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的肩边永远是我。


    一月份的深山很冷, 他们赶着清晨来,青松的枝梢上仍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松针茫茫。冷空气就这么裹着霜雪和松香味扑面而来, 钻进脾肺,带着一股洗涤净尘的梵意。


    谢以被这股冷气呛得偏过头咳了几下,声音闷在胸腔里, 刻意地压制了咳嗽声。


    因为现在有人天天盯着他, 比他还上心, 咳得稍微重一点, 就免不了要担心地抿直了唇。


    谢以顺下来这口气,回过头伸手捞了一下,没捞到这个人的手, 抬眼一看, 旁边哪还有人。


    “在那干什么?”谢以停在台阶上,低垂着眼眸看着还驻足在十阶开外的那位。


    官周本望着底下无边的松林,听到他问回过神来,三两步就拉平了相差的距离, 瞥了眼谢以落在身侧的手,非常懂事地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


    “看树。”官周说。


    谢以握紧了他的手, 动了一下眉梢, 显然对他突如其来的雅兴有那么点质疑:“什么时候喜欢看树了?”


    “也不算。”官周冲底下一抬下巴, “我夏天来的时候就在想, 这里要是下了雪应该会很好看。现在上了霜, 已经有点感觉了。”


    谢以笑了一声, 一手拖着自己的行李箱, 一手牵着他往上走:“过段日子会下雪, 从一楼客厅那个飘窗看很好看。这个时候, 院子里那棵梅树应该吐苞了,说不准能赶上落雪前开花。”


    官周点了下头,又看向他另一只手:“不用我帮你?”


    “哪有那么虚弱。”谢以无可奈何道。


    这位朋友下车时就自觉地想顺手拎过他的行李箱,平芜的台阶虽不算多,但是坡度不小,一个人提两个行李箱多少也有点吃力。谢以哪里肯使唤他,也不舍得使唤他。


    “真不用?”官周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


    谢以伸手拨了一下,把他头转正了,拖着调子笑说:“真的——”


    为了避免时间线拉长更耗力,剩下的台阶官周没有磨蹭,三步做两步利索地走完了。


    一脚踏进红木大门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了一股霍然袭来的真正的放松。


    “回来了?”陈姨仍旧坐在长廊上,脚边摆了盆烧红了的碳,滋滋蹦着火星,开玩笑道,“甩手掌柜,再不回来,我们就要撂摊子不干了。”


    人多了终于有了些活气,杜叔乐得开怀,屁颠颠地上前揽过了他俩的行李箱往楼上带:“路上撞见老李了吗?你们也奇怪,他都出发了准备好了去接你们,你俩非要自己开车来——怎么了?他车里长了钉子,没你们车舒服吗?”


    “说不准呢。”谢以还真顺着话茬应了。


    官周瞥他一眼,看着这个人三言两语就把陈姨和杜叔空守平芜几个月的怨气给散尽了。两个中老年人绷了半天脸终究还是没绷住,笑了。


    谢以被拉着聊了一会儿,回头便见官周站在那棵梅树下,正好也向他望过来。


    如他所说,梅树已经开了苞,墨枝上星星点点殷红一片,像朱砂化进水里,又被竹帚敲落挂在枝桠上。


    相比于半年前所见的那棵死气沉沉的枯树,现在这般模样不仅美不胜收,还给这陈设简单的院子增了一点勃勃的鲜活气。


    “松苗什么时候种?”官周还惦记着那个丑不拉叽的土坑,被焕然一新的红梅一衬,更丑了。


    “现在种不了。”谢以说,“冬天种不好活,得等到开春。到时候我带你出去,你来挑苗。”


    官周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丑坑还要留一冬天有意见。


    谢以拉了他一把,让人凑近了。官周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侧了耳朵去听,结果这人嗓音带笑地附在他耳边说:“你这主人意识挺强啊,山大王,不如先操心操心别的地方?”


    ……


    好像是的。


    他有点、太自然了。


    完全把这当成自己的地盘了一样。


    官周偏头瞄了眼谢以背后,陈姨进厨房了,杜叔拎着东西上了楼,这会儿没人盯梢,他报复性地揪着谢以领子上前咬了一口。


    “那我回去?”官周凉飕飕地问。


    “那可能不行。”谢以舔了一下残留余温的嘴唇,抓住了他的手腕,“扣留了。要不你喊两声,看看叫破了嗓子有没有人来救你?”


    “……”戏精。


    杜叔从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探头出来,对着底下喊:“小周,箱子给你放楼上了,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官周想了想,回了句“没有,谢谢”,却在杜叔走了以后,从衣柜里翻箱倒柜又挪出来一床被子。


    “你这是……?”谢以坐在他房间的椅子上,看着他忙前忙后。


    “哦,我冷。”官周眼也不抬,面无表情。


    有人心思昭然若揭,这才换地方第一天,就赤。裸。裸地摊上明面,还嘴硬地不肯承认。


    好在最终结果还是很美好,如他所愿的,靠着一床多挪出来的被子,把人钓在了二楼房间里,连着一楼半边衣柜也跟着搬家。


    不过代价就是,这张比石头硬的嘴,半个小时后就红得像抹了辣椒。


    于是某个人刚来的时候嚣张跋扈,才过了不到半天,下楼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心虚地偏着头抿着唇遮遮掩掩。


    “你这是怎么了?”陈姨端上最后一盘青菜,看着他问,“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几个小时嘴给肿了?”


    “……”


    某个王八蛋不仅不帮忙说话,还在旁边看热闹似的笑了一声,跟着附和:“是啊,怎么嘴肿了?”


