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金风送爽, 凉露惊秋。


    这日,珈宁终于是收到了自江南寄来的家书。


    还是有一点点在意结果。


    就一点点。


    她端坐在书案前,用手指挡住双眼, 唤来织雨为她将信拆开。


    而后半眯着眼,透过指缝小心翼翼地扫着那张信笺。


    ……没看清。


    心却乱跳了几下。


    她将指缝张大了些。


    心又乱跳了几下。


    咚、咚、咚, 敲得她的掌心也冒了一层薄汗。


    她沉住气, 却见第一张笺纸上写的竟然全都是些旁的事情。


    譬如莫愁湖上的荷花开时, 珈宜连着吃了好几日的菱角。


    又譬如珈宁的某个手帕交十一月便要成亲了,定的是城中某一户书香世家的次子。


    珈宁一目十行。


    还是没看到她想要的重点。


    她将手放下来, 戳了几下书案上的兔子灯。


    小兔子一脸无辜地晃了晃。


    这是她七夕时许愿用的那盏兔子灯。


    七夕那夜的灯一部分放在内室作为装点, 一部分赏给了院中的下人。


    而这盏算不上华丽、甚至称不上乖巧的兔儿灯被珈宁放在了书房的梨花木案几上。


    她平日里读书作画,一抬眼就能看到它。


    珈宁觉得,这便是眼缘。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一只连半两银子都不值的兔儿灯。


    若是七夕那日没有下雨, 她自己是定然不会从摊贩手中买下这盏灯的。


    但她就想看着它。


    看久了,其实也挺可爱的。


    她有一点点喜欢它了。


    珈宁又扫了一眼那一大叠信纸, 只觉阿姐是在故意戏弄她。


    其实她也知晓, 家书中一定会说她和戚闻渊是天定的缘分、将来定会百年好合。


    若是真算出什么不好的,阿娘和阿姐也会这样哄她的。


    但她就是……


    也不知是怎么, 就是想亲眼看看那几个字。


    珈宁轻哼一声, 一把翻开盖在上面的几页笺纸、直捣黄龙。


    果然,最后那一张笺纸上写着四个大字:


    「百年好合」


    而在那张笺纸之外, 还藏了另一张写着四字批语的笺纸。


    珈宁打量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世子是不是要回来了?”


    织雨颔首:“世子说今日会在酉时三刻前回府。”


    珈宁了然。


    她一面用绢帕将手指擦了个干净,一面在心中将自己自幼受过的委屈全都想了一遍。


    而后赧然地示意织雨与摇风去书房外候着:“若是世子回来了, 让他来书房寻我。”


    直接告诉他多没意思?


    她今日心情甚好、玩性大发,便想要和他演一出戏。


    总得要让他也同方才的她一样稍稍紧张一番才成。


    二女虽不知珈宁是要做什么, 却也都低声应了。


    戚闻渊甫一回府,见到的便是趴在书案上、一下一下耸着肩膀的珈宁。


    他眉心一蹙。


    她在哭?


    还哭得如此伤心。


    他并没有多少哄人的经验, 只怕会将她惹得更难受些。


    戚闻渊面沉如水:“夫人怎么了?”


    他记得珈宁今日是要去城南观秋色的。


    昨日她枕在他的臂弯,黏糊糊地说什么曾有人告诉过她,燕京城一年到头,最好的便是七月末八月初的秋色。


    还说每逢秋初,城中天高云淡,飘飖的风暖中送凉,最是舒坦。


    也不知那人是谁,对燕京城中的四时之景竟比他这个城中之人更加了解。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她去城南观秋色,为何回府之后会是这般模样?


    莫不是有人冲撞了她?


    戚闻渊目光一凝,却是想起自己给戚闻泓寻的那间书院便在城南……


    他看向织雨,沉声问道:“可是在城南时碰上了什么?”


    他本想说晦气的,思索一番,终究还是将这两个字咽了下去。


    摇风与织雨俱都摇了摇头。


    戚闻渊见她们也不知晓,便先差了苍筤去小厨房端两碟甜口的点心。


    复又……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而后又退了回来。


    如此反复好几次。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只怕会以为是永宁侯世子撞了邪。


    惯来大胆的摇风道:“小姐看过家书后便这副模样了。”


    戚闻渊拧眉问道:“家书?”


    织雨低声附和:“织造府送来的。”


    戚闻渊眉心一跳。


    织造府的家书中……也许还真有能惹她不快的东西。


    他看向书房中珈宁——


    珈宁伏在案上装了许久,只觉自己双眼都被揉得有些* 疼。


    若是戚闻渊一直傻在门口,她这戏可还怎么唱?


    珈宁眼珠一转,嘤嘤呜咽了两声。


    一出声便觉得这哭声有些假。


    哪有人是这样哭的?


    还好戚闻渊不觉得假。


    他听着珈宁的啜泣之声,终还是往前又迈了几步:“夫人,其实这些东西都当不得真的。”


    却见珈宁抬起头来,一双眼红得像兔子:“世子……”


    她唤得千回百转,直叫戚闻渊进退两难。


    又见珈宁从那叠家书中抽出了一张笺纸,木楞楞地推到戚闻渊眼前。


    上头正写着四个大字:


    「彩凤随鸦」


    彩凤随鸦?


    是了……


    她是那光鲜亮丽的彩凤,而他便是那灰扑扑、暗沉沉的鸦。


    好一个彩凤随鸦,这大师倒还真是有几分水准。


    他一时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


    忧的是他们二人果真并不般配,也不知前路会是如何。他在七夕之时许下的万事顺意,又能成真几分;


    喜的则是……她在为这四个字伤心。


    所以,她也不愿他们二人是不相衬的。


    不对,也许她只是在委屈这桩莫名其妙得来的婚事。


    这桩到头来连个般配的批语都得不来的婚事。


    还未等戚闻渊将那句“夫人莫要伤心了”说出口,便见珈宁已推来了另一张笺纸。


    上头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


    怎得又百年好合了?


    珈宁站起身来,笑吟吟道:“吓到世子了?”


    她的把戏成功了!


    戚闻渊恍若未闻,仍定睛看向那两张笺纸,这才发现,那张写着百年好合的笺纸之上有一个“渊”字。


    而另一张……


    却是一个“泓”字。


    所以这彩凤随鸦说的其实是珈宁和戚闻泓?


    戚闻渊面色一沉:“你在为他伤心?”


    珈宁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戚闻渊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嗯?谁?”


    戚闻渊道:“夫人与三弟得了个彩凤随鸦的批语,夫人……不欢喜了?”


    这话只是说出口,都让他觉得有些荒谬。


    珈宁哪想过自己不过与戚闻渊开个玩笑,竟会被他误会至此,她没好气地笑道:“怎么可能!”


    她可不想和那个孽障扯上关系。


    戚闻渊深吸一口气:“可夫人为那张笺纸红了眼。”


    珈宁绕过书案,行至戚闻渊身侧,娇声道:“世子在想什么!”


    坏了坏了,她今日这出戏似乎演过头了。


    她竟是忘了,戚闻渊又不是她那群手帕交。


    他这个老古板向来较真得很。


    见戚闻渊仍不答话,珈宁道:“我不是为那张笺纸红了眼!”


    她满脸涨红:“是我自己揉的……”


    她在心中无声惊叫,谢三娘,让你贪玩,看你怎么收场!


    戚闻渊一愣,当即便明白过来今日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他双手搭在珈宁的肩上,一脸严肃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夫人何苦这样骗我。”


    珈宁道:“我不是要骗你……”


    就是想玩玩。


    她有些委屈。


    她也是当他是自己人才会这样。


    却也知晓是自己没顾及戚闻渊的性子,便细声细气道:“抱歉。”


    “但你胡乱误会我和那死矮……三弟,我们扯平了。”


    戚闻渊:“夫人眼睛还疼吗?”


    珈宁不知他为何又突然换了话题:“一点点。”


    戚闻渊叹了口气:“还请夫人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今日的情绪来得莫名。


    他这样说,珈宁反倒心中过意不去:“我就是今日一时兴起,往后不会了。”


    她又像往常那样晃了晃戚闻渊的袖子:“我没想到世子会这样在意……”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这不像道歉,反而像在给自己开脱。


    赶忙又添了几句:“我不是怪世子在意,其实我也很在意,就是因为我也很在意,才故意装作伤心让世子误会、想让世子也像我一般小小紧张一番。”


    什么在意不在意的,真是越说越乱了。


    珈宁长吐出一口气。


    哎。


    好烦呀。


    她本来想吻他一下,却又觉得这样的道歉不太诚心,反而会将他们的关系推向了另一种奇怪的境地。


    到头来,她还是只能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一脸正色的戚闻渊。


    “抱歉。”


    她怎么变得和他一样了,除了抱歉,竟是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见戚闻渊不理会自己,珈宁半嗔半怨:“你也胡乱误会我了!我也不开心!”


    难道他还要责罚她?


    也没有到这个地步罢!


    戚闻渊看向尚还眼尾通红的妻子,学着去坦诚:“夫人,我确实很在意。”


    之前那个夏夜,他还不敢直接将“在意”说出口,也不知今日是哪来的冲动。


    “误会夫人是我不该,我也向夫人道歉。”


    “今日是我失言,抱歉。”


    他确实不该胡乱用那种事情来揣测她。


    “只是,夫人莫要再用我们的关系开玩笑了,这……”


    于侯府的名声无益?


    今日的戚闻渊忽然懒得说这些糊弄人的套话。


    他也不再去找那些从书上偷来的借口,而是径直揽住珈宁的腰,俯身吻了下去。


    一个不用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妆点的吻。


    先前几次的亲吻俱都是蜻蜓点水,而这一次,他终于往更深处探去。


    他仔仔细细地巡逻着这片柔软的陌生之地。


    温热的甜香味顺着她的舌,滑入他的五脏六腑。


    她是他的妻子。


    与他百年好合的妻子。


    这一切,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


    毕竟之前的那纸婚书已被烧成一团灰烬、埋入了花坛之中。


    第52章


    书房的门并没有关上。


    织雨与摇风就候在廊下。


    去小厨房端甜点的苍莨也许也已经回来了。


    庭院之中除了一众侍婢, 还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燕子,以及被秋风吹得乱颤的枝桠。


    有几片微微泛黄的叶子打着旋扑到地上,占风铎仍在叮铃铃地晃。


    戚闻渊却无暇顾及这些。


    许是因为近来熏风院中的一切好似一场甜腻到醉人的美梦, 竟是让他忘记了自己与珈宁本就是游鱼与飞鸟。


    他古板又无趣,开不起玩笑。


    现如今连克制这个长处也不知被扔去了哪里。


    他竟然因为她的玩笑话胡乱揣测她。


    着实该罚。


    但这并不是此刻该去细想的事情。


    他既已经吻了她, 便合该专心些。


    他咬着她的唇, 闷声唤着她的名字。


    声音从他的喉, 径直渡入她的心间。


    珈宁轻轻颤了颤。


    沉稳的木香裹着一声又一声的“珈宁”,在她本就被吻得晕头转向的脑中横冲直撞。


    戚闻渊平日里总是一本正经的。


    就连握着她的手、让她听他的心跳时也是一脸正色。


    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克制。


    无趣、不解风情、让人无可奈何的克制。


    她以为他会永远这样。


    至少, 在夜色降临之前, 他会永远这样。


    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让珈宁不知该如何招架,只得死死攥紧唯一的浮木。


    ——是戚闻渊的衣袖。


    该死。


    为什么她并不讨厌他这般。


    反而有种幼时跟在阿姐身后偷吃零嘴的快乐?


