温书做事吗?
他可是新婚第二夜都在温书的人!
罢了罢了,大好的日子不想这些扫兴的事情。
她又偷偷瞄了他一眼。
谁知戚闻渊也侧过头来,正看着她。
纱幔放下之后,马车中的光线暗了不少,橙红色的夕照透过薄薄的纱幔,给戚闻渊那双漆黑的眼笼上了一层琥珀色的影。
戚闻渊哑声唤:“夫人?”
珈宁回过神来:“世子。”
二人一时无话,仍是戚闻渊先败下阵来。
却又听得珈宁笑道:“我先前读《西游记》,里头有一妖怪对着行者道,我且叫你一声你敢应我吗①?”
她应了他的话,可也会像孙行者一般被吸进葫芦里?
哎呀,自己这都是在想些什么!
她摇摇头,赶走满脑子纷乱的思绪。
果真还是太累了,回府之后需得好生歇歇。
戚闻渊未读过珈宁口中所言的《西游记》,更不明白她是在笑些什么,却也不妨碍他学着妻子的模样勾了勾嘴角。
他暗自盘算着,明日去都察院、路过书肆时恰好可以买一套《西游记》。
他只在回府路上的时候随便翻翻,应该也不至于玩物丧志。
总不能每次珈宁说起什么,他都木木地回一句“嗯”。
长此以往,她就算是再能自得其乐,也终是会倦的。
如此……不益于他们夫妻关系。
便是不益于他好生揣摩人道之大伦。
且也对她不公。
珈宁又掀起了纱幔。
一线夕照落在戚闻渊的手背,暖意直攀眉间。
戚闻渊想起了些旧事。
当初学《诗》之时,他跟着夫子念了许多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②”,却始终弄不明白为何要将它放在众篇之首。
如今,他似乎明白了一些。
又似乎仍旧没有。
暮色四合,鸟归残烧。
珈宁打了个哈欠。
戚闻渊又不着痕迹地往她那侧挪了半寸。
夫妻二人回到侯府时已是子时。
珈宁梳洗一番便上床歇下了。
戚闻渊只当她已睡熟,便站在床边、低声道了句:“生辰快乐。”
哪知珈宁其实还醒着。
她懒得睁眼,只张了张嘴:“我今日很开心。”
“世子别去偏院自省了,枕冷衾寒,我不习惯。”
她怕戚闻渊这个呆子真跑去偏院了。
她这个生辰过得欢喜,若是累得他去自省,她谢三着实是有些过意不去。
言罢,也不等戚闻渊回答,便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戚闻渊盯着锦被上戏水的鸳鸯,久久未能入眠。
他在回想这两日的事情。
今岁他算是讨了巧,待来年她生辰之时,他应当再安排妥善些。
他已二十有二,读过那样多的书、行过那样多的路、见过那样多的人,却连夫人的生辰都安排不好,只能靠着夫人的善解人意为自己莽撞且无趣的安排解围。
着实不该。
他目光一凝,落在珈宁的发顶。
被他手指梳过的发顶。
他今日沐浴的时候,也用了蔷薇香露。
和夫人一样的蔷薇香露。
昨日他们夫妻二人并未宿在熏风院中,帐中的木香已散尽了,只余下两股相似的蔷薇香。
甜润清新,让人一夜好眠-
第二日的熏风院很是热闹。
先是陈氏打着送生辰礼的名号来转了一圈,话里话外都在好奇戚闻渊向都察院告假之事。
珈宁抿了抿唇,正色道:“做正事去了。”
善堂之事,也算是正事吧。
陈氏不大相信:“当真?昨日不是世子夫人的生辰吗?”
珈宁面不改色:“千真万确。”
她与陈氏没太多私交,自是不会大剌剌地把去真定之事一股脑往外说。
陈氏长叹一声,待回了自己院子,便赶忙凑到戚三爷身边:“我还以为世子开窍了呢。”
戚三爷:“你怎么跑熏风院去了?”
陈氏摆摆手:“这不是实在好奇得厉害,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见着世子为了老太君和老侯爷之外的人告假。”
戚三爷:“那你也不能直愣愣跑人家院子里去问,也不怕被世子记恨。”
他这夫人,和他也算是合得来,就是一遇上八卦就丢了魂!
陈氏努努嘴:“你不好奇?”
戚三爷:“……”
陈氏白了戚三爷一眼:“他们出去了一天一夜呢!我可打听到了,他们前一天晚上就出去了!”
戚三爷:“……”
他确实也挺好奇的,这还是世子头一回彻夜不归……也不是,世子先前也为着公事在都察院过过夜。
再便是临瑶与临珏两姐妹,她们昨日一大早就想来寻珈宁,却听闻嫂嫂和二哥出府玩去了。
临瑶凑到嫂嫂身边,眼睛眨巴眨巴:“嫂嫂,昨日你们去哪了?”
她怀疑二哥真的被人掉包了,比二哥簪荠花那次还要怀疑。
临珏在边上安安静静地坐着,目光却是未离开过珈宁。
对着熟稔的两姐妹,珈宁愿意多说一些。
她讲了真定县北秀丽的湖光山色、也讲了夏风中清甜的栀子香,还讲了骄阳下疯跑玩闹的孩童以及回程时绚烂的晚霞。
却是没提“谢女侠”的事情。
这也算是她与戚闻渊之间的秘密了。
就像那张欠条一样。
临瑶听得双眼放光:“二哥和嫂嫂也不带上我和临珏!”
嫂嫂可真会说,不过寥寥几句话就惹得她玩心大动。
复又缩了缩脖子:“嫂嫂,我不是想打扰你和二哥,就是也想出去看看。”
珈宁笑道:“若是侯夫人同意,下个月我带着你和临珏一起出去转转?”
还添了一句:“不带你二哥。”
和戚闻渊出游还算是舒心。
但他实在是太忙了,听着他昨日的意思,应是中秋之前的出游都不用考虑他了。
着实有些可惜。
临瑶赶忙应了。
临珏迟疑半晌,也抿嘴称好。
第43章
因着之前珈宁提过要给戚闻泓找些事做, 是以从真定回来之后的第二日,戚闻渊便给戚闻泓寻了一间城南的书院。
永宁侯府在城北,与那书院隔得极远。
戚闻泓自是不愿的, 在书院苦读哪里比得上在侯府享乐?
得了消息,他径直去安和堂寻了侯夫人。
他情真意切地对着侯夫人说什么离家三月、实属不孝, 这大半年想留在府上陪伴几位长辈、反省自己先前的一时冲动。
又说自己就算是留在府上, 也会好生读书, 不会耽误了功课。
末了还搬出戚闻渊的名号:“若是有不明白的,我也可以去熏风院请教兄长。兄长才学之高, 不在书院夫子之下。”
却是不提戚闻渊整日忙着公事, 白日里根本就不在熏风院中。
侯夫人一时有些意动。
戚闻泓刚走,戚闻渊后脚也跟来了安和堂。
他素来了解戚闻泓,大概也能猜到他是如何劝说侯夫人的。
他其实已许久没管教过这个被母亲偏宠的三弟了。
但这次戚闻泓跑去珈宁面前搬弄是非, 惹得珈宁心烦,着实不该。
永宁侯府亏欠珈宁良多, 若是再生事端, 实在有负侯府清名。
戚闻渊并未和侯夫人掰扯这些,他只问道:“母亲先前不是想为三弟寻个差事?”
侯夫人一喜:“你寻到合适的了?”
戚闻渊道:“我是想着让三弟在书院中待上一年半载、扬些名声。”
侯夫人抚着一柄玉如意, 思索良久:“若是他好生读书……”
戚闻渊道:“外举不避仇, 内举不避亲。若是三弟好生读书、我自会举荐他的。”
前提是他当真好生读书,而不是整日无所事事、甚至去嫂嫂面前胡乱晃悠-
暑气正盛, 珈宁总想着要出去游湖。
只可惜这几日戚闻渊忙得很,她也忙得很。
为着给真定县的善堂寻个合适的绣娘, 她接连奔波了好几日。
毕竟是她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自是想做得尽善尽美些。
那日程念之想邀她一道去城东听戏, 她直截了当地拒了:“阿姊来月再来寻我。”
翌日听闻那出新戏的唱词写得极好,珈宁装作生气, 重重拍了一下案几:“织雨,去寻人把那唱词抄一份送来,待我忙完这一阵后好生品味一番。”
“我倒要看看是如何缠绵悱恻的。”
复又赶忙揉了揉手心,轻哼一声:“这案几果然碍事得很。
却是也未提要放下手里的事情往戏场去。
事有轻重缓急。
上次捐银之事全都扔给了戚闻渊,这次她想自己试试。
不只是绣娘。
还有每月究竟要给善堂捐多少银钱,这些银钱都用在何处,又如何能真正用在善堂、而不是落入不缺银钱的人手里。
如此桩桩件件的事情,她都得好生想想。
至于看戏……若是当真觉得那唱词写得极妙,她过阵子直接花些银钱把戏班子请来侯府给她演一出也是使得的。
珈宁又让摇风去取了算盘来。
一面算,一面在纸上写写画画。
屋中的鸟雀“啾啾”唤着,屋内的算盘“哒哒”响着。
戚闻渊拿着一册《西游记》回到熏风院时,见着的便是正在专心做事的珈宁。
她身前的案几上点了两盏灯、堆着几卷书册、叠了许多笺纸。
案几的一角……还放着一盏清茶并一碟用了大半的点心。
是一碟戚闻渊以前没见过的点心。
他估摸着是许厨娘新弄出来的。
戚闻渊默不作声、大步行至珈宁身侧。
珈宁听着动静,抬首唤了声“世子”,而后便继续去做手中的事情。
戚闻渊亦是低声道:“夫人。”
他略略扫了一眼珈宁身前的案几,转身往别处去了。
往日里也是这样的。
那些戚闻渊在夕食之后方才回府、却又不至于晚到月上中天的往日。
彼时珈宁窝在贵妃榻上翻着话本,听得戚闻渊回来的动静,便懒懒地唤一声“世子”。
戚闻渊也回一句“夫人”。
而后他可能是会去寻一卷未看完的书册、亦或者继续处理公事,又或者径直往盥室沐浴更衣。
等到夜色再深些,夫妻二人才会随意闲聊一阵。
说是闲聊,其实大都是珈宁说,戚闻渊听。
毕竟戚闻渊整日都呆在督察院里,也没什么好讲给珈宁听的。
总不能将那些枯燥无味的公事说给珈宁听。
却见戚闻渊端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哥釉水盂行回珈宁身侧。
他方才见着砚台中的墨快用尽了。
他知晓珈宁是在忙善堂的事情。
正巧他今日得闲。
也算是帮为善堂的事情搭把手。
毕竟他在真定时便说过要和她一起做善堂的事情。
这也算是一起吧。
只见戚闻渊将水盂中的清水小心滴入砚台之中。
而后又拿起墨锭慢悠悠地画起圈来。
浓稠的墨汁在砚台中化开。
暖黄色的烛火落在漆黑的墨汁上。
珈宁打趣道:“大忙人今日这样有闲心?”
