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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生活的节奏


    「翠鸟之巢」能够作为仙盟的看门狗长红至今当然不是靠着一根筋杀穿地心, 身为「翠鸟之巢」的指挥使,段北也不可能是个徒有其表的傻子。


    当初进入模拟舱后,南扶光大概在冷静下来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关于她的模拟舱事件内容,绝对是限量定制款——


    「翠鸟之巢」当年为了保证大日矿山内的一切保密性, 展开屠戮, 不止杀光了旷工连同为修士的监管者也没放过。


    虽然理论上双生子不死。


    但段北杀段南的时候眼睛都没眨。


    大日矿山之后, 《三界包打听》是一顿哀悼外加胡说八道掩饰太平,上面不说旷工的死,不写副指挥使段南的陨落,一切归咎于小小的矿难……


    整件事就像是干了一辈子的瓦匠糊过的墙, 岂止掩饰太平, 简直太太平平。


    这种保密级别的大事件, 怎么可能会被放进供新人执法者考核使用的模拟舱事件中?


    不存在的。


    先不说意外看到此事件的参与考核者能不能考上执法者、今后成为自己人……


    哪怕是正经八本执法者队伍中的“自己人”,读着《沙陀裂空树》长大的他们, 也有可能被执法者这种残忍的行为活生生吓死。


    南扶光意识到段北果然不可能放任她进入「翠鸟之巢」。


    没人会傻到把明显敌方阵营的人放到自己的核心地盘来。


    她本来就要放弃了的。


    是谢允星出手强行打断了她的放弃行为, 最终她还是在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成为了合格的执法者——


    但也不出她意料,段北给她安排一大堆杂货,根本不让她接触任何可能泄密的正经工作。


    南扶光在「翠鸟之巢」干最脏最累的活,干了数日也没捞着哪怕一点儿关于「忒修斯之船」秘境的勘探进度信息。


    除了发现模拟舱分门别类、级别分明,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当南柯一梦、从模拟事件中完全全身而退之外, 她的收获并不丰富。


    她意识到自己继续呆在「翠鸟之巢」也只是浪费时间。


    敌方对她严防死守,段北不是傻子, 南扶光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深刻怀疑段北只是鬼迷心窍被谢允星一时唬得迷糊了把她放进「翠鸟之巢」, 可惜他是迷糊了,但并不太多——


    南扶光等了没多久,在她彻底受够了给「翠鸟之巢」的二百五们打扫模拟舱之前, 宴几安找上门,邀请她修复伏龙剑。


    南扶光当时心想,这些人的有病真是一波一波的。


    承蒙看得起。


    她蛮开心的。


    但她才不要替鹿桑修剑。


    宴歧说,宴几安只是想找个理由揭露我的身份,他不喜欢敌人在暗、我在明的感觉。


    南扶光“哦”了声,宴歧想了想道:“如果可以的话应该是顺便借这件事把你从「翠鸟之巢」弄走,就当揭露我身份之外的买一赠一。”


    南扶光不理解:“一个云上仙尊,一个「翠鸟之巢」指挥使,如果他们实在太闲也许你也有一定的责任——我都在扫厕所了,他们却还是容不下我?”


    宴歧道:“当然了,把疑似敌方阵营的人放自己眼皮子底下,防不胜防,就像有火在脚底烧,不死人但疼得很烦。”


    南扶光问:“你怎么知道?”


    宴歧当然知道,自从把段南弄回来后他就没睡过一天踏实觉——


    防具本应该是贴身小棉袄,奈何他的小棉袄四处漏风,还随时可能倒长出獠牙。


    他当然烦的要命。


    南扶光听罢觉得也有道理,但她没有安慰他,只是说自己选的人哭着也要认。


    宴歧说:“你可以答应为她修剑。”


    南扶光的眼瞪得像铜铃——


    这就是婚姻。


    拜堂之后的每一年每一旬每七个曜日每十二个时辰,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深刻时刻“婚姻带给我什么”“这个男人好烦”“看上他的我也好烦”“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和平离开及时止损”。


    宴歧却仿佛看不见她的震惊:“他想跟我正面开战,正好我耐心也没有了……更何况你继续待在「翠鸟之巢」确实也只是浪费时间,我忽略了他们对你的警惕性。”


    南扶光面无表情:“现在可以宣传我们只是形婚,明年就离。”


    这下宴歧唉声叹气:“这么不吉利的话,你给我呸掉。”


    当时全世界都默认南扶光当然不会甩鹿桑什么修复伏龙剑计划,莫说是她的生辰日,哪怕是祭日都懒得把剑修好再烧给她——


    就在这种众人默契达成一致的氛围下,南扶光鬼使神差的找到了谢允星。


    第二日,南扶光于玄机阁报道,宣布自己即将为鹿桑修复她的伏龙剑。


    ……


    南扶光找到谢允星,原本目的很单纯。


    她坦言自己嫁给宴歧大概是嫁早了,以至于好处没捞着,却不幸地成为一堆人的眼中钉。


    ——南扶光希望自己被赶走后,谢允星能够代替她稍微盯梢一下关于模拟舱具体情况和「忒修斯之船」秘境的消息,因为根据目前来看,谢允星的一切活动都是正常的。


    段北可能真的是过分纯情至恋爱脑,他无视了谢允星和南扶光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事实,防着南扶光,却连桌子上的一些机密文件也坦然给谢允星看。


    南扶光不成了。


    谢允星成为了独苗苗。


    原本云天宗大师姐觉得这话完全难以启齿……


    毕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好奖励,把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人拖进来,怎么想貌似都有些缺德——


    却没想到谢允星一口答应,甚至提前开始担忧,段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和南扶光关系好怎么办。


    当时南扶光头顶真的好大一个问号。


    “你不用那么爱我。”南扶光茫然地提醒自己的师妹,“有些事有危险的,你完全可以拒绝我。”


    南扶光自认为并不是白眼狼,她了解自家师妹。


    坐在段北的腿上,为她改个表格、行个方便是真的,而据她所知,云天宗二师姐骨子里沾点高傲,亦不可能随便坐在某个自己不感兴趣的人身上……


    她肯定是有些喜欢那双生子的。


    谢允星听着她絮絮叨叨从“师妹求你了帮我个忙”到“算了你别帮我了拒绝我立刻马上就现在”,从头至尾保持着脸上的温和笑容……


    因为她侧着头听得很认真,所以哪怕在南扶光猛灌三壶茶的情况下她几乎都没怎么动过,也不会让人觉得她在敷衍。


    “日日。就算是不净海宽广无垠,彻底将昆法大陆与迷湿之地分隔,从此楚河汉界,分崩离析……”


    谢允星对南扶光笑着,语气缓慢。


    “可沿岸也会有被冲入大海的泥沙。”


    就像谢允星确实挺喜欢这对孪生兄弟。


    她觉得他们天真且残忍,愚蠢又可爱——


    但这一点喜爱与喜欢,和她与他们的立场不相同这一点并不冲突。


    “为什么呢?”


    南扶光问。


    “我不是修士,甚至不是人,我只是一把无情的刀,但你是修士……”


    你是修士,为什么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我们的阵营?


    后来南扶光才知道,原来谢允星比她接触到关于仙盟、修仙入道相关的黑暗面甚至更早——


    毁灭鹿桑出生那个村子的报告会议是谢允星来弥月山开的,她亲耳听见是“魔化灵兽暴走”相关报告……


    但到了渊海宗显示,那一切都是仙盟与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搞出来的人造融合灵兽造的孽。


    还有段南。


    在看到段南成为鬼修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瞬,她就知道《三界包打听》上关于大日矿山的所谓矿难描述是虚假的。


    因为报告上说副指挥使段南因为失职卸任调岗,但事实是,只有死过的修士才会成为鬼修。


    走进了阴暗的角落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白炙。


    在南扶光怀中爆体而亡的师妹。


    陷入癫狂状态,高呼“白日飞升皆为虚妄,全是骗局”的那些修士们。


    吞噬了融合灵兽就能维持输送灵气的沙坨猎空树根,让谢允星想到了很多——


    修仙问道仿若不过大梦一场。


    飞升之后,或许最终都会像白炙或者那些和灵兽融合成一体的人们一样,成为那棵怎么想都不太对劲的沙陀裂空树的养料。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曾经也被惊醒,觉得后怕,若白日飞升真的皆为骗局,他化自在天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沙陀裂空树的人工养殖场——


    所谓云上仙尊真龙与神凤鹿桑,就是牧羊犬。


    他们对主人忠心耿耿,率领着羊群冲往前方,哪怕前方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


    “你们的目的是让修士从此成为凡人的阶下囚,成为发现即刻诛杀的异类吗?”


    南扶光搓搓手,对于“你们”这个称呼有些不好意思:“不净海的那座跨海大桥,并不是为了更方便以后打架而出现的。”


    世界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这句话是老生常谈。


    但人不可以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接受现实。


    黑与白本来就应该是要被分开的,它们不该被混为一谈。


    总要有人奔着“世界就是要非黑即白”这样天真的想法去做事——


    就好像一开始把目标定在遥远得不可能到达的彼岸,接下来每迈出去的一步都会比以往更大一些。


    ……


    在南扶光确定会被执法者队伍淘汰的情况下,她和谢允星假装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基础原则为此割席增添趣味性。


    谢允星留在「翠鸟之巢」循序渐进直到接触到核心内容,再在关键的进模拟舱环节,与南扶光交换身份。


    最开始段南是不答应的。


    毕竟他怎么可以背叛亲爱的哥哥?


    直到谢允星道,交换期间她可能哪里也不能去,只能留在迷失之地的旧世主宫殿,并问段南她可能会觉得有些无聊,到时候是不是可以陪陪她。


    少年脑子转过来之前,身体先很诚实的点了点头。


    愣怔片刻后,他飞快蹙眉又松开,而后勉为其难的说:“那好吧。”


    从头到尾都很顺利,只有宴歧看上去有些异议。


    但他的意见在整个计划中显然并不重要,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


    伴随着天气逐渐炎热,春去夏至。


    外面树梢上不知名鸟雀的鸣叫声中,南扶光轻车熟路地推开面前的模拟舱门,从模拟舱中爬起来,她第一时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


    洁净干燥,甚至和她本身常握剑的手不一样,指尖柔软且修长,只掌心有一点薄茧。


    没有一点伤痕。


    方才她在模拟舱事件中押送一批仙盟的犯人团伙前往鸣泽岛独立牢狱,幸运的话等待他们的将是下方地界——


    介于仙盟也不是完全靠阴暗、屠戮与腐败苟活那么多年,也是偶尔干点人事,所以犯人确实是穷凶极恶,干的奸淫辱掠之事不计其数。


    这群人均金丹末期的犯罪团伙,他们差点越狱。


    场面有些惨烈,南扶光手都麻了,若不是手中的是自己的剑,她几乎不怀疑那剑大概率都能卷刃……


    毕竟到最后她虎口都裂开了,站在一堆七零八落的逃犯肢体中间,胳膊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在抽搐,几乎不听使唤。


    可推开模拟舱时,她的手还是那般白皙柔软。


    南扶光意识到,她可能不能再停留于“戊”级以下的事件中打转。


    “戊”级事件以下的模拟舱可能并不会出现能够让她把模拟舱里的伤带回现实的情况,她试过了很多次——


    从轻伤到重伤。


    最严重的那次她狠狠心,把自己的腿伸进了深渊巨兽的嘴里,痛的死去活来,出来的时候还是发现自己的腿完全没事。


    回去跟宴歧说了这件事,后者发很大脾气,警告她再这样乱来就计划终止。


    南扶光心想男人真是她前进的绊脚石。


    爬出模拟舱时,一开舱门就看见段北在外面等着,远远看着顶着谢允星脸的南扶光,他微微眯起眼。


    扣着她的肩膀,凑过来想亲,南扶光强忍着鸡皮疙瘩,推开他的脸:“人多。晚上。”


    谢允星的外形她无论用多少遍都十分的别扭,光是为了方便行动缠胸缠到无法呼吸就算了,还要面对段北困惑的问她,最近为什么胸变小了,强忍着不要一拳打断他的鼻梁。


    段北最近对她不让碰甚至不让靠近也很不满,不忙到了几乎要爆发的程度,南扶光不得不休假一日,和谢允星换了回来。


    晚上与宴歧讨论最近在模拟舱中所见所闻,两人聊着聊着就坐到了一起,无视了书房里的数张椅子,两人两团需要在盛夏取暖的仓鼠似的一块儿挤在一张椅子上挤挤。


    南扶光翻阅近期整理的模拟舱中的事件,试图从中总结出一些分级规律,然后让谢允星再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努力——


    她抖开今日的报告,问身后的人是不是“丁”级以上才能有希望得知模拟舱的真相,要不他也装一次谢允星对着段北用一次言出法随的技能结束这一切算了……


    “可能吧。”男人显得有些懒散地回答,“让我扮演你师妹就大可不必了,你都装不像,我有什么成功的希望?”


    “我怎么装不像了?”南扶光不服气地问。


    “段南说一眼就看出来了,谢允星要是像你演的那样,他们之间应该只有冰冷的养育之恩。”


    宴歧停顿了下,似乎在努力还原原话:“或者是兄弟情。”


    南扶光听得先是很诚实的"噗”地笑出声,反应过来后黑着脸,挣扎着要从男人身上爬起来去找段南算账,谁他娘的跟他有兄弟情。


    男人“哎呀”一声拦着隔壁将她抱回自己身上稳住,紧接着南扶光忽然感觉到身后的人手很不老实的摸了上面来。


    他大手沉甸甸的掂量了下,有些困惑地“嗯”了声,随后僵硬的放开了她——


    承载着两个人重量的椅子“嘎吱”一声往后挪,南扶光像是被放在人腿上的毛绒玩具似的,被扳着身子转过去。


    面无表情地与男人对视的瞬间,她清楚地看见后者眼中的毛骨悚然消退。


    他用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声音道:“还以为你没换回自己的样子,还顶着你师妹的脸。”


    “我刚进来和你说话说了那么久——”


    “刚才是真的很认真在看报告,直到你莫名其妙跑过来坐在我怀里……我看看怎么回事,刚才那一下手感不太对?你还能发育?别吓我。”


    南扶光一把拍开伸向自己衣襟的大手。


    后者被拒绝也毫不气馁,转而又把手伸向了她的腰带,在轻松拉扯开腰带的一瞬,感觉到落在他头顶的灼热目光。


    他原本唇角还算轻松的上扬,阴影下,那上扬的弧度差点儿没挂住。


    黑色深邃的瞳眸中一闪而过的阴郁,但这闪逝的光芒被浓密的睫毛遮掩得严严实实,他重重地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什么修士的五感,哪怕是失去了这种东西,光是有小动物的警惕也让他完全招架不住,不能有半点儿掉以轻心。


    再次抬起头时,男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为了不让脸上的情绪管理失控,他主动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语气懒洋洋地问她,又怎么了嘛,段北不给碰,他也不给?


    南扶光忍住了没给他来一拳——比给段北来一拳暴露身份安全的多,她停顿了下,问他:“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埋在她颈窝里的人有一瞬间,呼吸悬停。


    但很快的,他恢复了正常,头抬起来正襟危坐,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揉了揉她柔软的黑发,指尖蹭蹭她头顶的发漩。


    说好的笨蛋呢?


    这种敏锐程度也太吓人了。


    “自从成亲之后你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南扶光坐在男人的腿上,不跟他绕圈子,“我们见面不到一个时辰你就满脑子想着把我往床上拐。”


    “……不行吗?初次开荤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


    “宴歧。”


    连名带姓的直呼大名就是警告,再插科打诨就会挨骂。


    这一点就算是神明的姓名也不会例外。


    宴歧揉乱了南扶光的头发,告诉她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因为太喜欢她,情不自禁。


    如果她觉得在「翠鸟之巢」已经很累了,不想做那也可以不做,他完全忍得住晚上只是抱抱睡,她总不能这点儿权利也不给他。


    南扶光没说话,宴歧又把脑袋垂向她的肩膀,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小声抱怨说最近都很少看到她,《三界包打听》的流动版上都说云天宗大师姐可能只喜欢杀猪匠,不喜欢旧世主——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


    一个人的废话怎么可以那么多。


    为了堵上他因为抱怨喋喋不休的嘴,南扶光侧头吻住了他的唇,那低沉在耳边嗡嗡的声音令人满意的戛然而止。


    南扶光拍了拍他的背,算作是安慰,毕竟她最近真的很忙到没太有空搭理他。


    怀中的男人将她抱的更紧,唇舌交替中挺了挺身,建议她拍拍别的地方,他可能会更加觉得安慰。


    南扶光停顿了下,确实拍了,却也成功让男人痛得喊出声,他气若游丝地告诉她不用拍的那么用力,以后少背着冥阳炼到处乱跑了,手劲那么大,那把重剑根本不合适她。


    南扶光“哦”了声,重新抱住了他,刚才的提问两人默契的没有再继续讨论,但这不代表南扶光就被糊弄过去了。


    她只是想如果宴歧有事不想说那也可以不说。毕竟他们现在这样也很好,如果可以,她希望这种节奏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第182章 他所存在的意义


    南扶光攻克「翠鸟之巢」第十七个模拟舱“戊”级事件的时候几乎有些麻木了, 宴歧总说“十八”是个不吉利的数子,她不知道这是哪一个文明里的规矩,可能男人自己也不太想得起来。


    作为一个合格的星域领主,他视察领域的时候总是该融入当地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准确的信息, 这让他无法避免的汲取了大量文明, 这些东西无论有用没用, 都存在他的脑子里。


    话说回来,关于模拟舱第十七个事件,当在模拟中,南扶光手起刀落, 干净利落的送了一堆试图闯过两界结界的灵兽归西——


    站在一堆真正的失控灵兽尸体中央她的鞋底都抬不起来, 因为鞋底和血液和大地黏在了一起。


    但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胸腔之中没有任何狂跳的迹象, 第一次在模拟舱中,对通缉犯展开大规模杀戮的那种兴奋或者是胆战心惊都没有出现。


    她想到了身为“伶契”的最后一世。


    这种想法让她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 她干脆的切断了模拟事件继续发展进度, 哪怕她知道接下来还有一些打扫战场的活儿也会录入评分。


    ——“戊”级以上的模拟舱是真正的战场训练, 会根据进入事件中后的表现进行一些行为判断的打分。


    任务完成情况、任务完成完整度或者是杀了多少个暴走的灵兽或者通缉犯都是的分点。


    任务没走完就切断释出会导致后半段大量打扫战场的简单的分数拿不到,但南扶光无所谓,她现在的分数显示,她已经超过了历史进入该事件的任何一个执法者,稳居第一。


    她现在只想回去找宴歧。


    不做什么也不聊什么, 她就是想抱抱他,听他说两句没用且他很擅长说的废话。


    推开模拟舱爬出来的时候, 负责记录数据的执法者“啧啧”叹息, “允星仙子这击杀记录真是不得了,您不是器修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什么暴力道途呢!”


    一只手梳理头发的女人对此只是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指尖拂过那把靠在墙边的冥阳炼, 黑色的死气四溢,那名执法者乖乖的闭上了自己的嘴。


    待背着冥阳炼的人推开模拟舱大门离开,他半晌才收起倾慕的目光,心想不愧是三界六道第一大美人,性格也如此带劲,羡慕正副指挥使吃得那么好,换他给人当狗也心甘情愿。


    ……


    回到迷湿之地,码头上前所未有的热闹非凡。


    一座座从前未见过的建筑物拔地而起,不是那种观赏性的亭台楼阁,看上去更像是某些具备功能性的坚实存在。


    这件事没有刻意瞒着任何人。


    直接导致了《三界包打听》天天轮番报道关于迷湿之地的码头,猜测的阴谋诡计从“这是一座炮台”到“这可能是旧世主的战争器械起落台”,更有甚者“他们即将拥有远程炮,射程与目标直接锁定弥月山的「翠鸟之巢」”……


    他们对每一个没见过的建筑结构草木皆兵,哪怕偶尔旧世主无奈地回应他们嘴巴里的炮台只是一个厨房。


    按照流动版的说法,主版每天破防个没完。


    大部分普通的修士对迷湿之地本来就不甚了解,也不太关心失去了这片土地的控制权怎么影响了他们晚上用膳还是辟谷,他们从磕着瓜子看热闹到最后觉得有点丢脸,这些天陆续有人发表主题——


    主版的责任编辑能不能换人,每天自己日子不过了光嘀嘀咕咕西岸那边有什么阴谋论的架势真的很丢人。


    当然这种主题一般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南扶光登上码头时,一眼看见黄苏抱着壮壮站在码头的高处,卷轴在他面前漂浮着展开,图纸上的宏伟建筑群刚刚起了一个地面上的基础。


    繁忙的码头有工人来来往往,停靠的船只络绎不绝,汽笛的声音低沉吭长。


    眼前的一切,与之前那场段北与宴几安特地为她编制的关于大日矿山梦境很像——


    梦里的她站在港口的码头与有银道别。


    身后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是这样热情洋溢,自由且充满着对生活的向往。


    两个拖着搞搞堆叠起沙石的工人从南扶光身后路过,他们兴奋地讨论着今日会日结的酬劳,足够他们买条新鲜的海鱼或者是猪肉回家给家人补补,尽管今日并非传统佳节。


    南扶光抬了抬手,小猪热情的摇着屁股从黄苏的怀里“呲溜”一下扑到她怀中,毫不犹豫地把鼻子插进了她胸前的深深缝隙里。


    拎着小猪屁股上的尾巴将它拎出来,南扶光警告它这个动作做的不要太顺便,等它埋到正主的时候,被段南那个小心眼看见,绝对不是只咬它的屁股那么简单。


    “他人呢?”


