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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算我欠你的


    三界六道的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对「伶契」的理解并不多, 他们中间大部分最多只是跟曾经的南扶光一样看过一些典籍,最终当已经过期很久的乐子一笔带过;


    剩下的那部分人则是干脆听都没听过,问他们什么是「伶契」,他们大概率只会还来一个茫然又懵逼的眼神。


    如果给他们一次机会, 让他们知道「伶契」乃万器母源, 当它重见天日那天, 所有的武器包括村口杀猪匠的那把杀猪刀都会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他们大概率会在读书这件事上认真一点。


    至少不至于像是如今这样懵逼。


    面对自认为很熟悉、如今一夜叛变变得很陌生的手中兵器,大家都像无头苍蝇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一夜狂猎现象再现的混乱后,次日大年初一, 整个三界六道再次陷入失序状态——


    修士们尤其是剑修或者专司兵器的器修叫苦连天, 御剑飞行突然成为了一种随时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危险事……


    众人认为这也是末日的一种表现。


    他们请求仙盟调查此事。


    而这一次仙盟连一则正式公告都发不出, 因为除了等外加祈祷这种现场早日结束,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万器沉寂持续了大约十五日, 从大年初一至十五, 给了他化自在天界一个记忆深刻的新年贺礼。


    这一切被当时的文官记录载入史册, 称之为「寂器十五日」。


    ……


    对于手握本命剑的人来说,这十五日不好过的程度呈倍数上浮。


    像羽碎剑、伏龙剑这类几乎已经拥有了灵识、假以时日这把剑很有可能自己能修成人形的宝器的主人来说,他们更会深层次地有另一种感受……


    就像是手中的宝器突然死掉了。


    本命剑与剑主本就是心神合一。


    起先鹿桑也并不清楚宴几安口中的「伶契」现世是什么意思,他为何又要用那般薄凉讽刺的语气——


    她只是发现伏龙剑不再回应她的剑意,握入手中好似一块冰冷的、沉甸甸的废铁, 让她的心脏仿若也沉入冰冷的幽潭,她止不住地想要颤抖、觉得浑身发冷。


    本命剑的单方面沉寂影响了她, 次日, 她便浑身难受到卧床不起。


    躺在床上她发起高热,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了当她洗髓飞升突破至化仙期之后,她曾经在赤月峰后山空地的竹林里, 偷偷学习使用万剑阵法与无尽焚天剑阵。


    这当然并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但可能是因为心知肚明这两个剑阵最初给自己的震撼印象并非来自尊师宴几安,所以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掩人耳目……


    第一次正常使用万剑阵法的时候,她听见耳边剑意嗡鸣,她的心都飞了起来。


    眼前不断的闪过在彩衣戏楼那日云天宗大师姐背负剑阵,平息动乱的一幕。


    那日她坐于高处垂目向她望来,告诉她,「手无金刚杵,莫行菩萨道」。


    看着红光耀眼的万剑阵法在天空一次排开,她认为她的手中,终于握住了那把金刚杵。


    尽管同为化仙期的无尽焚天剑阵她用得没有那么好,但磕磕绊绊间也有进步。


    只是如今一切的进步计划都被「伶契」降世打乱。


    在病重卧床这两日,鹿桑陆续做了一些梦回应起曾经的事,等到她终于能起得来床,她第一时间前往陶亭,向师父求证关于大师姐就是「伶契」的事,后者不置可否,无动于衷。


    沉默半晌后抬眼望她,问她,今日是来习剑还是来提问的。


    鹿桑咬了咬下唇,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送客之意。


    这两日她也有所闻关于新年议事搁阁中发生的一些对话,比如仙盟主动要求云上仙尊早日结束与南扶光结契被拒绝的事……


    从那以后,宴几安似乎有意回避与她相处,连她病中也是匆匆来看了一眼道此情况与本命剑相关便离去,送来的汤药不少,用的药材灵植也不是云天宗统一配发那种,可鹿桑觉得还是不够。


    真龙镀鳞后,宴几安几乎不曾对她这般回避,现在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不再胡思乱想,鹿桑只能仓促祭出伏龙剑,依然沉寂的宝器与她断了联结,当她使出之前偷偷练过许多次、效果本应该绝对万无一失的「万剑剑法」,九把主剑的最后一把却分离失败了——


    这是一次失败的剑阵展开。


    “这是金丹中期的剑阵。”


    宴几安只是平静地提醒。


    面对目无波澜看着自己的云上仙尊,鹿桑窒息一瞬,觉得丢人又窘迫。


    红色燃烧着的剑阵在身后逐渐灰飞烟灭,她站在原地,大病初愈的脸色比病中更加苍白,手指止不住地抠着手中伏龙剑的剑柄,她唇瓣嗫嚅,半晌小声道:“伏龙剑就像睡着了,变成了青光剑那般普通又死气沉沉,根本不回应我的剑意——”


    宴几安半晌未语。


    直到鹿桑以为他再也不会说什么了,才听见他言简意赅地说:“你师姐第一次,第二次……第无数次使用「万剑阵法」时,手中所用皆为青光剑。”


    却无一次失败。


    简简单单一句话甚至不是指责,单纯的阐述语气,却让鹿桑有一种颜面尽失的感觉。


    “在您眼中,我是不是永远不如师姐?!”


    眼中涌上泪水,难得失控的呐喊质问,在宴几安给予任何反应前,她自己先慌了神……着急忙慌擦擦眼泪,低头道自己状态不好,要先告退。


    转身飞奔出陶亭,化仙期五感却无论如何听不见身后跟来的动静,宴几安就这样任她离去。


    ……


    宴几安耐心等了十五日。


    第十六日,一早醒来,云上仙尊便看见悬浮于眼前的羽碎剑,剑身震动,激动之意毫不掩饰,像是被抓走强行改造、如今刑满释放的小狗终于活着见到了自己的主人。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欢呼雀跃一片,为“我家菜刀终于能切动豆腐了”喜悦不已。


    青云崖清早有了拎着剑修炼的弟子,很快的又有更多的弟子兴高采烈加入队伍……


    一切好像在尽然有序的恢复秩序。


    山下村落炊烟袅袅升腾,唯独云天宗的山门安静的像是永久封闭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人要通过山门归来。


    镇守山门的外门弟子开了彩头,他们打赌“谁会是第一个告诉大师姐山门内禁止御剑飞行然后喜提新年第一顿骂”的,结果轮值了一轮,谁也没等来云天宗大师姐。


    倒是等来了御剑掠过出宗门的云上仙尊。


    宴几安不太费力就找到了南扶光,她光明正大,完全没有要躲的意思。


    彼时她人正在一个打扫的很干净但跟云天宗任何一个角落(包括外门弟子住所)都无法相提并论的小院子里,她靠在一个猪圈的柱子上,呵欠连天。


    这一天没有下雪,难得见了阳光,春天初见端倪,带着温度的光撒在她一侧的面颊上,几乎可以看见其脸上细小的绒毛……


    她没穿道袍。


    身上穿着普通凡人穿的衣裳,布料是讲究的,但那过长的裙摆虽然看似舒适,与道袍相比有些笨拙累赘,并不合适剑修去穿。


    宴几安也不差眼地楞楞看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怕冷还是懒得上保暖咒,此时南扶光比寻常的修士穿得多了些,裹得很圆,脚下踩着笨重棉靴,但这也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暖洋洋的。


    ——过去的十五日,她好似一直过得很好。


    此时此刻,少女抱着胳膊,一脸提不起精神的困倦,瞥了一眼猪圈里,她屈指敲了敲身边的木头栅栏,懒洋洋道:“壮壮,你再含着它到处跑,之后被挠我都不会管你了。”


    在她身后的猪圈里,干燥柔软的稻草上,小猪闻言抬头,“呸”地一声将嘴里被糊得一身都是口水的小猫狸吐出来。


    宴几安以为南扶光会使用清洁术给那只毛发凌乱得像是刚打了仗的小猫收拾一下,那根本用不了一瞬息的功夫——


    没想到她只是蹙眉,弯腰骂骂咧咧地拎起小猫,给它擦擦身子后,笨拙地去院子里燃烧的炉子上拎热水。


    宴几安落在院中时,南扶光正往一个装了冰冷井水的木盆子里添热水,一边添一边搅动,嘴巴里还在碎碎念:“你也别跟它玩了,还主动往它嘴里钻,一天喜提八顿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狗呢那么爱玩水,贱不贱呐——”


    她一边骂着一边回头拎身后“喵喵”叫的小猫狸,结果余光瞥见不远处两条腿不远不近地站着,脚踩一双花纹制式皆繁杂的冀火踏云靴。


    南扶光愣了愣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云上仙尊无波澜的双眼。


    像是才发现院中多了个人,她脸上空白了一瞬仿佛真的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过了很久才收拾好脸上的神情,淡定问云上仙尊怎么突然站在那吓人。


    宴几安却不信她真的不知道他来了。


    金丹后期修士五感已经极佳,更何况现在她觉醒了,他来的时候压根没有刻意掩藏自己剑穗上的剑铃声响动,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更何况她这会儿就盯着他腰间悬挂着的剑穗。


    “云苍大醮,身为云天宗大师姐你没来祈福添香,就躲在这。”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四周,大概是完全不理解这地方有什么好呆。


    在南扶光来得及说点什么怼回他之前,他收回目光,望着她,“还是你觉得身为‘伶契‘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住猪圈也没关系?”


    他这话说的很有情绪,长了耳朵的都听出他今天就是来找茬的。


    南扶光没有回答他,把小猫扔进热水盆里涮了涮,拎起来手法粗糙地随便找了块帕子搓,而后在猪圈里的小猪拼命把脑袋伸出来哼哼唧唧时,她把小猫扔回给它。


    附赠一句警告“别再弄它了”。


    这才不急不慢地问宴几安,有什么话想说就直接说,还是他真的就有那么无聊跑来吵架。


    她语气平和得不像她,若是以前的云天宗大师姐现在肯定已经跳起来戳他脊梁骨说难听的话……但从刚才开始她就表现出了一定的平静,眼前的人与梦中那个茫然地问他为什么不去当木匠的「伶契」重叠在了一起。


    她应当是捡起了属于她一切的回忆,所以当宴几安叫她“日日”时,她没有叫他闭嘴。


    “是不准备回去了?”


    下山之前,其实宴几安到桃花岭看过。


    桃花岭的禁制解除了,现在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随意进出,就像是一座被宣告无主的荒山。


    洞府内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切的道袍、器具都被放得整整齐齐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井然有序,也死气沉沉。


    南扶光除了自己什么也没带走。


    就像是当她开始擦拭桃花岭摆在桌案上的第一个花瓶时,已经打定注意自己一定不会再回来。


    “桃花岭太高了,”南扶光扶了扶有些松散下来的发髻,“上上下下很麻烦,所以在下山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


    宴几安被她气笑了:“桃花岭太高?过去几十年你都怎么住的?”


    “御剑,用飞的。”


    “现在不能飞了?你什么时候有过乖乖用两条腿上上下下桃花岭?”


    也就是这时候,南扶光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在他眼里,她可能不过因为被抢了真龙龙鳞,赌气鹿桑借着真龙龙鳞洗髓成功一跃成为化仙期,一气之下离开的云天宗……


    好端端的缺席了宗门于除夕跨年夜的重要祈福仪式,然后一意孤行完成了觉醒,导致万千宝器陷入沉寂十五日。


    倒也不怪他,她前些日子回云天宗时看上去确实手脚全乎,演戏演到七分真,那时候没人怀疑她有什么问题。


    南扶光懒得跟他辩驳太多,她摆摆手:“我暂时不会回云天宗了,你走吧。一会儿他要回了。”


    宴几安不是赖着不走。


    他只是听见她说的说法下意识地挑起眉,觉得她的语气很荒谬,那个人回不回来同他有什么关系,至少目前来说他才是她真正的未结契道侣,现在反而变成一个需要回避的人?


    宴几安没来由地想到梦境中,她的目光永远、始终地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没有那么好。”他突然开口,“其实你自己心知肚明这件事。”


    不远处壮壮又和那只小猫滚在一起,南扶光原本正弯腰把它们分开,闻言停下手上的事,转身望着他。


    “很久以前,陨龙村后,被他带回来、从此解除苦难的是鹿长离,不是你。”


    像是试图从什么地方汲取不必要的力量,宴几安握紧了手中的羽碎剑,用力到剑柄在他掌心留下浅浅的印痕。


    “你能容忍这件事,为什么不能对我也这样宽容?”


    南扶光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比如她觉醒之前,那个人坐在旁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一度道“要不你考虑一下死掉算了总比你杀了我好“这种胡言乱语,她甚至以为他们作为搭子的时候最终结局是很难看的撕破了脸,所以他才这样纠结……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他居然会因为这件事觉得心虚?


    南扶光默默记下了这笔账心想得用它换点什么好处,一边看着还等着她一个答案的宴几安,她又拢了拢头发,用很气人的云淡风轻语气道:“不知道,可能我就是区别对待吧,我有什么办法?”


    她确定有一瞬间宴几安好像要被她气死了。


    “如今三界六道都在催促我快些和你解除道侣结契关系,让我和鹿桑在一起。”


    “我说了,我既苍生。所以我无比认同这个说法。”


    “南扶光!你——”


    宴几安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此时小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身普通粗布衣、黑靴存在感却很强的男人跨过门槛,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与院中二人面面相觑他停下了步子,目光在宴几安身上扫过后,又看向他身后的南扶光,停顿了下,语气很平静地问:“偷人偷到我院子里?”


    南扶光也用一样的语气回他:“你说话非得那么难听吗?”


    “他怎么进来的?”


    “飞进来的。挑眉做什么,你这破院子也没盖盖子。”


    就这样无视了横在中间的宴几安,男人大跨步走到南扶光的面前,俯身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后者面无表情、无所畏惧地回视,然后突然感觉到手里一沉,手中多了个沉甸甸的食盒,南扶光眨眨眼。


    “吃的。”他声音因为慵懒显得沙哑,“今天你那只蠢猫洗了几次澡?”


    南扶光喉咙滚动了下,在他的注视中感觉到一点紧绷,“九次。我没有柴火烧水了。”


    “哦,晚点收摊回来劈,你让壮壮别有事没事含着它了,又不是猫猫润喉糖。”


    “宴歧。”


    “行了。别叫了。真的好像随时准备要骂我,我又不是在抱怨,劈个柴而已。”


    男人一边应着,接着转身,面对宴几安,后者像是完全被南扶光那一句“宴歧”惊住了,一瞬间脸上居然也破天荒地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与此同时被叫名字的人转过身,好像是奇怪云上仙尊怎么还站在那里,但他没有问这种显而易见的废话,而是突然道:“叫我,又不是叫你,你一脸反应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宴几安:“……”


    宴歧:“来接她回云天宗?放心,会回的。”


    站在宴歧身后,被遮挡了个严严实实的南扶光挑起眉,一听这个反常的开头就知道这人没憋什么好屁。


    果不其然,便听见他慢吞吞说完:“听说最近催促你和鹿长离再续前缘的声音很大,准备什么时候顺应天命?可以给我发请帖,备注写‘宴歧及其家属‘就行,我自然名正言顺带她回云天宗了。”


    宴几安看上去大概是耳朵聋了,面对如此直白的戏谑调侃毫无反应,越过男人的肩膀与他身后的南扶光对视。


    “跟我回去。如果你还在为真龙龙鳞的事生气,我道歉。”


    “对这种事道歉根本就……算了,不说这个。”


    南扶光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宴几安腰间羽碎剑的剑穗上,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盯着那个东西看。


    “这件事可以不用再提,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剑穿心之痛。”


    她停顿了下。


    “就当是我欠你的。”


    宴几安不知道南扶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回去当晚,做了个很长的梦。


    ……


    宴几安梦到已经是战争末期的事。


    那时候东西两岸的战争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后期,宴歧从某处弄来了那只完全无解的怪物啃断了沙陀裂空树的树根,自那天起,胜利的天秤逐渐向另一边倾斜。


    哪怕有神凤无限次数的复活在战场上倒下的修士,但死亡的阴影笼罩于上空之后他们对战场的恐惧深入至骨髓与梦境中去……


    无数的修士在梦境中哭叫着醒来。


    醒来之后他们会陷入长久而麻木的空洞,再之后,他们中间少数人会擦擦眼泪继续上战场,绝大多数会请求退役告老还乡。


    沙陀裂空树的枯萎给了他们身心上的双重最后一击。


    军心动摇,“有那个人和他的武器在,我们不可能赢”的流言蜚语在军中蔓延,不知道源头,也堵不住众人的嘴——


    尽管后面的战场那个人甚至都不太出现了,但光见到他的那把能化作人形的武器,就足够修士们胆战心惊。


    半数以上在战场上死过的人都领教过被她一箭穿心的恐惧。


    宴震麟知道,如果再在战场上没有打破现状的卓越进展,很快他们的阵营就要因为人心溃散宣布不战而败。


    他没有办法,所以再一次埋伏战中他像是疯了一样,杀伤力和以前相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他化作巨龙腾空,大面积的金属性攻击术法降下,看着凡人士兵七零八落成片地倒下——


    那片云雾缭绕的古代战场后来因为被血浸透,至今寸草不生。


    宴震麟杀入敌阵时完全杀红了眼,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倒下的人,不分凡人或者修士,在他们的残躯之上,是他们手中拿着的宝器与修士们念下的术语碰撞,炸开无数刺眼的光芒。


    更远的地方是试图俘获本阵营将士的凤凰与神翠鸟,只是双方都很疲倦,至少凤凰飞得越来越低,火光照耀下,修士复活或者治愈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眼看着本次又要无功而返,宴震麟越发焦虑,他腾空到半空,微微眯起眼试图找到地方阵容的突破点,却在这时候看见了战场的某个角落里有熟悉的身影——


    她身上穿着一身铠甲,如果不是熟悉的剑阵展开看上去与其他士兵相比较除了矮一些好像也没有别的区别。


    当无数把光剑从她的身边极速掠过,将一名高等阶修士钉死在身后沙陀裂空树的枯枝上扎成刺猬,她抬手掀起了头盔的护脸。


    那张汗津津但完全冷酷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跃入宴震麟的眼帘。


    大概是因为在发呆的时候无数次回忆起这张脸,以及她展开剑阵时的姿势,脑海中某个形象成为了刻板又深刻的记忆……


    以至于宴震麟有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分不清这是在战场还是又只是某些他闲暇之余的走神。


    但他的注视没能持续很久,很快的他就看见她回过头看向了某个方向。


    在她看过去大概过了一会儿,从远处才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庞然大物的毛茸茸生物完全看不出具有啃食沙陀裂空树树根的本事,当它像一头野猪一样碾压战场冲来,所到之处,皆被推平。


    许久不见的男人从毛茸茸的怪物脑袋上探出个头,说再这么耗下去大家都很累,要不要谈谈。


    已经很久没有和男人坐下来好好说过话,宴震麟自认为那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谈判被安排在战场的中央,对垒双方短暂的分开,各自盘踞战场一边并虎视眈眈,他们心知肚明,当谈判破裂的瞬间,他们就会拔刀相见。


    腰挂铸铁剑的少女就站在他们那边阵营队伍的不远处,此时此刻正一脸不耐烦,歪着脑袋,一边听神翠鸟化身成的年轻人说些什么,一边心不在焉地拨弄铸铁剑上挂着的剑穗。


    那剑穗染了血含糊的黏成了一团,她用手指把它们一根根分开。


    她时不时抬头看向战场中央,因为隔了太远,宴震麟并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时至今日他已经与宴歧面对面,以完全对等的姿态对话,她眼中是否还是只有那一个人——


    宴震麟收回了目光。


    与宴歧具体说了什么废话或者非谈不可的内容其实都不重要了,宴震麟只知道他真的希望立刻结束战争,从此修士具有光明正大修炼、寻仙闻道的自由……


    而要结束这一切,眼前的男人必须死。


    在后者试图给他展开东、西两岸的地图,想讨论归属地并进行暂时的休战划分时,他动了杀心。


    也只是动了杀心。


    他甚至没来得及拔出腰间那把羽碎剑,突然听见一声闷响,紧接着胸腔心脏一处有剧烈的疼痛扩散开——


    他掀起眼皮,首先进入眼帘的是正对面,宴歧震惊的脸。


    宴震麟想问他在惊讶什么,但开口就是鲜血从气管呛出来,所以他发出不了任何的声音……


    他低下了头,看见有雪光锐亮的铸铁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缓慢地回过头,看向身后面无表情持剑的少女。


    剑尾他编的剑穗还在迎风摇曳,这一次飞溅上去的,是他的血。


    “抱歉。”


    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冷漠。


    “算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


    第152章 抱歉,我得娶鹿桑


    大战议和之际, 一方将帅被另一方将帅那对事物拥有自己的特殊理解方式且能自主行事的武器捅了,这件事对谁来说都是措手不及的。


    至少兵书上并没有这样的套路。


    宴震麟摇晃了下往后踉跄。


    栖在远处沙陀裂空树枯枝上的神凤本来累得摇摇欲坠几次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好不容易能休息了此时正埋头梳理羽毛,抬头所见眼前一幕也惊呆了, 惊叫一声扑过来, 化作人形正好接住宴震麟向后倒下的身躯。


    兵荒马乱之中, 大家都傻了眼,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原本准备好的拔刀相见。


    “日日,你……”


    宴歧脸上明显还没回过神来。


    抽出来的铸铁剑还在往下滴血,那剑本就在战场上豁了口, 少女随意在衣服上擦擦剑又让剑回鞘, 闻声抬头扫了男人一眼, 蹙眉。


    “战场上,别叫这个名字。”


    有损威严。


    宴歧抬手, 想碰她又有点犹豫好像生怕她已经杀疯了也顺手给他来一剑, 欲言又止写在脸上, 他看看面前的人,又看看她身后的宴震麟。


    上古真龙倒在血泊中,鲜血被早已是一片焦土的土地吸收,从纷争开始至彻底决裂,虽然永远奔赴在战争前线, 但身为一方将帅,宴震麟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


    “刚才, 他想杀你。”


    少女掀起眼皮子扫了面前的男人一眼, 似完全不理解他在优柔寡断个什么劲,停顿了下,她强调。


    “我不可能看错。”


    她说得一脸认真。


    对视上那双注视着自己且只注视着自己的双眼, 宴歧“哎”了声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委婉道:“好,我知道了。”


    少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那条龙想做什么不可能瞒的过他的双眼,于是自顾自得到了结论:“你在怪我多管闲事?”