戚闻渊不答。
珈宁想起曾听过的戏,轻笑一声:“我这是否也算是……红袖添香?”
戚闻渊手中一顿:“辛苦夫人了。”
他觉得自己的手背有些烫,应是因着夏日天燥、又靠近烛火的缘故。
平日里磨墨的都是织雨,这厢忽然换成了戚闻渊,珈宁有些不太习惯。
她攥着手心冒出的薄汗,久久未能再落下一笔。
她瞥了一眼砚台:“世子,用不着那么多墨。”
戚闻渊真是越发古怪了,他整日里忙得都不见人影的,怎么今日竟是抽出空闲来为她研墨?怎么不去多温半卷书?
戚闻渊回过神来:“我先去沐浴。”
手中的墨锭却是又转了两圈。
珈宁颔首:“我再写一阵。”
戚闻渊道:“夜色已深,仔细伤眼,善堂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珈宁随口“嗯”了两声。
戚闻渊还在边上站着。
珈宁不解,抬首望向他:“嗯?世子今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这人不是说要去沐浴,怎么不还走?
戚闻渊:“……夫人莫要写得太晚了。”
珈宁轻笑一声:“我有数的,只是正好想到了些东西,便先记下来,省得睡一觉起来便全忘光了。”
复又腹诽道,也不知是谁最爱熬夜处理公事、挑灯温书。
还好意思说别人!
戚闻渊:“我去了。”
珈宁摆摆手:“我又不留你。”
险些又道一句“说得像以后都见不上面似的”,想起之前的事情,赶忙闭上嘴。
戚闻渊总算是转身走了。
珈宁长舒一口气,重新忙起手中的事情。
目光却是不住地往砚台那侧瞟。
摇风顺着珈宁的视线望过去。
放着点心的碟子也在那侧,她只当是珈宁忙久了嘴里犯馋:“可还要让小厨房那边再送一碟点心来?”
“……不用了。”
珈宁收回视线,急匆匆地给今日写的东西收了个尾。
她站起身来,活动一番筋骨,见着案几一角放着一册《西游记》。
珈宁面露疑惑:“是你们谁从书架上取来看了吗?”
她这两位贴身侍女俱都是识文断字的。
摇风与织雨摇了摇头。
珈宁拿起书册,随意翻了几下:“我的那册没有这样新罢。”
她平日读书时,若是读到欢喜处,会用书页折个小角。
阿姐说过她几次,但她一直没改。
左右都是她的书,她想如何便如何。
珈宁四下打量一番,心中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却又觉得不太可能。
风物志也就算了,这种杂记,戚闻渊应该是不会看的吧。
珈宁抿唇:“织雨,你先收着。许是今早临瑶来的时候落下的。”
不对啊……她午后也没见着这册书。
真是奇哉怪也!-
待到六月初三,善堂之事总算是有了个大体的章程。
后面的事情不再需要珈宁亲历亲为,她在屋里闷了许久,当即便邀了临瑶、临珏一道往城西去游湖。
城西的栖雁湖四下开阔,风过之时,湖面之上好似堆满了层层叠叠的淡金色花瓣。
待到三人回府已是酉时二刻,恰好遇见了下值回府的戚闻渊。
临瑶怕被二哥念叨,说了句“嫂嫂明日见”,便赶忙拉着临珏小步跑开了。
珈宁望了一眼尚还高挂天际的太阳,眉梢一挑:“世子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戚闻渊颔首:“今日都察院中事情不多。”
珈宁“哦”了一声,转而说起:“初十那日,临瑶、临珏二人都无事,我们准备一道去清漪园西湖观荷。”
戚闻渊眸光一凝:“初十?”
是都察院的休沐日。
珈宁:“旁的日子他们总有一人脱不开身。”
戚闻渊:“原是如此……清漪园游人众多,夫人记得多带些侍从。”
珈宁笑意盈盈地点点头:“待我回府后将西湖的荷花与湖水画给世子看。”
心中叹了口气,离中秋还有两个多月,戚闻渊可真是不容易。
戚闻渊面色如常:“辛苦夫人了。”
珈宁将尾音拖长:“世子忙于公事,才当真辛苦了。”
复还装模做样地捶了捶戚闻渊的手臂。
戚闻渊手臂一紧,沉声道:“为圣上做事,算不得辛苦。”
珈宁摇摇头,懒得与他多说这些。
第44章
六月初十。
因着这日要与临瑶、临珏游湖, 是以珈宁醒得比平日里早些。
她还未睁开眼,只翻了个身,手臂却碰上了一硬物。
像是一堵墙。
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 往床榻边看去。
不是墙,而是……坐着一个人?
那人道:“夫人醒了。”
波澜不惊的语气, 与往常无异。
珈宁回过神来:“世子刚起?”
晨光落在屏风的站牙上, 金灿灿的、有些晃眼, 显然已是辰时之后。
不应该啊。
今日虽是休沐日,但戚闻渊不是也要去都察院的吗。
他可是要忙到中秋呢!
戚闻渊转过身来:“我听闻清漪园游人如织, 夫人今日当心些。”
珈宁却是看向戚闻渊手中的书册, 低声惊呼:“这《西游记》当真是世子的?”
戚闻渊将书册往衣袖下藏了藏,闷声道:“方才见这书在案上放着,正巧之前听夫人提过, 便取来看看。”
复又坐直身子,面色如常:“怎么, 这书不是夫人的?”
他有些庆幸, 自入国子监起,夫子就成日教导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然后可以制利害①”的道理。
珈宁抓了抓蓬乱的乌发:“好像是临……临到端午那阵, 我出门时随手买的……对,是五月初买的。”
呀!她险些就出卖了临瑶。
也不知戚闻渊允不允许妹妹看这些杂书。
珈宁偷偷瞄了一眼戚闻渊, 见他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方才放下心来。
还好。
他没留意到她的嘴快。
珈宁话头一转:“世子今日不忙着去都察院?”
戚闻渊握着书脊站起身来, 在床榻间留下一道颀长的影。
他张了张口。
却是想起那日两个妹妹见到他后赶忙跑开的背影。
夫人心善,定是不会介意他跟去;
但她那日只说初十这日临瑶与临珏得闲, 而不提他休沐,本就是一场暗示。
他又何必凑上去、平白破坏了他们三人的兴味。
他已偷来了端阳以及珈宁的生辰。
够了。
已经够了。
是了, 他今日等在这里,也只是为了多交代她几句而已。
他担心她和两位妹妹出门在外被人冲撞了而已。
仅此而已。
如她所说,他应该去都察院了。
不过是她生辰时出去游玩一遭,他怎么竟是左了性子?
难怪夫子总说读书入仕需得专注,切莫被乱花迷了眼。
长此以往,若是他整日想着出游而忽略了公事,岂不是会酿成大错?
如此,于侯府无益。
他想与她亲近些,本也是因为想要借此学习人道之大伦。
本末倒置,实属不该。
戚闻渊摩挲着书脊:“夫人今日若是要乘船游湖,记得当心些。”
复又添了一句:“临珏不会凫水。”
珈宁娇声道:“世子可真是个好哥哥。”
戚闻渊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见过真正的好哥哥,并不是他这样的。
珈宁又道:“也不知清漪园附近可有什么点心铺子。”
戚闻渊:“嗯?”
珈宁的眼尾弯弯:“世子辛苦一日,不得加餐?”
“我可记着的,世子不似我那般嗜甜。”
她平时有留意他的!
复又低声道:“其实我也算不上嗜甜,是世子的口味太淡了些。”
戚闻渊:“多谢夫人了。”
珈宁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好了好了,不说了。”
而后虚虚推了戚闻渊一把:“可否请世子帮我唤织雨过来”
她需得起身更衣了。
她可不想在两位小姑子面前误了时辰。
戚闻渊沉声应了,大步往廊下走去。
却是不小心撞到矮橱的一角,微微趔趄了一下。
他理了理衣摆,神色自若:“织雨,夫人醒了。”
不多时,珈宁换好衣裳、上好妆。
临瑶与临珏也来了。
临珏素来爱安静,轻声唤了句“二哥、嫂嫂”便行去廊下了。
临瑶凑在珈宁身边,时不时瞟两眼不远处的戚闻渊。
戚闻渊朗声道:“你们今日跟好夫人,莫要给夫人添乱。”
临瑶撅了撅嘴:“知道了。”
她才不会给嫂子添乱!嫂嫂可喜欢与她一起出游了。
珈宁站起身来,抖落衣裙上细碎的曦光:“我走啦。”
戚闻渊颔首:“我与你们一道出府。”
他也该往督察院去了。
言罢,四人带着一众婢女侍从齐齐往熏风院外走去。
戚闻渊一人走在最前。
三女落在他身后三五步的地方。
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并不回头,只刻意放缓了些步子。
毕竟说好了要一起出府。
游廊两侧的蔷薇开得正好。
珈宁停下脚步,摘了两朵开得最艳的,簪在临瑶与临珏的发间。
临珏红着脸道了声谢。
临瑶学着珈宁的模样,也摘了一朵花,踮起脚尖、伸直手臂,为珈宁簪上:“人面桃……人面蔷薇相映红!”