    零嘴只是普通的零嘴。


    但因着阿娘不许她贪多,她只得和阿姐一起偷偷摸摸躲在假山之后吃。


    再普通的零嘴也会在那一刻变得诱人起来。


    屋外传来送膳的侍婢的脚步声。


    织雨似乎在与人交谈。


    珈宁闭眼摩挲着戚闻渊衣袖上的暗纹。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绛红色的官袍。


    衣袖间绣着雀鸟。


    她发烫的指尖游走于雀鸟的羽翼, 又重重点了一下雀鸟的眼睛。而后渐渐大胆起来,开始往别处攀去。


    她顺着他的衣袖向上, 碰触到了他的小臂。


    原来也是烫的。


    果然也是烫的。


    手指继续滑动, 滑向他紧贴着她的身前。


    很好,他的心也在乱跳。


    咚、咚、咚, 像她拆家书时那样。


    二人混乱的心跳声一唱一和, 最终合二为一。


    它们本都杂乱无章,却又阴差阳错地走向了同一个节奏。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咿呀”一声, 是庭中的秋风吹动了半开着的门扉。


    天光渐暗。


    昏黄的橘色光线越过门框、落在珈宁鼻尖。


    戚闻渊终于松了手。


    却仍旧未曾后退一步。


    他呼出的热气直直落向珈宁的发顶。


    而珈宁呼出的热气则喷向他的脖颈。


    二人的额间俱都冒出了一层薄汗。


    谁都没有说话,只小口小口喘着气, 平复心绪。


    风吹乱了书案上的家书,作弄得笺纸轻飘飘地扬了扬。


    二人的喘。息与心跳之外, 这便是书房之中唯一的声响。


    终究还是戚闻渊先开了口,他看向妻子酡红的脸颊, 哑声向她道歉。


    为他无凭无据的揣测,也为他突如其来的占有欲。


    为他的不知节制,也为他的失控。


    戌时都还未到。


    他竟然在书房之中、穿着官袍与她……亲热。


    待冲动散尽,回忆起方才的事情,戚闻渊只觉自己身上的热意将过往二十年读过的圣贤之书全都烧了个干净。


    戚闻渊看向珈宁潋滟的眸,一脸郑重:“是我无端误会夫人。”


    “且还如此冲动。”


    “着实该罚。”


    珈宁抿着发烫的唇,呤呤道:“难道还罚你今晚都不许回熏风院不成?”


    今日之事源头在她那个玩笑,珈宁尚还拎得清。


    不过她方才既已道过歉了,自是不会再说一次。


    她轻哼一声:“真是莫名其妙。”


    因着长久的亲吻,她的声音又哑又黏。


    戚闻渊道:“若是我往后还如此……还请夫人当即……”


    当即如何?


    推开他?又或者掐他一把让他清醒?


    珈宁吸了吸鼻子,佯嗔道:“装模作样作甚!”


    吻都吻了,在这说这么多又有什么意思?


    她也没怪罪他……


    珈宁满脸绯红:“我们是夫妻!亲一亲怎么了。”


    他们什么事情没做过?


    说得就像他们是陌生人一样。


    真是……


    哎呀哎呀哎呀——


    木头!


    坏木头!


    不可雕的朽木头!


    “世子又这样,做都做了,却又装成正人君子。简直就是倒打一耙,反而显得是我急色一般。”


    珈宁急冲冲地说了一大串,因着口中干涩,话音刚落,便连声咳嗽起来。


    戚闻渊赶忙去将书案上的茶水端了过来:“我并非是要装什么君子,只是方才确实有过。”


    他因为一己之私,在争得她的同意之前,在书房中与她亲热……


    要改。


    且该罚。


    戚闻渊默默在心中给自己记下罪名。


    珈宁抿了两口茶水,若有所思地望向戚闻渊淡粉色的脖颈。


    她拖长了尾音:“世子,我又不是琉璃樽,随便碰一下就碎了。”


    他为何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待她?


    这会让她觉得,他们明明已离得很近,明明已坦诚相待,却仍然像隔着一块半透的薄纱。


    偶尔会有风将那片薄纱吹起。


    大多数时候,那片薄纱都安安静静地垂在他们之间,将他们分隔开来。


    她不知晓该如何对待那片薄纱。


    是该一把掀开它吗?


    还是等戚闻渊来?


    哎……被他吻得好晕。


    本就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更想不明白了。


    珈宁摇了摇头,止住乱飞的思绪。


    戚闻渊虽未开口,却在心中想着,珈宁的确不是琉璃樽,她是一方暖玉。


    珈宁舔了舔微微有些肿胀的下唇:“世子果真是个鹦鹉精。”


    咬人真是厉害!


    戚闻渊不解:“鹦鹉?”


    临瑶养过鹦鹉,他去看过,那鸟五颜六色的,和他并没有半分相似。


    珈宁低语:“我早晚要去写一部话本,就写鹦鹉精夺舍永宁侯世子。”


    戚闻渊一头雾水:“夫人还会写话本?”


    也是,之前老太君的生辰宴上,夫人所作的小诗读起来口齿生香。


    且她又读过这样多的话本。


    珈宁跺脚:“哎呀!”


    她理了理被戚闻渊捏皱的衣裳,转身往书房外走去:“该用夕食了。”


    戚闻渊快步跟了上去。


    全然未曾注意自己的衣袖皱得厉害,高高束起的长发也有些许散乱了。


    他只注意到珈宁的背影。


    她今日穿着一身石榴红的长裙,发间簪着一支海棠金簪。


    如今入了秋,天色渐凉,院中早已没有蝴蝶,显得那朵海棠孤零零的、有些可怜。


    用过夕食,夫妻二人照旧是一人忙公事、一人翻游记。


    傍晚书房中的旖旎之气散作了稀疏平常的暖黄色灯光。


    沙沙的翻书之声惹得人昏昏欲睡。


    待到夫妻二人俱都上了床榻,戚闻渊听着身侧之人平缓的呼吸,又盯着红纱帐、熬至深夜方才入睡。


    他梦到了珈宁。


    梦到珈宁真的如他所说那般罚了他……


    又梦到自己被一只鹦鹉夺舍。


    只能在廊下的笼子里远远望着珈宁,嘴中叽叽喳喳唤个不停,也不能让她回头看上半眼。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待到翌日一早,戚闻渊照旧在晨光熹微之前起身。


    先是帮珈宁掖了掖被角,复又在她额头落下了一个吻。


    珈宁“唔”了一声,往他那侧蹭了蹭。


    戚闻渊拍了拍她身上的锦被,转身向廊下行去。


    他这几日需得将都察院中的事情都好生处理了,如此方能在中秋之时无所顾忌地与她一道出游。


    第53章


    这日珈宁醒得很早。


    当然, 也并不是彻底醒了,只是在戚闻渊起身之时她也恰好睁开了眼。


    屋外还是一片灰蒙。


    屋里静悄悄的。


    珈宁晕乎乎地发出了几声无意义的喟叹。


    彼时戚闻渊正循着惯例偷吻珈宁的额头。


    对上那双睡得雾蒙蒙的眼时,他没有多想, 当即便伸手盖了上去。


    幼时夫子说的掩耳盗铃原是这个意思。


    他面不改色:“我在中秋之前的这十来日会回来得晚些。”


    还好,他还未俯身她便醒了。


    珈宁半梦半醒。


    一把拍在戚闻渊的手背上。


    软绵绵的, 没什么力气。


    戚闻渊反握住她温热的手:“夫人继续休息罢, 我走了。”


    “好吵。”


    珈宁将手抽出来, 抱着锦被翻了个身。


    谁在乎他走不走。


    她要继续睡觉。


    戚闻渊几不可闻地勾了勾嘴角:“我会尽量早些回来的。”


    珈宁并没有再理会他。


    戚闻渊又在床榻边坐了一阵,直到将今日要上奏的内容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方才理了理官袍, 大步往廊下走去。


    屋外已涌出第一道晨光。


    薄薄的金红色笼罩着安静的熏风院。


    苍莨问道:“世子可还要在府上用朝食?”


    戚闻渊打量了一眼天色,快步往庭院中行去:“不必了。”


    苍莨赶忙揣好方才就备好的糕点跟上前去。


    却听得廊下传来一声有些尖利的“岁岁平安”,戚闻渊回头一看, 原是一只养在笼中的鹦鹉。


    戚闻渊一愣:“夫人养的?”


    苍莨颔首:“前两日程家娘子送来的,说是会说吉祥话, 讨个彩头。”


    戚闻渊道:“你既知道, 怎也不告诉我?怎想着送她这个?”


    鹦鹉……怎么是鹦鹉?


    苍莨垂眉道:“奴原以为世子不关心这些。”


    府上添了什么花草鱼鸟,世子几时关心过?他不是日日都只关心他那些卷宗与书册?怎的今日又开始注意这只廊下的鹦鹉了?


    真是麻烦哦。


    戚闻渊不再开口。


    他在想着另一件事情。


    这鸟一大早便在这“岁岁平安”的, 它就不吵了吗?


    “它当然不吵, ”珈宁接过程念之递来的芸豆卷,“我还指望它多说几句呢。”


    戚闻渊有自己的公事要忙, 珈宁也并不会就一个人在熏风院中等他。


    接连几日,她其实都是和戚闻渊前后脚回的侯府……甚至有一日比戚闻渊还要晚上半刻钟。


    她昨日去楚家赴宴, 今日与程念之并其他几位贵女饮茶,再过两日还有旁的安排。


    她要在燕京城待那样多年, 除了善堂,她还得试着多认识些新朋友。


    抿了一口茶水, 程念之向珈宁问起真定的事情。


    珈宁莞尔:“这有什么好说的,左右就是我散了些银子,与那些小姑娘结了个善缘。”


    “也算是能每月里多个去处。”


    见程念之仍在看着她,珈宁便将在真定的所见所闻挑了些有趣或是特别的讲给一众人听。


    她说话时不只是嘴在动,那双粼粼的杏眸也好似在动。


    众女光听她说便觉得有趣。


    一圆脸姑娘直缠着珈宁让她再多说些。


    珈宁自是不会拒绝。


    真定的这些事情她偶尔也会捡些讲给戚闻渊听。


    但他听着听着,就会从一开始地询问美食佳肴、山光水色,变成与她讨论善堂的各项章程,惹得她眼皮子打架。


    有些事情,还是要和同龄人说起来更有意思。


    譬如些奇奇怪怪的轶闻。


    譬如县城中也有漂亮的绢花首饰:“等我九月给诸位带些回来。”


    程念之建议:“倒不如我们同去?”


    那圆脸姑娘瘪瘪嘴,委屈道:“我是出不了京的。”


    她夫家规矩多得很。


    珈宁一愣。


    怕勾起那圆脸姑娘的伤心事,她赶忙讲起前几日从话本上看来的跌宕故事,将话题岔开了。


    程念之听罢笑道:“我还以为你没来得及看这《快嘴李翠莲记》。”


    珈宁抿嘴:“说来也奇怪得很,我也记得我还没来得及买这册书,结果那日翻书架时忽然就见着了。”


    一紫衣姑娘道:“难不成还是凭空生出来的?”