    “只是觉得这件事我可以自己解决,你出手的话难免又被牵扯进来……”


    她盯着他。


    像是耐着性子在等他说完。


    可惜被这样纯粹的眼神盯着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话说完的,所以男人自动把接下来想说的所有的话都当做废话回收咽回了肚子里,最后只剩下一句:“绝对不是怪你。”


    听见想听见的答案,满意地点点头,少女扶着腰间剑,转身向着己方阵营走去。


    从头至尾她没有回头,哪怕在身后鹿长离抱着倒在血泊中的人已经哭了起来。


    ……


    传闻,凤凰的眼泪有最顶级的治愈能力,是制作传说级别延年止血丹药的重要材料——


    这会儿那珍贵材料像是永不殆尽的一汪灵泉,沾湿了宴震麟胸前衣襟。


    但无济于事。


    少女出手便是杀招,造成的胸口伤是贯穿伤,修士阵营的无论是医修还是鹿长离都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把那样的伤口愈合。


    摆在宴震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自碎金丹从此成为普通人长久的活下去;


    或者带着金丹与被切开的身体苟延残喘一段时间,那时间不会太长,然后他便会死去。


    宴震麟几乎没怎么犹豫选择了后者。


    并且几乎没在病榻上躺两天他就再次回到了战场上,像是彻底准备不要命了一般,疯了一样积极参与每一场有必要或者没必要的战役——


    谁也劝不动。


    龙族的脾气又臭又轴的传闻大概率就是这个时候传言开来的。


    并且他不知道休息,就像是得了绝症的病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也不舍得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就好像天道或者随便什么听见了他的挣扎,很快的事情出现了转机,在连续三大场战役没有再见到宴歧出现在主战场,前方传来小道消息——


    沙陀裂空树枯萎。


    宴震麟将死。


    这场战役到达了尾声,胜利向着凡人阵营完全倾斜的如今,那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他只是离开了,留下了他的言官,他的文官,他的防具铠甲,他的坐骑,还有……


    他的武器。


    他留下了几乎所有的一切,再也没出现过。


    这对于修士阵营来说无疑是个机会,他们先是试探,而后在确认那个人真的已经离开后,他们开始频繁、主动的发起领地争夺战争。


    这一日,宴震麟几乎都是在使用了大面积的术法后精疲力竭倒在战场,被人强行拖回阵营,这几乎变成了近月以来的家常便饭……


    几番下来,最精神崩溃的反而是鹿长离。


    在又一次宴震麟睁开眼时,他看见鹿长离红着眼守在他身边,他张口问的是现在战时情况,前方是否还在对垒还是已经休战——


    他们现在正在抢夺的是不净海东西两岸之间一处很有战略意义的岛屿,那里接近西岸且盛产一种能够食之令人饱腹的植物。


    如果能拿下那里,会对他们的补给有重大推进。


    宴震麟在坠海之前使用了很强的金属性剑阵,眼看着就要攻进去,如果对方没有主要将领前来战场的话……


    “暂时休战,还未出结果,来的人是那只神翠鸟。”


    鹿长离哽咽着打断了他,这是很少有的事。


    “如果你真正想问的是那个人有没有来的话——她没来。哪怕是那个人离开了她也并没有因为想到你还在这有任何的异常举动,也不会因为你出不出现纠结。”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语气飞快继续。


    “就算她来了,且亲眼见到你坠海,她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会转身离开……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一连串的话,语气显得咄咄逼人,这和鹿长离总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质疑的过往人设有所不同。


    宴震麟浅浅地蹙起眉,欲反驳鹿长离他没有问想要问这个的意思。


    但话到了嘴边他沉默了,他还是不太会撒谎。


    这份沉默换来了身边人的爆发,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露出一个崩溃的表情,猛地站起来掀翻了他们中间摆着的小桌——


    以及桌上还在蒸腾冒着热气的苦药。


    “你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眼看着那个人离开,对方阵营动摇有了破绽,我们有了一丝丝挣扎的可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在了,我们将面临的是同样的困境?”


    鹿长离哭着质问——


    “你若命星陨落,我们也会是群龙无首,到时候所有的努力和挣扎会变得根本毫无意义,我们会立刻败落下来!”


    泛着难闻气味的黑色四溅,有一些飞溅到了宴震麟身上。


    他抬头看去,看见两行清泪从鹿长离眼中滚落下来,她双目通红,面色不如过往活泼清丽,相反的因为透着难以言喻的绝望而显得十分疲惫。


    “万生之主伴随着沙陀裂空树枯萎而消亡,现在连你也不在了,我们会输的。”鹿长离斩钉截铁,“如果这就是注定的结局,那就现在认输,别再带着所有的将士受苦了。”


    宴震麟放在薄被上的手无声握紧:“不会输,我走了之后,还有你。”


    鹿长离陷入半晌失语,而后她含泪笑了:“说这话你怎么都不亏心,宴震麟,你明知道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背信弃义当年救我于水火之人,站在这与他争锋相对,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鹿长离的眼泪像是流不完一般:“因为你。”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将喜欢和眷恋毫不掩饰地写在眼中,写在脸上,但从未直白地言明这一句“喜欢”。


    如今说出来,心境却绝非羞涩或者带着少女的憧憬,相反的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吞噬了她,她眼睛充满了泪水,几乎看不见任何。


    她只听见宴震麟用平静的声音道:“沙陀裂空树不会永远枯萎,一切也不会没有意义,我死前会以身祭树,助沙陀裂空树短暂复苏,到时候你们抓紧——”


    话没说完。


    鹿长离已经哭着摇头,投入他的怀抱。


    “你若命星陨落,我也不会独活,那个人创造真龙与神凤就是为了司职沙陀裂空树,你以为你一个人祭树就能成功?”


    少女温热的面颊迈入他的颈窝。


    冰凉的泪水从她眼中涌出又顺着他的颈脖滑落。


    床榻之上的人不过也是少年之上成熟一些的模样,他垂了垂眼,到底不是铁石心肠。


    有些犹豫地抬起手,最终他的手还输落在怀中人不断颤抖的背脊之上,他温柔地拍了拍鹿长离消瘦的肩,压低嗓音,似叹息也似妥协,道:“抱歉。”


    抱歉,让她担心。


    “宴震麟,你还有我。”


    她轻轻扯着他的衣袖哽咽地说。


    无论是生命中的最后痛苦挣扎或者是以身祭树之决心,你还有我。


    若有朝一日,你欲奔赴黄泉,我们同去。


    ……


    陶亭外,桃花树枝头的第一声鸟叫唤醒了宴几安。


    睁开眼,云上仙尊眼中是一片清冷与寂寥,梦中胸腔中扩散的酸涩与无奈似还强行将他停留在原地,他抬手抹了下颈部,干燥的。


    并无少女冰凉的眼泪浸湿衣襟。


    他终于知道昨日南扶光那句带着悲悯与无奈的“就当是我欠你的”究竟作何解释——


    过去!他总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好像前半生总是在不断地重复某一种死循环:惹她生气,等她质问怒骂,努力改进后下一次又在其他的地方又惹她不愉。


    宴几安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如其他人认为的那样天克南扶光,只会给她带来苦难与折磨……


    现在看来一切事出有因。


    今朝一切,不过因果孽缘。


    此时,门外守着的小仙童弟子探头,询问云上仙尊昨夜休息可好。


    小仙童语气活泼,目光明朗,宴几安允他进到屋内替自己束发整理衣冠。


    小仙童大约是入门不久的弟子,性格跳脱,也颇有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主动与云上仙尊搭话。


    此时,他手中捞起一束柔软青丝,一边仔细替他梳理,一边絮絮叨叨,更像是自言自语:“仙尊可看了今日的《三界包打听》?”


    就像是问“您吃了吗”一样的闲谈术语。


    宴几安其实不太看这种娱乐性质重于实际意义的东西。


    毕竟三界若有什么大事,他一定会早一步知道——


    反正肯定早过在仙盟毫无话语权的区区大众向信息发布媒介。


    然而今日似乎有所不同,放去过往肯定不会有任何反应的云上仙尊反常似的问了句“说了什么”,得了回应的小仙童反而愣了愣。


    片刻停顿后,他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了什么没用的废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没什么……仙尊大人恕罪,小徒说话不过脑呢,您听了不高兴,就当小徒一句废话。”


    “没有不高兴。”


    “……”


    小仙童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窗外,心想今日太阳打西边升起。


    “还是说的那些个鹿桑师姐与南扶光师姐的事。”


    都忘了云上仙尊特别不耐烦听大家催促他与大师姐早日断了缘分,改与神凤再续前缘。


    他也无语自己嘴巴笨得哪壶不开提哪壶,言简意赅说完便默默闭上了嘴,甚至做好了被轰出去的准备。


    “流动版?”前方的仙尊大人又问。


    没被轰出去,甚至仙尊还要继续聊。


    小仙童惊呆了:“是……是的呢?”


    “说的什么?”


    “……”


    没几句好话。


    “说是神凤降世,占了许多的口碑与便宜,洗髓成功却只是她个人飞升至化仙期,于三界六道一点帮助都无……咳。”


    救命了。


    这话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用委婉地话术翻译啊。


    宴几安“嗯”了声:“又不是她不想沙陀裂空树复活,她能做的都做了。”


    “对、对啊?是吧!我也觉得!”


    小仙童结结巴巴。


    “但挺多人不那么认为,他们甚至开始质疑鹿桑师姐究竟是不是真的神凤——毕竟那日除夕夜‘狂猎‘现象您也看见了……不太好看呢!”


    第一次狂猎现象中,曾经作为女武神、领袖夜奔的女神长着与云天宗鹿桑一模一样的脸!这件事人尽皆知。


    然而在沙陀裂空树复苏失败、随之而来的第二次狂猎现象中,她的女武神形象被新出现的不知名者一箭射穿。


    这现象无论如何解释都不会是对鹿桑有利的,更何况《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匿名,上面鱼龙混杂,说什么难听离谱的话的人都有。


    这些日子,鹿桑大约也默默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语。


    “这事不全怪她。”


    像是单纯与小仙童闲聊,也更像是要说与自己听。


    镜前,云上仙尊有些出神地看着镜中眉眼,不断与梦中自己那久病榻中的模样重叠……


    耳边好像又想起了神凤的哭泣声。


    也是都想起来了。


    他不该忘记的。


    无论最后他是何种感情,至今也不太说得清,他只是突然忆起那个不计过往,不问前尘,始终陪伴着他向前走,直到生命尽头最后一刻的人,都是她。


    是鹿长离。


    重新降世以来,在南扶光之前,他亲手将他们的姻缘牌挂在姻缘树上,至少在那一刻,他信守了予她的承诺。


    身后,小仙童将云上仙尊的发一丝不苟整理束好,直起有些酸痛的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前方的仙尊大人又独自陷入沉默好久,没再跟他说话了。


    啊啊,可能真的不太喜欢听关于劝谏他早日解除与大师姐婚约相关的任何话题。


    这么想着,他正欲告退,突然听闻前方云上仙尊道:“通知宗主,告知仙盟,明日云天宗议事厅,本尊有要事宣布。”


    小仙童愣了许久,“哦”了一声。


    ……


    这一日清晨,阳光明媚,商业街的小河化了冻,春日比想象中来得更早一些。


    热闹的云天宗脚下商业街,人来人往,过了十五便是新的一年,无论他化自在天界如何人仰马翻再次护树失败,对于凡人来说,日子一如既往要过。


    隔壁卖船上糕的小摊贩发明了新配方,红糖大枣栗子蓉包在荷叶里蒸的米糕一掀荷叶香翻了整条街……


    彼时,猪肉摊旁的馄饨铺,南扶光正在认认真真扒拉碗里的馄饨,认真思考要不要再加二两面将馄饨变成馄饨面。


    变作凡人之后,她彻底告别了清心寡欲的辟谷仙女——


    一日三餐,缺了一顿便饿得慌。


    有时候她认真思考过这是不是因为金丹破碎了导致身体不太好,因此甚至认真跟某人讨论过一番……


    他让她少跟猪玩。


    想到这南扶光撇撇嘴,心想她跟谢允星玩了大半辈子可是一点没捡着她的便宜。


    想到这师妹,南扶光又在心中抱怨自从重新聚魂获得身体,她这个师妹总是不见踪影,与那个至今她不知道身份的鬼修厮混。


    重新聚魂获得新的肉身,意味着谢允星过往修为白费,一切从头开始——


    换作南扶光可能觉得天塌了。


    但谢允星却总是温和地说着“没关系”。


    谢允星也还没有回到云天宗去,在他们想到一个合理的借口解释谢允星的复活前,他们都不准备回去。


    南扶光将一切安排得很好,但是架不住意外总是会简单粗暴的降临。


    在南扶光挪步到对面照顾船上糕那小少年生意时,余光瞥见不远处人群如春风吹拂杨柳般柔软分开,留出中间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是一身云天宗弟子道袍的桃桃。


    南扶光看着桃桃,没理由地突然笑了笑。


    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当初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姑娘也长大了,行走三界六道,也是他人眼中不得了的仙子姐姐。


    小姑娘此时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


    面对云天宗大师姐除夕夜失踪、放弃主持开坛云苍大醮、让鹿桑占了便宜然后从此有家不归,桃桃很有意见。


    所以这会儿小姑娘并无任何好脸色,杀到云天宗大师姐跟前,看着她手中热气腾腾、枣香甜味扑鼻的船上糕,毫不掩饰地忧郁。


    “怎么了?”南扶光语气轻松。


    “仙尊传唤,”桃桃满脸阴沉,“让大师姐即刻回归云天宗。”


    宴几安又找我?


    南扶光想了下,实在想不到她这好师父今日找她除了吵架还能有别的什么好事,一脸懒散正想拒绝,就瞥见桃桃脸色不对。


    “鹿桑也去了。”桃桃接着道。


    南扶光挑起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满脸严肃地啃了口船上糕,又把热腾腾的甜糕塞给桃桃。


    在小姑娘欲骂又止的无语中,她转身,径直通过长长长长的猪肉摊排队队伍,来到队伍的最前方,在男人与一名妙龄少女探讨猪蹄膀好还是五花肉香时,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淡定地插嘴:“宴歧,我回云天宗一趟。”


    猪肉摊后,被直呼大名的男人放下杀猪刀。


    慢吞吞地“嗯”了一声表示困惑的同时,他忍不住道:“这好像是在正常的营业话术与社交范畴内?”


    南扶光:“?”


    南扶光:“我说什么了?”


    “不知道,可能没什么吧。”宴歧淡淡道,“刚刚通知我因为我跟别的小姑娘多介绍了一会儿猪肉就要离家出走而已?”


    南扶光:“……”


    南扶光:“并没有,你爱说多久都可以。”


    男人“啧”了声,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可拉倒吧”的样子。


    南扶光看了看四周,实在没找到能顺手拿起来打他的东西,只好作罢,肃着脸道:“云上仙尊大人找我。”


    “又想吵架了?”


    “不知道。”


    “要去吗?”


    “当饭后消食吧。”云天宗大师姐一脸恹恹,“你来接我吗?”


    “你把吵架的句子数量控制在我方才与别人介绍猪肉时那般言简意赅的合理范畴内的话。”


    南扶光为这个成分复杂又崎岖的造句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没想明白,果断跳过:“云天宗太高了,我爬上去,又走下来,会很累。”


    手中的杀猪刀“啪”地立起来落在砧板上,猪肉摊后阴影中,男人叹了口气,无奈道他最好是有好事找你。


    ……


    南扶光通过云天宗宗门时,已经是桃桃通知她之后的两个时辰后。


    拎着粗布裙摆,在守山门外门弟子目瞪口呆注视中,云天宗大师姐昂首挺胸用两条腿迈过了云天宗山门。


    懒洋洋瞥他一眼:“拿我打赌了?”


    那弟子吓得磕巴了半天,挤出一句:“大师姐,您回了啊?”


    南扶光懒得理他,转过头继续往上爬,想到过了山门还有个这辈子没觉得居然能有那么高的云天峰等着她,心中郁卒不已。


    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不似身边的桃桃好歹有修为真气撑着,爬个山对于她来说轻而易举,这会儿南扶光两腿酸软,总在后悔早上没加那二两面。


    “师姐,实在不行咱们就御剑上去吧……”


    身后,是桃桃在苦口婆心。


    “也是不知道您与仙尊大人又闹了哪般不愉快,但从妙殊界山脚下用两条腿爬山爬回云天宗再爬上云天峰这种杀敌三千自损一万三千的事——”


    南扶光转身,站在稍微高两阶的台阶上,俯身看着她,淡定道:“你以为我不想御剑吗?御不了,我金丹碎了。”


    桃桃:“哈哈。”


    桃桃:“不好笑。”


    桃桃:“要玩什么虐恋情深鬼把戏您大可以继续,不好讲这种恐怖的话连我都准备一起吓死,我又没做错什么!”


    南扶光面无表情盯着桃桃看了一瞬,在后者感觉到毛骨悚然的不安时,她忽然撇开视线,耸耸肩。


    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继续攀爬。


    等南扶光爬上云天峰已经过了晌午,梦回那日鹿桑拜师的盛况,除了没有那么多人围观,这一次,宗门大殿上首座,依旧坐着在等她的云上仙尊。


    记忆中熟悉的眉目无变化,依旧是眉目淡然,清心寡欲的模样。


    鹿桑站在他身旁。


    没有质问南扶光为什么那么晚,此时此刻的云上仙尊只是蹙着眉,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一上午他都有些抑郁的情绪在胸腔中酝抑……


    这份烦躁在看见跨过宗门大殿门槛,慢吞吞走来的人额头上那一层细腻薄汗时,升腾到了制高点。


    眉间狠狠一皱,最终迅速、彻底地松开。


    当着云天宗宗主、诸位阁主长老以及三五长老亲传弟子的面,他没有任何缓冲,便对一身粗布衣裳、刚刚在大殿中央站稳的南扶光道:“南扶光,我们解除结契。”


    话语落下,大点之内瞬间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被捕捉到。


    宴几安看着下首处,少女抬着下巴望过来,一双明眸黑白分明,看上去有些茫然。


    他抑制住站起来或者做别的任何反应的冲动,面无表情道,“抱歉,我得娶鹿桑。”


    ——像是这谁也不期盼的一天总算来临。


    南扶光觉得以上这个造句也是充满了语病、矛盾到有趣。


    她歪了歪脑袋,认真想了想,在四面八方的目光向她看来时,她说:“好。”


    第153章 偷偷


    对于南扶光来说, 她的回答并没有任何的赌气成分,当下的“好”换成“哦”也没有问题,如果要态度好一些,也可以是“嗯嗯, 好的, 没问题”。


    大殿上, 是云上仙尊平静无起伏的声音述说解除结契后续事项,比如取后山姻缘树的木牌,又比如上《三界包打听》登报昭告三界。


    撇开他的视线从云天宗大师姐淡定地说“好”后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盯着她——


    倒是摆出一副准备善始善终的样子。


    ——云上仙尊如今终于放开了死死叨在嘴里许多年的云天宗大师姐。


    大殿上当即就有不怕死的人在短暂震惊后拿出双面镜,一边面瘫着脸假装很成熟稳重地听着这段姻缘走向灭亡, 一边在双面镜中冲它宗好友尖叫着“啊啊啊啊啊啊啊是谁担的西皮轰轰烈烈掰得安给我一刀吧现在我比南扶光还痛”。


    消息走漏得很快, 快到南扶光一条腿迈出宗门大殿时, “云上仙尊解除结契”“云上仙尊择日迎娶鹿桑”“真龙 神凤”以及“宴几安鹿桑”“我磕的龙凤今日成真”等关键字词条被拱上了热门搜索前列。


    南扶光的名字短暂出现过,但大概也就待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被立刻撤下, 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三界包打听》的管理人员管的到主版面却管不了流动版。


    如今流动版早就洗板, 除却认认真真磕过“天降专杀竹马”的人们横尸遍野, 更有“看到没官配永远是你爹”的在敲锣打鼓,头顶青天。


    南扶光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谢允星给她来了个呼叫,她自己没多大波动的事,后者却气得每隔一炷香就试图去拽一拽她现在根本拽不动的冥阳炼,想提重剑杀人——


    “他们很得意吗?早就提出解除婚约这件事, 是他拖着不肯,原来是在等时机成熟再让你看上去像被甩的那个。”


    云天二师姐语言冷酷。


    “否这明明发个短信通知一声就行了吧?再不济直接登报你又不是不看报纸?特地把你叫回云天宗通知不是贱得想看你笑话还能是什么?告诉我刚才他们什么表情, 是不是很得意?”


    这辈子没怎么听过谢允星用如此快而锐利的语气评价过任何事, 南扶光被她叨叨得不知道该先回哪一句。


    最后慢悠悠地认真回答:“解除结契最好当面通知,这件事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直接登报昭告天下,等着让我在热搜上看见自己好像更没素质。”


    谢允星:“有什么区别?你早晚会看报纸, 然后只要你点进《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就能看见自己的名字铺天盖地。”


    南扶光:“……”


    南扶光问桃桃接来了竹简,颤悠着手展开看了眼,发现主版面干干净净,并没有带上她的尊姓大名。


    再点开流动版,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随便一瞥看见自己的大名“见过南扶光本人比鹿桑好看多了,请问我是一个人吗”,她哆嗦了一下。


    这种成分不明疑似批皮黑的主题她半点点进去看一眼回复的勇气也没有,“啪”地合上竹简塞回给桃桃。


    双面镜中,谢允星问她现在人在哪,要不要去接她。


    毕竟她今天已经受到很多委屈,再让她用两条腿自己走下山未免太可怜。


    南扶光“噢”了声,道:“去后山,取姻缘牌……写我和宴几安名字那个。”


    谢允星停顿一下,试探性地问:“取下来留作纪念?”


    “……那倒不必吧?”南扶光“啊”了声,“就是单纯的取下来,毕竟上面其中一个名字就要和别人结契了还这么挂着挺不像话的,同样挂树上的别的同门真的不会觉得晦气吗?……所以可能还会销毁。”


    谢允星听上去完全松了口气:“砸烂吧。”


    南扶光道:“嗯。”


    谢允星道:“砸得烂点。”


    南扶光道:“行。”


    ……


    宴歧曾经说过,名字是神明的隐秘。


    而事实上对于普通人来说,名字也拥有一定的潜在力量,虽然不多,但有。


    所以把名字刻在木牌上,挂上后山姻缘树,那不仅仅只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象征性行为而已。


    南扶光还是用两条腿走向后山。


    一路上的风景很熟悉,云雾缭绕也缓解了方才被所有人注视或者猜测的疲劳……云天宗就这点好,除了净潭因为被某人取走黄苏骸骨后枯竭之外,宗门山景可以说是万年不变。


    作为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也很久没去后山了,上一次去便是握着亲手刻好的木牌要去挂上,此时此刻她走过脚下的道路,意外的发现当时那般娇羞隐约带着一丝丝兴奋的心情现在她都还想得起来……


    她登上一个石台阶,蹲在边缘看了看,想当年她因为太专注赶路在这里踩空狠狠摔了一跤,也不知道现在那个落差是不是也还在——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抽泣的声音,南扶光愣了愣回过头,发现是桃桃在哭,原来在小姑娘看来她用两条腿走去后山是一种明媚忧伤的表现,她以为她在伤心,所以她在为她的伤心而伤心。


    “如果大师姐觉得解除结契是好的,那我就替你开心。”


    桃桃揉揉眼睛,口齿不清,“但如果你其实有点难过,那我替你哭也没问题。”


    “我不难过。”


    南扶光叹了口气。


    “只是感慨,这世界上很多事最后的结局好像都不是当初想的那样。”


    来到姻缘树下,风雪中那棵树已然苍翠茂盛,压在白莹莹的积雪下,风一吹就卷起一些雪尘,满树冻僵的木牌摇曳、互相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闷响。


    像是挂在屋檐下打转的风铃。


    南扶光有些笨拙地爬上姻缘树,骑在树杆上找她和宴几安的那块木牌。


    木牌原本在大日矿山她死去活来那会儿被谢允星摘下来过,听说那次连姻缘树都差点叫她给砍了来着……


    后来知道南扶光没死,宴几安径自又将写着两人名字的牌子挂了回去。


    南扶光不知道他挂哪儿了。


    骑树上一顿好找。


    她招呼着树下的桃桃一块儿帮忙,一边道找到了看清楚名字没错直接撅了就行,她答应了别人木牌不留全尸。


    等了半天没等到小姑娘的回应。姿势不算太优雅抱着树枝的云天宗大师姐不耐烦蹙眉,拨开当挡在眼前的树枝,伸脑袋问:“听见没啦——”


    尾音也没能顺利下落。


    因为树下站着的不是桃桃,而是拢着袖子抬头目无情绪望来的云上仙尊。


    所以有时候修士的身份还是很有必要的,换做以前宴几安八百里开外她都能嗅到那股装模作样的四脚爬蛇属生物专有腥臭……


    现在倒好,她骑在树上,只感觉到十分尴尬。


    刚刚公布解除婚约结契二人,与从证婚所走出来的和离夫妻一般无二,两人对视一眼都嫌多也嫌尴尬——


    毕竟若能和和美美,最后也不至于和离。


    但眼下这般不说话更奇怪,南扶光只能清了清嗓子,微微俯下身,问树下的人:“你把那个牌子挂哪啦?我找不着。”


    她说话的时候跨骑的双腿还在树上晃悠,纵然声音因为紧张紧绷但是肢体语言出卖了她此时心情不算太差。


    宴几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不咸不淡地问:“择物术都不会用了吗?”