    两束目光齐刷刷地望着他,一束是真的不解关心,另一束坏蔫的明知故问,官周磨了磨后牙,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有狗。”


    “???”


    陈姨一脸懵:“狗?哪来的狗,狗跟嘴肿有什么关系?”


    官周冷睨着谢以,扩充道:“手机上看到只会咬人的狗,吓着了,所以磕到嘴了。”


    这副说辞非常无厘头,但是当事人这样说,并且这个当事人瘫着张脸非常严肃,一脸“你看我像在开玩笑么”的样子,不得不信。


    陈姨摇了摇头,咕哝一声:“那你这胆子越来越小了啊,磕这么重,嘴唇都破了。”


    一抹浅色的红,逐渐从少年的耳根开始汇聚,加重。


    偏偏有人还装模作样地关心几句:“真可怜,怎么那么不小心?疼么?要不要找点药?”


    “……”官周想挠人。


    赶在大少爷恼羞成怒之前,陈姨切开了话题。


    陈姨往日不在这张桌子上吃饭,布置好了菜品就回另一边屋子里和杜叔他们一起吃,等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回来收拾。


    而她现在把着椅子边沿往后一拉,就近坐在官周旁边,转头看向谢以:“今年小年还过吗?”


    谢以不喜欢冬天,连带着不喜欢冬天里的那些节日,往年平芜这群人除了除夕意思意思,吃顿饺子热闹一下,其他类似于腊八、大寒、小年这些都不过。


    只是今年屋子里多了个人,还是不是和往年一样,陈姨也摸不准了。


    谢以几乎没有思考,表情自然,语气如常,完全没有犹豫道:“过吧。”


    又想起来官周小时候待南方过的,南北方小年有差异,问他说:“吃汤圆还是吃饺子?”


    官周喝了口汤,回道:“汤圆。”


    陈姨应声,见谢以现在这副模样,不由得安心多了。


    她垂头拨弄着沾了水珠的手,安静地停了一会儿,就在官周以为她要走了的时候,她又忽然开口,语气有点僵:“还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小以。”


    “什么?”


    陈姨嗫嚅了一下嘴唇,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这么异常又郑重,让谢以和官周都感受到了一点不寻常,放了筷子注视过来。


    “我打算退休了。”陈姨说。


    官周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连着谢以也摸着手指关节一顿。


    “我本来前两年就打算退休了,家里人都在催,说我年纪这么大了钱也不缺,叫我回去养老。”陈姨低着头解释,留了个早已花白的发顶给两个人,带着一种莫名的愧疚,“但我放心不下你,你毕竟也是我带着长大的,不是我倚老卖老,你在我这就和半个儿子一样。”


    她说:“但我这两年实在做不动了,人老了身上病也多,一到阴雨天全身都疼。我就想着,你现在也不像以前了,很多事你自己也想开了。那我差不多也可以退休了,换个年轻点的来照顾,手脚也更利落。”


    官周第一反应是去看谢以的表情。


    陈姨说得一点也不过分,不止陈姨把谢以当做半个儿子,据官周知道的那些,谢以没准也把陈姨当成半个妈。


    谢家一向忙着生意,家大业大,子女就托付给一屋子的保姆。就算是好不容易忙里抽闲,那也是腾出时间来关心亲生女儿,哪里有闲工夫去理会一个孤僻的养子。


    金钱上供给充裕且不计较,已然超过了大部分的领养家庭了。


    陈姨本来以为这事难办,至少得试探几次慢慢来,但是家里催得紧,一着急,干脆挑了个时间当面直接说。


    她估摸着谢以得先压下来,然后好好地想一想再给回复,却没想到谢以一秒也没停顿,反而笑了笑:“可以,是该好好休息了,您看着我这些年没少吃力——确定好了时间吗?东西方不方便带?我送你吧?”


    陈姨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她松了一口气,肩线重新滑落下来,慢声细语道:“我女儿来接我,等过完小年我再走,好几年没和家里人一起过个年了。我和夫人也联系好了,我有个侄女,大学学的护理,做事麻利人也老实。等我走了,她就来顶上我。”


    谢以应声,又和陈姨就着这事聊了几句,才彻底让她安下心来,吁了口长气出去了。


    陈姨一出去,这屋子又回归冷清。


    官周看着谢以低垂下来的眉眼,心里难受,像心脏有一块地方被人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麻麻的,又有些涩。


    这人哪里会一点也不在意,毕竟这么多年了,已经是像亲人一样的关系了。


    他说得这么轻轻松松,看起来淡然得很,无非就是为了让陈姨无牵无挂地走。


    谢以默了片刻,动了动指头,打算重新提起筷子。忽然手下一热,有人把手钻进他的掌心里,喊了句私底下没怎么叫过的称呼:“哥。”


    ……?


    谢以愣神,错愕地抬起头看他。


    少年一双眼睛弯弯的像一泊清湖,干净又明朗,声线里还有些若有若无的变扭,弧度不大的嘴角,却能让人心里有一块地方无声无息地化了。


    “等我去了大学,你跟不跟我一起?”


    聚散离合在这世上太正常不过了,每一天都有或生离死别,或一面泯之的各种分开。


    但是我的手给你牵,茫茫人海,我们总是走不散。


    你的肩边永远是我。


    他的关心从来迂回又含蓄,可藏着的爱意却一贯了然又热烈。


    从来都不用人琢磨,只用心听一听,就能听到海啸似的汹涌且毫无保留的真诚。


    谢以安静地望着他,看着他那双浅色琥珀似的的眼睛,许久以后,弯了弯唇。


    “跟。”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72章 “你在暗示我家里没人?”


