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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又不是没赢过


    最后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南扶光都被迫出发前往弥月山, 没办法,死床上和死外边,她觉得后者比较有尊严。


    走的时候她没忘记带上谢允星,没别的意思, 自从知道谢允星身边的鬼修是段南, 她十二万分个不放心。


    大日矿山被这疯子杀得死去活来的阴影历历在目, 此人在南扶光这信誉值极低——


    更何况他还有个比他更癫的哥哥。


    南扶光问段南,段北是实打实的杀了他,还强取豪夺他心爱的女人,他为什么都不记仇?


    段南对这个问题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告诉南扶光, 他当时伤的很重, 能成鬼修而不是命星彻底陨落,也是段北出了力的, 而且当时情势下, 段北不得不杀他, 否则不足以服众。


    南扶光听罢目瞪口呆,沉默的时间比段南还久。


    然后她注意到他避开了谢允星的问题,于是没跟他客气,真诚的骂他大傻逼。


    段南当下就想跟她打一架,奈何这时候宴歧拎着猪蹄从屋外回来, 笑眯眯的问他们在做什么。


    南扶光和段南同时生出一种想法,这人可能用了什么特殊手段时时刻刻可以注意到家里的情况, 否则这也太踩着点进门。


    两人各自盘踞木桌一边, 互相瞪着对方,最终是南扶光先开口问:“这是我家,你怎么还不滚?”


    宴歧短暂的笑了声。


    段南装聋作哑的站起来, 前所未有乖巧的接过宴歧手中的猪蹄去清理。


    在他偏头问男人准备怎么做猪蹄时,南扶光突然福至心灵,这人到底为什么赖着不肯走。


    她开口问:“你和我师妹吵架了,是不是?”


    段南:“……”


    是。


    因为「翠鸟之巢」报名的事,他不想让谢允星去,原本她已经有些动摇了,就在拿回报名表的前一天,她收到南扶光邀请后,就又直接改变了主意。


    说起来罪魁祸首还是这个一脸幸灾乐祸的女人。


    自从遇见她好像都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她完完全全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充满阴郁的瞥了她一眼,但碍于此时宴歧正叉着腰站在她身边,垂头,和蔼可亲的问她今天都做了什么……


    那副谁也动摇不了的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气氛,浓郁扑鼻,熏得他作呕。


    恰巧南扶光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大概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猜到他在想什么阴暗的东西,她假笑了下,冲他挑了挑下巴。


    挑衅气氛十足。


    段南听见自己后槽牙“咯吱”磨了一声,评估似的飞快扫了眼站在南扶光身边的男人,一瞬判断了些武力方面的比较……


    而后十分憋屈的拧开了脸。


    ……


    谢允星最近的修炼比较勤快,已经成功突破金丹初期,自重生以来她重新建立与冥阳炼的器主关系,武力比以前更上一层楼。


    「翠鸟之巢」的选拔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太大希望,但还是想试试,每天起早贪黑的练到很晚,回到洞府放下背上的重金,扫了眼蜷缩在她床角落的小猪。


    小猪抬起头满脸抑郁的与她对视一眼又把脸埋回猪嘴里。


    她眼皮子都没抬转身去洗漱,刚撩起水,就听见身后有哒哒哒的声音,猪蹄子踩在硬石板道路上发出特别的声音,下一瞬,谢允星被人从身后用力抱住。


    从只到她腰间的小鬼至今少年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样的动作他也需要微微弯腰才能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就像是检查刚刚回家的主人身上的气味复不复杂,他重重吸了一口气。


    谢允星侧身用肩膀撞了撞他。


    少年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哀哀吠叫,其实根本不痛。


    那双也很像猫的眼睛迅速睁圆,好似无辜又演技不太到位的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搬上了那套“为你好”的台词,这些天他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就好像再说一遍谢允星就会听进去。


    “「翠鸟之巢」还有段北。”


    说到最后,见云天宗二师姐完结不理他,他终于有些气急败坏到口不择言。


    “你就那么急着见他?”


    这份气势磅礴在得到谢允星平静的一瞥后瞬间偃旗息鼓,他低下头撇撇嘴小声的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翠鸟之巢」很无聊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必亲自去看。


    「翠鸟之巢」的氛围很差,人人只想着往上爬,必要的时候做任务时可以抛弃同伴是默认的规则。


    弥月山风水不好。


    无为门的人比不上云天宗。


    你去了不会开心的。


    南扶光自己去又不会死,那个女人瓷实得很,现在连长翅膀的狮子都能变,我哥差点让她生吞活剥,谁打得过她?


    他絮絮叨叨讲了一堆,直到谢允星平静地说:“走开,你好吵。”


    但她没有再推开他。


    段南顺势凑上来亲她,亲她的脸和鼻尖,亲的很重她脸像是被狗啃了一样可能还有口水……微微蹙眉拧开脸,又被他掐着下巴拧回来,这一次他乖乖含着她的唇,像是在舔食过年时的牛乳糖,有滋有味。


    将云天宗二师姐蹭得全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他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最后问她是不是非去「翠鸟之巢」不可,段北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我会去的。”


    真的受不了他见缝插针似的车轱辘。


    “还是你觉得在你哥跟前,你就没有办法看住我?”


    谢允星多少懂得一些训犬之道,激将法这种浅显的手段是最初级的,换到宴歧那种人精等级的人身上他会嗤笑着点头说“是的,我好没用”,但对段南很好用。


    金色的猫眸闪烁着缓缓瞪大,迸溅出掩饰不住的胜负欲,但是很快之后,他认真点点头:“但是如果没有他,我能看得更牢。”


    强忍着不优雅地发出嗤之以鼻声响的冲动,谢允星扔下一句“你最好和你哥过一辈子”,而后抱着换洗的衣服转身进浴室。


    段南眼睁睁的看着那门拍在自己脸上。


    竖起耳朵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后,他靠着门边问她能不能一起。


    谢允星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屋外安静了下来。


    大概半个时辰后。


    谢允星从浴室里出来。


    彼时,段南果然不在了。


    他像个小孩一样基本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刚才谢允星听见他在外面狠狠地撞了下门就知道他已经负气离开。


    自顾自绞干头发换上寝衣上了床,她拿起双面镜准备处理一下今日未来的及回的信息,大多数是下面的师弟或者师妹问她课业上的问题。


    其中谢晦的提问占据了十条里的七条,她正耐着性子慢吞吞打字回复最近以另一种姿态表演粘人的弟弟,这时候双面镜跳出来一个新的信息——


    【还在生气?】


    陌生的送件人,熟稔的语气。


    谢允星用脚指头想都猜到可能是段南上吾穷或者谁那弄来了个双面镜。


    想着那个被关在大日矿山许多年,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很老旧的少年也用上了双面镜……


    她看见镜子的倒影中,她短暂地笑了下。


    【生气的不是你?】


    她回复。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回了言简意赅的【没有】两字,谢允星与他道了晚安,便放下了双面镜。


    ……


    也就是从这一晚上起,南扶光发现谢允星反常的有双面镜不离手的新习惯,在发现她只是用双面镜和段南聊天时,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人就在面前不说话,搞得决裂似的,空气又不收费……非要用双面镜,按十句话一个下等灵石收费的话看上去比较窝心?”


    “现在没在和他说话。”


    “那你在看什么?”


    “初选的对战分区,”谢允星举起双面镜,翻过来给南扶光看了眼,“段南刚刚发我的,《三界包打听》上也有,你和鹿桑又分到了一个小组,如果你现在打开《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不出意外我猜你又能看见自己的名字和鹿桑并列飘得满天飞。”


    对话发生在她们前往弥月山的路上。


    南扶光惊呆了,呆愣一瞬,掏出《三界包打听》看了眼,果然谢允星说的是真的——


    无论是关于初选分组这件事事,还是她和鹿桑再次捆绑得飘在首页到处都是这件事。


    她当下拿出双面镜联系了她的老板,表示这事她做不了了,烦请另谋高就。


    彼时那杀猪的不知道又钻在哪个深山老林里砍树,信号不太好,说话断断续续听都听不清,只能看见那张俊脸以相当随意的角度在双面镜里晃来晃去。


    原本他不跟南扶光一天出发就引发了她的怨气,现在她可谓是怨气冲天,就好像她才是信号不好的那个一般,冲着手中的双面镜嚷嚷:“我!又和!鹿桑!分在!一个分组啦!”


    双面镜那边的人大概是听到了,他茫然地说:“我听得见,你吼什么?”


    “我又和鹿桑分到一个分组了。”


    “那不是很好吗?又不是没赢过。”


    “好?那次你在。”


    “我是在宴几安出手后才出手的,打的也是宴几安。”


    “但上次鹿桑只是个小鼻嘎,现在她化仙期了,你让我和一个化仙期打架?”


    南扶光瞪圆了眼。


    “大概两年前,我还在被化仙期的宴几安各种欺负,摁在地上摩擦,毫无还手余地,你到底有没有一点概念?”


    她修仙问道百余年,有些观念刻在骨子里,并不是那么好改变。


    比如她明知道自己不需要金丹也不需要背书也不需要古籍与剑阵她天生就很厉害,但这并不妨碍,临门一脚,她会叹息一声:是化仙期嗳!


    “化仙期又如何?等你的剑和她的剑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你就会发现,这几天的床不是白上的。”


    “……”


    谢允星咳嗽了一声。


    “嗯,旁边有人吗?”宴歧脸上的懒散和无所谓散去了一些,“那我换个说法,等你的剑和她的剑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你就会发现,润器如磨刀,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的刀此时必然又快又利——”


    他话没说完,南扶光面无表情果断挂了双面镜。


    转向谢允星,犹豫了下也想让她弃权算了,若是她也碰上去什么离谱的大佬,还不是给别人当经验宝宝送菜,平白受伤也划不来。


    谢允星耐着性子听完,拎起放在膝盖上的《三界包打听》,给南扶光看仙盟「翠鸟之巢」发布的正式分组文件,一溜下来,谢允星可能遇见的对手最高不超过金丹末期。


    而云天宗二师姐手握冥阳炼,好的宝器能够提升主人的战斗力二三个境界不是问题,也就是说,她在她被分到的分组绝对有一战之力。


    南扶光难以置信,踢踢师妹的脚:“这玩意还有保送?你问问是不是你养的那只属王八的鬼修动手脚了?”


    谢允星低头打了几个字,而后头也不抬道:“他说,是。”


    南扶光:“……”


    南扶光:“给你保送进「翠鸟之巢」然后呢,做任务的时候因此受伤甚至丧命——?”


    谢允星:“他说,‘有危险和困难的任务你别去不就行了‘。”


    南扶光:“……”


    南扶光:“「翠鸟之巢」什么时候变成了他段氏兄弟的一言堂?这么腐烂败坏?”


    “他说,‘南扶光比我想象中天真的多。”


    谢允星抬起头,犹豫了下,也是不太赞同地微微蹙眉。


    “他让你管好自己就行了,鹿桑可是化仙期剑修……化仙期怎么了?我再骂他两句。”


    “……”


    爱与不爱真的很容易看出来。


    宴歧和谢允星对她那种理所当然的信心让南扶光本人都十分迷茫,她现在都开始怀疑她爱自己的程度并不如这俩人爱她爱得深。


    ……


    「翠鸟之巢」隶仙盟,盟主无论如何变幻选拔,一直都是仙盟第一大宗无为门的历届宗主掌门,这么些年来一直没变过,是以,「翠鸟之巢」总部坐落于无为门所在弥月山,也一直没变过。


    南扶光过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第一次来弥月山,倒是谢允星来过这许多回——


    为的是替家里床榻下有金山银山需要守着的云天宗大师姐出席各式各样的会议。


    弥月山与云天宗一样隐秘于山林间,只是占地十分广阔,若说渊海宗那般财大气粗,连古生物研究阁都能独立出来成一个建筑群,弥月山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乎每一个单独道途楼阁占据一个山脉群,山脉蔓延,一日之内若非御剑飞行都无法轻易逛完。


    不愧是仙盟脚下,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死四五个金丹期,南扶光第一日被谢允星带着去看了「翠鸟之巢」选拔的演武场,乡下人又被那演武场震惊到。


    渊海宗的演武场不过光秃秃的台子一张,但弥月山的演武场地却是好几数十个,是有专人维护,每一个场地都有不同的属性背景加持,冰川荒山、熔岩火山、黄沙荒漠、静林竹影、暴雨雷鸣沼泽地……


    参与初选对阵之人,由修为高的一方有资格主动选择喜欢的演武场地,双方再入演武场进行比试。


    南扶光到熔岩火山那块,被热得直扇风,正转头跟谢允星吐槽是什么人能选这啊摔进火山人都没了,一抬头看见鹿桑把申请表交给了「翠鸟之巢」的登记员。


    南扶光:“……”


    那登记员一抬头看见南扶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乐开了“哟”地喊了声“扶光仙子”,乐颠颠道:“来看明日对战场地啊?这鹿桑仙子方才把登记表交给我捏,商量好的还是咋的?要么怎么说你们师姐妹二人心有灵犀!”


    南扶光懒得理他,光看着鹿桑,数日未见这位师妹的脸色依旧如此难看,想来是凤凰灵骨未恢复的缘故。


    她叫了声谢允星师姐,对着南扶光面露犹豫,似想礼貌一下,又没忘记如今自己这残破的罪魁祸首是谁,实在是开不了那个口。


    南扶光也不稀罕她这一声叫。


    想到这人当日得了那道祖赐福,升级了手中的伏龙剑,明知道南扶光作为大师姐金丹碎裂修为尽数失去,地位摇摇欲坠,却还颠颠儿的凑上来,展开剑阵,半威胁半炫耀的管她要羽碎剑。


    南扶光从始至终没觉得自己欠过鹿桑的。


    就连宴几安这条龙也算是她鹿桑后来硬抢。


    过往虽有嫌隙但师姐妹二人也算勉强能和平共处甚至偶尔讨论一些剑术修法,鹿桑为了这么个男人,数次失了智般给她找不痛快,最后竟然还胆敢试图伤害宴歧——


    想到这云天宗大师姐目光闪烁,被场地流动火山火焰映照成金色的眸子隋然冷淡下来。


    “选这么个场地,”她淡道,“不是凤凰灵骨还未修复,你确定自己还是不怕火么?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明日自己烧伤了自己。”


    那无为门弟子睁大了眼,望着鹿桑问:“您受伤了啊——”


    鹿桑面色惨白,欲言又止,却见不远处南扶光笑了笑,“嗯”了声替她回答:“可不,而且能不能好都说不准,说不定一辈子都好不了。”


    那火药味呛鼻。


    遮都遮不住。


    ……


    外人自然不知道当年旷野星垂之下,曾经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争战,因为那场战斗,云上仙尊至今坐着轮椅,而神凤则灵骨受到重创,至今未能愈合。


    人们只道云上仙尊座下师姐妹二人先后嫁人,师妹嫁了师姐原本的男人,师姐赌气嫁给了个凡人杀猪匠,至此师姐妹关系恶劣至破裂,多少与那些个情情爱爱、爱恨纠葛有关。


    实则不然。


    次日,在这场云天宗内战的演武台边,座无虚席。


    站在流淌着熔岩岩浆、火气冲天的演武台两侧,南扶光与鹿桑各占一处,与上次不同,两人身上不再穿着云天宗剑修道袍。


    鹿桑身上的道袍相比起过去华丽、布料与裁剪讲究,手中伏龙剑倒映火光,道祖赐福、凤凰衔刃后,那亲自由道陵老祖赐予她的精粹原料嵌入伏龙剑,使其之力量更上一层楼。


    演武台的另一边则是一身平常罗裙的南扶光,似无所谓这裙罩似乎会耽误她舞剑,她就像是清晨起床来遛弯晨锻炼顺便参与个选拔……


    此时此刻,南扶光一只手扶着腰间等等剑,手一震,剑柄滑落她掌心。


    两人中间,有手执锣鼓也为现场执行者也是热血沸腾,凡人与化仙期修士一战,放在过去,想都不敢想。


    就像把兔子和老鹰放在同一斗兽场。


    “扶光仙子,与化仙期师妹正面二次交手,此时此刻你作何感想?”他问南扶光。


    南扶光想了想,拽的二五八万道:“那又怎么样?”


    同样躁动的还有看台之上。


    “开始了,开始了!”


    “这到底是谁给的分组,故意的!绝对是!”


    “感恩如此故意,上一次在渊海宗没能看上现场,这一次总算让我看上了——啊啊啊是化仙期的神凤,还是金丹碎裂陨落凡人后依靠头脑硬上跟上修士步伐的南扶光!”


    “……你和战地记者似的。”


    “我激动呜呜呜呜呜呜,恨不得想拉个横幅支持神凤!她与仙尊大人结合可是复苏了沙陀裂空树!拯救了三界六道苍生!就这点而言南扶光有啥可恨的!”


    “上一次鹿桑输了,呵呵,摇来宴几安半路下场也是输了。”


    “这次不会了,她化仙期了。”


    “但她灵骨最近受到损伤,这消息你身为小粉丝,怎么,没听到吗?”


    “灵骨受损怎么了?南扶光既没灵骨,也没金丹。”


    “哦,南扶光毫无一战之力,所以你今天来看什么的呢?看她被灵骨受损的鹿桑一击败落?”


    “……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她再厉害现在也不过是凡人罢了,凡人岂能与修士相提并论——”


    “闭上嘴吧你!再说我就把你的言论举报了!”


    看台上的人忙着七嘴八舌。


    嘈杂声七七八八落入鹿桑耳朵中,她微微蹙眉只觉得吵闹,再抬眼一看对面的南扶光,眉目舒展,神色自然——


    哦,她本身已为凡人,五感灵敏度缺失,自然听不见那些人在瞎叭叭什么。


    红色的光剑在手中展开,紧接着,燃烧着熊熊烈焰的棋阵在她身后如星芒跳跃编织,如此时此刻段北在场,不难发现这复杂棋阵正是那日他手中神兵所展开的元婴期等阶阵法其中之一。


    锣鼓声起,鹿桑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铺天盖地的黑白围棋燃烧着火焰如同陨石从天空降落——


    “啪”“啪”落在地上响声震天,其中数枚飞溅熔岩,她不得不狼狈躲避,伸手使用清水术法浇灭自己烧起来的道袍。


    这一瞬间,南扶光已经执剑从高空与燃火陨石同样降落,扑面而来!


    巨大的火焰翅膀在她身后拍打着展开,那形状为火焰跳跃如破茧之蝶,轻盈绝艳——


    上一次比试中,先飞起来的是鹿桑,但这一次,她却迟迟没有使用神凤应有的优势。


    到底是灵骨受损。


    人们只来得及看见她颇为狼狈地展开火属性万剑阵法——


    然而万剑阵法,又怎么可能与此时此刻铺天盖地的星火燎原棋局阵法可比。


    当时在青云崖上她背挟此剑阵走向着南扶光,问她索要羽碎剑时,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这一天,铺天盖地的火气中,她只来得及看见南扶光煞气腾腾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一次,再也没有宴几安来助你。”


    一只手持剑,等等被南扶光扔至出去,红色光剑轻易破了万剑阵法的阵型,“咚”的一声重重插在鹿桑身后的碎石岩壁,封锁她的去路。


    与此同时,南扶光另一只手扬起,无数火光灼耀的短匕自她身后裂开的空间间隙释放而出,如雨落下,穿透鹿桑各处非要害之地。


    她到底手下留情。


    在观看台鸦雀无声的沉默中,这场选拔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得结束。


    因为宴几安,化仙期的修士过去在众人眼中强如神明,他们怎么都不敢相信,鹿桑这样不堪一击。


    而传说中那从未有过灵骨化形、如今失去了金丹成为了凡人的云天宗大师姐,在他们眼中,强的犹如怪物。


    而此时此刻,只见那怪物一步一脚印踏过熔岩岩浆,如履平地,一步步走下演武台,来到方才那现场执行者跟前,伸手在完全呆滞的他眼前晃晃。


    见他毫无反应,她撇撇嘴,伸手抽走他手中的狼毫,贴心地替他在鹿桑的名字上面划下鲜红的、代表淘汰的一笔。


    直起腰,她将狼毫塞回那执行者手中,微微一笑:“又不是没赢过。”


    第172章 弓形虫与猫


    好像在仙界末日的公告被发出来的那一日开始, 三界六道过往刻板印象的战力值就彻底崩坏了。


    升阶突破成了家常便饭;


    凡人与灵兽融为一体;


    修士可以从筑基期直接三阶跳成为化仙期;


    化仙期又打不过金丹破碎的凡人。


    鹿桑输给南扶光这件事引发的热议比想象中更宽广。


    当时现场一片哗然暂且不提,对于大部分骨子里刻着不可一世的修士们来说,这场选拔赛的比赛结果,他们根本无法接受——


    如同战神输给了一只猴。


    跨海十二翼舟被叶子折成的小舟怼翻。


    大象真的被蚂蚁绊死了。


    羚羊转头撞死了狼。


    如果不是黄天化日之下, 他们很有可能想要绑架南扶光将她送回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做一做研究, 弄清楚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好像走到哪都招到奇怪的目光, 有些人甚至小声讨论或许修为升得太快跟踏踏实实自己练上去的还是有区别……


    鹿桑听见了。


    鹿桑很沮丧。


    当晚云上仙尊到的时候,她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没想到自己没有凤凰灵骨的加持居然一点也打不过南扶光。


    扶着她的肩膀,轮椅上的云上仙尊沉默了很久, 而后道, “我也没想到, 你居然没弃权。”


    这话犹如一桶凉水在冰天雪地兜头浇下,鹿桑震惊到忘记了哭, 她知道宴几安说话不会好听, 但是他也不用每次说话总是难听到出乎人预料。


    吸着鼻子, 她说:“我是化仙期修士,没有凤凰灵骨也是化仙期修士,不该那么不堪一击……再说了,师姐也没有灵骨——”


    “有凤凰灵骨你也打不过她。”


    宴几安平静地打断了她,“她也不是你师姐了, 忘记了吗?她没有离开云天宗,你就同其他人一样叫她大师姐罢。”


    鹿桑语塞半天, 不懂话题为什么说着说着总能跑歪——


    这种感觉很难受。


    就好像无论她说什么, 他根本不在意。


    时代如今她也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退出了云上仙尊冰冷的怀抱。


    她告诉宴几安,如果你因为很感动我对你不离不弃的事而娶我, 那就该做出一点感动的样子,你这样反而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你在报复我。


    宴几安抿了抿唇,说了句抱歉。


    他好像永远只会说这个。


    鹿桑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对方的双眸好像是因为知道完全没办法解决这件事所以显得特别的平静,这份平静让鹿桑觉得很崩溃。


    横在他们中间的事根本无法解决。


    宴几安没有办法不爱南扶光——


    无关他明知道他上辈子几乎等同于因她一剑而死。


    无关这辈子他们已经另娶它嫁。


    更无关于鹿桑是否执着自己在一场小小的选拔中战胜南扶光。


    宴几安自己都没办法阻止自己去继续看着南扶光。


    从过去和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哪怕在上一世,明明东君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鹿桑和宴几安的灵骨都是宴歧给的,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三人相依为命,说是一个老父亲儿女双全也不过份。


    后来一切都变了。


    宴歧回收了「伶契」,改名「东君」。


    大概是男人慕强的本质,「东君」出现吸引走了宴震麟所有的注意力……


    然后,又有一夜之间,真龙、神凤突然宣布转换阵营,与宴歧的对立。


    那时候,沙陀裂空树茂盛且生命力旺盛,树根孕育了无数能人异士,他们可得天地灵气为己用,便是后来修仙入道人士的雏形。


    这些人,很快因为特殊能力被从凡人人群中区分开来——


    尽管人们认为这是来自世界之树,沙陀裂空树的赐福,但恐惧陌生的力量实在是人之常情。


    修士与凡人有了隔阂,尽管很有可能前一日,他们还是至亲亲人或者友爱乡村邻里。


    这种微妙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听说有一个村子的凡人们把一个修士绑起来活活烧死了。