    珈宁语气颇为夸张:“我还真怀疑我的书架会生书呢!”


    圆脸姑娘伸长了脖子:“此话怎讲?”


    珈宁道:“先前我屋中还多了一本《西游记》,本以为是小姑子落下的,问过后才知晓她根本没买过这书,遑论落在我的屋中?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是我那书架堆多了话本、生了灵气,像顽石中蹦出孙行者一般、蹦出了些我没见过的书册来。”


    众女听罢,俱都笑作一团。


    还是程念之先轻咳了两声,用纨扇轻轻拍了拍珈宁的肩膀:“怕不是你哪次出门时话本买多了,连自己都忘了罢。”


    珈宁赧然:“念之阿姊!我又不傻。”


    其实……也可能?


    她也想不明白这两册书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进出熏风院的人也就那么些,她都一一问过了,并没有寻到那两册书的主人。


    总之奇奇怪怪的,她懒得去细想。


    众女又聊起京中时兴的花样,有几位申时一过便回府了。


    待到傍晚,珈宁想起今日戚闻渊说过要晚些回熏风院,便道:“不若我们一道去对街那家新开的酒楼用夕食罢?”


    听闻那间酒楼的大厨祖上可是御厨!


    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由程念之带头应了:“也成,正巧今日我也不急。”


    珈宁与众女用过夕食,又闲聊了好一阵,等到她将要回府之时,已然是戌时一刻了。


    还好这街也在北城,离侯府并不算远。


    与众女挥挥手,珈宁带着织雨与摇风往马车那侧行去。


    本朝并无宵禁,虽已是戌时一刻,但街市两旁还有些卖小食的摊贩,珈宁走走停停,不多时,织雨手上便多了两包吃食。


    主仆三人一路说说笑笑。


    行至马车不远处,却见车夫身后还有一道人影。


    车夫似是正在与那人说话。


    远远瞧着,车夫对那人颇为恭敬。


    三女又行了几步,这才看清那人是谁。


    今日是个晴夜,鲜明莹洁的弯月高悬于楼阁之上,清明如水的月光倾泻在那人肩头。


    珈宁眸中一亮,碎步跑到那人身前:“世子怎么在这?”


    戚闻渊绕过车夫,将手上的薄衫披在珈宁肩上。


    珈宁问:“世子下值后怎不直接回府?”


    戚闻渊道:“正巧今日来这条街中有事要查,待事情结束,忽想起夫人之前说过今日要来这边饮茶,便顺路过来看了一眼,正巧见着府上的马车还在。”


    珈宁拢了拢外衫:“还真是巧。”


    戚闻渊道:“上车罢,时候也不早了。”


    珈宁笑问道:“世子也不怕还得等我好些时候?”


    戚闻渊正色道:“我本也就想着等夫人一刻钟而已,待回了侯府,我还有事要做的。我这也就是凑巧,刚好忙完了这边的事情,又刚好撞见了夫人。”


    珈宁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薄衫。


    是刚好凑巧吗?


    有些奇怪……


    她今日有留外衫在马车上吗?


    她不记得了。


    她偏着头看了戚闻渊好几眼,压低声音:“世子也不怕等不到我。”


    戚闻渊微微侧过脸去。


    珈宁轻笑一声,一把拿过织雨手中的吃食,塞到戚闻渊怀里:“世子既是刚刚忙完,想来还没用夕食罢。”


    “方才随便买的,也不知合不合世子的口味,世子先将就用两口还是去寻个食肆?”


    戚闻渊道:“既是夫人买的,定然味道不错。”


    珈宁侧过身去,挑起马车帷裳的一角:“油嘴滑舌。”


    戚闻渊:“嗯?”


    珈宁笑:“夸世子果然是博闻强识、极会说话。”


    戚闻渊:“……夫人谬赞。”


    珈宁摇摇头:“世子先吃罢。”


    戚闻渊颔首。


    珈宁递给他这包吃食原是些米糕。


    珈宁低声道:“我都没去接过世子下值,竟然就先等到了世子接我归家。”


    戚闻渊将手中的半块米糕囫囵吞了,一本正经地辩解:“算不上接夫人归家,只不过是正巧路过这边而已。”


    珈宁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我就是说有些像那个意思。”


    这人真是越描越黑,再这样下去,她可要怀疑他特意来接她了!


    虽然……这不大可能。


    他近日这样忙,怎么抽得出这些空来?


    她都能猜到他是怎样想的:


    在这等她,倒不如回熏风院多临一页字帖。


    珈宁偷偷瞥了一眼戚闻渊的侧脸。


    却见他正在闭目养神。


    她后知后觉,原来他也会有累的时候啊。


    也是,都察院中的事那样多,他每日都早出晚归,回了侯府还要继续温书练字。


    如何不累?


    珈宁不再说话。


    马车中安静了下来。


    第54章


    那日果真只是个“巧合”。


    过后两日, 珈宁都未能再“见”到戚闻渊。


    他总是在她入睡之后方才回府。


    又在她醒来之前离开。


    留给她的只有一张又一张写有“夫人今夜不必等我、好生歇息便是”的花笺。


    珈宁瞧着花笺,娇声道:“谁要等他了?”


    心中却是想着,大忙人也怪不容易的。


    她盯着笺纸上板正的字迹, 想起那日戚闻渊闭目养神时眼下的乌青,忽然对中秋那几日有了些旁的安排。


    若是让他好好歇一日呢?


    毕竟戚闻渊本就比她大了六岁。


    他如今瞧着倒是丰神俊朗, 与她也算相称。但他若是因着整日操劳公事, 早早便白了乌发……


    那可配不上她!


    她就喜欢好看的。


    珈宁攥着笺纸一角, 暗自思忖,中秋那日的家宴是在傍晚, 朝早是没什么事情的。


    她得趁着这两日好生想想, 要如何说给他听。


    毕竟这人看上去就会直接告诉她,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今日少练了一个时辰的字、少温了一个时辰的书, 来年便会书到用时方恨少。


    光是思及此处,珈宁便肩膀一沉, 重重叹了口气。


    好麻烦的一个人嗳。


    要不还是算了罢。


    也就歇这么一日, 其实也没什么大用。


    而且他都二十有二了,若真是累着, 应该也会自己去歇……


    会吗?


    珈宁脑中嗡嗡的, 拿不定主意。


    摇风见着珈宁看着看着笺纸,便忽然泄了力气, 整个人趴到案几之上,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可是姑爷为难小姐了?”


    珈宁将脸枕在硬邦邦的矮几上:“可不就是为难我?”


    摇风见状, 当即急得不行:“前几日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织雨气定神闲,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莫要胡思乱想。”


    珈宁听着二女的动静, 抿唇道:“不是那种为难。”


    摇风不解,那还能是哪种为难。


    但她隐隐约约觉得这是小姐与姑爷之间的秘密, 便压下好奇,没有再多问。


    等到夫妻二人再一次四目相对,已然是中秋前夜。


    这日珈宁去安和堂帮手中秋家宴之事、并未出游,戚闻渊亦下值得早。


    许久未见,二人用罢夕食也并未如往常那般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而是对坐于一方梨花木矮几前。


    珈宁抿了口热茶,抬首看了戚闻渊一眼,又低头摆弄着眼前的茶碗。


    要不她还是等入夜了再开口?


    或者等到明早,她变成一只蜘蛛精,将他捆在床榻上……


    什么有的没的。


    珈宁被自己所想之事逗得笑出了声。


    都怪这两日看的那册话本,险些把她带入阴沟里去。


    戚闻渊将案上的鲜果往欲言又止的珈宁那侧推了推:“夫人?”


    珈宁回过神来,顺势拿起一块霜梨,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四溢开来:“世子这五日都是无事的对罢?”


    戚闻渊颔首:“我记得夫人之前说十七那日去北郊看秋叶,而后就在那边住上一宿,我已差人去安排了。”


    珈宁打趣道:“世子一直没提,我还以为世子忘了呢。”


    戚闻渊道:“我答应过夫人的。”


    珈宁笑道:“世子怎么次次都做好事不留名?”


    戚闻渊哑然:“这几日公事太忙,没寻着机会与夫人说。”


    复又道:“……夫人方才是不是还有旁的话要说?”


    珈宁抿唇。


    她确实是有旁的话要说。


    但还是再等等罢,她再斟酌斟酌如何开口。


    “没有,就是想确认一下这五日的事情。”


    戚闻渊道:“我倒是当真有话要与夫人说。”


    珈宁挑眉。


    戚闻渊道:“今日我得了个差事。”


    珈宁:“嗯?”


    得了便得了,跟她说做什么,难不成是还要她夸一句他真是厉害?


    奇奇怪怪的。


    戚闻渊道:“是要出京查一桩事情。”


    珈宁又吃了一块霜梨,甜滋滋的,她很喜欢:“嗯?然后呢?世子要去多久?”


    原是要出京,难怪要单独告诉她。


    既是这样,她也可以去寻个京郊的庄子小住一阵……天气渐凉,她想去泡汤泉。


    戚闻渊答:“估摸着来回需得要三个月。”


    珈宁一惊:“这样久?”


    倒不是说她心中有多挂念戚闻渊、离不得他,就是他们婚后,最多也就分别过不到一个月而已——而且那次本不用那样久的。


    她还以为这次也就十天半个月的。


    戚闻渊点了点头:“若是顺利的话,便是三个月左右。如若事情不顺,可能还会再久些。”


    珈宁双手托腮:“那岂不是有可能不能在京中过年了。”


    有点遗憾。


    她还想着与夫君一起守岁的。


    看来只能等来年了。


    不对,没有什么有可能,他定然能顺顺利利的。


    这次可不能再胡乱说话了。


    也不等戚闻渊回答,便见着珈宁掰着手指:“还好还能赶得上世子的生辰。”


    戚闻渊倒是没想过珈宁还记挂着这个:“夫人不问是要去何处吗?”


    珈宁撅撅嘴:“定是极远的地方。”


    戚闻渊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说来也巧,我此去竟是要去扬州。”


    扬州?


    珈宁眼中一亮。


    她也想去!


    ……可以吗?


    想来……应该是不可以的。


    毕竟戚闻渊是去做正事的,定然不会愿意让她跟着。


    算了,等来年开春,她再寻个机会回家。


    珈宁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也好想去扬州。


    幼时她还和阿姐一起去过二十四桥观月,当时哪想过如今会离江南这样远?


    月都是同一弯月。


    但二十四桥之上的月色与燕京城中的月色,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屋中安静了下来。


    珈宁又吃了一块霜梨。


    戚闻渊沉声唤道:“夫人。”


    他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终还是得进入正题。


    珈宁用绢帕擦了擦手上的霜梨汁:“嗯?世子还要交代什么吗?”


    别交代了。


    越交代越惹得她馋得慌。


    珈宁捏了捏袖口:“世子……”


    什么都不做就直接放弃并不是谢三娘的处世之道。


    她还是想问问他。


    万一他就醉螃蟹晕了头呢——今日夕食是吃的蟹。


    还未等她说完,便听得戚闻渊道:“夫人可要与我一道……回江南去看看?”