    小年这天从上午开始平芜就冷清得过分, 这种冷清倒不是一种气氛的低迷,而单纯是字面意思上的因为没有人而空荡荡的冷清。


    或许是因为平芜这么多年第一次要过小年,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年是陈姨还在的最后一天, 几个中年人耐不下性子,索性搭着李叔的车一起去市中心“进货”。


    除了二楼窝着的两个人。


    明明早就醒了,从院子里叮铃哐啷刚开始闹的时候, 官周就被吵得睁开了眼。但是今天谢以难得地睡了很久, 胳膊环在他腰上, 下巴抵着他的发顶, 以至于官周怕吵醒他而被迫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的时候,完全是被硌醒的。


    好兄弟嘛,每天早上总有一些难言又微妙的事情无法控制, 大家都懂, 且心照不宣。


    官周本打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闭着眼继续睡,不过两秒,就发现不管是对方还是自己都完全无法忽略这种尴尬。


    他微微翻了个身, 挪了一下,调整成了一个稍微迂回的姿势, 又默默曲起腿, 睡裤顺着动势总算把一些变化给隐藏下去了。


    “做什么?”谢以大概被他闹醒了。


    官周刚调整的姿势, 被他伸着胳膊一揽、又毫无意识地贴了上来, 给弄成了无用功。


    “……”官周臭着脸瘫了几秒, 终究是认命了, 翻过来对着他舅舅的脖子就是一咬。


    “嘶……”谢以半困半醒还没睁眼, 微微侧了侧脖颈却也没挣扎, 任他这一口结结实实地咬上去了, 才掺着笑意说,“一大早就这么凶?我是领了只老虎回来么?”


    官周手肘撑着支起上身,看着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敞着怀任他闹腾,又没了脾气,交代了一声:“陈姨他们都出去了。”


    “嗯。”


    “嗯?”


    “嗯——”


    “什么意思。”


    官周对他言简意赅的回复不适应,还以为是说到了陈姨,让谢以想起来今天结束了就要面对离别而触景生情。


    这个念头刚起来,就听见谢以似笑非笑地问:“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我?”官周脸上一个大写的问号,“我暗示你什么?”


    话音刚落,原本懒散躺着的人突然伸手拉了一把他,官周没个防备,直接撞进了人的怀里,继而这个人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哑与距离过近而产生的潮意落进他耳蜗里。


    与此同时,更需要注意的,是还没来得及消退下去的反应。


    “暗示我家里没人。”


    “……”


    官周从他身上撑起来了,对视了两秒,就没轻没重地啃上去了。


    这段日子太放纵了,就仗着陈姨他们多活动在外头那两间屋子,所以有人彻底没有顾虑地撒欢了。钓着人在身边,让一楼那间卧室明明主人回来了,却也和没回来没有任何区别。


    即便这个放纵,也只是一种相对而言的放纵。纵使天天同床共枕,还是恪守了一条微妙的界线,最亲热也无非就是吻得缠绵不清。


    今天也同样。


    先动嘴的那位少爷吻着吻着就被调换了个位置,从主导变被动,渐渐地连节奏也跟不上了。只尽力配合地仰着头,脖颈间牵起的筋脉线条流畅又漂亮,被憋得皮肤上一片醒目的红。


    谢以修长凉白的两指扳着他的下巴,这个吻逐渐收不住,从唇齿间游离至鼻尖、眼角、还有瘦削的下巴。


    官周错乱不均的呼吸洒在他的唇缝间,炽热又强烈,眯着眼睛迷迷蒙蒙间,不清醒地伸了一点舌尖,舔了舔他的唇缝。


    “……”


    谢以动作骤然停了,纠缠着的气息分离开来,官周茫然地睁开了眼。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对视了不到半分钟,然后……就有人拎着衣服进了淋浴间。


    陈姨一行人回来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从楼上下来了。一个斜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打游戏,另一个挤坐在官周留出来那么小小的一个空,还好脾气地留了只手给他垫着头。


    陈姨停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场面过于诡异,可诡异里又是说不出的和谐。


    反而是杜叔先开了口,笑嘻嘻道:“我看小周回一趟家变化还不少,这一趟回来更亲近了,人也更好说话了。”


    “这个年纪的小伙子,这叫无法无天。”李叔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塑料袋的开口竟然还露出来一角艳红的圆卷鞭炮。


    “汤圆给我,我先去煮一锅。”陈姨翻找出两板速冻汤圆,远远冲着已经坐正了的官周喊,“小周,吃芝麻的还是肉的?”


    官周小时候吃的一直都是咸口的肉汤圆,这种汤圆其他地方吃得少,大多听都没听过,就算听说了也多有接受不了的。


    他顺口就要选第二个,却又想起来旁边这位不喜欢吃甜,转头问一句:“你吃哪个?”


    谢以宁愿尝试黑暗料理,也对甜的东西提不起兴趣:“肉的。”


    官周点了点头,然后扬声回道:“吃芝麻的。”


    “……”谢以气笑了,捏了捏他的耳轮问,“那你问我做什么?”