    那一夜,沙陀裂空树树冠在寒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真龙与神凤被宴歧前往调查此事,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再见面的时候就变成了仇敌。


    《沙陀裂空树》法典记载,当时的真龙与神凤是在树下参悟,领悟了世间之大善,弃暗投明,站在了越发被挤压生存空间的修士阵营——


    基本是这样的没错。


    鹿长离与宴震麟被眼中目睹修士的惨状震惊,他们难以想象为何会有人对过往至亲痛下杀手,就因为他们拥有了另一部分人没有的力量。


    天下之大,这片土地从不属于任何人,凡人没有资格迫害、压榨修士,甚至是残忍的杀害他们……


    这并不公平。


    他们需要反抗。


    这场战争持续了许多年。


    修士们夺回了属于自己的权利,他们生来顺应世界之树赐福,感应天地灵性,本就应该比凡人高一等——


    他们应当于高处,应当掌握最先进的技术,应当受凡人膜拜,应当掏出任何一个寻常小物件也被凡人追捧羡慕。


    应该是这样的。


    而真龙与神凤也将为维持这种现状付出一切。


    坐在轮椅上的人好像忘记了眼下的所有狼狈拜谁所赐,他压低了声音,嗓音沙哑道:“我会为了救沙陀裂空树做一切我能做的,但其他的,我做不到。”


    泪水还是从鹿桑的眼中汹涌的流淌出来。


    她好似看见了宴几安心中有一把天秤。


    南扶光与苍生大业分别占据秤的两头,后者的重量远远重于前者。


    鹿桑的手上并没有筹码,唯一幸运的是,她是天秤胜利的那一端中芸芸众生里稍显特殊的一员。


    属于南扶光的那一边高高的翘起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所以她总是被抛弃,被放弃,被受委屈。


    但南扶光始终占据着那把天秤一侧的独一份。


    这把秤是不可损毁的,所以南扶光也会永远地在那里。


    ……


    鹿桑抱着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夫君哭泣的时候,万众瞩目的南扶光正在另一个场地关心她真正关心的师妹。


    相比起她这边化仙期神凤地狱开局,谢允星的选拔简单的像来春游,第一把对战的同样为金丹初期乐修,地点则是抽签决定的沼泽。


    那个乐修看上去上了年纪,但很灵活。


    开始第一曲给了自己的脚下,让他能够在沼泽上如履平地。


    但他手中的普通兵器并不是冥阳炼的对手,那把重剑甚至没有发挥出真正的特性,谢允星扛着它从天而降,那把有一定年纪的筝在“嗙”的一声中琴体碎裂,琴弦尽数断裂,沉入沼泽。


    现场的所有人包括南扶光都陷入了沉默,除了南扶光外,今日在场大多数人都是来欣赏三界第一美人的……


    他们爱看谢云星如春风细雨的柔情,当她扛着那把比她还宽的重剑,又能形成强烈的反差对比——


    但这一日,所谓的“强烈反差对比”具体意义上地消失了。


    乐修一般都会有三五乐器傍身,甚至有三种乐器协奏一曲完成攻势的情况存在,但那把筝一碎,上了年纪的老乐修瞬间丧失了战斗意志。


    他露出了错愕的表情,看着竖着插在沼泽上的冥阳炼,以及在重剑上轻盈落下的谢允星,他沉痛道:“我认输。”


    后者垂眸而视,续而转头看向演武台旁的现场执行者。


    亲眼看着对方彻底被画上淘汰的朱砂后,谢允星才收了重剑,回到岸边。


    南扶光下了台来到谢允星身边,欲言又止,这样果决至有些残忍的战斗方式,完全不像是她的师妹的风格。


    “段南说,大多数情况下,乐修比一般的修士更为特殊,他们之中绝大多数所使用的乐器都为多年磨合,哪怕非神兵或者仙器也有极大可能产生共鸣……正如本命剑于剑修,要摧毁他们的战斗意志,只需要摧毁他们的乐器。”


    谢允星语气很淡,一边说着一边从乾坤袋中取出了器修常备的那些锻炼材料,她走向那个乐修老头。


    云天宗二师姐比老头稍高,弯下腰与他说了些什么,又把大量的修复材料——甚至是修复后能够升级那把普通武器的材料一起放入普通的乾坤袋里,交给了那名乐修。


    “我让他到云天宗找我父亲做修复。”回到南扶光身边,谢允星道,“只是寻常的金丹期兵器,做到完美修复并不难。”


    “乐修的乐器比较精细,往往调弦都调半天——”


    “没有十足的把握修复,我不会那样做的。”谢允星温和道,“如果他手中的是一把仙器或者神兵,我就会把提出这个建议的段南骂一顿。”


    那股子一直存在的奇怪违和感浮了上来。


    南扶光固然同意段南是个混蛋这件事。


    但有一说一,做出这个建议的实在不太像段南的风格。


    那个疯子在大日矿山手起刀落,但他从来只斩不遵守大日矿山规则之人,而不是心情不好就用各种恶劣的手段折磨人。


    他头脑简单一根筋,说出“当时我哥不杀我不足以服众”这种令人绝望蠢话的家伙,懂什么杀人要诛心的宫心计?


    “……师妹,你和段南开始靠双面镜搞网恋之后见过面吗?”


    “没有。”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如何提前得知你今日对手是个上了年纪、需要速战速决否则就会在沼泽地上犯风湿病的老头?”


    “不知道。”谢允星道,“可能他还和「翠鸟之巢」有些联系。”


    南扶光管谢允星要了双面镜,后者也是真的毫不犹豫就交给了她。


    云天宗大师姐头一回支棱起来,要以师姐的身份查岗,下意识地挺直了腰,点开最近的聊天记录,光看第一眼让她想把双面镜扔到身边的沼泽里——


    谢:「睡不着。」


    对面:「怎么?」


    对面:「担心明日的初选?」


    谢:「也不是。」


    对面:「不用担心,我会看着你。」


    谢:「你看着我有什么用?你连露脸都不敢,像我养在双面镜里的灵宠。」


    对面:「?」


    对面:「赢了选拔就来找你。」


    对面:「见面之后,可以做吗?双修完会更厉害。」


    南扶光眼睁睁看着谢允星答了个「好」,她握着双面镜难以置信的问她的好师妹“好什么好”,谢允星道,主要是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所以回答“好”。


    “万一对方不是段南呢?这是不是就算有‘特别不好的地方‘了?”


    谢允星一脸平静地说不知道,是不是他不重要,反正我赢了选拔赛,我们就会见面。


    南扶光对她的“不重要”无语凝噎。


    “嗯嗯啊啊”地敷衍一边她一边飞快划拉聊天记录,这些天他们不知道聊掉了多少话费,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废话,有一些则是充满了暗示的怪话。


    对面:「两片馒头中间夹一块肉很好吃。」


    谢:「什么?」


    对面:「下次带你尝尝。」


    南扶光把这个对话记下来,原样发给了宴歧。


    对方今日好像也在忙着砍一根生长粗壮到几乎算是毒瘤的树根,双面镜打过来的时候,他脸上有一道划痕,背景音是壮壮在嗷呜嗷嗷地乱吼乱叫。


    双面镜中男人抹了把脸,一脸平静地问她是不是弥月山不够忙,为什么还有时间在这跟自己的老板开黄腔。


    南扶光一瞬间有了难以形容的破防,以至于她没有计较新婚丈夫冷酷的自称老板,她问宴歧,你也觉得这是开黄腔?


    宴歧沉默了下,点点头:“对。但如果你想试试,也不是不能,我的本体形态不受局限,这意味着哪怕是分裂成两个我甚至三个我都可以,难就难在你身上也没有那么多地方——”


    他话没说完,南扶光已经扣了双面镜,转身问谢允星听见了没,她特地开了功放还把音量调到最大,如果她没聋,现在应该想到“两片馒头夹一块肉”是个彻彻底底的流氓话题。


    她警告谢允星,不许再浪费钱和流氓聊天,无论他是谁。


    谢允星点点头,当场给那陌生的号码打字:「我师姐不让我和你说话了。」


    那边大概正躲在看台上的某个阴暗潮湿角落里,回得飞快:「要么别理她,要么叫她滚。」


    谢允星笑出了声。


    他爹的,笑起来很好看又笑点很低的人完全是行走中的诱人犯罪机器。


    南扶光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想到了“你对象和我同时掉下水你先救谁”的蠢问题——


    以前她觉得这种类似的系列问题,大概只有傻子才爱问。


    但现在她突然有一瞬间理解傻子,共情傻子,并且几乎想要成为傻子。


    ……


    繁忙的行程安排


    所有的选拔赛在上午完成了第一轮,获胜的参选者能够有机会参观一下「翠鸟之巢」。


    当然如果在后续选拔中败落或者是没有用过武选之后的笔试,这将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翠鸟之巢」。


    在他化自在天界每况愈下的大环境中,「翠鸟之巢」作为最体面、最稳定、最高收入且免除苛捐纳税的组织,地位一年比一年稳固,故以为每个人都珍惜这次机会,当他们一脚踏入那片向往的土地,每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正式执法人员都仿佛身上泛着金光——


    看看角落里那个用扩大琉璃片在阳光下研究古籍的书呆子,他连头发都没束得太整齐,但他腰间挂着「翠鸟之巢」的腰坠。


    他曾经和他们一样,但后来他成功通过了选拔。


    大概是浩浩荡荡的新人队伍目光过于灼热,那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书呆子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又低下头去继续研究自己手上的工作。


    那种傲慢不言而喻。


    但在场大多数人压根看不出他的境界,也就是说他至少也有个金丹末期甚至是元婴期,「翠鸟之巢」就是这么个大能遍地走的地方。


    南扶光身边,一名修士热泪盈眶得恨不得想要跪下来亲吻脚下的土地,说他一定要加入「翠鸟之巢」光宗耀祖。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介于最近云天宗大师姐成为了热搜的常客,她很有名,生平事迹为人熟知,于是那个眼泪朦胧的人拽住了她,很自来熟的问她以前差点就正式加入「翠鸟之巢」,现在又要按照正规流程重新来一遍,会不会不甘心?


    “……没有。”


    她说的是实话。


    南扶光并没有看不起任何人,毕竟她以前也是跟在场其他人一个想法——“”


    「翠鸟之巢」是得道飞升前的另一条证道之路。


    只是后来,就像是修仙界迎来末日,很多过去在她的概念里约定俗成的东西都改变了。


    变得翻天覆地。


    树是不该救的。


    仙盟是烂掉的。


    大日矿山的人没有活着回家。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上位者的默认。


    「翠鸟之巢」的正副两位指挥使是狗。


    她想把他们的脑袋都拧下来。


    现在南扶光出现在这个鬼地方,完全是因为受人指使。


    于是面对他人的提问,她只是沉默地摇摇头,面对南扶光的不热情,周围的人七七八八偷来好奇的目光,他们想不通,按照道理没人应该对「翠鸟之巢」不热情。


    但很快,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立场也发生了一些动摇。


    ……


    由前方的引接者带领他们参观了部分「翠鸟之槽」的外围,他们来到一个绝对大的空地,那空大大概是用空间术法进行过拓展,大概可以容纳上万人同时聚集。


    在空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成百个单独的空间,像是渊海翼舟二层甲板上的那种独立船舱,大小大概能够站的下五六个人。


    白色的舱如一副副巨大的白色棺材立在旷野之上,周围很安静。


    每一个舱门紧紧关闭。


    周围只有风吹过白舱之间的间隙发出的呼啸声,那种尖锐又拉长的声音像是怨鬼哭嚎。


    当南扶光他们走近,在她左手边最近的一个舱门猛然被拉开,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头,找来得及从未闭合的舱门看见里面好像有一个小型时空间隙——


    舱门“啪”地一声关上了,从里面飞奔出来的人弯着腰在她身边吐的翻天覆地,“呕”“呕”的声音不绝于耳,眼泪和鼻涕在他脸上混为一团。


    他的精神力几近崩溃,脸涨的通红:“他们让我杀了矿工,大日矿山……暴动,所有人都死了,我杀了好多人,他们都是凡人!”


    南扶光僵住。


    而此时迅速地有其他两名看上去内部等级更高的人上前将他压走。


    更远的地方立着另一批巡视的人,为首之人却站在那些人的最后面,然而存在感很强,那头特别的发色与金色的瞳眸如此特别。


    强大的气场也让人很难无视他。


    透过无数个模拟舱,段北看了过来,但他看的不是南扶光,而是她身边的谢允星,就像是饿了十几年的野兽嗅到了香喷喷、完全不可能逃脱的猎物。


    南扶光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在周围“啊啊啊啊是段北”“我的天他长得好好看啊”“「翠鸟之巢」指挥使”“从未见过有人能把‘强’写在脸上”的各种叹息声中,云天宗大师姐一个错步,面无表情地挡在谢允星与段北的中间。


    段北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直直的看过来,金色瞳眸之中有显而易见扭曲的兴奋。


    像是压根不在乎不远处的新人是对模拟舱恐惧,还是对他的出现感到崇拜与震惊,站在距离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翠鸟之巢」最高指挥使只盯着自己在意的东西。


    南扶光只觉得上次下口轻了,下次就该把他脑袋扯下来。


    “那是几百年前的的一次大日矿山暴动,因为当时「翠鸟之巢」执法者的不成熟,导致死伤惨重……那之后弥月山就联合「翠鸟之巢」玄机阁,开发了事件模拟舱。」


    引接人看着被同僚拖走的那名新人,又向着段北远远行礼后,才面无表情地解释。


    「模拟舱会还原了许多前人办案时的场景,投放新人入内进行模拟培训,你们会被强制待在里面训练直到积累够足够的时长或者经历过足够多的事件,才能正式独立执法。」


    散发着发酵酸臭味的呕吐物还在脚边,那人崩溃扭曲的脸在历历在目。


    “大、大人,方才他说他杀了凡人,可是不能肆意杀害凡人是《沙陀裂空树》上明文规定——”


    “法典也是人写的,数千年未变过。”那引导者的声音压低了些,“而今夕不同往日,你们还觉得凡人是弱小的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南扶光,并冲她笑了笑。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脸。


    谢允星拉住了她的手。


    当天下午有一些人退出了「翠鸟之巢」的选拔。


    ……


    南扶光逐渐有些理解宴歧想要自己来到翠鸟之巢的原因。


    如果不是来到这里,她很难想象这世界上有模拟舱的存在,而这一个个独立的小棺材,就像是洗脑的机器,试图将修士们洗脑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机器。


    他们犹如没有感情的刀枪,只为仙盟服务,换句话说,只为那棵树服务。


    “就像真龙和神凤,你说当年他们到底在树下参悟了什么?从此坚定一条信念要扳倒你,打倒我……到最后不惜爆发一场战争,甚至是为了那棵树宁愿牺牲自己?”


    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事件之后,可以明确的一点是,修士为树的“赐福”诞生,但当他们积累修为,修为逐渐深厚,吞噬他们,就可以反哺那棵树。


    换句话说,就像是一个农场主,从蛋壳里孕育了一大群的鸡,他让它们衣食无忧、风吹不着、雨打不透的美好安逸环境下长大……


    然后有一天,把它们作为食物与养分,吃掉。


    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将同样拥有修为的灵兽与凡人混合作为原料去反哺了沙陀裂空树,这种诡异的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没有任何的修士稍微质疑,这件事的原貌本质是:他们才是真正的养料。


    “一种高级的洗脑。”


    双面镜中,男人缓缓道。


    “你知道吗?如果老鼠感染了弓形虫,会影响认知,它们会一改天性,反行其道地主动亲近猫,故意让猫把它们吃掉。”


    “啊?”


    “因为弓形虫的最终宿主是猫。”


    南扶光沉默了一会儿,等一阵夜风吹过,风中夹杂着花香,明明不冷,她却感觉到一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好了。别说了。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宴歧叹了口气。


    南扶光问他叹什么气,你也害怕了吗?


    他说不是,我只是发现好像有点想你,你害怕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就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没做好。


    “什么?你没做好的事海了去了。比如你要是不乱刻东西还把东西乱放,现在我们就不会分开。”


    “嗯嗯。也很想时时刻刻想造我的反的你。”


    “……”


    “你聋了吗?给点反应。我说我很想你。”


    “我没说我不想你……算了,你哪里想?”


    “……”


    “?”


    “下面?”


    “……”


    “……倒不是我想犯贱,主要是你这样问了我没办法不——”


    双面镜再一次被挂掉,过了很久南扶光收到了宴歧发来的文字信息,字里行间充满怨气的说她这种随便挂人双面镜的行为很不礼貌得改。光今日份就挂了他两回,像什么话。


    南扶光看着气笑了回了他一个“。”,再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被宴歧缠着新的一轮讲话。至此她心中那种萦绕的不舒服驱散了些。


    那个杀猪的总有给人天塌下来他总在的安全感。


    与他真实的身份或者能力无关,从南扶光第一天遇见他开始他就是这样的,从来没有变过。


    第173章 喂,你新来的吧?(副CP那些乱七八糟预警)


    南扶光和宴歧东拉西扯了很久, 直到南扶光看见在宴歧身后,壮壮拖着咬碎的树根,像只疯猪似的轰隆隆地跑过来又轰隆隆地跑过去,精力旺盛的像条天天被关在家里好不容易出来撒欢的小狗。


    她换了个正经点儿的语气问宴歧有没有受伤, 没等后者回答, 她又抢答, “应该是没有的,毕竟还有力气开黄腔。”


    男人非常委屈,强调了一下,先说什么两片馒头夹肉的组合非常好吃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南扶光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 脸上放空了一瞬, 问他段南最近在哪。


    可能是上了年纪, 这杀猪的讲话偶尔有些废话过多,问个问题他恨不得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 讲自从龙凤结婚, 妖树越发的活跃, 拔除树根的难度与日俱增,不久的将来他可能真的需要和她一起行动……


    南扶光耐着性子“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再不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太阳落山都聊不到她想聊的话题:“所以,段南呢?”


    宴歧调转了下双面镜, 让南扶光看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他看上去受了伤, 腹部缠着绷带, 胸口小幅度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那边男人叹息,防具果然还是成套地正确使用才行。


    南扶光却问:“怎么伤成这样?他没来过弥月山么?”


    宴歧的唉声叹气一顿,说到这个, 有些奇怪:“他最近一直跟我在一起,听说是和你那个好师妹吵架了吧?可能是还在赌气……为了显得自己也是很忙的,最近一直跟着我,对我的行动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听话与配合。”


    “……”


    “所以他当然不可能去弥月山,但我准备稍后给他放个假——你也去给你师妹说两句好话吧,跟狗计较什么?谁家好人跟狗还有隔夜仇?”


    捧着双面镜,南扶光欲言又止,头皮发麻。


    谢允星确实没有跟狗有隔夜仇,事实上与段南吵架的当夜她就原谅他了——


    她所谓的原谅是在双面镜中。


    只不过双面镜的那一头,是压根不是段南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晦气东西。


    过长的沉默让宴歧也感觉到了不对,他问南扶光怎么了,后者却面色发白“噌”地一下弹跳了起来,急匆匆地往外跑……


    宴歧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问发生了什么,南扶光却只是想起之前谢允星说过的话而已。


    ——赢了选拔,双面镜里的人今晚就会去找她。


    是的。


    当然了。


    能够任性调整对战列表给谢允星安排一切弱对手;


    能够提前知道谢允星的初次对战者是个七老八十的乐修;


    能够承诺谢允星入了「翠鸟之巢」也不会有危险;


    能够想出那种损招……


    双面镜那边的人,当然不是段南。


    是段北。


    ……


    外面的树影摇晃发出沙沙声响,谢允星的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蜡烛,烛影摇曳将人影拖得很长,也将屋内衬得很静。


    谢允星从方才一直端坐在屋内,什么也没想,或许应该说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了什么,她便没有胡思乱想的必要。


    若说走神,大概是房门被敲响的一瞬间她以为是错觉,直到屋外的人敲响第四声,她才清醒过来原来那几乎隐秘于树梢枝叶碰撞莎莎声中的二三轻叩,并不是她的幻觉。


    她站起来打开门,这时候那平静的胸腔下才有一些加速的鼓动。


    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人,对方站在台阶上,背着光,借着身高的优势俯视而来,在谢允星下意识地蹙眉时,她觉得他大概是对自己笑了下。


    站在门外的人会出现,谢允星并不意外。


    但不能是今晚。


    “指挥使大人请回。”她嗓音清冷如泉,不卑不亢至甚至没有任何的个人情感,“夜黑风高,除了杀人便是偷情,哪样都不太合适与大人做。”


    段北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他歪了歪头。


    若说这对双生子除了脸之外稍微有一点儿其他的相似之处,便是此时此刻。


    段南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下意识动作表达困惑。


    但很快的,他们又不一样了。


    “回不了。”


    过了一会儿,「翠鸟之巢」的指挥使大人微笑着,慢吞吞地说。


    “因为你答应了,上面那句话的最后四个字。”


    ……


    很少能在云天宗二师姐的脸上看到空白的茫然,她慢吞吞地眨眨眼,然后很快就回忆起了一切的开端,是有个人陌生的双面镜联系人给她发了文字信息,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这确实是合理的,不存在冒名顶替的问题,想想段南的动物脾性,哪怕一块儿吃东西的时候,把他递过来的糕点暂时搁放一旁没动,都会气个一晚上,第二天假装无事发生地凑过来……


    这样的人,并不会被气得一走了之后,转头就发信息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云天宗的二师姐总是温柔如水,知书达理,是云天宗上下师兄弟姐妹中情绪最为稳定的标杆,若说那杀猪匠是浮于表面的虚伪温和,那她的温润刻进了骨子里。


    说到以柔克刚,连谢从都打趣过你看看谢允星和南扶光,后者还不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但此时此刻,哪怕是谢允星,难免也无声地撺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她目光放在面前这张似笑非笑的漂亮脸蛋上——


    「翠鸟之巢」甚至是仙盟的每一个人都将他当神,敬他三分,哪怕那日一身狼狈被人扔到门前弃如敝履,引人非议……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


    人们都说,「翠鸟之巢」的指挥使兄弟是一对怪物,后来段南失踪了,就剩下段北一只孤狼。


    他是不可能被杀死的。


    从那日起,段北那些骇人的名头,就又多了一行。


    谢允星后退了一步,想要将门在这完全可以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脸上,但他在同一时间不急不慢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俯下身,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压迫而来。


    是那一夜她嗅到过的气息,像是泡在血里的夜来香,合起来很奇怪,拆开来哪种味道都叫人感到头疼。


    没有血脉奔腾的心动或者羞涩,眼下的气氛甚至算是剑拔弩张,当段北距离她更近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慢吞吞道:“我没说过,我是段南。”


    他说完,低头含住她柔软的唇。


    没有用上舌头,只是唇瓣贴着唇瓣。


    听说狮子吞噬猎物之前也有可能只是用嘴贴着猎物的皮毛好像与它耳语或者亲密的依偎,……但大概只有猎物本身才知道,没有立刻露出锋锐的獠牙,是因为它知道,暂时还不需要。


    门终于关上了。


    在两个人的身后。


    失去了高悬的月光,屋内昏暗的光线不足以支撑一些眼神的交流,谢允星被人压在墙上时,只能清楚的听见鼻息之间彼此频率并不相通的气息。


    但段北开始轻咬她的唇瓣。


    很快她尝到了血腥味。


    这个时候,她好像突然觉醒了某种神智,那血腥味她都不确定来源自己还是对方,她只是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没脾气的——


    这恰巧证明了,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是打着段南的旗号在接近她。


    他就是段北,他要她接受的,看到的,也只是段北。


    至此,段北这个人除了从“和段南很像的双生兄弟”毫无意义的符号有了具象化,就好像这些天活在她双面镜中的人突然具象化地活了过来。


    他给她调整了初试选拔赛的分组,弄完了才告诉她,这个分组你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打不过;


    他每天半夜给她一些对手的资料,遇见棘手一些的,会顺便告诉她怎么打才能赢;


    当她反驳他的方案,他会沉默一会儿回一句“随便你”,再过一会儿非常不高兴的补充呛一句“输了自己别哭”;


    他会跟她说什么“两片馒头夹肉也很好吃”的奇怪话;


    他也光明正大的表示要把她弄进「翠鸟之巢」,危险的任务不会派她去送命,等她进步到足够安全再说……


    这些话的语气不像段南。


    话语中透露出来的对于「翠鸟之巢」的掌控程度,也根本不是段南可以做到的。


    从头到尾,是她自己搞错。


    “你答应了。”


    被摁进之前可以重新铺过、十分柔软的被褥床上时,谢允星出乎意料的没有反抗,她更像是一瞬间神识被抽离,漂浮在两人的上空,冷眼俯视着屋内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


    看他的一条腿卡在她的裙摆间,看她踢掉的鞋子,看他青筋凸起的一只手握着她的脚踝,指尖意味不明的摩挲她脚上白色柔软靴袜的边缘。


    “你答应了,可以做。”


    她确实答应了。


    当他问她见面是不是可以做,双修有益于身体健康、精进修为,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可是她在此之前,哪怕是面对面的面对段南,她也是毫不犹疑的拒绝。


    想通了这件事,整个气氛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谢允星自认为活了一辈子也死过一次,她很少有不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


    但现在她确实不确定了。


    她答应的,究竟是她认为“水到渠成,双修也没关系”的段南,还是这些天藏在双面镜里,全方位注视着她的生活的那个人?