    通常练习择物术时,人们都会把一盆黄豆一盆绿豆一盆红豆混在一起,直到用术法将三种豆类区分。


    南扶光练的时候加班加点一晚也就出活了,比其他师兄弟姐妹少喝两天混杂八宝粥,这咒术对于过去的她确实不算难。


    但现在她是爬个山都真的必须要用腿来爬的,有需要时,她甚至也可以用手。


    所以面对云上仙尊的阴阳怪气她完全不生气。因为对方没说在点子上。


    她心平气和道:“这么重要的事,还是亲手来比较放心。


    语落,宴几安脸色变得比方才更加难看。


    “我不记得了。”他道,“你慢慢找吧。”


    南扶光看他一下子语气阴沉下去,好像是又生气了,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茫然地“哦”了声,扔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果然转头继续去找。


    从树下传来的动静与气息以及灼烧她后脑勺的目光来品,站在树下的人一直没走,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南扶光爬了三四个树枝,终于用一双眼睛一双手,在稍高一些的树顶端部位找到了那很有一些年代的木牌。


    她将木牌取下,握在掌心翻过来看了眼,上面“南扶光”与“宴几安”的刻痕熟悉得很,字体熟悉手艺不算特别精湛倒也不丑,正是她当年的杰作。


    她坐在桃花岭前的桃花树下,用小刻刀捣鼓了一下午的成果。


    “呲溜”滑下树,她刚在地上站稳,手肘便被一把捉住。


    有些迟钝地回过头,她问身后的云上仙尊又有何贵干。


    宴几安只是匆匆扫过少女黑白分明的眼,那双眼与梦境之中执剑刺穿他,冷静道“下辈子”再还的眼睛重叠……


    她好似真的还清了。


    那这辈子呢?


    这辈子就这么算了吗?


    他没能问出口。


    大概是因为在寒风中站了许久,唇瓣有些干涩,过了很久,他好像在抿起唇时尝到了嘴里有血腥味,他低下头,问南扶光:“你准备将这木牌如何处理,撅了?他让的?”


    谁让的根本不重要。


    南扶光用行动证明她当初选的木头上好的沉木,雷劈不焦,火烧不透,轻易撅当然也是撅不断的,所以她将木牌扔到了山崖下。


    山崖之下空谷风息似乎停顿一刻,以宴几安渡劫期的五感,他清楚地听见那块小小的木牌砸在某处凸起石头上,一分为二的声音。


    ……


    南扶光走到云天宗门前,看见宴歧站在山门外与守门弟子相对无言。


    一身布衣的凡尘男人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出现在不净海东岸第三大宗门门口略显得突兀,他身边甚至跟着三头探头探脑的小猪。


    好似月色正好,他只是来地饭后溜猪。


    远远看着颤颤悠悠用两条腿往下走的云天宗大师姐,他终于停止了与守门弟子的眼瞪眼,抬起手,冲她招了招。


    南扶光此时累得想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做一把安静如鸡的武器,如果可以的话她现在就要,这样她就能挂在他身上随便哪个位置下山。


    她对造型真的没有要求,这会儿她双腿打颤到他让她变成猪鞍她都会点头答应的。


    大概是落在男人身上的目光过于热切,让后者错误誉为她很高兴看看他,所以月色下,那身形高大的人弯了弯眼睛:“看到我这么高兴?”


    “我是以为你不来。”南扶光此时正踏过云天宗大门。


    “嗯,可我答应了若你归来所为好事就来接你。”他开口就是让守门的弟子面色发青的狼虎之词。


    “有幸听闻贵宗今日喜事连连。”


    “……”


    “听说你师父要与你师妹喜结连理,吾心甚悦,你们那个挂后山树上的姻缘木牌处理掉了?”


    “‘处理‘这两个字也太冰冷了。砸碎了。”


    “没用的东西就是用这两个字的。”


    宴歧道,“要背吗?其实要抱也可以。”


    南扶光站在稍高的台阶上,俯视而去,只见下面几个台阶的男人仰脸望来,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唇角漫不经心般挂着细微上扬。


    月色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打下小小的阴影。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让他不要乱开玩笑,身后的云天宗弟子不是尸体,长了眼睛,他还在看。


    男人闻言也没出声纠正她,只是慢吞吞转过身背对着她——


    弯了弯腰,宽阔得不像话的背部展现在她眼前。


    非一些人多的场合,冬季这人也穿着一身薄衫,此时这般轻易弯腰动作让他背部精壮的肌肉线条清晰地透过布料暴露于月光下。


    脚边三只小猪趴在石阶边,三双六只绿豆芽水灵灵地望着南扶光,直到她心跳加速,寒风冷冻中僵硬了一天的脸在这一刻迅速升温。


    她撇开脸,面冲着黑暗的山林间深呼吸几口气,脚疼的几乎站不住,她挪动几个台阶,然后迅速地爬上他的背。


    两条胳膊一搂住男人温热的脖子,手背碰到他的下巴,她就不动了。


    像是尸体一样挂在他背后,一言不发。


    月光下,从她的方向能看见他睫毛微垂,光影移动中,那双平日里总是笑意渗不进深处的双眸似乎前所未有的柔和。


    她强忍住了伸手去摸他那过分长的睫毛的冲动,脸埋在他的背上,鼻尖顶着他的肩线,像是做贼一般偷偷吸他身上的味道。


    还是那种廉价的皂角香味夹杂着冰雪气息,南扶光心满意足地微微眯起眼,两条腿晃了晃。


    这点儿晃动压根不会影响背着她的人下山时稳健的步伐。


    只是好像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嗤笑了声,那细微的笑声好像被身后的人听见了,立刻感觉到她又在他背上僵硬成了一坨冰雕。


    “偷偷闻我?”


    他侧过头,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脸,只能低下头,不失望地看见她果然浑身迅速变红——


    连在他眼皮下的那双手指尖都泛着好看的血色。


    他低下头,呼吸一下变得很近,气息的温度喷洒在她的指尖,又能看见那指尖无助地在空中蜷缩了下。


    “又没说不让闻,你紧张什么?”


    “……”


    “害羞了?”


    “……”


    身后的人越发陷入死寂,这让原本存了一点调笑心思的人硬生生地让那一点儿戏谑散的一干二净……


    他不再歪着头笑着同她说话,而是转过头,肃着脸,目视前方,沉默下山。


    南扶光发现宴歧突然不说话,将压在他肩膀上的鼻子拿起来,伸脑袋看他的侧脸,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他不理她,背着她埋头往前走,而且还有越走越快的趋势。


    没有得到回应,她抬手拍拍他的肩。


    他就猛地停了下来。


    别说是南扶光一脸懵逼,就连三只急刹车的小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抬起头,就听见男人用淡然的语气道:“你们先走,到吾穷那去。”


    三只小猪与趴在男人背上的南扶光面面相觑,可惜现场并没有任何一生物参透此时气氛给予准确答案……


    只是三只小猪是自由的。


    当它们嗅到气氛不对转身就跑时,被无情扔下的南扶光“啊”了声,浑身僵直,问:“我能不能也去吾穷那?”


    依然没得到任何回答。


    但是下一瞬,他们离开了山林步道,等南扶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放下来,被摁在一棵过分高大粗壮的树杆上。


    男人高大的身躯很有气势像山一样压下来。


    他一只手压着她的腰固定在树上,另一只手挡在她后脑勺与树杆之间,当他弯下腰吻住她时,这只手顺势插入她的发间。


    扣住她的后颈连带脑袋不让她逃跑或者闪躲。


    毫无征兆的吻一开始就放弃了循序渐进,当她的心跳比刚才——比任何一瞬间都跳的更加剧烈,他似乎听见了她胸腔的雷鸣,舌尖挑开她的唇瓣,以她完全没办法拒绝的强势侵入。


    山林间除了狂风呼啸的声音,更加清晰的是唇舌交替时叫人面红耳赤的水声。


    那夹杂着风雪的寒风将两人的头发卷起缠绕在一起,却好似完全无法吹散鼻息之间滚烫的温度,他灵活的舌尖扫过她口中每一处,不容她的任何退却,深深纠缠。


    南扶光从一开始的发懵到紧张最后只剩下窒息。


    直到他掐着她的下巴稍微退开,粗糙的拇指揉了揉她的唇角:“吸气。”


    她狼狈地狂吸两口新鲜空气,而后呆逼兮兮地任由面前的人凑过来又在她被亲的嫣红的唇瓣上啄了一口。


    “给你一点教训,以后不要那么经不起逗,随便害羞。”


    “什……什么?”


    “就是刚才那样,连我都被你带得感觉到害羞。”


    上辈子加这辈子要么再加上再之前的九辈子好了,南扶光是不太有机会经历男女之事相关,但她再傻也知道,害羞好像不是这样的。


    她一边抬手去摸宴歧的耳朵,入手温度似乎确实有些高。


    黑暗树荫下,她什么也看不清,微微仰脸只能看见男人那张好看的脸,摆着半认真的表情,十分认真的眼神望着她。


    她心中一动,立场很不坚定的点点头:“好吧。”


    点头的动作没做完,腰就又被摁回了树杆上,她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低下头再次堵住嘴。


    这一次也是毫无准备,她的牙关甚至毫不设防就被他轻松突破。


    男人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涨红的面颊,唇齿碰撞中,她只听见他低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最好也别那么听话,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对此说法,她深表同意。


    与此同时微微踮起脚,偏偏头躲过他再次的索吻,又顺势咬了口他的下巴。


    听他低低哼了声,握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那绝对不是痛的意思。


    下一瞬她整个人被抱起来,不再是仰望他的姿势,此时她背靠树杆,整个人几乎算是被他轻而易举地托举起来,跨坐在他的跨间。


    这样的姿势让她深感不安,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她像是油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虑地挣了几下,当然犟不过面前的男人,他死死将她压在自己胸膛与树杆之间,解放了双手,现在一根手指正很悠闲也很危险地勾着她腰间裙衫的腰带。


    “……”


    南扶光呼吸都变轻了。


    她身后就是云天宗大门,若是方才值守山门的外门弟子突发奇想想来寻个夜山,走到这处只需要探个头,就能看见云天宗大师姐形象与颜面具灭地骑坐在一个男人的腰胯上。


    与他接吻。


    光是想想头发都快被刺激的掉一地。


    僵着不敢动的下场就是被吃干抹尽,奈何眼下寒风中紧贴她的温热源太具有诱惑力,帽子里清醒地知道不可以,身体却很诚实根本没有一点儿想要推开他的意思——


    直到她感觉到接触到的小腹肌肉越发紧绷。


    用了几秒反应过来那可能是什么,她尖叫了一声,而后被他伸过来的大手一把捂住嘴。


    她双眼惊恐地睁圆,瞪着面前的土匪流氓。


    后者一脸人畜无害地笑着抬头望她,用很乖的语气道:“突然想到,拜天地时候让宴几安给你敬酒?”


    “?”


    “二拜高堂那个环节。”


    “……”


    第154章 可能是因为金丹碎了吧


    月上中天时, 南扶光终于狼狈的从宴歧的胯上爬下来。


    她发誓今天爬那棵姻缘树、从最高的树枝上呲溜下来都没此时此刻这般狼狈,站在地上,她的脸红的能煎个七层熟的糖心蛋,低头, 颤抖着手, 系自己的腰带。


    根本不敢抬头看站在自己不远处的男人, 尽管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肆无忌惮地在她面颊一侧以及颈脖处来回打量……


    她甚至不敢让他别看了。


    因为很怕开口之后又被摁回树上。


    以前相信这个能拎着她提来提去的人真的只是普通凡人,算她脑子有坑。


    一个腰带要么因为肌无力要么因为用力过度系了三次才弄好,罪魁祸首却好像上半身与下半身完全分离一般表现出了令人恼怒的云淡风轻。


    他伸手替她整理了下头发,问她:“下山还有一段路, 还要背吗?”


    她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拍掉他的手, 甚至一脸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防贼似的防着他,另一只手死死地压着方才好不容易才系上的腰带。


    被这样对待, 宴歧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 他甚至还能对她微笑——尽管现在这种笑在南扶光眼里完全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说:“我自己走。”


    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含糊,说不上来是舌尖被咬破说话就疼还是唇瓣红肿有些不习惯,听上去带点鼻音,好像在娇嗔。


    她自己的脸先黑了一半。


    好在站在对面的人很识相没有不分场合的调侃,点点头简单地应了, 转身走在前面。


    没有风的时候,脚底掠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声音, 南扶光闷头跟着男人走了一段, 直到离开云天宗的山,一脚跨过他化自在天界与妙殊界的交界处,她的智商逐渐回炉。


    盯着前面那人宽阔的肩线, 她抿了抿唇,忽然出声问:“刚才那个算什么?”


    像是有些意外她突然出声,走在前面的人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没有回头而是任由自己的身形错落至与她肩并肩的平行,转头看了她一眼。


    “你想问什么?”


    南扶光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只是一脸严肃,希望他不要再吊儿郎当,继续顾左右而言他敷衍人:“你今天的身体也不舒服吗?”


    她加重了“也”字。


    宴歧慢吞吞地眨了下眼。


    随后好像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男人“嗤”地轻笑了声,语气轻松道:“没有。”


    唇角上扬在笑,脸上挂着轻佻的表情,但那双摄人心魄的黑眸望过来时眼中无任何调笑的意思。


    他否认得非常果断。


    这次换南扶光哑然半晌,被这样的目光一眼瞥得后颈一片发麻:“那你为什么——”


    “刚才那个不是在润器。”


    “……”


    “那上一次你在选拔赛演武台上现水形法相,又用了金属性杀阵,最后又被宴几安咬了一口,导致精疲力竭,需要润器——那个总是在润器了吧?”


    “润器可以像以前那样,割一刀在手上,除了有点疼伤口很快会愈合也不用担心留疤,不过算我说废话,估计就算留疤可能你也不太在意。”


    男人的声音四平八稳,在寒风中也依旧清晰。


    “还有,那次我没有精疲力竭,我装的。”


    “……”


    南扶光张了张嘴,对于这人的坦诚与不要脸瞬间哑口无言,她歪着脑袋,抬着头瞪着男人,一双眼瞪得很圆。


    本着不想挨骂的原则,宴歧原本不想笑的,奈何她这副反应迟钝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扩大了唇角上扬的弧度。


    “我还以为你在想起来以前真正的润器是怎么做的时候,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


    “想明白什么?”


    “上一次也是想亲你。”


    “不是身体虚弱?”


    “不是。”


    “……”


    南扶光脸上空白了一瞬。


    也是想不到这年头还要给骗子找借口以达到给自己挽尊的最终目的。


    “可是你当时看上去快病死了,宴几安咬你那一口,你的伤口一直不好,吾穷也很担心——”


    “嗯。”


    “‘嗯‘是什么?”


    “骗你的。”


    “……”


    “你可以生气,因为被骗的人总有权利生气。但是冲我大发雷霆之前你先冷静思考一下在此骗局下自己损失了什么,如果觉得损失不太严重,其实也不必要那么生气。”


    “……”


    这人绝对是个诡辩的天才。


    南扶光维持着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僵硬表情,一路走到自己刚租下的小院,进屋,关上门,站在门背后靠着门,好一会儿,她都没回过神来。


    盯着房间中跳动的烛火发了好久的呆,她拿出双面镜,点开谢允星的聊天界面,感谢谢允星活了,感谢谢允星活着,感谢谢允星活着且能给她回信息——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南扶光:【好可怕!】


    南扶光:【QAQ!】


    谢允星:【干什么?他又亲你了?】


    南扶光:【?】


    谢允星:【?】


    南扶光:【您这样我们就不聊了。】


    谢允星:【好的,等您成年再聊。】


    南扶光:【?】


    谢允星:【?】


    ……


    第二天,南扶光起床揉揉眼,就看到双面镜一堆的未读信息。


    无幽问她什么时候回云天宗,因为云上仙尊准备筹备婚礼,现在他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


    桃桃告诉她昨日她走后云上仙尊果然下了山崖把破碎的木牌捡回来了,倒是没挂回姻缘树上,只是一个人握着木牌在山崖边站了很久,有一瞬间她错觉他想跳下去。


    隔壁某位杀猪的在辰时未到给她了个“壮壮饿了”,就好像他以为她失忆了不记得他早就把壮壮赶到吾穷家去了一样。


    所以以上所有信息,南扶光全当笑话看。


    她已经没办法御剑飞行了,往返两界现在对于她来说等同于长途旅行,而在失去了金丹,成为凡人后,她惊讶地发现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他化自在天界乃至于云天宗,对于她来说都那么的陌生。


    从她某天习惯性地使用一个报时术法,结果发现术法失败时沉默的那一瞬开始。


    ——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回不去了。


    那之后南扶光再也没有试图再去用一个术法,或者再去摸一下她的剑——偶尔习惯性地想要使用一些日常术法,她也会在念令一半时非常突兀地刹车停下来。


    正如她也不太愿意回到云天宗一样。


    所以她只是回了无幽一个人,告诉他桃花岭太高,她现在突然患上了恐高症。


    这时候本来应该正是早课的时间,云天宗大师兄却回复得很迅速,他说可以换一个地方住。


    语气非常自然,他甚至没问她又在发什么疯。


    南扶光盯着双面镜看了一会儿,心想她并不是像宴几安一样的人,所以她告诉无幽:【早日另谋高就,别在我身上没有意义地浪费时间。三界六道那么大,你得去看看。】


    这一次无幽用了比较久的时间才回她,他只是问了句:【请问我说错了什么,你要大清早的跟我说这些让人接下来一天都不会高兴的晦气话?】


    南扶光唉声叹气,心想这群人是祖宗啊,她一个都得罪不起。


    正在这时,她听见“嘎吱”一声小院门被推开,那动静是寻常人也能听见的,走进来的是昨天气完她就跑的那位。


    手中拎着两袋豆腐脑,咸的和甜的都有,叫人挑不出毛病,站在初化雪的院子中央,阳光下,显得前所未有规规矩矩,人模狗样。


    面对南扶光的面无表情,他垂眉顺眼:“来看看你气消了没,顺便送上致歉的礼物。”


    所谓的礼物就是两袋豆腐脑。


    南扶光心想有骨气的话就把豆腐脑扔他头上。


    但她又想到看那些凡尘狗血话本时,最讨厌的桥段就是女主把男主或者男配买来的食物扔进垃圾桶来表达自己的冷酷,一般遇见这种浪费食物的段子,她会讨厌到弃文。


    于是南扶光拿出两个碗,把豆腐脑倒出来并把咸的那碗推到坐在桌子对面那人的眼皮子底下,在他捧起碗自然地用早膳时,茫然地想:他怎么进屋的来着?


    “起那么早?”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气的睡不着。”


    “那怎么不回我信息?”


    “因为壮壮在吾穷那吃香喝辣,你玩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蠢把戏?”


    “起床之后都做了什么?”


    “关你什么事。”


    男人开始唉声叹息地说“关心你也不行”,放下碗想了想,问她他这里还有几本以前她自己留下来的还没写完的剑谱,要不要拿去继续研究下争取把它们完成?


    南扶光一听到“剑谱”,就想到自己如今拿着剑恐怕充其量也就是到妙殊界当个举世无双的凡人女将军……


    倒不是不酷。


    但御剑飞行过的,谁愿意返璞归真到御马奔腾?


    她揣着手不说话。


    宴歧冲她笑了笑:“不要因噎废食,一个区区报时咒没用出来,剑都不想拿了……万一还是能使剑呢?”


    南扶光想到曾几何时,她们也争论过报时更咒的问题,那时候她信誓旦旦地说她使用这个术法永远不会失效正如身为杀猪匠的他永远不会被杀猪刀砍到自己的手——


    现在她再也用不出更咒。


    杀猪匠也不是真的杀猪匠。


    真是一语成谶。


    真是多亏了面前这人,南扶光大清早的露出抑郁的表情,低头盯着面前洒满了桂花糖的甜豆腐脑,坚定地摇摇头。


    “没人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还要往下跳第二遍的。”


    “想跳试一试还是可以跳的哦。”桌子对面的人说,“因为无论如何,我会接着你。”


    南扶光在心中一动与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之间选择了前者,她坐着玩手指,不承认自己被他鼓动的有几次小心翼翼地看向身后的柜子。


    柜子里装着乾坤袋。


    乾坤袋里的是她亲手打造的那把剑,她亲自给它取了个小名叫“等等”,剑很有名,仙盟那边曾经透露今年除了黑猎空矿石溶液使她跻身年终研发奖排行前列,很有可能在器修那边她也能榜上有名。


    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这时候桃桃给她打了电话,没等她开口就抢先道:“早课上,仙尊问大师兄,大师姐你何时回,大师兄说,你恐高,不想住桃花岭了,仙尊说,那给你住云风崖。”


    南扶光被一串信息含量拉满的话砸得头有点晕。


    云风崖位于云天峰山脉一系,是一座并不高但是因为接近净潭所以灵气充足的小山,如今净潭枯竭但不妨碍其过去几百年吸收、蕴涵的灵气够他再滋润数百年……


    云风崖是独山,前有灵田后有灵山温泉,山不高上下山方便,几乎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云天宗弟子没惦记过它。


    这么多年一直空着没人住,不是因为幸运儿没诞生,而是因为云天宗历代宗主都知道“想要一碗水端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碗摔了把水洒了干脆别端”。


    如今这么大的馅饼被宴几安一句话定下来砸在南扶光头上。


    传到谢从那,他沉默半晌,开始盘算南扶光这些年的壮举对云天宗的价值,有些动摇;


    巧的是当时云天宗宗主正和谢寂在一起商事,谢长老如何不知云天宗大师姐为了复活自己的闺女简直拼了全力在秘境里被硬捅九十八刀的事,当下劝了谢从。


    这事儿就这么华丽丽地定了下来。


    南扶光有些心动但不多。


    心动是因为那个灵田里种出来的某一种灵植对谢允星来说是大补,山后的温泉也可以助她迅速重塑完整静脉灵骨与识海;


    犹豫的点则是,修仙界和凡尘界实在太远,她两边奔波还是觉得很累。


    直到挂了双面镜,桌对面的男人说突然开口说你可以去看看,若是实在舍不得我,我可以时常上山陪你,过夜也行。


    这话槽点多得南扶光没想好先反驳那个,奈何对方说的一脸自然。


    她只好问:“云天宗是你家,能来去自如?”


    宴歧摊摊手:“早就这样了,你问问你那些师弟师妹,谁不认识我?”


    南扶光:“……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觉得哪里不太对?你这么积极又在惦记什么坏事?”


    “说话真难听。”男人笑得眯起眼,“几千年了,真龙和神凤终于大婚,我喝不上那口拜高堂的茶,想看看总没毛病?”


    “上一世他们没成婚啊?”南扶光道,“不记得了。”


    话语落下见宴歧安静地望着自己,她莫名其妙:“怎么了?”


    “把他一刀捅得半死让他不得不最后以身祭树的人不是你?哪来的空闲成婚?”


    “走满流程不过从早到晚一日毕,祭树之前不是有的是时间?”


    “……”


    “?”


    “我现在是真的同情宴震麟,也很同情宴几安……但很害怕过了许多年后就变成自己心疼自己。”


    南扶光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听都听不懂。


    ……


    神凤洗髓成功,复苏沙陀裂空树失败后,神凤与真龙成婚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索命稻草,没人敢擅自猜测。


    事关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他们只能真诚祝福,顺便为筹备这场盛世婚礼尽心尽力。


    三界六道勉强也算是迎来一场盛大的喜事。


    宴几安也不是对此事完全不上心,照例结契道侣仪式上总得赠予女方像样的奇珍异宝,也当做是彩礼。


    名曰“契礼”。


    按道理此处应该献上伏龙剑是最好的,但伏龙剑早就给了鹿桑,宴几安本不太有头绪,把宝库里的东西列了列清单交给谢从,拜托他从中选个最稀罕的。


    谢从那边从无语到无语到完全无语,硬着头皮接下这桩宗门琐事……


    好在他这年岁尚高、若道侣还在结契至今都快迎来第二个百年的老头头发掉秃之前,云天宗大师姐发挥了她的余热。


    也不是她凑上去主动进谏毕竟她没病,只是偶尔一日,当时她正搬着小马扎,坐在抽出新芽的树下,与众师兄弟姐妹唠嗑顺便扎过几日需要挂上的彩灯灯笼。


    听桃桃说到这次云上仙尊契礼可能又不太走心,云天宗大师姐一边打量着手中的簪花一边心想和疫神轿上面的异曲同工老子果然早八百年前手艺就很好,她心不在焉搭腔:“那鹿桑挺倒霉,拜师那会是不是也没捞着个拜师礼?就一把伏龙剑管一辈子用了,亏不亏?”