    官周非常坦然:“排雷。”


    罕见地噎得谢以说不出话,在对方复杂得有些麻木的表情下,大少爷得逞地笑弯了眼。


    “这两个人……”陈姨看着又欣慰又感叹地摇了摇头,“刚来的时候还对小以又嫌弃又讨厌的,这才半年不到,怎么想得到现在关系这么好了。”


    “我们男人就是这样,心怀大着呢。”杜叔搭腔道,“快快快,下汤圆,我饿死了都。”


    陈姨翻他一眼,嘴里说着“饿死你个催命的”,还是麻利地转头钻进了厨房。


    谢以翻开手机打算找个文件,顺手点进天气页扫了几眼,曲着指头在官周肩上敲了一下:“明天可能有雪。”


    官周一把游戏正好打到结束,直接摁灭了手机往腿边一扔,翻身起来凑到他身边探头去看。


    二月二日,明天,大雪天。


    官周想了想,转头望了一眼,瞥见杜叔李叔都围进了厨房,才凑近了单手勾着谢以的脖子低声说:“明天要是下雪的话,回市中心逛逛?”


    去市中心逛逛为什么要一副做贼的模样说话?


    谢以抬眼看他。


    官周又补了一句:“就我们俩去。”


    不带人的。约会。


    谢以立刻了然,心照不宣地眨了一下眼。


    不一会儿,陈姨就从厨房里出来,带着端盘子的两位中年下手,在客厅的大餐桌上摆上了齐齐整整五碗汤圆。


    这张桌子从来不超过两个人用,陈姨一众人向来因为从小照顾谢以养成的习惯而不共桌。


    转眼间十余年过去了,却想不到这么多人再次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饭,竟然是吃的散伙饭。


    刚开始气氛还其乐融融,毕竟是这么多年头一次这样热闹,冷清的平芜里难得人气旺盛。


    众人笑呵呵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时地喧闹几阵,说着说着,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就渐渐地匿了声音。


    屋子很大很空,没人说话就会显得过分死寂,明明人都在,却长久地没有人再主动开口。


    热雾从碗里飘出来,熏得人眼睛又红又烫,杜叔躲在雾里眨了眨眼,草草地吞了几个汤圆。动作太仓促,嚼的次数不够,糯米皮滚烫的面衣就那么落进胃里,燎得喉咙一阵刺痛。


    十几年的老搭档了,早就做好了准备迟早有一天各自打包走人,真正到了这一天又做不到毫不在意。


    杜叔缓了口气,放了勺子往座背上靠:“你女儿来了吗?”


    陈姨说:“在路上了,过两个小时就到了。”


    “你这一走,以后就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了。”杜叔扯出一个笑,看着轻松,嘴角拉扯着肌肉却总泛着酸,“你家离这远吧?是不是车得开两天——回去以后少操那么多先闲心,别跟在这一样,年纪这么大了,也享享清福。”


    “你少说我,你自己又是少操心的人了?”陈姨习惯性地就要斗几句嘴,呛回来,“自己也掂量着,腰上落了旧伤还天天老不知羞地跟着人小周闹。他这个年纪一点事没有,你半夜在那翻箱倒柜地找膏药,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就是,上次天还没亮就过来找我说腰疼得厉害,跟我要车的人不知道是谁。”李叔跟嘴道。


    “你……”


    凝滞的气氛又无声无息地化开。


    “好吃么?”官周歪了歪脑袋,凑到谢以身边说悄悄话。


    “……”


    谢以一碗汤圆近乎没怎么动过,就那么小小一个还要分三四口,怎么看怎么不是好吃的样子。


    少年的眼角掺着笑,透着一种招摇的故意,丝毫不藏,满脸狡黠。


    “你过来。”谢以弯着唇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官周瞄着他,又瞥了一眼已经溯洄聊到了三年前的杜叔,琢磨了一下,觉得处境非常安全,倾了身子凑了过去。


    下一秒,下颌被人捏住往桌下带,两根指头用巧劲在他腮上一捏,官周人还没反应过来,刚送进嘴里的汤圆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就被人凑近渡走了。


    谢以咽下去,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好吃。”


    “……”


    一顿汤圆吃得胃里暖乎乎的,这样的冷天灌上一口热汤,黏糯的汤圆囫囵下肚,一身的寒气都顺着哈出来的热雾被驱散了。


    食饱餍足,众人把陈姨送到山下,路口处已经有一辆车在等了。


    刚才还能强撑着不落泪,这会儿真正到了离别时候,便是怎么忍也忍不住了。


    陈姨背过身子吸了口气,垂老得细纹纵横的眼通红一片,她胡乱用手揩了两下眼角:“小以,我这就走了。”


    她转过身来挤出笑容说:“你那个药啊,要按时吃,一道也不能落下知道么?平时少喝点茶,本来就睡不着觉——就是睡不着也不要爬起来,闭眼躺着那也是一种休息。还有别总想着犯忌口,你吃不了辣……”


    “行了,你走吧。”李叔梗着嗓子干笑道,“都要走了还操心这么多,还想着安心养老呢?这些事现在不用你管,有人管呢。你看小周在的这些天,茶室门开过吗。”


    他们帮着把行李扛上车,陈姨坐进后座摇下车窗,挥着手喊:“真走了,你们都照顾好自己!”


    车载着她从长道上驶出,愈走愈远,最后随着一个拐口在视线里消失。


    杜叔绷不住脸了,转过身两手捂在面上搓了一把,语气有些哽咽,还为了面子假假地嘿嘿笑了一声,故作洒脱地调笑道:“真是,走就走了还弄得这么哭哭啼啼的,一把年纪了真不嫌丢脸。”


    官周瞥他一眼,看破不说破地没拆穿,转头离谢以近了些,手肘碰了碰他冷淡地扔了一句话:“友情回馈。”


    谢以:“?”


    “哥的肩膀借你哭。”官周面无表情却一本正经,“只此一天。”


    很温暖很仗义,但是某个人才抓住的华点有点不太一样。


    “友情?”