    他的手滑落至她的膝盖,而后将她的一条腿弯折起来压在胸前。


    鼻尖顶着鼻尖,现在他们的鼻息终于混沌一片,几乎没有差别。


    那握在她膝窝的大手无声收紧力道,她听见柔软绸锦碎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短暂急促的倒吸气音,她再一次被身上的人吻住。


    这一次,从方才开始几块显得有些苍白的面颊上浮现了一丝丝的红晕血色。


    她搭在他肩上的手从一开始的推搡至如今只是柔软的搭着,谢允星感觉到了他的指尖还带着外面月色的冰凉,已经完全是春季,为什么会有人的手还如此冰凉?


    她想不通。


    为此绷紧了后背。


    对方的另一只手从她腰间落在了她的头的一侧——


    那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不是后颈那种能够使人瞬间擒住猎物的强势地区,也不是额间那种能够暧昧横生的温情处……


    他的指尖拨开了她耳朵靠后部分的一缕头发。


    沙沙发丝与头皮摩挲的声音中,她感觉到借着完全昏暗的帐中光,那双金色的眼,飞快而沉着的检查了一遍手指拨开的地方。


    藏在黑浓的青丝之下,那一处原本应当健康的头皮确确实实哦泛着不正常的淤青。


    是之后的选拔赛,谢允星对阵一个剑修时,猝不及防地被对方用刀鞘敲了一下。


    当时她脑袋“嗡”地疼了下,倒也没有大碍,修士没有想象中那般刀枪不入,但也没有意料外的那种脆弱不堪。


    她落在地上后立刻展开了新的攻势,现场不应该有任何人将这没有见血也不致命的小插曲放在眼里,包括她自己。


    而现在却被人压在这动弹不得,看着对方确认自己的礼物是否先被人拆开似的拨弄检查,他显然对结果并不满意,金眸闪烁,“啧”了一声。


    那剑修手中不过二阶神兵,强行越级金丹中期,谢允星愿意的话,冥阳炼可以将那虚有其表的破剑一分为二,但她不答应。


    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段北目光闪烁,另一只手的力道的速度都变得没那么有耐心,好像是这一瞬要刻意弄疼她——


    余光瞥见身下的人无声蹙起眉,他心想,那就疼吧,你活该,骂人也无所谓。


    但谢允星没有骂他。


    无论处于何种目的或者是她就是喜欢这样被弄疼的感觉,在段北完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她的手揽上了他的脖子。


    然后今晚第一次,她主动吻了他。


    ……


    这一夜,南扶光到的有些迟。


    她应该御剑飞行赶过来的。


    哪怕这他爹的是别人无为门的地盘。


    站在门外失魂落魄的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看了很久,云天宗大师姐脸上的表情很像长期在外务农,偶尔未通知回家,却遭绿帽子劈头盖脸扣下来的无辜老实人。


    茫然又扭曲。


    她甚至不知道该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用力推开门,还是应该假装自己没来过,像个怂包似的转身离开。


    手足无措中,她再一次地拨通了宴歧的双面镜,虽然知道无论如何她开不了那个口描述自己斩断孽缘失败的心路历程——


    但很快,南扶光发现她也不太用说了,因为显然宴歧已经知道了一切。


    毕竟在同一时间,他那边也出了问题。


    原本乖乖缩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白发少年突然睁开眼,回光返照似的坐了起来,他茫然地看着被吓了一跳的主人,只来得及说了句“我心脏不舒服”,然后就再一次昏了过去。


    紧接着就是打碎鸡蛋能煎熟的高热。


    那边兵荒马乱,宴歧弄来了吾穷和黄苏,大鸟像鹌鹑似的蹲在书生的肩膀上,壮壮蹲在段南的胸口上,难得也很是担忧地低头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


    南扶光突然觉得如果段南就这么被气死了,她可能也有一部分责任。


    好在段南没被气死。


    第二天第一声鸡鸣中,他醒了过来,烧退了,一双金色瞳眸在初升的阳光下如火。


    他扯掉了身上的绷带,平坦的小腹不见任何伤痕,他说了句“我去弥月山”就转身离开,然后赶在午膳前,他也确实出现在了弥月山。


    ……


    彼时南扶光与谢允星已经通过了初试与笔试,正准备参加最后一项考核——


    进入一次「翠鸟之巢」那如棺材一般的模拟舱,精神稳定的出来,并将舱内情况如实作为书面报告描述上交。


    段南到的时候,南扶光也正八百次如做贼般偷瞄谢允星。


    人群产生了骚动,人们窃窃私语,「翠鸟之巢」的人则皆露出看见怨恨从冥府爬回索命表情。


    这般动乱中,她回过头,完全漫不经心——


    甚至相当不耐烦。


    南扶光觉得这些人一惊一乍,又能有什么破事,胆敢打扰了她观察自己的师妹的精神状态。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段南。


    普通人眼中被发配边疆吃土、知情人眼中早就该死得渣都不剩的「翠鸟之巢」前副指挥使从天而降,他没有直奔谢允星,而是转头走向段北。


    后者一如既往一身「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见弟弟步步而来,他脚下未挪动半分,待段南在他面前站稳,他只是平静地冲他点点头。


    而后转身,宣布副指挥使归位,复职。


    《三界包打听》的卸任通知后从此查无此人仿佛是个笑话,「翠鸟之巢」如今确确实实成为兄弟二人的一言堂……


    短暂的错愕后,现场执法者与预备执法者只能热烈的鼓掌,假装眼前的一切并不奇怪,热烈欢迎。


    段北转向段南,抬手摸了摸腰间看似是想去碰代表指挥使特殊身份的「翠鸟之巢」腰坠,毕竟修仙界所有的任职都有对应的文案刻印记录——


    正如南扶光当年在渊海宗,两只脚几乎都踏进了这个组织的大门,但最后一步刻名授权未完成,她就不算「翠鸟之巢」的正式成员。


    原来「翠鸟之巢」的刻名权在段北手上,可能是用他的腰坠。


    但现在,当他想用那东西给段楠复职……却发现将那东西弄丢了?


    他脸上相当平静,看着也不像是弄丢了重要东西那般着急,他垂下手,假装无事发生与段南说话,侧着脸问她问他怎么脸色那么难看,像大病初愈。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当进入了最终选拔的人陆续进入了他们的模拟舱,空地上人稀少了起来。


    “我们也进去吧?”


    南扶光一边说着,这时候她感觉到身边的谢允星在此时动了动。


    谢允星温声告诉南扶光要等等,转身往前方走,前方指挥正副使兄弟二人在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停下了对话双双抬头看过来,谢允星走过去,却不是找段南。


    她看着段北,伸出手,将躺在掌心的那「翠鸟之巢」指挥使腰坠递给他:“别再丢三落四。”


    什么情况下能让一个人解下自己的腰带呢?


    南扶光崩溃的看着同样崩溃的段南,第一次有了一种他们确实是站在一个阵营的同僚的归属感。


    ……


    南扶光一脚踏入模拟舱的时候,她的内心还处于地震般的震撼中无法自拔,脑海中无数次回放关于那个两片馒头夹肉的荤笑话——


    直到“馒头=段氏兄弟”,“肉=谢允星”的等式成立。


    荤笑话变成了来自冥府的特产荤笑话。


    模拟舱里面比外面看上去更像是棺材,南扶光先开了模拟舱盖子看见里面熟悉的黑色粘稠液时,一点儿也不意外的陷入了沉默,由衷希望「翠鸟之巢」是富有的,这沙陀裂空树树根腐蚀液,最好是一客一换。


    否则这绝对算工伤。


    躺进溶液时,冰凉丝滑的感觉包裹上来,身上的衣袍和头发都没湿,她只觉得自己好像进入某种冰凉、如软的烂泥包围……


    在心中第八百次骂宴歧没事找事时,她感觉到了困倦,然后就真的沉沉睡过去。


    再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站在一艘巨船甲板上,与当年她跨海去不净海西岸沉着的巨船如出一辙,不同的是,现在巨船“嘎吱嘎吱”前行,却漂浮在云端。


    “喂!那边的,别站在那发呆,我们快到了。”


    南扶光回过头,发现身后是一名身着「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的人站在自己身后与她说话,她低下头看了看,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同款道袍与腰坠。


    她进入了一段从某位执法者脑海中提取的,过去某个事件的一段记忆中。


    进入陌生环境下意识要确认四周,在吆喝自己的人被别人走开后,南扶光迅速爬上船舷往下看,而后,她看见了一片焦土,与无数踩踏坍塌的建筑——


    那些建筑被围绕于群山之中,黄沙弥漫,有白色的巨大怪物与另一只巨大的九尾狐怪物缠斗、撕咬在一起。


    在两头怪物的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如倒扣的碗将其内与外界混乱隔绝,那是被展开的阴阳镜像界。


    南扶光有些错愕的沉默中,肩膀被拍了拍,那个先前吆喝她的人不知道何时又折返了回来。


    他拍着她的肩,冲她耸耸肩,笑道:“刚得到了老大的指令,大日矿山之内一个活口不留,啊,真是算他们倒霉——喂,你是新来的吧?好不容易通过了考核,今天可要好好表现,犹犹豫豫表现出不该有的悲悯,恐怕以后一辈子都升不了职。”


    第174章 你爹南扶光


    “确定吗?”


    “确定。”


    “我是说‘要清除大日矿山之内所有的人’这件事——包括矿工, 甚至包括监护者?我没听错吧?监护者不是修士吗?连他们的活口都不留?谁告诉你的?”


    “如果你脑子没有坏掉的话,就会想起这一次是指挥使亲自带队,这说明底下出了大问题,没有他直接下达的命令, 我们这样的小喽啰可是说的不算——所以, 当然是指挥使大人下的命令。”


    南扶光提醒他:“你们的副指挥使也在大日矿山。”


    面前的那名「翠鸟之巢」执法人员脸色僵硬了下, 无论如何说不出“所以他也会死”这种可怕的话,但段北下达命令的时候指令非常清晰——一个活口都不留——作为双生子,他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孪生兄弟正在大日矿山里呢?


    他没有忘记,只是当下冷酷的将段南也算了进去……


    不过听说「翠鸟之巢」的正副指挥使兄弟体质特殊, 无论是因为年幼时不平凡的经历还是天生如此, 三界六道总有他们的传说, 传说他们诞生的那一刻若是没有被扼死于摇篮,他们便是不死之身。


    此时此刻, 上下打量着南扶光, 片刻之后, 那名执法人员顿了顿,“哼”了声,让她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该问的问题别问!又不是让你去对……对那位做什么!事实上这样的大事件按照道理压根不应该轮到你这样的新人,更何况我看你好像不太聪明,一会儿见机行事, 可别笨手笨脚的拖累我!”


    两人说话的时间内,二十四翼飞桨巨船已经开始从云层下降, 脚下的混乱变得更加清晰。


    甲板上的人们并没有时刻准备投入战斗, 现在伴随着陆地越来越近,他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甲板上,去看脚下的一片混乱——


    尘土飞扬, 巨兽嘶吼,目光所及处,皆是一片狼藉,群山环饶着大日矿山,山脉之隔的另一边,是有更多人们往来的码头。


    两只巨兽其中一只肥硕且灵活,眼睁睁的看着它一脚踩垮一大排平日里供旷工休息的土坯房,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确定。


    ——不确定他们是否可以收拾这个烂摊子。


    对于大日矿山的事,南扶光曾经其实对宴歧颇有微词,他当时就在那里,怎么能微笑着看着那么多旷工甚至是仙盟监护者无辜死亡?


    但现在南扶光终于相信,宴歧说的是真的,在「翠鸟之巢」的人到达并动手之前,他确实很忙。


    作为火之法相的九尾狐虽然身高与壮壮几乎等高,但那只肥猪的腰几乎是九尾狐的五倍那么粗——


    只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好像哪怕不站在地面也能听见大地在颤抖,不辜负自己名字的垂耳猪甩着耳朵将九尾狐撞飞,然后一个泰山压顶,屁股结结实实压在九尾狐的腰上


    那动静之大,力量之彻底,哪怕在高空中远远看着,南扶光都心头为之一颤,心想: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腰……


    “仙盟的人到了!是仙盟!「翠鸟之巢」!”


    下方的呼叫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巨船落在一片狼藉的空地之上,南扶光作为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带上”的新人理所当然被夹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她沉默地跟着其他人进入阴阳镜像界。


    一进入界限内,身后两大巨兽的巨大动静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镜像界将表世界与里世界完美的切割,从里面看去外面的大日矿山建筑安静耸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旷工和监护者挤成了一团,难得一次好像不再有地位的高低,他们用那种热烈和期盼的目光看着从天而降、迟迟到来的「翠鸟之巢」执法者——


    将灭世者奉若神明,贡他名堂高坐,高呼其名救赎之人。


    世界上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南扶光第八百次告诉自己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不过是在一段从无名小卒的脑海里提取出的回忆中,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时间只会向前,而过去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因为任何事发生改变。


    她进来这里是为了知道仙盟到底在做什么,她要得到资格,进入「忒修斯之船」秘境,取回那杀猪的亲手手刻石刻碑铭,保证那东西不要落入仙盟的手中——


    她不可以冲动。


    她不可以搞砸……


    个屁。


    在段北微笑着抬起手时的一瞬,他只来得及看到眼前人影一闪,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摁住了他的手腕,导致他的手没能如愿穿过段南的胸膛。


    他错愕地转过头,那双如猫科动物般缓缓睁大的金色瞳眸中,倒映着一张完全陌生又普通的路人甲的脸。


    她身着执法者道袍,却在与「翠鸟之巢」指挥使四目相对时,眼中丝毫不见胆怯与敬畏,她甚至无声地收紧了压住他手腕的五指,完完全全的牵制住他。


    段南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那把闪烁着金属雪亮光泽的镰刀高高举起又落下,镰刃无论是冲着谁最终却没能落下,始终连扭头看他一眼都没有的人,抬手,便用空闲的那只手接下了他的镰刃。


    当鲜血顺着她的掌心流淌而下,大日矿山监管者惊讶的神情,倒是与其兄长如出一辙。


    “听说你们兄弟二人跳脱于三界六道轮回之外,为不死者,为永生之躯。”


    平静的声音响起,。


    “但你们今日,一定要死在这里。”


    话语落下的同时,眼前的那张路人甲的脸消失了,伴随着低沉呼啸,金光之后,巨大的兽爪踩着段北的胸膛将他踩在地上——


    白毛黑纹虎首,龙角蝎尾,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的巨兽一爪子拍过来,干净利落地拧断「翠鸟之巢」指挥使的脖子。


    “咔嚓”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响声。


    当段北的头颅以扭曲的角度垂落,他始终睁着双眼,金色的异瞳光芒最后奇异的闪烁,闪烁着惊愕的光芒,至那光芒完全黯淡,陷入死灰。


    这样陨灭的金色双眸,南扶光也见过。


    而此时,她没有浪费时间过多欣赏,她扑倒了另一名「翠鸟之巢」的执法者,后者准备拧断叫嚷着“我们也是修士,你们想做什么”监护者的脖子——


    但没来得及,他自己的脖子就被尖锐的蝎尾根尖刺穿。


    鲜血顺着柔软的白虎毛发一路滑落至尾巴根部,然而白虎却并未多做欣赏自己一击必杀的杰作,转身扑向另一名「翠鸟之巢」的执法者。


    阴阳镜像界外是两只巨兽撕咬引发的混乱,大日矿山群山山脉是九尾狐死守的最后防线,在它身后,是无数不净海西岸安居的普通人们。


    阴阳镜像界里面是南扶光创造的斗兽场,「翠鸟之巢」的执法者是与蝎尾白虎斗争挣扎的炮灰奴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然后等大日矿山的矿工与监护者们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并非是支援者而是来灭口的,他们骂着脏话操起武器,以白虎打头阵,群起而攻之。


    ……


    混乱之后,每个人都精疲力尽。


    刀卷了刃。


    剑有了裂痕。


    矿镐从木头手把上脱落。


    汗水与血水混杂着滚入脚下的黄土中去。


    事情发展迅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脑子现在不是懵的。


    直到他们力竭,瘫软原地坐下,都没有哪怕一个人从“啊啊啊执法者来救我们”到“啊啊啊执法者来杀我们”到“啊啊啊执法者中间出了个叛徒在帮我们”这一系列的突发变故中回过神来。


    有银坐下后重喘两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把藏在角落石头缝里的多多拖出来抱住,告诉他没事了。


    此时感觉到指尖的刺痛,她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握着武器的时候太过于用力,导致指甲盖都翻了起来。


    血肉模糊让她从喉咙伸出发出一声头皮发麻的低吟,此时迎面飞来个绷带,她下意识抬手接住,抬头的同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挨着她坐下来。


    身边的人盘腿而坐,是现场唯一一个还活着的、身上还穿着「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的人。


    她脸上沾满了尘土与不同人的血液,有一些甚至糊住了她的睫毛,她低下头,手法粗鲁的将黏在一起的睫毛搓开。


    ——是刚才那个突然发疯变成蝎尾白虎、毫不犹豫杀了「翠鸟之巢」指挥使段北之后又杀了所有人的疯女人。


    她揉完眼睛坐直于有银身边,不动了。


    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方才那双在血雾中几乎被染红的双眸此时却沉静下来,与周围的混乱格格不入,就好像在一地执法者新鲜热乎的尸山中,她有独一份的宁静。


    “你的手掌心在流血。”


    有银举起手中有止血药粉的绷带,提醒她,“你确定自己不用吗?”


    手掌心是接住段南的镰刀时割伤的,当时他那镰刀应该不是想要砍他哥,所以南扶光后面狠狠地给了他一爪子——


    人还活着没不确定,反正死了也没关系。


    眼下听闻有银的询问,她慢吞吞地转过头来,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把脑袋转了回头。


    当有银以为这是个自闭且脑子有问题的精神病患者时,突然肩膀一沉,她惊讶地张了张嘴,看见沉甸甸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有银:“……”


    有银打量着那张完全陌生的路人甲侧脸,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她头上的两个发旋。


    听说有两个发旋的人都是笨蛋。


    “不好意思?”


    一只手抱着多多,一只手却没有推开靠在她身上的人,有银只是困惑地问。


    “我们认识吗?”


    她听见压在自己肩膀上的人慢吞吞地“嗯”了声,也不知道是敷衍还是肯定,而后她听见她突然开口道:“对不起。”


    在有银完全茫然的注视中,南扶光坐直了起来,她的双手交错放在小腹上,毫无焦距地目视前方:“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再强一点,不要那么天真,稍微清醒一点,你们或许可以活下来。”


    她像是自言自语。


    有银几乎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们都还活着,拜你所赐。”


    “我不是在说这个。”


    “什么?”


    “我真的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家。”南扶光说,“去看看村口的那棵枣树,开春了,枣树没结果,但一定开了许多枣花。”


    “现在是夏天……嗳你怎么知道我家乡的村口有枣树——”


    有银的一声声疑问中,她看见身边的人终于转过脸看着她,那双宁静的黑色瞳眸不知何时红如狰狞困兽,血红丝充血至极限时,眼泪从眼眶冲了出来。


    透明的泪水如溪流,推开了她脸上尘土与血液形成的污垢,推出了一条扭曲的沟壑。


    双手死死互相绞着,直至指尖泛白,只有两根手指死死的掐着虎口,才能忍住没有崩溃的放声大哭。


    南扶光等着有银又是一串的疑问,然后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告诉她,就当她脑袋有问题。


    可是有银这一次却没有疑问,她再也没有对眼前奇怪的陌生人发出任何一句迟疑,她只是抬手将她揽至自己的身边,像是安抚受惊的多多一样,拍了拍她的背。


    “没关系的,回家不过是种田,或者嫁人后生孩子然后种田……所以死也可以。”


    大日矿山著名厌世少女搬出了她的看法。


    相当真诚。


    “人各有命,你尽力了。”


    混杂着污秽的温暖泪水落在了有银的手背,“啪嗒”一声轻响。


    她抬起头,好似看见了白色细屑从天而降,似许多年未见的鹅毛大雪。


    真奇怪啊,有银心想。


    作为著名的不冻港,大日矿山从不下雪,更何况现在还是夏天。


    ……


    南扶光睁开眼时,入眼的是隔着模拟舱主体透明的防护罩,模拟舱内白色的屋顶。


    她于黑色溶液中起起伏伏,鼻尖再也没有了血腥与尘嚣,耳边一下子安静的像是与世隔绝,她双手放置于胸前,安详的躺着。


    发了一会儿呆,她才抬手推开透明防护罩坐起来,那些黑色液体“哗啦”地从她身上如同有生命的毛毛虫蠕动着滚落。


    她抬起手看了看手掌心,除了握剑的薄茧不见其他,并没有那道被赤怒鬼头镰割伤的痕迹……


    因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模拟舱内发生的幻境。


    是假的。


    无论她在里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假的,不会对现实产生一丝丝的影响。


    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掌心,就像是光这么看着就能从掌心硬生生看出一道象征着真实的伤口。


    最终什么也没有。


    南扶光爬出模拟舱,但没有立刻开门出去,她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从中拿出双面镜,整个人斜靠在模拟舱墙边,拨通了一个呼叫。


    双面镜很快被接起,男人英俊的眉眼出现在掌心的镜面中,他慢吞吞地喊了声“日日”,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下,才道:“如果我没记错时间表,这个时候你应该在进行「翠鸟之巢」最后一项考核……”


    “考完了。”


    “嗯?”