    她其实还想问图点什么,但是想到那是别人的爱情,图点什么完全不关她鸟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想到打从身后回廊阴影处云上仙尊正背后而过。


    “有情饮水饱。”


    低沉的男声带着笑意,一个高大的身影盘腿坐在南扶光身边,春光正好,他不去卖猪肉不知道跑来云天宗又要做什么,最让人烦躁的是他可能还真是什么都不准备做却出现在此地。


    宴几安心想,失去黄苏骸骨之后,云天宗的宗门禁制果然形同虚设。


    正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时候南扶光开始满世界找给彩色灯笼勾线的笔,周围堆满了手工材料几乎将她淹没,她很暴躁地说她确定刚才放在手边,是被时空间隙耍了鬼把戏。


    没人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是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无奈地伸手,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自然地伸手入她腰间乾坤袋,掏出勾线笔,让她不要乱污蔑人。


    屋檐下,云上仙尊硬生生停住迈出去的步伐,将刚刚从乾坤袋中掏出的一杆前段时间才收的狼毫放回去。


    又径自站了片刻,那条腿最终还是迈了出去。


    他来到南扶光跟前,当所有人看过来时,他只是看着云天宗大师姐,同她道:“我去不净海古战场寻混沌阴阳鲛纱给鹿桑裁缝嫁衣,五日回。”


    坐在小马扎上,南扶光一阵恍惚,而后想到这好像也算是她和宴几安曾经有过的日常——


    过去宴几安出门前,总是会特地与南扶光说一声,几时去,几日回,很少有例外,外头的人都知道想了解云上仙尊近期行踪,去问扶光仙子总是没错。


    而此时此刻,南扶光只感觉到尴尬。


    她“哦”了声慢吞吞又不失礼貌道:“一会儿我定会转告小师妹,请仙尊放心。”


    宴几安垂目垂落于眼前人,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丝“失落”之类的情绪。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只感觉到无穷无尽的隔阂感,“请”与“仙尊”二词三字,如此刺耳。


    他挑了挑唇角,露出个讽刺的神情:“连‘师父‘也免了?”


    南扶光无语地望着他,心想也不知道到底谁叫谁师父才合适,但她没有反驳,前前后后的事太多,扯起来没完没了,她也不愿意站在这跟他耍嘴皮子。


    “去吧。”她淡定道,“鹿桑还等着您给她带回的嫁衣。”


    ……


    宴几安心中的这份别扭劲持续了很久。


    久到他压根不是按照自己说的五日归来,他直到婚期前一天才归来,迟到大家以为他华丽丽地临阵逃婚。


    好在归来的云上仙尊交上一份不错的作业,涉足千山万水寻访织女遗脉一族,用混沌阴阳鲛纱染色缝制的红嫁衣如火,散漫金色流沙如打碎星盘于红火赤霞,是阴阳切割、黄昏与夜交替轮换之瞬间。


    无论是对这段赶鸭子上架的结契道侣多不看好,看到这红嫁衣时,众人也还是发出真诚的惊叹。


    站在热闹的人群外,看着不远处被所有人包围在中央的宴几安与鹿桑,此时此刻云天宗小师妹捧着火红嫁衣,面颊泛红、唇角上扬幸福的找不着北。


    南扶光用手敲敲怀中双面镜:“织女遗脉居然还现存于世,这嫁衣……确实挺好看,你觉得呢?”


    双面镜中,男人暂停卖猪肉行为,杀猪刀往砧板上一立,抱臂而立,淡淡评价:“一般。”


    南扶光抬头望他,后者亦面无表情回望:“我能准备更好的,真正的仙女座织裂星的不眠港口产出的珍珠星云纱,三百年只得一匹,用来织嫁衣很合适,你要穿吗?”


    “确实是想问你到底是哪个星球来的,”南扶光回答,“贵星的雄性生物流行的求亲方式,就是揣着手往那一站两嘴皮子一碰疯狂画饼?”


    “你点头就知道我是不是画饼了。”


    “哦。现在就摇头。”


    “哎,你——”


    眉毛耷拉下来,可惜男人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这时候宴几安精准地在层层叠叠的人群外叫了南扶光,用比较冷漠的语气。


    “不瞒你说,现在我听见他叫你就觉得没什么好事,快要成亲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安分点,成天惦记别人碗里的……”


    “不在现场的人也安分点好了。”


    一边说着,云天宗大师姐挂了双面镜,自自动分开的人群末端看过来,与云上仙尊对视的一瞬不卑不亢地抬了抬下巴,没说话,意思是:有何贵干。


    宴几安将两匹与鹿桑手中嫁衣同样的布料交给她。


    打开一看,从裁剪来看大约是灯笼装饰飘纱,云上仙尊让她亲自挂在云天宗宗门大殿的灯笼下。


    南扶光无可也无不可,她是不知道宴几安到底搁那又玩什么自以为是的鬼把戏,当下叫桃桃给她搬了个梯子,就往上爬。


    挂好了红纱,她还多薅了这珍惜布料两把,心想珍珠星云纱听名字好像是白色的,谁家好人嫁人穿白,有病吧?


    这么一想有些走神,下梯子的时候没留神踩空了。


    当她如一只被推出鸟巢的笨重幼年鸟雀沉甸甸的往下坠,最终还是云上仙尊踏着风接住她。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傻眼,看着被云上仙尊抱在怀中的大师姐,他们心想怎么还有这种狗血?


    小部分的人心中的疑虑,被落地后立刻往后闪、生怕避嫌不到位的云天宗大师姐的行为打消。


    但他们很快发现,变了脸色的人,却是云上仙尊。


    他脸上从紧绷徒然变得充满惊异,然后一瞬间可以说是非常难看,他伸手硬将已经退后的南扶光一把拽回来,修长的指尖重新扣上她的腕间脉门。


    压下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血色尽失泛白,正如此时此刻仙尊大人的脸色。


    人们很少在云上仙尊的脸上看到失措的神情。


    几乎没看过。


    现在看到了。


    “日日?怎么回事?你的识海为何一片沉寂?”


    此话一出,满场皆寂静。


    窃窃私语中的人们齐刷刷看向被云上仙尊拽着挣脱不得的云天宗大师姐,后者几番挣扎失败,最终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


    “不知道啊。”


    她慢吞吞道。


    “可能是因为金丹碎了吧。”


    第155章 灯不点不亮


    自从南扶光搬进云风崖, 看守云天宗山门的弟子无论是哪一位当值,都已经习惯了那个杀猪匠随意进出云天宗。


    有时候还能闲聊两句,比如,今日生意不错啊, 收摊来得比昨日还早。


    彼时那杀猪匠会笑眯眯地点头应两声, 偶尔还会带一些山下的零嘴或者小酒, 算是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这个凡人出入的精神补偿。


    今日宴歧一脚跨过山门,就感觉到了不一般的沉重气氛,他停住了脚步,奇怪地看着挂在宗门大门上的红色灯笼, 确认其张灯结彩结构还在, 于是回头问那守山门的弟子:“怎么了, 云上仙尊道心堕魔,命星陨落了?”


    那弟子不过外门弟子, 拜入云天宗数载, 上半辈子没听过的狼虎之词就这样从个杀猪匠的嘴巴里冒出来, 他被吓得当场变脸,嘴唇抖了抖说不出完整的话:“你去问扶光大师姐吧!”


    那就是真的出事了。


    男人闻言也不再多耽搁,点点头转身,在云风崖前院抓到了正拎着把斧头锄地的南扶光。


    眼看着要找的人手脚全乎的好端端站在那,他先是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听见她尖叫一声,那把沾满泥的斧子迎面飞来。


    稳稳一把接住那斧子, 他没问她是不是想谋杀主人(或者亲夫), 走上前看了一眼,发现是她挖出了一窝地虫,向来是这地方的土地确实肥沃, 幼年地虫各个拇指粗细,肥硕白嫩。


    “地虫宝宝而已。”


    他把斧头塞回南扶光手里,手摆了摆,下一瞬那一窝地虫就落入打开的时空间隙消失的无影无踪。


    南扶光瞪大眼睛,又带着一点对同类(?)怜悯后生成的责备:“你把它们送哪去了?”


    “不知道,随机的间隙比较不费力气。你现在回去掀开被窝看看?”


    南扶光当然没有真的回去,只是沉着脸用空着的那只手推了他一把——


    手腕被顺势一把捉住,这个很喜欢动手动脚的人并没有放过她主动伸来的手,十分自然的拉过她的手腕贴过来用唇角在她动脉处蹭了蹭,温热柔软的触感一扫而过。


    像亲吻,又有点不像。


    至此他还是没放开她,仿若大型猫科动物难得施舍的主动贴近,要蹭到心满意足才会摇着尾巴离开。


    拖着她回了身后的洞府,一边问她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云天宗人人如丧考妣。


    南扶光沉默了下:“可能是因为我金丹破碎成废物的事被他们知道了。”


    宴歧唉声叹气:“要说多少次才记得住,别把‘废物’挂在嘴边。’他们’是谁们?”


    “宴几安。”


    “嗯,按道理你的修为并不是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至少也要触碰脉门或者直窥识海……我就不问他怎么知道的了,免得气死。”


    他想了想,又没忍住似的问,“他是不是当时表现得十分错愕,百分震惊,千分怜惜,万分懊悔?”


    “你怎么知道?”


    “猜的。那他明日成亲还干不干了?”


    “?”南扶光茫然道,“为什么不?我金丹碎了和他明日成亲与否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吗?”


    宴歧不说话了。


    盯着南扶光看了一会儿,在发现她是在认真的发问而不是嘲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没事了,刚才不是在刨地吗,所有的地虫我都挪走了,放心玩去吧。


    ……


    通常情况下,宴歧每日收摊后,会和南扶光一块儿用晚膳,然后闲聊两句,她搬来云风崖后他替她收拾了下后山的温泉,清理了会让人滑倒的石头,还铺了一条能让人走的路……


    做完这些琐碎的事,他就会下山。


    如果他是凡人,南扶光会觉得不好意思。


    但是多少见识到了这人的本身,南扶光觉得如果他决定不那么客气,他可能会直接在她洞府的墙上开个洞,直通他小院子的那种。


    所以她能理直气壮地使唤他做些力气活儿。


    比如那些种下的灵植因为品种特殊性不能自己发芽,必须在种下后手动把它们的芽胚翻出来,这也是她下午抓着锄头翻地的原因——


    所以这一天晚膳后,她使唤宴歧替她翻地。


    男人隔空用手点了点她,说她倒反天罡,但还是任劳任怨地站起来去拿靠着墙边放着的锄头。


    弄完了一切天色较平日还晚,男人放下锄头后体贴地给灵田挑了些活水灌溉,而后自然而然地转身入洞府给自己倒了杯茶。


    从头至尾南扶光踩脚跟似的跟在他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男人放下杯子后她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平静地垂目回望,两人四目相对。


    “不好意思,有些拿捏不准。”他幽幽开口,“这样看我是想我亲一下你,还是想让我自己开口滚蛋?”


    南扶光哽咽一瞬,默默站直。


    “嗯。”他目光闪烁了下,看上去有些失望,“看来是后者。”


    南扶光没好意思说,她从方才看着他拿着锄头一点点翻地就品出一丝丝磨洋工的气氛,这种气氛在他翻完地还主动去挑水时达到了巅峰。


    “你想干什么?”南扶光问,“你应该知道今晚就算留在云天宗过夜,明日一早也不会有人真的带着童养媳上门来给你敬茶。”


    被揭穿了目的,男人干脆坐下了。


    南扶光挑起眉。


    宴歧:“我觉得不用等明早,有的人,今晚就会来。”


    南扶光:“?”


    南扶光:“谁?”


    ……


    后半夜下起了雪。


    春雪兆丰年,鹅毛大雪从天上落下的时候,云天宗上上下下都点亮了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往日里幽静的山像是点燃了一簇簇鬼火,红灯笼在雪中轻微摇曳。


    没有风。


    南扶光第三次出门,去扫院门前灯笼上落的积雪以免落雪熄灭灯芯,刚开门就发现院子里站了个人。


    宴几安看上去已经站了一会儿,肩上、头上都有一些落雪,再过三个时辰便到他迎亲的良辰,按照老祖宗说法他今夜不宜见鹿桑,南扶光没想到他跑来见自己。


    站在门槛后,那条欲迈出去的腿没能迈出,她条件反射地看了看身后桌边趴着玩蜡烛的人——后者正用一根手指捏蜡烛边缘柔软融化的蜡,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


    那种料事如神的自豪感。


    虽然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屋外的人好像也不在意屋内有个等着看戏或者是盯梢的,他看着南扶光脸上的诧异和猛然停顿的出门动作,喉结滚动了下。


    宴几安想到的是那日他去凡尘的小院子找她,看见她打水给猫洗澡,后来好像还被他吓了一跳……


    当时他以为她装的。


    原来是真的被他吓到。


    失去金丹,成为凡人,不在具备修士五感通明敏锐的特性,自然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正如今晚白雪皑皑落在地上,打在窗棱发出轻微声响,若是修士,早该在半个时辰前便知道院落中多了个人……


    那个人应当是知道的。


    但他不会提醒南扶光。


    宴几安边站在院落中径自站了一会儿,不是为了感动谁或者虐待自己,他只是思绪很乱地想了些有的没的,尽管他心知肚明,他不应该再管那么多。


    ——上一世,东君一刀捅穿了宴震麟的胸腔,淡定地说着下辈子还账。


    ——这一世,宴几安与南扶光在一起,开心的日过了一些,但命运的车轮从未停下滚动,重重碾压在这些短暂的安宁美好之上,所到之处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金丹还是那个时候碎的?”


    宴几安问,嗓音暗哑。


    南扶光心中浮过怪异的想法,看着不远处的云上仙尊整个人笼罩在大红灯笼的红光之下,好似已经穿上了新郎官的喜袍……


    她原本想着从今往后她不再需要同他报备或者解释任何。


    但转念一想,他们之间倒也还存着师徒关系。


    虽然这层关系如今也是藕断丝连罢了。


    南扶光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听宴几安低声话语,音量又好像自言自语:“我不知道。”


    “没关系,没多大区别。”南扶光公正地说,“从「陨龙秘境」出来,您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与我是否金丹碎裂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不顾她真正的请求,强硬从她手中拿走那一半真龙龙鳞,替鹿桑洗髓;


    同她解除结契约定;


    与鹿桑结为道侣。


    若说这些事硬要与她的金丹挂上钩,大概基本逻辑就是:你金丹还在啊,那太好了,我这就放心转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宴几安道:“我以为时至今日,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确实过得很好。”


    南扶光双眼微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将身后某个人的虚与委蛇学了个十层十。


    但同为修士,宴几安知道她将面临什么。


    实际上,她已经在面临了。


    世界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云天宗大师姐金丹破碎成为废人的事,下午第一时间就传遍了整个修仙界——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铺天盖地的标题,都是对她的同情。


    【宴几安原来解除结契就是因为不想要一个凡人妻子,我说一句道貌岸然总没说错吧?】


    【所以为了救树算是借口吗……】


    【嗯,未婚妻金丹破碎成了废人立刻解除结契去娶化仙期的神凤,这故事我把男主角的名字抹了搁哪不得被骂死?】


    【心疼南扶光,又不是人人都是神凤生来躺赢……一个人修炼至金丹末期有多难,修为说没就没了?】


    【听说是「陨龙秘境」里为了救其他人才这样的。】


    【啊?谁?之前在渊海宗恶鱼救人上了报纸那个?我天,那她纯纯好人没好报啊?】


    【不敢想象我要是南扶光,此刻恐怕觉得天都塌了。】


    通篇看下来,大多数发言都在骂宴几安,但他并不在意。


    只是他一想到南扶光也可能会看到这些标语,他却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感到不安。


    有时候,来自陌生人的过度善意反而是一种压力与伤害。


    就像是锦衣玉食的人某日走在街上,突然被人塞了一块碎银“快去买吃的吧瞧瞧这孩子多可怜呐”——


    那曾经过过好日子的人或许还沉浸在自己能东山再起的美梦中,或许被塞碎银的那一刻,他会觉得自己被判了死刑。


    更何况还有不友善的人存在。


    【虽然和我没关系,但我幸灾乐祸。】


    【我说同情个没完的得了吧,云天宗又没开除她,她一天就是云天宗大师姐,心疼她不如心疼自己那点仨瓜俩枣的修为和上不得台面的宗门?】


    【听说南扶光以前挺嚣张的,做人还是要低调!】


    这些事像是将宴几安放在火上烤。


    他没办法反驳南扶光说的这些话,正如方才他站在云风崖院落中央,想的也是这些事——


    若他一早知道她金丹破碎,成为凡人,纵使依然会有记起过去事的梦境,可他还能狠的下心与她解除结契吗?


    他不知道。


    宴几安没有再废话太多,他只是木着脸上前一步,做了今日前来唯一的一件事。


    宴几安:“伸手。”


    南扶光:“?”


    南扶光最近也是脑袋比较放空,得了那么干脆的指令在她反应过来前已经伸手了,等她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只是“啊”地短暂低呼一声,看着羽碎剑落入自己的掌心。


    冰凉的,沉甸甸的。


    云上仙尊的本命剑,见其剑,如见其本尊。


    南扶光像是举着什么绝世宝剑一样举着那把剑,就像是过去的各位亲爱的主人举着她自己,这种违和感让她脸上写满了茫然。


    “可我不用剑了。”她说。


    她只是诚实地陈述事实。


    但短短六个字,却有力量到仿若在宴几安的脸上挥出一拳。


    云风崖洞府的窗不知道何时开启一条缝。


    窗棱后,倚靠于窗棱边的男人抚掌叹为观止,心想在杀人诛心搞残忍这方面,他确实还是不如他亲爱的绝世神兵宝器——


    出鞘见血,一剑封喉。


    宴几安喉头艰难滚动:“那也拿着,有了羽碎剑,以后无论……无论你修为如何,去到何处,那些人见此剑,定不敢轻易欺辱逾越。”


    他停顿了下。


    “剑有剑灵,认主,亦能护主。从前你摇光剑碎时,问我要,我没给,今日便给你。”


    对于剑修来说,交出本命剑,大概四舍五入等同于把命交给了别人,若是心意相通+两情相悦的二人此番举动,倒是挺感人的。


    宴歧心想,相比起那什么华而不实的火红嫁衣,鹿桑怕不是更想在成亲拜堂时与云上仙尊交换本命剑……


    可惜了。


    弹琴给牛听。


    所有人都是。


    ……


    人的一生仿若一个圆桌盘,没有人会是真正的六边形战士,能力值就那么多,此消彼长。


    一个人在专精方面拉高到极致,在其他方面就会拉胯到极致——


    当她如是做一个剑法天才,天生为荡平天下不攻不敬而生,在其他方面,就有可能迟钝的像根木头。


    ……


    说起来这根木头也和沙陀裂空树一样,基本做到了木得从一而终,与天地同寿。


    宴歧想到了一桩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真龙与神凤刚刚背叛,凡人与修士之间的冲突矛盾刚刚爆发。


    天下第一大杀器少女其实并不完全是宴震麟记忆中那般古板严肃又凶悍的模样,在被很好的放养了一段时间后,她逐渐恢复跳脱本性。


    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跳脱只在宴歧面前展露。


    他记得那一日阳光正好,是个春日午后,在真正正经的书房与黄苏还有当时叫九官的神翠鸟开会……


    门被人从外一脚撩开,少女如旋风刮到他面前,双手撑着桌子,无视房间中另外两人,兴奋宣布:“我要去寻一段姻缘。”


    书房内当时陷入短暂因为荒谬而造成的沉默中。


    书桌后,男人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目光在少女想一出是一出却兴高采烈到泛着水红的脸上扫过:“什么?”


    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原来是她闲来无事,看了一本凡尘人写的话本——


    话本讲述了一把绝世神兵,因缘巧合与其主人相遇,之后相依为命。


    后来,绝世神兵助那乡野少年一举成为三界之主,最终神兵与少年互通心意,互诉衷情。


    听上去似乎是一个可歌可泣的大型历险权谋爱情东方浪漫幻想故事。


    宴歧接过她递来的话本,翻到封底看了眼简介当场陷入沉思。


    正在思考如何才能稍微不那么冰冷地婉拒配合演出,站在桌子前的人已经转过头问九官:“傻鸟,要不要和我成亲?”


    被点名的人当场吓得羽毛掉了一地,他想过天天和东君吵架拌嘴,有时候用词过于恶毒可能总有一天会受到命运的惩罚……


    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惩罚会是这种。


    “不要。”九官抱住自己,“你疯了?打主意打到我头上来?我喜欢男人行了吧?”


    少女立刻转向黄苏:“黄大人,您呢?您也喜欢男人么?”


    九官:“等下?为什么黄苏就是‘您‘啊?”


    黄苏微笑道:“东君姑娘谢邀,婉拒了。”


    少女撇撇嘴“哦”了一声,看上去也是完全不知道关于“寻一段姻缘”与“展开一段姻缘”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操作,一通胡乱操作后,她扔下一句“那我去妙殊界看看”,又如一阵风刮没了。


    跑出去几步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又刮回来,人站在门外,双手扒在门边探出一个脑袋,望着宴歧。


    宴歧:“我——”


    少女:“东君暂且告退了噢?”


    宴歧:“……”


    说完她就转身,这次是真的刮走了。”


    剩下书房三人面面相觑,九官看着单手执书坐于桌后的男人,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询问某些问题的欲望被男人将书随手扔回桌面“啪”的一声彻底打消。


    “方才说到哪了?”他语气平静地问。


    九官不敢说话,踢了踢身边的书生,书生微微一笑,正欲回答,又听见男人补充,“以后别买奇怪的话本给她看,整天为着些莫名其妙的奇思妙想往外跑,这仗还打不打了?”


    九官:“……”


    黄苏从头至尾脸上的微笑都没变过,从善如流点点头:“诺。”


    ……


    也不管那东君大人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还是天生气运尚村,当她隐姓埋名回到相对而言她很熟悉的妙殊界,企图寻找一段可歌可泣的姻缘……


    还真的让她找到一段。


    差点儿。


    当时妙殊界某版块正值改朝换代动荡之际,她以身入乱世,以贵族少女身份,向一名当时于一名身份排序中央、并不起眼、眼瞧着就要成为兄弟夺位之争炮灰的美强惨少年伸出援手。


    两人因此姻缘落地,虽不同房亦不同寝,但少女以不知道哪来的海量知识,日夜辅佐少年。


    少年得贵族少女扶持,从知识至背后人脉得到前所未有的飞升,期间每旬每塑、望日,少女定时消失,他不闻不问。


    消失的东君自然是回到他化自在天界,不厌其烦地跟完全懒得理她的人报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从“我觉得我千挑万选又选了个宴震麟,我指智商方面”到“男人果然不能只看脸”再到“背个《用兵论》怎么那么费劲要不是他长得好看我早就打他了”……


    宴歧开始耐着性子听两句就找理由打发她滚蛋。


    到了中后期,他发现她的台词变了。


    “今天我出门时,他把我送到门口,还问我何时归来……”书桌前,少女撑着下巴,“上一次回去的时候看他站在门口等我我就吓了一跳,他现在也长大了,性子越发沉闷,心思也重了许多,难不成在怀疑我通敌叛国?”


    书桌后,男人想了想月色下,少年颀然而立,披着月光等待妻子归来的画面,千言万语化作无语,终于就这件事给了面前的少女第一个正面反馈:“你们还在分房睡?”


    “成亲时候他还小。”少女道,“现在他也没提要一起睡。”


    “……”宴歧坐起来了些,“你下妙殊界整仙女下凡这出,到底做什么去了?”