珈宁扶了扶鬓边的蔷薇。
抬首却见戚闻渊仍在不远处站着。
有风吹起他的衣袍,衬得他的背影更似羽化的仙人。
珈宁有些意外。
他们簪花耽误了这么些时辰,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都察院。
今日只有戚闻渊与一个尚未成亲的同僚还在衙门。
戚闻渊先是将明日要呈给圣上的奏折润色了一番,复又重新誊抄了一遍。
而后便去取了些卷宗,一面翻看,一面做着记录。
同僚忙完自己的事情,起身一看,戚闻渊竟还俯在案前。
他蹑手蹑脚地走了。
心中想着,回去他定要告诉母亲,盲婚哑嫁真的不成。
世子如今娇妻在怀,却仍旧忙于公事,想来便是因为盲婚哑嫁、无甚感情!
待那同僚走后,空空荡荡的督察院中只剩下了戚闻渊翻动卷宗的声响与苍筤研磨的声音。
戚闻渊翻得极是认真,遇到重要之处,又是批注、又是圈点、又是单独誊写。
也不知是又过了多久。
窗外掠过几声婉转的莺啼。
戚闻渊抬首望向窗外:“苍筤,什么时辰了?”
苍筤垂眉:“将近酉时。”
戚闻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案几,暗自算着从清漪园回侯府需得要多少时间。
只是不知她会在清漪园待到什么时候……
半晌,方才听得戚闻渊道:“过半个时辰叫我,我这还有些东西要看。”
言罢,便继续翻起身前的卷宗。
一阵风过。
苍筤道:“世子,半个时辰了。”
戚闻渊站起身来:“回府吧。”
离开都察院前,他瞥了一眼衙前的池水。
夏日无风,池静如镜,恰可自照。
他若无其事地理了理久坐之后衣摆上的褶皱。
复还正了正腰间的玉佩与发髻间的玉簪。
“走吧。”
苍筤一言不发地跟在戚闻渊身后,心道,老侯爷果真选中了一门好婚事-
溶溶的月色落在廊下。
一阵笑闹声撞向正在案边临帖的戚闻渊。
是珈宁回来了。
只有她和她身边那两位侍女的声音,想来临瑶和临珏是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戚闻渊定了定神,继续临着那面字帖的最后几个字。
字帖上工整的横、竖、撇、捺却散作了扰人心神的蝌蚪。
弯弯曲曲的,不成样子。
罢了。
明日再临。
夜色已深,容易伤眼,习字是个长期功夫,也不在于这一时半刻的。
戚闻渊站起身来,往廊下行去。
又交代了苍筤一句:“给夫人斟一碗清茶来。”
他不紧不慢地行至廊下,正好碰上珈宁。
珈宁今日穿了一身浅碧色的衣裙,腰间却坠着一条水红色的绸带,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愈发显出她那份独有的娇俏。
清冷的月光落在她暖融融的杏眸中,惹得戚闻渊心中一跳。
“夫人回来了。”
珈宁笑吟吟地将手中的点心塞入戚闻渊怀里:“世子,答应过你的。”
而后便说起今日的见闻。
说西湖的风、说西湖的花、说西湖的垂杨与西湖的荷。
“燕京城的荷与江宁不大一样。”
说及此处,她便又提了几句江宁城的夏荷。
戚闻渊抱着点心,安静听着。
等到珈宁说累了,方从苍筤手中接过茶水,递了过去。
珈宁抿了一口,继续往下说:“湖边有个亭子,有人在亭中读书。”
她轻笑一声:“我当时就想着,若是世子在,还能与那人做个伴。”
若是……
世子在。
戚闻渊咽了咽喉咙:“嗯。”
珈宁又道:“听闻秋风送爽之时,西湖之景亦是颇为雅致。”
她拽了拽戚闻渊的衣袖:“等到中秋的时候,世子不那样忙了,我们去看看罢?”
她今日瞧见了,西湖好多一道游湖的夫妇!
戚闻渊一愣,她居然又邀请他了。
他还以为……
只是为何是中秋?
戚闻渊没有问出口。
他只是点了点头,若是有一面铜镜,他便能见到自己此时点头的模样很是僵硬,好似戏场中的傀儡。
复沉声道:“中秋再说罢。”
她今日这样开心。
一切都中秋再说罢。
月色与烛火交叠在夫妻二人身侧。
珈宁还在说着旁的事情。
戚闻渊仍在安静听着。
过了许久,方见珈宁拍了拍额头:“嗳,我该去沐浴了。”
“不说了,待我明日画给世子看。”
戚闻渊颔首:“去吧。”
画给他看就够了。
第45章
戚闻渊回府时珈宁正在窗边作画。
脉脉的斜晖落在她眉梢, 晃出星星点点暖黄色的影。
他照例是同她问了一声好,便行去另一边的矮几了。
矮几上放着一册珈宁的小书。
闲来无事,戚闻渊随意翻了两页, 却是翻到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①。”
掌中的茧摩挲过纸上的字迹。
戚闻渊将这句诗又默念了几遍。
最后的一线夕照恰好映在“生死相许”这四个字上,给漆黑的字迹镀上一层金光。
原是如此。
他恍然大悟。
他双手攥紧、复又放开。
他看向手背。
夜奔那日留下的伤疤已经生出了新肉。
——那道被珈宁的眼泪灼烫过的伤疤已经消失了。
戚闻渊望向正在窗边作画* 的少女。
她被笼在一团热烈的橙红色中, 明艳动人、一如初见。
他对她的悸动, 是书中的“情”吗?
他们只不过是一对连八字都未合过、六礼都未走过的夫妻。
戚闻渊长舒了一口气, 又将那句“生死相许”默默在嘴中过了几遍。
想来并不是。
那么他便不会因她不再邀他出游之事困扰太久。
还好,他也并没有太在意这些。
等这阵莫名的心绪散去, 他仍旧是那个醉心公事、不沾情爱的永宁侯世子。
戚闻渊轻松了些。
而后又往更深处坠去。
他脑中有一道声音在叫嚣:“当真如此吗?”
“你对她的欲。/望, 你对她的妄念与渴求,又算什么呢?”
“那不是情,又是什么?”
“只是出于礼法的夫妻和睦吗?”
“你真的不在意吗?”
“还是不敢在意呢?”
它反复地叫嚷, 惹得戚闻渊目眩神晕。
夫子没有教过他这些。
戚闻渊胡乱翻着身前的那一册小书,妄图找出一句别的诗来理清自己的思绪。
“哗啦啦”的翻书声惊动了认真作画的珈宁。
珈宁手中的画笔一顿, 在画作上拉出一条不甚和谐的长痕。
她蹙了蹙眉, 歪头打量着被破坏的画作,复又语带抱怨地唤道:“世子!”
她望向戚闻渊。
戚闻渊将书册合上, 也回望过去。
夫妻二人之间隔着七八步的距离。
戚闻渊看向妻子脖颈间的红玉珠串。
夺目的朱红, 与大婚那日的嫁衣无二。
戚闻泓确实是配不上她,可若是旁的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呢?
他们可以一起去游湖行街、一起斗草投壶、一起说笑谈天。
而不是像他这样。
她欢欢喜喜地说着在外的见闻, 他只能回一句“嗯”。
他以为自己可以学。
但他学得太慢了。
他在水华居的暗夜中困了太久,骤然见到太阳, 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得贪婪地汲取来自太阳的暖意。
且不回报分毫。
去西湖游湖之事她没有问他,其实是已经开始倦了吧。
中秋……也许也只是客套而已。
毕竟她总是心善的。
戚闻渊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 但他不敢再问。
若她真的回答说与他出游比不上与临珏、临瑶半分,那他岂不是自取其辱?
他这样无趣的人给不了更多的回应, 她那些旖旎的心思早晚都会散尽。
戚闻渊重新看回书页上的词句。
珈宁不知晓戚闻渊心中的千回百转,她抓起画作,快步行至戚闻渊身前,“啪”地将手中的画纸拍在他面前:“你吓到我了,所以才画错了这一笔,可不能怪我!”
那副画遮住了戚闻渊看向诗句的视线。
问世间情是何物的下句变成了一副浓墨重彩的西湖晚景。
这副西湖晚景的笔触大胆又恣意。
像她一样。
可画上却凭空多了一道长痕。
就如海棠无香,鲥鱼多刺一般让人遗憾。
若是他能跟她一起去西湖,那他所见之景便不会有这道长痕了。
戚闻渊忽然有些不甘心。
他不敢直面自己的心绪。
但他又不甘心在触碰过太阳的灼热后再次退回清冷之地。
戚闻渊,你真是卑劣啊。
戚闻渊攥着画卷一角:“夫人,待到休沐,我们一道去城南的护国寺吧。”
也不算出游,就是去寻护国寺的大师,算一算他们二人的八字究竟是否和衬。
她与戚闻泓是天作之合。
那她与他呢?
珈宁撑着案几:“护国寺吗?听闻护国寺的素斋味道极好,我本还想着等天气稍凉爽些了与程家阿姊一道去看看。”
又是程家阿姊。
一切尘埃落定了。
戚闻渊颔首:“也……”
也好。
珈宁跳脱、他却最是呆板不过。
若一开始合的就是他们二人的八字,这桩婚事也许根本就不会存在。
好字还未出口,少女清甜的声音便继续流入他的耳中。
珈宁道:“既然世子想去,那我和世子去好了,正巧程家阿姊对素斋无甚兴趣,只说陪我也成。”
“不过,世子怎么想着要去护国寺,可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她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
京城的大师根本就不靠谱的!
若是戚闻渊当真遇上了什么事情,倒不如让她写封信寄回江南去,拜托阿娘去寻鸡鸣寺的大师。
戚闻渊心中一荡。
他一面想着,她只是客套,毕竟她未邀他游湖;一面却想着,她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她甚至担心他是不是遇上了不好的事。
可他仍有些不明白。
他分明已扫过许多次她的兴了,她为何……
珈宁语带担忧:“世子?遇上事了可得说出来!”
戚闻渊自是不能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口:“去为老太君祈福罢了。”
珈宁恍然一笑:“不知世子哪一次休沐得闲?”
一面说,还一面掰着手指:“不会是中秋那一次吧。”
中秋她还是想去游湖。
哎,先给老太君尽孝罢。
或者都去也成。
大不了游湖的时候不叫戚闻渊,免得耽误了他的正事。
戚闻渊沉声道:“自是五日后,六月廿日。”
珈宁杏眸圆瞪。
戚闻渊不明所以。
珈宁只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她反复打量着身前的戚闻渊。
察觉到妻子炽热的视线,戚闻渊背脊一僵:“夫人?可是廿日那日有什么安排?若是夫人不方便,改到三十那日也成。”
廿日也成,三十也成。
珈宁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她低声惊呼:“世子廿日和三十都不用去都察院?”