    “搞砸了。”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宣布,就像是稳定发挥的差生,完全不心虚的拎着期末考试被打了个位数的考核卷轴,回家坦然交给爹妈,邀其共赏。


    她理直气壮,扬言考题超纲,考砸了不能怪她,完全是老师针对她,不想她好过。


    理由一大堆,甚至充分到不能贬低其为“借口”。


    双面镜那边的男人看似有一瞬间的无语。


    那英挺的眉毛毫不掩饰的耷拉了下来,他唉声叹气,又情绪稳定的正如差生爹妈,台词也完全标准,和设想中如出一辙——


    “我就知道会这样。”


    ……


    尽管爬出模拟舱后还打了个双面镜耽误了一会儿,南扶光还是成为了第一个走出模拟舱的人。


    她还不负众望的把自己那台模拟舱锤了个稀巴烂,紧接着在「翠鸟之巢」负责考核的高层震惊又沉默的目光中,昂首挺胸的直直向前——


    她冲到了段北跟前。


    将原本她需要填写的报告表拍到了他的胸口上。


    段北:“模拟舱很贵的。”


    南扶光:“没关系。老子有的是臭钱。”


    ……


    接下来的几日终审期过于其他考生似乎有些过于漫长,对于为了这一刻准备数年的他们而言,这几日的考核很快,终审期又显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他们只能终日待着弥月山无所事事,坐立不安的同时也进行一些八卦——


    今年的八卦中心全部围绕着云天宗进行。


    云天宗的大师姐炸了考核场所。


    云天宗的二师姐收拾了东西,直接搬入了指挥使的住所。


    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被人们津津乐道,云天宗各个都是人才,有的人一把年纪叛逆如中二病;有的人目标明确,持美行凶,使命必达。


    更难得的是,这腥风血雨的两位都是习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谢允星对于外面众说纷纭她拿下了「翠鸟之巢」指挥使,只是因为她习惯性要给云天宗大师姐擦屁股的说法非常淡定。


    她也确确实实顺手干了这件事。


    她在段北的书桌上看见了南扶光的报告表格,那被铿锵有力拍在指挥使胸口上的模拟舱报告表原本也是作为考核成绩的一部分——


    别人洋洋洒洒三千字,一千字描述经历,一千字讲述心路,最后一千字歌颂「翠鸟之巢」,格式统一,形成定式。


    唯有南扶光就寥寥数句——


    【「翠鸟之巢」于大日矿山犯下种种罪行不忍赘述。


    模拟舱中一窥,吾之喟叹,这也能拿出来供他人知晓,实属厚颜无耻。


    该组织杀人灭口,生灵涂炭,罪不容恕,已于幻境中尽数歼灭。


    可惜幻境尚未照进现实。


    但总有一日,会的。


    你爹 南扶光】


    段北看着这张只要他脑子没病必不可能放到合格那一个木格中的报告表,被站在他身后的谢允星点燃烧着。


    云天宗二师姐弯腰抽走他手中批字用狼毫,随手在一张全新的报告表上填下洋洋洒洒数千字,尽数描述大日矿山当日所发事件经过与结果,然后随便找了个合格者的报告表,一字不改地誊抄其歌颂组织部分。


    最后落款“南扶光”,她将那张表格吹干墨迹,直接扔进了那合格的木格子中。


    这一切操作如行云流水,将段北看得沉默数瞬,直到她做完一切将笔还给他,「翠鸟之巢」指挥使抬了抬眼睛:“你如何得知大日矿山当日事发经过?”


    《三界包打听》的报告完全是另一个版本。


    “日日说的。”谢允星十分淡定。


    段北“哦”了声,歪着歪脑袋看,“外面的人说,你搬过来只是为了给南扶光擦屁股,收拾一切她的烂摊子,真假?”


    他语气戏谑,分不清是认真审问还是只是调侃。


    谢允星脸上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甚至听见“给南扶光收拾烂摊子”时,她露出了好笑的神情,下一瞬,身影一晃,她坐在了指挥使的腿上。


    抬手点了点对方冰凉却柔软的唇。


    她微笑着,注视着他。


    “不是。我是来要你们兄弟二人狗命的。”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固。


    有一瞬间段北也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并不像她看上去温润,俗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张口说不定就是要人命。


    微微眯起眼,长长的白色睫毛敛去金色瞳眸中的光,他“哦”了声,邀请她:“那你试试。”


    ……


    考核结果公布那日,看着在合格红榜上榜上有名,且名列前茅的“南扶光”三字,围观放榜者干碎了一地的沉默。


    云天宗大师姐叉着腰,站在红榜下,说是惊讶有点惊讶,但是回过头看着身后的谢允星,她又没有那么惊讶。


    她面无表情的时候,当真拿出了一些云天宗大师姐的威严,说出来的话也生硬得有些难听:“喜欢段南,就好好的跟他拉扯过好你们的日子就行了。你能不能稍微听我一次,别在段北的面前晃了,跟疯狗玩早晚要被咬……现在就连我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她说的都是真的。


    段北比段南更不像个人。


    谢允星跟他厮混在一起,她很担心。


    然而听她如此肺腑之言,云天宗二师姐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她抬手点了点南扶光因为生气而有些微凉鼻尖:“你怎么也听信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啊?”


    南扶光脸上表情有点不自然:“什么?你为了给我的鲁莽擦屁股擦到奉献自己?我没信。”


    这言论荒谬到灭绝人性,她当然不信。


    她只是不高兴看着谢允星和段北站在一起,一瞬间都不行。


    但他们都同塌而眠数夜了,每当想到这件事,她的呕心程度不亚于段南。


    “别担心。”


    指尖划过南扶光僵硬的面颊,柔软温热的触感落在她的额发,谢允星替她将一缕掉落的碎发整理了下,声音温柔得一如既往。


    谢允星告诉南扶光,他们兄弟二人对她来说,是完全一样的,并无任何差别。


    第175章 扫厕所


    玩归玩, 闹归闹,平日里看看南扶光的热闹是可以的,甚至津津乐道今日云天宗大师姐又搞了什么大事件。


    但涉及到「翠鸟之巢」名额这种事,就开不得玩笑了。


    名额一共就这几个, 有人走后门就意味着有一个无辜的人被挤掉——


    为了表示整个选拔的「公平」、「公正」、「公开」, 红榜上被施了术法, 只要站在下面点一点对应的名字就能查阅到合格者从初试开始所有的考核。


    除了模拟舱内的记忆投影不可查阅,毕竟那些模拟舱中的历史过往都是「翠鸟之巢」与仙盟的机密,参与考核的人看完都要签署保密协议的,无论之后是否顺利入职, 泄露在模拟舱中看见的内容, 都会被处于很重的刑罚。


    剩下的, 可以说是毫无隐私。


    从选拔赛开始的录像可以用记忆石保存回家慢慢看,就连最后那个进入模拟舱后的报告表, 虽然详细内容不公开, 但给了具体的段落格式与字数, 也算是作为一种模板供人参考。


    ——因此,每年因为这个公开放榜行为,诞生了无数「翠鸟之巢」考核新衍生行业。


    比如,每年放榜后,都会有专业人士过来扒拉所有红榜上合格者的选拔赛场地与应战方式, 再把它们汇总一下,编辑成册, 编成《上届优秀选拔赛与地形优劣分析》。


    这东西一发售, 在进入下一个考核报名期之前,销售量都会空前火爆。


    又比如,当你讨厌的人居然靠入「翠鸟之巢」, 你从此夜不能寐,感觉苦日子来了,天再也不会亮了……


    你就可以花一些钱,找一些专业的钻空子团队,他们会逐帧检查你指定的竞争对手在选拔赛对阵时有没有违规行为。


    最离谱的那年,有一个人因为离场的时候未对现场工作人员举手示意比试结束,就一只脚先踏出了演武台……


    许多人认为他是在选拔过程中出界犯规,应该被淘汰。


    综上,放榜只是一个开始,实际上每年红榜上放出的五十个名额中,最终能够顺利进入「翠鸟之巢」的最多只有三四十个。


    最惨的是去年就剩二十五个人,最终导助仙盟来渊海宗准备「陨龙秘境」时无人可用,只能聘请一堆当时南扶光那样的临时工。


    而此时此刻,站在红榜下,南扶光眼睁睁看着从放榜开始,她的选拔赛录像被登记储存至记忆石的次数一路飙升,她“……”了下。


    彼时她还在安慰自己,可能是自己“金丹破碎、堕为凡人、怒斩化仙期修士”的故事太励志,大家只是想重温下经典战役,然后明年把她当素材写进报告表里歌颂——


    一转头发现自己的报告表下载次数也很多。


    “他们下这个东西干什么,内容又不是公开的,下下来也只能看见一片一片的模糊字加大概的分段。”


    南扶光趴在谢允星耳边问。


    谢允星微微蹙眉:“你当时是第一个出的模拟舱?”


    南扶光挺胸,骄傲道:“当然。”


    谢允星:“大家都讨论说你炸了模拟舱,这件事我知道,但你当时的气在炸完模拟舱后应该是差不多就好了吧?”


    南扶光:“什么意思?”


    谢允星:“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教报告表的时候不要太高调,这样就不会有太多的人看到你上交的报告表一共就四五行字,甚至一半都是在撩狠话。”


    南扶光想了下当时自己的行为,有点儿心虚地脸红了下。


    其实她并不太在意加不加入「翠鸟之巢」——


    首先如果在意的话她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炸掉一个模拟舱;


    其次在知道她炸了模拟舱搞砸了考核后,她的老板并没有崩溃或者大发雷霆,只是非常淡定地提醒她,听说模拟舱很贵,她得自己赔。


    “所以呢?如果我教报告表的方式很高调——”


    “看高调到什么程度吧。”


    “直接拍在段北的胸口上算哪个程度?”


    “……”


    没哪个程度。


    也就勉强算万众瞩目吧。


    ……


    果然当晚就有人提出质疑。


    说南扶光的报告表有问题,根据现场某些工作人员口述,南扶光交的报告表,明明看上去最多几百个字,看她当时的情绪中间甚至可能夹杂脏话若干。


    撇掉那些脏话搞不好剩下的正经内容都凑不够一百字。


    但现在公示的报告表来看,模糊剪影密密麻麻,标准的三段式格式,说是三千字都有可能。


    关于谢允星借着段北的方便给南扶光行方便的言论一夜之间满天飞,就像有什么人在刻意引导。


    最开始南扶光猜的是那对邪恶双生子干的好事,把一个人捧起来至众人面前再让她从高处落下,非常符合他们是个变态的行事逻辑——


    但当人们强烈要求重审南扶光的资格,连“凡人进什么翠鸟之巢”的这种歧视言论都冒出来时,却是段南站了出来。


    刚刚恢复了副指挥使的职位,身着「翠鸟之巢」官阶道袍的白发少年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冰冷与不近人情。


    他公开表示,关于近期南扶光的报告表提交时数据与公开时数据不统一的举报,经过调查显示并无实证,希望谣言止于智者,散布谣言将被追究律法责任。


    下面参与抗议等待复审名额的候补者们惊呆了,问,考场监控呢?


    段南放下手中用来照本宣科照着念的纸条,转过头看身边,在他身边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撑着下巴的「翠鸟之巢」指挥使段北轻笑了声:“坏了呀。”


    南扶光:“?”


    众人:“???”


    南扶光惊魂未定地在这对突然向着自己的邪恶双生子之间看来看去,最终目光落在了跟自己一块儿站在新入职执法者队伍中的谢允星身上。


    谢允星连脸都懒得转一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段南,又掠过段北:“我这两日都住在客栈,没见着他们的面。”


    南扶光目光闪烁,真的松了一口气,真怕谢允星说出“我用一个肾换了你入职”这么可怕的话。


    既然不是谢允星,她完全猜不到这对邪恶双生子到底想做什么。


    在他们心知肚明她是宴歧塞过来找情报的情况下,他们不是应该拼尽全力阻止她进入「翠鸟之巢」吗?


    ……


    很快她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这对邪恶双生子真的没憋任何好屁。


    南扶光被留下了,但她没有能参与到正常的「翠鸟之巢」任务排班中去,新执法者成员出门做任务的轮班排表上永远没有她的名字。


    她唯一的工作就是打扫使用过的模拟舱——注入新的黑色溶液(关于是否一客一换的疑问得到了解答)——清扫撒出来的溶液或者呕吐物,或者拖走从里面奄奄一息爬出来的人。


    最烦的是她虽然能打架但真的不再像修士一样,拥有一挥手优雅清洁呕吐物的能力……


    情报是接触不到的,接触得到的只有脏活累活。


    最离谱的是有一次南扶光听见异动照例准备把模拟舱里崩溃的执法者拖出来,结果打开那个防护罩,一拽把那个人的胳膊拽了下来。


    当时她一个没心理准备,抱着那一截血淋淋的胳膊傻眼,然后尖叫了很久。


    当天晚上她在双面镜中告诉宴歧,摆在她眼前的路只有两条:以婚后涉嫌虐待为核心理由起诉礼仪,或者她辞职,离开「翠鸟之巢」这个瘪犊子地方。


    ……


    因为南扶光的威胁,宴歧百忙之中终于舍得抽空来弥月山看她一眼,稳定一下自己崭新但岌岌可危的婚姻。


    介于除了个别少数几个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顶着杀猪匠头衔的他总是大摇大摆的从无为门正门进来找他新婚妻子——


    在弥月山这种一颗石头砸下来能砸死三个金丹期的富贵土地,人们只觉得惊奇,这杀猪的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的谦卑。


    被视作空气的修士,只道是南扶光所嫁凡人杀猪匠穷且傲慢,或许白富美仙子的口味就是这么诡异。


    然而毕竟无为门在仙盟管制下,最是要为《论凡人与修士平等关系持久大纲》之类的文件做出表率,不像渊海宗,凡人想入其内往往门都找不到。


    最夸张的一次是当「翠鸟之巢」的总部撞了警钟,说是某一处沙陀裂空树遭到不明原因的重创,当整个总部被挖空了一大半人员倾巢而出,他们急急忙忙地冲出去时,正好和一切始作俑者、罪魁祸首擦肩而过。


    男人风尘仆仆在南扶光身边坐下,她嗅到了他身上,沙陀裂空树树根流淌的黑色溶液的味道——


    按照道理其实那种溶液是无味的。


    但南扶光总觉得里面掺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味和粘稠感,闻一下那东西就像是分散成了无数看不见的洗小颗粒挂在鼻腔内,让人难受。


    当时她正坐在地上看自己的排班表,她真的不想再做扫厕所的活儿……


    她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可以那么羡慕别人,能有机会去给这杀猪的擦屁股,哪怕只是打扫他霍霍过的战场。


    “在看什么?”


    “厕所清洁排班表。”


    她看着自己的名字密密麻麻的出现在《模拟舱清洁与威胁》表格上,感到一阵窒息,还想打人。


    “扫厕所没什么不好的。”


    南扶光头也不抬:“你现在说话都不用过脑子了吗?”


    “这些天没什么收获?”


    “断臂一根算吗?像是拔萝卜带泥一样从那个人身上被我撅下来,血喷了我一身一脸,那身道袍我直接烧了,段北那个王八蛋还不给我报销。”


    南扶光声音干干巴巴,每一个标点符号后面的句子都比前一句更加暴躁。


    她正想提醒宴歧别说话了,现在听见他的声音就烦……


    这时候她感觉到,坐在旁边稍高椅子上的人动了动。


    一束带着些存在感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停留了很久,片刻之后,头顶忽然有一片阴影落下,是男人看够了,突然弯下腰凑了过来。


    熟悉的气息笼罩而来,是南扶光讨厌的那种味道还夹着一丝丝根本不明显的血腥……


    杀猪匠身上出现这种味道哪怕是那些「翠鸟之巢」执法者也不会起疑,所以他敢如此大摇大摆,也算是选对了职业身份。


    混杂着他鼻腔里的男性气息,夹杂着头顶的阳光,一切就变成了一种具象化的灼热,笼罩下来的时候,南扶光有一瞬间大脑空白了下。


    心跳漏了一拍。


    差点忘记了他们还在搞小规模的冷战。


    她都不愿意看着他说话。


    缓缓睁大眼任由那张英俊的脸占据自己的视野,大概是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呆,男人悬停在她上方,忽而轻笑了声。


    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拇指,压了压南扶光圆润小巧的下巴。


    那样的摩挲缓慢,像是逗弄怀中毛茸茸的猫咪,配之他轻扬的唇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暧昧横生。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人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膝盖,弯腰侧身凑过来,笼罩下来的阴影遮去刺眼的阳光,而后那柔软的唇落在了她的唇上。


    刚开始只是简单的触碰,当阳光从他们交错的鼻尖洒下,就好像这个吻也带上了阳光的温度。


    直到逐渐的,他的舌尖轻勾她的下唇边缘,她的理智才稍微回炉——


    她伸手恼怒地推了推他。


    很多天没有亲近过了,那种熟悉的触感却一点不让她感到突兀,就好像这个人随时凑过来都会是熟悉的人,这种认知让南扶光有一种自己完蛋了的错觉。


    恋爱脑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她的身体忍不住向后躲,那原本捏着她下巴那点儿婚后养出来的肉正爱不释手把玩的大手停顿了下,挪开了。


    他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耳垂,而后一把握住了她的后颈。


    南扶光闭了闭眼,感觉到那握惯了杀猪刀的大手轻蹭自己的后颈,袖口上的血腥味越发浓郁扑鼻——


    杀猪匠却用完全不符合的声音,低沉哄着她:“张嘴,我亲一下。”


    嗓音低沉微微沙哑,透着不经意的疲惫。


    大概地方才经历的、能够让执法者们倾巢而出的也是一场懒得赘述的苦战,但他不明说,却很懂得适当的时候露出这种疲态……


    他知道,这比他用言语命令,更能让南扶光乖乖就范。


    没有再向后躲避,等南扶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拎起来放在了坐在稍高处男人的腿上,湿润的舌尖换了个更方便的角度探进她的口腔——


    她来不及吞咽唾液。


    只能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扫厕所,未必一点用的没有。”


    他屈指,用微勾食指勾去她唇边的顺着唇角流淌下来的晶莹唾液。


    “至少我不认为仙盟会无缘无故花大价钱造模拟舱只为了培训「翠鸟之巢」执法者的心智,从过往战绩来看,他们对修士也并不是那么仁慈。”


    南扶光此时鼻尖泛红,一个字听不进去,也不想看他的眼睛。


    只好垂下眼只能看见男人一张一合的唇瓣和上面她留下的轻微咬痕。


    藏在牙齿后偶尔某个吐字可以看见他的舌头。


    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抬起手,一根手指塞进了他的嘴巴里,勾了勾他的舌尖。


    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抬起头对视上那双过于深邃至几乎瞳孔不可见的黑眸,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


    暂时没想到窘迫的借口。


    但是也是不太用了。


    原本还抱着她试图柔声细语讲道理的男人直接抱着她站起来,一边低下头吻她一边绕进后方密林覆盖的假山。


    被南扶光触碰过的柔软舌尖以不可思议的相反霸道强硬再次闯入她的口中,这一次不再带着任何的安抚气氛,他没完没了的勾着她口中嫩肉顶玩——


    舌尖好像都快舔到她的喉管。


    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你自找的”气氛。


    南扶光靠着粗糙的假山,若不是身后垫着一只手恐怕这会儿都已经蹭破了皮……


    他压着她的力道太大。


    气息逐渐沉重,她背上的汗毛都因此竖立了起来,人在缺氧的时候,总是容易胡思乱想,她以为自己会被他亲死在这里。


    在他好不容易大发慈悲的稍微离开她的唇瓣,她抓紧时间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又伸手擦擦自己一塌糊涂的下巴和唇边:“你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


    一开口,声音哑得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宴歧停住了又想凑过来索吻的姿态:“嗯?现在又想聊天了?”


    “……聊、聊一下吧。”


    “这么久没见了。”


    “这么就没见了,见面你就这样。”南扶光踢踢他紧绷的小腿,“你到底是为什么娶我来着?”


    她真的很擅长扣大帽子。


    宴歧只觉得她东拉西扯的样子十分可爱,既然她如此真诚的邀请他聊天,他也不会拒绝,就像是大脑和下面完全分离了似的,他换了个抱她的姿势,还真一本正经跟她聊了起来。


    “段北应该是知道哪怕把你弄走我也会在想办法安排人进「翠鸟之巢」,相比之下还不如先把你放进来安排打杂,歇了我再动的心思。”


    “段南也同意?”


    “段南觉得他哥可能是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


    这个白痴。


    “这就是他们特地开了个发布会宣布力保我,态度坚定到让我怀疑我师妹甚至为此捐了个肾,最后他们把我送去扫厕所的原因?……活不起了?很缺保洁阿姨?”


    “你怨气很重。”


    “你好好的掀开垃圾桶盖发现里面躺着个尸体试试呢?”


    “嗤。我不掀垃圾桶。”


    “……”


    “还在想着那只断臂?”


    “啊啊啊啊别提醒我——”


    “可能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免得你觉得最近自己一直在无所事事,比如你上一次进入模拟舱,是见到了大日矿山那时候的暴动吧?你说你杀了所有的执法者,起了冲突甚至受了伤……但你后来也提到过,你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身上发现没有伤,才清醒的意识到一切的都是假。”


    “?”


    “模拟舱中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带到现实来。”


    “对啊!怎么?”


    “所以那个执法者到底是为什么会一出模拟舱就掉了一条胳膊?”


    南扶光脸上的恼羞成怒一顿。


    她沉默数瞬后,以要把自己脖子弄断的力道猛地抬起头去看宴歧。


    后者眉眼柔顺,顺着她抬头亲了亲她的眉心:“扫厕所也有扫厕所的金扫帚成就,医馆还有便检呢?”


    南扶光满脸黑脸,抬手抗拒的推开他的脸,扬言她会去注意这件事是偶然突发还是常态,但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想天天去打扫卫生了,谁嫁人是为了打扫卫生来着?


    宴歧压根懒得提醒她这是偷换概念。


    他只是乖乖点头,道:“行,我想想办法。”


    ……


    他想的办法实在非常曲线。


    总结一下,接下来的几日,沙陀裂空树再也没消停过。


    那棵刚刚恢复了一些生机的巨树,不是这里着火就是那里被损毁,这番异动,连带着「翠鸟之巢」也再也没消停过,不管是新入职的还是那些老油条,有一个算一个,尽数被派遣出去。


    整个「翠鸟之巢」总部就剩下一些能够勉强维持正常运作的人。


    于是这一日,南扶光刚刚从模拟舱把一个奄奄一息还在歪着脑袋“呕呕呕”的同僚拖出来,就看见外面一堆穿着熟悉道袍的人在等着自己。


    阳光之下,她眨眨眼,看着站在最前面的老熟人,是在渊海宗时,整天来找她闲聊的玄机阁主事。


    此人地位几乎只低于玄机阁阁主,拍板要将南扶光破格招入「翠鸟之巢」的人就是他。


    “之前神凤苦经战役,灵骨深受重创,金丹受损,此事你应当知晓……再有前日选拔赛,其实力大跌,导致伏龙剑亦有损坏。”


    南扶光心想这人说话真好听,然后呢?


    “近其神凤生辰将近,云上仙尊送来其伏龙剑,嘱托玄机阁助其修复锻造受损伏龙剑,但近期器修都随队外勤,人手不足,你来帮个忙……修完剑,就把当初渊海宗就该给你的那腰坠给你。”


    南扶光:“……”


    南扶光:“不是。”


    南扶光:“你猜她这一系列的从灵骨金丹伏龙剑是怎么一个接一个坏掉的?


    玄机阁主事:“啊?”


    南扶光:“没有人会把吐出来的东西又自己捡起来吃回去。”


    玄机阁主事:“啊?”


    南扶光:“腰坠不要了。突然觉得扫厕所挺好的。”


    玄机阁主事:“……”


    第176章 我要是你就不那么激动


    事情要从那一日凤凰衔刃开始说起。


    道陵老祖表面上是在梦境中交给了鹿桑一把匕首, 但那其实只是一种梦境文艺式演绎形式。实际上交到鹿桑手上的,是能够淬炼她手中伏龙剑的珍贵材料。


    伏龙剑与羽碎剑为雌雄双剑。


    伏龙剑用真龙心弦所制,羽碎剑则为凤凰火羽。


    两把剑分别交错落入在神凤与真龙的手中,为本命剑。


    很久前, 关于羽碎与伏龙二把剑的传说以及衍生故事相关民间小本很是流行过一阵。


    潜移默化的, 人们开始默认, 这两把剑便是歌颂真龙与神凤那伟大、纯洁、深厚感情的各种佳话其中一则。


    伏龙剑与羽碎剑跳出三界六道现存兵器谱上,且不论普通宝器,它们既不算神兵,也不算仙器, 地位超然, 凌驾于一切之上。


    是以, 当初宴几安大婚前夜,将羽碎剑就这么交给南扶光, 以表忠心, 不知道使得多少人因此蛋疼无语。


    ——但话说回来, 这两把剑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缺点。


    一直以来,神兵和仙器可以锻造进阶,虽然方式普遍困难或者崎岖了些,但好歹是有个已知升级途径的。


    但伏龙剑与羽碎剑,都被大家默认没有升级途径, 因为人们找不到能够供它们进阶的材料——寻常的进阶淬炼材料,哪怕是从上古秘境中掏出来的非常、非常珍贵的至纯至净宝物, 也不足以支撑它们升级或者说是进化哪怕一次。


    久而久之, 人们便默认这两把剑“不可锻炼、不可进阶、不可淬炼。”


    ——直到那一日,道陵老祖从天而降,给了鹿桑那把形式上为匕首, 实则充满了精粹火的不知名材料。


    材料没有名字,甚至不存在于现如今三界六道存留下来的任何典籍记载中。


    凤凰衔刃,衔起这珍贵材料,将其嵌入伏龙剑,完成了伏龙剑诞生以来的第一次进阶。


    这进阶让鹿桑欣喜若狂。


    伏龙剑与羽碎剑的共鸣更强了,于是后来就有了第二日,鹿桑睁开眼就带着全新进阶版的伏龙剑上青云崖,找南扶光要羽碎剑的插曲。


    但她并没有开心很久。


    灵骨受损,金丹裂开只是一个序曲。她不应该再在「翠鸟之巢」的初选拔上带着伏龙剑继续和南扶光硬刚——


    现在好了,剑也坏了。


    ……


    晚上南扶光把这件事当讲笑话一样讲给宴歧听。


    当时她的姿势是趴在男人怀里,脸上放松还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嘲笑声,男人的指尖探究式的挑起她的腰带时,她甚至没有阻止。


    她觉得这样的聊天氛围真的非常放松了,并且十分想不通她都默认了他挑开她的腰带,手鬼鬼祟祟的摸进去,为什么还能激发他的雄性本性——


    就那个本性。


    普遍中老年雄性群体到了年纪会自动点亮的被动技能:让我来考考你。


    “你知道为什么伏龙剑和羽碎剑默认是没有可供其进阶材料、不可进阶的吗?”