    南扶光问黄苏。


    “您离开后,大人就在书房没有出来过。”黄苏微笑着说,“前些日子才完成的这张图纸,这会儿不知道又在忙些什么事?”


    面前漂浮的卷轴摇晃了下,像是拼命要给南扶光展现自己,原本半合拢的部分也“唰”地一下用力自动打开。


    ……


    踏入旧世主地盘的一瞬间南扶光已经换回了自己的样子。


    她的身高背着那把冥阳炼有些吃力,但她还是第一时间换了回来,倒不是讨厌谢允星的样子——


    毕竟哪个少女会不喜欢自己前凸后翘的完美身材。


    第一次变成这样的时候南扶光自己托托胸前又摸摸屁股,最后扶着腰,对着地上的影子看了很久,沉迷的不行。


    但是宴歧总是表现得不太吃得消,他能接受自己的武器兼职媳妇儿是一把刀是一把二式镰,但他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媳妇儿顶着别人的脸。


    具体表现在前面几次南扶光偶尔会忘记换回来,宴歧没说什么,但是在她试图往他身上抱的时候,他躲开了,还找借口问她要不要喝茶。


    递茶杯的时候他让了让手对她说“请用”。


    南扶光愣了下后笑得直不起腰,男人则一脸无奈。


    他说虽然能一眼分辨出谁是谁,但还是感觉自己好像在出轨,那样并不太行,对他的身心健康有害。


    这个男人的各方面无异议是定格的强,但他的脑子确实也是有毛病。


    南扶光在宴歧的书房找到了他——


    与其说是书房,实则规模大的更像是另外一座宫殿。


    南扶光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书籍存放处,比云天宗或则「翠鸟之巢」有过之而无不及。


    宝塔似的圆顶建筑,从脚边到房顶四面八方都是书柜,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书,什么语言、文字的都有,书籍封面的装横到内容更是五花八门。


    这应该是宴歧自己的书房。


    被他用一些办法搬到了大日矿山的遗址上。


    南扶光曾经怀疑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书,但宴歧并不承认,他说每一本书存放在什么地方都放在了他的脑海里,这叫乱中有序。


    书房里有一个通天的木梯,让人可以取到更高地方的书籍,南扶光在木梯上找到了宴歧。


    男人正倚靠在稍高一点的地方,手中捧着一本书,单手拿着一面水晶镜,水晶镜悬空于书上,一行金色的文字漂浮在纸张与水晶镜面中间。


    抬头看着南扶光走进来他就放下了书。


    就像任何一个温顺的、在家混吃等死吃软饭的丈夫一样,旧世主大人语气温和地说“回来啦”,下面那句“今天怎么样”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南扶光沉默地爬上了梯子。


    宴歧立刻转身,随手把手中的书塞到了一个不符合记忆规则的地方,但是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毕竟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张开双臂把刚趴在他脚下的人一把拎起来,惊人的臂力就像是她那么大一个大活人压根一点儿重量都没有,南扶光趴进他怀里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


    但身体先一步活过来了。


    胸腔之中沉寂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她埋首于男人的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他的指尖插入她的头发,手法温柔地梳理了一遍。


    “看来今天很累。”


    他嗓音中带着笑意,低沉且懒散。


    南扶光一肚子的抱怨突然就烟消云散,她突然就不想抱怨凭什么自己累的要死要活,他在家里读书看报喝下午茶……


    算了。


    这个人有一种诡异的魅力,很容易让人产生纵容他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很累?”


    “因为我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你跟我撒娇。”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慢悠悠的响起,“现在有一种美梦成真的感觉。”


    “……”


    “虽然在你很累的时候想这种事很不道德,但我真的很高兴。”


    南扶光想了想省去了骂他的力气,反正骂他也不会有什么正面的效果,她只是收紧了攀在男人颈脖上的双手,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他们躲在静谧的书房中拥吻。


    见证了这不含任何情欲与目的,只是单纯的温柔倦恋的只有四面八方那成千上万本的古老书籍,穹顶之上有琉璃空顶,一束光洒下来正好照在他们的头顶。


    吻过之后南扶光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回流,她回过来后第一反应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正如同宴歧所言,虽然已经成亲了但是好像除了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更多的话题是同事之间也能进行的……


    甚至偶尔在床上,也抓紧时间聊一聊怎么把仙盟扒一层皮这种严肃的话题。


    她很少会像是壮壮一样翻过肚皮求挠。


    这么形容好像不太准确但具体来说就是这个意思。


    今日实在是过于反常,导致她清醒过来的瞬间就有些退却,她清了清嗓子跟男人说下去说吧我有事报告。


    都用上了“报告”这个词说明是接下来又要讨论正事,这么看两人倒是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尽管这些话题现在宴歧一个都不想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放开揽在怀中人腰上的手,这一瞬间好像眼瞎又耳聋,压着她的后脑勺强行将人摁回自己的怀中不让她退却,他说:“再抱一会儿。”


    南扶光觉得赖在他怀里的姿势其实很舒服,一点都不别扭,所以嘴巴上说着“你好粘人”实则没有再进行挣脱他的任何动作——


    他们两人保持着拥抱的姿态直到宴歧以一种不合理的方式飘落在地上。


    书房正中央有一把柔软的椅子,椅子很矮也很宽敞,上面铺着厚厚的垫子,宴歧通常会窝在上面看书,此时周围还散落着基本摊开的、没来得及看完的典籍。


    坐上沙发宴歧调整了下怀中的人依偎的姿势,一只手抬着她无精打采的下巴强行抬起,问她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进了一个事件,其实事件本身很简单也很普通,是追捕试图越界的暴走魔化灵兽。”


    南扶光任由自己脑袋的重量压在男人的手掌心,慢吞吞地说,“但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灵兽基本被我一个人杀光了。”


    宴歧温和的看着她,像是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南扶光停顿了下:“这种感觉我觉得很不好,这种‘一不留神造成屠戮‘的事,让我想起了我作为伶契时候的样子。”


    伶契的刀口流淌过多少血,她根本不愿意去回忆。


    那些血的主人有大奸大恶之人,也有无辜枉死之人——


    伶契作为武器从来没有一点自我判断的余地,一切就像是梦境,隔着一层水雾朦胧,等它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宴歧安静地听完她的描述,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这是南扶光扮装谢允星经历的第十七次“戊”级事件,而她在模拟舱中拿过的分数一次比一次高,俨然成为了新的分霸。


    如果继续下去,她可能会拿到更高的分数,成为「翠鸟之巢」模拟舱训练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


    宴歧不知道这件事应该从何说起。


    “道陵老祖当初选定你成为伶契,也没有立刻将你变作属于他的武器,而是把你下放三界六道甚至是地界经历九世轮回与洗礼……”


    南扶光有些恍惚。


    “如今「翠鸟之巢」不断以模拟舱的方式让执法者迅速成长,成熟,在一次次的历练中,你们也像是经历了一次次轮回洗礼,变成最锋利的武器——”


    九世轮回。


    与十七次模拟舱中的虚拟屠戮。


    南扶光恍惚了一瞬,突然就捉住了男人眼中欲言又止的那部分,他想说这一切的讨论完全就是换汤不换药的……


    「翠鸟之巢」如今训练执法者的方式,就是道陵老祖当年磨「伶契」所用相同套路。


    南扶光鸡皮疙瘩起了一地,她硬生生打了个寒颤觉得一切都显得完全的豁然开朗——


    原来他爹的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马上就会接触到新等级事件了。”


    南扶光“哦”了声,脑袋重重的砸回男人胸口。


    心中的那种别扭的感觉很难受,她重重眨眨眼抿紧了唇,一边说着“我没事”一边有种想哭的感觉。


    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不坚强,这种事她经历了九世,对于她来说什么模拟舱训练,杀几个通缉犯或者灵兽压根就是洒洒水。


    她无声地揪紧了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衣襟,没头没脑的突然抱怨:“我好像有些奇怪。”


    “你不奇怪。我还以为你稍微开窍一点了,有些难过憋在心里,你可能就会默默地忘掉它,你以为你好了,其实你没有,它在那里,等着某一日堆积成山,再猝不及防一次性压垮你。”


    宴歧语重心长。


    “但你现在说出来了,情绪就会被空气、被声音放大无数倍……最开始可能会让你觉得自己脆弱又懦弱,你可能觉得很难堪,但实际上,你会痊愈。”


    他说了很大一串,最后告诉她,而这就是他存在于此处的意义。


    他会成为那个沉默且可靠的、深不见底的树洞,她可以把一切的不开心都说给他听。


    南扶光似懂非同的听完,眼眶发热到兜不住眼泪,她只能假装很累的整个人盘踞在男人的胸前,半晌,在他的手抚过她的侧脸的时候,蹭了蹭他的掌心。


    她很小声的说,好。


    至此,她突然想到这个人无数次承诺她的所有苦难都会因为他的出现结束。


    这么大的妄言,他真的有在很认真的履行,他说到做到。


    ……


    正如宴歧所言,哪怕是段北都很惊讶的情况下,谢允星的名字在次旬「翠鸟之巢」考核红榜上名列前茅,最终进入了可以进入“丁”级事件的大名单。


    能够接触“丁”级事件模拟舱的人寥寥无几,参考“戊”级已经有一些事件相当血腥,所以在第一次进入“丁”级模拟舱的前夜,南扶光甚至都有些紧张,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搞定。


    她一整晚都像烙饼似的在宴歧身边翻来倒去,最后男人被烦得不行,把她抓住,拖进被子里。


    最开始南扶光还知道反抗,直到被子外面被扔出来的贴身衣物越来越多,最后男人低沉说笑,说什么水漫金山,穿着还不是得自己洗……


    天亮的时候南扶光钻出被窝还有些没回过神。


    不睡觉好像也不会累死,她甚至因为润器精神抖擞,这让她骂人的借口都找不到。


    站在「翠鸟之巢」总部,她的精神都还是恍惚的,双腿并不拢的站姿有些奇怪,总觉得好像还有不得了的东西在里面——


    一进一出(……)。


    她接过段北递来的全新的“丁”级事件报告表,表格内容详细到不可思议,以前只是概述事件内容,重点是“杀后感”,这一次却基本重心放在“概述”,“杀后感”只有小小的一个小空位。


    南扶光抖抖报告表,段北站在她的面前没走开,面色阴郁地问她昨晚是不是很累,南扶光真诚地点点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感觉他还在里面”。


    修士的五感太强,听力太棒,周围瞬间沉寂一片,看着段北的脸色,南扶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给她亲爱的师妹闯了个不小的祸。


    这导致她爬进模拟舱的时候还在瑟瑟发抖。


    她头一回期望“丁”级模拟舱内容能刺激一点,让她忘掉这可怕的一切。


    然而事与愿违,“丁”级模拟舱事件和平到让人二丈摸不着头脑——


    看着面前炊烟袅袅的村庄与僻静环绕的群山,一个小摊贩跟她兜售糕点,问她是不是要进山寻宝,山高路远,可要备好干粮……


    南扶光“哦”了声,等待着面前的老婆婆化身成为恶龙或者恶龙从山上突然腾空而起——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在村落里一边剥花生喝茶一边与村民闲聊,聊了一整日。


    聊到她口干舌燥,聊到她怀疑人生,相当质疑是不是模拟舱出了什么差错,这算什么“丁”级事件。


    第183章 忒修斯之船


    闲聊到最后, 南扶光已经开始打起来了瞌睡,阳光下她眯着眼,开始思考前一天躲在宴歧的怀中,为自己的杀戮欲瑟瑟发抖是否有些过于好笑。


    她曾经十分担心自己变成冰冷炫酷的杀人机器, 至少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除非她突然跳起来, 把花生米塞进面前乐呵呵的老太太嘴巴里, 试图用一把花生米噎死她。


    思维最后的跑向变成了段北是否已经识破了她的阴谋诡计,现在正在用无聊的记忆事件反套路她,浪费她的时间。


    可是好歹也找些不那么令人心生疑惑的像样事件。


    现在这算什么?


    正在这时,坐在南扶光对面的老太太颤颤悠悠地将一把蒜香花生米衣皮吹掉, 把白胖胖的花生米放进她的手心。


    老太太笑着问她坐在这陪他们这些老头老太太聊了一个下午, 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否也是想来参加海枝节,却没有搞到参与节日的邀请名额。


    南扶光无精打采地问:“嗯?我不……哎?”


    好像哪里不太对。


    南扶光坐直了一些:“海枝节是什么?”


    老太太说, 海枝节是他们这个村落十七年一次的祭祀, 纪念数百年前他们这一族的族长为了所有人的安慰大义灭亲, 用知更藤藤蔓编制成的长矛,流着泪、心如刀绞地杀死了他无恶不作的儿子,阻止了一场天罚灾厄降临。


    南扶光隐约觉得这个故事好像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稀里糊涂的, 眨眨眼说:“其实,我对祭祀活动有些过敏。”


    老太太说:“那太可惜了, 我们疍族人的海枝节一直很有名, 每次举办的时候总有十里八乡的人们远道而来寻求赐福……有一年岛屿上简直被挤得水泄不通,自从那以后便限制了登岛人数。”


    岛屿?


    登岛?


    这是一座岛?


    南扶光拼命吸了吸鼻子,这才勉强嗅到了一丝丝类似海风腥咸气息的味道, 远处的鸟叫她一直以为是山中特殊的鸟类,类似于海鸟。


    原来这叫声本来就属于海鸟。


    面对她的满脸茫然,老太太倒是喋喋不休:“我是不知道姑娘你如何从天而降出现在岛屿上,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看你也不像坏人,身无获准参与祭祀的物品,又陪我们这些老鬼聊了一日,也总要套讨一些报酬,想到我孙子出岛求学今年不归,或许你可以顶替他的名额——”


    她说着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绿色的发带,发带是手工制造的,编制成了知更藤的枝叶模样,递到了南扶光的面前。


    “喏,你真的不要吗?最近可是出现了不少你这样打扮的人从天而降与我们打听关于海枝节的事……但他们大多数十分傲慢也没礼貌,自然没办法获得参与祭祀节庆的准许。”


    这时候南扶光的精神有些恍惚。


    尚未理清发生了什么。


    最后这几段对话信息量未免突然过于密集,一会儿她报告难免也会前面废话连篇,最后疯狂突出重点,很像烂尾文章赶进度……


    一边胡思乱想,她低头看着面前的发带,她心想她这是聊了一天,终于聊出了隐藏对话,触发了任务继续的可能。


    选项就在她的面前——


    接过发带,继续。


    婉拒发带,结束一切。


    她用脚趾头踩也大概知道拥有这段事件记忆的主人是怎么选的,否则这段记忆也没有资格作为模拟舱的素材被录入。


    如果现在她选择了“婉拒发带”,模拟舱将发出尖锐的爆鸣。


    南扶光伸手接过了发带。


    老太太笑着重新将发带取过来,替她系在头发上。


    发带系上后,她看似很满意地低头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盘发的手艺,然后叉着腰对南扶光宣布:“好了!现在你可以有资格前去看一看停在海崖边的「忒修斯之船」了!开心点儿吧!你是这些天你们这群人里的头一个!”


    南扶光原本趴在井水边欣赏自己的新造型。


    闻言一个扭头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甩飞,她瞪圆了双眼,震惊地问:“……什么船?”


    ……


    忒修斯之船。


    老太太说的故事有一个前奏,那就是世界上再邪恶的孩子他都有母亲,这是一件毫无意外的事情。


    离开放满了花生皮和空茶杯的小破桌子前,南扶光被老太太亲自护送前往那艘停在海崖下边的船只——


    她以为「忒修斯之船」只是一个代号,所谓镶嵌在船舵的「神主言书」石碑文也不过是一种形象又抽象的比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宴歧在毫无艺术性的平铺直述。


    在前往海崖的路上,南扶光耐心听完了关于整个“海枝节”的来源的前奏部分。


    很久以前,在这座岛屿上的他们视双生子为灾厄之子,当他们降生的时候,通常意味着灭世灾厄也会一同降临。


    有一位族长的夫人孕育了新生命后,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大的不同寻常,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胎儿会要了他们的命,担忧的族长请来了巫医为其妻子诊断,却得到了夫人的肚子里是双胎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双生子是不详。


    有族中长老亲自出面,要求双生子出生后二择其一,或者干脆双双溺毙,以此平息诸神之怒。


    族长当然不愿意,但哪怕他身居高位也有苦难言难抵众人反对,这被一次次的逼问之后,他只能先假意答应下来,再想其他办法。


    族长千叮万嘱自己只是假意答应并无伤害亲子的想法,但族长夫人却觉得他在撒谎——昔日枕边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残忍至陌生狰狞,这便是族长夫人看到的一切。


    听说胎儿在母体中会释放一些特殊的物质,影响母体的理智,让她们对尚未面世的怀中骨肉产生强烈的情感。


    ——这种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至少在后世大部分的解读中,人们更愿意称之为“母爱”。


    ……当然是在孩子身心都健康的情况下。


    总之,拒绝失去自己任何一个孩子的族长夫人当晚出逃,她奔跑于山林间,身后是举着火把追逐搜寻她的族人。


    茂盛的海岛植物与藤蔓在月影摇曳中化作无声的魔鬼张牙舞爪,柔软的叶子边缘化作刀片将女人细嫩的皮肤割裂,她在追逐中穿过了整片山林,最终脱力地跪在圆月下的海崖边。


    她向神明祈愿,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只求腹中孩子平安落地。


    在她祈愿完成的同时,在她身后的月桂树摇曳发出“沙沙”轻响,女人回过身,隐约看见了山林中的火把点点,人群叫嚣的声音正在逼近,犹如洪水猛兽。


    恐惧中,她伸手摘下了那月桂树的叶子扔下了海崖,原本狂风大作、仿若可以吞噬任何的海面突然平静下来,身后山林里那些人群好像也中了迷阵,那喧嚣声音逐渐运去……


    苍茫大海间,漂浮着一艘小小的木舟,木舟为月桂树的枝叶纹理,女人爬上扁舟,双生子就这样于大海于天地间发出来至人世间的两声啼哭。


    这艘扁舟,就是后来的忒修斯之船。


    “「忒修斯之船」这就是外乡人来到我们这座岛屿的主要目的喔!”


    老太太笑着说。


    这时候南扶光看见她遮挡在袖子下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因为苍老松弛的皮肤上刺着古来图腾图案的刺青。


    疍族人。


    “且不论双生子是否真的生来邪恶或是后世而成,但那个族长夫人为子对抗全族的勇气可是感动了很多人,包括神明——否则月桂树叶怎么可能化作天地间栖身扁舟呢?”


    “所以?”


    “传闻任何怀不上的人,只要触碰到「忒修斯之船」都会得到好孕!百试百灵!”


    “……这跟好运有什么关系,我看不出怀孕这件事算是走运——等下,哪个‘运‘?”


    老太太拍拍自己的肚子,笑眯眯地用手在肚子前笔画了个圆滚滚的手势,又看向南扶光的肚子。


    后者毛骨悚然地偏了偏身躲过了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庆幸自己作为一把刀,与某位大人有彻底的物种生殖隔离。


    否则她会把那整艘船拆成一根根的木头,全部塞进他的嘴巴里,让他把那艘船吃下去。


    “对自己村落的遗留风物感到自豪很正常,这世界上也不是那么多人想要传宗接代的。”南扶光试图提醒,“你说最近有很多我这样的人也前来打探消息,他们之中肯定也有男人。”


    “喔,什么年代了。”老太太伸手慈爱的拍了身边人的后背一把,“生不出来又不只是女人的事,你思想怎么那么落伍!”


    南扶光:“……”


    说的对。


    对不起。


    大概是身为一把刀,从来没有“要和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他都没说清楚过的东西生个孩子”的觉悟。


    ……


    南扶光曾经听过这个关于双生子的故事。


    在不净海的渊海叶舟上,有人给她详细的说了关于旧世主之防具、后世防具类神兵与仙器锻造者的来源。


    那时候旧世主还未现身,一切都像是孩童枕边童话故事一样遥远。


    现在不那么美好的童话故事成了真,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尽管南扶光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宴歧,有一些可能需要配合拎着他的衣领这种姿势,比如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所谓「忒修斯之船」就是那对邪恶双生子的诞生摇篮,而「神主言书」为什么会跑到那艘船的船舵上……


    不排除是这个癫公亲手把它交给了双生子保管。


    很有可能。


    毕竟他做事完全毫无逻辑。


    说话间,南扶光与老太太已经到了村尾的海崖边。


    要么说时过境迁,时代在发展,她们这一路走的毫无阻挡的穿过了整片山林,村民们开辟出了一条传说“族长夫人跑过的路”,并铺上了方便走路的鹅卵石,来来往往人们络绎不绝。


    在海崖边,更是设立了岗哨,有村民把守检查前来的人是否拥有具备参与海枝节的知更藤发带——


    这不仅是参与节日祭祀的通行证,同时也是被批准近距离观看「忒修斯之船」的信物。


    看守者多为疍族青壮年,他们多数赤着上半身,自然且坦然地向着所有人展示自己身上特殊的刺青图腾。


    大概是南扶光顶着谢允星的脸,其中一名青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半晌用带着口音的通用语,红着脸,别扭的问:“你也是来求子的吗?”