    “………”


    “拒收。”


    “………………”


    官大少爷这辈子也没几次倾情送温暖环节,好不容易来一次还被拒收,当即就要制裁人,口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不是时候地响了。


    他一边摸手机往边上走,一边对某个摸老虎脑袋的人做口型——你给我等着。


    谢以笑吟吟地冲他挑了一下眉,完全看不出来怕。


    官周收回眼,靠在一棵松树下接通了电话。


    他爸在电话那头兴致很高:“小周,爸爸这边工作已经做完了,明天就回去。年假留了半个月,等过完年再上班。”


    官周“嗯”了一声,听见他爸继续问:“我回去了你回不回来?我去山里接你?”


    养了快二十年的儿子完全被人拐跑了,想都不想,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不回。”


    官衡不相信,还以为是他儿子日常闹脾气:“我今年是出差有点多哈,明年不会了,我年后就跟领导说以后少给我安排点出差的活,这样下去我儿子都要不认得我了——今年就这么几天了,你就原谅一下你老爹,给我一个父慈子孝的机会好吧?”


    得到的答案依旧冷漠无情,两个字:“不回。”


    “……”官衡骂骂咧咧,“我懂了,你现在就一门心思跟着你舅舅是吧?你干脆也别叫我爸了,你给他当儿子算了。”


    “………………”


    这一番话不知道触到了官小少爷的哪根神经。


    在一阵诡异且恐怖的沉默后,官周忽然冷笑一声,开口凉飕飕地回了一句:“行”。然后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并且附赠了他爸微信电话短信一套完整的拉黑一条龙。


    也不知道这个“行”,是行在撇清一个爹,还是在给谢以当儿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


    第73章 “谢以,明年再一起看雪吧。”


    由得官衡那句乱七八糟的玩笑, 连带着官周当天晚上对着谢以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虽然床上摊了两床被子,但有一床搬出来就没动过,终于在这一天发挥了自己的用处。


    谢以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自己是触到官少爷的哪块逆鳞了,这人回了平芜就一直冷着张脸对他,还怎么问也问不出原因。


    谢以合理怀疑自己被冷暴力了。


    不过次日一早, 某个小没良心的就恢复正常了, 还若无其事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是小年的次日, 按日历来说是南方的小年。


    从凌晨开始落起了细密的雪籽, 砸在屋顶的瓷壁上跳跃翻涌,又逐渐变成纷飞绵厚的雪花。到早间,二楼小阳台的扶手上已经捕了半指高的积雪, 最顶上一层甚至连雪花的菱角轮廓都清晰可见。


    官周这天醒很早。


    明明睡前专门泾渭分明地分了两床被子, 可一觉睡醒他身上盖的哪里还是原来那床。倒是地上还多了床惨兮兮的被子。


    “……”官周撑坐着看了几秒,然后拎起来,冷着张脸往身边人头上扔。


    谢以早就醒了,胳膊轻轻一抬就拦掉了男朋友大清早发起的物理攻击:“醒了?外面下雪了。”


    这场雪来势汹汹, 是整个省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初雪。


    刚巧这两天院子里的梅花彻底开了,蕴了朝霞似的朱红一簇, 灿烂又明丽。有时候官周都不用坐进院子里, 在二楼把阳台的那扇门推开, 都能钻进来清新浅淡的梅香味。


    而现在簇簇的积雪就压在虬劲的枝梢上, 拥护着错落的红梅瓣, 黑红白三色交织, 是整座平芜最绚烂又宁静的景。


    官周盘腿坐在一楼飘窗上, 不大的飘窗, 谢以倚在对面。


    这个位置果然是绝佳观景点, 不仅底下无边无际的茫茫松林看得清清楚楚,连着红梅如何覆雪如何压枝又落散也尽收眼底。


    再美的景,碰上没耐性的人三分钟也就没兴趣了。


    官周是这类人的典型代表。


    他其实不到三分钟,两分钟就欣赏得差不多了。之所以能乖顺地待半个小时,大抵是因为他有兴趣的人在身边。


    “我小时候没怎么见过雪。”他跪坐起来,换了个方向,挤进了谢以那段本就不宽敞的位置里。


    一个人的位置非躺两个人,只能两个人都侧着。谢以给他腾了点地方,又伸手揽上了他的腰,防止人掉下去。


    官周索性脸就埋进谢以的颈窝,贴着他继续说:“我住的地方一年到头顶多下几个小时的雪籽,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比我大几岁,拿那种玩具圣诞树的假雪来骗我。”


    谢以很少听他这么懒洋洋地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微弯着的嘴角笑意带点纵容:“你信了吗?”


    “信了啊。”官周很坦然,或许是这会儿太放松,又或许是身边人太过亲昵,所以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我特别羡慕,跟在他屁股后面转了两个星期。”


    “为什么只跟两个星期?”


    “因为小卖部不进货了,他的大哥梦跟着一起断货。”


    他说着,自己也没忍住笑出了声,任谢以捏着他的指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忽然又开口,低低地喊了一声:“谢以。”


    谢以的声音被他蹭上了些同样的懒:“在。”


    “明年再一起看雪吧。”


    每一年都一起吧。


    “好。”


    两个人欣赏了快一个半小时,官周才扒着他的胳膊爬起来:“我想吃火锅。”


    谢以坐正了,慢条斯理地把袖扣系上:“现在出去?”