戚闻渊颔首:“那两日都是休沐。”
珈宁眉头紧锁:“可世子不是在中秋前都很忙吗?初十那日也是休沐,世子不也去了都察院?”
“我何时……”
戚闻渊回过神来。
他似乎确实是说过。
在他们从真定回燕京城的那个傍晚。
他说让她不用顾及他,又说中秋之时会有五日的休假。
害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戚闻渊不敢再多想下去。
儿时他吃过许多这样的亏。
如今他学聪明了。
珈宁道:“我还以为世子的意思是中秋前得日日都在都察院中。”
她捂着脸,跺了一下左脚:“嗳!原是我会错意了不成?”
而后又抢在戚闻渊开口前先发制人:“是世子没说清楚,可不能怪到我头上。”
戚闻渊一愣。
这些天来因为珈宁不曾开口邀他游湖而生出的烦杂心绪在霎那间化作了一团薄薄的烟,往远处飘去。
烟雾散尽,只留下珈宁带着笑意的杏眸。
所以她之前没有问他,是以为他有公事要忙,不欲打扰他?
戚闻渊直直望向珈宁。
又倏地收回视线。
“我未说清楚,自然不怪夫人。”
“所以夫人初十那日,是以为我要忙公事?”
戚闻渊将初十那两个字咬得极重。
珈宁长长“嗯”了一声:“好奇怪!”
她疑惑地打量了戚闻渊几眼:“世子,你好奇怪!”
她不明白!
这一切似乎和她先前会错了戚闻渊的意有关系。
但这肯定不是她的错!
她谢三如此善解人意,怎么会有错呢。
珈宁幽怨地剜了戚闻渊一眼。
他特意提起初十……
难道初十那日他其实是想与她一道游湖的?
更奇怪了。
珈宁摇摇头,心道,若真的想去便说出来呀!
又像端阳那般死要面子不成?
他们可是夫妻,整天猜过来猜过去的算什么。
之前他让她莫要拿风月之事开他玩笑的时候不是挺直接利落的吗?
戚闻渊不知该如何接话:“抱歉。”
珈宁甩了甩手臂,背过身去:“你道歉做什么。”
戚闻渊:“……”
珈宁回过身来,又重重“哎”了一声:“算了算了,世子看画吧。”
“好看吗?”
戚闻渊看向珈宁耳垂下晃动的珍珠:“好看。”
珈宁:“那世子想亲眼去看看吗?”
戚闻渊:“……想的。”
珈宁轻哼一声:“那世子便要告诉我啊。”
戚闻渊:“我并非是说初十那日想去。”只是珈宁既然邀了他中秋游湖,那他去也无妨。
珈宁一把抓起画卷,囫囵卷起:“我也没提初十啊。”
戚闻渊一噎。
夫妻二人的目光短暂相触,又俱都落往案几上的书册。
第46章
珈宁将画卷重新放回案上, 一脸严肃地看向仍盯着案几的戚闻渊:“世子。”
她一把拽住戚闻渊的衣袖。
没拽动他,反倒自己往后跌了两步。
戚闻渊赶忙伸出手去,虚虚护在珈宁的腰后。
珈宁一把将戚闻渊的手拍开, 蹙眉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虽然他们并没有吵架。
但她觉得很不对劲。
他这几日又在故意避着她。
从初十那日开始。
是了……初十。
她带着临瑶和临珏去游湖的初十。
那日朝早他似乎很是清闲,先是在床榻旁翻看闲书、复又是等着他们一起出府。
瞧不出半点要忙公事的模样。
再回想今日方才的事情……
她不过轻轻一诈, 他便不打自招般地说什么不是初十想去。
珈宁只觉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团黏窗花时用的浆糊。
戚闻渊敛眉:“夫人怎么这样说。”
珈宁抿唇:“初十那日, 都察院其实并没有事情?”
戚闻渊不答。
珈宁迟疑道:“你……其实是想和我一道去西湖?”
戚闻渊仍看着桌面上的画。
珈宁戳了戳戚闻渊:“你真的想去, 但又因为我没先开口,便一直憋在心里?”
戚闻渊低着头, 没有反驳。
珈宁忽然泄了力气, 双肩往下一沉:“好没意思。”
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想要什么,他从来不说。
从中意的纹样、到喜爱的吃食,再到他想要与她出游这样的愿望。
什么都得要她去猜。
她知晓他是生性内敛, 不似她这般叽叽喳喳像个麻雀。
她也知晓他从前不沾风月,并不知晓该如何与妻子相处。
总之……她不讨厌他。
甚至觉得这门婚事, 也算是误打误撞成了一桩好事。
她一直觉得, 他们还会有许多个春天。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的。
但是总让她去猜,让她去给他寻台阶下……
她也很累的!
在织造府时, 向来都是别人去猜谢三娘的心思、讨谢三娘的欢心。
如今嫁了人, 她总想着要和戚闻渊做一对话本上的神仙眷侣,便也开始学着去看他的眼睛。
可他不爱说话。
他的眼睛也不爱说话。
她猜不明白。
珈宁有些委屈, 但她不想在这种时候掉眼泪。
丢人!
恰好有一线暖金色的夕照落在眼前,晃得她眼尾一疼:“我们不是拉过钩吗?”
戚闻渊听着珈宁语气中的哭腔, 终于抬起头来。
她眼中蓄着一泓将要溢出来的清泉。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这样。
之前他偷偷吻了她的额头,接连几日不敢见她时, 他也见过这一双吞烟含雾的眼。
他仍如那次一般:“抱歉。”
除了“抱歉”,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总不能真的与她讲他那些宛若蛛网的繁杂思绪。
她会被他吓走的。
珈宁用掌心在脸上胡乱摸了两把, 湿气沾在袖口的海棠花上,她并不在意:“我们不是说好了,无论有什么,都要讲给对方听吗?”
她不明白。
他今日既是愿意告诉她想要一道去护国寺,当时为何不说想去西湖呢?
谢三娘的处世之道只有坦诚相待,没有东躲西藏、掩盖本心。
珈宁双手攥紧:“你想去西湖的。”
她直愣愣地看着戚闻渊:“对不对?”
对。
戚闻渊说不出口。
他只是看着珈宁眼尾的红。
和她脖颈间珠串一样的红。
天光渐暗,那一抹红是唯一的亮色。
珈宁伸出自己的尾指:“那日我会错了你的意,是我不好,但你若是想去,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这对我不公平。”
“总是我对你坦诚,而你什么都不说。”
言罢,又觉得自己在念叨这些事情没什么意思。
酸溜溜的、还带了点幽怨,总之,不太像她自己。
戚闻渊默然。
珈宁吸了吸鼻子:“算了。”
她强求了三个月,也得来过一些欢喜。
她不能强求每个人都像自己这样。
戚闻渊就是爱把自己的心思都藏得死死的。
他就是这样的。
往后她猜得到就猜,猜不到的,便随他去罢。
哼!
“你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珈宁转过身去,“护国寺我还是会去的,我也没有因为方才的事情不开心。”
她照旧和他说清楚她的心:“其实还是有一点点不开心,但更多是因为我自己,我出去走走就好了。”
她就是因为这三个月和他相处得还算融洽,便想要更多。
毕竟生辰的时候,她真的很欢喜。
“我去了。”
她想去看看庭院中的树叶,听一听占风铎的响声。
而不是在这里和戚闻渊纠结一桩莫名其妙的误会。
其实也就是一件小事而已。
是这样吗?
珈宁的脚步渐慢。
戚闻渊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三五步的地方。
廊下的侍女见着眼角泛红的珈宁和比平日里更冷若冰霜的戚闻渊,俱都大气不敢出。
珈宁先是行至一棵梨树下。
复又沿着熏风院绕起了圈。
戚闻渊一直跟着,不发一言。
珈宁踢开一片落叶:“跟着我做什么。”
她加快脚步,往一处海棠树下走去。
戚闻渊也跟上她的步伐。
珈宁抿了抿下唇,竟是提起裙摆、在夏夜的晚风中小跑起来。
戚闻渊一愣。
自入国子监读书后,他便再也未在府上跑过了。
他总是稳稳地走过游廊、走过小径。
就连从真定连夜赶回燕京城的那个夜晚,他也走得四平八稳。
待他回过神来,二人之间已隔了数丈之远。
清冽澄净的月色横亘在二人之间。
戚闻渊快步追了上去。
他步子迈得大,只是快步便能追上小跑的珈宁。
但他还是在追上她之前,学着她的模样小跑了两步。
夏夜里温热的风掠过他的侧脸。
那阵风像她一样。
温热又鲜活。
戚闻渊理了理被吹乱的衣襟,唤道:“夫人。”
珈宁没有回头,她仍小步往前走:“嗯?”
戚闻渊:“初十那日,我是想去西湖的。”
“甚至在更早之前,在某一个休沐日,我便想和夫人一道去太平街了。”
珈宁脚下一顿。
太平街……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
戚闻渊仍在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以为夫人不愿意与我一道出游。”
“我以为夫人觉得与我一道出游是无趣的,我以为夫人那日只说初十时临瑶、临珏得闲,其实是在暗示我。”
“我怕我提出来,会给夫人添麻烦。”
“毕竟夫人的生辰,我并没有做到尽善尽美。”
“端阳那日,夫人也在回府的路上睡了过去。”
走了这一路,他才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夫人不是府上的其他人。
比起给她添麻烦,也许珈宁更不喜欢——
不够坦诚。
在新婚的第二夜,她就告诉过他的。
「长久下去,这便会成为你我之间的一个疙瘩。」
早在二月十六。
早在三个月前。
早在燕京城尚还一片灰蒙之时。
她就已经告诉过他了。
若不是今日恰巧被她撞破了他们二人之间因为“中秋休沐”惹出的误会,也许这件事情真的会如她所说那般,变成一个疙瘩。
它不致命,不会让他们就此和离,但它会在午夜梦回之时,让他久久不能安眠。
会让他需得一次又一次地去暗示自己:他不在意,他不在意,他不在意。
就如过往许多年,他将心爱之物拱手让给戚闻泓时那般。
他不是不在意。
他只是不敢在意。
珈宁回过头来,歪着头看向戚闻渊。
月凉如水。
她却在那双漆黑的眼中看到了炽热。
她走向戚闻渊,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真是呆子!”