    南扶光心想,嗯,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关我什么事啊?


    “提出这个问题之前,首先你可以想一想为什么纵横三界六道,独只有一条真龙,一只神凤。”


    南扶光抬手,摸了摸近在咫尺那隆起来的胸肌,软硬适中,皮肤紧绷,弹手温暖,是货真价实的胸肌。


    她嫁的不是爱在床上给人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头她嫁的不是爱在床上给人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头她嫁的不是爱在床上给人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头……


    南扶光把重要的话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三遍,最后她的重点转移到如何才能让他知道她真的毫无兴趣,所以她也拽开了他的腰带。


    但在宴歧看来,上课比上床重要。


    可能,大概。


    她的手都已经抓住他了,男人只是“嘶”了一声,坐起来了一些,顺嘴跟她说了句别闹。


    南扶光抬起头,双眼明亮地望着他,茫然地张了张嘴,可能也是脑子被他这句“别闹”干得有些茫然,回了句:“我闹什么了?”


    “跟你说正事。”


    “您说。”


    虽然我不是很想听。


    “真龙和神凤本身非本土产物,所以使用它们的某一部分炼成的宝器也具有独一份的特殊性,伏龙剑和羽碎剑不是不能进阶,而是能够进阶的材料,在你们这里找不到。”


    宴歧想了想,“她那个应该是那棵树给她的。”


    “哦。这样啊。好难猜到。”


    “给她也无济于事吧,我想不到现在三界六道的器修,有哪一个是具备把外来物件完美进阶融合的能力的,所以那把剑在和你对战的时候轻易也出现了折损。”


    说到这个南扶光就真的来了点兴趣。


    她从宴歧的身上撑起来:“所以?是镶嵌时工序出了问题?”


    虽然她不是器修,但说到三界六道最好的武器制造匠,她说自己是第二理论上就不该有人敢妄言自己是第一。


    但当她来了些兴趣的时候,宴歧却又不说了,他反而扣着她的手腕不急不慢地牵引她的动作,这种被人牵制住的感觉对他来说过分的新奇——


    过去从未有过。


    过分的紧绷和完全把自己交付于他人带来的紧张,让他本能的抗拒且难以忍受,胸腔之中的跳动都因此下意识地加快了……


    眉头微微蹙起,呼吸的频率加快,他用自己的鼻尖鼓励似的轻蹭南扶光柔软的面颊,示意她力道大一点,别像没吃饭一样。


    南扶光怀疑这人完全和她对着干,她真的想听课的时候他又喊停了,这怎么忍!


    她轻轻抓了他一把,在听见男人“嘶”地倒吸一口气,张嘴咬她鼻尖时,她空闲的那只手扯住他的耳朵:“你说这个到底什么意思?”


    “他们找你的初衷是什么我不清楚,甚至有可能是鹿桑想给你使点绊子。”男人懒洋洋道,“但算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能弄好那把剑的镶嵌与进阶的人只有你。”


    也就是说,无论是不是「翠鸟之巢」人手真的不足,玄机阁的主事梦中得以一线灵光,想到了南扶光这号人,将这件事最终都会落在南扶光的头上——


    他们来找他算是找对了人。


    放眼如今三界六道,作为万器母源,南扶光不能修造的任何武器,大概还没有诞生。


    南扶光闻言,有些恍然,满脑子都是”对哦”“我比我想象牛逼大发”,续而扑面而来的有一种精神上胜利的感觉……


    一旦想到“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她突然对修剑这件事也并不是那么抗拒——


    弄碎剑的是她,能修剑的也是她。


    她能赢鹿桑第一回,就能赢她第二回。


    同理。


    她能弄碎羽碎剑一回,也能弄碎它第二回。


    她喜欢这种主动权完全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唇角已经不自觉地完全扬起,如果现在屁股上长了尾巴出来可能已经高高的竖起来,骄傲的摇晃着像是耀武扬威的旗帜,她下巴微微抬起:“噢!反正我要考虑一下!”


    宴歧“嗯”了声,不置可否,反而就是从下往上的角度,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她扬起成骄傲弧度的下颚弧线。


    从金丹碎裂那段时间强颜欢笑、形如枯槁至今,好像已经非常遥远。


    从她某天早上尖叫着以前穿还要塞鞋垫的靴子怎么变紧了开始,那张初见时有些肉的白皙的脸蛋再一次恢复了那般健康红润的模样。


    南扶光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哪怕是那会儿因为谢允星的事引发心因性高热,靠在床边气若游丝的样子也未必不能见人——


    可宴歧就觉得她现在这样最好看。


    看上去是个能活过三界六道所有人的健康模样。


    跟最近频繁润器可能有点关系吧……


    但应该也不完全是那个原因。


    总而言之,宴几安看不到,算他倒霉又没福气。


    像是完全被南扶光的高昂情绪感染,唇角也跟着无声微弯,那笑意深深落入了漆黑收敛锋芒的眼眸中,与平日里那般营业的笑容自然完全不同。


    他“嗯嗯”应着附和“也可以不帮她”,一边双手掐住骑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腰。


    此时南扶光还沉浸在一些困扰中,她担心这是个陷阱:“他们不觉得这件事找到我头上很奇怪吗?如果我没修好呢,万一我动手呢,万一他们诬陷我动手脚呢——”


    “所以说了,也可以拒绝。”


    “哦。万一出了纰漏,三界六道有一万个理由等着骂我,我都能想到他们会骂什么……当然了,我如果不接受他们也会骂我的,用的应该还是一个理由。”


    “什么?”


    “‘南扶光嫉妒鹿桑抢走了宴几安,她嫁给那个杀猪匠只是为了赌气‘。”


    “你最好不是。”


    南扶光抬手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并冷着脸做出要起身的动作,但没完全起来,又被压着腰窝压了回去。


    她脑袋重重砸下来砸在男人的肩膀上,发出不很烦躁的声音。


    “我很奇怪。”宴歧问,“你管他们做什么?”


    就像是表达对她这种担忧的不满。


    男人放开了卡在她腰间的手。


    南扶光再次落地的时候,被顶的重重吐了一口气,生理性的眼泪冒出来,这让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替她擦掉眼角挤出来的眼泪,自顾自地尝了口。


    整个动作做的十分自然,南扶光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偏开了头。


    他就伸手过来,手插进她的发间揉了下,将她头发弄的乱了些,压着她俯身下来,吻她的眼睛,面颊,鼻梁,鼻尖,最后是有些泛红湿润的唇瓣……


    “你总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他第无数次的告诉她,像是指望只要这样重复她就能够把这件事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天塌下来,有我给你兜着。”


    ……


    次日,按照习惯去「翠鸟之巢」总部报道,南扶光被玄机阁的阵仗吓了一跳,里面人山人海堆满了人,只不过身上穿的都是玄机阁特有的工匠道袍。


    这种道袍的衣袖为了方便锻造和操作精细活儿,袖口和下摆都用特制的缝线收紧,袖子也不宽大,深色的颜色耐脏,一切都是为了科研方便。


    昨天出现的主事又到了他们这个新人聚集地,说什么也要南扶光跟他走。


    南扶光还有些犹豫,毕竟模拟舱的事她刚刚起了一些疑心想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会儿让她走她挺舍不得的。


    但道陵老祖到底掏了什么好东西给鹿桑,她多少也是想看一眼。


    主事看她眼神不如当才那么坚定了,抓紧机会飞快地给她介绍了如今玄机阁负责宝器研究与开发铸造的三位首席工匠,三个人都是器修。


    有一个甚至是在三年内有机缘作品的话,有望突破入元婴期的器修,名叫齐秉。


    夹在三名器修中,南扶光一个剑修显得非常外门,她只需要一眼就能感受到其实这三名器修也并不是那么欢迎她——


    尤其是齐秉。


    作为玄机阁目前来说最好的器修,他拒绝了外勤任务留下来照顾伏龙剑,现在主事的意思却是让他们留下来给一个剑修的小姑娘打下手。


    他听过南扶光的一些事迹,承认她年纪轻轻就能做出时间转换器、捕梦网甚至是那把独特的、使金丹破碎的剑修也能使剑的武器很厉害……


    但这些事都不能说明什么。


    术业有专攻,更何况她只是个「翠鸟之巢」的新人。


    南扶光感觉到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发怨念,她的头发都快一根根竖了起来,连忙摆摆手撇清自己:“这个事我也不是那么又把我的,完全是因为——”


    “是我让他们请你去的。”


    从门外传来的省内打断了南扶光的话。


    众人安静一瞬,仿若出神,而后齐刷刷地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云上仙尊从外面走进来,自从大婚后也没怎么再见这位前未婚道侣、前师父,南扶光一眼看出这人是消瘦了许多。


    可能是最近宴歧动作频繁给他忙坏了也说不定。


    “仙尊大人!”


    “仙尊,您怎么来了——”


    “仙尊,日安!”


    七零八落的问候声响起,宴几安轻颔首回应后站在了南扶光身后,与她不经意对视一眼,他睫毛一颤,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请南扶光主事本次伏龙剑修复,是本尊的主意。”


    宴几安面向众人,语气淡然,“原因恕难相告,本尊自有衡量。”


    宴几安就是这样的,有什么事他不想说谁也甭想从他嘴巴里撬出来,以前南扶光烦死了他这一点……


    现在好了。


    他们没关系了


    这份痛苦留给所有还傻呵似的敬重他的人享受。


    果不其然,只见上一刻还苦大仇深似的瞪着南扶光的齐秉立刻目光乖顺,在宴几安目光扫来时恭顺鞠躬以表退让。


    宴几安半晌才转过头,看着南扶光,叫了声“日日”,换了个语气,也是不顾现场所有人正目光微妙又震惊——


    曾经何时听过云上仙尊这般低声唤人小名,嗓音低沉缓慢,带着几乎不易察觉的请求之意。


    南扶光心想,风水流轮转,这大概就是完完全全的活几把该。


    放到以前的南扶光,虽然一生致力于搞叛逆、不守规矩,但大是大非上,云上仙尊说东她一般不会往西,要多听话有多听话,抬头看着他的时候,她眼睛里像是放满了星星,全是崇拜……


    别说让她敲一把破剑。


    让她跳炼器炉里祭剑,她可能也是最多愣一愣问“居然要到这个地步吗”,仅此而已——


    毕竟她都可以为了真龙镀鳞赴死,怎么死不是死?


    可现在不同了,宴几安自己都清楚今夕不同往日,别说让她为自己去死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修一把破剑,他都只能九曲十八弯的找到玄机阁主事前来打头阵找南扶光。


    至于为什么找她……


    南扶光目光闪烁,突然想起了昨日床上某人正事不干在那拽着她强行东拉西扯,说不定就是在搞铺垫,过去很多事他都对宴震麟毫不隐瞒——


    所以关于真龙与神凤的来处,能够帮助它们本身淬炼进阶的方式之类的细节,他大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所以现在宴几安应该也是十分清楚,在如今的三界六道,他是不可能找得到帮他们修造、进阶伏龙剑的人的,除了南扶光。


    他今日出现,也完完全全就是走个过场。


    围绕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够多了,外面的人完全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


    这会儿他往这一站,宣布这事跟他有关,南扶光但凡胆敢有个不答应,明天她嫉妒鹿桑、拒绝帮助修仙界走向更美好的明天的头条就能被拱上热搜。


    她缓缓翘起唇角,露出个攻击前的冷笑。


    宴几安见她如此,有一瞬飞快蹙眉,“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如果他能出面澄清下,那些人能少些质疑,到时候动起手用人也能方便些,并不是想要威胁她的意思。


    但南扶光不理他,她脸色很难看。


    ……


    南扶光没说话,谢允星从后头拍拍她紧绷的背,绕过了南扶光,挡到了她的前面,面向云上仙尊不卑不亢。


    云天宗二师姐淡道:“修复伏龙剑工作繁杂,南扶光本非器修,又身份特殊,如今三界六道流言蜚语,与仙尊与神凤相关无一不带她一份,嬉笑怒骂,谩骂调侃……仙尊,不提后山姻缘树那姻缘牌挂了许多年,就算是念在多年师徒情分,你也不能让她替你做这件事。”


    南扶光有些惊讶地迅速看了一眼谢允星。


    她没有回视她。


    这时候南扶光感觉到了一点点奇怪的气氛,按照过去最多的时候,谢云星都与她神之心有灵犀,两人很少有意见相悖的时候——


    谢允星应该看出来南扶光对这件事根本无所谓,甚至对伏龙剑的剑核以及其进阶的那个神秘材料有些好奇。


    她不一定会拒绝。


    但她还在犹豫的时候,谢允星却站了出来,在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的情况下直接替南扶光拒绝了宴几安。


    “本尊不能让她做哪件事?”


    “修复鹿桑的伏龙剑。”


    谢允星斩钉截铁道。


    “为了鹿桑,您曾碎了日日的瑶光剑,所以无论伏龙剑是否是那日选拔赛被日日所碎,就当是还她了。”


    宴几安:“……”


    南扶光:“……”


    在南扶光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时,谢允星转了过来,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南扶光,近乎于一字一顿、用前所未有强硬的语气道——


    “日日,不许去。你去了我会生气。”


    ……


    南扶光没有发声的情况下,她被直接一纸调令调职去了玄机阁。


    她被赶鸭子上架。


    谢允星为此十分生气,连续几日对她都不太有好脸色,众人看在眼里,只知道在玄机阁发出邀请的当天晚上,南扶光曾经与谢允星促膝长谈——


    大概是劝服谢允星“做人留一线”之类的,谁也不知道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南扶光的劝服宣告失败。


    因为南扶光去玄机阁报道那日,是孤身一人。


    一直和她几乎形影不离的谢允星没有出现在她身边,偶尔有人奇怪问起,南扶光就挠挠头,道:“这个事,她不太高兴。”


    外人明白谢允星思量,只当云天宗二师姐也算是个性情中人,性格居然意外强硬,讪讪笑了几声各自散去,不会再追问。


    只看到南扶光天天倚靠玄机阁窗前唉声叹气,对所有人愿意听她说话的人抱怨:“性格温柔的人生起气来更加可怕。”


    唯一一点稍微安慰到南扶光的是,玄机阁不愧是仙盟直隶「翠鸟之巢」下的科研部门,所有的设备和器具都是最好、最新的。


    每天有专门的人负责收拾与打扫,地面上纤尘不染,就连配溶液的量勺都一个个摘下来擦得锃光瓦亮的再摆回木头架子上,更无论那些水晶管,水渍都看不见一点儿,各个都像刚买回来开封状态。


    若是当初有这些设备,南扶光觉得自己大概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才找到黑裂空矿石溶液配方。


    虽然不情不愿,但齐秉看南扶光东张西望,还是不情不愿地告诉她,玄机阁的布局构造被改变了,以前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炼器炉鼎,炉鼎正烧着烛火丝楠木预热。


    一看就是给接下来锻造羽碎剑做准备。


    根据现有的资料分析,烛火丝楠木为火沉木,其燃烧时的燃点,最合适用来炼造火属性的宝器。


    但因为沉木多为水下而生,常年被水源浸泡,要找到纯粹的火沉木本就不容易,更何况烛火丝楠木活着的时候也是珍贵树种……


    所以多数情况下,这玩意儿都是被黑市做成香料,按克重售卖。


    还贵的离谱。


    像是这样把木头整段劈开塞进炉鼎中当柴烧,若尘大手笔,哪怕是南孚光看了都直呼豪气,用脚趾头猜都猜到是宴几安的手笔。


    前未结契道侣别的不说,倒是很有钱也愿意给道侣花钱,这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站在炉鼎前,南扶光胡思乱想,这时候有玄机阁的执法者两人一对小心翼翼搬上来一个木质剑匣,摆在炉鼎旁边、眼下南扶光面前的空桌上。


    南扶光手比脑子动的快快,立刻伸手把那剑匣子合页翻开。


    木质翻盖“啪”地落在桌子上发出轻响,周围的人“啊啊啊啊”乱叫一片,把她吓了一跳。


    一抬头发现众人脸色煞白,见鬼似的瞪着她,她默默地缩回了手:“怎么了?这剑匣淬了毒?新型防盗?摸了会怎么样?死人吗?现在洗手还来不来得及——”


    她说到后面自己已经憋不住不正经的语气。


    包括玄机阁主事在内,一群老中青年各自脸上白的白,青的青,玄机阁主事道:“没事,不是有毒,我们的意思是慢点,轻点!”


    “鹿桑这剑也是要用的。”


    “今夕不同往日,不同往日啊!你看看这伏龙剑背面——”


    南扶光翻过来看了眼,果然看见了裂痕,裂痕之下隐约透着红色的光,是从碎裂的剑身裂缝透出的火气森森主材料,真龙心弦。


    此时此刻,那心弦如有生命般跳动,流淌着暗红色的光泽。


    “这伏龙剑如今剑体破碎,已经暴露其本源真龙心弦……真龙心弦为纯火属性,可是不得落地,若掺杂了混淆了土气——”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替换的。


    正如世界上不会有第二把伏龙剑。


    闻言,南扶光已经把伏龙剑拿起来,握在手心掂了掂。


    伏龙剑在她掌心腾空的那一瞬,玄机阁主事瞪着眼已经舌尖打结;


    伏龙剑落回她掌心的的那一瞬,玄机阁主事的心脏也跟着重重砸回了原本该在的位置。


    仿若全然不在意众人这般小心翼翼,南扶光用伏龙剑挽了个剑花,在感觉不到丝毫的共鸣后,只感觉到沉甸甸的金属冰凉如一潭死水……


    她撇了撇嘴,把剑放回剑匣,回头一看,一屋子的人眼巴巴的盯着她与她放回去的剑,她笑了笑:“第一,我也是剑修,执剑之手未必不比鹿桑还稳;第二,既然找我修剑,不拿起来仔细研究状态,光靠看的,怎么修;第三,不用紧张,我对此剑毫无想法,它对我如破铜烂铁,若伏龙剑有朝一日在我手上坏了,那一定是我故意的。”


    她说完,对着鸦雀无声的玄机阁扫视一圈。


    而后一撩头发,淡道,那就开始吧,早些修完早点回家还能赶得上明日早膳。


    ……


    事实证明南扶光偶尔也有把话讲大的时候。


    她这辈子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为了鹿桑的生辰礼物熬更打夜整出黑眼圈的一天。


    《我为前未结契现任道侣打工》这种东西编成话本卖出去早上上架傍晚作者就得滑跪公开道歉外加退圈一条龙,现实居然就如此自然的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南扶光前期准备全程没怎么动手,因为她发现那句“如果伏龙剑坏了那就是我故意的”这句话好像被人当了真,所以全程她站的很远也就动动嘴皮子,指挥齐秉他们干这干那——


    比如取伏龙剑剑体分析成分与克重这种,在如今有精密器械辅助的情况下,是个器修就能做到。


    但一些精细活儿是她亲自动手干的。


    比如从伏龙剑上取剑身碎片,眼瞅着所有人都很有笨手笨脚的面相,只能她自己换了装备亲自上。


    宴歧一只脚踏入玄机阁(没人知道他怎么就大摇大摆的进来了)时,一眼就看见站在玄机阁中央木桌前的南扶光——


    她背对着他。


    身上是玄机阁的执法者道袍,前方还挂了个围兜,围兜一根细绳从前往后绕过她的腰随意饶了三圈,在后面系了个活结;


    她一头长发十分不符合当前三界六道女子装扮礼仪,仅用一只可能是午膳时随手抽来的筷子盘起:


    这会儿她腰几乎弯成直角,手中捏着一个完全不传导属性的小镊子,正细细挑走黏在龙心弦上的剑身碎片。


    为了看得更清楚,她的左眼戴着单边放大水晶片,金色的挂链伴随着她微小的移动轻轻摇曳。


    宴歧站在她身后,不吵不闹欣赏了很是一会儿。


    直到南扶光小心翼翼地,将完整的碎剑内胆剥离出来,放到了旁边准备好的无尘隔绝匣中。


    松了口气,她站起来,摘了水晶片,招来旁边的小器修把东西送去保存好,“小心点儿啊——”


    她一边叮嘱,一抬眼就看见男人含笑站在自己面前。


    南扶光愣了下,第一反应是这人也太大胆了就这么冲进来了,周围的人也没人拦着他,就好像「翠鸟之巢」是什么菜市场一样说逛就逛。


    两人四目相对,那杀猪的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懒洋洋道:“还挺好看,下次在穿一穿我——”


    南扶光:“嘘。立刻闭嘴。”


    宴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是“哐”“啪”的一声,南扶光顿时感觉到一阵头皮发麻。


    回头一看,就看见方才自己随便叫来的器修小阿弟呆愣在原地,面前是摔得四分五裂的无尘隔绝匣,还有滚落在地上的真龙心弦。


    南扶光:“啊?”


    这一声困惑的声音,正如投入死寂湖面的一颗石子,直接激起千层浪,人群“哇”地一声炸裂开来!


    人群中路人甲:“啊啊啊!南扶光!!!!你是不是故意的!!!”


    南扶光:“啊?啊?”


    宴歧:“谁啊?我要是你,我就不这么激动。”


    玄机阁主事:“等下?你谁啊?你怎么进来的?”


    宴歧:“……”


    南扶光:“啊?啊?啊?”