    这桩差事其实上个月就差不多定下来了,圣上的旨意也是前几日就下来了的。


    但他一直没找着时间向珈宁开口。


    出发之日定在八月廿一,若是再不说,他便没有机会了。


    戚闻渊继续解释:“之前大婚之时,我答应过泰水,让夫人每年都能回江南一趟。我想着正巧我要去扬州,不若夫人与我一道,路上也有个照应。”


    他总算是把这段在心中排演了大半个月的话说出了口。


    他避开珈宁的目光,看向桌上被吃了大半的霜梨。


    珈宁告诉他,莫要将万事憋在心里。


    他愿意一试。


    且他推演过许多次。


    用珈宁提起江南时欢喜的模样,用他和泰水的约定,用他们的几次出游以及平日的相处作为推演的依据。


    得出的结论便是——


    她应该会因为思乡念家答应南下。


    但珈宁是个活生生的人。


    在她开口之前,所有的推演都是做不得数的。


    一时间,将话说完的戚闻渊非但没有放下包袱后的轻松,反而又紧张了起来。


    半年之前,他定是想不到自己在为公事离京之前会为这种事情忐忑不安。


    也不知是为何,他不愿与她分开三四个月。


    约摸是怕她一个人留在燕京城中被人欺负罢。


    左右她到了扬州,也会回江宁。


    并不会耽误他的公事。


    这其实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珈宁眸中一亮:“真的?”


    戚闻渊还当真是醉螃蟹了?


    复又想起今日要和他说的事情,珈宁眼珠一转,扬声道:“我答应与世子一道去扬州,世子也答应我一件事情。”


    戚闻渊抬头望向灯火下目光灼灼的妻子:“好。”


    都好。


    珈宁微微昂起下巴:“我要……世子明日需得巳时之后方可起身!”


    戚闻渊不解。


    这是何意?


    他向来是不到卯时便起身的。


    这中间的两个多时辰,他能做许多事情了。


    但他方才已答应过她了。


    珈宁理直气壮:“世子日日都天不亮便起了,留我一人在床上懒着,我也不好意思的。”


    戚闻渊眸光一沉:“有人说夫人的闲话了?”


    珈宁摆摆手:“……那倒也没有。就是我自己不好意思!”


    她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语调却是一路向上,瞧不出半分赧然。


    戚闻渊用指节点* 了几下案几。


    哪知珈宁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准倚在床榻看书。”


    “你翻书的声音会吵着我的!”


    为了让他这个大忙人好歹歇息一日,她可真是操碎了心。


    珈宁想着,等过两日去街市上,她定要多买两支簪子奖励自己一番。


    “你方才答应了的。”


    戚闻渊道:“是,我答应了的。”


    也就这么一日,她都答应与他一道去扬州,他陪她一早又何妨呢?


    大不了之后将这两个时辰补回来便是。


    只是他不太明白,珈宁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他上一次睡到巳时是什么时候?


    六岁?还是四岁?


    他记不清了。


    第55章


    昨夜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屋中漫着一层让人昏昏欲睡的湿气。


    戚闻渊仍旧是天不亮便醒了。


    于他而言,早起已是一种习惯。


    睁开眼的第一刻,他便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锦被往下一滑, 半搭在他的腿上。


    庭院之中负责洒扫的婢女已开始忙活。


    珈宁养的那只鹦鹉还没有动静。


    梆声响了。


    如今刚刚卯时。


    戚闻渊的左脚已经沾了地,却是忽然想起他和珈宁的约定。


    巳时。


    还有两个时辰。


    他虽不明白珈宁的用意, 但答应了的事情, 他便不会失约。


    他重新躺了回去, 百无聊赖地听着身侧之人的呼吸。


    她睡得很沉,偶尔还发出几句无意义的嘟囔声。


    像是一只在吐泡泡的鱼。


    戚闻渊没由来地想着。


    他鲜少有这种闲暇时刻,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渡过这两个多时辰。


    无事可做, 他只得静下心去数她的呼吸。


    一、二、三……


    当他数到一百零八的时候,珈宁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梦话。


    当他数到二百一十五的时候,珈宁翻了个身, 手臂恰好打在他的腰间。


    当他数到不知多少的时候……


    他再次睡了过去。


    才学出众的世子无师自通了“回笼觉”这件事情。


    却学艺不精。


    未几,他又再次醒来。


    天色尚早, 屋中还是暗沉沉的。


    因着方才又睡了一刻钟, 此时的戚闻渊反而比先前更困倦了几分。


    他掐了一把手心,开始思考去扬州之后要查的事情。


    他本就因为那短暂的回笼觉不太清醒, 如今一想正事, 只觉思绪在脑中团成了一股解不开的细绳。


    他恨不得寻把剪子将它们全都绞断算了。


    却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听着妻子的呼吸声,继续理着章程。


    忽然, 廊下传来一句隐隐约约的“岁岁平安”。


    鬼使神差地,戚闻渊侧过脸去, 看向酣睡的妻子。


    她的眉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察觉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戚闻渊用手腕敲了敲额头,转而继续思索南下之后的事情。


    似是听到了那闷闷的“咚咚”声, 珈宁“嗯”了一声、翻了个身。


    散乱的乌发恰好落在戚闻渊手边,发间温润的桂花香钻入他乱麻般的思绪之中。


    甜的。


    但不会腻味。


    像珈宁一样的桂花香。


    戚闻渊看向锦被上的莲纹。


    今日是中秋。


    连圣上都会放下公事的中秋。


    也许……他也可以偷一回闲。


    倒不是因为答应了珈宁,只是他自己犯懒而已。


    他合上眼。


    那股恬静的桂花香将他包围。


    他忽然很想抱抱珈宁。


    只可惜虽已成婚半年,但他们的床榻之上,还是有两床锦被。


    许是因为近日的确太过疲累,戚闻渊竟真的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算太沉,却是做了一场美梦。


    梦中的他已经到了江南,处理完手上的事情,便独自一人去湖畔散步。


    那湖雾蒙蒙的,也不知是不是珈宁曾提过的莫愁湖。


    他往前行了几步。


    却听得远处的桂花树下传来少女的笑闹声。


    隔着层层叠叠的雾,他听不清她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他刚想要走近些,却见雾色愈发浓了起来。


    戚闻渊怅然若失地盯着头顶的雕花承尘。


    不过半个月,他这个少梦之人居然又一次梦见了珈宁。


    真是有些奇怪。


    ……


    珈宁醒时,戚闻渊还在床榻边坐着。


    屋外已是天光大亮。


    珈宁抱着锦被,闷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戚闻渊还真是重诺。


    她兴许还能再哄着他睡一回懒觉。


    她在心中暗道,谢三娘,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不对。


    珈宁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说的是吴语。


    她还没来得及改口,便听得戚闻渊沉声答道:“巳时三刻,夫人可要起身了?”


    珈宁一愣:“你听得明白我方才说的什么?”


    戚闻渊:“……此去扬州,我自是需得提前做些准备。”


    珈宁将信将疑:“照这么说,世子这差事定了许久了?”


    她娇嗔道:“世子也不早些告诉我?”


    戚闻渊哑然。


    珈宁翻了个身,往戚闻渊这侧蹭了半个身子的距离:“还是说世子天赋异禀,短短几日就能学明白吴语了?”


    戚闻渊:“今日中秋,一阵还有事情要忙,夫人既是醒了,我先去更衣了。”


    珈宁眉梢一挑,又翻回床榻里侧:“我再眯一刻钟,世子换好衣裳叫我一声。”


    戚闻渊低声应了。


    珈宁又翻了回来:“世子,睡懒觉是不是很开心?”


    也不等戚闻渊回答,她又翻了回去。


    她知道,这人定然不会承认的。


    戚闻渊沉默着换好衣裳。


    而后对着珈宁的脑杓,无声道:“开心也许算不上,但今日确实很舒坦。”


    当然,他也就只偷这一日的闲而已-


    家宴过后,夫妻二人如七月时约定的那般,往城西去看灯。


    方才家宴之上,珈宁总觉得戚闻渊有些奇怪。


    他今日穿了一身驼色的衣裳,屋中的灯光亦是暖融融的。


    但珈宁却在戚闻渊身上瞧出了半分冷意。


    旁人如何热闹,那都是旁人的。


    他始终游离在众人之外。


    默默用着身前的吃食,默默看着一众人说笑,又默默听着侯夫人关心戚闻泓的学问与婚事。


    他始终不发一言。


    上马车后,珈宁偷偷打量了戚闻渊几眼,只觉他出府之后反而添了几分人气。


    真是奇怪。


    戚闻渊还以为珈宁是在寻什么东西:“夫人怎么了?”


    珈宁收回目光:“没什么。”


    戚闻渊放心不下:“当真?”


    珈宁笑着摆摆手:“我什么时候会有事瞒着世子了?”


    待到城西,已然是游人如织。


    有像他们这样的夫妇,也有一大家子一道赏灯的。


    珈宁去路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看着不远处的一大家子:“为何府上旁人不问问能不能与我们一起?”


    戚闻渊淡淡道:“原是怪我。”


    除了夫人,又有谁愿意和他这个扫兴之人一起赏灯呢?


    珈宁:“啊?”


    戚闻渊不再多解释什么。


    珈宁自知失言,便拽着戚闻渊的衣袖说了些趣事,复又问道:“世子是不是特别会猜灯谜?”


    戚闻渊道:“夫人为何会这样觉得?”


    珈宁笑道:“因为世子的学问好呀。”


    戚闻渊哑然:“其实我上次猜灯谜,并未答出多少问题。”


    珈宁蹙眉:“……上次,那是指什么时候?”


    戚闻渊回忆一番:“应该是十多年前,十七……还是十八年前罢。”


    他记不太清了。


    珈宁:“……”


    戚闻渊:“嗯?”


    珈宁咬牙道:“那时候你才四五岁,要是都被你猜出来了,那还得了?人家老板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戚闻渊斟酌道:“……夫人想要花灯?”


    珈宁扬了扬下巴:“嗯。”


    倒也不是想要花灯。


    她不缺银钱,想要什么样的花灯都能买来。


    她想要的是那些答对最难的灯谜后换来的大奖。


    她嫁了个学问颇好的探花郎嗳!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正巧夫妻二人路过一间猜灯谜的铺子。


    大奖是一盏极精致的兔子灯,正放在群灯中央。


    显然,已有不少人铩羽而归。


    戚闻渊看向珈宁。


    却发现珈宁也正看着他。


    满市的花灯与他的影子一并落在她那双清凌凌的眸中。


    借着灯火,他的影子也蒙上了一层热闹的暖意。


    戚闻渊了然。


    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当即牵着珈宁的衣袖,径直走入那间铺子。


    而后在一众看客惊讶的吸气声中,猜对了十来道灯谜,将那盏兔子灯递到珈宁手里。


    前后还不到半刻钟。


    珈宁接过灯,先是轻笑一声,复又越笑越灿烂,到后来竟是弯下腰去。


    戚闻渊只当是珈宁当真喜欢这盏灯,毕竟七夕那日,她也挑了一盏兔子灯。


    笑了好半天,眼角都冒出了两滴泪花,珈宁方才直起身子:“世子真是个妙人。”


    戚闻渊不解其意。


    珈宁在看客们羡慕的眼神中,柔声道:“世子再去猜几盏大奖回来好不好。”


    好风光。


    好喜欢。


    戚闻渊心道,猜灯谜虽是玩乐之举,却也能巩固学问,且瞧着夫人也是当真欢喜,他自是没什么好拒绝的。


    不过半个时辰,夫妻二人手中便拎了一大串很是精巧的花灯。


    珈宁打趣道:“加上七夕那日的,我们都可以去做花灯生意了。”


    戚闻渊看向快被花灯淹没的妻子,眉心微蹙:“不若让苍莨他们拿去马车上放着?”