    东君居然悬停了一瞬。


    就这一瞬,给了宴歧之后平静接受一切的底气——


    妙殊界,弥沙国真武三十七年,发生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


    原本不起眼的第十七皇子率领禁卫军发动皇城内变,在一千禁卫军与三万士兵里应外合之下……


    十七皇子少年发妻继位,改年号“玄晖”。


    她上位后,主张开明专制,提倡无论贵族平民血脉,无视男女老少,律法明书之下人人平等。


    农民不苛捐,稚子入学堂,商人以收分层纳税。


    在其在位期间,弥沙国向东扩张,吞并数十国,接纳十余归属国,将百年称霸大陆的东陆、北宁等国逐一击破,达成了整个大陆前所未有的版图大统一。


    玄晖五十三年,弥沙国从边陲小国成为顶尖列强之一。丹曦大帝与世长辞,这位弥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帝结束了长达五十三年在位历史,至此,她璀璨光辉一生,轰轰烈烈落下帷幕。


    其夫主一生不二娶,不纳妾,无子孙后代,传闻于丹曦大帝辞世后次年随之病逝。


    “……什么想法?”


    “和话本说的不一样。”


    还是那个书房,还是那张书桌,捧着脸的少女满脸茫然,“夫妻不该睡一张床吗?”


    宴歧笑了:“你用了妙殊界在位五十三年才反应过来这个?你那个好夫君死后烧出舍利子了没?”


    少女:“……”


    没理由的,她忽然想到那夫君年少时,曾经某日批霜戴月于秋风中独立,待她归来,彼时其一身月白风清,仿若化身人间好风月。


    少女:“我确实是与他成亲了,成亲这一步很重要啊!话本里都足足描写了三章……!这难道不算一种体验上的成功吗?”


    少女:“但你刚才是不是在骂我?”


    宴歧:“……”


    宴歧:“没有。”


    宴歧:“我只是同情。”


    少女:“同情谁?”


    宴歧:“全天下对牛弹琴之人。”


    ……


    回忆结束。


    南扶光问宴歧在笑什么,后者摇摇头,笑得更灿烂,但他不说话。


    这一夜,男人到底是没有离开云天宗,当从云天峰的后山有弟子撞响钟磬,从天边猝然批下一道霞光,鸟雀齐鸣,吉时到,龙凤成婚。


    南扶光与宴歧爬上了云天宗最高塔楼的屋顶,再青色琉璃瓦上肩并肩坐下,从他们的位置可以一览众山小,清晰地看见一身火红嫁衣的神凤如何被扶着小心翼翼坐上婚轿。


    “我坚持这嫁衣挺好看的。”


    南扶光下巴放在膝盖上,羽碎剑放在她身边。


    “你一会能不能以这对龙凤呈祥亲爹的身份献上贺礼,把这烫手的山芋还给宴几安?他自说自话留下这东西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想做你得不到所以不得不惦记一辈子意难平的白月光吧?”


    少女一头问号地转过脸来,半晌,面无表情道:“我能用时候问他要不给,现在用不了了眼巴巴送来摆看,就这,还指望当上我一辈子意难平的白月光?意难平是真的,但是牙咬碎那种意难平。”


    “……”


    “怄都怄死了,如鲠在喉。”


    “……”


    嗯。


    有些人。


    当她如是做一个剑法天才,天生为荡平天下不攻不敬而生,在其他方面,就有可能迟钝的像根木头。


    比如南扶光。


    有些事,注定了,你必须掰开了揉碎了告诉她。


    是这样的。


    “你当初说过,我若是旧世主,就应当娶你。”


    震耳欲聋的喜庆唢呐与鞭炮齐鸣,百里长街红妆送嫁,驾道飞檐屋顶上,南扶光转过头。


    她跌入一双清明且深邃的眼中。


    “这件事,还奏效吗?”


    宴歧冲她笑了笑。


    “我考虑好了,我觉得行。”


    第156章 万千花蕊


    南扶光保持抱着膝盖、扭着脖子看身边男人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直到看得自己的脖子痛了,后者依旧保持着那从容、意味不明的微笑,眼中倒映着白雪荧光柔和一片。


    她等到海枯石烂,也没等到那句“骗你的, 我开玩笑”。


    脑海中因为接收到无法曲线解读的信息而停摆片刻。


    南扶光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候她有些怀疑眼前的人的身份不一般但不是那么确定, 更不知道这个不一般的身份曾经还代表着她的老板,她的掌柜,她的顶头上司……


    否则给她腿打断,她也说不出那么放飞的话。


    唇瓣疯狂颤抖了下, 她现在觉得对方的微笑很有蕴含含义, 比如这会儿男人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要是敢用“我那是开玩笑的”糊弄我, 现在就把你从房顶上推下去。


    可那确实是南扶光最想说的话。


    “这是在……”


    “求娶。”宴歧想了想,“你要很在意主从关系, 算我求嫁也行。”


    “……”


    好好好。


    这说法倒是很看得开。


    可惜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默默地崩溃了一会儿, 南扶光开始不得不坦然承认自己有些害怕, 以至于身体蜷缩了下,在冬日的屋顶,凡人身躯显得前所未有弱小可怜又无助:“可是您说过禁制同事之间产生非战友关系……”


    甚至用上了敬语。


    她越说越小声,半张脸都缩到膝盖后面,只留下一双圆圆的杏状双眸警惕又明亮地看着他……像是雪地里冒出来的狐狸, 看着猎人弯腰放在他们中间空地上的鸡腿。


    有一点疯狂心动又有一点超级怕死。


    “那时候我确实没想过会对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产生跨物种的那种心思。”


    因为你不会,所以你不许。


    现在你会了, 规矩就华丽地取消了。


    啊, 原来真的有人厚颜无耻到说这种话也不会脸红。


    “‘那种‘。”


    “对,还要更详细的解释吗?”


    “那倒是不……”


    “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又想把你抓过来亲的那种。”


    “……”


    南扶光抬起了脸, 但与此同时她沉默地挪动了自己的屁股,确保自己保持一个避免他抬手就能把她拖过去的安全距离。


    因为气氛徒然紧绷,于是耳边一切的声音与画面与其他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忽然坠落第四维度那一根似是而非的坐标轴上,只剩下了时间。


    很慢、很慢向前宁静流淌的时间。


    屋檐正对着云天宗宗门大殿,此时一身红衣的云上仙尊跨过门槛迎向山门,那是神凤鹿桑的喜轿会来时最终的终点。


    素来低调朴素,如今仙尊大人一身红色婚袍夺目炽艳,众人眼前一亮,为之惊艳。


    这一衬,肤白胜雪,那张本就俊逸出尘的脸更是被映得如非三界六道生物,“英俊”尚且过度含蓄。


    “美丽”或许更加适合。


    然而南扶光也只是来得及匆匆一撇,内心甚至毫无波澜,立刻将几乎从未转移的注意力放回看前的男人身上——


    普通黑色布衫,洗的频率过高有些发白的皂靴,丢到人群里大概率是不起眼的一身装扮,却意外的让人没办法在他面前轻易忽略其所存在。


    她屈指,悄悄地抠着裙摆旁瓦片上的一小点凸起,思来想去,又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挺起胸膛:“你还记得吗?我好歹也是嫁过人的。”


    “嗯。”


    他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像是很有耐心地等她胡扯。


    “然后呢?”


    “哪怕是在妙殊界那种地方,凡人地位崇高者可以拥有三妻四妾,外带无数柔弱不能自理的红颜知己……”南扶光道,“我是不知道你在你的故乡地位几何——”


    “不低。”


    “我不接受‘翻过不净海出门在外默认单身‘的法则。”


    “行。”


    “所以?”


    “在我家族奉行的原则中,所有衍配目的都是为了更远大、深厚的利益,别无其他,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


    话还没说完,原本缩成一团的人已经“噌”地站了起来,宴歧目光随着她立起而微微抬起头,任由她的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一阵寒风吹过,他看见她唇瓣又开始崩溃颤抖:“你果然是那种人……”


    “没有。”他说,“不是。”


    南扶光脸上空白了一瞬,而后迟钝地“噢”了声,一扭头看见脚下所有的人都成了蚂蚁般大小,扛着装着鹿桑喜轿的那些人好似也化作扛着一块蜜糖的蚂蚁,缓缓前进。


    这屋顶确实有够高的。


    南扶光又坐下了。


    宴歧看着她一惊一乍的倒是没有不耐烦,甚至特别有耐心甚至是温和的,他问她还有没有别的问题,趁着现在可以一次问完。


    一下子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以后再问又会怎么样?


    南扶光内心忍不住抬杠,但表面上却特别配合地摇摇头,想了想道:“我的意见是关于这件事你再想想。”


    大概是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回答。


    宴歧的脸上的温和僵硬了一瞬,一瞬间已经在想她如果不答应自己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都会指向与她意愿相反的方向,可能会有些讨人厌,希望她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难做,他会觉得很为难。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能够展现一个开明又开朗,温和又讲道理的光明领带者形象。


    “嗯。”所以男人脸上的笑容没有多大改变,若不是很主意看很难发现他眼中温度降低了一些,“为什么?”


    “你的请求来得突然又草率,也许是润器润出了一些不必要的幻觉。”


    坐在房顶上的云天宗大师姐说得无比认真,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难听——


    她在骂他精虫上脑而不自知。


    宴歧几乎被她气笑了,停了一瞬,抬手扶过她额前一缕柔软垂落的头发,她立刻闭上了嘴不再说话,有些紧张地抬头望着他。


    “你这说法不成立,过去不止这一次润器,你看我多看你哪怕一眼了吗?”


    南扶光一听这话,顿时不懂这人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说话就变得那么难听,一副好像莫名其妙就生气了的样子,但看他的表情好像又不像……


    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讽刺她。


    在心中默默地骂他一句“喜怒无常”,她掰着手指认真道:“可能过去的润器方式不像是现在这样。”


    他收回了手,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好问题。所以你根本没想过以前的润器方式为什么换到现在就不能用了,也没把我上次说过我不需要润器这件事放在心上,我说的话都是放屁。”


    一顶帽子就扣下来,意识到自己说不过他,南扶光开始低头玩自己的手指。


    但宴歧没给她装死的机会,食指弯曲勾着她的下巴强行把她的脸抬起来:“到底是为什么拒绝,不说清楚今天就在这坐到宴几安洞房花烛完毕第二日发现自己的大徒弟不见了飞上房顶来捞你。”


    “……”


    南扶光“呃”了声,没怎么过脑地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你太随便,让我感觉不到这件事非我参与不可的郑重——宴几安都能为了鹿桑跑了一趟北冥海取鲛纱坐嫁衣,我就只配坐在屋顶上喝着西北风被随口一问吗?”


    说完一长串几乎没怎么喘气,说完她就闭上嘴深深地后悔了。


    这话怎么回想都矫情又娇气,和她的人设严重不符合,若是在大街上听见什么人这样对自己的情郎说话,她会一个字不拉地站在旁边听完然后回家鹦鹉学舌学给任何一个想听她说话的人听并辅佐下酒菜若干。


    所以在得到回答前,她屁股又往后挪了挪,有些垂头丧气,顺便自暴自弃地撒了个谎:“算了,其实不是这个原因……你就当我没说。”


    宴歧沉默了片刻。


    “除了这个之外的部分呢?”


    “……没有了。”


    南扶光不知道他为什么好像压根没在听自己说的那一大段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诚实地有问必答。


    “真的?”


    “……真的。”


    ……


    算了。


    毁灭吧。


    ……


    此时此刻,他们并肩所坐的房顶在云天宗的最上方,正对宗门大殿正门,可以俯瞰整个云天宗全貌,也可以看见南扶光曾经住过的桃花林。


    春日宴野,万物复苏,积雪逐日在树枝头消融之后露出青嫩的绿芽与花骨朵,想必有朝一日极致开放时,又会是一番热闹璀璨景象。


    午夜梦回时南扶光曾经也可惜过自己恐怕不能再日夜推开窗看见窗外桃花摇曳,花瓣落在窗棱的景象——


    最开始在山脚下住下时,她甚至以为自己都等不到今年的桃花再次盛开。


    但这一刻,她曾经的以为顷刻间化作了过度明媚忧伤的可笑幻想。


    南扶光亲眼看着男人点点头道一声“好”,在他伸手向自己的腰间时,她瞬间很紧张地抱住自己跟他说“你不能把我从这扔下去会摔死的”,可惜这个一脸冷酷的男人显然连余光都懒得给她一个,只是从腰间掏出一把金色的宝石。


    如今南扶光也算是科研界的塔尖,她盯着那几块在阳光下折射着璀璨晶体光泽的宝石,一瞬间眼中从警惕变为热烈,她心想:如果他早掏出这个看上去很不一般的宝石作为信物,说不定她会动摇。


    当然现在也可以。


    她真的会动摇。


    下一瞬,南扶光眼睁睁看着宴歧手掌一握,轻而易举将掌心那神秘、璀璨、一看既价值不菲的晶体揉成细沙状,握拳至唇边,他低声用南扶光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然后像是春播撒种似的,将一手金沙撒了出去。


    顷刻间,万物天地徒然颤栗。


    头顶,阳光透过最后的云层照耀大地,光束从天笼罩而下,驱散沙陀裂空树枯枝带来的阴郁,碧空清朗,万里无云。


    南扶光看见脚下,无论是云天宗门沿路而上的梨树,还是桃花岭那一大片含苞待放的桃树,万千花蕊吐纳绽放。


    温暖的风从指尖拂过,带着细腻的金沙飞向四面八方,花海震动,像是有风卷起无数花瓣冲向天空——


    下一瞬,花瓣似乎化作飞天仙女或者山林妖女的轮廓,缥缈长裙随风飞扬,它们升至天空,向着屋顶的方向俯首致敬,而后转身乘风飞向远方……


    所掠过之处,南扶光听见有无数各式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有人或者其他生物在窃窃私语——


    那声音杂乱却不刺耳,温和而缓慢,如河流叮咚湍急,如瀚海波涛卷起,如静谧湖泊风起波澜……


    花瓣凝聚而成的山林妖女所过之处,万千鸟雀齐鸣,从林中腾飞,扑簌羽翼腾飞在云端之上,比山林女妖飞向更远的地方。


    于是更远的地方,又有万兽回应,有云海之外,北冥海上鲲鹏从沉睡中醒来,发出似鲸非兽的长长兽鸣;苍穹之上,更高智慧的飞行鸟类鸣啼;深渊之中,古代生物躁动……


    好像连空气或者每一粒尘埃在此刻都被赋予了使命,因此意识清明并活动起来——


    每一缕风。


    每一瓣花瓣。


    每一只鸟雀,每一只走兽,每一朵浮云,每一滴海水或者每一条游鱼。


    它们似乎在层层传递同一个信息。


    大千世界,万物存在既合理,人与人有沟通的语言,蚂蚁也和蚂蚁有交流的方式,而此时此刻,所有的已知的、未知的语言好像都展现在了南扶光的眼前——


    祥瑞之兆凌空降下,闻所未闻。


    她始终捏着裙摆瞪大眼,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却看见他保持着最后洒金站在房檐边缘的姿势,一脸淡定地接起兜里疯狂震动的双面镜。


    “在忙。”


    “嗯,我知道现在有双面镜,用不上这种老掉牙的传信方式。”


    “你被吓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既然都知道并不是在跟你们传递备战消息,也该识相点意识到一点常识。”


    “什么常识?”


    “当你们看见觉得不该看见的东西时就该立刻意识到这东西并不是给你们看的。”


    “挂了。”


    几句话后,他将双面镜关掉呼入功能,塞回了怀中。


    与此同时,漫天飞舞的梨花与桃花还有别的植物盛开最美好的一切产物已经升腾而起,几乎覆盖了整个云天宗的上空。


    南扶光耳边的繁语低叙还在响,嗡嗡的像是蜜蜂翅膀震动时的嗡鸣,无数张嘴在她耳边重复低语着意义完全一样却也完全不明的话语……


    她抬起手,一朵花瓣落在掌心,从花瓣的边缘看去,她看见男人平静望过来的黑色深眸。


    “刚才那是什么?”她喉头重重滚动了下,“好像不一般。”


    “你指哪个部分?万星沙?一种古代战争时期惯用的传递话语的工具,可以唤醒所在区域周围的生灵,让它们以自己的语言与方式将信息传递出去,理论上只要周围有一颗沙,信息就可以传递到这个星球每一个角落。”


    “……为什么我没听懂?”


    “古神语,‘神书体‘的语言版本,启用万星沙的唯一语言。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你说了什么?”


    “‘星域之主今日起誓,邀万物见证誓言’。”


    “嗯?”


    “一个起誓仪式,已经完成了。现在连昨日那一窝土下面的地虫宝宝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缝里都听见了我宣誓迎娶你,所以你再想一下要不要拒绝。”


    “……什么?起誓?等下你都没跟我商量——拒绝了呢?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毫发无伤,我会有点丢脸。”


    “……”


    第157章 祥瑞为谁而降


    宴歧口中的“古代战争时期”显然并不包括在南扶光认知内的任何一个时期, 她拥有东君的记忆,但哪怕在过去,她也从来没见过旧世主使用这个东西。


    这玩意也并不是理解中的那么浪漫。


    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她很无语地听了一个关于宴歧上一次见到人使用这种东西, 是云雀带来他那在非常、非常遥远的星尘间隙中征战的姐姐的死讯。


    一时间心中那波澜壮阔的感动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犹豫地抬手拍拍他的肩, 僵硬地说了句:“节哀。”


    “那是大概可以追溯到丹曦娘子出生之前的事了,节哀什么?”男人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彼时南扶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还没拿下来,面无表情地心想我也没想过被人求亲的现场张口第一句能是“节哀”那么小众的词。


    论莫名其妙,还有谁比我更莫名其妙。


    “丹曦娘子出生之前……?你到底多大了?”


    “在我们那生命的长度不可度量, 讨论其长短也没有意义。”


    “那就是很老的意思。”


    男人轻笑了声, 抬起手捏了把她的脸, 淡道:“不好吗,老男人情绪稳定。不会像宴几安, 随时准备气死你。”


    “……”


    老男人除了情绪稳定, 显然还有花言巧语。


    坐在祥瑞普照、漫天飞舞花海之下, 再也想不到太多反驳或者抬杠的词,南扶光扭头看着前所未有极致盛开、仿若树枝上每一个节点都在争先恐后爆开的桃花岭,心想该怎么办——


    让这样的人丢脸,可能会天打雷劈。


    ……


    另外一个佐证万星沙从未在本土用过的有力证据有些可笑。


    宴歧的起誓搞得轰轰烈烈,阵仗繁杂庞大, 万物见证的前提下,三界六道的人们当然也包括其中——


    彼时, 抬着神凤的喜轿沿着山路缓步靠向真龙。


    所以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祥瑞是因为龙凤结合而诞生。


    当他们听见似是而非“砰”的几声花苞爆开轻响,鸟雀夹杂着陌生言语在耳边轻柔响起, 他们抬起头,便看到美丽的花朵或者花瓣从空中缓缓飘落,落在他们的睫羽、鼻尖和唇瓣上。


    天空像是下了一场花雨,自然花的馨香掩盖过了凛冬的冰雪气息,像是一场春日复苏的前奏曲被昂扬奏鸣。


    “万物祝婚!是……是祥瑞啊!”


    短暂的痴迷状态后,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叫了这么一声。


    紧接着,人群中,欢呼声层层叠叠的传递开,宗门大殿前、宗门山道上、山林间,每一个角落都响彻着人们欣喜的话语,那声音甚至逐渐压过了最开始单一的唢呐、炮仗声。


    那“吱呀”作响的喜轿窗户被一只白皙细腻的小手悄悄推开,大概是也听见了外面的那般动静,鹿桑小心翼翼地将手又往外伸了伸——


    阳光下,红色的嫁衣如星光流沙闪烁,从她的手腕柔软滑落。


    她接住了一朵盛开得正好的梨花。


    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蕊,云天宗的梨花听说是多年前一名前辈种植的新品种,不结梨却有三季花期,梨花一开层层叠叠的花瓣,会有焚燃鹅梨帐的特殊清香。


    鹿桑此时头上盖着的喜帕,小小掀起一角,想去闻闻掌心花香。


    “师姐,可不能……!”


    翻了年后,云天宗又收了一些新的弟子,也有一些外门弟子获得资格成为正式弟子,如此往来,鹿桑倒不再是众人口中的“云天宗小师妹”。


    新来的弟子中,总也有些听闻过神凤护真龙镀鳞、神凤于末世安全突破境界、神凤洗髓相关故事,对其万分憧憬。


    眼下护喜轿向前送嫁的也有其中一二,有凡尘界来的懂一些婚嫁喜忌,此时她见鹿桑伸手出喜轿,又要径自掀盖头,连忙阻止。


    她捉住了鹿桑的手腕,先是感觉到那软若无骨的柔软温热,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


    连忙道歉松开她这小师姐的手腕,好在后者却像是印象中一样脾气很好——有可能是心情很好——那织女遗裔亲自编制的鲛纱伴随着她歪歪脑袋的动作,犹如流水般柔软地扶动,红新帕下,她声音温柔,好似带着笑:“啊,师妹莫紧张,我不过是听见外头喧闹,想知道是怎么了……”


    柔声细语下,那新入宗门的师妹晕头转向,面红耳赤地将此时此刻的天降祥瑞征兆,描述给鹿桑听。


    鹿桑听了一会儿,只是发出小小的惊呼,却也能听见其中暗含的惊喜。


    ……


    时至吉时,喜轿攀登上主峰,时间拿捏得一分一毫不差。


    所有的人喜气洋洋,将人逢喜事精神爽写在脸上。


    若有什么人对之前强行要云上仙尊解除与云天宗大师姐的婚约改娶鹿桑这件事有什么迟疑,那么这会儿,天上飘下来的每一瓣花瓣,都在告诉他们选择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听说大师姐金丹破碎成了凡人,这种情况下还被云上仙尊解除了婚约,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


    “哎,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都不是金丹,区区炼气,让你废了一身修为作为凡人渡过后半生你可愿意?”


    “啊,那情愿去死吧——”


    “不懂你们说这个有什么意思,金丹破碎就要去死吗!你们在暗示什么啊,疯了吧?”


    “大师姐好可怜,之后在宗门与鹿桑和仙尊抬头不见低头见,会尴尬吧?”


    “我倒不觉得她会一直留在云天宗。”


    “是啊是啊,她都没法继续修行精进了,留在宗门内和咱们一块儿念书练功,不过是触景伤情……且浪费时间。”


    “那她也是大师姐。”


    “哎,又没人说她不是?你踢我做什么?”


    “哎哟,真的是,还踢你做什么……求求你闭嘴吧,为什么讲话那么像狗叫,现在不是你眼巴巴拿着剑谱去问大师姐怎么做的时候了?”


    “要我说,你们想太多了,接下来日子不好过的也不知道是谁?”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儿晨你们不也上宗门大殿帮忙准备礼前事宜了吗,没见着云上仙尊?没看到他腰间所配的那把剑是寻常四阶仙器‘夜神‘?”


    “……倒是没注意——怎么个意思,仙尊的本命剑不是羽碎剑么?怎么大婚之日还佩戴上别的剑了,虽然‘夜神‘乃四阶仙器,好吓人!”


    “是哦,羽碎剑呢?这种重要的盟誓,剑修的本命剑怎么可以不在!”


    “羽碎剑在大师姐那。”


    “……”


    “……”


    “……”


    “?!”


    伴随着喜轿逐步靠近,小范围讨论的众人收了声。


    相比起周围那些个笑容洋溢的,他们脸上神色古怪,隐秘在人群中倒也不算显眼,只是其中有一名筑基期的器修,五感敏锐比其他人要好,正巧听闻所见鹿桑伸手接梨花,与新的宗门后辈师妹对话的一幕。


    他沉默了下,在抬头看这漫天飘落的花雨,云端齐鸣的鸟雀,感慨万分,只觉得讽刺。


    老天爷都在祝福又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能以救世大义逼迫云上仙尊解除与大师姐的结契,软硬兼施让他迎娶神凤,无数次强调真龙与神凤本就天生一对……


    可到底有什么用?