    第177章 都是伏龙剑


    这件事严格来说跟南扶光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从头到尾出色的完成了自己分内的工作, 不迟到、不早退、不旷工、不闯祸。


    眼看着这剑也修复到了关键时刻,却因为一个名字都不太让人记得清也没有戏份的路人甲,毁于一旦。


    这个闯祸的路人甲,和南扶光连双面镜联络方式都没加。


    整件事唯一和她有关联的点在于, 这人当时站在旁边, 是她随便叫了他去捧那个龙心弦的, 所以当这个事跑到《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叙述的方式就可以变成——


    【说时迟那时快,南扶光随意、未经过任何思考便喊过了一个站在旁边的器修捧起龙之心弦,然后就转头和那个不知道怎么能出现在现场的杀猪匠说话去了。


    结果毫无意外的, 意外发生了。】


    如此春秋笔法。


    使得她在这个事故中从一个无足轻重、几乎不相关的人, 变成了不可或缺的女主角。


    《三界包打听》如何混乱暂且不表, 当时现场都直接乱做一团——


    人们看着那世间仅此一把的伏龙剑的剑核就这样被玷污,接下来是否还可用与否陷入未知, 皆是满脸茫然。


    那可是鹿桑的本命剑。


    鹿桑是神凤。


    神凤可是要拯救三界六道的。


    现在三界六道的救世主之一, 灵骨受损, 金丹破裂,连本命剑的修炼都出了问题,这么大的责任,根本不是随便拎出来一个人以死谢罪就算完的。


    哪怕已经过了当值表上的时间,但此时此刻玄机阁大门紧闭, 内外一片肃穆。


    好像门里有仙盟盟主当场驾崩又没宣布传位于谁一般,玄机阁内, 人人自危, 说话都下意识压低了嗓音。


    众人商讨怎么办的时候,南扶光和宴歧暂时退到了一旁。


    在角落里,南扶光手边的是是另一个重要物件——


    是那日道陵老祖于梦境中递给鹿桑的那把匕首, 原型乃一块黑铁状不规则矿物,这就是原本用来当伏龙剑进阶的材料。


    其外看上去平平无奇,像天外来石,通体漆黑,实则包涵精粹火种,需要用完全绝尘的特殊保存器将其保存,否则它遇空气便能够自燃。


    其燃烧烈焰之霸道,经过初步几轮测试,这东西的火焰仿若还附带腐蚀性,可以融化世间绝大部分的金属,真正做到了“火克金”原态。


    一颗小小的石子被小心翼翼保存了下来,现在罩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


    隔着罩子,南扶光观察了一会儿那东西,没观察出什么了不起的,于是问宴歧:“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


    他答得自然,那副样子,连眼皮子都没抖一下,就好像人家问南扶光见过大黄狗没,她应该也是一个反应。


    大概是感觉到南扶光投来的异样目光,男人笑了笑,随手拿过了桌边的一壶茶,倒进杯子里。


    “对于你们来说,这是稀罕物吗?”


    南扶光一边问,一边抢过倒满了的杯子,意思是问你话呢喝什么茶。


    宴歧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语气随意答了个模棱两可的“不算是”,隔空点了点南扶光手中的杯子,杯盖自己就掀开了。


    掉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南扶光愣怔时男人又接过了那个杯子放在自己面前,手指伸进杯中搅了下,南扶光眼睁睁看着那杯子中的茶漩中,出现了个小小的、被撕开的时空间隙裂缝。


    宴歧将杯子放回南扶光掌心,她下意识稳稳接住。


    早就知道这杀猪的有这本事,但此时此刻亲眼在茶杯中见到深紫色时空间隙,难免感觉到新奇与诧异,她心跳加速,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掌心茶杯——


    紧接着便看见,与面前防护器具中被小心翼翼、严防死守保存起来得一模一样的石头从茶碗里蹦出来,噼里啪啦掉了一桌面。


    黑色矿石接触空气“噌”地自然,南扶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挪了挪椅子,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滋”一声刺耳声响,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


    在云天宗大师姐头发都要竖起来时,忽而感觉手中一空——


    是宴歧眼疾手快,拿过茶杯,将其中的水泼出来熄灭了那几块自燃的石头。


    人们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些石头的原貌,只看到了南扶光手边放着的那个保存伏龙剑进阶材料的特殊器具,以及她在放了这个宝贵东西的桌子上玩火。


    众人:“……”


    玄机阁主事年纪跟谢从差不多,脾气也差不多,这会儿忍无可忍的问南扶光:“扶光仙子!你又在做什么?!”


    茶叶水顺着木桌边缘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南扶光用平静但微死的目光看了眼一桌之隔的罪魁祸首,后者刚刚放下茶杯,一脸无辜:“我还以为,你需要我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


    “这东西叫锉火砂矿,产自公共星域边陲的一座矿星,有点类似黑猎空矿石在你们这的意义吧,是基础矿物,但是被管制了。”


    宴歧一只手支着下巴。


    “很坚硬的一种攻防建筑材料。”


    南扶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


    此时人群从外被人拨开,匆匆从外进来的是谢允星,在她身后跟着「翠鸟之巢」指挥正副使,谢允星走前面,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跟在她身后。


    分不清哪个才是老大。


    她板着脸从外而入,人群因为她身后两尊神自动分开两边,她畅通无阻的来到南扶光跟前,先是把她拎起来,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眼中那份焦急与担忧难以掩饰。


    南扶光笑嘻嘻地问她,弥月山大不大,她刚从哪个后山遛狗回来么?


    这般指桑骂槐别人听不懂,谢允星毫无反应,倒是站在她身后的段南撩了南扶光一眼,面无表情道:“浑身上下就嘴皮子最硬。”


    说完飞快的瞥了眼她旁边坐着的宴歧,后者笑吟吟地回望他,副指挥使响亮的哼了声,像是很烦看到他出现在这里,影响他继续骂南扶光的发挥。


    段北没说话,他只是立在一旁,微微弯腰询问玄机阁主事事情经过起因。


    此时众人微妙的发现,哪怕是「翠鸟之巢」正副指挥使,也对南扶光将她的凡人杀猪匠丈夫带入玄机阁,甚至大摇大摆入座并不问责——


    甚至颇有容忍此事的姿态。


    震惊于他们对南扶光的宽容,转而目光无法控制的落在南扶光面前那人身上,一身「翠鸟之巢」新人执法者黑漆漆的道袍,穿在三界第一美人身上别有一番美丽,怪不得说人美批麻袋都好看……


    可惜也是不敢多看。


    毕竟如今这位美人身边有了两条把她盯得死紧的恶犬,过去这恶犬不近女色,如今开了窍,简直有了一种除了谢允星,再也不可能受别人控的气氛。


    人们叹息南扶光命好,本是被罚定了,哪怕不是她做的这事儿她作为修剑的主导者肯定也有连带责任,够喝一壶的——


    但这节骨眼出现个救命的谢允星,谁人不知云天宗大师姐和二师姐自小一块儿长大,情同亲姐妹,虽然最近为了修剑与否的事闹了些间隙,没有天天在一块儿了,但那谢允星眼中的担忧清清楚楚,再也没有假。


    她不会不管南扶光的。


    众人如此猜测中,正心想南扶光逃过一劫,却不了南扶光却与谢允星吵了起来。


    本来是谢允星先查看了一眼污损的龙之心弦,见似乎完全没有挽救的可能,便转向南扶光,张口就是:“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活儿接不得。”


    这话说的没毛病。


    无论宴几安如何脑回路觉得南扶光能给日后早晚拔刀相见之人修剑,但凡从她考虑鹿桑事她前任的现任、如今关于他们三人的流言蜚语满天飞这一点,她也不该碰伏龙剑。


    但南扶光听闻谢允星的话,众人注视下,她脸上从笑得放松逐渐失去笑意。


    她将手从谢允星手中抽回,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淡:“现在再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谢允星又重复了一遍:“我提醒过你了的。”


    南扶光道:“小时候,有一次我熬夜看了一宿剑谱,第二日就想睡觉,我娘亲非要进来,一会儿让我吃了早膳再睡,一会儿又说要给我打扫洞府卫生,我被闹得没法睡,让她别管我,她也骂我说都是为我好,她打扫卫生也不关我的事,我还嫌弃上了……后来她骂我是白眼狼。”


    谢允星停顿了下,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南扶光,问:“难道不是么?”


    南扶光揣着手:“我让你别跟段北和段南混在一起,你也没听我的——我前脚让你离他们远些,后脚你就搬进了段北的院子。”


    谢允星的脸色变得白了些。


    南扶光道:“以后若你被狗咬了,咬得见血,别忘记,我也提醒过你的。”


    她一字一顿。


    众人听得满脸懵逼。


    都以为谢允星是带人来救南扶光的,没想到赶在仙盟问责前,两亲如姐妹之人先吵了起来——


    而且看着她们神情,对方说的话句句都是不中听的,或者戳心窝子的,谢允星目光轻晃时,南扶光已经撇开了头,不再看她。


    一桌之隔,杀猪匠“嗳”了声,低声劝慰:“有什么事回去说,在这里——”


    “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他是没关系,所以你别嚷嚷他。”


    南扶光语落,两人终于相对无话,互相注视之中,有什么紧绷的情绪一发既崩,那般气氛,连「翠鸟之巢」正副指挥使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段北抬手打断了玄机阁主事的阐述,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谢允星,见她肩头微微颤抖,蹙眉问她:“怎么了?”


    段南则是手都摸向了背后的那把前些日子刚刚才找回来的赤怒鬼头镰——


    说起来这武器还是宴歧给他弄回来的。


    作为他夜晚砍伐树根,白天还要不停歇的随「翠鸟之巢」出征讨伐砍伐树根之人,十二个时辰轮班不眠不休演戏的补偿。


    眼下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


    南扶光冷着脸对谢允星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扯无关的人进来,也别迁怒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谢允星看着有些惊讶她说的那么生硬,震惊地微微瞪大眼重新望向南扶光,后者却只是保持着冷脸,让她先走,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谢允星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柔情似水,此时她居高临下扫了云天宗大师姐一眼,背挺得笔直。


    最终淡道一句“没什么好说的”,她拂袖离去。


    段南追了上去。


    段北看着也挺想跟上的,奈何眼下还有正事拖着他,抿抿唇,他勉为其难让玄机阁主事言简意赅,有话快说。


    云天宗大师姐与二师姐猝不及防如此分崩离析,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居然谁也没能凑上前宽慰几句。


    ……


    谢允星走后,刚吵完架的南扶光就像被抽空了灵魂,虽然看着是她吵赢了把谢允星弄走了,但她垂着脑袋,像是精气神都没了。


    宴歧坐在旁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看上去欲言又止,但似乎也不知道这种场合该说什么。


    抬手拍拍南扶光的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这时候,人群中有个穿着「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的人将两人小小互动看在眼中,冷笑一声,多身边的人不屑道:“你看,所以嫁给凡人男人有什么用,徒有其表……一旦修士们吵架,他都插不上话,一点忙都帮不上。”


    旁边那人听同伴如此赤裸裸地看不起凡人,动了动唇还想反驳他,但话到了嘴边有些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点点头,低声道:“也是。”


    正如此次,伏龙剑受损,南扶光恐遭牵连,流言蜚语的道德审判怕也是跑不掉,他在旁确实一点忙都帮不上。


    这种时候,扶光仙子需要的可不熟一个高大英俊的花头鸭子站在旁边拍怕她的背说一句“没事的”就完事。


    可惜能帮忙的谢允星,甚至因为他被南扶光赶跑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谢允星走后没多久,拎着裙摆赶到的是鹿桑。


    看见剑核受损遭到污染,且是掉在地上都无法逆转的污染程度,她一下子哭出了声——


    毕竟伏龙剑为其本命剑,剑修的命根子,与她的道源息息相关,更是宴几安送她的“定情信物”……


    如今她本就身体不好,被伏龙剑的情况一影响,简直成了弱柳迎风,垂泪自泣的样子,更是我见犹怜。


    跟着她随后到来的是宴几安,想也是,伏龙剑受损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出现。


    小小的玄机阁这下里三层外三层被挤得水泄不通。


    鹿桑倒是没说什么,但跟着她来的小师妹显得很有意见。


    那小师妹大概是哪个修仙世家子弟,今年刚刚拜入云天宗,不见云天宗寻常弟子那般见人怯场反倒落落大方,一边安慰鹿桑给她递手绢,一边转过头抱怨坐在旁边喝茶的南扶光:“大师姐,鹿桑师姐那么信任你,只是仙尊一句话说这伏龙剑如今三界六道可能只你能修,她便将伏龙剑交给你……你怎么辜负她呢!”


    她话语一落,人群中有人附和,听着像是最开始第一反应就先问责南扶光“是何居心”之人。


    南扶光此时终于从方才的游魂状态回过神来,她坐直了一些,淡道:“东西也不是我弄地上的,赖我辜负她?”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放心交付与你——”


    “那也是云上仙尊建议的,她听的是她夫君的话,还是出于信赖对我,她自己心知肚明。”


    “啪”地一下放下茶碗子,力道大概大了些,茶盖“哗”地一下滑落在地,摔的四分五裂。


    端坐于位置上,南扶光甚至没站起来,然而现场却因为这一响动有瞬间的鸦雀无声。


    先前人群中还有数人为鹿桑打抱不平,问责云天宗大师姐,此时被她目光一扫,皆是不言不语默默挪开了视线——


    进入「翠鸟之巢」至少也是金丹期修士,眼下他们那模样,好像都忘记了在他们眼前的不过是个金丹破裂,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一个凡人的普通人。


    “我不管!”那云天宗师妹跺了跺脚,“你就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故意买通了刚才那个玄机阁的器修,让他打翻龙之心弦,污染伏龙剑——”


    “我图什么?”南扶光奇怪的问,“她金丹还在的时候打不过我,你可以说那会儿她只是筑基期功夫不到家……但后她化仙期了,用完全体的伏龙剑也打不过我。”


    “那次选拔,鹿桑师姐败落是因为灵骨受损!金丹有裂痕!你不知道吗?!”


    “……我连灵骨都没有,金丹都碎成渣了。”南扶光“啧”了声,“越描越黑,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那小师妹一瞬间收声,原本嚣张跋扈,气势汹汹的脸涨得通红。


    她求助似的看着鹿桑。


    原本鹿桑一直红着眼,心疼自己的伏龙剑同时,还在扯着她这好师妹的衣袖让她不要说了,此时在南扶光一言一语中,只觉得自己又被奚落嘲笑了个够——


    可她做错了什么呢?


    被弄坏了本命剑的是她,她不该来看一眼吗?


    却还要被人当软柿子捏。


    鹿桑擦擦眼泪,奈何眼里掉的更凶,她哽咽着说道:“大师姐,你到底为什么要将话说的那么难听,原本伏龙剑修复这件事,夫君说交给你,我没有任何的反驳,且不可逆损坏这事不能完全怪你……但他人略有微词质疑,属实正常,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南扶光反问:“我咄咄逼人?”


    鹿桑:“我知道你始终对我最终还是与仙尊成婚此事并不甘心——在你的大部分认知中,你们相知相守数十年余,我一遭出现却抢走了你许多东西,你心有怨念实在正常……”


    南扶光:“我怨念什么?”


    鹿桑旁边的云天宗师妹立刻插嘴:“你不怨念你能因为赌气嫁给一个区区凡人杀猪匠?现在后悔了吧?可后悔了又有什么用,那都是你任性的结果!你咎由自取!”


    南扶光心想,上一次被人这么大版大版的骂,还是白灸还活着的时候了。


    有点怀念。


    那师妹大概真的出生修士世家,说话到后面越发放飞,说杀猪匠如何空有一张脸,根本没有用,身份低贱不配站在这,看着她和谢云星吵架也不敢插话——


    “嫁给这种村野乡民,你是后悔了吧!你后悔了却来毁我鹿桑视师姐的举世无双的伏龙剑,不知道我师姐心系三界六道,还要用伏龙剑拯救苍生呢!你这是为一己私利,枉顾三界六道千千万万百姓黎民生命!”


    那师妹越说越来劲。


    南扶光也一副没准备反驳的样子。


    直到被她骂的狗血淋头、一无是处的男人摸了摸鼻尖,突然开口道:“伏龙剑不差,但用上‘举世无双‘倒也大可不必。”


    低沉带着淡淡笑意的嗓音让那小师妹下意识地停住了歇斯底里的呐喊。


    她猛地一愣,像是十分震惊这个凡人杀猪匠胆敢反驳她,怎么仗着大师姐的面子还真以为自己是盘菜,她可不是二师姐,并不会挨骂了还乖乖买南扶光的帐——


    在她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男人看都未看她哪怕一眼。


    慢吞吞从原本坐着的位置上站起来,男人只是用那双过分深邃漆黑的目光,淡淡扫视了一圈陷入沉默的人群,最终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宴几安的身上。


    目光闪烁时,笑意收敛。


    这场闹剧终究不过是冲着他来的罢了。


    大摆一出鸿门宴,拟邀南扶光,约的倒是他宴歧。


    “看来,今日不解决这件事,我们还真走不出这个地方,是不是,安安?”


    他看着宴几安调侃。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他在同谁说话时,男人抬起了手。


    在他手落下的同时,在他身后、空地中间,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个与各种秘境开启时同样的空间间隙裂缝。


    他就像随手撕开一张宣纸一般简单的撕开了空间。


    紧接着,金属光芒闪烁,伴随着“哐”“咣”的金属碰撞声,无数把与伏龙剑一模一样的剑,搞廉价批发一般,从那深色的裂缝中倾泻而下。


    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其中几把滚落在面色苍白的鹿桑脚下。


    在她身边,那弄翻了龙心弦、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器修此时回过神来般,迅速捡起一把剑进行常规检测——


    “这!是龙之心弦!”


    他震惊地抬起头,穿透所有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直直的看着不远处立于一大堆成百上千剑山之后的男人。


    “真的是伏龙剑!这些……都是伏龙剑!”


    第178章 世界本在其脚下


    还是同样一个人, 同样一张脸,同样一件洗的泛白看上去穷酸得距离要饭只差一步的那件粗布杀猪匠衣服,眼前的英俊男人甚至连唇角边微笑的弧度都没有改变。


    但当他以那一堆破铜烂铁似的跌在地上的伏龙剑为界限,后退两步, 再一次退回椅子上坐下时, 那上扬的薄唇怎么看都有了一丝盛气凌人的压迫感。


    现场一时间又静谧如坟场。


    那些伏龙剑在地上闪烁着冷剑雪光。


    南扶光一边觉得现在看周围所有人包括宴几安那副无话可说、目瞪口呆的样子很好笑, 一边自己也像个土包子似的,跟这些人一样震惊——


    最惨的是她还得忍着。


    假装自己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然而真相是她完全难以置信,她和宴歧两人天天睡一张床上,这人听着她叨逼叨本命剑、伏龙剑、凭什么、鹿桑等关键词恐怕早就听得耳朵起茧, 从来都不安慰她。


    每次只是用十分困惑的语气问她, 要我说多少遍这些都不算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在乎。


    每当这时候南扶光难免总要和他吵两句,固定台词是“如果这都算没什么, 那什么才算有什么”。


    原来, 这些真的都不算什么。


    他是对的。


    ——她但凡早一日看见这伏龙剑居然能和云天宗每年上合作的铁匠铺批发青光剑似的廉价批发, 她都能少抱怨两句。


    现在想起来,那些碎碎念确实值得他困惑。


    就像什么化仙期渡劫期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些妖树的鬼把戏,伏龙剑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眼前一幕过于诡异。


    四舍五入说是价值观乃至世界观崩塌也不过份,有人不信也是正常的。


    玄机阁主事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等等”, 成为人群中第一个站出来质疑的人:“你是何人!从何习得妖术,得以复制伏龙剑迷惑蒙蔽众人?!”


    宴歧瞥了老头一眼。


    看在他过去对南扶光是真的欣赏与回护的份上, 没搭理他。


    “伏龙剑污损之事发生在玄机阁, 老夫当然会彻查清楚,且目前来看确实与南扶光大概率无关……无论这位道友是从何而来奇人,大可不必另辟如此蹊径——”


    “首先, 我不是‘道友‘。”


    宴歧缓缓道。


    “其次,也不是另辟蹊径。年刚过,还没到上演江湖杂耍供人娱乐的时候。”


    他说着看了南扶光一眼。


    这一眼完全不含任何温情,纯纯就是使唤下属时的眼神指令,那刻在骨子里的自然,让南扶光站在那没动。


    等男人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抱歉地冲她笑了笑,转而温和道:“日日,拜托你。”


    南扶光这才深深的凝视了他一眼,弯腰捡起那一堆伏龙剑中其中一把,掂在手上掂了掂。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撅断了那把剑。


    在里面,同样流淌着红色血脉搏动光芒、却与之前被污损的经脉走向与形状都有不同差异的另一根龙之心弦暴露出来。


    南扶光好奇地伸手戳了戳,那根心弦立刻给与了反馈,狠狠地跳动了两下,她缩回手,回头去看宴歧。


    ——脚下的这些伏龙剑是真的。


    其他的人从头到尾都输崩溃到想要尖叫的神情暂且不提,玄机阁主事看上去舌头已经绞成一团,他短暂失去了言语功能,瞠目结舌的样子。


    ——鹿桑看上去完全呆滞住了。


    上一刻,未干的眼泪还挂在红通通的眼角,这时候为“自以为”的稀世珍宝心痛痛哭出来的泪水显得十分廉价和可笑。


    她所宝贵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分文不值。


    “这么多伏龙剑——你是什么人?!”


    玄机阁主事问。


    “我是一个杀猪匠。”


    男人缓缓微笑,抬手又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此时,众人震惊到无法再更深刻惊讶的目光皆落于他的指尖,指尖另一个缝隙被强行打开,这一次从里面掉出来的,是云上仙尊的羽碎剑。


    又是成百上千把。


    好伏龙剑一块儿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仿若刀剑架起来的一座荒山。


    “其实我曾经也很困惑,为何仙尊大人当初会在新婚前夜,如托付什么重要物品般,小心翼翼地将那把羽碎剑交给我的妻子?”


    云上仙尊肃着脸,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手看似轻搭在腰间羽碎剑的剑柄上,实则不用费劲便可看见其指尖用力至泛白,想来在极致容忍着什么。


    “给了就无碍,我寻思拿着玩也没关系。”男人轻笑一声,“结果在青云崖,又好像那把剑多宝贝似的,那般大张旗鼓的要回去。”


    他似在说什么笑话。


    眉眼间倒是也云淡风轻。


    他一边说着站了起来,来到南扶光身边,一只手压在她的背上——力道很轻,但隔着春日轻薄的布料传递来得掌心的温度十分清晰,这个像是无意识的动作让南扶光想到了一个词。


    撑腰。


    哦。


    原来这就是背后有人撑腰的感觉。


    她眨眨眼,显得有些迟钝的转过头,从她的角度能看见身侧的男人放松的下颌弧线,和轻挑的唇角。


    “是谁毁了伏龙剑这件事,你们还要想继续追究责任倒也没问题,我就怕你们越追究,越发现真相叫人惊喜。”


    宴歧用最温和的嗓音说着最温和的话语道。


    “但这事显而易见和南扶光没有任何关系。她犯不着。望周知。”


    没人会大费周章去损毁一把平日里用来砍柴的柴刀——


    哪怕劈柴的伙夫自认为离开这柴刀,他活不成。


    说完这句话,他由掌贴着南扶光的背心,上滑至她肩头,揽过她的肩,带着一脸未反应过来的她往外走。


    在他们来到人群跟前,这一次不用宴歧再开口说话,人群再次自动分开一条通往大门的道。


    这一条道比方才谢允星带着「翠鸟之巢」正副指挥使进来时让出来的道更加宽阔。


    南扶光就这么被半拖半揽地离开了是非地。


    走的时候感觉后脑勺要被各种灼热目光烧得起火。


    “……接下来这些人该什么也不做,疯狂的调查你到底是谁这件事了。”


    “无所谓。”


    宴歧语气很淡,始终目视前方。


    “随他们。”


    ……


    目送扶光仙子与她的“杀猪匠”“凡人”夫君离去,玄机阁内俨然还处于一种幽魂的状态。


    只有脚边堆积成山的伏龙剑与羽碎剑,冰冷雪色的金属光泽提醒着众人他们的天真与愚昧,更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上一瞬还在为伏龙剑心痛哭泣的神凤。


    ……喏,现在地上好多把伏龙剑,你别哭了?


    大家尴尬的面面相觑,藏不住事儿的孩子已经掏出双面镜开始和场外的亲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隐约有一种自己可能目睹与见证了某些翻天覆地量级大事件的预感。


    “那……怎么说?”


    哪怕是历经丰富的玄机阁主事这会难免也有些迟疑。


    “这样看来污损伏龙剑的事确实与扶光仙子毫无关系,那,鹿桑仙子你暂且——”


    弯腰从地上捡一把你觉得衬手的回去用?


    ……两把也行。


    三把也不是不可以。


    鹿桑未做反应,反而是周围其他人看着地上的剑双眼中,突然集体迸发出一些狂热与贪婪!


    无论如何,这都是伏龙剑与羽碎剑呐——


    无论它们如今如何的批量出现,身价大跌……


    但也是伏龙剑与羽碎剑!