戚闻渊哑然:“或许罢。”
珈宁踩着一片被风吹落的叶:“你心中藏了这么多事情,一件都没说给我听。”
当初她和戚闻渊拉钩,就是怕出现这种误会变心结的蠢事。
长此以往,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会不成样子。
也许他们会变成话本中作为配角的那一对整日吵架的怨偶。
也不对,他不是这样的性子。
若真的有那么一日,他大概只会……直接把她视若无物?
还不如和她吵呢。
珈宁光是想想就觉得一阵恶寒。
珈宁道:“你为何会觉得……”
她摇了摇头:“哎呀!!”
“游湖之事你也知道了,就是我以为你要忙到中秋。”
她小声抱怨:“我还想着得自己过乞巧了呢。”
“端阳那日我睡了过去,那是因为我困了,那日在河岸走了那样远,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珈宁撅了撅嘴:“你不会也要嫌我懒罢。”
“……没有。”
“至于生辰,那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很开心。”
她踮起脚尖,凑到戚闻渊耳畔,吹出几口热气,碎碎念道:“我很开心我很开心我很开心……”
而后轻哼一声,背过身去:“这样够了吗?”
戚闻渊自耳后至脖颈,绯红一片。
比珈宁那串红玉珠串还要红。
珈宁轻声道:“那个,够了吗?”
戚闻渊伸出手去,从背后抱住了珈宁:“抱歉。”
时至今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和珈宁的初见是宣德十二年二月十五。
在那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和珈宁没有关系。
熏风院中的事情,与水华居也没有关系。
珈宁用手肘顶了顶身后之人:“我还有两个问题。”
“嗯?”
“世子不是大婚第二日都要温书吗,怎么会想要跟我一道出游?”
“……劳逸结合。”
珈宁收回手肘:“再就是,世子为何还是邀我去护国寺了?不怕给我添麻烦?而且我怎么觉得,其实并不是要给老太君祈福?”
她很好奇!
戚闻渊仍抱着珈宁,半晌方才答道:“……我想去算算我们的八字。”
她会笑话他吗?
第47章
八字?
珈宁眉梢一挑, 复又扭了扭身子,双肩一沉,从戚闻渊怀中钻了出来。
她转过身去:“世子怎么还在意这个?”
戚闻渊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 沉声道:“六礼中旁的不好再补,便只能补上问名, 勉强全一全规矩。”
又是六礼, 又是规矩, 他说得冠冕堂皇,好似没有半分带着酸味的私心。
珈宁道:“早不补, 晚不补, 怎么成婚三个月了想起来补了?”
戚闻渊哑然:“先前不够上心。”
珈宁揶揄道:“世子还会对规矩不够上心?”
戚闻渊:“……抱歉。”
其实是对她不够上心。
若是有机会……
珈宁拽了拽戚闻渊腰间的玉佩:“世子可记住了,往后有什么想要的,还请都讲出来。整日里猜来猜去的, 我实在是累得慌。”
戚闻渊:“夫人受累了。”
他那些习惯已是经年累月,也不是这么一晚便能全改过来的。
珈宁摇摇头, 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帕, 点了点额上的薄汗,大步往廊下走去:“走啦, 院子里好热。”
她要冰鉴!
如今都六月中了, 正是燕京城暑气最盛的时候,她居然还跑来庭院中受罪。
她方才甚至还跑了两步!
怎么想都得怪戚闻渊。
珈宁回过头去, 似嗔非嗔地瞪了戚闻渊一眼。
戚闻渊别过脸去。
行了几步,夫妻二人俱都不再说话。
安安静静的, 一如来时。
忽然,珈宁脚下一顿, 往后退了两步。
她右手向后一伸,在半空中胡乱晃了晃, 恰好抓住戚闻渊的衣袖。
戚闻渊目光一凝,顺势捏住珈宁的手指。
珈宁轻笑一声,复又用尾指挠了挠戚闻渊掌中的厚茧。
戚闻渊面不改色,一把将她的右手握住。
珈宁低声抱怨:“也不嫌热得慌。”
却也并未将手抽出来。
戚闻渊正色道:“夫人当心脚下。”
珈宁轻哼一声:“之前我和……他的八字是护国寺算的吗?”
戚闻渊颔首:“是。”
珈宁抿唇,娇声道:“那我可不信他们算的。”
戚闻渊不解:“为何?”
珈宁不答。
偌大的庭院,只有风声和侍婢的脚步声理会戚闻渊。
轻飘飘的风吹散了盖在圆月上的半片阴云。
本就澄澈的月光更是毫无保留地拥抱着夫妻二人。
等到二人行至廊下,戚闻渊方才有些回过味来:“是,不该信的。”
珈宁道:“若是不去护国寺,休沐那日去太平街?”
“至于八字,我想着不若寄回江南去。”
戚闻渊:“江南?”
珈宁:“之前的平安符也还算灵验罢。”
总比算出她和戚闻泓天作之合的护国寺灵验。
戚闻渊:“会不会太麻烦了些。”
合八字不过是他方才的冲动之念,何必这般折腾。
他想要知道的其实并非是他们二人的八字是否相衬。
而是她是否是倦了他……
珈宁摆摆手:“阿娘月月都要去上香,都是顺路的事情。正巧过几日我又要寄家书回去,到时候世子把自己的八字抄一份给我便是。”
她寻了一张紫檀玫瑰椅坐下,仰头看向戚闻渊:“世子今日这么一提,我也好奇。”
戚闻渊俯首,正对上珈宁那双澄莹的眸。
那一泓清泉之中别无他物,只有他一人而已。
珈宁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但戚闻渊已无从分辨。
他只能听到潺潺的流水之声。
从她的眼,流入他的眼,再流入他原本如无波古井般的心间。
他撑着玫瑰椅的扶手,缓缓俯下身去。
绛红色的衣袖扫过珈宁的下颚。
珈宁缩了缩脖子。
她嘴中还在碎碎念叨着八字的事情。
也不知是在念叨些什么。
好像在说话本上关于八字的故事、又好像在说那家书一来一回需要用上多少时间。
词不成词、句不成句。
可谓是胡言乱语。
二人之间越来越近。
珈宁的声音渐弱。
他是要……吻她吗?
怪突然的。
珈宁舔了舔自己的唇。
有些干。
方才忙着作画,忘记饮茶了。
而且,她忽然想起,午后用罢点心之后她忘记补口脂了。
怎么今日就忘了呢?
未等她再继续去想明白这些有的没的,便觉得左眼一痒。
她想去挠,却被戚闻渊抓住了手腕。
复又是右眼一痒。
像被鸟雀轻轻啄了一口。
眼尾一热,激得珈宁回过神来。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哪有什么鸟雀,分明是戚闻渊在吻她的眼睛。
珈宁微微侧了侧身子:“你做什么……”
戚闻渊恍若未闻。
他仍在描摹珈宁的眼。
那双他觊觎已久的眼。
如他所想,那双眸湿漉漉的,像是江南烟雨濛濛的春天。
珈宁从齿缝间挤出一口气:“戚闻渊!”
“你是鹦鹉变的吗?”
难怪大婚那阵那样多话。
可织造府上的鹦鹉也不会这样啄人啊。
戚闻渊温声道:“抱歉。”
他又失态了。
他并未再继续吻她,却仍俯着身。
皎皎的月色透过明瓦,照出他们二人交叠在一起的炽热呼吸。
珈宁咬着唇,并不答话。
直到廊下传来一阵侍女的脚步声,她方才如梦初醒。
珈宁学着戏场里那红脸的关公,佯装怒极,沉声喝道:“自省去!”
戚闻渊:“抱歉,是我冲动。”
珈宁轻哼一声,推了戚闻渊一把,站起身来。
好奇怪。
戚闻渊今晚好奇怪。
比他们把一切说开之前更奇怪了。
算了,不想了。
今日好歹是与他说开了一桩心结,已经够她劳心费神了。
珈宁绕至戚闻渊身后:“我去沐浴。”
折腾一通,身上的薄汗黏糊糊的,着实不太舒坦。
戚闻渊道:“那我自省去。”
他今日确实是太过冲动了。
珈宁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去偏院?”
戚闻渊:“……嗯。”
珈宁往盥室走了两步:“真去?”
戚闻渊:“现在就去。”
珈宁回过头来,将手中解下的腰带扔到戚闻渊身上:“去什么去!”
她开玩笑的,他又当真了不成。
戚闻渊抓住那条碧色的腰带。
珈宁瞥了他一眼。
他一如往常,面上仍是无甚表情,宛若高居月宫的仙人。
珈宁腹诽,方才吻她的时候不是风流得很吗?怎么一眨眼就变回平日里那副死要面子的模样了。
装什么贞洁烈郎!
珈宁没好气地唤道:“那个。”
戚闻渊将腰带递了回去:“嗯?”
珈宁不理会他:“你每次都这样。”
戚闻渊的手悬在半空:“我不明白夫人在说什么。”
珈宁抿唇:“每次冲动过后,你立刻就能变回风清月朗的正人君子。”
“显得我……”
显得她羞红的脸、发烫的脖颈、和久久不能平复的心绪,都很丢人。
凭什么只他是仙人,她却是个俗世凡人?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来招惹她?
珈宁道:“这对我不公平。”
凭什么他每一次都能这么快冷静下来?
却见戚闻渊忽然扔开了手中的腰带,一把抓住珈宁的右手,而后便将她的右手贴在他的耳后。
灼烫的热意惹得珈宁惊呼了一声:“嗳!”
未等她回过神来,他又拉着她的右手,贴在他的胸前。
“咚——”
“咚——”
“咚——”
一声又一声,砸在珈宁的手心。
戚闻渊并不说话,只是死死握住珈宁的手。
他说不出口的,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去听。
他哪里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他从来都不是。
从大婚那夜他听着盥室的水声起。
又或者说,从他见到她那双眼波流转的杏眸开始。
他的心绪便不可能再平复如初了。
珈宁抬头望向戚闻渊。
他的呼吸很乱。
连带着他衣袂也在乱飞。
她还看到了他的耳后,也是一片绯红,和她一样。
啊,和她一样。
二人四目相对。
却是俱都想起方才的事情,不过一霎,便齐齐移开了目光。
一人看向落在地上的腰带,一人看向被扔在案几上的画卷。
月儿明、风儿清。
一室悄静。
珈宁挪了两步,想要用脚背去勾落在地上的腰带,她低声道:“我去沐浴了。”
戚闻渊先她一步,弯腰将腰带捡起:“我去看看夫人的画。”
珈宁道:“有什么好看的,那上面被我画了好长一笔。”
戚闻渊:“好看的。”
想起那道长痕的来历,珈宁嗔道:“都怪你!”