    “对,去大学那块儿,我带你去一家店。”官周站旁边等,舌尖无意识地搭在唇齿间,微张着口,心情明显地很好。


    谢以起身,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亲,牵着他的手走:“都听你的。”


    杜叔和李叔没他们的雅兴,下不下雪的重要性远没有今天几点吃饭大,窝在各自的屋子里避寒。


    官周路过梅树时停了一下,忽然从谢以的手里脱出来,伸手折了段边角零星挂着红花的梅枝。


    “怎么了?”谢以问。


    “你茶室那支枯的该换了,等回来换上。”官周顺手带着梅枝下去。


    不多时,山间这天落了积雪的荒芜路上,就多了一辆慢慢悠悠开往市区的车。


    彼时,官衡刚下飞机,两地气候相差太大,昨天穿的还是薄大衣,今天这身羊呢大衣在江北已经顶不住风了。


    这几个月忙忙碌碌,上一个文件刚经手就要投入到下一个项目,经常吃饭都顾不上,更别提时时刻刻关注天气预报了。官衡每天的空闲,顶多是在坐车、等人的这个短暂的时间里,顺手刷一下他儿子常年不动的朋友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动态。


    他站在机场大门撇掉了鬓角挂着的霜雪,冲着冻僵的手哈了口气,搓了搓。心说这臭小子,昨天都透露给他他爹要回来了,也不意思意思来接一下。


    想着,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一下。


    能有什么办法,亲生的,能扔么?


    “官哥,这呢。”小张早早开了车在机场门口等了,上来主动地帮忙提了箱子放进后备箱。


    车辆驶入高速,官衡坐在后座,架着笔记本电脑在腿上把最后一封邮件发完,摁着边沿合上电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官哥,要去接小周吗?”小张问。


    “接不回来。”官衡脱掉外套,“这小子,小白眼狼,现在就一门心思跟着他舅舅,求都求不回来。”


    他说完,抬起头刚好瞥见后视镜,目光停留了几秒,笑眯眯地说:“你这两个月日子过得不错啊?双下巴的肉都回来了。”


    小张下意识摸了摸下巴,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声:“这也是托谢先生的福。”


    小张虽然是公司给配的司机,但官衡自己会开车,近两年喝酒少了,也不怎么带他了,索性把他留在江北,平时送送官周上学替谢韵跑跑腿之类的。


    自从谢以来了以后,小张就成了个摆设。官小少爷上下学换人接了,平时出门也不找他送,他莫名其妙地从暑假开始拥有了一个惬意的长假,还是带薪休假。


    “行了,没别的意思,我开个玩笑。”官衡想得挺开,“和他舅舅亲点也好,毕竟都是一家人,结亲总比和之前一样结仇好吧。我看小周这几个月也是开朗点了,没事还能看到他笑两下,他妈妈这辈子也就图他一个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随便他吧。”


    车停在家门口,官衡拎着行李箱下车,边走边冲小张挥了挥手:“赶紧回去过年吧,今年年终奖给你发个大红包。”


    推开几个月没回的家门,谢韵正坐在客厅沙发上。


    官周谢以不在,家里冷清没人。她这几天突然兴起学上了织围巾,没事就抱着几捆毛线坐在沙发上,一边听古典音乐一边跟着视频学,一织就是一下午。


    “你不是和我说明天到吗?”谢韵递过一条干毛巾,看着他头发上还落着薄雪。


    “这不是怕你忙东忙西又开始准备吗?给你省点事。”官衡嘿嘿笑了一下,“怎么就你一个?宁姐呢?”


    “在楼上。”谢韵往楼道的方向看了一眼,面色有些担忧,“她这两个星期都有点不在状态,心神不安的,叫她几声她才应——昨天切水果给拇指划了个半指长的口子,血流了几张纸,好半天才止下来。我就跟她说我有什么事自己可以做,让她先休息两天。”


    “是不是生病了?宁姐年纪也不轻了,身体好像也不怎么好吧?”官衡擦干净一身雪化的水,换了鞋进门。


    “不清楚。”谢韵说,“我问过几次她去不去医院,她说她没事、没生病,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她——”


    谢韵还没说完,忽然轻呼了一声,转头望见了话题对象扶着扶手出现在楼道口:“宁姐,你怎么下来了?身体好点了吗?”


    宁阿姨眼下一片乌青,面色憔悴浮肿,一看就是多日没有休息好。


    这么多天了,但是那天晚上见到的所有都仿佛历历在目。


    她本是想着,这汤炖了那么久,万一谢以叫不下来人,浪费可惜了。她把汤盛好端上去,小周饿了也省得下来。


    可当她端上去,站在楼道拐角抬眼一看,险些碗都要砸在地上。


    没有开灯的二楼,朦胧不清的月光下,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道路尽头,隐在最晦暗的那处角落,迷乱又暧昧地亲吻着对方,安静而疯狂。


    那是谢以和官周。


    是一对明面之下的舅舅和外甥!


    都是男人!这是乱。伦!


    宁阿姨满身的血仿佛都冻住了,一阵雷击似的麻意从脊背开始扩散蔓延,浑身颤栗。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尖叫,若不是在手发软脱力之前就把瓷碗放橱柜上了,这会儿破瓷声一定尖锐得刺耳噪历,让在场所有人都难堪失色!


    后来怎么走掉的她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在两人回头前近似本能地逃溃,连自己拿了什么都辨不清。


    明明违反纲常的是他们,她却吓得气都换不过来。


    她这个年纪,什么没见过。特别是一直在有钱人家工作,那些靡烂混杂纸醉金迷的生活她就是亲身的旁观者。


    但她恶心。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那是没有道德,没有三观,对不起父母!