    南扶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有两名丈夫,你要来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吗?你长得不错,我可以考虑。”


    南扶光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那青年脸红的像个猴屁股。


    加上进模拟舱之前在段北面前的胡言乱语,顶着别人的脸到处惹风流债这种事一旦做起来还真有点上瘾,南扶光猜测,若是被谢允星知道,可能会把她骂的狗血淋头——


    但没关系,反正是模拟事件嘛,这些人都是假的,又不会有记忆。


    沿着一条山路下到海崖下,在看到面前那艘苍古巨船时,南扶光才慢吞吞收起了玩笑放松的心情。


    与传说中的所谓“一叶扁舟”形容相去甚远,眼前的船只大得超过南扶光的想象,扑鼻而来的海海水腥咸气味中夹杂着木质千百年腐朽的味道,宛若庞然怪物安静搁浅。


    巨船阴影之下,足够震撼的任何人头皮发麻。


    船头的船舷上镶嵌着特殊的图腾,因为已经变成了著名的旅游打卡景点所以图腾下面架了个梯子,此时正有无数的人排队通过梯子上到船舷高度,一脸虔诚地伸手去摸摸那凹凸不平的图腾纹样。


    图腾因为被摸了太多次都包浆了,表面的凹凸不平也变得光滑,隐约可以看见那图腾,是迦楼罗鸟伸展羽翼,羽翼镶嵌七色宝石,扭曲发散,形状似沙陀裂空树之枯枝。


    类似现在「翠鸟之巢」的图腾,但南扶光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在整个金展翅鸟的下方并无修士坐道法相,「翠鸟之巢」的图腾沙陀裂空树也是枝繁叶茂的样子。


    大概只有少数人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变形版本的图腾,才是代表着旧世主之下神翠鸟所率领的精锐部队「翠鸟之巢」真正的原貌。


    传闻旧世主每日乘着船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从东方出发,巡视自己的领土,太阳落下时船只停靠在不净海西岸,他所乘坐的船只,如今就在眼前。


    却鲜为人知。


    无数年轻爱侣如今摸着象征着旧世主身份的徽纹,祈求好运。


    把宴歧和孕育之神挂上等号让一切显得特别好笑,南扶光站在船下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儿强忍着没笑出声,很遗憾这一幕不能被双面镜记录下来,她会迫不及待想和船只主人本人分享。


    为了方便行动,她将老太太替她编的头发拆了,头发束成一束马尾,那知更藤发带取下来握在手里差点儿被海风吹跑。


    握了握发带,南扶光顺手把它揣进兜里。


    攀爬上一艘腐朽的船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哪怕不用御剑飞行也就是一把飞钩、脚下轻点就可以飞檐走壁的事——


    在其他还在吭哧吭哧爬梯子、只能象征性的摸一摸船头的人们惊呼声中,南扶光身轻如燕地落在船舷上,她听见自己的脚下发出不详“嘎吱”声。


    甲板上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来过。


    一边震惊于自己真的可以上来,一边心惊她可以登船,说明这个事件记忆的拥有者也成功登船,「翠鸟之巢」对于「忒修斯之船」的探索比她想象中深入得多。


    看来沉溺于美色一点也没耽误那对该死的双生子兄弟搞事业进度。


    在听见船下有赶来的疍族族人的谩骂声时,南扶光如灵活的猫,脚踩在枯槁的木质甲板上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疍族的人冲上船把她抓住前,南扶光进入了主驾驶舱,看见了主船舵,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但不妨碍她轻而易举地发现船舵上空空如也。


    并没有宴歧口中说的「神主言书」。


    ……


    离开了模拟舱后南扶光没能立刻离开「翠鸟之巢」,尽管她试图跟每一个人解释她陪老头老太太聊了一整天聊到头眼昏花,现在真的很需要睡眠。


    负责后勤工作的执法者依然十分无情,把那详细到进入事件后迈出的第一步是左脚还是右脚的报告表拍在了她的面前,语气冷酷的说:“金丹修士没那么脆弱地需要睡眠否则会死。更何况回去落入指挥使大人手里,你也不会得到休息的。”


    南扶光难以置信人怎么能顶着一张那么严肃的脸讲出那么色情的话,她捂着耳朵让她闭嘴,对方说闭嘴可以麻烦您快填谁不想早些下班。


    面前的表格详细到不必要,很多事情他们仔细看一遍事件回忆就能得到答案。


    南扶光抱怨这种浪费时间的形式主义,到底是谁在不知道那海枝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坐在桌案对面玩手指的执法者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我就不知道。”


    低着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南扶光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就在这时听见对方说:“你好歹也是参与‘丁‘级事件的执法者,又七日内有六日睡在指挥使大人身边,为什么表现得对‘丁‘级事件一无所知?”


    这样说话根本不可能激怒南扶光。


    毕竟她真正天天同床共枕的那位说话总是比这个难听一万倍。


    她头也不抬地“噢”了声,道:“愿闻其详。”


    在玩手指的执法者抬起头,目光闪烁地盯着她。


    ……


    “‘丁’级以上的事件进入的是真正的‘模拟舱’。”


    坐在柔软的扶手椅上,南扶光严肃地发出提问。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她说完打了个呵欠,眼角挤出来的生理性眼泪让她脸上的严肃功亏一篑。


    身体也犹如支撑在背后的竹竿“啪嘎”断裂后轰然倒塌,她落入扶手椅内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棉花里……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噜”声,就像是猫被顺毛到感到愉悦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大概听懂了。”


    说话的时候,男人正盘腿坐在她所在那把扶手椅的下方,背靠着扶手椅边缘,一条腿蜷起一条腿放松舒展开,一本书放在他的腿上,刚刚被认真地翻过好几页。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看似很舒适柔软的白色里衣,南扶光趁机用两根手指搓了下发现它摸上去也很舒服……


    理论上说是衣冠不整的男人保持着这幅放松又矜贵的模样在书房里窝了一整天,这让他的武器(也可能是专属牛马)再次觉得很不公平。


    南扶光很累,她像是一只没有骨头的猫科动物,整个人瘫软的挂在椅子边缘。


    旧世主在她脚下的方向,她的脚背鬼鬼祟祟的蹭过他的后颈时,男人头也不抬地翻过手中的书,面无表情地侧头,在她的脚指头上亲了一下。


    脚趾上猝不及防温润柔软的触感让她差点儿炸毛的跳起来。


    红着脸缩回了自己还想踩踩“巨人肩膀”的脚,但是又像是得了什么肌肤饥渴症,还是想要和他有所接触。


    于是设伸长了胳膊,她一边用一根手指勾着宴歧的衣服拉扯,清了清嗓子,一边道:“‘丁‘级以上的模拟舱放出来的模拟事件中,只有‘环境‘是既定踩点后生成的,但进入之后发展的人、事、物一切都是模拟状态,换句话说,我是进入了一个开放世界形态的虚拟秘境,开启了对「忒休斯之船」的探索。”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丁”级模拟舱的报告表有所改变,变得事无巨细。


    模拟舱完全不知道是哪个天才发明出来的,前面的“戊己庚辛”级别事件确实都是训练,真正的“模拟”从“丁”级开始。


    执法者通过模拟舱进入「忒修斯之船」秘境,然后开始无限次数的重复探索。


    他们可以容忍失败,在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他们肆无忌惮的进行任何尝试。


    那艘古早的巨船轮廓很有可能就是前人在无数次的摸索下才得以接近、具象化的成果——


    在此之前,他们可能已经因为各式各样的无礼、冒犯、冒失,被疍族之人用石头砸死了无数次。


    思及此,南扶光有了一些更不美好的联想,她爬起来,整个人以不离开扶手椅的姿态在上面翻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毛茸茸的脑袋落在了男人宽阔的肩膀上。


    “这东西的存在对我们不太有利,找个机会得把它们全毁了。”


    战争还没有爆发。


    战争也不一定会爆发。


    但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若是战争开始,「翠鸟之巢」的模拟舱的存在,意味着执法者系统可以无数次演练战场上的一切可能性——


    哪怕他们的胜率只有千万分之一,他们也可以在无伤的人海战术演练中,寻找到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宴歧听闻她的担忧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道:“我不觉得他们的发展水平超前到可以隔空探物的水平。”


    南扶光对于他说的话感到云里雾里,她动了动脑袋,用自己的脑袋撞他的脑袋,一边问:“还有个问题,邪恶双生子诞生于忒休斯之船,也就是旧世主后来每日巡航领土时所乘的船只?”


    “没错。”


    “「神主言书」为什么在那艘船上?”


    “我离开时,把它交给双生子,让他们收好。”


    “收哪去了?”


    “他们自己也不记得了,否则现在也不会费劲吧啦的大张旗鼓去找。”


    “真有你的。”


    说完这句话南扶光就不说话了,肩膀上一轻,原本亲昵的落在自己身上的脑袋也挪开了。


    宴歧能听见自己身后传来重重的翻身的响动,他一点不怀疑若是现在翻过身,不意外的可能只会看见一个后脑勺。


    “生气了?”


    他主动转身,凑近了背对着自己闭目养神的人,轻颤的睫毛下,眼底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男抬指去拨弄那长长的睫毛,看它在自己的拨撩下抖得更加厉害,像是蝴蝶在煽动自己的翅膀。


    那双眼始终不肯睁开看他,以沉默默认了他的疑问。


    宴歧叹息一声,要说全无愧疚当然不可能,但是他本身也不是很擅于和别人解释自己做事动机和想法的人,更何况有些事他压根没有动机,就是当时想做就那么做了——


    双生子对于当时他们阵营的大部分人来说都可以用一句“认识但是不熟”来概括,但对于他们的真实性情宴歧觉得自己也不算那么不了解。


    「神主言书」交给他们并不是一时的任性或者是随性,他也有过他的考量。


    但棘手的是眼前对他行为表达出不满和不谅解的人不止是他昔日的下属,多了一层夫妻关系让他意识到有些事不是光靠她来迁就他的任性就可以维系下去——


    这一点是最近摸索才得到的结论。


    毕竟这种事,放在过去,他也没有任何经验。


    于是主动的凑上去隔着头发亲了亲背对着自己的人的后脑勺,男人扔开了放在腿上的书也跟着爬上了柔软的扶手椅,两个人挤在上面显得有些拥挤,被他拥入怀中的人发出明显不耐烦的咂舌音。


    好在没有把他一脚踹下去。


    他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笼罩上来,把对背着自己始终很臭的那张脸转过来,先不管那么多亲上去,等僵硬的人再怀抱中柔软下来,他才慢吞吞开口解释:“当时我要离开的时候,东岸的人已经在对「神主言书」起了感兴趣的苗头。”


    南扶光没说话,但她抬了抬眼皮子,示意自己有在听。


    “那东西一旦造成,因为属性问题就无法与领地切割,我带不走它,它就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把它放到你们任何人手中保管都会让你们成为一个目标。”


    当然,尽管他极力避免这种事,却还是让悲剧发生了。


    “双生子乖戾冷血,但当时我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神主言书」交给他们处理是最好的。”宴歧亲吻怀中人的鼻尖。


    “他们会有一些不同于寻常人的想法。”


    男人的声音有些催眠。


    在他以沉静的语气描述过去的事时,南扶光有些昏昏欲睡,她骂男人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两个糊涂蛋,以至于那个东西到底在哪都不记得——


    宴歧微笑着接受这份挨骂。


    有一点没变的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会当着他面骂他的只有现在在他怀中的那一个人。


    他把人拖起来了一些,低头找准她的唇瓣吻住她喋喋不休抱怨的嘴,南扶光没有躲,不情不愿的跟他交换了体温,来了一个黏糊但并不带有任何欲望的吻。


    以前她很好奇宴几安为什么老想亲她,做那种唇舌交替、交换唾液的事好恶心。


    但现在她懂了,一切的不对都只是人不对,铺天盖地熟悉的气息交换进入鼻腔的时候,她只觉得宴歧身上的味道太好闻了……


    她有种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发出她最开始陷入柔软躺椅时那种幸福的哼唧。


    “那「翠鸟之巢」还要去吗?”


    “船舵上是空的,但是他们的探索还在继续,我想知道他们还想做什么。”


    宴歧捏着怀中人柔软的耳垂。


    “再辛苦几日?”


    南扶光“哦哦”了两声,这一次没有任何抗拒的心理。


    手撑上男人手感很好的腹肌时,她心想这算不算上位者全新的剥削劳动力手段。


    但很快她又觉得应该不算,毕竟这种手段偶尔还是要亲力亲为的——


    比如现在他就在用非常有礼貌的语气问她,如果没打算在这里做些什么,能不能从他身上下去,这样骑在他身上又不动真的很没素质。


    ……


    谢允星与南扶光换了衣服,即刻回到「翠鸟之巢」。


    细细看了一遍南扶光今日的事件报告后,就等来了推门而入的段北。


    最近谢允星莫名其妙抗拒他显而易见摆在脸上,所以当坐在他的书房椅上的人抬头,堪称温和的扫了他一眼后,他立刻变得精神。


    如果屁股后面有尾巴,那尾巴已经摇了起来。


    他上前直接把坐在椅子上的人抱起来放在书桌上,侧头去吻她时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又充满怨念。


    谢允星任由他的手不老实的拉开她的执法者道袍,只是浅浅道了句:“我在模拟舱累了一天,还得上指挥使大人这加班。”


    段北发出一声短暂的嗤笑,嘟囔着“确实是一身模拟舱液的味道”,但拉开她腰带的动作根本没有停。


    衣衫顺着圆润的肩滑落,谢允星看见从衣袖兜中滑落出一根绿色的发带,像是植物藤蔓编制而成的纹样,粗布,并不精细昂贵。


    她愣了愣看着那根发带,茫然的想,这发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没等认真思考,就被段北掰着脸拧开吻住,他声音含糊的问她怎么了,谢允星沉默一瞬,道:“没事。”


    可能是南扶光忘记遗留下来的发带,她提醒自己下回见面记得还给她。


    第184章 是你啊


    第二日, 谢允星发现那根发带不见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时,段北早就醒来坐在桌边批阅文件,她的执法者道袍好端端的被从地上拾起并打理干净挂在了墙边,再旁边挂着的是「翠鸟之巢」指挥使的那身繁杂的道袍。


    相比之下普通执法者那单看还不错的道袍, 简陋的好似爱好者饭圈自制。


    谢允星问段北看见那个发带了没。


    段北头翻过手中正在阅读的报告表, 头也不抬地问:“什么发带?”


    昨日送入模拟舱一共三十二人, “丁”级以上报告通常都由指挥使大人亲自查阅,这会儿他才看了一半,并开始十分烦躁地在其中一张报告下批字“滚回去练字”。


    谢允星形容了下昨日只见过一眼的发带,因为担心那是南扶光的东西, 所以说得详细了些, 段北耐着性子听完, 言简意赅的回答:“没见过。”


    那个语气极其敷衍。


    放了别人他大概连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但疑问的是谢允星, 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敷衍了下。


    说话的是时候, 指挥使大人面上四平八稳……


    确实, 哪怕真的是他干的,他也不会感到任何的窘迫或者尴尬。


    ——以上,整件事被谢允星一点儿细节不差的,原样告诉了南扶光。


    南扶光起先听见谢允星描述在自己的兜里发现的发带外表时,陷入一种非常茫然的状态, 然后她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汗毛起立的恐怖。


    模拟舱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带回现实里?


    她南扶光又想到了那一日,从模拟舱里爬出来就掉了一条手臂的倒霉蛋。


    “丁”级之所以是“丁”级?


    南扶光脑子有点乱, 纠结的问谢允星:“你确定不是因为着急看我写的报告, 以至于最后发生了一些认知上的混淆?”


    “什么?”


    “比如,你以为,你看见了我在报告里描述那根海枝节信物……但实际上你没看见, 你只是产生了幻觉,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见到过。”南扶光道,“有时候会这样的。”


    这下连谢允星都跟着不确定起来。


    但南扶光当下便开始查看起下一次进舱的时间安排。


    她隐约有一种预感,下次进舱的时候,她会有一个很大的进展。


    她去把这件事报告给宴歧的时候,遇见了段南,段南正从书房里走出来,脸很臭,怀中抱了一大堆新弄好的卷轴设计图要去码头拿给黄苏。


    武器与防具当然是天生死对头,合不来就是合不来,就像“矛”与“盾”,它们放在一起诞生了“矛盾”这个词。


    段南直接将南扶光一个大活人视作空气,反而看到她身边的谢允星立刻凑了上来,围着她问她去哪,兴奋得像大清早第一趟离巢采蜜的蜜蜂一般。


    谢允星道:“来找你。”


    脸很臭的人立刻阳光灿烂,虽然脸上还是那副死了爹妈的样子,但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南扶光对此相当看不下去,翻着白眼推开了面前书房的门,发现里面的男人正一手狼毫绘图一手捏着块咬了两口的糕点,一心两用得十分认真。


    他手边摆着个食盒,大概是方才段南送过来的。


    也不怕他投毒。


    “嗯,来了?你来看看这个光合炮台——”


    他嘴巴里说着南扶光完全陌生的名词,她一步上前,面无表情地抬手拂走那设计图上掉落的碎饼渣渣。


    男人把手中剩下的半枚山楂饼塞进她的嘴里,她下意识想往外吐,但是还是皱着眉咀嚼吞咽下去。


    南扶光完全不能理解宴歧或者谢允星对于段北、段南两兄弟的信任以及纵容,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事。


    但她一直没有发表过任何反对的言论,是因为她觉得尊重他人喜好是一件不难做到的事情。


    ——再漂亮的狗也有可能被放逐流浪,再丑的狗也会有人当做掌上明珠。


    ……


    南扶光第二次入舱被安排在三日后。


    她到了「翠鸟之巢」发现这一批入舱的人数很多,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可能确实是在搞人海战术。


    但她看不见上一批离开舱门的人是什么状态,因为出口和入口并不相通甚至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她只是隐约能听见时不时从远处传来的哀嚎声,就一两声,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片沉寂。


    这让人更加难受。


    以至于南扶光进入自己的对应模拟舱的时候,她总觉得鼻尖还飘荡着一股血腥气和人浑浊的鼻息混合气味。


    负责安全与事后报告表等后勤工作的,还是上次那位有些面瘫但也会面瘫着讲狼虎之词的执法者姐姐,她正弯腰给模拟舱换里面的黑色溶液。


    南扶光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眼尖的在模拟舱边缘看到了一抹未干的血渍。


    天知道她当时心跳得有多快,心脏都快从嘴巴里蹦出来,但她还要假装见多识广,扯了扯唇角,指着那抹血渍道:“那是什么?血吗?这不太卫生,说好的一客一换、每日消毒呢?”


    正弯腰进行清扫工作的执法者姐姐闻言,直接用手把那抹血渍擦掉了,然后非常淡定的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一位情绪波动过大,爬出来的时候浑身在抖,脸不小心磕在模拟舱边缘,这是磕出来的鼻血。”


    南扶光“哦”了一声。


    其实这位负责后勤工作的执法者并不是什么话多的人。


    大多数情况下和她闲聊、试图套话都是徒劳无功,她给的回答永远是设定好的回答一般——


    “与你无关”,“不该问的别问”,“你话怎么那么多”以及“不知道”。


    她突然张口给出这种不必要的解释,这其实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


    南扶光躺进模拟舱,那种冰凉的、腥臭的黑色液体立刻涌上覆盖了她的全身以及口鼻,瞬间的窒息之后是极度的困倦。


    刚开始几次她为这种感觉感到不安,但现在她已经非常习惯了。


    耳边传来海鸟的鸣叫,感觉到腥咸的海风吹过鼻尖,南扶光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了海崖边。


    这边是黑夜,船还是那只船,只是之前那人头攒动的人山人海盛况不见了,海崖下,负责看守的人比之前的人更多——


    那天红着脸和南扶光搭话的年轻人也在,之手他不再是上次看到那的那般放松的模样,肃着脸举着火把站在岗位上,打着十二万分精神。


    南扶光没有立刻上船,因为不确定这个模拟环境是从哪个节点开始的,想到上次自己的所做作为,很有可能一出现就被一群壮汉一拥而上压着脑袋脸朝下摁在地上……


    她卸下了谢允星的模样,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转身到村落里打听情况。


    回到记忆中的村子,南扶光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陨龙村,这种家家户户家门禁闭、只余阴风怒号的感觉,太像了。


    她凭借记忆找到了和老头和老太太闲聊一下午的那个院落,阳光下老太太捧着花生米搓搓皮吹散的画面生动的出现在她脑海中。


    南扶光扣响了门。


    门里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有老头和老太太争执要不要开门,但过了一会儿门还是开了,熟悉的面孔从里面探出来,上下打量了一圈南扶光,老太太谨慎的问她有什么事。


    南扶光笑了笑,道自己是外来的旅人,路过此处听闻海枝节,慕名前来,口渴了想讨杯水喝。


    老太太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门缝拉开了些,里面澄黄温暖的光透了出来。


    南扶光借着喝一杯水的功夫打听到了一些事,村子里最近气氛那么紧绷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南扶光松了一口气),而是因为村外来了很多人,他们不光是为了参与海枝节而来,他们为了那艘船,今日不断有人闯入船上,那艘上了年纪的古船可经不起这种折腾。


    用脚指头猜也能猜到那是「翠鸟之巢」的人。


    南扶光只是困惑既然是模拟器,为什么不能每次都把进度调整回最开始无事发生的样子。


    现在村落里的人提高警惕的模样,好像无论如何也不如最开始那时方便行动。


    除非是有些探索进度必须要被保留下来?


    “那些人除了登船还做了什么其他的举动吗?”南扶光问。


    “不清楚,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说是那东西被村世代守护,好像是一串符号?或者是固定的号码?”老太太说,“天知道呢?我们这儿从古至今保留下来的,不过只有哪一条船罢了,什么符号或者号码,听都没听过,他们追着我老婆子问,有一次还差点儿动了手——”


    “动手?!”