戚闻渊敛眉。
珈宁:“我画得到底不够传神,廿日我们去西湖好了。”
也不等戚闻渊答话,便转身往盥室行去。
只留下一阵愈行愈远的脚步声,踩在戚闻渊心上。
听着盥室传来的水声,戚闻渊却是又想起另一件事情。
除了八字……
珈宁和戚闻泓的婚书还在安和堂。
这种已经作废的东西,想来便不应该留在这世上。
也不知母亲可有把它烧了?
戚闻渊望着案几上的西湖晚景,眸光一沉。
第48章
热腾腾的雾气在盥室中氤氲开来, 熏得珈宁双颊发烫。
难道负责备水的侍女也被夏夜的暖风吹醉了?
她揉了一把脸颊,只觉掌心也在突突地跳着。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 像是那人的心跳。
她用左手蹭了蹭自己的眉,毛茸茸的。
又往下滑了半寸, 恰好停在眼睫。
点点左眼, 揉揉右眼。
没什么特别的。
只不过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眼而已。
织雨见了, 轻声劝道:“小姐仔细伤着眼。”
珈宁忙将手背在身后,对着织雨眨巴了几下眼睛:“嗯。”
方才夫妻二人入屋时让一众侍婢都在廊下候着, 是以织雨不明所以, 只当是珈宁今日作画累着了:“小姐今日辛苦了。”
珈宁随口应了:“今夜要早些睡才成。”
心中却还在想着方才的事情。
当真是奇怪得很。
他们分明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许多,今日不过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而已,怎惹得她……
惹得她怎么?
其实也没怎么。
也不过就是双颊绯红、耳后发烫、心中咚咚狂响。
和他一样罢了。
珈宁拈起一片飘在水面上的花瓣。
红的。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留意到她忘记补口脂了?
等等, 她在想什么?
珈宁掀起一捧温热水,直愣愣地泼在自己脸上。
水珠顺着下颌滚落回浴桶。
织雨:“小姐?”
珈宁别过脸去, 盯着装有玫瑰香露的白瓷瓶。
她想她的锦被了。
她想把自己的整张脸都埋进去。
戚闻渊不该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子吗?
他怎么会想到吻她的眼睛?
话本上最风流、最多情的书生也不会像他这样。
他简直是——
装腔作势、心机深重、心怀叵测、深藏不露……
珈宁只恨自己在学堂的时候不够认真, 都寻不到足够多的词来数落他。
她闭着眼吩咐织雨:“往后让他们不要把水烧得这样热。”
“夏日里太燥了。”
戚闻渊一定是偷偷看过她的话本。
一定!-
翌日。
等到珈宁醒来,戚闻渊已经去督察院了。
他在枕边留了一枚锦囊。
据织雨所说, 那里面装着戚闻渊的生辰八字。
珈宁还不太清醒。
她迷迷糊糊地拆开锦囊, 抽出藏在里面的笺纸。
他的字还是那样。
一板一眼、每一道笔画都写到位,没有丝毫敷衍。
珈宁略略扫了一眼。
戚闻渊居然是生在一个早晨。
她还以为, 他这样的人一出生就是披着寒浸浸的月色的。
她刚要将笺纸收起来,却是又想起另一件事情。
昨日他们夫妻二人沐浴过后便歇下了, 他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张笺纸?
今日一大早?
她不都已经告诉他了,她要过几日才会将家书寄回去。
并不急着这两天。
珈宁不作他想, 只是将纸条再重新塞回锦囊:“织雨,寻个匣子收好。”-
十九那日晚上, 珈宁特意去挑了一身新裁的衣裙。
她想着西湖绿汪汪的湖水,也想着戚闻渊那些颜色浅淡的衣袍,最后选了一身浅杏色的襦裙。
她这日歇晌时睡得久,半夜里便睡不着。
翻了个身,却发现戚闻渊不在床榻上。
她摸了摸,那一侧还是热的。
奇怪。
总不能是因着明日要出府游湖,这呆子便大半夜地跑去温书。
珈宁撑着床沿坐起身来,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夜色。
等了有将近半刻钟,戚闻渊仍没回来。
她眉头一皱,还是翻身下了床。
屋中静悄悄的。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却见廊下却飘着一团红艳艳的东西。
漆黑* 之中一点红,深更半夜的,吓得珈宁险些惊叫出声。
她低声宽慰了自己几句,又胡乱念了几句咒,方才蹑手蹑脚地继续往前走,这才发现竟是戚闻渊正在廊下烧着什么东西。
夜色深深,只有那嫣红的火舌一跳一跳的,好似要攀着戚闻渊修长的手指爬入他黑漆漆的眸中。
怪吓人的。
珈宁埋怨道:“世子在做什么?大半夜的,好吓人!”
她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她抿着唇:“烧什么要急着这一时半刻的,怎不交给下人去做?”
她扫了一眼,院中守夜的下人都不知去了哪里,许是被戚闻渊屏退了。
但就算是院中无人,他就这么大剌剌地蹲在这里烧纸,实在是有些骇人。
像是被什么精怪附了体。
珈宁没由来地想着,也许是一只鹦鹉精。
明日她便去茶楼里寻个说书人,将永宁侯世子被鹦鹉精夺舍的事情传出去。
戚闻渊没想到珈宁会醒,他手中一顿:“怕下人烧不干净。”
珈宁:“什么东西这样重要?”
她本想说莫不是哪家小娘子送给他的情信,却又想起戚闻渊说过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话到嘴边,便成了:“莫不是什么宫中的密令?竟是要辛苦世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廊下做精怪……”
呀!她怎么把精怪说出口了。
戚闻渊道:“一些陈年旧物罢了,放在那里,徒占地方。就是因着不重要,方才要烧掉。”
“正巧今夜有些睡不着,便想着先烧了。”
他手里的其实是珈宁和戚闻泓的婚书。
对着侯夫人,他只说是怕这东西被外头人看去了,既有损珈宁的名声、不益于侯府的清名,也容易耽误了戚闻泓议亲。
——前两日,他听到了风声,侯夫人又在准备给戚闻泓相看了。
复又一脸平静地磨了好一阵嘴皮子,才将这纸婚书拿到了手里。
若是别人烧,他实在不放心。
即使那个别人是他的母亲。
倒也不是什么风月心思,就是担心这东西被有心人看到,会惹出大麻烦。
珈宁偏着头看了一阵火苗:“世子也不嫌热,都陈年旧物了,不若再等两个月,天气凉快些再烧。”
戚闻渊正色道:“秋日天干物燥,不安全。”
珈宁抿唇,自言自语:“现在烧就安全了?”
戚闻渊装作未闻。
珈宁打了个哈欠:“世子当心些,别燎着手。明日还要去游湖,也别折腾得太晚。”
戚闻渊颔首,认真盯着已被火舌吞没大半的婚书和炭盆中的黑灰:“吓着夫人了,是我之过。”
珈宁轻哼一声,娇声道:“你知道就好。”
回屋之前,又交代了句:“世子上床前记得擦擦身上。”
她可瞧见了,这人的额上脖间都浸出了几颗薄汗。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就一定要急着这个时候烧。
还非得要亲自去烧。
真是奇怪得很。
不会是什么脏东西吧……
珈宁想起曾在话本上读过的那些深宅大院的故事,抚了抚胸口,一阵后怕。
还好戚闻渊已将它处理了-
六月廿日。
夫妻二人先是去安和堂请安,待到巳时三刻方才往府外走去。
每逢出游,珈宁总是欢喜的。
她不喜欢在一个地方闷着。
她眉眼含笑,与戚闻渊说起初十那日的见闻:“也不知那日读书的人还在不在。”
还打趣了一句:“世子可带了书?”
戚闻渊:“……没有。”
珈宁莞尔:“我们午食可以去清漪园北边的酒楼里用。”
戚闻渊颔首:“……初十那日夫人已去过了罢?可有什么满意的吃食?”
他不能总用一个“嗯”字去敷衍她。
珈宁掰着手指将那酒楼的吃食报给戚闻渊听:“也不都是我们用过的。”
戚闻渊听着特别的,便问上两句,珈宁再仔细解释一番。
其实戚闻渊根本不在意那些吃食究竟是什么。
于他而言,能饱腹便可。
珈宁道:“若是回来得早,也许还能去太平街转转。”
戚闻渊:“也好,之前夫人不是说太平街的什锦海味杂烩味道极好?”
珈宁:“世子还记得呢。”
夫妻二人绕过游廊,却是正好撞上回府的戚闻泓。
书院也是今日休沐。
戚闻渊先开口:“三弟。”
珈宁往戚闻渊身边靠了半步,收起笑意:“三弟回来了,可是要去安和堂寻母亲?”
戚闻泓站直身子:“二哥安,嫂嫂安。”
复又道:“嫂嫂这是……?”
戚闻渊言简意赅:“出游。”
戚闻泓眉梢一挑:“二哥是送嫂嫂出府?”
戚闻渊:“我与夫人一道。”
戚闻泓笑得温文尔雅:“论读书,我是比不过二哥,但若是说起京中何处好玩,我却是行家……”
也不等他说完,便见珈宁一把拽住戚闻渊的衣袖:“时候不早,我们先走了。”
言罢,竟是拉着戚闻渊快步往府门前走去。
除了扔下一句“抱歉”,全然没有顾及半分戚闻泓的脸面。
待上了马车,珈宁低声道:“我下他面子,世子不会生气罢?”
“我实在是不想和他多说什么。”
烦人得很。
戚闻渊也好,临瑶、临珏也罢,性子都不差,也不知侯府怎么就还养出了个戚闻泓。
平白无故地坏了她今日出游的好心情。
戚闻渊帮珈宁理了理衣裙,漫不经心道:“夫人可是他的长辈。”
至于被下了面子的戚闻泓……
他尚未回过神来。
嫂嫂似乎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无趣贵女。
他方才听到了她的笑声。
甚至连带着二哥也与以前不一样了。
为何会是这样?