    他们能将真龙与神凤以最完美的状态与仪式送入洞房,却没办法将神凤送到云上仙尊的心上。


    ……


    当喜轿终于停在云天宗宗门大殿前空地上,前所未有的炮仗阵势响起,炸开的鞭炮与升腾起的白烟几乎淹没了那顶火红的轿子。


    宗门大殿门前,大红灯笼高挂,其下阴阳混沌鲛纱随风摇曳轻摆。


    直到有白昼烟火于碧蓝苍穹绽放,不知制造的工匠加入如何巧思,绚烂的光芒哪怕在青天白日清晰可见——


    “吉时到!”


    一声拖长了尾音的声音响彻云天宗上空,层层叠叠回荡。


    在热闹的尽头,宗门大殿屋檐下,立着从始至终面色清冷、仿若今日喜事与他无关、眼瞎耳聋不见天降祥瑞的云上仙尊。


    听闻报时,他所有的动作不过是抬了抬眼皮,长长的睫毛不动声色一抖。


    周围炮仗烟火硝烟弥漫,迷了许多人的眼,所以也未有几人见其一撩眼皮子,所看之处是宗门大殿正对面那座宝塔——


    青色琉璃瓦顶宝塔之上,远远一站一坐两人,他们占据了极佳的观礼位置,似乎却好像并没有在看这边。


    宴几安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看。


    只瞬息一瞥他便收回了目光,踏着吉时撞钟之磬音步步向前,众目睽睽之下,像是全然不在意也不准备掩饰自己腰间所配非本命剑,他手执四阶仙器,于喜轿之前站住。


    周围的声音变小了一些。


    有些人是因为奇怪羽碎剑下落茫然不明,有些人则是单纯的屏息以待这重要一刻。


    通体漆黑的剑未出鞘,然而金色剑气却在一瞬震荡四方——


    众人甚至未能来得及看清什么,喜轿轿轿帘已被掀起,无论前面人们如何质疑或者惊讶,此时此刻,他们所见云上仙尊,坚定地将手毫不迟疑地伸至喜轿内鹿桑的面前。


    从鹿桑的角度,她只能看见新帕下出现的那只手。


    皮肤白皙,指尖修长,因为常年练剑掌心或有薄茧,从前的她连握住那衣角都被禁止,如今她终于等来这一日。


    一阵夹杂着花香的冷空气拂过,她猛然回过神,心脏狂跳,却不动声色弯腰落轿,轻轻将手放入那憧憬已久的掌心。


    冰冷的。


    是有薄茧的。


    当那掌心收起包住她的手,她本就狂乱跳动的心又是猛然一顿犹如悬崖踏空,脸上因为升腾的热变得麻木,掌心好似都起了薄汗。


    她在宴几安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宗门大殿。


    周围的其他人距离他们很远,周围嘈杂又有些安静,安静到鹿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师父,您看见了吗?”


    红色喜帕下,她的声音细腻柔软。


    “听说方才万千花蕊绽放,百鸟云雀齐鸣,北冥鲲鹏翻身,是极大的祥瑞喜兆。”


    前方引领之人没有说话,但当鹿桑悄悄偏头,她能感觉到走在身边的人转过头,视线落在了她的新帕之上。


    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平静无起伏的提问:“祥瑞?”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他身上的熏香都能被她所捕捉,这样的大日子他倒是并未寻其他珍贵熏香,熟悉的气息倒是叫人安心——


    尤其是想到这般气息从此便属于她。


    “你们以为方才那般动静是祥瑞?”


    宴几安追问。


    那语气与平日里那般清冷、拒人千里并不相同,相反的似乎还沾染了一些极其难得的个人情绪,像是嗤笑,冷嘲甚至讥讽。


    那冰冷的声线,夹着一缕冰雪寒风出入喜帕盖头,让鹿桑微微一愣,方才升起的温度骤然下降。


    “那并非因为龙凤结合而诞生的祥瑞。”


    “那——”


    “只是神明在起誓,邀请万物见证罢了。”


    ……


    曾经的宴歧对宴震麟确实过分的好。


    他骑在他的脖子上长大,曾几何时那个人几乎对他不舍防备的坦然,几乎算是倾其所有的教导,或者任由其索取。


    所以,宴震麟知道万星石,也知道使用万星石后世界应当是变化成什么样的。


    后来战争爆发,真龙与神凤祭树之前,也有数百成千物种宣布对他们的无条件臣服,他也见证过那些庞大、强大的氏族在其眼皮子底下俯首的模样……


    但并不一样。


    那时候的他毫无波澜,只是因为早就见识过万物于真正的物主前是什么模样。


    牵着对此毫不知情的鹿桑至宗门大殿内,在算好的时辰,算好的吉位,提笔写下结契书,从头至尾他立在一旁,甚至在鹿桑颤抖着手执笔时,俯身替她拂开碍事的衣袖。


    整整齐齐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听作为见证结契者,云天宗宗主唱念祝词,宴几安全程配合也不见一丝抗拒——


    直到结契的最后一步,他应该掀起道侣的新嫁喜帕,亲吻道侣,至此结契仪式完成。


    宴几安正对着宗门大殿正门,抬手掀起鹿桑的红色喜帕,柔软的布料如流水倾斜,鹿桑背对着大门也背对着光,只有从宴几安的角度才能清楚地看见,她下垂的睫毛正不安的颤抖。


    “我、我不是很了解,如果那不熟祥瑞,是我有什么误会——”


    “没关系。”


    宴几安堪称温和地打断了她颤抖的声音。


    鹿桑一震,抬眼望来。


    跌入云上仙尊毫无波澜的双眸之中,他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微笑了,轻声提醒她现在应该闭上双眼,没有哪个新娘会睁着眼完成最后一部结契。


    脑袋里浑浑噩噩,鹿桑只觉得好久没有听宴几安用这样平易近人的语气与她说话,她满脑子都充满了白雾一般,“哦”了声,当真闭上眼。


    一只略微冰凉的手拦过她的腰。


    柔软带着熟悉气息的唇瓣落在她的唇上。


    她心中颤栗。


    紧闭的双眼眼皮无助地抖动出卖了她的躁动情绪。


    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在她面前拥吻她的人,从头至尾未曾闭上自己的双眼,他的目光甚至越过了她的发间,投射到她身后的某座高塔上去。


    ……


    南扶光观礼至最后也像个变态似的期待着真龙与神凤结契那一下的拥吻。


    按照正常情况正常人可能甚至不会出席前未婚夫的结契仪式,但她眼巴巴地来了,眼巴巴地找了个最佳观礼位,眼巴巴地看到了最后。


    在宴几安揽上鹿桑腰时,那么远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现场气氛的肃穆,她坐直了些——


    直到感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束目光穿透人群与风扬积雪,落在自己的脸上。


    看热闹的兴奋一瞬间悬停,她早已不是修士也不具备千里目,看不清远处发生的一切,只知道那双清冷且具有攻击性的目光远远地投来,锋锐异常。


    她头皮发麻。


    然而在她来得及做出任何举措比如转身走人前,她听见从旁边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似乎是某人觉得眼下剑拔弩张的一幕十分有趣。


    南扶光转过头去。


    正巧旁边的人伸手过来,那总是勤勤恳恳握着杀猪刀创造劳动价值的那只手大拇指腹也生着茧,捏着她的下巴有些刮得生疼。


    “看到没,不跟我走,早晚会被人拉去做填房。”


    这人嗓音低沉,用三界六道最好听的声音说着最难听的话,然后在南扶光开口骂他之前,俯身吻了过来。


    一瞬间侵袭而来的温度,附赠柔软的唇舌,这一次没有太多耐心的温存舔舐,而是长驱直入直取舌尖。


    被男人宽阔的肩膀完全遮挡住了远处投来的视线,睁开眼,只有眼前的人额前散落下来的黑亮碎发,从天上飘落的花瓣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又滑落,落在他的上唇唇珠上。


    他的唇瓣柔软且具有看上去想象不到的肉感,鼻尖喷洒出来的不匀气息尽数呼在她的鼻尖上——


    周围的温度好像因此正在升高。


    当再一次被人用这种不正当的理由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但她听见自己上一刻急躁的心跳也同时安静稳定,所以南扶光拿不准自己要不要生气。


    只是在犹豫不决前,她已经下意识地去舔他的唇角,就好像那里沾染了吞噬不尽的蜂蜜。


    鼻息交错间,他舌尖卷了一瓣花瓣推入她口中,猝不及防碾碎一嘴植物的清香与酸涩,南扶光一脸懵逼。


    “吞下去,它见证了你刚才有亲回我。”


    “……所以呢?”


    “所以现在已经不是你答不答应嫁我或者娶我那么简单的事了,你得对我负责。”


    第158章 太阳与花束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疏于管理后, 越发的放飞自我。


    该版块最近处于什么都敢发,什么都敢讲的狂野状态,今日龙凤大婚,高悬于版块的一个标题是“贵界豪门那点事儿”。


    发起人不知道是哪个道途的人才, 总之从他全程跟踪现场放出龙凤大婚高清无死角的图开始, 大家都觉得他修的那一道途可能叫“南扶光”, 毕竟就以这拍摄清晰程度,任何一个苦于双面镜拍摄功能清晰度的制造商都会想求着他分享一下。


    他的偷拍技术出神入化。


    从早晨神凤出门开始拍起,彼时楼里还能正确且客观的评价一下——


    比如嫁衣很美不愧是织女遗裔。


    比如神凤也还行看着有些疲惫但是好看也是真的好看。


    比如这就是化仙期女剑修吗确实有点东西。


    到了天降祥瑞环节画风就有点变了,起因是在一张白色梨花化作山林女妖飞向远方的图片下面, 发起人难得的发了一行字:


    【气氛怪怪的不怎么匹配, 龙凤结契是喜事, 但我真觉得好像也不至于那么大阵仗,无故开启天地万物祝福?】


    这节奏一带, 下面的观众开始踊跃发言。


    【我还以为我是一个人……我刚才听见那个外面嗡嗡声, 推开窗我爹说是鲲鹏翻身, 无上祥瑞之兆,整个人一个大写的“问号.JPG”。】


    【有一种台上戏不小但配上了不匹配背景音乐的尴尬,谁懂?】


    【楼上的,我懂,就那个“人家正经主角结婚你搁这又唱又跳的”。】


    【……………………虽然今日龙凤大婚, 但是我总觉得你说的主角不是他们,那到底是谁在又唱又跳硬蹭?】


    【嘘, 此话题八纯洁, 请勿再讨论!再说楼要炸了,最近流动版长草没人管但也不是随便刨个土啥玩意都能种啊,我看你是飘了。】


    一段时间后, 吉时到,发起人发了一张宴几安挑起鹿桑喜帕,俯身亲吻她的图。


    【……………………真亲啊?对不起潜水那么久我成分可疑目的肮脏且心脏不好就看到这里。】


    【就看到这里加壹。楼内友友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当然云天宗如果下一瞬爆炸了记得@我回来敲锣打鼓。】


    【嗯……】


    【……埃?】


    【……】


    【………………实不相瞒我好像知道楼上几位在犹豫什么。】


    有一个人将发出来的图放大数倍,感恩发起人的拍摄技术,哪怕是这样图片依然清晰,他单独截图宴几安与鹿桑唇齿相碰一瞬的头部细节,放出来。


    配字:


    【。】


    【………………我去把刚才出去那几个人叫回来。】


    【所以仙尊大人在看哪?】


    【反正不是在看神凤。】


    【娘哟,好渣。】


    【男人果然越强越渣。】


    【道友们我回来了,兴奋的跳起来,别告诉我云天宗宗门大殿门外还站着个南扶光!那多不好!千万不能是哦!】


    发起人紧接着又发了两张图。


    一张是云天宗大景,图片两端是云天宗宗门大殿,另一端是一座高高的宝塔。


    另一张是宝塔顶上,蹲着个云天宗大师姐,身后还立着个棺材板一般很有存在感的男人。


    【…………………………】


    【这就去把“男人越强越渣”改成最近的个人状态。】


    【……真的是南扶光。日子也是好起来了。】


    【鸡皮疙瘩起来了,以前我看话本最爱的就是吻着炮灰看着主角的段子,对不起我知道我变态可今日发现我果然戒不掉呜呜呜!】


    【太好了是南扶光,身后还带着她的啊贝贝杀猪匠,我们有救了!】


    【楼上啊贝贝笑死我了他爹的!】


    【……………………云天宗大师姐真的走哪都带着这个凡人,不是我说虽然好看也是真的好看但是这个向下社交我真的不太行。】


    【听说去渊海宗时候也带着去了。】


    【是去了呀,我这还有云天宗大师姐一身血被他从秘境间隙里抱出来的图……「图片」「图片」忽略他是个杀猪的这画面难道不好看吗,我都设置成双面镜桌面了。】


    【楼上图片我也收下了,最好看的是某位大人(免名防删)跟在后面插不进手的样子很像无能狂怒的跟班,心里估计怄死了,我看的好开心。】


    到了该楼最后,发起人也是不演了,直言自己就是南扶光粉丝,并发起了“龙凤是否能够顺利洞房”的缺德投票。


    【…………投不能的怎么想的,所以树还救不救了?】


    【哦,不救。】


    【哦,不救加壹。现在日子挺好的,干嘛打着救我的旗号搞这种后来者居上缺德狗血戏码?】


    【什么登西,这大帽子扣的,这上价值上的,龙凤为我洞房是吧?好好好!那倒是带我一个,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床底!】


    【等等我木鱼在哪啊我要去敲一敲毕竟这会儿功德减一。】


    【我缺德我先来,我筑基初期,不上不下。


    如果从今往后大家都保持现在这个水平我是真无所谓还进不进阶……人生嘛,饿不死就行了,发光发热本来就轮不到我,树活了我还得继续往上卷,想想也是有点累=///v///=】


    【修仙界是否凝滞不前这么大的命题跟我过于遥远,但缺德时获得的快感却那么真实。】


    【也不算缺德啦,楼上的友友们也是被大义言辞带沟里了,原本我担就是原配啊?】


    【男人照顾不了小家,当然也就照顾不了大家。】


    【楼上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双关这么妙,我就这样成为了这个混乱家庭的一份子。】


    在发起人大力的号召与精准的拱火下,投“不能”的人占据了七层。


    ……


    龙凤结契的那一瞬,名字在结契书上铭刻,金色的文字蕴含着古老的术法束缚。


    相接触的唇分开的一瞬,鹿桑的面颊很红,她睁开眼,那双也很漂亮的双眼因为激动带上了水雾,一样的明亮夺目。


    但宴几安却只是微一顿后,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抬手替她整理了有些凌乱的喜帕。


    一切看上去那样的和谐与美好,也是这一瞬间,几乎是现场观礼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想要看到的场景——


    犹如一道圣光笼罩,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与方才的祥瑞截然不同的气息在大地扩散。


    天空中飞舞的山林女妖钻入了花海;


    百鸟归入丛林;


    游鱼回归了静谧的海洋与湖泊深处;


    风中飘荡的花瓣在纷纷落地后,长久缠绕在众人周围的花香就此弥散……


    与此同时,常年笼罩在枯萎沙陀裂空树上的阴霾被驱散了,枯萎的枝头焕发了新的活力,有如春天的嫩芽从枝头生长出来。


    虽然就此戛然而止,但这已经让大家欣喜若狂。


    “——沙陀裂空树,活了!”


    一声叹息如一锤定音,给这场仓促却绝对盛大的龙凤结合的婚宴落下定义。


    而当时人则双双转过头去看着身后宗门大殿外发生的一切,哪怕是宴几安,此时也难免挺直了腰杆,那双永远毫无波澜的眸中迸发出一些光芒。


    婚宴的宴席流水从早晨至日落,他化自在天界的人们以手持一张请帖自豪,来往之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仙盟高层前来献礼。


    鹿桑站在有复苏迹象的沙陀裂空树下仰头看了很久,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慨。


    就像是已经写好的故事正巧戏词儿到了这里,她从一个一无所知的农家女一跃成为云天宗修士,唤醒神凤灵骨,受修仙界万人敬仰……


    她进步飞快,从初生识海至今,成为了绝大多数人可望不可求的化仙期修士。


    现在终于轮到她与宴几安同时登场。


    就像无论中间出现了多少岔子,最终那后山的姻缘树上,挂着的终归还是她与宴几安的名字。


    沙陀裂空树因为他们的结合而正在复苏。


    她成为了对他化自在天界有用的人,也算是对得起神凤的神凤,以及因为这个身份受到的各种特殊待遇。


    鹿桑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日落月升时新嫁娘先被送入洞房。


    坐在床边的鹿桑被小师妹问要不要吃些东西。


    她鹿桑已经是化仙期,非寻常凡体,辟谷数日也不见得需要进食,然而看着一脸懵懂的小师妹她未将此话说出,只是摆摆手,要了一杯水。


    低头抿了口水发现小师妹站在旁边欲言又止,从方才开始她就察觉,此时放下茶杯,她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有什么事吗?”


    小师妹支支吾吾,最终递上了《三界包打听》。


    鹿桑花最快的时间看完了,平静地将手中沉甸甸的竹简合起来,从头至尾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变化,她问师妹能不能把这竹简留着再仔细看看,明日还给她。


    她早已不是刚刚入宗门时那般懵懂无知、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云天宗小师妹。


    后者震惊于她的好心态一边点头任由她收下竹简,只是退出红帐装饰的洞房前,小师妹面色犹豫还是问了一句鹿桑:“师姐,你没事吧?”


    鹿桑正欲回答,此时余光瞥见了床榻旁边燃烧着的红烛,拼命赶造的龙凤烛雕刻做工却也一点没马虎,每燃烧一些,红蜡滚落如流泪但却会露出烛心中珍贵的宝石,让房间不至于黯淡反而更加玲珑剔透。


    这些都是宴几安亲自核对安排的。


    他给了她最体面的结契仪式。


    “我没事。”鹿桑微笑着道,“我能有什么事。”


    ……


    月上柳梢头时,红烛烧透一半时房门被推开,一身同样火红喜袍的云上仙尊迈过门槛而入。


    下一瞬胸前就被掷来不轻不重的竹简砸中。


    这对云上仙尊自然不痛不痒,他只是微微偏过头,任由竹简边缘刮过他的下巴……同时脚下一顿,站在了门前刚刚迈过门槛的地方。


    他抬头看向屋内,一身穿戴整齐的鹿桑还是早上那般如火嫁衣,头发上钗佩未解,红着眼直勾勾地望着他,状态相比起之前堪称糟糕。


    宴几安并不惊讶,一瞥那滚落在地的《三界包打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最大的反应也就是抬了抬眼皮,问:“想问什么?”


    “你吻我的时候,眼睛在看哪?”


    外面的烟火与炮仗声不绝于耳,所有人都以为新娘与新郎送入洞房后春宵一刻值千金,却不知一门之隔以内的场景,和他们想象中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宴几安看着晶莹的眼泪从鹿桑眼角滚落,他下意识地蹙眉,“你不是都知道了?”


    他甚至懒得撒谎骗她……


    纠正一下。


    他甚至做的肆无忌惮,懒得稍微掩饰一下。


    鹿桑被他这般的所谓“光明磊落”哽住,与此同时卓越的五感嗅到了隐约飘来的酒味,她让眼泪模糊的了眼前的人,像是这样就可以不用看见他现在有些不算太耐烦的样子。


    两人相互对峙了一会儿,宴几安沉默了下道“我去更衣”,转身要走,然而未等他重新推开房门,就被人从后一把捉住衣袖。


    他停顿了下回身,便听见她啜泣地问他,是不是就是非南扶光不可,哪怕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其实宴几安也不想这样,他有时候也心想若是他早早能爱上无论是鹿长离还是鹿桑,事情都不会被搞得那么复杂。


    属于鹿桑身上的熏香层层叠叠的扑鼻而来,他微微蹙眉,不得不伸手压着她靠上来的肩膀:“你得到了所有你想要的,结契已成,从今往后,我们是道侣。”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鹿桑的心脏上掷地有声。


    那般冰冷的话语像是承诺也像是给自己的提醒,宴几安低了低头,稍凑近了怀中少女因为哭泣而涨红的脸:“哭什么?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你。”


    鹿桑仰着头,看着面前那人说话时微动的喉结,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说着这样的话的同时,面色与语气可以冷漠到像是在宣布一个人的死期。


    心中浮上一丝丝复杂的矛盾——


    她拥有了想要的修为。


    拥有了想要的地位。


    拥有了想要的人。


    他说的没错,她几乎得到了一切。


    计较关于眼前这人的眼中和心中放着谁这种事反而显得矫情而贪婪,三界六道见证下,他们已是道侣,这就是胜过一切的事实。


    鹿桑伸手去碰他腰间的腰带。


    宴几安微微眯眼压住她的手。


    此时的神凤也是化仙期修士,两人的实力悬殊不说没有但也不是天差地别,一番缠斗后宴几安被她有些孤注一掷的力道撞得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扬起头躲过了她凑上来的红唇,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下。


    “你还要为她守节不成?”


    讽刺的语调生硬得不像平日里说话柔声细语的少女本人。


    宴几安想到她也不是一团任人摆弄的烂泥,正如当初她于仙盟宣布末世下突破境界被他人质疑与孤立,也以明显的攻击性要求他出面解决……


    当她被逼得发疯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尖锐的一面。


    像是一只受伤的刺猬,拼命竖起倒刺试图保护自己。


    宴几安默认了她的挑衅,只是沉默地挪开了她拉扯他腰带的手。


    这般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反驳让鹿桑更加无力,她猛然后退一步,极近于崩溃甚至觉得哪怕激怒他也好:“醒醒吧!她永远不会属于你,过去,现在,以后——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不能睁眼看看属于你的?”


    “我不会放她走。”


    “你会不会放她走不是你说的算的,那个人已经回来了,她根本不可能再看向你!”


    “沙陀裂空树复活,师尊回来,就一切都有可能。”


    “哪怕是道陵老祖回来……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上一世怎么死的?!”


    “就当我忘记了好了。”


    “宴几安!”


    “抱歉。但确实就是这样。”


    矜贵冷漠的云上仙尊瞬间回到了本尊的身上,柔软乌黑的从红色喜袍滑落,站直了低头整理自己方才有些弄乱的衣衫,宴几安抬头看向脸上从涨红变得煞白的鹿桑……


    停顿了下,云上仙尊眸光闪烁,也有几分无奈。


    但凡他心中有一丝波澜呢?


    可他心中无一丝波澜。


    “早些歇下罢。”


    他说罢,转身离开了婚房。


    红烛摇曳,烛蜡滚烫滴落如泪水,烛心宝石璀璨晶莹照耀着整个红色为主色调的喜房,鹿桑立于屋内,眼看着烛光将自己孤零零的剪影拉得很长。


    ……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那七层的人获得了这场豪赌胜利。


    有人感慨真龙和神凤最后搞不好是标准时下流行的追妻火葬场。


    下面有人轻描淡写地回复,什么追妻火葬场,也要先有可能追妻,才可能有所谓火葬场。


    ……


    隔天《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那炒的火热的主题凭空消失。


    有人猜测是云上仙尊终于洞房完毕睡醒了开始管理个人形象。


    有的人嗤笑根本没有洞房,而且我觉得他早就放弃了所谓“管理个人形象”这件事。


    没人知道那吃瓜热门主题为何凭空消失,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让它消失的人不是宴几安甚至也不是鹿桑,而是南扶光。


    南扶光过去宅得要命,自然没有《三界包打听》的人脉,但自从黑猎空矿石溶液被研发她有的是钱,这世界上的规则如此简单粗暴——


    当你有钱时,你就省去了九层九的烦恼。


    “这件事你从头到尾没回应,甚至眼神都没给,鹿桑和仙尊昨夜为此打起来也与你无关,你大可不必花这冤枉钱。”


    说这话的时候,谢允星正站在宗门之外递给南扶光一包种子。


    那种子是南扶光花了另外一大笔钱弄来的稀罕物,当时从黑市上得到报价的时候她差点被贵的以为自己问的是什么可以让已经灭绝的植物起死回生的创世纪之种。


    结果被创的只有她的小金库。


    此时握着那种子,珍重再珍重地小心翼翼揣进自己怀里,南扶光犹豫了下,小小声地心虚道:“我知道,但还是不想让他看见。”


    谢允星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人,直到把云天宗大师姐盯到面红耳赤,后者跺跺脚:“怎么了!怎么了!我如今连个御剑飞行都使不出来,整个人都不太有用,其实放眼云天宗乃至整个三界六道,还有谁把我放在眼里?对此事他一字不提还、还那般昭告三界六道——”


    “知道了,恋爱脑。”


    “???!什么,我不是!”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整个人都不太有用,他还是杀猪匠的时候也不算顶顶好用你也没嫌他这啊那的,如今他不嫌弃你不应该理所当然吗——”


    “是的。”


    “那你在搞什么?”