    珈宁赶忙摇头。


    戚闻渊道:“可这样,夫人会不会太过辛苦了些?”


    珈宁甜声道:“世子猜这样多的灯谜才辛苦呢。”


    戚闻渊:“夫人今日很开心?”


    珈宁重重点头:“很开心!特别开心!简直是来京城之后最开心的一天!”


    复又补了一句:“之一。”


    “多谢世子!”


    她心道,探花郎的学问果然靠得住。


    戚闻渊虽不知珈宁是在开心什么,但见着倒映在她眸中的碎光,也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他微微勾了勾嘴角:“夫人开心便好。”


    正当此时,不远处的高楼之上腾起几簇烟花。


    夜空劈里啪啦地亮了起来。


    珈宁扬声道:“世子!快许愿!”


    戚闻渊看着空中炸开的烟花,再次许下了和七夕之时同样的愿望。


    万事顺意。


    他要她万事顺意。


    日日都如这个中秋这般欢喜。


    却见珈宁踮起脚尖,在漫天的烟花里,吻向戚闻渊的侧脸。


    而后在他耳边道:“我明年还想来。”


    言罢,也不等戚闻渊回答,便红着脸望向远处的煌煌灯火。


    第56章


    夜色深深。


    驿船晃晃悠悠地自燕京城往扬州行去。


    珈宁在甲板上看星。


    戚闻渊站在她身后五六步的地方。


    运河上吹来湿漉漉的风, 穿得厚实的珈宁并不觉得冷,反而舒服得半眯起眸子。


    此次南下扬州是走的大运河。


    珈宁北上之时走的陆路,现如今上了船, 只觉哪哪都新鲜。


    登船之时,一众小厮尚还在帮夫妻二人搬行李箱笼, 珈宁便已在甲板上转了好大一圈。


    这还是她头一回坐船行这样远的路!


    听戚闻渊说, 需得要二十来日呢。


    前两日她有些不习惯, 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戚闻渊去寻了药来,又从同僚那学了些按摩的法子, 哄着她睡了几日:“夫人陪我南下, 却如此遭罪,实乃我之过错。”


    如此歇了几日,珈宁总算是养好了精神。


    珈宁道:“我瞧着, 世子的同僚也并不是都带着妻眷的。”


    毕竟此次南下也就三四个月,并非是要在外数年。就算是在外数年, 也多的是有不会携妻带子赴任的。


    戚闻渊:“是。”


    珈宁:“那世子为何要邀我一道?不怕被人觉得是溺于温柔乡、会耽误公事?”


    戚闻渊正色道:“不会耽误公事。”


    在船上这几日, 他已看了许多卷宗,也将扬州之事彻底定了个章程。


    还拉着旁的官员商议了几次。


    只可惜有好几位同行的官员不太习惯驿船之上的生活, 说话时有气无力的, 并未提出多少有用的想法。


    况且,即便有朝一日他真的耽误了公事, 那也只能归咎于他自身定力不足、能力有限,而非所谓的“温柔乡”。


    ——这不过是将责任推卸给旁人的借口罢了。


    珈宁努努嘴:“世子还没回答我的前一个问题。”


    戚闻渊道:“因为夫人是江宁人, 正巧我此行也是去往江南,且大婚当日我也答应过泰水。”


    在开口问珈宁要不要一道南下那日他便已经说过了。


    就是一切都很巧而已。


    珈宁抿唇:“就这个?”


    她转过身来:“我还以为世子要说是因为舍不得我呢。”


    戚闻渊:“……”


    珈宁往戚闻渊身前走了两步。


    戚闻渊手臂一紧。


    珈宁看向戚闻渊黑漆漆的眸。


    珈宁娇声道:“毕竟当时世子说要去三四个月的时候, 我就有一点点舍不得世子。”


    她伸出食指在戚闻渊眼前晃了晃:“就一点点。”


    她都有一点点舍不得他。


    他应该……也有一点点罢。


    毕竟他都想要和她一起去游湖,还在意他们的八字是否合衬欸。


    戚闻渊只看了一眼妻子的手指, 便侧着脸看向船舱。


    船舱顶上竟停着一对鸟雀。


    它们也是要南下吗?


    戚闻渊不知晓。


    他看着那对鸟,几次想要说“的确也是因为我舍不得夫人”,又几次都将话吞了回去。


    最后只能吞下一大口河上吹来的风。


    如今已是八月末,河上的夜风凉浸浸的。


    他捏了捏手心,控制住自己想要打颤的念头。


    珈宁歪头:“世子觉得冷?”


    戚闻渊:“并未。”


    珈宁:“世子仔细着凉耽误了公事。”


    夫妻二人又在甲板上站了小半刻钟。


    珈宁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戚闻渊道:“夜色也深了,回去歇息罢。”


    珈宁:“世子明日还是卯时起?”


    戚闻渊:“是。”


    珈宁道:“世子起身时也叫我一声。”


    她想看运河上的日出。


    前几日晕沉沉地睡过去了,明日她一定要看到!


    戚闻渊:“夫人起那样早做什么?”


    珈宁哼了哼:“你都不会舍不得我,管这些做什么。”


    戚闻渊:“……”


    珈宁:“睡了。”


    待珈宁已行出了几步,方听得身后的戚闻渊低声道:“我的确是舍不得夫人。”


    他不愿与她分开三四个月。


    不只是怕她一个人在燕京城中受委屈。


    也是因为舍不得她。


    什么与泰水的约定、什么她是江宁人,这都只是些漂亮话。


    其实就是他已经习惯了傍晚时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起一日的见闻。


    习惯了每日早起时可以看到她安稳的睡颜。


    戚闻渊仍不太确定这种习惯与不舍是否算得上书上所说的“情”。


    但他可以确定自己对珈宁的不舍和在意。


    珈宁笑道:“世子说什么?船上风好大,我听不清的。”


    戚闻渊大步行至珈宁身侧:“我说……”


    他本想如往常那般,随便寻个借口。


    却见珈宁又轻哼了两声,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便快步往船舱走去。


    戚闻渊赶忙跟上她的步子。


    珈宁加快了步伐。


    停在船舱上的那对鸟雀叽叽喳喳叫嚷了两声。


    戚闻渊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说舍不得夫人。”


    人之心一有不实,则虽有所为亦如无有,而君子必以诚为贵也。


    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到头来,却连正视自己的心这种最基本的处事之道都给忘记了。


    着实不该。


    珈宁脚步一顿、回过头去看向一脸正色的戚闻渊。


    她的左肩险些撞上戚闻渊。


    珈宁:“也是一点点吗?”


    戚闻渊拢了拢珈宁的衣襟。


    珈宁:“嗯?”


    戚闻渊不再答话了。


    珈宁会心一笑,伸出手去揽了一把落在运河之上的星光:“好困,睡啦。”


    谁知夫妻二人还未回到船舱,却是撞见了另一位同行的官员。


    那人见着谢戚二人,笑道:“世子如今倒是好兴致。”


    戚闻渊向那人问了声好,又说今日月色甚好,值得一观。


    那人道:“世子都愿放下卷宗前去一赏的月色,定是极好的,我这就去看看。”


    戚闻渊颔首:“陈兄莫忘了明日巳时还要商议事情。”


    “忘不了忘不了。”


    那人摆摆手,大步往甲板处行去。


    心道,温香软玉在侧,戚闻渊竟还想着明日巳时要商议事情?


    那他带妻子做甚?


    带他那几箱卷轴上船不就行了?!


    待那人走远,珈宁拽了拽戚闻渊的衣袖:“世子。”


    戚闻渊:“嗯?”


    珈宁本想打趣他两句。


    但也不知是因为运河上的风太温柔,还是天上忽闪忽闪的星星太璀璨,话到嘴边,却成了:“没什么,就想喊喊你。”


    戚闻渊生硬地岔开话题:“还有不到半月便能到扬州了。”


    珈宁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着想给家里人一个惊喜,珈宁并未提前写信给织造府。


    在回江宁城之前,她甚至还在扬州陪了戚闻渊几日。


    说是陪,其实也就是戚闻渊忙公事,珈宁出去闲逛。


    待到傍晚,珈宁再将所见所闻讲给戚闻渊听。


    与在燕京城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珈宁照着少时的记忆去了几处街市。


    有些商肆尚还是当年的老板,还有几间铺子已换了新主。


    有一间珈宁心心念念的面馆,现如今已成了一户卖胭脂的铺子。


    仔细一算,她上次来扬州城已经是四五年前。


    “有点可惜。”珈宁坐在妆镜前,试着新买来的胭脂。


    还未等戚闻渊开口宽慰她两句,便又听得她道:“不过若不是这铺子换了老板,我还买不到这样艳丽的胭脂。”


    戚闻渊了然。


    珈宁总是这般。


    她总能在所有的事情中寻到快乐。


    真好。


    待到第四日,戚闻渊总算是有了半日的空闲。


    用过午食,夫妻二人一道去了雁齿虹桥的瘦西湖。


    如今已入了秋,湖边自是没有依依垂杨。只有成片的芦花堆在水岸相接之处,风一吹,那芦花簌簌地摇着,如雪似絮,甚是好看。


    正如诗三百首篇所写那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戚闻渊看向站在芦花丛中的妻子。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丹红色的袄裙,站在那一片白芒的芦花之中,便成了白瓷碗中的一颗荆桃、素纸之上的一点朱砂。


    鲜妍。


    明媚。


    好似那轮从静谧的河水中翻腾而出的朝阳。


    ——八月廿五,他们在驿船上并肩看过的那轮。


    珈宁笑意盈盈,对着不远处的戚闻渊招招手,扬声道:“世子怎么不过来?”


    戚闻渊快步跟了过去。


    却见一青衣男子停在他们二人之间。


    那人惊喜道:“谢三娘?”


    珈宁一愣。


    这人怎么会在扬州城里?


    戚闻渊更是一怔。


    这是何人?


    那人自顾自问道:“三娘不是嫁去燕京了,怎会在此处?”


    戚闻渊在珈宁身侧站定,道:“我来扬州有些公事,夫人也与我一道。”


    第57章


    珈宁道:“世子, 这是江知府家的公子,江焕之。”


    戚闻渊颔首,向那江公子打了声招呼, 便不再开口。


    珈宁问:“你怎么在扬州?阿翡呢?”


    江焕之笑道:“父亲在扬州城为我寻了个书院。”


    又说阿姐这几日去了临安,若是知晓珈宁回来了, 定会很是欢喜。


    珈宁道:“她可不见得想见我。”


    江焕之摆摆手:“哪会呢, 阿姐前两日还说今年宴会上没了三娘, 少了许多乐趣。”


    珈宁轻哼:“原来我对她来说就是个乐趣。”


    江焕之:“……”


    江焕之:“之前阿姐还说今年酿了新酒,就等三娘回来的时候开坛。”


    戚闻渊看向湖岸边乱晃的芦花,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二人闲聊。


    原来这人还在求学, 想来是珈宁的同龄人。


    这人的姐姐似乎是珈宁的好友。


    复又想着自己在这偷听实非君子所为,当即往后退开半步。


    他不了解夫人儿时的旧事,还是不要贸贸然打扰他们叙旧了。


    也不知是说起什么, 却见珈宁一把拽住戚闻渊的衣袖,对着江焕之道:“你回去可要告诉阿翡, 我的夫君比谁都生得俊俏!”