    “对,一个大小伙子也不害臊,嘴巴里嘟囔着‘反正都是假的‘。”


    南扶光心中的不安在扩大。


    模拟舱是假的,但对模拟舱中设置的环境里的人来说,他们的生活未必是假的——


    这样的设定,除了认知上的不公平,最麻烦的还是进入模拟舱的执法者的思维方式。


    就像是《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里,披着马甲的人们偶尔会发出“沙陀裂空树枯萎也没关系啦反正我无所谓”之类的暴言……


    但你若将发言的人抓到“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去,举着自己的身份证发言,他脱口而出的,必然是“为了沙陀裂空树复苏,作为芸芸众生在下万所不辞”。


    人在虚假的环境中会有无限放大的情绪。


    他们说话、做事会更肆无忌惮。


    就像南扶光若是顶着自己的脸,那一日恐怕无论如何都没胆子对另一个雄性生物说“你要不要来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这么不要脸的话。


    一时间思绪有些凌乱,南扶光没来由的又想到了那一日,宴歧所言道陵老祖与「翠鸟之巢」训狗模式如出一辙——


    能够来到“丁”级事件的模拟舱的,都经历了前面无数次“戊己庚辛”级事件的厮杀与屠戮。


    他们或许会像曾经的南扶光一样,对于血肉横飞感到麻木。


    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在“丁”级事件模拟舱毫无进展的情况下,做些什么?


    放下了茶杯,南扶光与老太太道谢后离开了她的家,走的时候被硬塞了两个刚烤好的红豆饼。


    站在空无一人的院落中吹了一会儿风,南扶光默默吃完了那两个红豆饼中的其中一个,然后把腰间「翠鸟之巢」的腰坠,悄悄挂在了老太太家里屋檐的角落。


    那地方挺隐蔽的,老太太本人都不一定能发现,但「翠鸟之巢」的修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一定能发现。


    ……


    月上中天时,南扶光终于回到海崖边,轻车熟路地摸上了那艘巨船。


    脚踩在甲板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下面海滩上巡逻的疍族年轻人立刻支棱起耳朵,很紧张的大声“什么人”,举着火把三五成群围绕过来。


    南扶光一弯腰,化作一只浑身散发着月晕澄黄光芒的猫,悄无声息的敏躲进阴影中,躲过了一掠而过的火光。


    猫咪脚下有肉垫,当它飞奔过甲班的时候再也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


    驾驶舱因为被数次入侵做了手脚,也许疍族人不完全都是一无所知的凡人,南扶光认出在舱门附近设下的阻止入侵阵法,但凡有活物经过,无论是不是暴力破坏都会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无意打扰这宁静月夜,轻盈的猫尾扫过驾驶舱的窗棱,它探了探脑袋,然后犹如液体一般,从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棱挤进了驾驶舱。


    落在地上的时候,猫变作了少女的模样。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俯下身,上一次来的时候,身后追着一屁股的疍族追兵,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看船舵上并没有任何类似「神主言书」的镶嵌物。


    但今日,借着外面的月光星辰,她仔细打量,方向在方向舵上,嵌刻了许多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分区域,分大小格,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序……


    从某些刻度南扶光猜测那是另一种语言的数字。


    除却这个,剩下的对应区域符号她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说是那东西被村世代守护,好像是一串符号?或者是固定的号码?】


    老太太的话再次出现在耳边,南扶光凑近了看舵盘,上面的灰尘很厚,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看来模拟舱的重启节点被放在了这——


    现在进度快的人,已经确认了这舵盘上没有「神主言书」,那东西并不是找到这艘船、爬上来把它从舵盘上撬下来就完事的……


    ——那双生子确实稍微走心了,他们给东西设了密令。


    不幸的是,设了密令的人得了老年痴呆,现在自己都记不起那道密令是什么。


    南扶光手放在那船舵上,东西都到跟前了不试一下好像说不过去,她曾经自己好奇心重也手贱,大不了就是任务失败被扔出去重启模拟舱下次再来——


    她转动了那个船舵。


    随便转动了几次,她根据自己猜测的数字符号对应,认认真真的输入了自己的生辰……


    很显然,段北、段南看着她就烦,几千年前更不可能用她的生辰作为保管「神主言书」的密令。


    微笑.JPG。


    她听见伴随着“咔嚓”一声绝对不应该是船体木质结构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机械运转之声。


    整个船体突然发出艰难的呻吟,就像是沉睡多年的巨龙被人伸了一根手指戳戳鼻孔之后吵醒。


    当船体开始震动,南扶光心想,模拟舱是不是也该发出尖锐的警报。


    当脚下的甲班出现裂痕,她开始无限下坠,南扶光已经开始考虑接下来的报告表和很有可能附加的检讨书该怎么写——


    谢允星应该是不会帮她写的。


    也不知道宴歧能不能答应。


    ……


    坠入黑暗,周围摇摇晃晃的,南扶光再次睁开眼时以为自己会看见模拟舱的水晶防护罩,但是睁开眼时,她发现什么都没有。


    周围黑漆漆一片,她处于一个狭窄、封闭的空间,整个人又像是漂泊于海面,摇摇晃晃。


    ——像轿子。


    这个认知钻入脑海中时,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背脊一瞬间发麻,变凉。


    她僵硬地拧动脖子,看到轿帘外有火光攒动,香火蜡烛的味道钻入鼻腔,真实得让她觉得喉咙发紧。


    一阵猛烈的摇晃,外面有什么人在扯着嗓子喊“起轿”,南扶滚滚感觉到轿子吱吱呀呀的往前走着,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她伸手扶住轿身,才没让自己的头撞到轿壁,叮叮当当的发饰碰撞声之下,她看见自己一身火红的巫衣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想要捅破轿子爬出去,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成为“伶契”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村女,任人斩割。


    轿帘被掀起,外面的人哭着喊她“丹曦娘子”,求求她救救村落里的所有人,南扶光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恐惧在看见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倾覆了她。


    那句“我不”在嘴边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突然听见外面送轿的队伍有一阵骚乱,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叫。


    南扶光与轿外趴着原本和她泪眼朦胧的人相互对视一眼,均是一愣,她探头看去,就看见从身后拐角处,漫天香火中,钻出个与周围村民完全格格不入得少年。


    白发金眸,身着一身「翠鸟之巢」执法者华服,金色棋盘格形成阵法,犹如星络在他身后交织、金光浮动、跳跃。


    是段北。


    完全不知道段北如何进入模拟舱独立事件,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那月色下、鞭炮硝烟缭绕中,南扶光只看到屋顶上,他手起刀落的斩落一名壮汉的头颅——


    抬起头时,眼眸阴冷且充满了戾气。


    送轿的队伍因为突然杀出的不速之客有,有什么人在大喊着抬轿的人快走,轿子颠簸起来,摇摇晃晃中,南扶光被晃回了轿子里——


    滚落跌倒的瞬间,她看见段北从天而降,顺手扯过一个试图拦路的家伙,扔到了墙上。


    他是无所谓顾及杀戮的,无论是否是身处模拟舱的事件中,眼前的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或者是幻境对他来说毫无区别……


    他甚至不在意究竟是凡人,还是修士。


    金色的瞳眸被白烟与飞溅的血雾模糊,身着华服的少年犹如黑夜之中开始狩猎的食肉动物开始他的进攻,便不可能再停下来——


    眼前的人们一批批的倒下,段北踩着人们倒下的身体往轿子这边狂奔而来。


    那些人有的死掉了,有的还活着。


    痛苦与惊恐的哀嚎声覆盖了一切,在轿子窗那小小的空间里南扶光只能看到段北越来越近,那些普通村民如何能与「翠鸟之巢」的指挥使相提并论……


    他们用身体铸成的障碍根本抵挡不住他前进的速度。


    在距离轿子还有大概十几丈的位置,段北犹如猫科动物一跃而起,轻盈的在半空中横越长长的抛物线,“咚”的一声巨响,他种种落在南扶光头上的轿顶上。


    轿子发出“嘎吱”一声不堪负重的巨响,血腥气息伴随着他的降落扑面而来。


    随之是少年略微不稳的粗喘。


    他一只脚勾着轿顶,一个倒挂翻身,南扶光只看到一只沾满了血污的白皙手指抠进了轿子的缝隙,一个停顿,紧接着猛然使力——


    轿门开了。


    新鲜的空气疯狂涌入。


    南扶光被硫磺硝烟味呛得狂咳几声,直起腰时猝不及防的对视上那双被屠戮血雾染红的金色瞳眸。


    短暂无言,四目相对。


    “是你啊。”


    倒挂在轿子上的人语气非常平静。


    就像他丝毫不为南扶光与谢允星的轮换身份这种欺骗感到愤怒,他也不会大发雷霆。


    此时此刻,他只是单纯的在庆幸轿子里受苦受难的人,不是谢允星。


    第185章 所谓爱啊


    和自家姐妹的情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正常人类总是难免会有一种七窍生烟的尴尬。


    坐在轿子里的南扶光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她甚至没来得及问像是一只蝙蝠一样倒挂在轿子门前的段北怎么会来,现在她可是在模拟舱里……


    还输这家伙除了能给别人编制梦境,还能入梦?


    这根本不合理。


    动了动唇,来得及说话的时候, 眼前黑影一闪, 以守护姿势横在她轿子上的人已经稳稳落地, 宣告自己结束守护。


    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转身瞥了南扶光一眼,有些奇怪的问:“你穿成这样在这里做什么?”


    “……”


    南扶光以前觉得宴几安某些行为很像不通人性的动物。


    失礼了。


    现在比他更像动物的人出现了。


    “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这是我的模拟舱事件,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险才跑进来——”


    段北顺手解决了一个还妄图靠近的村民, 看着南扶光笨手笨脚的从轿子里爬出来, 他挑起一边眉,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尖叫着躲开另一只抓向她的手。


    “首先, 这是谢允星的模拟舱, 我以为有危险的也是谢允星, 要救的还是谢允星。”


    「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用一种“莫挨老子”的动物语气道,“然后,你那把剑呢?在这装什么柔弱。”


    模拟舱是不限制入舱人在事件中使用本身自己的能力的。


    但是这会儿他看见南扶光拎着那华服裙摆笨拙的左躲右闪,绕着轿子玩起了老鹰捉小鸡,却还是不肯拔剑伤害伸手抓她的村民——


    这些村民看着并不像好人。


    拥有不分是非圣母心并做出圣母行为的可以是任何人, 但绝对不可能是南扶光。


    段北随意抽出一把配剑,在她脸跟前手起刀落, 整整齐齐地切断了一只在她脸跟前的手, 红色的温热血液飞溅她一脸……


    一身火红华服的少女闭了闭眼,感觉到那鲜红血液顺着她的面颊往下落。


    心中“腾”地蹿起一把火,想把面前的人脑袋拧下来。


    段北却并不在意她浑身上下冒出来的那股暴躁, 左顾右盼之后,转过头,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这是你成为「伶契」前的场景?”


    「忒修斯之船」的船舵本质上就是一个防具,段北和段南在当年为了存放「神主言书」时亲手制造的。


    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有在好好的按照旧世主的吩咐做事,他们确实把「神主言书」放到了船上,但相比起宴歧无比简单的“就放船上嘛”这种叮嘱,显然对旧世主的话语,他们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船舵被他们设置了一组密令,不转动船舵输入正确的密令,任何人都不可能得知「神主言书」的下落。


    轮回至今,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这整件事,连「忒修斯之船」的位置和船舵都是最近才魔兽出来的,更勿论想起他们当初设置的密令到底是什么。


    最近整个「翠鸟之巢」都在处理这件事,每日除了有执法者前仆后继的不断重复试密令,更有无数的后勤人员在专门分析失败者的报告,外加翻阅记录了古战场事迹的古籍,试图从二者之中找到蛛丝马迹。


    可惜一无所获。


    他们试过无数组可能的密令,失败的人会坠入前世今生最恐惧的记忆中,就像是梦中梦,一旦跌入那黏腻的网中,难以复醒。


    这就是南扶光之前听到数声哀怨嚎叫,又或者是无穷无尽僻静的原因……


    每一个执法者在失败后,都会受到极大的精神损伤,轻则恍惚卧床,重则自残自尽,不是没出过人命,但掩饰太平对这么一个组织来说实在是太过简单的事,一带上等灵石,一句“我很遗憾,感谢他为他化自在天界鞠躬尽瘁”,就足够打发一名执法者痛哭流涕的家人。


    近来「翠鸟之巢」可用人数锐减,但没人感到意外。


    毕竟那是当年邪恶双生子为入侵者特别定制的“礼物”。


    正如此时南扶光,站在陨龙村,她歪着脑袋问段北,“所以你是怎么相安无事的进来的?”


    她理所当然觉得,脑子正常的人设计有危险性的东西的时候至少都会给自己留个后门,这是创作者基本常识。


    被提问的人头也不回的斩落一人,将那沾满了鲜血、狰狞的不似祥瑞而是从某种阴湿角落里抬出来的冥轿踢到了身后的篝火中。


    熊熊烈焰蹿起,火焰舔舐着那染血的彩轿,烧的更加热烈……


    金瞳少年面颊一侧被火光照亮,火苗似在金色的瞳眸中跳跃,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南扶光也有猜错的时候,比如双生子制造这个密令舵盘设置的时候,就没考虑过放过任何人。


    包括他们自己。


    南扶光感觉到一阵风吹过自己的面颊,在烛火香味缭绕之中,这一次,她再次嗅到了海风的腥咸。


    ……


    模拟舱外,「翠鸟之巢」总部。


    人们看着副指挥使出现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身后还跟着大摇大摆的旧世主大人。


    自从他脱去了杀猪匠的马甲公开降临回归后,他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不净海西岸,虽然大日矿山码头的动作不断,但俨然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


    看着他一脸如沐春风和煦的笑容。大有一些吃过了午膳消失随便路过这里来打个招呼的放松,传闻这位从前就随性得连下属都受不了……


    作为他的敌对方也很容易被他这种态度气到。


    「翠鸟之巢」是隶属仙盟下最高执法部门,这位把这里当作自家的后花园说逛就逛?


    奈何不知道是在段南的带领下还是他有特殊的本事,反正从进门开始就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模拟舱林立的空地,宴歧“嗯”了一声。


    段南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


    “有没有考虑过换一种排列方式?这样放着很像墓地……在你们这应该叫坟场或者乱葬岗。”


    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段南抬手招来今日负责总后勤的人员试图找到南扶光的排班表,后勤人员一边欲言又止的看着保持微笑的宴歧,看似欲言又止,但还是硬着头皮把排班表接了过去。


    段南看也没看直接把东西递给了身后的男人——


    他也搞不懂他想干嘛。


    原本他们坐在议事厅好好的开着会,正难得正经的挑设计图毛病的男人毫无征兆突然“嗯”了声,然后转头问段南,到底对「忒修斯之船」的船舵做了什么?


    那语气听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甚至有些发沉,若是熟悉宴歧的人,会敏锐的捕捉到这时候他真正感到不愉快甚至是紧张的前兆。


    正好当时会议厅里,包括蹲在吾穷腿上的那只猪都是说他的人。


    当下散会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大家收拾收拾东西各回各家,宴歧拎着段南来到「翠鸟之巢」——


    现在他按照手中的排班表,站在了无数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模拟舱中的其中一个跟前。


    推开门,里面的后勤执法者先是被段南吓了一跳,然后被他身后的宴歧吓了好大一跳。


    男人看也未看她一眼,一步上前掀开了模拟舱的琉璃防护罩,与此同时她站起来拿出武器……完全就是本能反应,段南都在这,真有什么压根轮不到她出手。


    “别紧张。”


    男人头也不抬淡道。


    “放下武器。”


    默默震惊地睁大了眼,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压根不受控制一般,默默放下了武器。


    像是木桩一般呆立在旁,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俯身观察了一会儿躺在黑色溶液中沉浮的三界第一美人,片刻后蹙眉,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有一瞬间这位后勤执法者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比如果然天底下的雄性生物都一个鸟样遇见美人就走不动道哪怕这个美人是自家媳妇儿的姐妹——


    但很快的,她惊悚地看见躺在溶液里的三界第一美人脸如同融化一般,最终露出了云天宗大师姐的那张脸。


    执法者彻底失语中,男人直接将沉重的琉璃防护罩打开,过程中他一直垂眸盯着还处于模拟舱事件中不省人事的云天宗大师姐,目光平和至让人品出了一丝丝不一样的温柔。


    “现在把她弄醒会发生什么?”他问。


    突然的低沉嗓音将执法者吓了一跳,她心想这是机密,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舌尖僵硬了会儿,她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诚实回答:“不可以。梦游中的人只能等她自己回到床榻上。”


    男人闻言沉默一瞬。


    那一瞬在外人看来大概是丝毫没有留有犹豫,他直接翻身跟着一块儿躺进了模拟舱。


    不同的模拟舱对应不同的事件与时间点,理论上是这这样的,所以想要最快速度的唤醒南扶光、找到南扶光,当然就是躺进同一个模拟舱中。


    男人小心翼翼地将浸泡在黑色液体中的少女捞起来放在自己的身上。


    低头亲吻了她的鼻尖,像是对待易碎物品一样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缓慢匀称的鼻息扫过她的眉心,他抬头,换了一种语气让段南把防护罩盖上。


    ……


    宴歧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比喻。


    将这个星球的人想做一池鱼,不幸有了外来生物入侵时,他作为鱼池的主人可以坐上观壁,偶尔伸手拨正反乱。


    曾经这对他而言不过是顺手的事。


    但他忘记了其实哪怕是作为鱼池的主人他也不总是高高在上,比如当他发现要拯救鱼池里他非常珍视、不能失去的显存物时,他必须只身下水捕捞——


    池水冰冷,对他来说完全无害,但幽潭僻静且自成生态系统,贸然俯首而降,会发现其中有他也不能轻易搞定的存在。


    站在那覆满了灰尘的船舵前,宴歧无语许久。


    抬手随意扒拉了两下船舵,输入的也是南扶光的生辰。


    等他反应过来这玩意是双生子制造的,不是他制作的,换句话说这道密令轮到用壮壮的生辰都不会轮到用南扶光的这个事实时,船舵发出“咔嚓”的长长呻吟。


    整艘船震动得好像要散架,然后……


    无事发生。


    他没有前世今生,他甚至不属于三界六道,他不遵循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条规则。


    所以,为这个世界的规则而设定的规则,也不适用于他。


    他进不去第二层梦境。


    站在船舵前,叉着腰的男人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脸现在很疼——


    说好了不再让她遭遇或者任何的苦难。


    果然有时候人也不能过于自大,把话说的太满。


    他在心中替自己狠狠的记下一笔。


    ……


    南扶光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猪德瑞拉正在为塞不进去的水晶鞋和跑不动的南瓜马车痛心疾首,自责不已。


    但事实上她已经脱离了那顶狭窄幽暗的轿子与愚昧的陨龙村村民,被强行拖进了属于段北的记忆。


    她原本还有心情在心中嘲笑,一只动物居然还有前世今生最痛的记忆。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


    故事在老太太讲得双生子那前半段正好续上,从邪恶双生子的母亲爬上了用叶桂树叶编制的一叶扁舟,在上面诞生一对双生子说起。


    嗷嗷待哺的双生子依偎着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啼哭,但他们的啼哭只是处于毫无感情的本能,他们依靠着尸体已经开始分泌的乳汁生存,三十三天后,她的尸体在高温与潮热下腐烂。


    双生子靠着血混着尸水又活了三十三天,在第六十七天,两个孩子长大成为寻常凡尘人十岁左右的样子。


    这个故事的开头其实仔细一想非常匪夷所思,比如双生子的最初诞生并不像他们今世段南、段北兄弟这般非修士女子自愿行为。


    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在母亲愿意为他们对抗全世界、无限且伟大的爱意中诞生的。


    双生子拥有最得天独厚的天生能力,他们力大无穷,双颊生腮,泅水快过海中鲨,连最凶残的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在传说中,双生子却也拥有着天生的恶。


    在他们的肆意屠戮海洋生灵中,蜃族岛屿之下生灵涂炭,当游鱼不再,海水凝固,正如同古籍中记载灭世灾厄“血潮”即将降临前的征兆。


    南扶光坐在高高的月桂树上,看着脚下,从海中犹如鬼魅般爬上海岸线的段北,在他身后,海面上浮起一条鲨鱼的尸体,血如泉涌从雪白的肚皮涌出。


    白发、金眸的漂亮少年在沙滩上踉跄了一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挪动数步,又突然停下,犹如动物来到全新陌生的环境仔细左右打量,脸上毫无情绪。


    甚至没有传说中刚刚完成屠戮时的兴奋。


    他像是捕捉到了风传来的陌生气息,抬手与坐在树梢上的南扶光四目相对,那眼神一看就知道此段北已非段北——


    金色瞳眸闪烁时,南扶光扶着树干站起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这疯子发生一场恶战,却没想到,后者只是冷漠地撇开了自己的头。


    南扶光一愣。


    突然心中生出一丝丝的违和:在爱中诞生之人,为何成为了天生的恶?