    南扶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面前的师妹,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她已经与过去一般无二,四阶重剑背在她的背上如过去一般违和又契合。


    神凤洗髓完毕,真龙与神凤结契,沙陀裂空树开始复苏,旧世主的存在被部分人察觉……


    谢允星可以回家了。


    事到如今,不会有人再疯了似的盯着她身体里的半片真龙龙鳞虎视眈眈。


    南扶光将谢允星往宗门方向拖了拖,在经过看见谢允星如同活见了鬼般头发都快竖起来的镇守山门弟子时,她们双双假装没看到。


    “因为看了那些报道,他会不开心。”


    南扶光道,“他不开心就会变得事多又烦人。”


    “‘而且‘?”


    “……你怎么知道还有而且?”


    “脸上写了。你的智商可能伴随着金丹的碎裂也一块儿碎掉了一些。”


    “昨天他为了让我开心,做了很多事,桃花岭的桃花开了,云天宗的梨花也落了一地。”


    南扶光瞪了谢允星一眼。


    “他让我开心,我也想让他开心。”


    ……


    世界上最美妙的词汇就是久别重逢与有惊无险。


    南扶光看着坐在膳食阁的谢晦惊掉了筷子,扭着头盯着大门前站着的谢允星看了很久,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站起来。


    他走过来的时候像是中了邪般撞翻了两张桌子,然后喊着“阿姐”,身着炼器阁道袍的小少年像倦鸟归林扑进谢允星的怀里。


    偶尔少年憋红了脸的放声大哭也有传染的作用,膳食阁内惊呆了的众人此时恍如梦中初醒,高呼着“二师姐”——


    桃桃以不亚于谢晦的速度与力道一个箭步向前把小少年拎走自己取而代之,哭天抢地,高呼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埋不到如此柔软伟大的胸怀。


    闭关的炼器阁长老谢寂一脚踢开自己下的闭关禁制赶到时,谢晦还拽着谢允星不撒手,过去的混世魔王耀祖成了世界上最乖巧的甜心小阿弟,一双眼睛亮晶晶再也没从谢允星脸上挪开。


    南扶光从后面扒拉他。


    他耸了耸肩说别吵,一回头发现是南扶光,扬起下巴问:“凡人,干嘛?”


    然后喜提了阔别数旬第一顿挨打。


    南扶光让谢晦发挥了药阁前弟子的余热,搞来一些可以补药作为肥料,同她的那些种子一起种下——


    于是赶在太阳落山前,云天宗弟子都目睹了大师姐抱着好大一束不知名的漂亮花匆匆下山。


    ……


    今日猪肉摊的生意比往日差一些,正如看见沙陀裂空树发芽,摊位后的摊主也心情差一些。


    面对着面前的猪肉,与看不到尽头的长长顾客队伍,男人不知道发出第几百声叹息。


    临近日落前他后知后觉再不收摊上山就要赶不上晚膳,递出手中那一份荷叶包住的后腿肉,正准备招呼后面排队的不要排了,这时候听见队伍末端一阵骚动。


    男人茫然地抬起头,就看见不远处,怀抱一大束盛开得极致灿烂花朵的少女迈着两条腿,拼命向自己奔来。


    可能是从云天宗山门一路跑下来,平日走俩步就喊累的人跑得步伐都变了型,白皙的面颊上浮着秋日丰收果实才有的红晕。


    夕阳西下,半抹余晖照在她的侧脸和她怀中那一大束几乎没怎么有人见过的古罗铃花上。


    紫色与黄色的花如铃铛挂在枝头枝叶相错,真的好大一捧,放在黑山早市不知道要卖上多少钱,可能可以买的下一条开往不净海西岸的船。


    男人愣怔在摊位后面手中还握着杀猪刀,与其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云天宗大师姐冲过来,面色红润,献宝似的将那一大捧与他的形象气质职业气场性别没一样符合的珍贵花束塞到他的怀中。


    杀猪刀第一次没能握紧掉在地上,面前的少女稍矮一些,踮踮脚才从那堆得成山似的花束后冒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兴高采烈的黑眸直直望着他——


    “收摊没?收摊没?”


    好半天没想到措辞,也忘记弯腰把宝贝的杀猪刀捡起来,男人保持着脸上的空白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快了吧?你这是干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与淡定的语气绝对不相复合的方式偷偷收紧手臂,稳稳当当地抱住怀中的花束。


    “送你花。接你收摊。”


    偏生面前的人毫无察觉他的细微动作。


    甚至因为他冷静到显得冷漠的语气而露出一点慌张的神情。


    “你不喜欢花吗?”


    堂堂七尺男儿当然不喜欢花这种娇贵又矫情的东西。


    星域之主当然也对这些哄小姑娘的手段嗤之以鼻。


    但杀猪匠喜欢。


    但杀猪匠稀罕。


    所以杀猪匠弯下腰,脸伸过怀中所抱花束,下巴扫过娇嫩的花瓣,在花束另一边仰脸望来的少女唇边落下一吻。


    “上哪学来的这些收买人心手段,搞得我还以为今天的太阳刚刚要从山头升起。”


    第159章 硬心肠的猪德瑞拉


    【贵族豪门那点事贰点零版本】


    万万没想到这事还能有后续……


    什么也不说了上图。


    「图片」


    (夕阳下, 身着云天宗道袍,抱着比人肩膀还宽的一束黄、紫交错风铃状鲜花狂奔的少女)


    「图片」


    (高大的英俊男子与少女相对而立,男子手中抱着方才还在少女怀中的那一大束鲜花)


    「图片」


    (怀抱花束,隔着灿烂盛开的鲜花男人俯身亲吻少女, 夕阳映照在他们的侧脸, 相互叠交的鼻尖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图片」


    (掉在地上的杀猪刀)


    【前排, 我爱现场记者!】


    【谁还记得之前仙尊大人冒泡过的一个帖子他的用户名是什么来着,有没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怕炸号的勇士@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但是——云天宗大师姐和杀猪匠吗?有点重口味。】


    【歪个楼,那个花好好看QwQ我去搜了搜,发现叫“古罗铃花”又名“不好好使用就牢底坐穿花”, 一朵能买我家一座洞府, 四舍五入这个杀猪的怀里抱了一整个昆仑山脉……?】


    【现代版的美女与野兽?】


    【什么!古罗铃花!作为一名药修我毕业那会儿就把“会送给我一朵古罗铃我就和谁结契哪怕他不是人”作为签名写在社交平台资料上!


    因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它其实不是濒危是灭绝了只是仙盟不承认!


    呜呜呜呜现在它出现了它真的没有灭绝它静静地取代一把杀猪刀躺在了上一刻还在给猪开膛破肚的凡人杀猪匠手里!


    天道何在!


    我和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


    【楼上小作文那位道友你……看上去真的是破防的厉害。】


    主题迅速盖楼, 一瞬间就疯狂翻页。


    关于云天宗大师姐与凡人杀猪匠这等身份落差巨大的、堪称他化自在天界版《灰姑娘》的故事总也被人们津津乐道。


    杀猪匠喜提外号“猪德瑞拉”。


    【啊不儿,我有线人我来说, 你们知道昨天的一点零版本是怎么炸掉的吗?不是云上仙尊或者神凤动的手, 听说是图上送花这位花了大价钱炸掉的——】


    【?】


    【???】


    【嗳?为什么啊, 昨天那个楼也没怎么讲云天宗大师姐的坏话啊?连带楼主本人都是夹带私货挺她的……】


    【哦,关于这个,我也知道这个事。】


    【我也……楼上别说了我们女修不是都这样的(捂脸)!】


    【知道加一,实不相瞒我昨天听完这个小道消息惊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甚至在想性别别卡那么死,我也想找个女剑修谈一下恋爱!】


    【男剑修可以吗?】


    【哦, 看看某位大人,男剑修就算了。】


    【QAQ?】


    【算了别打哑谜了, 我知情我来说, 是云天宗这位开年新晋财富榜的女富豪花钱摆平的,说的是后面大家讨论仙尊大人结契之吻到底在看谁这个话题太奔放,不想让猪德瑞拉看见不高兴。】


    【?】


    【???】


    【?????】


    【这就不高兴了?猪德瑞拉心灵挺脆弱。】


    【好消息, 我们修士和凡人杀猪的谈了,修士是恋爱脑。】


    【何尝不是一种政治正确?】


    【猪德瑞拉也算是过上好日子了,还在卖猪肉吗?真做作啊,好似亿万霸总的老爹搁女儿公司扫厕所一样离谱。】


    【已买明日去云天宗的御剑飞行航道,准备亲眼看一眼猪德瑞拉到底有多帅。】


    【嗳楼上,我在渊海宗见过真人,怎么说呢只能说撇掉身份不上台面,他真的性价比很高——】


    【咳,看昨体内挂出来他抱着我们南总裁从秘境中出来的抓拍图都看出来啦!】


    【看出来什么?】


    【SO BIG!】


    【楼上道友,大写字母自带咆哮体哈,我在上着《参道理论与道德修养》现在只能躲在桌子下面笑。】


    楼内开始歪帖,大家一开始还讨论关于金丹破碎沦落为凡人的云天宗大师姐与凡人杀猪匠到底匹不匹配、究竟是否是云天宗大师姐自甘堕落——


    【不是,好歹是云天宗大师姐,玩玩就算了。搞那么多操作,不会真的是认真的吧?】


    在这种流动性匿名论坛总是不缺科普帝,为了证明云天宗大师姐不是玩玩而已,有人发了一大堆那个杀猪匠怀中抱着的花,有多贵甚至多稀有的科普资料。


    【一口又一口地倒吸凉气。】


    【好,看来她是认真的。】


    【我觉得仙尊大人不会同意。】


    【他都和神凤结契了楼上的道友亲亲,就昨天的事,您健忘吗?所以同意不同意跟他有鸡毛关系?】


    【她还是他徒弟,师尊如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


    至此,楼里从单纯的讨论一下关于南扶光与杀猪匠的可能性,混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开始有人猜测南扶光这花是从哪搞来的,古罗铃花作为珍惜药材,传闻能够治疗离魂不治之症。


    按照道理这东西稀有就稀有在它种子虽然难得但好歹有途径弄来,但从种子变成花后,成品一般都从仙盟管控的为数不多的那几块灵田里诞生,且存活率低。


    以“朵”计算,确实是超过两朵的贩售就够人牢底坐穿。


    画风从此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开始出现大批顶着各式各样鹿桑头像的人在@仙盟执法相关的账号。


    并疯狂挑衅有本事这个帖子也删了,不删就留着当犯罪证据。


    直到有个定位在云天宗,资料是“药修毕业器修待转正”,字里行间充满着一股拽霸天小爷我不怕举报不怕炸号语气的人出现——


    他的用户名叫【老子是你爹啊】。


    【老子是你爹啊:你们这些乡巴佬猜来猜去,不知道云天宗本乃不净海东岸福地洞天,才开宗立派?


    仙盟本就依附无为门综合执法……算了我怕你们听不懂我翻译给你们听:仙盟在弥月山,挨着无为门,而弥月山有的灵田我云天宗只多不少!


    所以这古罗铃花被南扶光种出来有什么问题?


    她做出黑猎空矿石溶液时候你咋不喊不可能?


    她做出时间转换器时你咋不喊不可能?


    知道云风崖吗?知道云风崖前的那片灵田吗?——把你头砍了再把你种下去不出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得到一个全新的有脑子版本的你。


    好了现在你们又该说了“你怎么知道是南扶光种的啊你躲土底下看到了啊”,我没躲土底下,但肥料是小爷我配的,水是小爷我浇的,地是哪个杀猪佬自己翻的,南扶光最多算个坐享其成、见花献猪!


    讲完,有种举报老子。】


    此酷炫中带着暴躁的发言一出,那些@执法部门的人消停了一些。


    有人提出质疑——


    【你真的是云天宗的人吗?护主子也要稍微看看科普,谁不知道云天宗大师姐是住桃花岭啊!】


    【老子是你爹啊:南扶光金丹碎了,现在就是个凡人。没法再扰乱宗门纪律满场子御剑乱串,桃花岭那么高,靠两条腿爬山爬到什么时候?她早就搬到出入更方便的云风崖去了。】


    【老子是你爹啊:如果你还想听点更幽默的,那现在告诉你,她搬去云风崖是她师父云上仙尊批的。】


    【老子是你爹啊:懂了吗?意思就是这块灵田是云上仙尊送她的。】


    【老子是你爹啊:我怕你这个猪脑子只会抬杠不懂联想,我再帮你联想下,意思就是杀猪匠怀里那一大束古罗铃花,云上仙尊出的力都比南扶光本人多一些。】


    无论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知情人是谁。


    当【杀猪匠怀里那一大束古罗铃花,云上仙尊出的力都比南扶光本人多一些】金句一出,楼内所有人在一顿的【……】刷屏后,剩下的只有【哈哈哈哈】。


    那些顶着鹿桑照片的人再也没出现过。


    人人叹息大晚上的原本以为看个豪门恩怨消食,没想到看到的是一篇爽文,爽到堵塞多年的毛孔都疏通了,着实妙哉。


    ……


    这个讨论贴果然没有被删,甚至挂在首页挂了很久,并且人们很快发现,他们针对古罗铃花的讨论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次日,南扶光捧着一束大丽虚地花又出现在杀猪匠的摊前。


    第三天是冥鹤啼。


    第四天是樱羽红枝。


    第五天是阔叶红树榕……


    到第六天的时候,云风崖前的灵田上长出了一颗惠食果树,苹果大小的果实却是浆果类的,晶莹剔透的挂在树上。


    成熟的果子是粉色的,未成熟的是黄色的,果肉柔软,咬破皮只用吸食就会用充足甜蜜的汁水,吃到最后的芯是两片透明的果肉,脆弹口感。


    宴几安找到南扶光的时候,她正挎着个果篮坐在树枝上吃果子,汁水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滴,听见下面好似有人在用寡淡的语气叫自己的名字,她甩甩手,拨开枝叶伸了个脑袋。


    看着树下的人,停顿了一瞬。


    “师父?”


    这一声“师父”叫得四平八稳。


    与树下云上仙尊对视上的那一刻,她没来由地想到那日她骑在树上找姻缘牌的一幕……


    那日之后,她和宴几安唯一的一次对话就是他新婚前夜,来云风崖将羽碎剑交给她。


    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也不是刻意的不说话,单纯就是没话可讲——金丹破碎后,南扶光的识海崩塌,成为了一个五灵根,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修道资质凡人。


    她再也练不了剑。


    所以实际上,她与宴几安的师徒关系也名存实亡,毕竟作为一个天之骄子的剑修,要一个再也无法执剑的徒弟也没什么用。


    南扶光对此心知肚明,等着与宴几安解除师徒关系,就像是等着云天宗什么时候将她扫地出门一样,整个人安静又低调。


    她也没有再出现在膳食阁之外其他的修炼场所,最多就是出现在剑崖书院给同门讲讲基础理论知识,毕竟虽然她的修为废了,脑子没有废——


    但那也是少数情况。


    事实上云风崖好像变成了她避世的小小一隅,她缩在里面,刻意不再接触关于修仙入道相关的一切,只做一些过去感兴趣的简单小创造。


    种花也成了她的新爱好,毕竟给灵植浇水这种事不需要修为境界,能够稍微给她一些成就感。


    然后她每日抱着这些花下山出现在宴歧的面前。


    日子过得平和又普通,别人是嘴巴里淡出鸟来,南扶光只觉得自己闲的都快长出翅膀,变成那只鸟的本鸟。


    那一日和谢允星说的话大半是真的,她是伶契又不完全是,因为她同时还是云天宗宗门大师姐南扶光,而南扶光前半辈子都在为生灵骨、升修为境界、苦读古籍、钻研剑谱而努力——


    尽管现在知道她本为万器母源,压根就不是走修仙入道这条道路的料,就像是园丁不用做饭很好吃,她根本不需要为了这件事做任何努力……


    可她还是很迷茫。


    现在她有一种前方日子有一天算一天的迷茫感,她也不知道作为一把武器她会变成什么样,好像就目前来说,她只能为旧世主的润器做出一些贡献——


    那和狗血戏本里只能当炉鼎的废物有什么区别?


    作为曾经梦想仗剑天涯的剑修,南扶光其实现在每一天都很难受,看见其他云天宗弟子哪怕是四灵根都能努力修行拼搏一个可能,再看看完全看不见任何可能性的自己……


    她如鲠在喉。


    但她不说,她只是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就好像只要她不提就不会想起这件事。


    可是事情总有意外。


    比如见到宴几安,她就无法避免的想到失去的一切,这件事严格说起来并不是他的错,但这并不妨碍她不想看见他。


    “有什么事?”


    南扶光从树上滑下来,放下果篮,她站在宴几安面前微微仰着头,自己都并不知道其实她下意识地蹙着眉,把抗拒写在脸上。


    手因为果实的汁水甜腻得粘手,放到过去她只需要一个咒术就能清理干净,但是现在她只能手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会儿要洗手还要去水缸里舀水。


    宴几安瞥了她有些僵硬的肩膀,抬了抬手指便将她手上的脏污弄干净了。


    “新弟子入门御剑修行,”他平淡道,“你去一下。”


    “什么?您又有新的徒弟了?”


    “不。只是谢从觉得云天宗正经剑修弟子只有你和鹿桑两人不太合理,剩下的几乎都是散修……从别的宗门请来了剑修坐阁,剑修一门扩招门徒。”


    他解释的清楚,南扶光却有些走神。


    日子过得可真快。


    上一次去青云崖教人学习御剑飞行还是鹿桑来的时候。


    那时候南扶光抱着胳膊和无幽以及谢允星在旁边冷眼旁观,白炙还在犯贱,云天宗日常鸡飞狗跳,还是小师妹的鹿桑学个御剑都磕磕绊绊。


    现在云天宗大师姐识海崩塌成了废人,白炙死了,谢允星去过鬼门关走了一遭,鹿桑成为了化仙期大能……


    好像时间滚滚,唯一不受侵扰的只有无幽一人。


    垂着眼,南扶光闻言,懒得想措辞,直接拒绝:“我不去。”


    宴几安没说话,安静地望着她。


    “让鹿桑去。顺便纠正一下,如今云天宗可不是只有两名剑修弟子,是只鹿桑一人,我一个剑都提不起来的,算什么剑修?”


    宴几安闻言,下意识跟着蹙眉:“别这样说。”


    南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然怎么说?我连爬上青云崖都费劲。”


    有时候其实南扶光觉得自己也是挺不公平的——


    上辈子二话不说给这条龙捅了一剑。


    这辈子说是来还债,但说到底,她的鲜花给了宴歧,所有的怨念和不满都留给了宴几安。


    算他倒霉。


    抿了抿唇,她脚底搓了搓地面,有些烦躁也想不明白她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知道她心情不好为什么非要来她跟前找不痛快?


    “去一趟。”宴几安语气依旧淡淡,用句倒是斩钉截铁,“听他们说你已经数日未到剑崖书院去了,青云崖也不去,就缩在这地方伺候你那些花草。”


    “看我不顺眼我可以搬回那杀猪的家旁边那个院子里。”


    “日日。”


    “别叫我,我都不知道您到底为什么非要我去不可,还亲自来请我去——当年鹿桑学御剑您还是请桃桃跑腿通知我去呢,今儿个是怎么了?那新入门弟子里有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


    “我只是。”云上仙尊的目光飘了下,之后短暂的挪开了,“只是许多天未与你说话了。”


    南扶光大脑空白了下。


    想到那日结契仪式上,从宗门大殿内看过来的那双眼睛,那一瞬间那真的有种站着被人生吞活剥的毛骨悚然感。


    于是过了片刻,她面无表情道:“已婚人士说话注意点,你不要脸我还要。”


    ……


    南扶光也想不到这辈子还有轮到她粗暴赶走宴几安的时候。


    当她拿起双面镜跟宴歧抱怨这件事的时候,对方的态度也叫她火冒三丈:“可以去啊,为什么不去?”


    握着双面镜边缘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缩卷了下,今日也算作是某个她不愿提议的话题频繁被提出来,她悲哀自己穷尽前半生百来年也没找到一个会看人眼色的男人。


    “耳朵长毛了吗,没听见他让我去教导新入门弟子御剑飞行?”南扶光稍微提高了嗓音,“谁啊,我吗?”


    双面镜那边传来一阵骚动。


    大概是男人把杀猪刀递给了另外一个人——


    那声音很熟悉一听就是吾穷,她很不满的问:“为什么是我?”


    宴歧说后面排了那么多客人没看见吗难道让他们回家?


    吾穷道:“那你就继续卖啊。”


    宴歧说双面镜里吼得那么大声没听见吗难道就让她生气?


    吾穷道:“不是你自己惹的吗?”


    宴歧说对啊所以现在杀猪刀交给你我去哄她有什么问题,刀拿好别给我摔坏了。


    吾穷道:“你怎么可以让女孩子握杀猪刀?”


    宴歧说那你现在变回男人好了反正在我看来没区别。


    一顿商讨后,双面镜被重新拿了起来,男人那张脸出现在双面镜中,依然是过去那般垂眉顺眼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无奈。


    “我不是很清楚你最近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觉得一辈子躲在云风崖那一亩三分地,变着法子种不同的花,抱着花等我收摊,我当然没有任何意见甚至有些期待……”


    南扶光扁了扁嘴。


    那边的人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道:“可你现在看上去比我还委屈,明明你才是提高嗓门吼人的那个。”


    南扶光握着双面镜的力道,像是要把它捏碎。


    “可我不能御剑飞行了,我拿什么教别人?”


    她面色苍白,就像是捂着纱布的伤口被揭开,她终于不得不面对那种伤口溃烂的鲜血淋漓,不闻不问之后伤口没有愈合,甚至比她想象中更加严重。


    “我不得不从桃花岭搬出来,云风崖很好,但桃花岭的每一棵树都是我亲手照料的;我再也没有感受到御剑飞行时云端从眼前掠过的风;握着剑时,剑柄不会给我安全感;我怕看见那把羽碎剑,我把等等留在山下的乾坤袋,和袋子一起塞进柜子里落灰;我怕桃桃甚至是其他以前拍马都不可能追上我的弟子投来的目光,嘲笑也好,同情也罢——”


    她出生开始使用术法;


    初生识海便不再像凡尘人那般一顿不吃便感到饥饿;


    她从未发现原来靠两条腿走路的步伐如此沉重;


    当她午夜梦回,想到执剑荡平大日矿山监护者,一剑解救无数生命免于葬身鱼腹,平定渊海宗彩衣楼融合兽动乱,一己之力杀穿古生物研究阁防御阵踢爆废病安置塔……


    当她的剑不再合适握在手中,不是剑修,就好像再也不是南扶光。


    眼泪无意识地涌出,相比之下南扶光自己都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想哭,可是眼泪比她想像中更加汹涌和大滴——


    “啪嗒”一下落在双面镜上。


    足够让双面镜那边的男人瞬间收声到连呼吸的声音都停止了。


    “作为一把旧世主的武器我才不是修仙入道的料,目前为止我只要乖乖做好我工具人身份就没问题……”


    南扶光磕磕巴巴地说着,说着那些毫无逻辑甚至不太成句子的话。


    “道理我都懂,可我今早想摘些新种的果子送给你,果子很甜,我只能像只原始的猴子一样爬到树上摘——”


    她想象不到人类哭起来真的可以发出“呜呜”的声音。


    像是憋着鼻涕不掉落,她憋的满脸通红。


    “你们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面对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这件事,新入门的弟子御剑飞行并不需要我教,因为他们可以御剑飞行,我不可以。”


    等她絮絮叨叨地从衣食住行的不方便抱怨到全世界与我为敌,双面镜那边的人都没有再说话。


    南扶光吸了吸鼻子,摇晃了下双面镜,带着哭腔问:“没声音……坏掉了吗?”