    她这个外人的身份,这种主人家隐秘的私事如何也应该装作没看见。不管是出于任何原因,保姆因为多嘴而让主人家家庭不和谐,这是以后在这个圈子里都会丢饭碗的程度。


    但是官周算她看着长大的,他叫了她六年的阿姨,官衡叫了她六年的姐。


    她了解这孩子,年纪太轻,一定是遭人蒙骗了。


    一定是谢以骗他。


    她家乡有一个说法,河里的水鬼一般都是短命鬼化的,知道自己死了,所以就要拖人下水。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官周给人当伴死鬼。


    她这些天睡觉也睡不好,就连做梦梦到这孩子在冲她喊,让她救他。


    面对着官衡和谢韵两双关切的眼睛,明明屋子里暖气烘烘,宁阿姨却打了个冷惊。


    官衡率先从怔愣中回神,笑了笑,以为她是受不住了要去医院,重新拎起刚放在玄关柜上的钥匙:“宁姐?身体不舒服吧?小韵刚跟我说了——走吧,我送你去医院,你……”


    “官先生。”宁阿姨开口,牙撞在一起在她脑袋里掀起振动,声音嘶哑发颤,“我有点事想和你们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可能不看评论区啦,怕心软怕影响原定的思路。


    但是从这章开始到重圆之间的每一章,都会给评论区的每一位发红包,希望能略微安慰你们一点~么么啾


    第74章 “他不懂事,是我带偏了他,不关他的事。”


    官周和谢以吃完饭还看了个电影, 在市区逛得忘记了时间,等到平芜山脚时已经快凌晨了。


    “走慢点。”谢以把官周推在身前,搭着他后颈走。


    官周手里还捧着那支红梅枝, 在市区的时候一直放在车里,被车内封闭的温度一捂,为数不多的几朵红梅都蔫答答的, 叶子的边沿颜色加深皱了起来。


    “可惜了。”官周拨了拨枝梢上原本最大的那一朵, 上头花瓣被指尖一碰就落了几瓣下来。


    “待会儿再折一枝。”谢以说, 捏了捏他的后颈, “今天开心么?”


    “还行吧。”大少爷十分也只说五分,半张着的嘴角透露出来的意思显然没有那么冷淡。


    他往边上让了让,一抬下巴, 示意谢以站到身边, 而不是一前一后。


    谢以顺了他的心意,刚并着肩,手里又钻进一只热得有些烫的手。


    官周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咕哝:“怎么捂一路了还是这么冷。”


    “可能是因为清汤锅比较让人心寒。”谢以玩笑道。


    官周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眼底嘲讽满得快溢出来, 毫不留情地开口:“可以,下次藤椒牛肉一份也不会点。”


    红木门依旧大开, 还差几十阶路, 却已经可以看到光晕从一个点发射出来, 连带着门口新堆积的雪都照得蓬松又白亮。


    这个点, 杜叔李叔早就睡觉了, 怎么会灯开得这么亮堂?


    官周心里疑惑, 收眼时右眼短促地跳了一下, 有一根细微的神经绷着了, 连带着他心里也咯噔蹦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又快速地眨了几下眼, 很流畅自然,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抽搐只是偶然。


    瞳仁在皑皑的白下聚焦缓慢,官周模糊着视线,牵紧了谢以的手,跟着连跨了几阶石梯,眼睛才稍微缓和了一点干涩。


    某一种直觉,让他在恢复视力的这一刹抬起了眼,看向了不远处石阶尽头的红木门。


    视线重新聚焦,连红木门上斑驳的纹路都一清二楚,而官周却睁大了眼睛,怔愣地看着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这一刻,手里带了一路的梅枝脱手狠狠摔在地上,残留的几片花瓣像湖面落石炸起的水珠,血一般殷红地迸溅在雪面上。


    他的心脏突突地蹦着,连带着太阳穴也一下一下重重地跳。


    赶在他回神之前,身边人已经不留痕迹地松开了他的手。


    他手里还留续着对方掌心的冰凉,这抹凉意不断扩散,以至于他方才还滚烫的手这会儿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官周怀着某种卑劣的侥幸,带着试探很轻地喊了声:“爸。”


    官衡语气很平静,这样的平静像骤雨前无波无澜却黑云压城的海面,让人心更慌:“你们什么关系?”


    官周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爸,你怎么这么晚来……”


    官衡打断他,再次重复:“你们什么关系。”


    他知道了。


    官周心里只有这句话。


    他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有些事情成为压力在他心头已经负担了很久了,他一边害怕见光,一边又渴望着有朝一日搬到太阳下。


    只是怎么会是现在。


    怎么会是这么突然,什么准备也没有做好的时候。


    官周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是人一件事情藏得久了,就像身在闹市里乔装打扮了的贼,好像什么都有痕迹,什么都有破绽。


    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打回原形,该收到的东西就在命运最后等。


    他们陷入了某种沉默的对峙,官周动了动嘴唇,准备认下来,却有人赶在他开口前先说话:“是我。”


    两个字,却代表了很多含义。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是我,我承认。


    是我先挑起的,是我主动,责任在我。


    辜负你欺骗你的是我,浪费你的好心和信任的也是我,错在我一个人。


    官衡脑子里同样只有两个字。


    荒谬。


    雪积在长路上厚厚一叠,因为晚上还裹着冷风下了些小雨,雨水融进雪的缝隙里,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极硬的厚厚一层冰。


    来的路上车载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报着:“雨天道路湿滑,驾车速度勿快”响了好几声,他都充耳不闻。甚至顾不上车辆启动时谢韵仓皇地追在车后跑了一段,就这么呆滞地睁着眼,速度拉到最大,车胎几度危险地打滑,直冲冲地开向一个方向。


    怎么可能。


    他儿子他看着长大的,他当然知道。


    他儿子是个正常人,再正常不过,不可能是个同性恋,更不可能违背伦理纲常跟他舅舅乱搞在一起。


    谢以他也清楚,这个年轻人斯文尔雅的,心思重拎得清,怎么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不要脸的事。