    虽然他确实不是什么善茬。


    造成了灾厄天启的家伙登岛吓坏了当时的疍族人,他们几乎是倾巢而出想要把他赶回海里,然后被打伤甚至打死了不少人——


    在双生子眼里,这些人和海里的鲨鱼没有任何的区别。


    所以当段北咬碎了一个人的喉咙常识性的破开他的胸口看看内脏是否可食用时,所有人被吓得肝胆俱裂。


    他们一拥而散,回到村落展开紧急会议,他们逼迫身为双生子生父的蜃族族长想想办法,不净海都要为那双生子的罪孽染红。


    疍族族长来到了还停留在沙滩上的段北面前。


    此时的少年刚刚在海里游泳归来,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放松,当族长站在海崖边,轻哼起妻子怀孕时总在唱的童谣,少年从礁石后露出了个脑袋。


    金色的瞳眸死死的盯着疍族族长,但他没有攻击的行为,他似乎是认出了眼前之人与自己或许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时间显得非常的温驯。


    坐在高处的南扶光亲眼看着疍族族长对着段北伸出手,对他说:“回家。”


    她感觉到一阵的不适与窒息。


    当段北将湿漉漉的手伸向疍族族长时,这种不适达到了最巅峰。


    她隐约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如今好像细节不太对得上,但结局应该没有任何的不同……


    就像亲眼见证一场骗局在眼前展开。


    沿着族长夫人逃难时来的路,段北被他的父亲牵着踏上了归途,他回到了那个原本属于他的家中,踩在了厚实柔软的兽皮地毯上。


    他用不再是海水的淡水洗了澡,疍族族长亲自给他梳了头发,打结的白发被梳开扎成了每一个疍族少年会有的那种发辫,戴上了象征着父母祝福与庇护的项圈。


    少年第一次穿上了足够体面与遮体的衣物,白色的衣袍非常合身。


    少年坐在桌边而不是随便哪个风吹雨打的礁石上,笨拙的学习使用简陋的餐具。


    这一切南扶光看在眼里,此时她还在想这算什么痛苦的记忆,放眼望去前世今生,这怕不是双生子最温馨的回忆了。


    但很快她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当那个身为双生子的亲生父亲同时又为族长的男人宣言要带段北外出,他几乎是一刻也没有怀疑的站了起来——


    前往海滩的路上他在东张西望,并非当初刚爬上岸时的那种警惕的眼神,而是一种单纯的好奇,虽然他没有说,南扶光觉得他只是单纯的在记下这一条从海滩到家里的路。


    但这一切显然没有任何的意义。


    海滩上的风和登岸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区别,腥风血雨拍打着礁石沿岸,沙滩上意外的站满了虎视眈眈的人们,哭泣着控诉双生子的残忍,和他们带来的不详。


    有当知更藤蔓编制成的长矛投掷向疍族族长的双生子,长矛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鲜血侵染,染红了他们金色的瞳眸,他们跌落在沙滩上,湿润的海砂弄脏了他们身上新换上的干净衣袍,与血液晕染一块儿混杂成为很大一片的污渍。


    那是他们降世以来第一次作为人类一般穿上衣服,也是最后一次。


    双生子被束缚着沉入海底。


    因爱而生的双生子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他们只会为爱而死。


    所谓的爱啊,真是一个老土又经久不衰的话题。


    第186章 杀了一头猪


    段北鲜血淋漓的被扔下海, 又像恶鬼一样从海崖边爬回来的时候,南扶光再一次对视上那双眼——


    没有崩溃也没有被背叛、被欺骗的愤怒,冰冷且目空一切,是「翠鸟之巢」的指挥使大人回来了。


    他这样平静的反应, 让人并不怀疑他其实早就知道, 自己若是坠入二层梦境会遇见什么。


    毕竟是前世今生最痛苦的经历头一号精选, 无数「翠鸟之巢」的执法者精英倒在这里——


    段北绝对不是自讨苦吃的人,过去的他显然从来没有进入过二层梦境,甚至想都没想过来看一眼……


    如今却为了谢允星义无反顾的进来了。


    小姐妹家养的恶犬从无限负分变成了无限负分多一分,虽然还是无限负分, 但也稍微有一点点不多的区别。


    南扶光从月桂树上下来, 踩在沙滩上, 歪头看着坐在礁石上冷着脸低头拧自己衣服上海水的少年,问他:“出去后我还需要写报告吗?报告还挺事无巨细的, 这段见闻要不要写进去?”


    若是换了吾穷甚至是黄苏都可能直接能听出她话语里的调侃。


    但段北头也不抬, 他淡淡道:“随便你。”


    从始至终他表现得毫无波澜, 就好像方才只是看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别人的故事——


    如果他没有在开口说话时,看似不经意的回头的话……


    那一切都掩藏得很好。


    只是南扶光的洞察能力在不必要的时候发挥了它的作用,她注意到段北飞快且隐蔽的瞥了一眼那条山林小路。


    他的母亲赤脚从这条小路狂奔而出,他的父亲从这条小路将他送往冰冷海底深渊,小路的尽头有一座房子, 那里时他只待过短短数日的家。


    段北的这一眼,让南扶光上一瞬故作轻松的调侃化作无限的尴尬。


    玩笑也要别人觉得好笑才叫玩笑, 哪怕开玩笑的对象是五感缺失的动物系类人段北。


    南扶光感觉到自己很像渊海宗的彩衣戏楼的演职人员,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在纠结原地道歉,还是抵死闭嘴然后为此愧疚三天三夜时, 段北转过头,问她:“走不走?”


    南扶光说:“对不起。”


    段北莫名其妙的瞥了她一眼,很显然根本没搞清楚她在道个什么歉,全程连眼皮子都没抖动一下。


    他最终只能理解为南扶光是为了他这遭受罪道歉,于是不得不郑重其事的强调:“我不是来救你的,如果知道是你被关,我不会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


    南扶光讽刺道:“替我师妹谢谢你。”


    一般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南扶光低估了动物的占有欲,当它决定护骨头的时候它可以对着任何靠近的生物呲牙,无论靠近的是狗还是人,所以段北蹙眉,很不高兴地问:“你凭什么替她谢我?”


    他不能接受任何一个人以比他与谢允星更亲密的地位发言。


    哪怕是段南。


    南扶光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说话间,两人周围的空气在变化,腥咸的海风逐渐掺杂着腐朽的木质气味,那种沉闷让人胸口发堵的味道,南扶光只在「忒休斯之船」上遇见过。


    他们回到了驾驶舱。


    ……


    外面的天还未亮,南扶光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感觉到有一抹不同的呼吸就在自己身后。


    这种环境下,出现这样的事还挺吓人的。


    “谁?!”


    她在转身的一瞬间就反手摸向了自己挂在腰间的剑,她发誓自己的动作哪怕是在剑修当中也是无与伦比的卓越迅速,但还是快不过身后的人。


    手尚且刚刚摸到剑柄,还未来得及凝水成剑,就被温暖的掌心压着手背把剑压回剑鞘。


    那股力道顺势转到了她的腰间,一把将她拎了起来,南扶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一屁股坐在了那个折磨了不知道多少个人的船舵上。


    她早已不再是修士。


    所以在黑暗之中通明若常的视力也没能保留下来,当面前高大的黑影压下来时她下意识的挣扎,但是这时候压在她腰间的大手顺着她的脊椎一路上滑,压在她的后颈脖——


    在她顺着力道下意识抬起头的时候,有些急迫与不安的吻从天而降笼罩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她完全熟悉的气息。


    南扶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天底下能把她当成阿猫阿狗似的拎来拎去且成功阻止她拔剑的,应该也就那一个人,眼下他的舌尖已经撬开她的牙关探了进来,像个彻头彻尾的急色鬼。


    你怎么在这里?


    你在着急什么?


    你要不扭头看看身边还有一位观众?


    一肚子的提问被深吻堵回喉咙深处,南扶光听见自己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的声音像是唾液在被强行的吞咽。


    男人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胸腔与船舵之间,就像是这样将她圈起来他才稍微感觉到没那么焦虑。


    是的,焦虑。


    南扶光很少在宴歧身上看到过这种情绪,大部分时间——就连追溯到很多年前,宴震麟一夜的背叛消息传来,男人也不过是早膳时端豆浆的碗顿了顿,发出“哎”地一声短暂似困惑也似叹息的不明声音——是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淡定到南扶光偶尔都想给他一巴掌。


    眼下这般目光沉淀的模样属实罕见。


    她完摸不着门道,只能在他拼命汲取、吮吸她舌尖,将她舌尖都咬得发疼时,抬手轻轻拂过他的下颚,发现其下颌线紧绷得坚如磐石。


    他心情真的很不好。


    指尖摸索的动作顿了顿,这一次彻底放弃了推拒,手臂干脆也缠绕上在他脖子后,她的指尖插入他的发间,以缓慢且极有存在感的方式摩挲他的发间。


    直到两人气息不稳,男人稍微放开了她。


    “你怎么了?”


    南扶光抵着他的额头,问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她总算是可以捕捉到面前的男人垂眸而视来的那双温润深邃的黑眸,原来它如此明亮。


    “我进不去二层梦境。”宴歧叹息,“想到你可能又被塞进了轿子里,有点着急。”


    他的遣词造句依然习惯性的轻描淡写。


    这人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了啊那塌了就塌了的语气。


    但实际上他所谓的“有点着急”不知道是多少点,具体表现为即使两人短暂的分开了,他的大手却依然黏住了似的,贴在南扶光的后腰,一点挪开的意思都没有。


    南扶光想了想,猜到大概是宴歧用某种方式知道了她身陷险境,想要来帮忙却被拦在了门外,哪怕是主宰者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但他说他进不去二层梦境又是什么意思?


    很快的南扶光得到了答案。


    旁边的段北报出了一串数字,南扶光回想了下大概就是双生子被父亲用知更藤刺穿胸膛沉入深海的日期。


    下一瞬她屁股下面一空,原来是又被男人腾空抱起,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力气没使,单手就将她随意抱起。


    南扶光像是十来岁的幼童般坐在他的手臂上,不得不双手抱着他的脖子保持平衡的同时,她看见男人侧过身,用空着的那边手去抡那个船舵。


    顺序就是方才段北报的数字。


    可惜密令还是错的。


    船身一阵震动后,并没有任何的奇迹发生,一切都和所有人输入错误密令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脚下的甲班没有裂开把他们扔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们还站在原地。


    至此,南扶光终于搞懂了男人说自己进不去二层梦境是什么意思,她惊呆了,眨眨眼问抱着他的人:“你就没有一点儿不堪回首的往事?”


    语落,她就感觉到大手抚过她的眉眼。


    “不太有。”


    男人言简意赅地回答。


    “但若你这时哭着从二层梦境挣脱,那可能就有了。”


    南扶光这时候脑子还没转过来,云里雾里地“哦”了一声。


    直到宴歧抱着她,推开模拟舱的水晶防护罩,一会儿从满是黑色溶液的模拟舱槽中坐起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方才在黑暗中,他大概也许可能应该说了一句陈述句语气的情话。


    ……


    离开了模拟舱时,南扶光就知道这是最后一回在这个地方。


    段北没有对她和谢云星里应外合互换的事大发雷霆,只是因为他不舍得也不敢对谢允星大发雷霆,但他不是傻逼,他不会再任由南扶光插手「神主言书」的事。


    宴歧对于这个难以回收的半拉防具也是唉声叹气,垂着眉问,如果你一心向着仙盟,那为什么刚才还要把自己认为有可能的密令报给我呢?


    段北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因为我不想因为密令错误,再次堕入二层秘境。”


    宴歧表示无话可说。


    几人谈话的时候,南扶光正躲在房间里和谢允星互换衣服,虽然理论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这个举动多此一举。


    谢允星还是照例问她在模拟舱中发生了什么,南扶光说自己又去找了老太太听故事:“最后作为报答,我把你的腰坠留在了她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摸腰间,然后发现自己摸了个空。


    她话语声戛然而止,双眼也有一瞬间的呆滞,低头去看腰间果然空空如也,「翠鸟之巢」执法者的腰坠不翼而飞。


    她只从腰间的乾坤袋里摸出来一块红豆饼。


    小小的偏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已经是夏日,但一种难描述的寒气拼命从脚底往上冒,鸡皮疙瘩顺着后颈脖的某一处开始往全身扩散……


    遍体侵寒,南扶光像是就这么被冻硬了,定格在远处一动不动。


    谢允星在旁边,轻声提出了一个最荒谬也是她最不想听见的疑问:“‘丁‘级事件的模拟舱,真的只是模拟而已吗?”


    ……


    然而「翠鸟之巢」根本没有给南扶光任何反应的时间。


    就好像在经历过了二层梦境之后,段北的耐心也正式售罄,大概是第二天日落之前,段南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张请帖,邀请旧世主大人观赏「神主言书」被开启的过程。


    「翠鸟之巢」还是破解了那道密令,启出了「神主言书」。


    这玩意曾经是旧世主的所有物,表面上看把东西从地底下挖出来拍拍灰时,邀请前主人来围观似乎无可厚非。


    但仙盟一点把东西还给宴歧的意思都没有,所以这件事可以干净利落的理解为这群人在骑脸输出。


    南扶光接过请帖就想撕了,但宴歧却好脾气地笑了笑,微微眯起眼,他用息事宁人的语气,转过头,嬉皮笑脸的去哄身边站着的暴躁神兵利器:“去看看嘛,我也很好奇。”


    ……


    这是仙盟第二次设宴款待邀请旧世主,但上一次因为走入弥月山时杀猪匠还是杀猪匠,所以排场和这一次根本不能比。


    虽然时间仓促,但作为他化自在天界的顶级联盟组织,弥月山的实力不容小窥,短短几个时辰整个晚宴就准备的像模像样——


    可谓张灯结彩,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一脚踏入弥月山地界,便听见喧闹高谈阔论之音,靡靡丝竹之乐音,声声入耳。


    与眼下他化自在天界自所谓“灵气大失”“仙界末日”之后便缓不过气来的颓势大相径庭,好似一片祥和,歌舞升平。


    这一夜,该来的人都来了。


    除却仙盟盟主,所有归顺无为门、仙盟之下的宗门高层,包括宴几安和鹿桑都到了,不愧是真龙和神凤,他们的位置被安排在显眼的地方,让南扶光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了他们。


    这段时间忙碌于模拟舱的事,再见到这两人恍如隔世。


    仙盟盟主段从毅的表面功夫还是做到了位,他的位置与宴歧位置并排放置于高位,入座时南扶光下意识跟着男人身边,又被一名执法者拦住。


    她目光扫过去时,只是单纯没反应过来这人她干嘛——大概是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凶,那那执法者吓得够呛,哆哆嗦嗦的指着下首一位,与鹿桑正面对面的位置,小心翼翼的提醒南扶光,她的位置在那。


    南扶光站着没动,这时候走在前面的男人好像突然感觉到身边少了个人,好奇的回头,看见南扶光被拦着,他倒退了回来。


    在那执法者还在试图说服南扶光坐她该做的地方时,他的话被横叉过来的一只手打断。


    旧世主握住了目无情绪的云天宗大师姐的手腕,拉到了自己身边道,“这种陌生的场合,还是要有夫人在身边才感觉安心,我还是跟夫人挤挤?”


    那名执法者完全呆滞了,大概没想明白这正儿八经的晚宴,「神主言书」开启仪式,他们两挤挤?


    但没等他做出回应,宴歧已经把南扶光牵走,顺手将她摁在了留给旧世主的位置上,还将桌案上她会喜欢的点心换到了她的手边。


    留下一句“你先自己吃点垫垫”,他便转身入了人群,与一些他认为有必要闲谈的人闲谈一二,从而获得一些他不知道的信息。


    上午还一筹莫展、灰头土脸。


    一个白日过去东西就被找到了,这放谁不觉得好奇?


    留下南扶光与仙盟盟主段从毅面面相觑前者脸上非常尴尬,大概是因为方才宴歧从头至尾连南扶光第一口喝的是酒还是水都细无巨细的安排好了,却懒得抬眼皮子同他寒暄一句。


    真实演戏都懒得演。


    南扶光身为云天宗大师姐,在他化自在天界地位是不低,但云天宗宗主尚且坐在稍远下首座,她又凭什么与仙盟盟主并肩平起平坐呢?


    但南扶光不在意。


    不远处四面八方刺来的目光五花八门,饱含情绪褒贬不一,南扶光只是略微垂眸扫了眼如今看她也要微微抬起下巴才能看得到的宴几安与鹿桑,她喝了一口手边的米酒酿。


    “是不是觉得我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她这声音不高不低,也是不知道说给盟主听还是说给真龙、神凤听。


    “改不了了,他就这样,你们忍忍……忍不了就憋着。”


    ……


    到了晚宴正式开始,宴歧才姗姗来迟回到位置上,从他脸色来看打听到的未必是什么好消息,但南扶光问他,他也不说。


    很快南扶光自己就得到了答案。


    各种喧闹、编排得华丽又热闹的歌舞乐器表演后,一面硕大的、相比起南扶光曾经在渊海宗看见过的那种呈像镜,体积大如呈像镜祖宗的四面呈像镜被摆放到了宴会最中央。


    一名身着「翠鸟之巢」执法者衣袍的人捧着卷轴上前,开始发言,陈词滥调的歌颂仙盟与执法者部门,形容他们为他化自在天界之鞠躬精粹——


    在他描述的过程中,成像镜也有了画面。


    一名又一名身着执法者道袍的修士在模拟舱的环境中厮杀,黄土,瀚海,沼泽,飞沙,冰川……


    刀口舔血,日日夜夜。


    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坚持到了最后。


    他们经过了考核,进入“丁”级模拟舱,真正参与到了探索「忒修斯之船」与「神主言书」的计划中。


    南扶光所熟悉的一幕幕在呈像镜中出现,一切的苦难来源于他们在探索船舵的密令的过程,一次次深入疍族村落,明察暗访……


    至得到线索,送回仙盟。


    仙盟后勤连夜加班加点破译。


    错误的密令被传出,哪怕知道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执法者也义无反顾的转动舵盘,换来的便是坠入深渊梦境。


    有的人受伤了,有的人疯了,有的人在离开模拟舱就自杀。


    薛明,王珂,李修斯,杜佳……


    一个个名字伴随着他们生前或则离职前的证件照被投放在呈像镜上,伴随着激昂沉重的背景竹丝笙箫之音,现场没人说话。


    以鹿桑为首,许多人红了眼睛,为这一场彻头彻尾的人海战术、执法者系统人员前仆后继的无畏精神感动得红了眼眶。


    “仙盟在很早时期便掌握,密令为疍岛族人世代守护的信息,为了实现凡人与修士的和平,坚决共同进步、绝不践踏、抛弃任何一方的誓言,模拟舱的诞生让一切的伤害降低到最小……”


    模拟舱内,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疍族岛屿上的人们即使真的存在,与执法者接触的他们也是假的,在一次次的摸索中,追寻密令的过程中,执法者总有情绪过激的时候,他们会错手伤人,这个时候,模拟舱就会将入舱者切断模拟,强制弹出。


    呈像镜中是这样呈现的,当执法者对着一名疍族青年拔出武器,鲜血四溅时,下一刻的画面就立刻变成执法者从模拟舱中醒来。


    这名执法者受到了停薪、写检讨、罚俸的处罚。


    南扶光认出了那个失去手臂的疍族年轻人,正是那个当初在海崖边同她搭话的那个,那个年轻人三言两语被她说得脸红成猴屁股……


    在呈像镜中,他失去了手臂,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


    但这是模拟舱。


    这都是假的。


    什么都是假的。


    包括今日傍晚,一把火将整座岛屿燃烧,惊慌失措的村民都跑出了屋子,有些人跑着跑着就没了,掉到了海崖下面,海浪瞬间吞噬他们的身体,只留下狂狼拍岸,带血的细腻泡沫。


    这也是假的。


    有执法者谎称得到了「神主言书」,他高呼疍岛在过去这段时间如此不配合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将杀掉所有人,为自己最近来的辛苦轮班值守寻求补偿。


    说这话的执法者十分年轻,甚至稚气未脱,但因为是模拟舱,什么都是假的,所以他也冷酷的像是假人,做起事来肆无忌惮——


    他跟随着村里的其中一名惊慌失措的少女来到「忒休斯之船」,少女登了船,直奔驾驶舱,纤细的胳膊抡动那沉重的船舵。


    仙盟的情报是对的,疍族确实世代守护着「神主言书」的密令。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上的人们还是那么天真,当有人宣称「神主言书」已然到手,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上藏东西的地方,亲眼确认东西是不是还在。


    可怜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大放厥词的执法者跟在自己的身后,她抡动输入了正确的密令,取出了还好好放在那的「神主言书」——


    然后她死了。


    跟着她的执法者杀了她。


    模拟舱,什么都是假的。


    从“辛”级事件一路经过杀戮鲜血爬上来的执法者们,早就对模拟舱中发生的一切都麻木,他们从一开始的于心不忍到逐渐意识到模拟舱真正存在的意义是为了锻炼他们的杀伐果断,于是他们开始变得心狠……


    到“丁”级时,他们已经习惯了麻木的屠戮。


    恶意在虚拟世界永远能够被无限度的放大。


    少年执法者现实中或许只是个腼腆的、同同龄人多说一句话都会害羞脸红的家伙,但是在呈像镜中的他目光冰冷,手起刀落时,他就像只是斩杀了一个毫无意义、由术法编码构建而成的虚拟角色。


    少女的血,飞溅在「神主言书」的一角。


    ……


    南扶光注意到,这个最终拿到密令的少年执法者今夜并未出现在宴会之上。


    哪怕按照道理他应当是最大功臣,今晚之后别说什么区区「翠鸟之巢」三级跳,他将名垂他化自在天界青史。


    本应当由他昂首挺胸地捧着「神主言书」从天而降,这场大戏似乎才可以完美落幕。


    但少年不知所踪。


    有的只是陌生的面孔,身着执法者礼炮,恭敬地将「神主言书」这么一个小小的石碑呈上,奉献到仙盟盟主段从毅的跟前——


    本着仙盟“公平、公正、公开、信息共享、共同进步”的原则与理念,今晚有个重要的环节,参与晚宴之人都有机会亲眼把玩这「神主言书」。


    但段从毅乃他化自在天界掌权者,理应他先过目。


    石碑越发近地送来,就在眼皮子底下,宴歧看了一眼,停顿了下,又笑了一下。


    在他身边真正实现与他一个位置上挤挤的南扶光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他,好奇这个人是不是少根筋,这种时候都不见得着急。


    宴歧用只有她能听见的耳语声道:“假的。”


    南扶光眨眨眼。


    又转头好奇去打量此时已经落入段从毅手中的石碑,后者此时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但他们坐的距离太近了,南扶光一转头清清楚楚地看见仙盟盟主捏着石碑一角,迅速地用深色衣袖在上面揩擦了一下。


    南扶光停顿了下,看见他的手抖了抖,大概是因为过于紧张或者激动他忘记用咒术,所以他的手指腹挪开时,还挂着一点血渍。


    那就是守护密令的少女被弑杀时,血液喷溅的地方。


    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


    血飞溅在那块黑色的石碑上。


    段从毅的头颅滚落在地,在他还坐着、保持着手捧石碑的身体旁,站着手持长剑的云天宗大师姐,再旁边,是一脸从容注视一切的旧世主。


    他唇角上扬的弧度甚至没有改变,就像是刚刚围观杀猪匠的夫人杀了一头猪。


    第187章 血色圣宴


    模拟舱确实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所有进入它的人, 关于这一点,南扶光已经看清并且早已坦然接受不再逃避。


    手起刀落时的心跳一如平常,就像是无数次站在模拟舱事件中堆积如山的灵兽尸体或则盗贼、穷凶极恶匪贼残肢中央——


    她确确实实被打磨炼造成为了一把锋锐淬血的刀剑。


    水蓝色的长剑闪烁流淌着水泽光芒,伴随着主人手腕一抖, 水光四溅, 无数酒液如倒放泼溅落回四面八方的酒器!