    言罢, 珈宁虽红了脸,却仍是大大方方的:“到头来还是我赢了!”


    戚闻渊赶忙将目光转向水面。


    哪知水面上游着一对交颈鸳鸯。


    向来镇定自若的世子, 头一次体味到了一丝名为“无措”的滋味。


    江焕之颔首应了:“之前城南开了间新铺子, 他家的鸡头酿砂糖味道极好,三娘回去后可以尝尝。”


    复又问道:“说到回江宁……都到扬州了, 世子可要与三娘一道回织造府?”


    珈宁抿唇。


    她也不知道。


    之前她也想过要带戚闻渊回家。


    想让夫君看看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的!


    但戚闻渊此来扬州乃是为了公事,只怕抽不出那么多时间。


    还是算了罢。


    他们的日子还长, 以后有的是机会。


    见珈宁不答,江焕之打量了夫妻二人几眼:“也是, 世子既是为了公事来的扬州,自是分不出闲暇去三娘家中了。”


    “倒是有些可惜, 谢大人还未见过世子罢。”


    方才见三娘拽着那人衣袖开玩笑时的模样,他还以为他们二人感情颇好。


    如今想来,他们盲婚哑嫁、且谢三又是个娇气的,能有什么感情?


    谢三娘向来会做面子罢了。


    内里如何,只有她自己清楚。


    他一早便说过她这好强的性子会吃许多暗亏,谁知她始终不愿改改。


    思及此处,江焕之了然一笑:“不说这些扫兴事了,既是有缘遇上,不若我请二位用夕食?”


    戚闻渊眉心微蹙,快速在心中过了一遍自己在扬州城中的安排,而后淡淡道:“十月初七那日,我会和夫人一道回江宁。”


    他仍看着水光濯濯的湖面,甚至分出了半分心神去数湖面上荡开来的波纹。


    珈宁:“啊?”


    戚闻渊前行一步,站回珈宁的身侧。


    珈宁瞄了戚闻渊一眼。


    戚闻渊目视前方。


    珈宁捏了捏戚闻渊的右手。


    戚闻渊压低声音唤道:“夫人。”


    珈宁微微侧过脸去,手却并未放开。


    江焕之有些遗憾:“原是这样。”


    戚闻渊沉声道:“至于江公子所说的一道用夕食,想来只能改日了。正如江公子所言,我公事颇多,并无那样多的时间。”


    江焕之温声道:“辛苦世子了。”


    复又看向珈宁,语带怜惜:“也辛苦三娘了。”


    除了皮相还成,这世子瞧着就不像三娘曾经和二姐提起过的那种如意郎君。


    珈宁一头雾水:“我在侯府每日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吃,有什么辛苦的。”


    真是莫名其妙。


    戚闻渊勾了勾嘴角。


    江焕之端出一副极为了解珈宁的模样:“三娘自幼被家中娇宠,又向来贪玩,还请世子多体谅些。”


    珈宁眉心一蹙,这人怎么说话的!


    什么叫她自幼被娇宠,什么叫她贪玩,什么叫让戚闻渊多体谅些。


    怎么,这江四到头来原是觉得她性子不好?


    难怪总爱捉弄她!


    他们很熟吗?


    也没有罢!


    也就她去寻阿翡打双陆时会时不时撞见他罢了。


    哼!


    还好她没为了方便嫁去江府!


    还未等她开口刺回去两句,便听得戚闻渊道:“我性子无趣,平日里多是夫人体谅我,夫人很好,平日里确实是辛苦夫人了。”


    珈宁又捏了捏戚闻渊的右手。


    戚闻渊手臂一僵,继续对着江焕之道:“江公子可还要与夫人叙旧?”


    江焕之眸光一暗:“我一阵还要回书院,就不打扰二位游湖了。”


    珈宁挥挥手:“我让你带给阿翡的话,你可别忘了!”


    江焕之哑然:“我记得的。”


    也不知三娘是否是真的快乐?


    但无论如何,自几年前谢家长辈放出话说三娘要嫁去燕京城时,他便该知道,那是三娘不得不走的路。


    就算那人不似他这般与三娘自幼相识,看着也不是三娘喜欢的性子。


    也只能如此了。


    罢了,他也将要娶妻了。


    往事不可追,只盼三娘能尽早改改自己那争强好胜又极爱风光的性子,如此方能在千里之外的燕京城过得欢喜顺遂些-


    珈宁戳了戳身侧的戚闻渊:“世子真的要和我一道回织造府?”


    她明明记得这人之前在船上之时还和她说过,此行事情颇多,抽不出空闲陪她回江宁,只能拜托她将礼物带回织造府去。


    戚闻渊:“既是已经说了,自然会去。”


    珈宁好奇:“可世子之前不是说没有空闲?”


    戚闻渊道:“方才我又细细想了想自己的安排,十月初七至初九应是有空的。江宁与扬州离得不远,想来也来得及。”


    珈宁:“来得及是来得及……”


    怪怪的。


    戚闻渊道:“夫人是后日便回?”


    珈宁点点头:“是,那我就在家中等着世子,然后初九那日与世子一道回扬州。”


    戚闻渊不语。


    按着他们一开始的安排,珈宁只会在江宁城中待到九月廿九,而后她便会回扬州来。


    他们只需分开十来日。


    但若是按着如今的安排……


    可他也说不出让珈宁多奔波两次这种话。


    戚闻渊道:“如此也好,夫人能多陪陪家中人。”


    也就相差几日而已。


    廿九到初七,还不到十日。


    比起三四个月,已经很短了。


    戚闻渊定了定心神:“夫人回了织造府,还可以与方才说起那位阿翡姑娘小聚一番。”


    珈宁撅撅嘴:“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


    “等等……”


    珈宁噗嗤一笑:“世子,你果真是最受不得激将法!”


    戚闻渊:“夫人何出此言?”


    珈宁压了压嘴角的笑意:“你说要陪我回江宁,是因为方才江四的话罢。”


    戚闻渊敛眉:“谈不上。我本也是想和夫人一道回江宁去的,只是先前未确定真的能有时间,不敢空口答应夫人。”


    那江焕之不过是个陌路人,他为何会被他激将?


    夫人此言着实无据。


    珈宁将信将疑地看着戚闻渊:“真的?”


    戚闻渊:“我何时说过假话?”


    他确实没有必要被那江焕之激将。


    方才他都见着了,那人大概是夫人某位好友的弟弟,他虽装出一副与夫人熟识的模样,实则却是错漏百出。


    其一,那人话里话外都是夫人性子不好。


    实际上呢?


    夫人性子极好,远胜他戚闻渊百倍千倍。


    侯府众人,有谁不喜欢夫人?


    其二,那人提到的鸡头酿砂糖,夫人根本就不爱吃。


    小厨房做过两次,但夫人一口也未尝过。


    因此他便直接交代了小厨房,不必往熏风院送这道吃食了。


    珈宁:“那是我误会世子了。”


    珈宁轻笑一声,也不再去逗戚闻渊:“世子今晚是当真有公事?”


    戚闻渊道:“并无,但今夜确实是有事。”


    珈宁一惊。


    这人午后还说要与她一道去醉月楼用夕食,怎么又有事情了?


    戚闻渊不紧不慢道:“今晚要与夫人去醉月楼。”


    珈宁:“……”


    戚闻渊继续道:“且还要与夫人一道去赏二十四桥的月色。”


    珈宁哑然自笑:“……还确实是有事。”


    “只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现如今桥边的红药都已谢了。”


    戚闻渊不答。


    心中却是想着,桥边红药又如何及夫人半分?


    若是被珈宁知晓他心中所想,定会笑着骂一句“油嘴滑舌”。


    夫妻二人又在湖边行了半刻钟。


    忽听得戚闻渊道:“夫人打理熏风院、办善堂、作画写诗、赴宴交友……如此种种,并非是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吃。”


    他一脸郑重道:“还请夫人莫要胡乱说自己。”


    第58章


    二十四桥的月仍是珈宁幼时的那轮月。


    珈宁走在戚闻渊身前半步的地方, 偶尔看月、偶尔看湖、偶尔也回头看身后之人的衣袂:“我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棵树。”


    “我在树下追着阿姐跑,阿娘怕我们摔了, 急得不行。”


    戚闻渊沉默地看珈宁的背影,试图在心中描画她少时的模样。


    ——方才那陌路人见过的, 她少时的模样。


    他没由来地生出几分遗憾。


    当然, 他没有叹气, 也没有多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单纯生出了一点点遗憾。


    那点遗憾很快就被湖畔的夜风吹散。


    珈宁仍在说, 说那个夜里没有风, 高悬碧空的是一轮残月。


    说到尽兴之处,她转过身去比划给戚闻渊看。


    莹白如玉的指尖在戚闻渊眼前乱晃。


    戚闻渊一面听,一面记下她说过的那些细节, 暗自想着,若是哪日得闲, 可以将当时情景画下来。


    毕竟她也送过他一幅西湖晚景。


    他合该投桃报李。


    “我那时候还在桥边摘了一朵红药送给阿娘。”


    “那时候湖上还有水鸟, 可惜我认不清楚,阿娘也一样。”


    “世子认识这些吗?”


    戚闻渊摇头。


    珈宁只是随口一问, 并不在意戚闻渊的回答:“与阿娘一道出游的时候, 她总会让侍女带上许多吃食。”


    “等过上几日,世子也能尝到织造府上厨子的手艺了。”


    戚闻渊道:“好。”


    珈宁撅撅嘴:“世子应该说自己很期待。”


    戚闻渊:“……”


    未等戚闻渊说出那句“我很期待”, 却见珈宁忽地趔趄了一下。


    他赶忙伸手去扶住她的肩膀。


    珈宁抿着唇往侧边蹭了半步。


    戚闻渊收回手。


    珈宁踹了一脚路面上的小石子:“都怪它惹得我丢人!”


    戚闻渊轻笑道:“确实是怪它,平白无故拦在路中间。”


    但夫人方才那模样……并不丢人。


    珈宁:“世子, 你好像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若是大婚那阵,世子定然会让我走路时莫要回头讲话, 要好好看路,然后再之乎者也地扯上一堆大道理。”


    而且以前的戚闻渊成日里都板着脸, 瞧着便觉得冷冰冰的。


    她直勾勾地看向戚闻渊,娇声娇气道:“好烦的。”


    戚闻渊哑然:“抱歉。”


    珈宁看着他那一脸正色的模样,又生出了使坏的心思。


    她伸出手去,戳了戳戚闻渊的嘴角:“世子还是笑起来好看。”


    “还有,我们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要道歉的。”


    戚闻渊嘴角一僵:“夫人……”


    珈宁:“怎么,世子又要开始说教我了?”


    她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真是经不住夸。”


    戚闻渊略有些窘迫:“这还在外面。”


    珈宁张望一番:“这也没旁的人。”


    等等,他这意思就是在家中的时候可以这样了?


    戚* 闻渊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得扯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来。


    他笑起来好看吗?