    凌驾于一切宝器的存在!


    哪怕是高阶的神兵甚至仙器也与之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放在过去,莫说是拥有,他们是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的!


    然而当所有人都开始躁动,蠢蠢欲动准备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把神兵利器,玄机阁的大门又被人从外面推开,门外掉出来一个跌跌撞撞的吾穷——


    这位奇珍异宝阁阁主仿佛从天而降,身上还穿着一层深色的外罩,外罩对于大部分玄机阁的人来说不陌生,当他们开始操作起精密的仪器,试图进行一些特殊环境的研究时,这种外罩只是装备组成的一部分。


    而她脸上的暴躁也复合做研究一半被打断时的刻板印象。


    她骂骂咧咧地冲进来,又在一大群人面前站稳,与一群的修仙问道界顶尖的人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凡人该有的怯场,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打扰了,我来回收下破烂。”


    一边说着,她拿出一个类似乾坤袋但看上去不完全是的东西,抖了抖,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将地上的那一大堆伏龙剑与羽碎剑一股脑地装了回去。


    收到最后还剩一把伏龙剑,她停顿了下,拎起来在手心掂量了下,这才转身问鹿桑:“你要吗?听说你为这个剑着急得又哭又闹……倒是可以给你留一把?”


    ……


    当天下午,《三界包打听》紧急更新。


    此官方要闻载体平台自创刊以来,时经千年,几乎与仙盟同岁而存——


    从古至今,哪怕是宣布修仙界末日那段艰难的时期,也坚持着主版每日一更的铁律。


    但这个规律在这一日被打破了。


    在这个闲暇的午后,当人们吃饱喝足,在下午打坐或则学习炼体开始前,准备浏览一遍今日不痛不痒的要闻打发时间,静享美好午后,却发现《三界包打听》的主版有那么大约十分钟的卡死。


    然后“哗啦”一下,早上早膳时匆匆浏览尚未来得及看完的要闻内容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内容。


    【伏龙剑污损】


    【伏龙剑污损后续相关报道】


    【伏龙剑与羽碎剑非天下无双?战力崩坏的开始!】


    【论他化自在天界境界划分的合理性与依据】


    【论三界六道之外生命共存体】


    【旧世主言与神书体参悟现状工作进度报告】


    《三界包打听》前的读者朋友自然一头雾水,匆匆忙忙点入流动版,却发现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只知道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有二三知情者断断续续描述了上午在玄机阁发生的一切。


    用非官方的、普通人能够听得懂的语言概括一下——


    云天宗大师姐嫁的不是普通杀猪匠,杀猪匠只是他的一个马甲,羊皮之下是非本土不明生物,他可以徒手撕开空间裂缝间隙,并从里面掏出了无数把货真价实的伏龙剑与羽碎剑。


    被他化自在天界奉若珍宝的雌雄双剑,某一刻成为了街边随处可见的破铜烂铁。


    换而言之,被他化自在天界奉为神明的真龙与神凤,是否也——


    坠落神坛?


    「怎么没人说话?我虽然很震惊但也不至于震惊到不能发言耶?


    意思是那个杀猪匠身份不一般?


    那他是谁呀?


    主版突然提到了旧世主……那,这个联想可就不得了了!


    简单的就说是南扶光差点又被污蔑损毁伏龙剑,关键时刻她那个一直被我们视作花头鸭子、屁用没得的夫君猪德瑞拉站了出来,淡定的表示什么你们说我媳妇儿为了一把破铜烂铁耍心眼你们是不是有眼无珠啊然后掏出了一大把伏龙剑?


    啊。


    这。


    真的不是在唱戏吗?


    就说主板某条中二气氛浓郁的标题是怎么回事,《三界包打听》终于招到了年轻人?」


    首楼恢复完美的概括了一切。


    后面陆续的恢复则展开的方向四面八方。


    人们围绕着「杀猪匠是什么人」「主版突然讨论起旧世主是什么暗示」「旧世主又是什么人」「宇宙中我们是否是唯一的智慧生命体」「这才收真正的世界观崩塌」等问题,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


    可惜最后也不了了之。


    没人能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


    人们只知道当晚仙盟盟主出面,亲自设宴邀请了那个杀猪匠,欲进行会面与商谈。


    ……


    仙盟盟主名段从毅,同时也是仙盟排名第一大宗无为门的宗主,其年三百余岁,看上去不过凡人普通男子年岁四五十余中年,乃化仙初期药修。


    云上仙尊宴几安与他并排而立,倒是越发显得年轻,宛若一个稚嫩后生……若非此时此刻其面如寒霜,气势逼人,那造势恐怕还要被那段从毅下去。


    而此时,高堂明亮,仙盟总部无为门的设宴专用庭院富丽堂皇,戒备森严,每一个进出入大门都派有「翠鸟之巢」执法者看守,人均修为不低于金丹末期。


    南扶光他们到的时候,倒是没有人对他们进行例行检查。


    也不知道是觉得压根不用做这种无意义的事还是别的原因。


    反正她身边站着的杀猪匠依旧是一身粗布衣,在这般正式、华丽的晚宴场合,他那粗糙装扮与周遭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但显然他并不在乎。


    宴几安在他们到的第一时间,停下了与段从毅的低声交流前来迎接,与宴歧短暂对视后,他看向了站在男人身边的南扶光,浅浅蹙眉:“把她带来做什么?”


    南扶光揣着手:“我也不想来的。”


    宴歧听他们俩像学前儿童吵架的对话,淡淡笑了笑,拂了拂手,道:“日日也是为了这件事受到牵连,吃你一口饭还不成了么?”


    宴几安又看向南扶光,半晌抿起唇,不再言语。


    说是宴请,排面很大,实则席位上一眼望去,规模充其量算得寻常富贵人家家宴规模,只是在场的仅有他化自在天界仙盟高层,所谓家属等一干闲杂人等均未出现。


    南扶光挨着宴歧坐下。


    开始深刻怀疑,自己能出现在这,可能真的是因为“受害者吃口饭怎么了”。


    正如前面所言,什么修复伏龙剑、伏龙剑污损,不过只是为了引出宴歧的身份设下的一局——


    一切归咎于他最近,砍伐沙陀裂空树树根的动作过于频繁。


    从不净海东岸零星两三处开始,至不净海西岸整个仙盟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的地方,在南扶光扑腾「翠鸟之巢」选拔过程中,宴歧累积摧毁树根不下于三十余处。


    这种敌人在暗、我在明的局面,终于让一些人无法坐稳。


    道陵老祖入梦真龙、神凤,在明知道鹿桑身受重伤、尚未恢复的情况下,指引鹿桑与南扶光在「翠鸟之巢」选拔赛中进行正面对抗。


    伏龙剑碎是计划。


    把伏龙剑送到南扶光面前修复,也是计划。


    在“修复伏龙剑”的计划由宴几安主导,捧到南扶光面前时,宴歧一眼就看出宴几安想做什么——


    诚然宴几安不是真的愚蠢和天真,在如今的发展下,所有人的记忆几乎全面觉醒,他清清楚楚新仇旧恨下,南扶光无论如何已经坚决的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正常情况下他不可能跑来,巴巴地让南扶光去修复锻造伏龙剑。


    可他偏偏装傻充愣,反行其道,以他知晓南扶光为万器母源这一点为理由,送上伏龙剑,假装傻白甜地天真邀请她修剑。


    他之前真情实感做的无厘头的事儿可太多了,多这一件似乎也不足以引起怀疑,在他的概念里,无论是宴歧还是南扶光,都根本懒得计较他各种奇怪的行为。


    他想的是对的。


    最初,南扶光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第一反应是拒绝。


    是宴歧让她答应的。


    【不揭露所谓旧世主的身份,并不是没有必要做所以不去做。但既然他们着急了,那就让他们遂心如意一回。】


    男人是这样说的。


    【希望他们不会后悔。】


    晚宴进行到一半,例常热场子的表演过后,仙盟盟主开始了他的表演。


    歌舞笙箫、竹乐音息过后,偌大的晚宴只剩烛光摇曳,头顶的夜明珠折射璀璨的光芒,拖得人影摇曳。


    在场只有南扶光还举着筷子,一脸认真的在戳弄面前餐盘里用来做装饰的白萝卜雕刻的小兔子的耳朵……


    那名今日因为手滑、污损了伏龙剑的玄机阁器修被人压上来时,她连头都没有抬。


    如此场合,那器修两股战战,大气都不敢喘,段从毅问他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也是答得磕磕巴巴,不明不白。


    他说不清楚是有人指使,只道自己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能只是手滑。


    南扶光闻言嗤笑一声,兔子的耳朵被她戳断掉下来。


    此时身边的男人拍拍她的肩,让她想想办法,否则他们可能就要这样坐在这里坐一个晚上,欣赏各路人士上演哭哭啼啼,饭菜又不是很合胃口。


    “自己非要惹的事,但凡你自己动手擦一次屁股。”


    “抱歉。拜托你嘛。”


    南扶光嘟囔着碎碎念从腰间乾坤袋里摸出了个竹筒——拔开竹筒,小小的虫子嗡嗡嗡的飞了出来,落在了那个跪在所有人中央的器修身上。


    一瞬间,他从浑浑噩噩吐字不清的状态猛地一顿,突然浑身一颤。


    而后突然直起身,他双眼发直,而后猛地一个磕头:“是声音!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熟悉又陌生,他——他让我把伏龙剑的剑核跌落在地上!”


    他的头砸在地上,额头砸受伤了,鲜血染红了晚宴庭院的青石砖地。


    “那个声音告诉我,只要我这么做了,我就会有机会看见最伟大的炼造奇迹!我将会成为发现奇迹的伟大器修,名垂青史!”


    已经是春末夏初,人们身着薄衫,哪怕是晚风也该带着暖意,而不知为何,在场众人见此一幕,皆遍体生寒,静若寒潭。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云上仙尊的声音!”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


    一时间,所有人转过头,齐刷刷望向云上仙尊,后者眉目淡然,丝毫不见慌乱,短暂沉默后,道:“没错,是本尊。”


    段从毅配合的露出个震惊的表情。


    南扶光开始抠手中的筷子。


    “千百年前,旧世主率领凡人军队,与沙陀裂空树下诞生的修仙问道人士爆发史无前例的规模战争,修仙问道人士生存空间几欲被压榨至无处立足。”


    宴几安端坐上首。


    “在他离去后,双方议和,战争停止,三界六道终于盼来千百年的和平……”


    “如今旧世主归来,一切和平戛然而止。”


    “各大宗门灵脉枯竭,镇派宝器失效,天降狂猎异像,修士无论炼气筑基,或金丹元婴,不分境界、年龄、性别,命星陨落于寻仙问道之途——”


    宴几安歪了歪脑袋,微微眯起眼。


    “一切皆因旧世主降世。”


    宴几安一字一顿。


    “如今,其藏于他化自在天界,行走自由,娶云天宗宗门弟子为妻,以奇诡手段,助其以无金丹凡人之躯,取得「翠鸟之巢」执法者身份……贼子已然公然登堂入门,本尊被迫肃清,有何不可?”


    他话语落下,字字掷地有声,现场一片死寂。


    南扶光终于放下了她的筷子,算是以新鲜的角度上下打量不远处的云上仙尊——


    关于“东君”对于“宴震麟”的记忆如何模糊,只记得自己是捅了他一刀,伤透小少年的心,如此暂且不提。


    对于南扶光来说,“云上仙尊宴几安”几个字的形象却是真正立体生动的。


    在她前半生的印象里,云上仙尊矜贵冷漠,事不关己,与人始终保持着一种相当距离,仙盟大小事务他皆知晓却甚少插手;


    在她后半生的印象里,宴几安行为逻辑割裂,人设割裂,脑子里想的和实际上在做的永远两套,他不停的出现在她面前,找事,被骂,任骂,道歉……


    他就像个被道陵老祖设定的程序,走完他需要完成的一切。


    她从未见其主动策划、谋划某件事。


    这倒是头一桩。


    是要与他们撕破脸皮。


    为了他的三界六道,为了他眼中的修士与凡人和平共处,为了他坚持的修士生存之地——


    他把所有人甚至包括鹿桑和她的伏龙剑算,只为将南扶光从「翠鸟之巢」清算出去。


    不意外。


    他们本为对立面。


    这一日早一日、晚一日都会到来。


    以什么方式、值不值得、是不是过于激进或则不体面,他根本不在乎,他要得便是像今日这样,把潜伏于他化自在天界的旧世主的存在,狠狠揭示于众人面前。


    而他的目的今日达到了。


    宴歧站了起来,他缓步来到那名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嘴巴里碎碎念个不停的器修身边,伴随着他每一步迈出,他身上的粗布衣衫都在发生变化。


    最终,皂靴化作皮质长靴,宽容洗的泛白的蓝色粗布化为黑色的、裁剪贴合的特殊编制面料。


    仿若天边悬挂的星辰也在这一刻变得璀璨闪烁,星光犹如从天幕受召降落,橙黄色的光点又像是萤火虫般笼罩于男人的周身。


    他轻轻拉扯手中所戴的皮质手套腕部,待指尖完全贴合,从腰间佩戴的口袋中掏出一把石子——那黑色石头如天外来石,倒不,现场众人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东西他们是见过的。


    其中一粒就被他们宝贝似的用特殊器皿隔绝,供奉如珍宝般贡在玄机阁正中央那张桌子上。


    男人随意像是撒落星砂一般,将掌心一把石头撒出,霎时间,石子燃烧起来,犹如一道道反向的彗星,拖着长长的金光尾,向着天边四散而去。


    黑夜因此被照亮。


    好像年夜时那一瞬炸开的最绚烂的花火。


    “轰隆隆”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中,大地都在震动,若此时此刻有位于高处的人们,不费劲就可以看见,一座闪烁着星光璀璨般光点闪亮的大桥,正在不净海上升起。


    那座桥一眼望不见尽头。


    仿若无穷无尽的海平面,连接着不净海两岸。


    那星光跃起,跳跃斑点,仿若又一朵绚烂盛开的烟火,旋转而上,这一次组成的是包括不净海在内,整个三界六道的完整立体图——


    他化自在天(修仙)界、妙殊(凡尘)界、摩天(鬼)界。


    自在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生道、妖道、夜摩天道。


    ……三界六道,逐一展现。


    星光转转至底部,甚至地界(下界)为牢狱流放之地也被一一绘织而出。


    当完整的地图由星光跳跃编绘,最终所有的光芒仿若从三界六道每一个角落跃出至今弥月山汇集,聚集在男人的身上。


    夜幕被绚烂的金色光芒照亮。


    星光所绘三界六道立体地形图下所立之人,仿若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每一缕头发,每一根睫毛,甚至那双永远深邃黑沉的双眸。


    轻轻一挥手,头顶组织交织而成的三界六道立体图收敛飞入他手掌心,他沉静立于光芒中,投目望向不远处仙盟盟主以其身旁云上仙尊。


    目空一切眼中有平等悲悯。


    正如世界本就在其脚下。


    第179章 再见


    这一夜对三界六道的每个生命体来说, 都是非同寻常的。


    有关于“旧世主”的消息不再需要用各式各样的暗示遮遮掩掩,当晚但凡不是个瞎子的人,稍微抬起头看向天空,都会看见漫天繁星组成的星体异像——


    三界六道的立体构成图在天空中漂浮了那么久, 犹如天神打碎了装着星辰的流沙瓶, 那一刻, 仿若银河在眨眼,星夜之苍穹美得动人心弦。


    谁也不知道在弥月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消失已久的旧世主在弥月山降临归来。


    第二天,《三界包打听》的销量达到了历史的巅峰,那些对这个破玩意儿向来不屑一顾的老顽固都不得不掏钱买了一份基础款。


    展开卷轴, 就可以看见首版铺天盖地都是一张照片——


    星光之下, 男人一身裁剪合体的精装, 脚踩黑色皮质长靴,手戴黑色手套。


    他下颚微抬, 一只手抬起, 星辰形成的三界六道尽数收敛, 璀璨繁星皆落入他的掌心。


    卷起的风让他有些长的黑色碎发飞扬,一缕柔润的发垂落在眉心,将那张英俊的面容分隔,半明半寐。


    【旧世主降临】的标题,成为了今日绝对唯一的头版话题。


    ……


    当绝大多数人沉浸在这一拥有跨时代意义的大事件。


    只有热衷于流动版的吃瓜群众使劲扒拉着旧世主大人的照片时惊恐地发现, 这旧世主,貌似, 大概, 好像,可能还是个老熟人。


    他甚至在出名之前就已经出名,拥有属于自己的外号, 猪德瑞拉。


    流动版的众人:……emmmmmmmmmmmm?


    就像是一夜醒来,发现自家那只会在饭点流口水最多摇下尾巴的漂亮笨蛋小宠物突然学会了后空翻,并应聘上了「翠鸟之巢」有了职称。


    那个过去在人们眼中除了高大英俊近乎于一无是处、被封为上个季度最狗屎运的雄性生物的杀猪匠,摇身一变,变成了身份最尊贵的存在。


    不仅如此。


    ——首先,旧世主不可能是穷鬼。


    续掏出无数把伏龙剑、羽碎剑,摧毁了真龙与神凤甚至他两之外其他所有剑修辛苦建立起来的价值观与世界观后,他于弥月山以旧世主身份归来。


    与此同时,在不净海西岸弥湿之地,著名的不冻港口,大日矿山废弃遗址之上,有一座城池王都拔地而起。


    那城池不说富丽堂皇,却也极其巍峨壮观——


    不如渊海宗奢靡,亦不如无为门人来来往往……


    但每一块地上的青石瓦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庭院的喷泉里流淌着晶莹的清水。


    灌木结着可爱的果实。


    一夜之间的变化让码头上的人们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日矿山作为曾经的禁地,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往里张望的人。


    更勿论第二日太阳升起后,他们错愕的看着连接着码头的那座平空出现的大桥,每一寸榫卯结构都如此天衣无缝,就好像这座桥本身就存在于这里,连接着这座港口。


    过去没发现只是他们集体眼睛出了问题。


    ——其次,旧世主不可能是无战斗力怂包。


    他只带南扶光一人角色,单刀赴会应邀仙盟邀约,面对段从毅、宴几安这些如云高手,他毫不怯场,最终全身而退。


    ——最后,旧世主不会是个徒有其表草包。


    伴随着【旧世主降临】的消息铺天盖地,当天傍晚,于大日矿山遗址宫殿,强行打开了双面镜“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功能,向整个昆法大陆、弥湿之地发送了一次公开声明。


    声明中的第一句话既点名主题——


    “‘和平‘‘友爱‘‘共处‘从不存在,《沙陀裂空树》律法之下是成堆的、鲜血淋漓的凡人骸骨。”


    仙盟管制下,大日矿山草芥人命,投放「翠鸟之巢」管理层,以强大禁制法术管制旷工,旷工一日踏入矿区,既终日不见天日,被强行忘却姓名赋之以冰冷编号,被刑责,被残杀,被献祭,黄沙之下,是一把把枯槁腐朽的白骨森森。


    矿区起义,绝非《三界包打听》官方宣称小规模天灾人祸,而是一场以一己私欲为出发点,对其他生命视作草履的、惨绝人寰的无差边屠戮。


    自千百年来,凡人不得使用修士器皿,乾坤袋,缩地尺,修器炉鼎,甚至是跨海翼舟船票,皆需到黑市以地下手段购买。


    修仙界禁法提升境界时间,云天峰山脉之下东极村民同样陷入梦魇、昏迷梦境,仙盟不闻不问,往来奔波于云天宗,却无一人东极村慰问抚恤。


    又有仙盟与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私下勾结,做非法研究实验,将凡人以高薪高酬、永生获利为由,哄骗其答应与灵兽异种融合,枉顾道德礼法,形成人造新物种,制造异种军队。


    测试异种军队服从性期间,他们以“古生物研究阁生物暴走”为借口,实则释放融合异兽,下方昆仑山脉凡人村落,屠杀凡人,只寥寥数人幸免于难。


    更有不成战斗力融合异兽,被作为沙陀裂空树提供所需养分的肥料,集中埋葬高塔,生不如死。


    以上。


    他化自在天界视妙殊界为其附属,仙盟草芥人命,虚与委蛇,颁布《沙陀裂空树》律法企图维持这种虚伪的和平假象。


    但和平,本该是一场双方面对面的谈判,而不是从头到尾有一方低着头、委曲求全。


    ……


    双面镜中的讲话使得当是时三界六道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混乱。


    首当其冲便是频繁被点名的仙盟。


    仙盟之下的「翠鸟之巢」玄机阁中,通讯部的执法者从一开始发现频道被强行侵占急得上窜下跳,至最后听着关于大日矿山事故报告时,陷入沉默。


    切断频道信号的按键就在手边,一时间却没有人上前,将它按下去。


    “弥湿之地自古便是更多凡人聚集的地方,驻扎在那边还被看作是发配边疆的苦差事咧!”


    一名执法者道,“如果他说的是假的,那确实说不通,为什么身为「翠鸟之巢」内部人员,我们从来没有听过有同僚参与过什么‘大日矿山旷工叛乱‘的相关?”


    当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三界包打听》也刊登了关于矿工叛乱的消息。


    他们得到的亦是结果通知,和其他普通人一模一样。


    “听说当时南扶光就在矿区内,亲眼目睹了一些事……哇,所以从头到尾她和旧世主就是一国的啊——嗳,允星仙子,你可曾听过这件事?”


    窃窃私语中,一名执法者伸脑袋问。


    被提问之人此时正倚窗而坐,目视远方,闻言慢吞吞转过目光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被那漆黑平静眼眸瞬间一瞥,下意识有些紧张。


    “你问她……”旁边的人撞了撞这贸然提问的家伙,“她前段时间为了伏龙剑修复的事,已经和南扶光闹掰了你不知道啊?”


    “啊?”


    “真是的,这件事人尽皆知啊,你平日里但凡出个门呢——”


    “我靠,那岂不是倒在黎民前?!南扶光嫁的可是旧世主本尊,那个闭上眼就能倒出成百上千伏龙剑的人……!”


    “嘘,别说了。”


    两人窃窃私语中,谢云星收回目光,手中的双面镜闪烁,双面镜的那边,有发表完讲话的昔日杀猪匠离开坐席,镜头转移,一扫而过坐席下首站立的南扶光的脸。


    她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男人经过她时抬手把他拽回来,顺手整理了下他那身铠甲肩头有一点点歪掉的金属徽章。


    男人脸上的紧绷消失,看着是短暂笑了下,勾首和她说什么,她睫毛颤了颤但没回话搭理他。


    画面在此时被切断,谢允星的指尖轻轻拂过暗下来的双面镜。


    此时,玄机阁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段北从外而入。


    玄机阁众人被吓得够呛,以为这位指挥使大人是来问责——


    没想到后者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径直来到窗边,伸手卡着坐在窗边女人的腰,将她一把抱了下来。


    “看够了?”段北问。


    谢允星“嗯”了声,拍了拍掐在她腰间不曾放开的手,示意他轻点,把她掐疼了。


    段北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她的小小挣扎,众目睽睽之下抬手将她一缕柔软的发挽至耳后,露出白皙柔软的侧脸,盯着看了片刻,俯身亲吻她圆润的耳垂。


    她飞快蹙眉,往后躲了躲。


    原本掐着她腰侧的手该为掌推,他压着她的后腰将其揽入怀中,鼻尖埋入女人柔软馨香的颈窝,深深嗅了下。


    “她回不来了。”


    他言简意赅的宣布。


    “你选择了「翠鸟之巢」,选择了他化自在天界,现在就最好永远忘记她……因为总有一日,你们会再见,但是在战场上,刀剑相见。”


    ……


    段北并非危言耸听。


    当晚,谢允星便在他的书桌上看见了无数从迷失之地送来的信函,上面零零总总囊括多处原本驻扎守护沙陀裂空树树根的「翠鸟之巢」分部报告,不净海西岸多处沙陀裂空树的分支树根先已经遭到毁坏。


    毁坏均为不可逆伤害。


    在真龙、神凤大婚后复苏的沙陀裂空树,此时此刻在这片位于不净海西岸的土地上空,树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腐朽。


    谢允星站在一旁围观完了段北签署了无数关于「翠鸟之巢」驻守执法者的撤离申请,按照这个速度,迷失之地的大部分仙盟执法者组织将在明日天亮前即将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只留下空荡荡的建筑。


    随之陆续撤离的,就会是那些在西岸的小宗门与散修——


    修士依靠沙陀裂空树的赐福而诞生,仰仗弥月山指定的律法维持优越生活,如今这两样都得不到保证的地方,他们不会过多停留。


    “还不睡么?”段北头也不抬地问,“明日有安排你的模拟舱训练。”


    谢允星看着他手中在翻阅一张迷失之地的地图,当他手执狼毫,根据据点送过来的情报在被损毁的沙陀裂空树树根上坐标记时,她“嗯”了声,她拍拍段北的胳膊。


    后者果然自然的抬起手,让她自然而然从桌侧滑入,坐在他腿上。


    整张地图等同于在她面前展开,段北手动了动,她也微微眯起眼,俯身去看那张地图上所剩无几的几个沙陀裂空树树根标记点。


    “看那么仔细?”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冰冷的手掐着她的下巴拧过头她的脸。


    谢允星平静无波澜地对视上那双漂亮却如蛇蝎萃毒的金色瞳眸。


    “怎么?”段北凑近了她,蹭蹭她温暖的鼻尖,“记下来告诉南扶光么?”