    剑回鞘时, 最后一滴酒液归入一名仙盟高层手中酒杯中,溅起酒液,落在他的下巴上。


    冰冷的液体像是将定格在举杯状态的他惊醒!


    猛地一抖,他手中酒杯落地, “噌”地站了起来, 脸色惨白, 唯有双眼暴突怒红,高喝一声:“南扶光!你天大的胆!”


    他话语落下, 终于将呆滞中众人惊醒, 鹿桑发出一声类似鸟鸣的尖叫声时, 「翠鸟之巢」执法者从外入鱼贯入。


    为首的是段北,一进入率先看到冰凉反光的大理石砖面上喷溅式的血液和仙盟盟主段从毅的半睁眼的头颅,「翠鸟之巢」指挥使微微愣了愣,抬头看向一脸平静立于最高处、段从毅失去头颅的躯体旁的南扶光……


    以及她身边的宴歧。


    后者保持着最开始的坐姿未动,随性盘腿坐着, 一只手肘撑在膝盖弯折处,另一只手搭在面前矮案的边缘。


    他垂着眉毛, 唇角微微上扬。


    从他的方向稍稍抬起头就看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南扶光, 她站立所投下的阴影将其一半身躯掩藏……


    阴暗中只能看见一只明亮的眼,全程专注的投放于面前的人身上。


    “日日!”


    又是一声低磁声起,宴几安站起来时, 众人便不自觉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包括他身边正惊恐地睁圆眼的鹿桑。


    就连南扶光也偏了偏头,转过脑袋。


    唯有宴歧看似不动。


    段北却清楚的看见,高处矮桌后的男人搭在桌上的手指轻弹,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姿态,但指尖压住了桌案上的一处放点心的空碟边缘。


    空碟翘起一边,点心滑落至桌案上。


    此时,远处传来丧钟之音。


    是仙盟盟主命盘黯淡、命星陨落自然触发的响动,那钟声如深山百年铜钟撞曳,一声声仿若敲在此时此刻众人心头——


    一切仿若定格。


    突如其来的杀戮,众人仿若沉浸在噩梦中,他们眨着眼,看着高处仙盟盟主的尸身,失去头颅的他还双手捧着那黑色的小块石碑……


    姿态虔诚。


    浓稠的发黑的鲜血还在涌出几乎淋满了他身上的华服,好似一场静默无声且吊诡的献祭开场。


    “从千百年前,以谎言骗杀旧世主文官黄苏,埋其骨,试图掩藏当年仙凡战争真相,至推崇《沙陀裂空树》奉为最高律法,字字句句高呼仙凡同源,共同进步。”


    清冷声音响起,字句落地清晰沉着。


    “实则从大日矿山至渊海宗,再到「翠鸟之巢」,他化自在天界视凡人如草芥,凡人视仙盟如寇仇。”


    南扶光弯腰从那无首尸身手中取下那黑色的石碑,指尖翻看,只见石碑的少女的旧血渍上,覆盖上了新的温热血渍。


    “这场骗人骗己、虚伪至极的大戏,今日有人该落幕了。”


    “哐”的一声,那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的「神主言书」从高处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


    模拟舱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级别。


    自打「神主言主」挖掘计划开始,作为仙盟之下最高执法系统,「翠鸟之巢」一直在忙活这件事,无论是扩招新人或者是培养方向,几乎都是围着这件事打转。


    新人执法者入组织,先从“辛”级事件开始,熟悉「翠鸟之巢」日常执法模式,再到“庚”级,逐步涉及追逐、护送、捕杀、猎杀、平乱等一系列的过往任务事件。


    到“戊”级时,曾经看见个兔子尸体都能吓一跳的新人已经练就了铁石心肠,他们知道,在模拟舱中,什么都是假的。


    然后他们进入“丁”级事件,正式接触到「神主言书」计划。


    有上位者以及过往模拟舱丰富的经验告诉他们,在模拟舱中他们可以有无数次失败从来的机会,他们可以肆意使用任何手段和方式去探索有关于「神主言书」的一切。


    ——刻板印象、下意识行为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几乎没有人猜到,“戊”级事件是个分水岭,在这之下的事件确实是模拟舱在做过往事件模拟,但从“丁”级开始,一切都是真的。


    模拟舱中浸泡的黑色溶液是沙陀裂空树的树根根液,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作为模拟舱的一部分出现,但实际上,它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在“丁”级之后。


    相当于一个撕开空间间隙的载体。


    当执法者躺进模拟舱,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是真正的被短暂传递到了那座与世独立的小岛,身边每一个上前与他们对话的人,都是活生生存在的。


    他们在岛上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在所谓的“下一次进舱”时,重新读档似的抹去。


    在进行“模拟”时,岛内的一切都会被带回来,就像那一根发带,就像那一个红豆饼——


    如果在岛内受伤,离开模拟舱的时候,他们的伤也会被保留下来。


    这样的谎言太容易被揭穿了,但是硬生生被仙盟、被「翠鸟之巢」的人隐瞒下来,是因为太少人发现这一点,他们进入的疍岛本质上接触的还是一群凡人,凡人如蝼蚁,他们在疍岛几乎不会受伤。


    偶有受伤者,或许是迅速发现了真相,但此时为时已晚,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已经多次进入模拟舱在进行事件探索的过程中,做了太多放在现实中,他们的道德和人性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一瞬间接触真相的痛苦足以打到他们,使得他们精神崩溃。


    是以这些执法者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正如那手起刀落杀死守护密令的少女的少年执法者,他应当也是在离开模拟舱的第一时间看见了手中染血的「神主言书」以及衣服上飞溅的血液……


    原本他也没有必要杀人放火,焚毁整个村落,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用一些更聪明的办法的,那些办法或许可以更加温和,不用牺牲那么多的人——


    可他哪里知道这些事呢。


    很难不崩溃吧。


    可事实悲剧已经发生。


    从眼下人们盯着那摔碎的「神主言书」,以及南扶光的眼神来看,很显然关于模拟仓的事,仙盟高层有的知情,有的并不知情。


    ……


    晚宴流光溢彩,不断有装饰性的荧光从天空飘落如白雪,眼前华彩纷乱与死寂形成了诡异违和的对比,南扶光看着一片光斑落在那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仙盟高层脸上——


    她想起了疍岛老太太捧在手中吹飞的花生皮,露出手纹深刻的掌心中央的花生米,白白胖胖几颗。


    这高层乃元婴末期乐修,放了过去南扶光怕是也要瑟瑟发抖高呼一声大佬先行,但如今她从高处一落而下,无人看见她的动作,名为“等等”的剑柄已经抵在他的颈部。


    “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


    金色光芒的长剑凝聚而成,刺穿他的喉咙。


    “啪嗒”一声,浓稠的鲜血顺着剑刃流淌汇聚,滴落在地。


    “林英乃元婴末期!”


    “她怎么能——”


    “南扶光!她不是金丹破碎已成凡人,就算手中神器再利,也断不可能一击毙命元婴期修士!”


    “怎么可能!”


    众人大骇,群体惊起,要知道今日晚宴皆为仙盟高层,执法者精英,乃至各大排行榜上大仙门宗主,齐聚一堂。


    他们之中有仙盟忠臣的拥护者,大家如同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利益共同,段从毅已死,无为门群龙无首,仙盟盟主之位虚空……


    这是一个意外。


    也是一个机遇。


    “诛杀南扶光者,将拔的这场闹剧的头筹”的想法钻入脑海中的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


    南扶光立于中央空地,看着从天而降向自己聚拢而来的格式神兵仙器,玄雷阵法,好不热闹,她将长剑从那名再也叫嚣不得的所谓元婴期大能喉中抽回,走神一瞬。


    她有些麻木又茫然地心想,今日两剑,属实冲动,看此架势,仙盟众人处于各种角度,也要让她生生扒掉一层皮,才够走出这里。


    但很显然,有人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在距离南扶光最近的那名阵修,直接展开最顶级的神灭阵法,试图困住南扶光逃脱路线,在更改处,宴歧动了。


    那被他翘起边缘的空碟凌空飞来,如开锋飞剑见血封喉,在“噗嗤”一声深深刺入那阵修胸膛时,血溅三尺中,白瓷碟四分五裂!


    血飞溅上了南扶光的脸上——


    她下意识闭上眼偏了偏头,后退一步。


    围攻上来的人们蛮以为抓住了她的一瞬错漏,心中狂喜,再一名器修高举手中巨斧,迎头劈下时,眼前突然有刺眼的金光闪烁!


    突如此来的强烈光芒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然而当他好不容易适应睁开眼时,才发现立于众人围攻中央的少女早已不知所踪——


    她化作一道金光,落入身后男人手中。


    “啊,抱歉,我还在这。”


    懒洋洋的声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十足的刺耳狂妄。


    金色的碎屑如萤火绕身,金光迸溅。


    二式长镰刀锋雪亮,暗纹如岩浆流淌,闪烁涌动,鸟类造型长镰头部之翎羽,在流光溢彩的晚宴光照下,泛着森冷的杀意。


    ……


    镰刀如毫无重量在高处男人手中挽起镰光,众人面色大变时,不知道谁踢翻了桌案“哐当”一声巨响。


    寻声望去是一名吓破了胆的仙盟高层,区区元婴中期的他,刚刚目睹了更高阶的修士在这些人面前,如何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肉粽送菜……


    依靠着昂贵的金丹,养尊处优的炼化,好不容易突破至元婴中期的他最清楚自己的战斗力,怕是还不如「翠鸟之巢」普通执法者——


    他在这,一定会死。


    几乎是手脚并用的,连滚带爬冲向唯一的出口,他满心想着那旧世主距离他如此之远,哪怕是舍近求远杀过来他也有准备的时间……


    但下一瞬,他喉头一凉。


    鸦雀无声中,他瞪着难以置信的圆眼转过头,却看见远处男人手中,长镰化作一把金弓,金色光芒的箭,“砰”地插入坚实岩壁,遮挡去了他的去路。


    “这位大人,急着上何处?”


    男人微笑起来,


    “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


    长弓再次化作镰刃,镰光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四方神明,俯身低语,请君入座,仔细聆听。”


    闭所之内,不分修为,那金光镰似自有判断,刀刃嗜血舔过之人有一个算一个皆为方才段从毅命陨后,提及渊海宗以及模拟舱时,面露一瞬心虚者——


    而面露震惊如云天宗宗主谢从,则呆坐原地,未动分毫,亦未被伤及一根毛发。


    血腥气与什么人吓至失禁的臊腥混作一谈,大概实在是有仙盟高层混至今日也年纪一把……


    他们面露惊恐,大概无论如何想不到千百年过去,他们会是重新直面旧世主手中镰刃的第一批。


    那些古籍中记载的“以一当百,万夫莫开”的盛况好似已经很久远了。


    久远到他们从未将之放在心上。


    如今直到那手握利器的男人,身着寻常布衣落入他们中间,那铺天盖地袭来的压迫感如冰冷的湖水涌入使人窒息——


    头颅落地,命星陨落时,有些人茫然的想,今日出门前应当占卜一卦,结论必然是大凶。


    ……


    代表着仙盟高层星盘黯淡的丧钟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铛”“铛”的丧钟齐鸣,杂乱至最后却又犹如谱出一曲激昂圣曲。


    当以段从毅为首的仙盟内阁高层,七零八落,被简单粗暴的绞杀至横尸边野,他们最后的表情定格在了无限的恐惧之上。


    灰白的双眼所见的最后画面,是旧世主唇边微扬的弧度,以及他手中金光璀璨的夺命镰冰冷雪刃,倒映着的,他们自己因为恐惧而扭曲的丑陋面容。


    自沙陀裂空树枯萎,仙盟成立,推出三界至高律法《沙陀裂空树》之后又三千一百一十七年,旧世主宴歧降世归来。


    以虚假「神主言书」开启晚宴为起始,斩杀仙盟盟主以及其下组织内阁共七十七人,横跨元婴初期至化仙初期境界不等修士大能。


    真龙仙君宴几安、神凤鹿桑联手阻止,最终铩羽不敌。


    后人称此一战为“血色圣宴”,为凡人、修士长达数年征战拉开序幕。


    第188章 新年快乐


    “血色圣宴”过去三日, 莫说他化自在天界一片静默,《三界包打听》成了哑巴,还有一些有点奇怪的事也在同步发生。


    ……


    ——头等怪事,针对整个三界六道。


    自不净海那座横跨东、西两岸的大桥中央, 有一座巨大的金色光轮从海平面的边界线升起。


    仙盟的一半修仙界大能倒下了, 但他们的命星并未堕入其他界域, 当然也未修成鬼修。


    旧世主手中的武器能斩断一切因果善孽,他们是杀孽深重,但他们并没有段南那能一样有机会修为鬼修,按照道理他们应该被消散于三界六道永世不得轮转回生……


    但当他们的金丹碎裂时, 金丹却并非弥散, 而是在某一瞬间, 如数道流星,尽数飞向了沙陀裂空树。


    沙陀裂空树吸收了数位大能生魄金丹后, 突然从原本的只抽芽状态长出无数苍翠新叶。


    与此同时, 那座巨大的金色轮盘从海边升起。


    海域中央, 轮盘之上,梵文闪烁着金色光芒时,他化自在在天界之主——道陵老祖——从那棵树中苏醒。


    「尘归尘,土归土,回归溯源, 放得永恒。」


    自称万道始祖的道陵老祖如是言。


    一个段从毅的倒下并没有带来任何的动乱,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傀儡倒下, 那个一头白发、眉宇间有一点红的男人在关键时刻回来了, 正如真龙镀鳞日那惊鸿一瞥。


    在弥月山,众目睽睽之下,他从天而降, 带走了与旧世主厮杀的真龙与神凤。


    ……


    ——第二件怪事,大概只针对谢允星一人。


    自打“血色圣宴”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南扶光。


    无论是云天宗,还是大日矿山上宫殿,旧世主的寝宫,旧世主的书房,弥月山,「翠鸟之巢」总部……


    云天宗大师姐,如人间蒸发。


    谢允星哪里都找不到她。


    南扶光不见了,周围的人却好像都见怪不怪。


    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有一个人人失踪了的模样,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谢允星,他们是否见到过南扶光在哪。


    云天宗的那些师兄弟姐妹甚至是高层宗主自不必说,如今仙盟排行前五十的大宗门,有一个算一个,包括谢从在内,在“血色圣宴”中活下来的宗主不超出十五人。


    南扶光乃云天宗大师姐,却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又化身为旧世主手中那把传说中的“大梵净世镰”——


    那是传说中天下神兵利器的缔造者,是万器母源。


    若不是还有个坚决站在仙盟这边、当场与旧世主拔刀相向的真龙与神凤,这般动乱,谢从算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但眼下如此情况,谢从就算是不死也脱层皮,这些日子游走于宗门与为道陵老祖与云上仙尊坐镇的弥月山之间,备受质疑其立场与成分,忙得不可开交。


    莫说问他是否知道南扶光去了哪,他怕是比任何人都想要找到南扶光与杀猪匠,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允星无别的办法,只能去问段南,他只知道蹙眉,告诉她别瞎操心,人没死就行。


    问吾穷,吾穷欲言又止,一副无语又不好具体说些什么的表情。


    壮壮也没哭唧唧,能吃能喝能睡,只是多了一项每日趴在大日矿山码头,望着金轮发呆的娱乐活动。


    问黄苏,黄苏叹气,道你去问那个人试试。


    宴歧已经躲在书房数日未出门。


    大概也听闻谢允星在找南扶光,他只托段北前来带话,只道南扶光一切安好,请她放心。


    “当时南扶光与宴歧双贱合璧,所向披靡。”


    「翠鸟之巢」指挥使淡道,“莫说是死在那场争斗中……那器身,被血浸得锋芒再露,实在是润得很,莫说碎裂,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你莫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日日去哪了呢?”


    “你知道那日他们斩杀包括段从毅在内一共多少大能?也是,最近无《三界包打听》看热闹,你哪里能知道——实际就是,如今他化自在天界的半边天都塌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的意思是,也许大战之后,他们疲惫不堪,‘伶契‘被旧世主关起来润器去了呢?”


    “别叫她这个名字。”谢允星停顿了下,那张俏丽的脸沉了下来,“你当我傻子哄?”


    按照道理,三界第一美人温柔如水,她沉下脸来,那模样除了能镇一下云天宗的师兄妹,放眼整个三界六道,能被她眉眼沉沉唬住的,大概也只有「翠鸟之巢」正副使大人了。


    “……你别摆脸色给我看。”段北立刻警惕的望着她,金眸闪闪发亮如嗅着危险的戒备犬,“不信我,你还问?”


    谢允星盯着他。


    半晌,她突然平静道:“你刚才下意识转头往不净海上那抹光轮看了一眼,你知道吗?”


    段北嗤笑:“不可能。诈我?这套把戏我三十年前就用腻——”


    谢允星目无波澜:“壮壮最近也老趴在码头上盯着那个东西看。”


    段北:“你连猪的行为都分析?”


    谢允星:“我连你的行为都分析。”


    段北:“……”


    谢允星在桌子下,不客气的踢了踢「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的腿:“你要是不说接下来我就只好住在段南那边彻夜问他了,他心思没你重,早晚能开口的。”


    段北欲言又止。


    ……


    当日,傍晚。


    面对站在书房外,拎着裙摆,气势汹汹拍门的云天宗二师姐,在弥月山面对无数修士大能不动如山、坐如钟的旧世主大人眉毛耷拉着,唉声叹气。


    段北到底顶什么用啊,早知如此,那日不如连他一起剁了。


    ……


    宴歧早就知道,这件事到最后,最难对付的绝对是南扶光的那这位好师妹。


    平日里看似温柔如水的女子,好像永远的站在南扶光的身后,为她东奔西走也毫无一句怨言,甘愿配合她任何离谱的计划,对南扶光,她的台词只有“好的”和“没问题”。


    人们都说云天宗大师姐给二师姐灌了迷魂汤吧,那么向着她——


    事实上好像确实如此。


    南扶光说什么,谢允星很少有摇头的时候。


    这个女人给人感觉像是一藤美丽的菟丝花,弱柳迎风般,依赖着南扶光,也依赖着段北或者段南。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恰恰相反,谢允星其人所做的所有事,都出于“本心”。


    时间推回到更早之前,谢允星最初亲眼看了《三界包打听》上关于大日矿山的报道,也亲耳听过南扶光关于大日矿山的描述——


    南扶光对她说了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她亲眼目睹的大日矿山屠戮惨案。


    另一个版本则是段北与宴几安为她特地塑造的梦境,所有人安然离开,与《三界包打听》描述如出一辙。


    谢允星本来可以只当听一个热闹的——放了任何人恐怕都只是将之当一个无所谓的故事——但当成为一抹精魄的段南因为冥阳炼找上门,她一眼认出了他。


    当时她就知道,大日矿山的结局真正的版本,恐怕是南扶光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已经将之当做噩梦的那个。


    谢允星以血喂养段南,要问为什么……


    宴歧亲耳听过南扶光问过这个问题,如若早就知道大日矿山真相与「翠鸟之巢」真面目,何苦帮助这个副指挥使?


    当时谢允星的回答非常简单,她握着南扶光的手微微笑着道:“是因为觉得这人总有一天你会用得上。”


    揭发大日矿山真相也好;


    杀了以藉慰无辜枉死矿工也罢。


    总之这人,相比起让他悄无声息的神形俱灭,让他活着,南扶光肯定用的上。


    她总是不会问太多问题,南扶光是什么人,杀猪匠是什么身份,壮壮为何看上去好像有点聪明,黄先生为什么显得神出鬼没——


    她只是坚定地站在南扶光的身边,从很早前的云天宗至迷湿之地,无论何时何地。


    正如她今日推开宴歧书房的门,与他所隔一张桌子相对而坐,当她把热气腾腾的茶碗子“啪”地搁回桌子上,男人的眼皮子难以抑制的跳了跳。


    他在心中又开始唉声叹气,开始迅速在心中细数有谁能来救救他。


    段南和段北是指望不了了,他们两兄弟怕是只有迅速滑轨的份。


    吾穷最近也很聪明的对谢允星绕道走?