怎么可以是这样?
第49章
六月一过, 戚闻渊公事多得一如往常,珈宁也又一次忙了起来。
六月廿七那日,她从管事那收到了善堂中一位小姑娘绣的手帕——小姑娘刚学了三五日的刺绣, 手艺还生疏得很,上头不过是随便绣了一朵五瓣的大红花。
摇风见着那张堪称简陋的手帕, 眉心一跳, 生怕小姐直接将手帕连同管事扔出熏风院去。
她没跟去真定, 自然不知晓珈宁已收过一方葛帕。她只清楚,小姐自幼就没用过这样寒酸的东西。
想着这管事毕竟是世子派给小姐的人, 摇风给织雨递了个眼色, 让她看情况圆圆场面。
织雨气定神闲,并不理她。
摇风仍在挤眉弄眼。
织雨微微侧过身去。
却见珈宁笑得眸光灿灿:“可否将那位小姑娘的名字写给我?”
管事自是无一不从。
珈宁看着笺纸上的宋三娘三字,眉尾一弯:“呀!好巧, 竟也是三娘。”
“难怪会记挂着我这个三娘。”
她忽然不想只做个甩手掌柜。
她并未接手侯府的中馈,每日里除了吃喝玩乐, 也就只需要理理熏风院的账册。
起初那几个月, 她看燕京城的城墙都新鲜,庭院中冒一朵粉茸茸的小花她便能开心颇久, 但一晃四五月, 她已经开始觉得燕京城呼呼的风无趣了。
都五个月了。
有点腻了。
等到傍晚、戚闻渊回了熏风院,珈宁直截了当道:“我想找点事情做。”
“夫人不是想出城去逛逛?七月天气渐凉, 正是适合出游。”
听罢珈宁所言,戚闻渊从案几上取了一枚蜜桔, 慢悠悠地剥着。
她嗜甜、也爱酸,尤爱各式各样汁水丰盈的鲜果。
珈宁接过一瓣蜜桔, 酸甜冰凉的汁水舒服得她半眯着眼,说话也含糊了起来:“出游不算是事情。”
戚闻渊:“那在府上办一场牡丹宴?”
他不太确定府上的牡丹是否还开着, 学识出众的探花郎对这些花卉的开谢并不清楚。
珈宁娇声娇气道:“世子,铺张浪费。”
“费”字被她抿化在蜜桔清甜的汁水里。
戚闻渊神色如常:“又不是日日都办,谈不上铺张浪费。”
珈宁摇头,低声嗔道:“怪人。”
这人大婚那阵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今日说圣上、明日说规矩,又是力行节俭、又是这的那的。
她当时还担心他连云锦都不让她穿了呢。
这才多久,竟是又换了一套说辞。
这些官场之人,真是奇怪得很。
戚闻渊装作并未听清珈宁的低语:“所以夫人可想要办一场?”
珈宁瞥了戚闻渊一眼,摇了摇头,复又正襟危坐:“我是要与世子说正经事情。”
戚闻渊:“嗯?”
珈宁正色道:“我想好生做善堂的事情,所以往后我可能每个月都得去一趟真定。”
戚闻渊有些讶异。
复又了然。
珈宁抿唇:“我想有始有终地做。”
她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张手帕,递到戚闻渊身前:“你看。”
她微微扬起下巴,像是一只炫耀自己抓到的鱼的狸奴。
烛火落在她的下颌,勾勒出一条灿灿的线。
戚闻渊忽然很想挠一挠珈宁的下巴。
当然,这个想法转瞬即逝。
向来死板的世子并不想承认自己近些天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心思。
戚闻渊扫了一眼手帕上潦草的绣花:“是善堂送来的?”
珈宁颔首:“世子猜到了!但世子一定猜不到,那个小姑娘也叫三娘。”
她素来相信缘分:“是不是很巧?”
戚闻渊略略避开珈宁亮到灼人的眼:“是,很巧。”
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三娘。
但却只有一个谢三娘。
珈宁道:“我也不能整日都在京中玩罢,也会腻、会无聊。”
戚闻渊恍然。
原来她觉得无聊。
他原先还想着,他并没有将她拘在熏风院便够了,但却忘了,她和他是不一样的。
她不喜欢成日都对着相似的景致、相同的人。
她喜欢新鲜,喜欢热闹。
这不是每日去街上闲逛就能满足的。
太平街再繁华,也不过就是那么几间铺子而已。
珈宁若是真的愿意,一日便可以将铺子里的绢花发簪全都搬回永宁侯府。
但这些都是死物。
他忽然想起她说过,她这个不缺银钱的大小姐和手帕交一起做过些小生意。
听上去颇为有趣。
戚闻渊哑然:“抱歉,我没有想到这些。”
他只知道她远嫁不易,却鲜少想过她远嫁究竟有哪些不易。
衣食住行只是最浅层的东西。
谢家三娘光靠自己的陪嫁,就可以把这些都解决得舒舒服服的。
珈宁摆摆手:“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人怎么这么喜欢给人道歉。
戚闻渊道:“既是如此,我拨些人手给夫人。除了侍卫,夫人还需要些什么?”
珈宁赧然一笑:“其实我还没想好。”
她午后才生出的这个心思。
戚闻渊:“不急,夫人慢慢想便是。”
却是不提要帮她谋划了。
他看得一清二楚,珈宁是想要自己去做成这件事情。
而不是想要等他将事情安排妥当后,换上一身漂亮的衣裳、去善堂转悠几圈。
戚闻渊又剥了一个蜜桔:“辛苦夫人了。”
之前绣娘的事情她就做得很好。
想来这之后的事情也会一样。
他只需要在她身后虚虚护着,若是她不小心跌倒,便扶她一把。
却听得珈宁笑道:“素手破新橙?”
戚闻渊耳后一红-
珈宁在七月初二那天离开侯府。
这是能扬名的好事,但珈宁并不想靠它积累名声。
她一板一眼地对着戚闻渊道:“我又不是花钱去换善名,我不缺这些。”
她是……花钱换开心。
不,也不能这么说,她可是谢女侠!
她就是单纯地想做些事情。
总之夫妻二人在安和堂那边编了另一套祈福的说辞。
侯夫人正忙着给戚闻泓相看的事情,并不在意珈宁要往何处去。
珈宁听闻戚闻泓相看之事,努努嘴:“怎么又要祸害人了。”
他若是再跑一次,侯府可变不出第二个尚未娶妻的戚闻渊了。
戚闻渊并不想和珈宁说这些:“夫人出门在外,定要当心些。”
珈宁望着侯府门前的马车,很是兴奋:“我知道的。”
戚闻渊:“我已与县令去过书信,夫人若是遇上什么事情,可以去县衙寻他。”
珈宁眉梢一挑:“这算不算结党营私?”
戚闻渊冷声道:“夫人慎言。”
他本想直接捂住她的嘴,却又想起这是在侯府门前,而非熏风院中。
他差一点便又失态了。
这些日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定力远不如前。
着实该罚。
珈宁轻哼一声:“只许州官放火。”
戚闻渊眉心微蹙:“夫人……”
珈宁摇了摇戚闻渊的袖子:“好啦,我不说了。”
话一出口,她也知晓自己这玩笑开过了。
结党营私这样大的罪名,并不适合用来说笑。
她一脸无辜地对着戚闻渊眨了几下眼。
戚闻渊:“夫人可是被风迷了眼?”
珈宁:“……”
戚闻渊道:“时辰差不多了,等夫人上了马车,我也该往都察院去了。”
他今日向都察院告了一个时辰的假。
当初他离京之时珈宁特意早起送他,他合该礼尚往来。
珈宁:“那我走了?”
戚闻渊颔首:“夫人当心些。”
他其实也该去为她求一枚平安符的……等下次休沐好了。
除了护国寺,京中还有些旁的名刹,总有灵验的。
他得去寻同僚打听一番。
珈宁往马车那侧行了几步。
戚闻渊站在原地,低声道了句“保重”。
珈宁似乎没有听到。
她仍在往前走。
却见她忽然回过身来,甩开织雨,提着裙摆小跑至戚闻渊身侧。
飞扬的衣袂裹住一团曦光。
她在戚闻渊身前站定:
“我尽量初六就回来,最迟最迟,初七午后。初七那日,世子也莫要忙得太晚了。”
她笑意盈盈:“说好了一起去看灯的。”
戚闻渊扶住她的肩膀:“当心伤着。”
珈宁转身便走,用吴语小声念叨:“我又不是傻子!”
戚闻渊手中一空。
傻子?
在说他吗?
他只恨自己的吴语学得不够快:“初七那日我会在酉时回府,我们用过夕食便去看灯。”
珈宁并不回头:“知道了。”
戚闻渊叹了口气,他又说错了话。
忆起之前的事情,他快步行至珈宁身后。
待确认过侍婢都离他们尚有些距离,便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向府门前的石狮、压低声音道:“夫人,我会挂念你的。”
珈宁捏了捏耳下的玉珰,娇声道:“那你就挂念吧。”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钻入马车,只留下一团暖融融的蔷薇香与戚闻渊为伴。
初二……初七,六日啊。
也不是很久。
第50章
下值路过书肆时, 戚闻渊听到街边的少女正在谈论一册新出的话本。
说是根据前些日子的一出新戏改的。
戚闻渊往日里并不是在这间书肆买书。
他眸光一闪,行入书肆。
却是恰遇上一位刘姓同僚。
同僚道:“世子今日也来买书?”
戚闻渊扫了一眼身前的书架,低声道:“前些日子许兄提过一册文选, 刘兄可还记得。”
同僚思忖一番,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却又不想露怯:“自是记得。”
他胡乱指了指书架:“是这本罢?我记得许兄说其中的文章遣词颇为考究, 值得一观。”
戚闻渊颔首:“正是。”
言罢, 便抽出同僚指着的那册《文苑英华其一》。
同僚额上冒了两滴汗,其实他指的不是这本。
还好戚闻渊虽记性好、学问好, 却是眼神不好。
他装作无事:“世子帮我也拿一册罢?”
戚闻渊自是应了。
同僚接过书册:“世子还要再看看旁的书?”