    戚闻渊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湖面。


    今夜有风,湖面并非澄澈如镜,着实有些可惜。


    珈宁轻哼一声:“世子。”


    戚闻渊:“嗯?”


    珈宁侧过身去,攥紧袖口,复又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而后唤道:“戚怀瑾。”


    她记得,在他们大婚的第二日,他让她这样唤她。


    彼时她有些说不出口,便唤了他六个月的“世子”。


    今日二十四桥边的月色有些醉人,弄得她晕乎乎的。


    一时间竟觉得这样的称呼有些生疏。


    她一定是被他方才浅笑时的模样迷了眼!


    珈宁腹诽道,美色误人啊——


    戚闻渊先是低声应了一句“嗯”。


    而后又道:“我在。”


    见珈宁不答,他又重复了一遍:“夫人,我在。”


    有很多人唤过戚怀瑾这个名字。


    但这个很多人并不包括曾经的珈宁。


    他还以为,她会唤一辈子的“世子”。


    ……也许以后会变成“侯爷”。


    珈宁看着月光凌凌的湖面,再次扬声唤道:“戚怀瑾——”


    少时,她以为自己会嫁给江宁城中某一位青年才俊。


    后来燕京城来了一封信,她才知道自己会嫁给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人。


    她昂着下巴与手帕交说那人定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后忐忑地踏上了北上的马车。


    新婚那日,她很不开心。


    她的婚仪应该是这样的吗?


    她的夫君应该是这样的吗?


    过了六个月,她仍然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


    但是戚闻渊在江焕之面前维护她时,她隐隐约约知晓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又或者,更早之前她就知晓了。


    总之……


    她都不唤他世子了,他也该换个称呼。


    珈宁道:“阿娘唤我满满。”


    “圆圆满满的满满。”


    算不上什么特别的字眼。


    但却是阿娘对她的全部期许。


    她说得很快,戚闻渊却听得很清楚。


    在婚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里,他终于知晓了夫人的小名。


    四下无人,只有风声。


    戚闻渊前行半步,从背后环住珈宁,哑声唤道:“满满。”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柔放缓。


    他平日里那暮气沉沉的语气,配不上唤这个名字。


    珈宁不答,只是眉眼弯弯地笑。


    泠泠的月被她眉眼间的笑意染上了一层暖意。


    “满满。”


    “嗯?”


    戚闻渊贴上妻子温热的后颈,将此作为回答。


    复又顺着脖颈,吻向她的右肩。


    珈宁扭了扭身子。


    戚闻渊还以为是她觉得不舒服:“抱……”


    却见珈宁转过身来,双手环住戚闻渊的脖颈,而后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先是上唇上极轻极轻、宛若羽毛拂过的酥痒。


    再便是桂花香在戚闻渊唇齿间散开。


    他微微一怔,复又回过神来,紧紧揽住珈宁的腰。


    九月底的二十四桥畔,竟荡开了温柔的春风。


    新婚燕尔的夫妻在月下拥吻,像是湖面上交颈的鸳鸯。


    他们轻声唤着彼此的名字,交换着彼此紊乱却同步的呼吸与心跳。


    月华倾泻而下,湖面荡开几朵水花。


    直至夜深。


    街市上的行人都已归家,谢戚二人也回了驿馆。


    梳洗过后,戚闻渊抱着不着寸缕的妻子,从她的额头开始,一寸一寸往深处吻去。


    舔舐、吮吸……


    身下之人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肩头。


    戚闻渊并不在意,反而还……有些享受。


    因为那酥酥麻麻的痛意可以告诉他,这并不是一场他妄想出来的美梦。


    他抚摸着珈宁柔顺的乌发,在亲吻的间隙唤着她的小名:“满满。”


    他吻上珈宁水润的唇,而后对上她水盈的杏眸,任由自己跌入深潭之中。


    珈宁闷声应道:“戚怀瑾、戚闻渊!”


    而后又咬了一口戚闻渊的耳珠。


    一晌贪欢。


    落地上天。


    待到累极,珈宁窝在戚闻渊臂弯,勉强从干涩的喉中挤出一句:“世子……你是真的变了!”


    戚闻渊随意披了件中衣,去给珈宁端了一盅温水:“怎么还叫世子?”


    珈宁润了润嗓子:“我爱叫什么叫什么。”


    “世子世子世子世子——”


    戚闻渊坐回床榻边,再次吻上妻子念叨不停的唇:“满满。”


    珈宁舔了舔下唇上的水渍,娇声道:“只许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叫这个名字。”


    戚闻渊颔首:“好。”


    二人又折腾了一场,这才叫了水。


    珈宁赖在床上,眼巴巴看向戚闻渊:“好累。”


    戚闻渊沉默半晌,在珈宁再次开口前一把将她抱起。


    珈宁:“嗳——”


    戚闻渊:“走罢。”


    珈宁:“……哦。”


    她后知后觉,这人的力气这样大?


    她瞥了瞥他的手臂。


    戚闻渊:“嗯?”


    珈宁收回视线,看向冒着热气的浴桶,低声道:“帮我唤织雨进来。”


    第59章


    徐氏并不知晓自己的三女儿已经回了江宁, 听得府上下人通传时,她先是一怔,复又一把抓住紫檀木矮几的桌沿:“可是那戚家人欺负她了?”


    “三娘瞧着如何?精神可还好?可有哭过?”


    先前女儿寄回来的几封家书, 她瞧着都还好,还以为是女儿与女婿相处得不错。


    难不成是报喜不报忧?


    可这并非是珈宁的处世之道。


    也不等侍女答话, 徐氏便自顾自站起身来:“既是三娘回来了, 黄嬷嬷, 扶我去换身衣裳。”


    黄嬷嬷低声提醒:“小姐应是已到府门前了。”


    徐氏回过神来:“是我忘了。”


    待重新坐了回紫檀圈椅,又看向通传的侍女, 沉声问道:“三娘可还好?”


    侍女敛眉答道:“传话之人并未说三小姐有何不好。”


    徐氏心中稍安, 却仍想不明白珈宁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回了织造府:“差人去请珈宜回来。还有老爷和老大那边,让他们赶紧把公事了了,早些回来。”


    一面说, 一面又在心中啐了谢景曜两句。


    也不知珈宁此次回府是走的陆路还是水路,路上可折腾?


    徐氏:“黄嬷嬷, 去让小厨房备些珈宁喜欢的吃食来。”


    黄嬷嬷垂首应了:“夫人也莫要太担心了, 许是小姐想给夫人个惊喜。”


    还未等徐氏再多说几句什么,却听得廊下侍女通传:“三小姐到了。”


    方才入府时珈宁满脸挂着笑, 甚至路上还能分出三分闲心去逗弄游廊两侧挂着的金笼中的画眉。


    如今见着一身香色夹袄的阿娘, 却是险些掉下泪来。


    她好想阿娘。


    与燕京城中的生活是否如意无关,她就是单纯地想要黏在阿娘身边, 撒娇卖痴问阿娘讨要喜欢的首饰。


    珈宁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半年未见的母亲,而后蹭了蹭着娘亲身前的暗金色绣线, 娇声唤着:“阿娘。”


    徐氏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可是瘦了?”


    珈宁又在母亲身前蹭了蹭,这才站起身来, 故作惊喜道:“真的?前几日在湖边,我瞧着我最近腰身都粗了些。”


    徐氏揽住女儿的腰背:“怎么就回来了?如何回来的?怎还去了湖边。”


    珈宁:“坐驿船回来的。”


    又将戚闻渊去扬州的事情长话短说了一番:“总之一切都正巧, 他就带上我一起了。我们前几日就到了,我又在扬州玩了几日,前两日就是去了瘦西湖。”


    徐氏打趣道:“都回了江南,还要与他待在一起,也不早些回家来。”


    不等珈宁答话,她又问道:“既是如此,想来你与世子相处得还不错?”


    珈宁赧然:“嗳,说他做什么,我好不容易回府了,阿娘不该多问问我的事情?”


    徐氏眉心微蹙:“这也是你的事情。”


    她低声道:“三娘,阿娘怕你在燕京城过得不好。”


    珈宁抿唇:“挺好的,我在信上不都说了。”


    徐氏叹了口气:“莫要瞒着阿娘。”


    珈宁:“真的都好,他挺好的,我们相处也挺好的。”


    复又委屈地眨巴了几下眼:“好啦,阿娘快让小厨房送些吃的来,我馋得慌。”


    徐氏:“已让黄嬷嬷去了,不会少你的。怎么,侯府短着你的吃食了?世子不许你用许厨娘?”


    珈宁侧过脸去,娇嗔道:“哪能呢?大忙人哪有空管我这些。”


    徐氏含笑道:“之前不是在信中说他爱说教?”


    珈宁看向案几之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成婚那阵他没那么忙。”


    徐氏瞧着女儿眉眼间的娇怯之意,笑问道:“真只是因为忙?”


    不过……


    “他都到了扬州,怎不与你一道回来?”


    珈宁哼了哼:“他忙嘛。阿娘,别讲他了。”


    徐氏又抱了抱女儿,这才放她去一边坐下:“阿娘也是担心你。”


    珈宁:“嗳……真的挺好的。我什么时候会瞒着阿娘?若是受了委屈,我定是会趴在阿娘怀中好好哭上一场的。我之前也说了,他这人虽然无趣,但时不时又能搞出些讨人欢喜的东西来,就……”


    哎呀!她说不明白。


    反正就,她喜欢他带她去真定过的那个生辰,也喜欢七夕那夜堆在廊下的花灯。


    但这些夸戚闻渊的话,即使是对着最亲的阿娘,她也说不出口。


    是她和戚闻渊的秘密嘛。


    珈宁胡乱哼哼了两句,扯开话题:“阿姐呢?”


    徐氏道:“差人去请她回来了,你这次回来要在府上待多久?”


    珈宁:“到初九。”


    而后又补了句:“世子初七有空,会来江宁,然后我们一道回扬州。等他忙完公事,我们仍是乘驿船回燕京。”


    徐氏颔首:“成,我让人去安排。”


    珈宁道:“到时候我想带他出去转转,阿娘不用管我们。”


    她都想好要带戚闻渊去哪些地方了!


    他既是说了这三日是无事的,那便可以由她随便安排。


    徐氏先是让珈宁注意安全,复又问道:“你们在燕京的时候也这样?”


    珈宁拖着声音道:“那都得等他休沐,他真的是大忙人——”


    复又小声抱怨:“有时候休沐都还要去都察院呢,我看他根本就没休息够过。”


    徐氏心道,这是已经开始心疼人了。


    徐氏压低声音:“那他那个弟弟……可回府上了?”


    珈宁颔首:“回来好一阵了,烦人得很,前些日子被世子送去城南书院了。”


    不过打过几次照面,珈宁已深知那死矮子不是良配。


    未等徐氏再多问上几句,便见黄嬷嬷已提着食盒回来了。


    珈宁眸中一亮:“阿娘,你可不知,戚闻……世子之前不知去何处买的蜜饯,酸得跟什么一样。”


    一面说,还一面做出一副被酸掉牙的模样。


    徐氏笑着将食盒中的甜点递给女儿。


    珈宁也在笑:“还是府上的吃食味道好,我都和世子说了,让他来织造府后好好见识见识。”


    徐氏:“好。”


    又温声问道:“除了与世子的相处,你在京中的日子可还有趣?”