    黄苏和她不太熟啊……


    壮壮呢?


    它刚成小猪的时候,谢允星好歹抱过它,总不忍心把它宰了炸猪排——


    “你就这样任由日日被神罚堕入地界?”


    谢允星双手放在桌子上,指尖相扣,因为过分用力泛白。


    “是我理解错了么?你再说一遍?”


    宴歧盯着女人紧绷的指尖,知道若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下一瞬他们中间的桌子连带那一杯滚烫的热茶就会拍到他的。


    他的表情未免变得严肃了些。


    平日批那副懒散又浪荡的模样收敛起来,他不得不将事情跟谢允星坦白——


    造孽无数、身上背负血债过多的生灵,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死后都会化作一抹精魄在三界六道游荡,精凝聚精魄可作鬼修,就像段南;


    但放眼这星球与生俱来的禁制,对于手上杀戮血腥太重,尤其是还主观意识的将被屠对象的神形俱灭,当这种杀气积累过剩,便会强行开启通往地界的通道……


    当年的双生子就是这么被送到地界去的。


    这不是任何人——包括本星域领主的意志可控制的——这是本星球诞生以来便存在的一种客观规则。


    在桌上的热茶飞到自己脸上之前,很相信自己已经被打上“没用男人”的宴歧,竖起三根手指。


    “但其中有三个误会。”他缓缓道。


    谢允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一,地界并不是仙盟与《沙陀裂空树》律法宣扬的所谓“地球牢狱”,它不是一个‘牢狱‘。事实上,它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未被道陵老祖污染前、真正的沙陀裂空树的根部位置,它是一个完整的界域——所以,正确的说法为‘四界六道‘比较合适。”


    宴歧放下一根手指。


    “二,真正的「神主言书」被双生子放到了地界,那东西流放在外,一日都是威胁,必须回收。”


    宴歧放下第二根手指。


    “三,这事出于我个人的决定。”


    男人说着,沉默了下。


    “是我事先并未和日日商量过,私自决定对于她会遭到星球客观规则落入地界这事不加多以干涉——理由是,我希望在她于地界修养、正式回归之前,直接且彻底的结束上方一切的战争。”


    他放下了第三根手指,伴随着一声真情实感的叹息,抬起头时,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果然眼中不再是那般杀气腾腾。


    谢允星盯着宴歧那张英俊的脸看了许久。


    越看越觉得其过于乖戾与傲慢。


    “婚姻的破裂大多源于男人的自以为是。”谢允星淡道,“‘我为她好‘,‘我心疼她‘,‘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平安‘,但人比动物的区别是人贵在长了一张嘴,大多数男人却不知道张口问问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宴歧笑了笑:“这问题不用问我都知道答案。”


    所以会被离婚啊。


    谢允星在心中吐槽完,点点头:“你来这个星球的意义就是寻找日日这样一把心意相通的衬手神兵——没有她,你打得过道陵老祖?”


    宴歧:“勉强?够用。”


    谢允星:“?”


    宴歧:“之前总是像一条发情的蠢狗一样围着她打转,三句话就想拖着她上榻聊……你以为如何?”


    从谢允星脸上的表情来看,旧世主在她心中的人品与欲望可克制评级,并不比那对双生子差很多。


    宴歧一瞬间也有苦恼。


    南扶光回来后与他必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争吵,这一点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并且尚未想好解决办法……


    若有谢允星帮忙解释一二,想必她也能早日消气。


    可这人实在过于难以拉拢。


    是再解释些什么?


    可是好像也没什么该说的了……


    要不借壮壮给她抱几日?


    幸免于热茶泼脸,男人正堂而皇之的走神,但他显然是低估了能够将双生子训得服服帖帖的人是如何的存在。


    眼前的人只是温温柔柔的嗓音提醒他,日日是一把开过刃的刀呢。


    他不该用怜悯的眼神去垂视自己手中的刀,在以爱之名行以怜惜时,或许他该问问,对于她来说,静置妥善于鞘中,是否真的是她都想要拥有的安宁?


    谢允星没有再追着质问男人的动机,也没有过多指责他的擅作主张,那白皙如葱的指尖在桌面上轻划过,她的嗓音永远是那样不会令人生厌的柔和。


    “此去一别,怕是数载难见。大人,您不想她么?”


    宴歧认为自己此刻之痛,不亚于被猝不及防被捅了一刀。


    这一刀正中心怀,可谓鲜血淋漓。


    ……


    地界,2025年1月28日,除夕夜。


    华国,东北地区。


    今年看似是个暖冬,哪怕是位于最东北地区的几个省份今年降雪量极少,但就像要映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赶在除夕夜前,全国会降雪的城市均是紧赶慢赶地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


    傍晚时分,大雪未曾停下。


    黄昏之下的路灯也被鹅毛大雪覆盖,昏黄的路灯变得模糊不清,大概是大雪压垮了某个部件,在某一刻。那路灯“滋”地一下,竟然是熄灭了。


    路边,刚刚走到熄灭路灯下的年轻女人停下了脚下的步伐,长靴的质地在冰天雪地里变得冷硬,她跺了跺脚,低头拢了拢戴在脑袋上的毛茸茸的大衣帽子,抱怨了句:“这天气,飞机倒是还能不能正常起飞啊?”


    她只是稍有耽搁,但很快的,像是护着什么宝贝似的,她又小心翼翼的抱好原本拎在手上的笔记本电脑包,埋了埋头,踩在白雪上的脚下变得更小心,往停机坪方向走去。


    在她不远处,是一片开阔地。


    开阔地的中央,停着一架飞机,飞机旁又有一辆黑色的加长林肯轿车。


    大雪纷飞之下,已经被清扫过一轮的停机坪如今又覆盖了一层新雪,伴随着她“咚”“咚”清脆的脚步声,原本站在飞机下的数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


    “南教授!”


    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作一身西装革履作保镖打扮,转过头便看见一抹冲他们这般小跑奔来的纤细身影——


    她身上已经覆盖落满白雪,正常人怕是下意识要用手中拎着的包物遮挡头顶……然而她并未这样做,她甚至反行其道,正小心翼翼将电脑包拢在自己的怀中,用敞开的大衣遮盖着它。


    当她逐渐跑进,加长林肯的窗户打开下降一小条缝隙,紧接着一名保镖撑开黑色的伞来到女人的身边。


    纷纷落下的大雪被伞面阻隔,她微微一愣,抬起头时,落满白雪的大衣帽子落下,露出其下一张相比起“南教授”这样的尊称,显得过分年轻的一张脸蛋。


    小骨架,丸子头,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大概是知道接下来有一趟长途飞行她脸上未施粉墨,却也更显出那双圆润乌黑的杏眼之灵动。


    “南教授,您看看您,到了机场可以说一声的嘛,这样大的雪,我们叫人去接您!”


    保镖身后传来一声呼声,是一名年纪六十左右的中老年人,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学术打扮,此时此刻他满脸笑容,冲着年轻女子寒暄。


    “顾老师……嗳,您不要跟着这样叫我呀!”黑伞下,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只蘑菇的人眨眨眼,“您是想要我折寿噢?”


    “哦?那没有的,那没有的——”


    两人互相搭话间,已经被簇拥着走上了停在那等候已久的私人飞机。


    南扶光,二十八岁,华国最年纪的密码考古学家,研究方向是科技密码考古学。


    十八岁那年以省状元的成绩入了华国首屈一指K大,令人跌破眼镜的未选K大好就业、高发展的王牌专业,而是选择密码与符号考古如此冷门新专业。


    本科四年,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纷纷如何拼命调剂进来就如何拼命转走,唯有她如顽石中扎根青松,从本科至博士,师承本专业大能裴继元老先生。


    2019年,3月,裴继元老先生去世。


    其一生只收一徒,裴老先生能走后,他的学生成为了华国密码与符号考古学术界内,唯一的扛把子,独苗苗。


    同年,7月,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发出呼吁,招请全世界包括不限于华国在内,数个拥有悠长历史文化、独立神话体系的密码与符号学专家前往一会。


    那是南扶光第一次,以华国相关领域话事人如此高大的身份,坐在那么重要的场合。


    当时,身着卫衣和牛仔裤的她一脸懵逼的坐在会场,身边是一大群白发苍苍,肤色、人种、性别各不相同的老头老太太,她深深地记得她如何瑟瑟发抖,窘迫的头都不敢抬,仓促地翻开了会议的文件夹。


    然后,她看见了让她毕生难忘的讨论话题——


    【3与4的整数之间,存在着一棵树。】


    ……确实,这辈子脑袋上没冒出过那么多问号。


    那时候的南扶光还以为自己疯了才会跑来跟一群疯子开会——


    这种议题拿回去科研所,负责报销差旅费的姐姐只需要看一眼,就会拿着扫帚把她赶出来。


    报警也是有可能的。


    但万万没想到,她之一生也在那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直至今日,她坐上了一架私人飞机,这架飞机将去往纽约,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着著名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梵高的代表作,《星空》。


    不出意外的话,于本次之旅的终点,在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特令申请下,她将获批触碰这幅百年前的旷世画作,试着去解开画后隐藏的秘密。


    南扶光将大衣脱下来,抖抖上面的雪,礼貌的递给迎上来的空姐。


    放好衣服后,她有些不自在地被引到了属于她的位置上——


    也不是没吃过好菜,豪车她也是坐过的,但私人飞机当真头一回。


    她强迫自己不要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去摸那个疑似真皮的飞机座椅,不要去研究这个看似可以放平的椅子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帮助困倦乘客躺平的按钮,她坐了下来,“啪噶”系上了安全带。


    当她深呼吸一口气,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刚刚掀开准备开机时,身边擦肩坐下一个人。


    这私人飞机的座椅安排挺有意思,数个位置排布分散给予乘机人足够的活动空间与隐私,其中两个倒是挨得很紧,左边这个坐着南扶光。


    掰着电脑的动作一顿,南扶光转过头去,一眼看到自己的右手边落座一名身着休闲装的男人——


    莫约三十五岁上下,一头微卷的头发桀骜不驯的扎成一个小揪,连带着他身上那休闲服都遮不住的宽阔肩膀与长腿……


    南扶光张了张嘴,有些茫然。


    大概是她的目光过于麻木,先前跟她打招呼的、被她称作“顾老师”的中老年男子已经蹦了起来,主动伸手道:“宴先生,您好!您好!这一趟纽约之行,多亏您在其中活动关照——”


    南扶光眨巴下眼睛,慢吞吞地想起来,哦,他们这次出行好像说是有个深度参与的圈外人,姓宴。


    宴什么来着?


    作为金主爸爸,这位宴先生如一位挥着翅膀的天使,跨国捐资支持了无数个像她一样只知道埋头搞科研的穷鬼……


    也不知道是多有钱,才能把钱砸在他们这种叫谁看了都得眼前一黑、完全鬼马行空的项目上。


    “宴歧。”


    眼前伸过来一只大手,横在南扶光的面前。


    她“哦”了声,停顿了下,片刻之后,才“啪”地重新合上打开了的笔记本电脑,侧了侧身,握住了这只大手。


    掌心略微粗糙,但干燥且温暖。


    几个字蹦入脑海,南扶光下意识地收拢了手捏住男人的手,直到感觉到对方的愣怔微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唐突。


    “咳咳”两声,她仓促缩回手,正想说什么,此时空姐上前提醒众人飞机即将起飞。


    男人却没动,依然侧身面朝她。


    仓促抬眼,甚至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视线只是刚好够及他微微上翘的唇角就及时刹车。


    她看到他脸上挂着的是一个浅淡的微笑。


    “宴先生长得有些似曾相识。”


    那本就上扬的唇角弧度变得清晰了些。


    “是吗?”


    南扶光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措辞多么像蹩脚搭讪,耳根涨红,局促地在心中一边大骂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一边大骂身边的男人那么多座位特别是最后那个又大又宽敞明显就是他的主位不坐非要跟自己挤什么挤——


    “可能是吧。”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脑海中的尖叫戛然而止,南扶光抬眼,终于还是与那双含笑的深邃黑眸对视。


    “可能世间所有的似曾相识,都是久别重逢罢了。”


    “……什么?”


    空姐上前来,温和的提醒飞机真的快要起飞了哦。


    笼罩在她上方的阴影抽走,男人靠回了椅背,调整了个属实的姿势扣上安全带,语气懒散道:“上次时间匆忙,好像也没来得及说——”


    什么上次?


    南扶光转过头,正好看见擦着身边人高挺的鼻尖,身后的窗户上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突然蹿起一颗绚烂的烟火,在天际灿烂盛开。


    “新年快乐。”


    “……”


    南扶光想了想,也露出一个微笑来。


    “新年快乐,先生。”


    第189章 这年头小叔文学挺流行


    飞机平飞后南扶光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导入自己手机上的一些资料。


    【1890年7月27日,梵高在麦田里用左轮手枪对准自己。


    他倒下时,最后看见的是麦田之上飞过的乌鸦群突然变成《梨俱吠陀》中的某些字符,黑色的鸟羽折射阳光, 乌鸦盘旋着组成lim(x→3.1415)[(3^x +4^x)/7^x]=0的黑色发光公式——


    这正是他三年前在圣雷米精神病院窗边, 用苦艾酒在《星空》初稿上画出的最初雏形。】


    这是她上一次随手在手机备忘录里随手写下的东西。


    也是她这一趟飞往纽约的核心工作内容。


    看似不明觉厉。


    说来好笑, 世界那么大,工种三百六十行,出门在外每走一步都能遇见一个干不同工作的人,奇奇怪怪的谋生手段不计其数——


    但举全球之力, 十几个国家的专家聚集在一起, 花费数年时间, 疯了似的一本正经找一棵理论上并不存在的苍天古树……


    这件事确实怎么听都十分荒谬。


    但就像各种不同文明的神话中都曾经不约而同的出现过“毁灭天地洪水”这件事,有关于一棵树的描述更频繁的出现过。


    它们通常被视为宇宙的核心, 又或者是连接不同世界的纽带。


    从北欧神话支撑九大世界的“尤克特拉希尔”;


    凯尔特神话象征宇宙与生命的“白色橡树”;


    印度教与佛教则出现过根在天界、枝干向下生长的“阿湿婆他树”(既菩提树);


    斯拉夫神话也有树干支撑人间, 树根通往地下世界, 树冠通向神界的“白蜡树”


    华国神话则有扶桑树,那是太阳栖息之地,十个太阳轮流从树冠升起;


    日本的“天之御柱”,玛雅的“亚什切树”,波斯神话的“伽克雷纳树”, 芬兰神话的“萨姆波之树”……


    至更早之前的美索不达米亚文化,迄今为止约有十七种文明中出现过对于“贯穿宇宙、连接界域”的神树描述。


    这不应该是巧合。


    南扶光一张张的图片看过去, 这些图片和资料是最初放在文件夹里的资料, 在过去的五年内她不停的拿出来观看,几乎都快将每一种文明中的树长相记在心上——


    手指敲击键盘发出“塔”“塔”的声音,等南扶光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会不会太大影响到旁边金主先生的休息, 她一转头,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睡。


    此时男人已经调整了一个他觉得舒适的坐姿。


    两腿相叠,那条一看款式简单但没有一丝褶皱与毛边的休闲裤腿垂坠而顺滑,他换上了拖鞋。


    此时此刻,他一只手撑着脸侧,正很认真地低头看着放在面前的平板电脑。


    大概是感受到了南扶光的目光,他并未觉得被打搅,在她把视线老实挪走前,掀起眼皮看她,语气中带着笑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南扶光老老实实摇摇头。


    “没事。”


    她只是立场走神,随便看看——身边坐了个过分好看、且身份阶级处于平日里她肯定接触不到的英俊男人,她只是下意识就开始看他。


    但盯着人家的脸找关于【3与4的整数之间存在着一棵树】的相关灵感是挺突兀的。


    她原本想着这场意外的交流至此就该结束了,但叫人意外的是,男人坐了起来,顺手把放在面前的平板电脑扯开放到一边——


    南扶光觉得眼前的一幕很眼熟。


    这当然是大脑皮层过分活跃与发癫造成的错觉,她与这位宴先生绝对是第一次见面。


    但这瞬间愣怔导致当那高大的身影从旁边再次冲着她这边倾倒过来,她没有来得及躲开,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卫衣的衣袖一角与身上的白色羊绒毛衣重叠,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在看什么?嗯?这是塔莫安钦之树嘛?”


    ——塔没安钦之树源于阿兹特克神话,是创世之树,神明用树木装灌自己的血液以此创造人类,这棵树宇宙与生命的起源。


    不同于北欧神话甚至是埃及神话里的巨树好歹听过。


    阿兹特克神话冷门到源于印第安部族,冷门到说出来觉得绕口。


    这般别扭的从别人嘴巴里字正腔圆的念出来,导致南扶光打了个寒颤一秒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手忙脚乱想要去扣下面前的电脑屏幕——


    但慌乱间却看见,此时此刻身边的人眉眼是放松的。


    似乎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话题。


    他真的只是闲聊。


    愣怔片刻后,南扶光也后知后觉想到:………………人家是金主,他们有什么资料甚至若是有什么新进展,金主爸爸怕不是比她还能早知道。


    那就聊聊?


    “宴先生,您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一棵树我们谁也看不到的树吗?”


    “你可以叫我宴歧。也可以不用‘您‘。最后,你在这个项目上。”


    “嗯?”


    “为什么要用看傻子似的眼光看你的投资者?”


    “什么?我没有。”


    宴歧看上去并不准备跟她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他调整了个坐姿,淡道:“我是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说服博物馆把梵高本人的真迹出借进行机械拆解投射花了我一大笔钱和许多我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的人脉……他们坚持说扫描仪器的射线光谱会破坏画作本身的色彩,这伤害是不可逆的,因此逼迫我接受一分钟接近九位数的价格。”


    一分钟……夺少?


    有这个钱给她,她绝对不会操心这世界上是不是有那么一棵看不见的树——


    又不能顺着这棵树爬上天国的阶梯!


    南扶光瞠目结舌:“可以问问您找这棵树的目的……?”


    “想找它的人严格来说也不是我。”宴歧笑了笑,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南扶光的电脑屏幕,“盯着这些神话体系发呆的人不是我。”


    他话语中带着清浅的调侃,这让他变得比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


    南扶光想到同僚去参与项目会总是自嘲自己只是捧着金碗到处要饭,学术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提起投资人之类的角色总是想要蹙眉无论前面是否加“天使”二字……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不能忍受。


    当南扶光迎合金主的方式,简单浅显地试图聊些他听的懂的话术,让他至少知道自己的钱花在了哪里——


    很快的她又发现,自己实在是多虑到像是小丑。


    她提问:“有那么不同时代、不同流域文明记载告诉我们,有那么一棵永远真实存在于此,高大而强壮贯穿着天地之间……您觉得我们为什么会看不见它呢?”


    幼儿园的老师提问: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


    宴歧瞥了她一眼,淡笑道:“不是已经确定树也许是第四纬空间物了吗?也许让我们看不见它的原因是时间。”


    幼儿园的学生回答: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南扶光:“?”


    宴歧:“假设世界是草木根茎形状,枝叶错落,根据各文明文化描述,这棵树很有可能根茎部位落在我们这里,而在树冠的地方,是更高维的存在。”


    南扶光脸上那种“我在哄金主开心”的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坐直了些,歪着脑袋看面前的男人。


    一双眼充满无攻击的求知欲时,明亮璀璨。


    此时此刻她并不知道面前的人花费了多大的冲动才没有伸手摸摸她的头顶,蹭蹭她头顶特地用头发盖住的两个发旋。


    或者是干脆把她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好好的蹭一蹭。


    这样子很难不再逗她说几句。


    宴歧用手笔画了下:“茎叶分割的不是地理深度,而是时间。”


    南扶光“啊”了声。


    “听说‘仙界一日、凡间三年‘这种说法吗?”


    “当然。”


    “好的。假设我们地球在茎叶最下方,是过去;往上,或许有摩天界、鬼界、妙殊界,随便什么名字,乃现在;再往上,乃西天,梵天,他化自在天界,是未来。”


    他放下手:“过去,当然看不见‘现在‘与‘未来‘。”


    南扶光沉默片刻,转身打开了文档,一边敲键盘,一边头也不抬的让他再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


    男人看她这立刻把自己扔下投入工作的样子也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以震惊周围所有早就竖起耳朵偷听他们对话的所有人的好脾气,嗓音低沉清晰的,将自己方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并不是什么有深度的话。


    但南扶光却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她记录完成后,客气地与身边男人道谢,后者看似完全无所谓她这一声“谢谢”,只是摆摆手:“能和你说上话已经很开心了。”


    这话到南教授耳朵里自动翻译成“和你说话很开心”。


    她耳朵有些涨红,不是因为害羞或者羞涩,她转身迫不及待地问空姐要了网络密令,将刚才整理的文档发给了她的师弟,让他连夜整理下这方面可能性的相关资料。


    还在吃年夜饭的师弟给她扣了个问号。


    南扶光回了他一个问号。


    师弟:【你除夕夜出差你妈超生气,我在哄,你还叫我工作……你妈让我别理你,你妈不让我跟你玩。】


    南扶光:【?你在我家干什么?】


    师弟:【你男朋友也在。】


    南扶光:【他怎么——哎。】


    ……


    南扶光挂了电话,放下手机,这时候发现身边的人转过身来望着他,那双黑沉的眼目光温和的望着她。


    他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但却让人想到了主人在房间里偷吃旺旺仙贝,摸向包装袋的一瞬间大脑袋挤开房门探进头来的德牧,杜宾……总之所有耳朵竖的很高的大型犬。


    “南教授?”


    “……嗯嗯,什么事?”