戚闻渊点点头。
同僚道:“那我便先走了。”
戚闻渊正色道:“刘兄读罢此书, 若是有什么感悟,可以与我交流一二。”
刘姓同僚擦了擦额间,囫囵“嗯”了两声。
他可没那么多雅兴去读什么《文苑英华》……
也就今日在戚闻渊这做做面子罢了。
他今日分明是来买旁的闲书的!
罢了, 今日运道不好,明日再来。
同僚走后, 戚闻渊又在书肆中转了两圈, 挑了一本诗集、两本杂记。
末了,将要行至书肆门口时, 却福至心灵地往放话本那个书架挪了两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了一本新出的话本。
——正是方才街边的两位少女聊起那本。
他将话本压在最下头。
面不改色地掏出银钱。
又瞥了几眼书肆老板。
很好,确实是个生面孔。
这老板应该是不认识自己的。
书肆老板一心只有挣钱, 并不在乎戚闻渊到底是买了《文苑英华其一》还是《快嘴李翠莲记》。
近日他生意不算太好,见戚闻渊一口气选了五本, 他正欢喜得紧。
待戚闻渊回到侯府,这一摞书已被他的体温捂得微微有些发热。
为了夫人的面子, 他并没有将新买来的书册交给苍筤。
苍筤还纳罕得很。
戚闻渊将《快嘴李翠莲记》塞到了珈宁的书架上。
她近日为了善堂太过操劳,他顺道为她带一册话本, 实在是太过寻常的一件事情。
并不是因为什么旁的缘故。
今日……初五了。
她还有两日便能看上这册话本。
不对,她初七午后便要回来。
那便是一日半,而非两日。
因着珈宁不在,熏风院中安静了许多。
甚至连婢女的脚步声都比平日里轻了不少。
正好适合读书。
戚闻渊不紧不慢地翻着《文苑英华》。
书是他随手拿的,却是当真值得一看。
偶尔拾得金句,他还会细细品味一番。
也许这便是珈宁爱说的“缘分”。
苍筤在书房外候着,算着时辰进去送茶。
夏日将阑、蝉声渐稀,这只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夜。
戚闻渊早就有过许多个这般独自看书的夏夜。
他又翻了几页书,抿了一口清茶。
——是珈宁从江宁城带来的茶叶,清苦之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天公不作美。
初七那日,珈宁刚赶回侯府,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打算去床榻上歇息一阵,便听着廊下传来了滴滴答答的雨声。
下雨了。
她行至廊下,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夏天要过了。”
雨水溅在她的裙摆上,她皱了皱眉:“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若是下雨,她可不想去街市上与人挤。
可她想要看灯。
上次看灯还是去岁中秋,彼时她尚在江宁城,身侧站着的是几位手帕交——已经嫁人的谢珈宜并没有和他们一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珈宁向来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
织雨瞥了一眼天色:“应该也就这一阵。夏日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珈宁往后退了几步,生怕再在裙摆沾上雨水:“可一会儿街市上也会湿漉漉的。”
说不定她还会因为专心看灯、没有注意脚下,一脚踩入一个水坑。
光是想想,珈宁已觉得那股难受的黏糊劲攀着她的鞋袜爬上了肩头。
她不想这样。
珈宁抿着唇:“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要我回来这日下。”
摇风恶狠狠道:“我去打这老天一顿!”
言罢,竟是真的凭空打了一套拳。
珈宁跺脚,红着脸侧过身去:“又把我当小孩子哄。”
她都成婚快半年了!
织雨笑道:“小姐要不还是先去歇歇,免得晚上雨停了却没精神。”
珈宁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有些像她入京那一阵,让她提不起劲来:“也好。”
“若是世子回来了,记得叫我。”
她给他带了礼物。
不是路边野草,是正儿八经在真定县的铺子里挑的礼物。
摇风笑着应了-
雨果然下了很久。
久到戚闻渊已经回了侯府,雨珠还在不知疲累地敲打着树叶。
候在廊下的织雨见着戚闻渊的身影,刚想转身去唤尚在休息的珈宁,便听得戚闻渊沉声道:“让夫人再休息一阵。”
织雨一时拿不定主意。
戚闻渊:“还有些东西要准备。”
织雨一愣:“世子可是还要忙公事?”
也是,这才酉时,比平日里世子回府的时间早了太多了。
戚闻渊不答。
苍筤摇了摇头。
却见又有几个抬着箱笼的小厮进了熏风院。
织雨面露疑惑。
戚闻渊并不解释,只低声吩咐苍筤:“让他们动静轻些,别吵着夫人休息了。夫人在外奔波了这么多日。”
他也不欲扰她好眠。
六日都等了,也不急这一刻。
戚闻渊抚着冰凉凉的莲花扇坠,望向安静的里屋。
复又吩咐那些小厮动作再轻些。
织雨伸长脖子,想看清那些箱笼中装的东西,却只看清了连绵不绝的雨线。
真是奇怪。
什么公事还得往熏风院中搬这么多的箱笼?
却见那些小厮抬着箱笼,行至廊下淋不到雨的地方,然后将箱笼中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取了取来。
织雨定睛一看,那些箱笼中居然全都是花灯。
兔子灯、月儿灯、莲花灯、蝴蝶灯……
甚至还有一盏半个人高的仙鹤灯。
戚闻渊仍没多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小厮们将这些各式各样的花灯堆在廊下,又一盏一盏地点亮。
因着下雨,今日的天黑得格外地早。
熏风院中却是一片煌煌,恍若白昼。
也不知这些灯无声无息地亮了多久。
小厮已经都退下了,只留下织雨与苍筤还侯在廊下。
忽听得一声清越的惊呼声:“这是什么?”
一众人回过头去,可不正是刚刚睡醒的珈宁?
她眨了眨眼,只当自己还在梦中。
廊下湿漉漉的水气扑向她的眉眼,她娇声抱怨:“怎么梦里还在下雨。”
戚闻渊道:“不是梦。”
珈宁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似乎真的不是梦?
她有些睡迷糊了:“世子回来了……”
戚闻渊颔首:“夫人此去辛苦。”
珈宁回过神来,戚闻渊当然会回来,她要问的是:“这些灯是怎么回事?”
层层叠叠地堆在廊下,亮堂得她方才险些睁不开眼。
她瞄了戚闻渊一眼。
是他搞出来的?
……应该不是罢。
那还能是谁的手笔?
戚闻渊一脸平静地解释:“之前答应了夫人看灯。”
他只是在履约而已,她怎么如此惊讶?
珈宁:“啊?”
看灯?
在廊下看……?
午后京中下起了雨,当时戚闻渊便知晓,这雨至少还得下上好几个时辰。
可他又答应了珈宁要在初七这日一起观灯。
背信弃诺,非君子所为。
但冒雨行街,他又担心珈宁的身子遭不住。
思来想去,便只能差了苍莨,去街市上买来许多花灯,堆在熏风院中。
他对花灯并没有多少了解,也不知珈宁到底喜欢什么,便让苍莨各种样式的都买了一盏。
他瞧着,这些花灯都还算是漂亮。
闪闪亮亮的,像她的眼睛。
戚闻渊道:“我并非不欲与夫人一道上街观灯,只是今日雨势不停,我方才出此下策。等到中秋,城中……”
珈宁看着一脸认真的戚闻渊,心中一动,当即示意织雨转过身去:“还有你边上那个。”
织雨点了点头,拽着苍莨背过身去。
苍莨不明所以。
织雨细声道:“夫人吩咐的。”
却见珈宁忽然踮起脚尖,啄了一口戚闻渊仍在喋喋不休的唇,复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师父别念了——”
她方才看到那一堆灯,忽然觉得,分开这么久,她还是有一点点挂念他。
珈宁在心中比了个手势,一点点,就一点点而已。
院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只留下淋淋的雨声。
雨滴打在蔷薇瓣上,又“啪”地滴向地面。
戚闻渊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亦算不上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但之前那次是他们二人都饮醉了酒。
珈宁移开目光,笑着抱怨:“怎么不寻个漂亮架子?就这么堆着,再好看的花灯也变得像滞销的旧货。”
“而且有几盏的造型着实不敢恭维。”
她歪着头,灯光流转在她荧荧的眸中:“若是被我那群手帕交知道我竟因为这些胡乱堆叠的花灯欢喜,她们一定会笑我的。”
她低声道:“可我真的很欢喜。”
谢三娘,你现在怎么这么好哄。
不过是一堆街市上买来的花灯,就能惹得你心花怒放。
珈宁轻飘飘地叹了口气。
她听着绵绵的雨声入眠时,已经想到今夜无法去街上看灯了。
她不喜欢黏糊糊的雨,也不想去街上淌水。
她全然没想过,戚闻渊会在廊下办一场“灯会”。
勉强叫它“灯会”罢。
虽然简陋,但也算得上五脏俱全。
她有些意外。
但是看着就这样毫无美感地堆叠在一起的花灯,却又觉得这确实是戚闻渊会做出的事情。
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珈宁轻笑一声:“世子,你真的变得铺张浪费了。”
戚闻渊定了定神:“毕竟是答应过夫人的。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
“且这些花灯是我午后才差苍莨买的,与铺张浪费并无多少关系。”
都是些很寻常的花灯,只是胜在数量不少而已。
珈宁“嗳”了一声,这人怎么还贬低自己准备的花灯呀!
她摇摇头,行至一盏兔子灯前:“今日不说这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我喜欢这个。”
“我们许愿罢。”
戚闻渊:“嗯?”
珈宁道:“别人赏花灯,都是要许愿的。
“今日世子哄我开心,我便把自己的愿望分给世子一半!”
戚闻渊哑然。
愿望又怎么能分呢?
珈宁提着那盏并不算华贵的兔子灯,郑重其事地闭上眼。
戚闻渊素来不太信这些,却也学着珈宁的模样,去挑了一盏莲花灯,然后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万事顺意。”
去岁除夕时,临瑶也起哄让他许愿,但当时的他并没有什么愿望,只是装模作样地闭了眼。
他过往这么多年都没和老天许过愿。
那今日这句万事顺意,可不可以更灵验一点?
珈宁偷偷睁开右眼,暼向戚闻渊。
莲花灯的光落在他微蹙的眉间,在本黑郁郁的雨夜、晃成了一片带了半分暖意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