    “莫嫌阿娘啰嗦,只是你嫁去那样远的地方,我实在放心不下。”


    珈宁甜声答道:“反正就信中写的那样,京中各种玩乐也不缺。再就是我之前弄了个善堂,里面的小姑娘们性子都极好。他们还送了我帕子,可惜我这次没带上,等来年我带回来给母亲瞧瞧。”


    她将点心往徐氏那侧推了推:“阿娘也吃,别只看着我。”


    徐氏拈了一只如意卷:“我们满满真是厉害。”


    珈宁昂了昂下巴。


    徐氏:“对了,上次你为何要让我去鸡鸣寺算你和世子的八字?”


    珈宁:“他在意呀。”


    她也有一点点在意,不过这就不用告诉阿娘了。


    徐氏认真打量着眼前一脸得意的女儿。


    她仍是明艳的海棠,却又比未嫁时多添了半分秾丽的风韵。


    但做母亲的,总是会担心许多。


    还好,过几日戚闻渊也要来。


    待见过戚闻渊,她这颗悬着的心才能真正放下来-


    对于戚闻渊而言,忙公事的日子再寻常不过。


    睁眼时身边没了新婚的妻子,入睡时床榻间也少了一抹淡淡的桂花香,一切好似回到了大婚之前。


    戚闻渊自觉并没有多少不习惯的。


    在大婚之前,他已过了许多年这样的日子。


    他仍按着往日的习惯和同僚一道推进事情,又在回到驿馆后照常温书、照常练字。


    直到某个夜里,有风吹动书案上的灯火,戚闻渊恍然见到了一双忽闪忽闪的眼。


    一回头,又瞧见自己的脸落在珈宁带来的铜镜中。


    铜镜下放着一册珈宁看到一半的话本。


    他随意翻了几页,想着起身去盥室,却见盥室中放着珈宁用的桂花香露。


    这尚还不是他们的院子,只是他们一起住过的驿馆中的小院而已。


    却已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


    戚闻渊倒了些桂花香露在手背上。


    熟悉的香气四散开来,将他包裹。


    少时学诗,读至《采葛》时,戚闻渊不解其意,只觉这些人无聊至极。现如今再去细细品味那几句诗,方才读懂了其中深意。


    他闻了闻手背上的香气。


    今日已是初五。


    快了。


    若是明日顺利,也许他可以连夜往江宁城去。


    只是不知,若是骤然改变原先定好的时间,会不会打扰到她和她的家人?


    罢,还是初七再去。


    戚闻渊唤来苍莨打来一盆凉水,将手中的香露仔仔细细地洗净,这才重新坐回书案前,一笔一划地临着字帖。


    也不知她在江宁城时,会不会也偶尔想起他?


    大概是不会的。


    之前她便和他提起过,待回了江宁城,她有好多事情要做。


    说要和至亲一起品茶,还说要与故友一道听戏。


    她的生活精彩纷呈,并不会像他这般干巴无趣。


    那个月夜她袒露自己的小名,就像一只蝴蝶掠过某一朵花蕊。


    但她还有一整片等待巡逻的花丛。


    戚闻渊又临了两页字帖,这才躺回空荡荡的床榻。


    莫要再徐思乱想了,明日还有许多正事要做。


    第60章


    十月初七, 寅时五刻。


    月华清朗,天边的星很淡。


    戚闻渊在案边誊抄要呈给圣上的信件。


    他这两日没什么睡意,却也没想着这个时候就往江宁城去。


    他并没有那么急迫。


    他写得入神, 笔下的字迹板正又工整。


    时候尚早,誊抄完书信后, 戚闻渊又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


    是前两日在街市上买来的扬州风物志。


    不多时, 卯时的梆声响了。


    还混着不远处某一户屋舍中传来的鸡鸣声。


    戚闻渊放下书册, 换了身淡青色缠枝纹直身。


    苍莨扬声道:“世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戚闻渊看向窗外浅金红色的朝霞, 淡然道:“今日天气倒是不错。”


    苍莨道:“可不是?前两日下雨, 奴还担心会耽误了世子的出行。”


    戚闻渊从画缸中抽出两卷画轴,不紧不慢道:“怕耽搁了他们这几日的事情。”


    这个他们,自是指留在驿馆的一众同僚。


    苍莨笑道:“世子一心为公。”


    戚闻渊冷声道:“莫说这些。”


    苍莨接过戚闻渊递来的画轴, 不再多言。


    行至庭院,却见淡淡的晨光落在剔透的露水之上, 戚闻渊忽然想起冬末那一个云霞叆叇的傍晚。


    他沉默着走向马车, 一如当日。


    他又一次要去谢府接她了。


    隔壁院中的同僚也起身了:“世子这样早。”


    戚闻渊颔首:“若是这几日出了什么事情,还请苏兄写信送往织造府。”


    那人含笑应了。


    戚闻渊:“这几日辛苦苏兄了。”


    那人道:“算不得辛苦, 若不是有世子前几日的奔忙, 如今指不定要怎样焦头烂额呢。”


    他这是说的实话。


    与戚闻渊共事是当真舒坦。


    倒不是说戚闻渊会揽下十之八。九的事情,容忍旁人做个甩手掌柜;而是他会定下一套方便众人的总章程, 让事情可以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戚闻渊:“我先走了。”


    那人拱手:“世子路上当心,我这还要去街上买些东西, 便不送了。”


    马车晃晃悠悠。


    戚闻渊从箱笼中翻出一卷书册。


    也不知是帷裳之外的风声太过喧嚣,还是这赶车的车夫手艺生疏、使得这马车有些颠簸, 戚闻渊竟在看书之时有些走神。


    他捏了捏手心的薄汗,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过了许久, 被马车晃出几分睡意的苍莨忽听得身侧的戚闻渊道:“之前说的是戌时左右到织造府?”


    苍莨一惊,险些磕着下巴:“是,会在酉时正左右到江宁城。”


    戚闻渊若无其事地掀起马车帷裳的一角:“今日风还挺大。”


    日渐西斜,那便是快了。


    他放下帷裳,重新翻开书册。


    就快了。


    这次,他不会再迟了-


    戌时的钟声响了。


    侯府众人已用过夕食。


    回府那日珈宁便和徐氏解释过:“世子说他到府上的时候怕是已经入夜了,让我们不必等他。”


    珈宁在妆台前把玩着一支熠熠的海棠金钗。


    ——是生辰那日戚闻渊送她那支。


    妆台的另一侧还放着戚闻渊端阳时画的那把纨扇。


    珈宜挠了挠狸奴的下巴:“想他了?就快了。”


    珈宁将金钗塞回妆奁:“谁想他了。我都不明白他何必要折腾这一趟。”


    珈宜只是笑,并不接话。


    珈宁一股脑地将话往外倒:“你说他这么忙,每日都早出晚归的,好不容易得了几日空闲,何不就在驿馆中好生歇息一番?我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来回还能丢了不成。”


    “我想了这么多日也没想明白。”


    那日他的解释根本就站不住脚,定然就是被江四激将了,偏他又不愿承认。


    哎呀,这人真是……


    不过这样也好,她确实还是有一点点想见他。


    就一点点。


    她这几日可忙得很,每日都约着不同的人玩乐,只能分出一点点去想他。


    珈宜拍了拍狸奴,示意它自己去一边玩。


    它“嘤嘤”叫了两声便跑开了。


    珈宜行至珈宁身后:“担心他?”


    珈宁撅撅嘴:“主要是他这人……总是什么都憋在心里,吃亏了也不知道说,不高兴了也不知道说,累了倦了更是不知道说,简直就是个呆子!”


    “实在是麻烦得很!”


    真怕他一阵在阿娘面前也摆出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平白惹来误会。


    珈宜自是懂妹妹的口是心非。


    这几日她已听过了许多这般看似抱怨、实则挂念的话了。


    她揉了揉珈宁的发顶,柔声道:“也不知你的世子有没有用夕食。”


    珈宁抿嘴:“肯定没有。”


    他最怕耽误旁人的时间了。


    定是随便在马车上用些点心了事。


    珈宁侧过身去:“让小厨房给他备些?”


    珈宜:“都成,世子可有什么忌口?”


    珈宁轻哼:“他什么都吃,最好养活了。”


    珈宜莞尔:“三娘这话说的……”


    珈宁低声道:“他应该是喜欢吃笋,让小厨房做个鸡髓笋罢。”


    平日里夫妻二人一道用夕食时,她瞧着戚闻渊会多夹几筷子的笋。


    珈宜唤来侍婢,又额外交代了几个待客的菜。


    珈宁道:“待他到府上了再做。不然若是因为菜凉了影响味道,让他觉得是织造府上的厨子手艺不好可就不美了。”


    珈宜轻笑一声:“都依三娘的。”


    珈宁自言自语:“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这人实在是太麻烦了些。”


    她重新取出海棠金钗,簪在发髻间。


    珈宜:“这支簪子很衬你。”


    珈宁扶着簪头,赧然道:“那是因为我生得好看。”


    再便是戚闻渊的眼光确实还算不错。


    未等珈宜再多说些什么,忽听得廊下侍女通传,说是戚闻渊到了。


    珈宁手肘一抖,险些撞在桌沿上,她坐正身子,又对着铜镜补了一层口脂。


    恰有一线夕照落在铜镜上,映得珈宁的笑靥愈发娇艳。


    珈宁抿了抿下唇,心中想着,她在闺房中等他,怎么这么像……


    大婚那日呢?


    珈宁摇摇头。


    这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


    大婚那日可没什么好事,还是莫要胡思乱想了。


    珈宁站起身来,提着裙摆在珈宜面前转了一圈:“这身好看吗?”


    这还是戚闻渊头一回来织造府,她得让他看看她的漂亮衣裳。


    不等珈宜回答,珈宁便又蹙眉道:“这身会不会太艳了些?要不要换藕粉色那身?或者那件淡青色的也成。”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朱红色的袄裙,裙摆上还有金线绣成的羽翼。


    先前她只是想着这身衣裳好看,如今却觉得……有些太过郑重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今日是要出嫁。


    珈宜笑道:“三娘穿什么都好看,这身尤其好看。三娘这样的年纪,就该穿这样鲜妍的颜色。”


    珈宁搂着珈宜的手臂:“阿姐又笑我。”


    言罢,她本还想在珈宜身前蹭蹭,却又怕弄乱了发髻,只得作罢。


    珈宜:“可还要换身衣裳?”


    珈宁:“算了,不折腾了,免得去迟了爹还会数落我。”


    珈宜点了点珈宁的鼻尖:“这府上谁敢数落你?”


    珈宁:“哎呀,走罢走罢。”


    她又看了一眼衣裙上的绣线,心跳得很快。


    方才听得那侍女说“永宁侯世子到了”时,她忽然就很想马上见到他。


    明明也不是第一次分开了,也不知这次是怎么了……


    当真是奇怪得很。


    珈宁用肩膀碰了碰身侧的珈宜:“真的好看?会不会奇怪?”


    珈宜侧过身去,好生打量了一番珈宁:“好看,真的。”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妹妹这番模样。


    即使是大婚那日,妹妹也没有这样紧张。


    珈宁挺直腰背:“那便走罢。”


    庭院中起了风,枝头红艳艳的秋海棠在紫红的夕照下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