    “有想过这次去公差要给你丈夫带什么礼物吗?”


    “我未婚。”


    好的。


    感谢。


    宴歧脸上的笑容明显真诚了些,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旁边的人补充了句,“但确实可以给男朋友带一份,宴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吗?”


    南扶光语落,就感觉身边的人沉默了一瞬,她好奇地转过头,发现他脸上从方才一个即将展开的微笑,又变成没什么表情。


    她好奇地叫了他一声,后者这才慢吞吞的应了声转过头,问她你男朋友也是搞科研的么。


    南扶光说不是,是家里介绍的,她也很懵逼,就上个月突然跟她说小时候有个娃娃亲,满月宴时那个哥哥还抱过她,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宴歧越听这个剧本越耳熟,当下连演都懒得演了,伸手管她要手机,说:“看看。”


    南扶光觉得一个陌生人哪怕是金主爸爸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管她要她的手机这种私人物品怎么想都很欠抽,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冷着脸让他自重,再严重些问他是不是没吃药应该也没问题——


    但她没有。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手机递给他了,她发现男人在按她的解锁密码的时候脑袋上冒出了两个问号,一个给自己,一个给面前的人。


    在他“喀嚓”一声顺利解锁进入界面时,她的脑袋上缓缓冒出了第三个问号。


    不是没感觉到她诡异的目光,但男人这会儿却完全懒得搭理她,相比起在渊海宗那个用双面镜打字很慢的老年人,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相册的图标,点进去。


    南扶光相册里的照片很多,但大多数都是猫猫狗狗花花草草,所以他轻而易举找到了所谓的“男朋友”。


    时间正好是一个月前。


    那是一张在别墅前的合照,看得出两人刚刚认识还彼此很拘谨,身着西装和大衣的男人很高,身材修长,手工定制的西装笔挺,他站在南扶光的身边,面容英俊,皮肤白的要命,就是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冷漠。


    但当他和南扶光合照时,无论是有意无意,他的肩膀微微向着她的方向倾斜。


    在人类行为学相关知识来说,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信号:冷漠是天性使然,但他显然心悦于她。


    宴歧发出一声短暂的笑声,带着一点气音,他轻轻将手机熄灭锁屏放回了南扶光的手里。


    是的,掐指一算,自“血色圣宴”至今放在最高处的他化自在天界不过的二十七天,地界过去二十七年。


    这二十七天,他努力表现得像个战时正常的领袖人物,每天忙的两脚不沾地,强迫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甚至跑到地界来捣乱,就让南扶光过两天安生的日子——


    他的觉悟如此之高。


    但却忘记了有些人并不遵守他的游戏规则。


    他差点忘记了熟知三界六道甚至地界真相的人并不只是他一人,而敌方当有道陵老祖坐镇,宴几安消失个一两天完全不是问题,他相当有时间像条哈巴狗似的跟下来企图捡漏。


    弹了弹指尖,宴歧在想把他的好大儿脖子拧断的同时,由衷的感谢谢允星将他书房门拍断后,冲进来的那几声好骂——


    否则他这会儿头上已经像是春天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莺飞草长。


    “不太配。”


    当男人说出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多酸,更多的是非常平静地评价。


    南扶光第一反应是他觉得自己一个穷读书的配不上人家高大英俊年轻人,半晌身边那人却凑过来,问她:“你喜欢这种棺材脸?”


    原来在说他配不上她噢?


    南扶光心想虽然棺材但它确实很好看且镶金,人要识时务,这两年她被家里催婚催的想跳楼,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听都没听过的娃娃亲,要不是这会儿在飞机上今晚她高低多放一挂鞭炮。


    “还行吧。”南扶光打开手机看了看那张合照,“他也姓宴,这姓挺少见的,说不定你们八百年前是一家。”


    “用不着八百年前。”


    男人露出个索然无味的表情。


    “这是我侄子。”


    南扶光“哦”了声,心想,合理。


    “这年头小叔文学挺流行的。”宴歧一边说一边重新拎过他的平板电脑,“你要不要考虑踹了他跟我在一起?”


    南扶光的大脑“啪嘎”一声宣告短路,她“啊啊啊”了半天,像是一只被拎着脖子的鹅。


    认真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正主儿转过头跟她说那一句“我开玩笑的”,她只好自己开口:“别开这种玩笑。”


    正常人这会儿顺杆子往下爬打个哈哈就结束了,奈何对方似乎很震惊她居然还敢提这茬(?真的很莫名其妙),认认真真的看了她一眼,道:“我没在开玩笑。”


    南扶光被看得心惊肉跳,有一种自己做错事的感觉。


    就好像上辈子他们明明说好了彼此等一等对方这辈子她却先出轨为敬。


    于是南教授悻悻然,一脸内伤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缩成了一团,完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就成了出轨的负心汉之类的角色。


    就像月下老人某天睡醒了,突然想起世界上还有她这么一个边角料。


    身边那人飘过来的低气压太吓人,南扶光心中忐忑开始看周围想换个位置,奈何周围的人在平飞后就基本睡着了还睡得很香,她只能硬着头皮坐着。


    在身边的人调整坐姿时,南扶光这才发现这位大哥方才正一本正经地在欣赏一部……


    仙侠题材狗血电视连续剧。


    也不知道这年头霸总除了爱投资烧钱有不切实际的项目外,还喜欢业余闲暇时看看狗血短剧……


    南扶光跟着偷偷看了一段,女主的未婚夫就为了搞PUA硬是不给女主想要的东西,害女主深入锁妖塔龙潭虎穴死去活来——


    在锁妖塔里,女主靠着个起死回生的法器才没死得发硬,期间她被掏心窝切脑袋死了不知道多少回,每死一次南扶光就在心中高呼一声“傻逼吧”“啊啊傻逼吧”“卧槽真的傻逼吧”。


    到最后她想邀请宴歧换一个电视剧看,这种电视剧看多了他脑子受损大概率会富不过三代,结果还没来得及开麦,就听见宴歧叹息一声。


    “也许他们就活在未来。”


    南扶光还沉浸在脑残剧情中无法自拔,想了想“嗯”了声:“哪里像未来?”


    “他们可以御剑飞行,不羡慕吗?”


    南扶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蜷缩在沙发上的脚:“羡慕什么?我也在飞,是站在剑上飞会比较高贵吗?那我觉得还是坐在飞机里飞比较舒服,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累了还能睡一会。”


    宴歧轻笑了一声。


    是这样的啊。


    可惜大概是距离得太远,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他化自在天界从来不会俯首勘探哪怕一眼,永远沉浸在自己还是人上人、地界是囚犯才去的不毛之地的美梦里。


    他们以为凡人甚至是地界之人愚昧无知,连沙陀裂空树都无法窥视的生灵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前程呢——


    他们大概也不知道,地界早就有了龟兔赛跑的寓言故事,三岁的奶娃娃都在听。


    “真有神仙就好了。”


    “………………怎么?什么?这部剧的哪个剧情还让您向往上了?”


    宴歧幽幽转过头:“可惜‘仙侠‘的‘仙‘是‘修仙‘的‘仙‘,若真有神明,比如什么神女仙君司命星君——”


    南扶光:“?”


    宴歧:“我可能会站在司命星君的身后,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盯着他,直到把你命簿上的桃花一笔一笔全部划掉。”


    南扶光:“……”


    宴歧微笑起来:“直到我出现。”


    好的。


    确认了。


    是变态。


    南扶光站起来,踩着拖鞋换到了后面那个又大又宽还很柔软的主坐上,在听见动静探头出来、欲言又止的空姐注视下,整个人舒服的陷入进去。


    ……


    下飞机的时候,南扶光有些灰头土脸,却没想到停机坪上再次从天而降她那个从天而降的男朋友(未婚夫)。


    宴歧没撒谎,他们还真是认识。


    阴雨连绵的阴天有乌压压的云层,年轻男人的一身黑色呢子大衣被寒风吹得向后扬起,他转身抬眼看来时,目光越过了南扶光,落在了她身后斜靠在楼梯边缘打呵欠的男人身上。


    绝对称不上是友善。


    “别用这种不受欢迎的眼神看我。”男人微笑着说,“好像在趁乱想偷吃的人是你。”


    宴几安转向南扶光,牵起她的手。


    北风将他的手吹的有些冰凉,宴几安俯身与她脸对脸,认真道:“离他远些,不是好人。”


    他嗓音清冷带着难以言喻的认真。


    南扶光几乎就要条件反射点头,直到立在两人身后的男人淡道:“你可以信他的话。但如果你跟他在一起,恐怕永远都不会有看见那棵树哪怕一枝一叶的那一天,他是你事业上的伥鬼,有他一日,你永远不会走向成功。”


    南扶光抱着自己的电脑,难以自信的回过头,不敢相信大过年的怎么能有人讲话那么歹毒又难听——


    无论那个娃娃亲到底怎么回事,凡事讲个先来后到,对吧?


    但在男人看来似乎后到也没关系,他都不屑讲什么“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这种话,他直接就上玄学攻击。


    当南教授扔下争锋相对的两位男士,迅速回归前来接机引路的研究团队,天空的飘起了雪子,转瞬雪越下越大。


    宴歧转身,放眼看去是一片灯红酒绿、霓虹灯光闪烁的钢铁森林,平整的道路是汽车川流不息,街道上人潮汹涌。


    一朵烟火升空,绚烂的火花盛开时光芒映照在男人的脸上,歪了歪头,并没有看不远处身着一身黑色西装的年轻人:“地界的科技水平超出预料了,是不是?”


    宴几安微微抿唇。


    “要去告状吗?”宴歧嗤笑,“毕竟和你的新爸爸你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西装不是很适合你,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宴歧转过头,看着他,唇边的笑容变得清晰,“哦对了。这句也可以纳入告状的范畴。”


    第190章 文森特·梵高的秘密


    宴歧一身衣物过分随意, 若不是现在还是飘雪的冬季,他可能会穿上沙滩裤和人字拖。


    按照常理来说,身着西装的人应该要比一身休闲服的人气场强大,但或许是因为宴歧身形过于高大, 宴几安立在他面前占不到一分便宜, 长长的睫毛敛下掩去眼中的情绪。


    因为知道嘴巴笨说不过面前这人, 所以干脆不接他的话茬。


    宴几安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学术组队伍,在天价聘请来的保镖团队簇拥下,此时只能看到南扶光一个背影……


    一个白男保镖弯腰凑近问了她些什么,她摇摇头似乎是拒绝了他的某个提议, 与此同时更紧的抱紧了怀中的电脑包。


    宴几安收回目光, 再次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男人身上, 停顿了一下,他道:“你骗她。”


    他不是来阻止南扶光带领地界的人寻找沙陀裂空树的。


    宴几安只是在感情上迟钝, 但他并不是傻子。


    只是一瞬间困惑宴歧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后, 他立刻就猜到了一些真相, 比如……


    在这件事上,某人正以小人之心揣测他人用意。


    ——真正想要阻止南扶光以地界人类的身份接触到沙陀裂空树的人,是宴歧。


    被揭穿了,男人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慢吞吞摘下了手上那副和休闲装很搭配的毛绒绒手套,这样的动作在他做起来就像摘皮手套时一般无二的优雅。


    “别这么说嘛, 这样显得日日很可怜,周围的男人好像没有一个好东西, 各个心怀不轨。”


    他顿了顿, 脸上的阴阳怪气收敛了些。


    唇角挂着的笑倒是还在。


    “所以,你又来做什么了?别告诉我是为了和我媳妇儿在地界再续前缘,弥补遗憾……过了海关、出门在外默认单身这条规则我不同意。”


    宴几安瞥了他一眼, 抬手拂去肩上落下的雪点:“与你无关。”


    “哦。新爸爸又交给你什么缺德任务啦?”


    “……”


    宴几安看上去再也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话,转身跟着南扶光离开的方向抬脚离开。


    留着男人独自站在原地,他径自站了一会儿,才过身去。


    停机坪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开阔的山地,相比起城市的地平线偏高,放眼望去可以轻易的将纽约市灯红酒绿与城市灯光璀璨闪烁尽收眼底……


    奶白色的雾气从他鼻息间冒出,他又缓缓呵出一口气,挑了挑眉。


    在沙坨裂空树的根部,一眼万年、时间缓慢流淌的地界显示出了什么叫真正的“逆流汹涌”。


    黑暗之中的低维生物在看不见的地方狂野生长,结果就是当再一次被上位者回忆起时,当初的莽荒之地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换——


    如此。


    上位者还会袖手旁观吗?


    ……


    一日休整后,南扶光换上了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统一定制的制服,按照请帖上的地址前往。


    一路上很顺利,大概是真的没有人对世界上存不存在一棵看不见的树感兴趣,所以没有暗杀也没有追逐绑架,事实上连堵车都没碰到,一路每个十字路口都亮着绿灯,她无比顺利便来到那璀璨的大楼前。


    下车时,Uber司机祝南扶光拥有美好的一天。


    整个项目已经进行到了最尾声,梵高的《星空》原作与其说是研究的一部分,实际上更像是最后一块拼图。


    今日所有学者为这耗时五年的项目齐聚一堂,不过是为了共同见证自己的成败而已。


    成了,在座各位便不再是“执着于根本不存在之物”的疯子,“浪费时间与金钱的骗子”,而是打破维度与空间枷锁的先锋勇士。


    败了,五年心血付之一炬,一切都是白费力的虚无与妄想,南扶光有时候猜测这一次的正式仪器启动被安排在一百多层的高楼宴会厅举行,只是为了方便稍后部分学者跳楼。


    宴歧口中的那以分钟计时计费的、前缀很长南扶光至今未记得名字的仪器被小心翼翼搬出来,随后第二个登场的,是那副价值连城的旷世画作,来自文森特·威廉·梵高的代表作,《星月夜》。


    国内更多的情况下管它叫《星空》。


    这幅百年前的画作被特殊的防弹玻璃完美保存,因为顶级团队的养护,许多年过去了,也未见丝毫的氧化与损坏。


    隔着玻璃,南扶光不经意抬眼,便与不知道何时进来的男人对视。


    后者落座于一张看着非常舒适的扶手椅上,无论是他的周围还是屋子的周围都挤满了人——有些是他带来的保镖,有些是仪器投保公司带来的安保,更多的是针对那副价值连城的画作的保护团队。


    保镖们西装革履,就像簇拥着公主出嫁的骑士庄严严肃。


    男人从手边的盒子里拿出一根雪茄。


    骑士们顿时仿若看见闯入送嫁队伍的登徒子,花容失色,如临大敌——


    执事管理者一个箭步上前,踉跄着像是要为这位尊贵的客人下跪求他不要乱搞。


    当他笑着只是开始修剪那只雪茄,骚动的人群淡定了一些,管理者瑟瑟发抖的送上了红酒杯,希望以酒液困住这双不安定的金主之手。


    一眼就看出这是这人故意为之,南扶光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每个人都被要求戴上了特殊材质的过滤器,就像是他们呼出的二氧化碳都是有毒气体。


    佩戴完毕后,那笼罩在画作上的罩子被打开了。


    当仪器发出精密仪器特有的翁鸣,跟随而来的执事管理者用难以直视又掩饰不住兴奋的咏叹调叹息:“这是这幅画第一次被放在因素原位仪下扫描,无论是画的暴露式解析出借,还是这绝无仅有的仪器,它们今日的相遇都是因为造物主的神迹!”


    哦,这玩意叫因素原位仪。


    南扶光心不在焉的想着,眼看着在众人屏住呼吸的惊叹声中,仪器打下的第一束柔软的光呈扇形,从作到右扫过画作——


    身后的同步电子屏上立刻显示出第一次扫描最表层的结果,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不可避免的灰尘或者跟普通的存放污损物质组成。


    这丝毫没有打消现场人们的热情。


    “看见那漩涡中心的十二颗亮星了吗?”南扶光身后一人赞叹,“那正好应对《爱多列雅奥义书》的第十二卷,时轮,象征着十二维超立方体的展开!”


    印度口音的英语几乎成为一门独立的语言艺术,因为近些年的人口扩张问题,三哥全面入侵世界各地各个阶层——


    这群三哥聪明勇敢有力气,每次参与会议或者学术研究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


    在社会风气上,南扶光对他们嗤之以鼻,在学术范围与敬岗爱业方面,南扶光有一段时间几乎差点儿变成阿三吹。


    一点儿也不意外听着身后冒出来的声音,尽管她觉得在这扯十二维超立方体实在是扯淡,第五维都没有具体定义的情况下,十二维到底准备往哪塞?


    “左侧柏树的第十一个拐点,我的主,那是十一重火祭坛的构造,我发誓他们一模一样!那是十一进制转换的密钥!是人类登上天国的阶梯!”


    “快看!仪器显示《星月夜》被创作时,月亮表面有可捕捉的八十七道笔触,那真正对应了八十七位创世神,是87°黄金分割!”


    南扶光在认真盯着仪器运作时,身后七嘴八舌、夹杂着全球各大陆口音的讨论声让她觉得自己已经误入了什么邪教组织。


    人群的骚动已经开始有些失控。


    莫名其妙的躁动让她觉得不安。


    当她抬脚借口去洗手间,想要暂时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场合时,这时候,从里面距离画作与仪器最近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与之前的骚动绝对不同的惊呼。


    南扶光的手臂被人从旁一把握住。


    她抬起头,发现来得是宴几安,这位她见面次数不多、相处也不算熟的“男朋友”,此时依然一身西装革履,他神出鬼没——


    没人知道他从哪搞到的邀请函。


    此时此刻,年轻人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双眸中平静得无一丝波澜:“别急着走,仪器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当仪器粗略扫描至第八十七层钴蓝时,突然在纸张与颜料的最下方,检测出了碳元素。


    对于画家来说,炭笔是最常见不过的画材,但用炭笔打框架这种事仅存于新手当中——


    《星空》这幅画的创作于梵高临终前最后一年,那时候他已然是一名成熟的画家,尽管当时精神状态接近崩溃癫狂,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创作。


    换句话说,尽管病重他终日手执画笔,所以病得再厉害,他也不会需要用到炭笔处理画作初期结构……


    碳笔出现在世界名作《星月夜》(*既《星空》)涂层下,完全不符合常理。


    “这位伟大的画家大概曾经想要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一些秘密。”


    轻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南扶光转过头,边看见半边身体匿藏于阴影中的宴几安。


    笔挺修长的身形让他很像是同样该被陈列于艺术馆内、挂着“人类黄金比例”介绍牌的石膏像。


    在南扶光向他看去的同一时间,他从倚靠在墙边的姿势变换了个站姿,他站了起来,然后转身向着她笑了笑。


    那笑容温和又仿佛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未等南教授解析其中一丝不同,他已经与她擦肩而过——


    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周围那么多人,似乎没有一人对这陌生面孔表现出一丝警惕或者是抗拒。


    人群自然而然的从中间一分为二,让出了一条道,宴几安轻而易举的通过了人群,来到了那台仪器跟前。


    在他在操作手毫无异议的诡异妥协下接手那台仪器,在其不远处,宴歧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


    “叮”地将手中红酒杯搁置,他站了起来。


    ……


    宴几安双手放在仪器表台上,飞快调试按了几个键。


    保持着一定距离悬空于画纸上方的探针挪动方向,集中于碳元素密集的方位,几束光芒照亮,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


    紧接着,那金色的光突然扩散,如打碎的星辰,宴几安淡道:“关灯。”


    乌漆嘛黑太合适偷鸡摸狗,昂贵的旷世画作在前,谁也担不起一丝责任,从方才至现在整个场地都处于灯火通明的状态——


    此时却因为宴几安,一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的一声令下,猛地陷入一片黑暗。


    人群骚动一瞬,但很快伴随着一位女士的尖叫,捂着脸指着天花板,人们纷纷抬头,这才看见,那金色的光芒浮动着,竟然是靠扫描解析出了那数十层颜料之下,隐藏的碳元素的信息。


    那是一封信。


    一封一百三十六年前,由文森特·梵高写给他弟弟提奥·梵高的一封信。


    【亲爱的提奥,我终于解开了那个遥远的谜题,一切皆非妄想,它就在身边——】


    突然投影剧烈摇晃,紧接着一个个缓慢形成的金色字于空气中消散。


    “开灯。”


    低沉磁性的嗓音在鸦雀无声的空地响起时,如痴如醉的盯着那行金字的人们才如从梦中惊醒。


    周围暗下去的光芒重新亮起,猛然降临的光明让人们不适应的微微眯起眼——


    当他们猛地转过头去,心中还有方才盯着黑暗的中心唯一亮起的一行文字时那般异常涌动的兴奋与狂热。


    胸腔之中的心跳与脉搏短时间内尚未恢复平静,大部分人不约而同的抬手捂了捂胸口,说不上是失望于那近在咫尺的、即将被揭露秘密被人打断,还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转过头同时,只见众人所熟悉、敬重的神秘出资人、那位宴先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立身于仪器旁。


    他的红酒杯被留在了扶手椅旁边的小酒几上。


    此时此刻,他的手不急不慢从刚刚关闭的仪器中挪开,在他身后,是刚刚被强制与仪器分离、此时拢手站在旁边,正一脸讥诮的年轻人。


    “今日到此为止。”


    宴歧淡道,脸上不再挂着那种春风和煦的笑容时,他显得十分冷漠,眉眼间也会不经意地露出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强硬气场。


    “方才那三分钟的违规操作,我不会为之买单,谁做的找谁,你们把账单发给他。”


    说的仿若有深仇大恨。


    而非在《星月夜》颜料图层下找到惊世秘密后应有的惊喜。


    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宴几安向着南扶光,两人视线不经意碰撞时,他对她动了动唇,无声的用口型问——


    「现在,你看谁才像是那个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