    谢允星停顿了下,片刻之后微笑起来,他们挨得极近,近到两人之间似乎毫无秘密可言,犹如两条相互绞缠在一起的蛇。


    她任由身边的人气息贪婪地扑洒在她的面颊上,当他放下了手中的那张分布图,凑过来亲昵的用舌尖舔她的唇角时,她顺从地启唇,侧脸含住他的舌尖。


    “是啊。”她慢吞吞地回答,“会一个不差的告诉她的,不想泄密?你可以像杀了大日矿山里的那些人一样,杀了我。”


    话语落下,她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瞬便被抱起来放在书桌上,头上的发簪被解落下,柔软乌黑的青丝一泄而下。


    记载着来往于迷失之地的各类机密要函如大雪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


    次日,「翠鸟之巢」驻于迷湿之地分部陆续撤离。


    最后的修仙小宗门“月绮总”举家上下登上十二翼舟,宗主望着那座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跨海巨桥,潸然泪下,挥泪阔别弥湿之地……


    至此。


    虽有一桥相连,昆法大陆与弥湿之地彻底割裂。


    ……


    南扶光是在旧世主降临后第三日回到「翠鸟之巢」,正经八本地办理了离职手续。


    虽然气氛非常的微妙,打从她一步踏入「翠鸟之巢」总部的地界开始,一身普通罗裙便与来来往往身着执法者道袍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


    南扶光却并没有觉得过分的别扭,阳光下微微眯起眼,她反倒觉得今日阳光灿烂,天朗气清,天气不错。


    夏季快要来了。


    天气逐渐炎热,「翠鸟之巢」总务处的今日值班办事者是一名金丹中期的衣修,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云天宗大师姐与她的猪德瑞拉的忠实观众。


    眼瞅着人在自己面前,她有些五味陈咋外加唏嘘:“倒也不用办理离职吧?……时代在进步嘛,旧世主归来也没有宣布战争即刻爆发,大家完全可以求同存异——”


    当然这种事,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决定的。


    求同存异不可以是踏在尸山血肉上的一方提出来的。


    大日矿山、东极村、古生物研究阁甚至更多不成规模的地方,凡人受到的不公平甚至残忍的遭遇已经发生了,血色历史不由任何人轻易点头原谅。


    谁都没有那个资格。


    “「翠鸟之巢」是所有修士的梦想,也曾经是我的。”


    南扶光解下了腰间那属于执法者的腰坠。


    “但现在不是了。”


    曾经的南扶光,只是呆在云天宗,犯过最大的错就是在宗门御剑飞行,她单纯的想着灵骨,想着境界提升,烦恼只有真龙镀麟会不会有危险,总是做着有朝一日得道飞升的美梦。


    但当一个人不经意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她的梦想,就总也会改变的——


    就算从头至尾,她不过是故事中并不起眼、没有被浓墨重彩描绘过的小角色。


    解下一切属于执法者的物件,南扶光转身走出了建筑,阳光洒在台阶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整个人快要融入阳光里。


    南扶光下台阶时,正巧赶上一个队伍的新人与她擦肩而过,正要到模拟舱那边去进行今日份的特训。


    队伍与她擦肩而过,南扶光一眼便看见队伍的最后,有微微仰着下颚,平静地注视着她的人——


    一身「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的云天宗二师姐,背后背着那把巨大的冥阳炼。


    两人目光对视的一瞬,南扶光眨了眨眼。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云天宗二师姐对她笑了笑,一如许久之前的某个午后,同样灿烂的阳光下,她站在青云崖冲她招手,逗她日日怎么又撅着嘴,是不是又和药阁那些人吵架啦?


    垂落于身侧的手中无声卷缩。


    南扶光动了动唇,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拧看看头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但她没忍住,在那浩浩荡荡的队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说了一句——


    珍重,再见。


    第180章 纯情就是要被骗的


    南扶光差一点就等到了回应。


    在她语落的一瞬间, 谢允星回过头来,她的一只脚错乱步伐迈出了整齐的队伍中,她向南扶光伸了伸手。


    但只是两人指尖相互交叠的一瞬间,段北就像是一条嗅着血腥味的狗从天而降, 苍白无血色的手扣住了谢允星的手腕, 将她的手弯折起来, 远离了南扶光可触碰的距离。


    衣袖翻飞间,南扶光不合时宜的想起八百万年前看过的一个画本,里面的美丽善良蛇精姐姐被镇压在一座塔下之前与她的书生丈夫告别,眼朦胧间, 也是出现了一头不解风情的秃驴, 弯折了蛇精的手腕, 打断了小情侣的牵手话别。


    段北就是那个秃驴。


    祝福他,现在不秃以后也会秃。


    段北显然比秃驴更加过分, 因为他的手以一种完全足够形成职场性骚扰程度的方式拂过谢云星整条胳膊, 然后揽过了她的肩, 将她强行揽到自己怀里。


    新人执法者的队伍因为段北的从天而降乱了一瞬。


    众人颇有怨言,但转头看见段北的瞬间所有的埋怨烟消云散,他们假装没有看见将云天宗二师姐强行夹在自己怀中的指挥使大人,纷纷回过头,目视前方。


    漂亮的少年那双金色瞳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耀武扬威的挑衅向南扶光看过来,后者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真的想给他一拳。


    在这样迫人的目光下, 段北却表现出了全然的无所谓, 直到跟随着队伍转了个弯,身后的南扶光彻底再也看不见他,他搭在云天宗二师姐肩上的手才悄然滑落。


    亲密不在。


    与外界传闻那般「翠鸟之巢」正副指挥使完全拜倒在三界六道第一美人冥阳炼谢允星的石榴裙下并不相符合——


    事实上只有谢允星清楚, 这双生子兄弟,完完全全阴晴不定。


    正如此时此刻,段北目光闪烁地望着谢允星,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你跟她果然藕断丝连。”


    谢允星目视前方,看着十分不喜欢聊这个话题,只是压低声音,以惯有柔声道:“不要再用这种无聊的话试探我。”


    段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半晌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追究,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他走路的步伐变得轻松了一些。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完全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又有些不高兴——


    就好像忘记了方才话里话外在试探她、怀疑她的人不是自己。


    少年忽然显得有些突如其来的兴致高涨,凑到谢允星柔软的脸蛋旁,飞快地啄了一口她的脸。


    谢允星短暂一蹙眉,抬手擦擦脸。


    段北跟她搭话:“今日要进的模拟舱计划是什么级别?”


    「翠鸟之巢」模拟舱中会出现的内容,基本都是在过去「翠鸟之巢」成立之后办案历史档案中,提取的各类有代表性的事件案例。


    每一次「翠鸟之巢」执法者出完特定任务,都会在团队成员中寻找一人提取其记忆,将整个执法过程记录在案并妥善存放……


    而后,这些记忆将会被投入模拟舱的事件池中。


    根据任务事件的凶险程度、保密程度、难易程度以及对翻阅者的可能精神损伤程度,这些事件是分级别的,模拟舱记录事件,被分别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级别。


    其中“辛”为最低级,事件多为「翠鸟之巢」执法者日常工作内容——


    内容比较枯燥,比如追捕闯过禁制入妙殊界霍乱一方的灵兽;


    或者前往不净海深处取回某珍贵材料;


    更有甚者,传闻有人在模拟舱中抓了一阵天仙盟某位高层夫人家走丢的小猫咪。


    “庚”“辛”级别的事件,多放给新人执法者沉浸观看,新人进模拟舱这件事本身就像是闹着玩似的,是为了让他们的「翠鸟之巢」职业生涯快速进入状态,以此拉开序幕。


    但伴随着事件程度级别升高,事件的复杂程度也升高,到了“丙”级以上事件,就相当具有一些破坏力……


    心灵上的。


    届时,这模拟舱就是用来训练「翠鸟之巢」精锐部队精英们的战争模拟器。


    至于“甲”“乙”级事件,则少之又少,传闻并没有任何一名「翠鸟之巢」的在职执法者见到过——


    这种级别的事件通常涉密。


    目测也就段北和段南他们两兄弟亲自见证过,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训练,而是相当于对一些事件进行“复盘”与“检测”。


    此时此刻,面对段北的明知故问,没话找话,谢允星掀了掀眼皮子:“我们会进入什么级别的模拟舱,不都是你安排的?”


    “新人不归我管,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是想累死我么?”


    段北慢吞吞地说着,他说的倒也是真的,新人的事本身随意,确实用不上他这堂堂指挥使亲自安排。


    啊,但凡事也有例外。


    外面的传闻其实也不完全正确,事实上,也还是有「翠鸟之巢」的新人一上来就得到了指挥使大人的特别关照,躺进模拟舱既享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乙级事件回顾——


    那个人就是南扶光。


    她看到的大日矿山场景,完完全全就是为她特别定制的优先待遇……


    换句话说,当她怒气冲冲的掀翻模拟舱、冲出模拟舱、在最终的卷宗上乱写一气放弃考核。这原本就是段北的计划。


    他是不会让旧世主身边的人通过「翠鸟之巢」的考核的。


    计划上是这样。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后来谢允星出现了。


    他动摇了一瞬,便让南扶光钻了空子,真的打入了「翠鸟之巢」内部。


    好在后面还有云上仙尊出手。


    在逼出旧世主公开身份的计划中,他们也顺便替「翠鸟之巢」肃清了内部,赶走了本不应该进入这里的人。


    这事想来还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小小失职。


    一边想着,段北微微眯起眼,这时候感觉到谢允星主动拉扯了下他的头发——长长的白发一端扯在女人柔软的掌心,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不仅没有生气,甚至顺势顺着她的力道,顺从的歪了歪脑袋:“什么?”


    “就不能给个有趣点的事件看看么?”


    当然不行。


    “「翠鸟之巢」定义下的‘有趣‘恐怕和你概念中的‘有趣‘风马牛不相及,所以,不太行。”


    “丁级也好。”


    “可是丁级也会见血的。”


    段北怜爱的蹭了蹭面前的人那张美丽的脸庞,真诚的希望她能够当一个安静又漂亮的花瓶,只要乖乖地摆在他的房间里就可以了……


    丁级?


    他连辛级的模拟舱都不太想让她进。


    谢允星推开了他的手:“今晚分房睡。”


    “什么?”


    段北愣了愣,随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一瞬间,他看上去有一些像他那个一根筋的白痴弟弟。


    “不可以——怎么可以分房睡?……那让你看个庚级的总行了吧——庚级很可以了,入「翠鸟之巢」一至二年才可以安排的级别!”


    “……”


    “不分房。怎么可以分房,你一周只有三日才睡到我这边。”


    “一言为定。庚级。别动手脚。”


    看到谢云星立刻改口,段北露出一个有些后悔的表情。


    “?”


    谢允星沉默一瞬,宣布。


    “晚上我去找段南。”


    “庚级。我不动手脚。别再说这种气人的话了。”


    ……


    根据宴歧的情报,无论是前世还是现世,双生子都是绝对邪恶的,令人讨厌的存在,他们手上过过得人命成千上万——


    并且不分凡人和修士,在他们眼里一视同仁,万物皆为蝼蚁。


    横跨三界六道甚至地界,不分男女老少与物种,如果破开胸膛挖出心脏,会发现他们的心脏也许比沙陀裂空树树根液体更黑,甚至散发恶臭。


    传闻双生子之所以为旧世主收为神之防具,其一点是因为旧世主喜好恶趣味,喜欢看热爱搞破坏的家伙却无奈背负着守护一切为使命的别扭束缚……


    还有一点是因为,双生子不死。


    他们因为过于邪恶成为了邪恶的本身,天道不收,于是超然于三界众生轮回之外,成为了不死之身。


    这样的存在,哪怕是吾穷或者是脾气很好的黄苏提起也是一脸茫然,直言虽然过去同为同事,但是接触并不太多,吾穷说,靠近他们就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哥哥。


    段南只是手起刀落、心狠手辣至无情,他有时候意识不到善恶的分界线……


    但段北不同,他比段南的脑子要清醒的多,好像多了一副脑子深知人心偏向,却往往故意落在堵其生路,喜乐于破坏、损毁、崩坏美好,看他人痛苦挣扎。


    “但感情方面,倒是纯情的一塌糊涂。”单手支着下巴,旧世主大人懒洋洋道,“你师妹可能看上了这个,‘纯真就是男人最好的聘礼‘什么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侧躺在那坐落于大日矿山遗址的旧世主宫殿的柔软大床上,一只手很闲的拨撩躺在身旁的人的长发。


    话语里有一种很迷的优越感。


    “据我所知你的‘纯真‘丧失没比他早太多,大概半旬?”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翻过身躲开不停摆弄她头发的大手,“凭什么用这种过来人的语气说话?”


    这问题好像无论怎么回答都会闯祸。


    但又不可能硬要承认自己身经百战,宴歧笑了笑:“不一样。我之前连人都不算,成人之后就没耽误多久了。”


    南扶光昏昏欲睡,又打了个呵欠,然后很滑稽的听到身后的人靠过来,半认真的跟她说“谢谢”,谢谢她带他长大成人。


    这话说的非常不要脸且不正经。


    与前些日子身着正装对着双面镜义正辞严讲话的人判若两人,宛若精分。


    被窝下,南扶光抬脚去踢他,被男人一把握住脚踝,大手顺着她的小腿下滑,他让她不要乱动除非想再来一回,没有办法,刚刚长大成人的小男生都不太有克制力,更何况这件事对他的身体有益无害,他完全找不到克制的理由。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慵懒且具备松弛感,这段时间他奔波于清理迷湿之地上的沙陀裂空树树根确实十分辛苦,时常快要天亮才带着沐浴过的湿润、疲惫的掀开被窝搂过睡眼朦胧的南扶光。


    这一天对于他们来说是难得休闲的假期。


    但也没有那么休闲。


    当南扶光第一万次对自己说“心疼男人倒霉三年”然后心疼的翻过身压着男人的头颅压向自己,主动亲吻他时,忽然外面有一阵骚动——


    有什么人在喊“谢允星”的名字。


    嗯,是谢允星过来了。


    “嗯?今日不是金曜日?”


    宴歧停下来,抬起头,显得有些茫然地问。


    按照正常情况,谢允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件事也是宴歧肆无忌惮嘲笑双生子的缘由之一,兄弟二人被一个谢允星拿捏住就算了,他们甚至非常融洽地自己解决了关于分配的问题——


    按照七曜历法算,每逢月(一)、水(三)、金(五)曜日,谢允星会待在弥月山,与段北住在一处;


    又每逢火(二)、木(四)、土(六)曜日,谢允星会跟段南待在一块儿,大部分时间也在弥月山,偶尔会到迷湿之地这边的宫殿来。


    日曜日休息。


    南扶光没有对谢允星出现在此处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她只是拍了拍宴歧的肩,让压在她身上蠢蠢欲动男人起开。


    ……


    宴歧嘲笑双生子的感情经验程度与杀戮经验程度完全成反比不是没有依据的。


    比如但凡段北聪明一些或者经验稍微丰富一点,就不会在第一次被谢允星威胁“我去找段南”的时候,就迅速妥协,答应她提出来的要求。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这一次当申请模拟舱的报告表送到他的面前,看着谢允星填写的“戊”级事件申请,他笑了笑,问她在开什么玩笑。


    他笑得嗤之以鼻,笑得时候有多嚣张,换来谢允星扭头就走时,脸上的表情就有多慌张。


    可谢允星这次当真走得头也不回,在本该属于段北的水曜日消失的干净利落。


    当下面的人来报她果然出现在迷湿之地、段南的住处时,「翠鸟之巢」的指挥使大人捏断了手中的狼毫。


    此时他本人亲自前往不净海西岸,面色阴沉地要接「翠鸟之巢」在职执法者回总部述职,面对一前一后从那座一夜之间平地拔起的宫殿中走出来的女人和孪生兄弟,他始终没有任何的好脸色。


    待谢允星走到他面前,他便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甚温柔的将人拖到了自己的身后,金色的双眼确实闪烁着狼一般锐利的光,盯着段南:“你坏了规矩。”


    段南对兄长向来敬重有加,但这未必代表他对自己好好地吃独食、突然被强行要求分一杯羹这件事毫无怨言。


    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被段北拦在身后的女人身上,四目相对一瞬,他唇角古怪的上扬了下:“脚长在她的腿上,所谓规矩,她好像也没答应过。”


    段北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发现整件事的重点还在身后这个女人身上。如果可以的话怎的很想把她的腿打断,这样她就可以不用乱跑。


    可惜不行。


    就算他不在乎在床上永远摆着一个双腿残废的人,她本人却可能因此变得意志消沉……


    人类永远不如想象中那般的坚强,这件事无论对于男人或者女人都是一样的结论。


    他没有太多的办法,发现自己暂时没有办法从任何一个方面,像是管束「翠鸟之巢」其他执法者那样管束住谢允星——


    那些人害怕他,畏惧他,敬重他。


    可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一个人会对曾经脱光了、坦诚相见的人保持敬重。


    这件事是他的错。


    “我答应你。”段北的脸黑的犹如锅底,他为自己的妥协感到不耻,但他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戊‘级事件,条件是你得把昨天一夜还给我,今晚你也不必换回来了,你就在我那待到下一个交换日。”


    谢允星“哦”了声。


    停顿了下,她眨眨眼,又道:“我设定了个容器炉鼎,从模拟舱出来正好时间到,你得放我回来开炉。”


    段北面色一沉。


    “一个时辰就够了。”谢允星道,“你若不放心,可以在门口等着。”


    会乖乖蹲在门口等着里面的人出来的,除了壮壮那只猪,只会是狗。


    在段南一脸嘲讽地注视下,段北却觉得这没什么,无所谓的道“可以”,他侧脸向谢允星:“亲一下。”


    段南短暂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谢允星毫无反应,面无表情地拒绝道:“你做了什么好事,还跟我讨赏?不是你撕了我的申请书,我也不用过来这边,昨晚我很辛苦。”


    至于辛苦什么,不言而喻。


    段北不再索吻,而是转头阴恻恻的扫了段南一眼——


    兄弟二人共享的人,双方都应当知道分寸,给对方留一口是共识……


    这件事是段南不对。


    但这一日谢允星难得工作情绪高涨,她催促着段北迅速启程回「翠鸟之巢」,别让所有人都等她,她会觉得很尴尬。


    ……


    本次申请“戊”级模拟舱的一共三十五人。


    模拟舱事件是相互独立、不同的事件,但根据过往经验,相同批次的模拟舱事件的核心内容基本是一致的。


    站在模拟舱前进行进舱前准备,谢允星打听到,这一个批次大概都是关于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的相关计划。


    如今古生物研究阁工作,是否真的按照之前仙盟的责罚喊停还是继续进行着地下的工作属于未知……


    但复工大概只是时间问题,否则「翠鸟之巢」也不会安排执法者进行模拟舱训练。


    新人执法者能够参与“戊”级事件内容本身就少见,站在一堆老油条中间,众人对谢允星的手段又是不太看得起又是有些崇拜。


    “那个人只会用脸作为武器”和“脸在江山在”表达的是一个意思,但怎么理解,其指向天差地别。


    谢允星看着不太在乎。


    她躺进模拟舱的动作甚至不是那么娴熟,模拟舱外协助她的是同一批次的新人,对于三界第一美人主动闹脾气要求遭罪这种行为万分不解,她担忧地说:“你不舒服就立刻从模拟状态醒来,我会在你模拟舱附近,尽快把你拉起来——”


    谢允星点点头道了谢。


    随即沉入黑色浓稠、土腥味浓重的液体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在一艘小小木舟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不净海波澜壮阔,和几座巨型的冰川。


    弦月高挂,昏黄的月色照不透夜晚犹如墨汁般的深海,漂过的浮冰不时撞击船身发出“嘎吱”的声音。


    木舟上除了她之外,还有三名身着渊海宗道袍的弟子。


    她身上穿着执法者的黑色道袍,是个器修,手中拎着一盏油灯,那也是此时此刻他们唯一的光源……


    此时坐在她对面的三人都是男的,身体强壮,比一般修士看着都高大结实一些,且均浓眉大眼,阳刚味十足。


    木舟在波涛中起伏摇曳,每一次海浪拍打都仿若要将这一叶扁舟拍碎,巨大的海浪中,谢允星稍微拎高了一些手中的那盏油灯——


    与此同时,她也看清楚了面前那些渊海宗弟子的瑟瑟发抖,还有脸上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的恐惧。


    他们是来捕捉冰原鲛的。


    古生物研究阁接下来会进行大批次的冰原鲛融合实验,他们需要很多很多的冰原鲛,雌性的,美丽的。


    对于雌性冰原鲛来说,最好的诱捕物当然就是一切强壮的雄性类人生物,这就可以解释了同船的渊海宗弟子为何瑟瑟发抖……


    没人想被雌性冰原鲛拖到海底,接着因为溺水进行人生中最后一次雄起,然后留下一批子孙精华,最后被嚼碎吃掉。


    然而尽管他们在不愿意,一切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波涛泛起的海面在木舟驶过两座冰山中间,突然安静下来,周围的一切声音仿若消失不见了,静得可怕。


    三名渊海宗弟子的心在一瞬间高悬而起,颤抖的呼吸和他们牙关发颤的声音成为了静谧之下唯一的动静……


    直到水下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波纹泛起,仿若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游动靠近。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惊叫,已经有浑身泛着冰蓝色光芒的生物破水而出——


    上半身未着寸缕的美丽雌性冰原鲛双臂挂在其中一名渊海宗弟子的脖子上,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有劲的后空翻,“哗啦”一声!


    巨大鱼尾拖着长长的透明鱼鳍,有力的拍打船体,银色的鳞片在月色、冰川映照下泛着冰冷的白光。


    事件中,「翠鸟之巢」的执法者需要尽量按照事件剧本走,救下渊海宗弟子,以达到模拟战斗经验的效果……


    若救援失败,模拟舱会发出错误警报,模拟舱内的人会即刻脱离模拟状态,宣告模拟失败。


    拎着油灯的女人不太在意失败与否,显然她在意的是整个事件能不能顺利的、低调的进行下去——


    所以当她站在船舷,火红的光剑出现在她身后,而后伴随着她手腕一阵,犹如孔雀展屏,光剑呈现扇状一分为数把!


    火光照亮了静谧黑暗的海面。


    船舷边上站着的人转过身,冲着还呆在船上、此时此刻完全呆住了渊海宗弟子笑了笑,明知道他们只是虚幻的投影,不会有任何事件外的记忆存留……


    她却还是抬起一根手指,压在自己的唇边。


    “嘘。”


    直到她背负剑阵,如一尾游鱼一跃而入冰川瀚海,船上的人还是没想明白——


    她明明是个器修,怎么可能会使用万剑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