    双面镜没有坏掉。


    那边的人拿起镜子:“我听得见。”


    “听得见你为什么不理我?”南扶光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不是。我在爬山。”


    那边的人翻转镜子,给她看了眼镜子里倒映的云天宗山门。


    “现在准备到门口了。开门。”


    ……


    在去青云崖的路上,他们还在喋喋不休的讨论这个问题。


    “我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哭过。”


    “我甚至不能用个术法让自己看上去稍微好一点……呜——”


    “再哭就更明显了。”


    “……”


    “为什么逼我到青云崖去,你们很喜欢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吗?”


    “因为人不能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说话真难听。”


    “还行。”


    “所以我对你来说除了像个炉鼎助你功力平步青云之外还有别的用处吗?”


    “不愿意再试试拿剑的不是我,我劝过你了。”


    “如果拿起等等发现挥舞半天它都只是一个把手我会崩溃的,你这个硬心肠的人。”


    “不可能。”


    “有可能。”


    “说了不可能,那把武器是你自己做的,你是东君,是万器母源,没人不爱自己的亲娘。”


    “我现在并没有自己是东君的实感,我真的是曾经给宴几安捅了个对穿的人吗?”


    “是。”


    “那我还有机会再来一次吗?”


    “可以试试。”


    “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


    “嗯?”


    “听说之前鹿桑也时常质疑自己可能不是神凤。”


    “……”


    “嗯?”


    “骂的真难听。”


    南扶光不知道宴歧来干嘛的。


    除了当个剑架子替她拿上那把羽碎剑,把她从云风崖洞府拎出来往青云崖赶,他剩下所作所为就是用三言两语把她搞得更生气……


    但直到气喘吁吁地爬上青云崖,她发现自己没有再像个无情的流泪机器那样眼泪决堤。


    站在青云崖上冒头,让南扶光感觉到好过一点的是谢允星和无幽都在,这种场合遇见熟人会让她觉得稍微放心。


    不怎么好的是鹿桑也在。


    已经是化仙期剑修,而且身份还是云上仙尊的道侣,所以相比起南扶光身上一身云天宗寻常弟子道袍,她换上了一身相比之下用料与款式都讲究得多的穿着。


    周围围着一群腰上挂着青光剑的新剑修弟子,他们争先恐后的问着鹿桑各式各样的问题,曾经的云天宗小师妹被他们围在中间,看上去忙得脚不沾地。


    无幽率先看过来,盯着南扶光看了一会儿,而后看向她身后门神似的跟着的男人还有他手中的羽碎剑,像是看见世界上最晦气的两样东西,他默默拧开头。


    谢允星则是注意到南扶光那双肿眼睛,下意识蹙眉——


    下一瞬云天宗大师姐便刮到了她的跟前,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救救我,救救我!”


    谢允星抬手给她一个冷冻术法,立刻感觉到眼皮子肿的程度消退许多,南扶光长吁一口气,听见她的好师妹问她:“和这杀猪的吵架了?”


    南扶光:“嗯。”


    宴歧:“?”


    宴歧:“请问你在‘嗯‘什么?”


    南扶光无精打采:“我不想来青云崖,你逼我来,谁都知道梦游的人不能随便被叫醒,会被吓死的。”


    男人不说话了,把羽碎剑塞到南扶光手里,后者有气无力的垫了垫,期期艾艾的说:“好沉啊,就像我沉重的人生。”


    一边说着一边像只怨灵似的拎着那把剑靠近最近那个试图爬上悬浮在身侧的青光剑的不知名弟子,她用手中云上仙尊的本命剑当棍子,敲敲那新弟子的腿,告诉他上剑用的是腿不是手,老用手去扒拉那把剑做什么。


    那弟子一转头看见的先是云上仙尊的羽碎剑,还以为自己眼花,再一抬头看见面无表情的云天宗大师姐,“啊啊啊”了几声。


    南扶光没理他,面无表情地飘到另外一名弟子身边。


    谢允星看着她充满怨气的背影:“羽碎剑的沉重三界六道出了名,正常普通凡人……莫说凡人,就是我们这些非剑修的普通修士也不一定能轻易把它拿起,挥动。”


    不远处,南扶光正一脸不耐烦地盯梢一名弟子,在用羽碎剑当教鞭敲对方的小腹提心他“收紧核心”后,那把剑在她手中非常轻巧的下意识挽了个剑花,像是一根绳子被甩来甩去。


    宴歧淡道:“就别理她。”


    一行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除了新弟子非常害怕一言不合那把至高无上的羽碎剑就拍自己身上之外,倒没有任何人敢出言不逊道“大师姐一个凡人怎么跑到这来教导我们”……


    南扶光幻想的所有人同情的看着她的情景也没有出现。


    一切比她想象中好一些。


    当她以为这一切就会像这样安然结束,该发生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名弟子经过她的指指点点好不容易爬上飞剑后,也许是兴奋过度,青光剑失控,“嗖”地往崖边方向飞去——


    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若此时南扶光还是过去的那个南扶光,这会儿轻而易举就能御剑追上救下他。


    然而此情况下,她伸手去扑拽那个剑柄然而却赶不上青光剑蹿出去的速度,眼瞧着那名弟子飞出崖边从青光剑上坠落,周围尖叫声一片。


    直到身后一声凤鸣声响,浑身燃烧着精粹火焰的凤凰与她擦肩掠过,飞速俯身崖下。


    凤凰再腾空出现时,背上趴着那名坠崖的弟子。


    周围的欢呼声中,趴在崖边的云天宗大师姐才慢吞吞重新爬起来,弯腰拍拍膝盖上的灰,她挠挠头,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向身后的宴歧。


    无论别人怎么想,至少被她如此茫然地一眼,男人觉得胸腔之内仿若有什么酸涩之意如潮水蔓延。


    他开始真正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强硬,早知道她若不想来,就不强迫她来。


    第160章 你为什么学南扶光


    但是令宴歧惊讶的是茫然过后, 南扶光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山崩地裂,她这个人的情绪一直都让人琢磨不定,以前是外面裹着一层冰的炮仗,现在……


    现在说不清是什么。


    当所有人以为金丹破碎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难她早就接受了的时候, 她崩溃了;


    当所有人以为眼睁睁看着同门在自己面前坠崖她无能为力最后被鹿桑结婚救助时, 她又表现得很平静。


    傍晚的时候南扶光与宴歧肩并肩坐在那棵果树上看月亮, 他夸她种的果子果然很甜,不知道有什么秘诀。


    南扶光没有揭穿他的没话找话,踢踢腿说把他藏在摊位下面的猪大肠拿来全部都埋上了,以前就怀疑这个东西很有用, 现在一看果然很有用。


    宴歧为此陷入沉默, 想到了今日被隔壁春风楼女老板娘叉着腰骂不讲信义, 因为她预定了猪大肠却没有拿到货……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谁那么有本事又那么有胆子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现在破案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是有人监守自盗。


    “我是真没发现是你拿走的。”男人慢吞吞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比你想象中厉害一点?”


    话语一落就感觉肩膀上砸下来一个脑袋。


    一侧脸看见身边的人歪着脑袋靠在自己身上。


    宴歧有些惊讶且有些僵硬,像是并不习惯她突如其来表现出的一点点依赖。


    南扶光感觉到了靠着的肩膀肌肉瞬间紧绷,但她还是靠着,只是头也不抬地问:“亲我的时候一点没见你害羞,现在倒是不自在上了, 是忍不了一点纯爱吗?”


    男人唉声叹气道,你只是我的武器不是从我身体里分出去的一部分, 说话倒也不用像我总是那么尖酸刻薄。


    南扶光被他逗笑了, 又听见男人在她头顶温和地说:“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吧?最近有些颓废到娇妻文学,这个画风虽然我不讨厌,但现在不流行了会挨骂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推下树。


    等他有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还真的有点生气,他试图告诉下一瞬优雅落在自己身边的人哪怕是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会觉得有点疼的,就看见她蹲下来,蹲在他的身边,像猫一样歪着头打量他。


    宴歧一下子就不生气了。


    谁能跟打碎了水杯的猫猫生气呢,是水杯自己不识相非要放在桌子上的。


    “再说一遍吧?”


    “嗯?”


    “跟我说一说东君的故事。”


    宴歧长吁一口气,伸长两条腿,懒洋洋地问:“哪一个?”


    南扶光想了想:“我没有所谓的金丹却依然很强地差点把全盛时期的宴几安捅死的故事。”


    宴歧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笑了,有点骄傲的那种,南扶光不知道他在骄傲点什么,在她犹豫的时候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男人凑过来亲了她。


    她没躲,也保持着蹲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的姿势给他亲。


    夜风吹过,风中夹杂送带的是头顶上果实的甜蜜香味,但南扶光觉得实际上这一次的吻没有那么甜,反而侵染了一些晚风特有的冰凉。


    ……


    过了几日,他化自在天界迎来几桩大事。


    其一是真龙仙君宴几安大概是受到了初步复苏的沙陀裂空树照拂,得以突破渡劫初期,进入渡劫中期。


    对这对龙凤突破境界如喝水一般简单众人已经无话可说,几乎就要习以为常,值守《三界包打听》偶尔会有调侃言论,称若他和神凤早日洞房或许效果更好。


    第二是「翠鸟之巢」一年一度的公开招新开始,这一年也是因为沙陀裂空树的复苏,修仙界相比起前些年要死不活的样子有了改善,那「翠鸟之巢」有扩招的意思,传单发到了各个宗门的山门前,云天宗也不例外。


    谁都知道过去云天宗大师姐总是把「翠鸟之巢」挂在嘴边。


    想年前她也是差点儿一脚踏入了这个她梦寐以求的组织,所有的程序都走好了连那件人们梦寐以求的礼袍都发到了她的手上,临门一脚奈何中途被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研究物逃窜的事搅黄……


    如今她失去了金丹,严格来说不能再说是一名修士,这正式成为「翠鸟之巢」执法者的事暂时不了了之。


    南扶光对此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遗憾。


    那日青云崖的新弟子堕崖事件后,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消沉一会儿,但相比之下她好像反而比之前避着所有人走时的模样开朗的多,近些日子也频繁出现在膳食阁和剑崖书院。


    在剑崖书院,她理所当然地还是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那个位置属于云天宗大师姐,尽管现在云天宗除了宴几安之外,修为最高的人是鹿桑。


    按照一般理解,“宗门大师姐”熬的不是资历而是实力,一个宗门的大师姐轮不到化仙期修士,而是让一个金丹破碎接近凡人的人来,这件事多少有些引发人热议。


    云天宗内部几乎每天都在为这件事争吵,吵成了日常,很有什么“立嫡不立长”还是“立贤不立嫡”之类的斗争。


    正如今日,当南扶光在无幽旁边坐下,拿着一本古籍跟他询问问题的时候,凑上来了一个新的弟子问她有关剑谱的事。


    不过是炼气期的剑阵,南扶光以前多努力,这种东西闭着眼都能背下来,拿过来随手一翻就知道这弟子拿的剑谱本身就是印制有问题,在一个走丹田的真气循环上表述颠三倒四所以接不上,就如实告诉了那个没见过的弟子。


    一般人得了答案也该欣喜若狂的走了。


    可这新弟子不一样,他杵在那不走,低头问云天宗大师姐,他实在是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能不能给他演示一遍。


    南扶光原本已经转过头继续跟无幽说话了,闻言话语一顿,慢吞吞又把脑袋转了回来。


    身后的无幽已经在摸腰间的符箓,看上去准备面无表情地将这宗门后辈炸成鸡零狗碎的一地碎屑——


    但南扶光只是转过头冲这弟子笑了笑:“新来的?你胆子挺大的,欺负到我头上来。”


    看来是真的熟读“虎落平阳被犬欺”并以为这个故事是真的有可能发生。


    云天宗大师姐一双眼睛极亮,目光闪烁时,像是挂在天上的太阳——


    温暖而明亮时,可以照进旧世主的心巴上。


    但还有一句古话,叫”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她的目光关键时刻也可以杀人。


    这弟子道行不深,被这一眼看得心中“咯噔”一下,好像尾椎都发麻般整个人慌了神,众目睽睽之下很怂的后退了一步。


    南扶光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候从书院门口传来沉沉的一声呼声:“德先!”


    众人抬目一瞥,原来背对着外面的光立在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云天宗曾经的小师妹、现在呼声与人气皆很高的神凤鹿桑。


    这新弟子她叫得出名字,想来也是认识。


    南扶光冷眼看着这弟子像条丧家犬似的垂头走到鹿桑跟前认错——


    此时一身紫色道袍的鹿桑垂眸扫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你跟我道歉做什么,真正需要你为无力道歉的是大师姐。”


    南扶光觉得这个鹿桑真的很矛盾,那结契一吻的事她估计恨她恨得牙痒,但是行为举止上她似乎不太允许自己有道德上的瑕疵。


    这挑衅的弟子此行为大概是完全出于自己对鹿桑的仰慕而非正主指使,他转身跟南扶光道歉时,鹿桑就站在他身后看着,而后也跟着向她道了声抱歉。


    从始至终,她始终背着光,仰着下巴,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南扶光支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没事”,她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有趣,不知不觉好像神凤也成长了——


    过去那个唯唯诺诺、说话柔声细语、行事懵懂莽撞的云天宗小师妹不知道死在了哪个年岁,眼前的云上仙尊道侣神凤不卑不亢,也有了呵斥同门师弟的威严。


    她望着南扶光的眸中有同情或者怜悯之类不必要的友善,但南扶光并不觉得感动。


    ——过度且不必要的怜悯,其实也是傲慢的一种体现。


    短暂的交集之后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南扶光低头继续翻自己的古籍,余光瞥见鹿桑坐在了课堂的最前面那张桌子。


    哦这个和大师兄和大师姐的桌子在前面象征地位不同,这个桌子的位置单纯只象征坐在桌子上的人刻苦。


    这个认知是云天宗众所周知的。


    问题在于大家并不知道如今已经完美实现跨越阶级的神凤,刻苦努力是为了干嘛。


    这种问题一般情况下是没人问的,除非那个人没脑子,但云天宗也不是没有没脑子的人。


    身着炼器阁道袍的小胖子迈着虎虎生风的步子从门外刮进来,自打他亲爱的姐姐回来后,恢复了活力也恢复了脑残的云天宗耀祖谢晦闪亮登场。


    他一眼看见的是南扶光,第二眼看见的是神凤,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很想雨露均沾的挨个问一问:你来干嘛。


    当然两个问题的内里原因天差地别。


    但犹豫一番后,他还是下意识对面无表情的云天宗大师姐有些胆怯,于是他凑到鹿桑面前,问:“你来干嘛?”


    鹿桑好脾气的笑了笑:“虽然已经化仙期,但是中间越界太快我还是有些不习惯,许多基础知识不牢靠,我得好好补补。”


    谢晦:“基础知识之所以是基础知识,牢靠不牢靠这种事最多影响到金丹期……学会御剑飞行了还要回头学走路?”


    鹿桑脸上的笑容不变:“是这个道理,但「翠鸟之巢」的选拔考核会考。”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鹿桑像是没注意到气氛的诡异,从面前放着的一大堆书中某一本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我报名了「翠鸟之巢」的选拔,听说这是修士正道之地,所以也想试试。”


    这理由太耳熟。


    这下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南扶光。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


    谢晦瞪圆了眼,没准备给任何人活路:“你都化仙期了,也跟仙尊大人结了契,为什么还要有样学样地学南扶光?”


    他是真的困惑。


    也是真的有本事把此时此刻剑崖书院每一个人尬得满地找牙。


    从现场人们甚至包括无幽脸上的表情来看,每一个人都像是恨不得今日自己偷懒翘课,从未出现过在剑崖书院。


    ……


    鹿桑与宴几安大婚之后,又从赤月峰,重新搬回了陶亭。


    宴几安没有做出要求与她分房这般无理的举措,两人是睡在一块儿的,但也仅此而已


    但没关系,光是看着陶亭的书房除了有仙盟的密件信函、宴几安管用的笔墨之外,多了一些与云上仙尊格格不入的基础书本和古籍,鹿桑就很满足。


    有时候她甚至会刻意的把这些东西假装遗忘放在宴几安的那些东西上,待他用书桌的时候,细细观察他微蹙起的眉从桌上把她的东西挪开却不斥责,然后再假装惶恐的上前说着忘性大,把自己的东西拿走。


    这让她好像回到了以前,鹿长离和宴震麟相依为命的时候。


    正如今日,鹿桑又霸占了那张唯一的桌子。


    宴几安推门而入时她正执笔阅读《沙陀裂空树》下卷关于妙殊界律法的篇章,咬着笔杆蹙着眉,她头也不抬地念:“‘缔约界依本公约规定基本义务承诺,坚定立场,严格消除一切形式上的分类歧视‘……这条是什么意思?基本义务承诺是指?”


    “止战元年签订的《不净海两岸平等止戈协议》,第三章 第十二条,所有的物种在《沙陀裂空树》至高律法前一律平等,并有权受法律的平等保护。”


    宴几安顺口答了,却没有走开。


    鹿桑好奇地抬起头,困惑地看向他。


    宴几安对早晨剑崖书院的事有所耳闻,想了片刻道:“「翠鸟之巢」不过是一般执法部门,你如今为神凤又是化仙期修士,想要参与相关会议,可以直接参与,并不需要费心思考核。”


    鹿桑唇角边的笑意收敛了些:“我知道,我只是想名正言顺的——”


    宴几安看上去有些困惑地蹙眉:“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鹿桑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就是你,没必要去可以追寻任何人的脚步。”


    宴几安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他放下的这句话其实有很多可以解读的意思,自信一点儿的话就可以解读为“你就是你,别人无法取代”或者“你就做自己就很好”……


    但鹿桑却知道不是的,她一瞬间站起来追到走远的那人身后,追问:“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也在觉得我拿了「翠鸟之巢」的报名表,是专门拿给大师姐看的?”


    宴几安脱去外袍。


    闻言转过身来,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足够让鹿桑抓狂。


    更勿论之后他以同样冷静的语气道:“不是么?剑崖书院里有的资料古籍,原版都在本尊书房里,你去剑崖书院做什么?”


    ……


    鹿桑以为自己很讨厌赤月峰的,毕竟当初搬来这里就算不得是自愿。


    但当她伤心的时候还是会跑回这个地方。


    她御剑飞行来的路上遇见了三俩巡视弟子,见她违规御剑,月色朦胧,那弟子长大了嘴下意识喊了声:“大师姐,可不能——”


    随后反应过来大师姐已经不能御剑飞行,从他们面前略过的只是鹿桑那张冰冷绝美的侧脸。


    鹿桑一刻也不曾停歇的飞到赤月峰,落地收了伏龙剑便一头扎入那片竹林,头顶的沙陀裂空树枝头摇曳,与竹叶一块儿发出沙沙的细响,鹿桑在一片竹林下报膝蹲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拂过她的发顶,她轻轻颤抖了下抬起头。


    月色下,一头白发、肤白胜雪的年轻男子赤足而立于即将消融的雪地中,眉心一抹红与那双赤瞳如黑夜下的鸽血红宝石,他冲她微微一笑:“心情不好了?”


    那声音如此温柔。


    鹿桑愣怔片刻,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过道陵老祖,目光停留在他唇边的上扬的弧度,她抬起手,掐了掐自己的脸,确认自己没有睡着。


    “都是化仙期修士了,还动不动这般躲在角落里哭鼻子,不好吧?”


    戏谑的声音下,这次是真的确认自己在做梦也不是幻觉,鹿桑一双眼难以置信的睁大。


    “……师祖?您怎么——”


    面前的年轻男子抬起头,意有所指的指了指头顶的沙陀裂空树,而后冲着鹿桑笑了笑:“总要有一些变化的,替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挡过最后一道雷劫时,差点儿也是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他停顿了下,眼中笑意更深:“多亏有桑桑,如今我能非于入梦时间幻化而非神降,你可是有着大功劳。”


    鹿桑楞楞的仰头看着他——


    看着面前的人俯视而来,那张英俊至美丽的面容带着和蔼可亲的笑,他不用冰冷的声音直呼她的名字,也不称她为“神凤”像是这两个字就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


    在所有人只认神凤身份下她复活沙陀裂空树的功劳,唯有他叫她“桑桑”,说这是属于她个人的功劳。


    沙陀裂空树嫩芽枝头下,一身白色麻布简批、白如凝脂批月的道陵老祖与鹿桑并肩而坐,鹿桑揉揉发红的眼睛,问他怎么来了。


    “看到你很可怜的躲在这里哭。”道陵老祖笑了笑,“我就想着来问问。”


    鹿桑此时像是整个人松懈下来,她抱着膝盖絮絮叨叨地说与宴几安的结契,结契上那貌合神离的一吻,她想要加入「翠鸟之巢」,她在宗门违规御剑飞行——


    她好似永远、永远地活在南扶光的银影下。


    上辈子。


    这辈子。


    “陨龙村的小山神便是您,对吗?”鹿桑红着双眼,下巴放在膝盖上,“连您也是为了她,大费周章的布局一个「陨龙秘境」……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围着她转。”


    道陵老祖倒是没有犹豫便承认了。


    鹿桑长叹一口气:“嗯,我就知道。”


    就连那一次圣女选拔,她也输给她了。


    不过是南扶光光辉战绩。


    然而道陵老祖却否认了鹿桑说的“所有人围着南扶光转”的说法,他缓缓道那个秘境确实是因为看不下去曾经的伶契越走越远,眼看着第二次还要落入那个人的手中任其摆布的命运,想要将她提前唤醒——


    “但作为一把锋利的刀,曾经攻无不克的剑,现如今她却已经不中用了。”


    他缓缓道。


    “我对她有诸多失望,曾经确实对她寄予厚望,甚至予她修士身份妄图唤醒她对修士身份的共鸣……但她自甘堕落,哪怕金丹破碎后,甘于沦为凡人或者一个炉鼎,屈身于那个人的身边。”


    道陵老祖转过头来,那双红色的双眸认真凝视身边的少女。


    “桑桑,莫妄自菲薄,她怎么可能比得上如今的你?”


    南扶光是伶契,是天底下最锋利的武器。


    但如今她不是了,创造她的人是道陵老祖,他为她现在的状态感到失望,他决定放弃她,正如掷弃一把再也不能划开豆腐的钝刀。


    而失去了趁手武器的那个人,也不会再像往日那般辉煌。


    “这一世的宴震麟优柔寡断,他永远看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使自己陷入痛苦。”


    他说,只有你能唤醒他的理智,桑桑。


    你那么爱他,怎么能够忍心看他陷入淤泥,迷失自己?


    你那么爱他,怎么能够忍受与伏龙剑天生一对的羽碎剑落入他人之手?


    你已经比沦落为“南扶光”身份下的伶契强大太多太多,其他人甚至你自己都以为你活在她的阴影下,其实完全大可不必。


    竹影摇曳,迎面吹拂而来的风中夹杂着冰雪气息,让鹿桑头脑清晰了一些,她眨眨眼,此时手中落入冰凉触感,她意识到那是一把匕首。


    “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桑桑,你需要学会摆脱刻板印象,证明自己是比南扶光或者伶契更完美的存在……你不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下。”


    鹿桑的眼前是道陵老祖的微笑。


    他的眼中只看着她,一字一顿地告诉她,风水轮流转,失败者不会永远失败,现在到了她的时刻了。


    “这把匕首会让伏龙剑成为更上一层楼的利器,用它,证明自己。”


    ……


    当日,赤月峰有天动异像,万里红光如霞,破云而出,笼罩山头。


    当人们走出住所抬头看去,便见火凤衔刃盘旋于夜空苍穹之下,银河摧残,霞光如流。


    想必是神凤又一次迎来了新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