    不可能。


    他急切地寻求一个答案,到了山脚连车钥匙都没有拔,急匆匆地就冲上山了,一不小心还滑了一跤,全身的骨头架子疼得要散开,但他不敢停,踉跄着奔到目的地。


    所有的质疑、否认和满脑子乱七八糟呼啸着的想法,不断发酵沸腾,充斥着他的脑子里。


    那两个司机和保镖一直围在他身边说话,嘴巴张张合合,他一句也听不见。但当他推开来过的那一间房门,看到床上两床没来得及收拾的被子、床头柜的一对玻璃杯……和种种两个人的痕迹,他的满身的血霎时凝滞下来,顷刻间凉得彻骨。


    那个保镖不明所以地嘟囔:“他们俩昨天又睡一个屋子了?又有事情熬到很晚吗?放假了还这么多事……我上次半夜出来起夜看见小以进了二楼的房间,我还以为我没醒。”


    五雷轰顶莫过于此,但他执拗地,在这一刻,面对着他儿子,像在乞求一个答案一样,声音依旧平静又严肃,声线硬得紧绷:“我不听他的,小周,你说。”


    “不是他。”真到这一刻,官周也很平静,平静得远远超乎他自己的预料,“是我喜欢他。”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官衡猛然扬神,指着他声音都在发颤,“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你叫什么!?”


    “谢以。”官周回。


    “他是你舅舅!!你叫这个人叫舅舅你知道吗!?”官衡厉声回,近乎破音,惊得宁静山林间的鸟乍起,官周上午很喜欢的那棵松树枝梢上挂着的雪啪啪地砸在地上。


    “我从来没有叫过他舅舅。”官周直视他。


    从来没有,从始至终,他就没有主动叫过这个人舅舅。


    再亲密的时候都刻意地避开,像一条拉紧了的警戒线,从不触碰从不踏足,好像这样就可以躲过,就不能作数。


    “你还要不要点脸?!”官衡一向纵容他的儿子,开放式教育从不动手动脚,连重话都不怎么说。


    这一句话说出口,他先苍白了脸,继而是官周,梗住了嗓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以为你不知道有用吗?你知不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官衡声音嘶哑,他从高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几乎是拖着步子,膝盖都不会弯曲,“同性恋,乱。伦,连宁阿姨都知道恶心的事,你怎么不知道?!”


    “恶心”这两个字像一把利剑,特别是从他爸的嘴里说出来,剑刃的寒光便更锋利几分。


    如果说往常,官衡喜欢把剑扔给他,让他自己选择是扎亲人还是扎自己。那么现在,官衡握着这把剑,先把自己扎得鲜血淋漓,又把剑送到了他的手上,让他坐立难安。


    他的脸顿时失了血色。


    官周感觉到谢以的目光很轻地在他身上落下,他面对官衡的时候平静,回应的时候平静,就刚才也不过是惶恐和茫然。


    可这一刻却突然心里很慌,慌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他近乎求救一般去抓对方的手,没有抓到,只摸得一手空。


    谢以说:“他不懂事,是我带偏了他,不关他的事。”


    谢以远不像官周看上去的那么从容,因为他比他大几岁,所以就更不可能从容自得。


    他想的要更多,顾虑的也要更多,就像当初明明心意相通,却还要刻板地划出一条伤人伤己的线,意在把一切回到正轨。


    可是这条轨已经偏了,拨不回去。他得就在这条轨的尽头,在早就知道该面对的结果上先准备好,或许是准备好制裁,或许是准备好应对。


    但大概不是后者,因为后者他一宿一宿地想过,在官周以为他睡熟了的时候想过,在很多个该倾情享受的时刻悬着心胆想过。


    可想不出来。


    因为他一早就知道这条轨的航道是什么方向,艰难的,又无法掌控的。


    他只能想方设法地,试着子然站在终点,去尽他所能保住另一个人少受伤害。


    官周想叫他闭嘴,想说我他妈什么都懂,我比谁都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自以为是地担。


    他一个字也来不及说,赶在他开口之前,官衡的拳头已经彻底失态地挥了过来。


    他听见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听见从阶下传来的女人仓促又惊吓的呼声,又听见红木门被动静吓出来的两个人的喊声。


    场面难堪又混乱,他被架在两个人中间,一声又一声地恳求:“爸,是我的问题,你打我,他有心脏病!”几阶不够宽阔的台阶许多人掺和在一起,有人拦官衡有人护着谢以,还有人焦急地在旁边插不上手一直哽咽。


    像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丢脸,喧闹,几个人加在一起无数理不清道不完的关系,真他妈比电视剧还荒谬绝伦。


    混乱之中,好不容易被控制住的官衡赤红着双眼,看不见一点占上风的优势,反而颓唐得像个真正的输家。满脸疲态,头发在挣扎过程中蓬乱潦草,不知道怎么碰着的脸边也落下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他看着官周,一时之间像老了十岁,目光紧盯不放,眼底情绪复杂。


    官周下意识地就往谢以面前挪了几步,以某种保护而倔强的姿态,充分地表达了立场。


    紧接着,他的四肢蓦然僵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一刻场景很熟悉。


    太熟悉了。像一个可笑的轮回。


    就如当初官衡因为谢韵,和他两者都丝毫不让步的对峙一样。


    这么多年以后,地位调转。


    官衡声音很干涩,入耳的那一瞬间,官周甚至怀疑这个声音真的是他爸爸的声音吗?


    好几种意味交织在一起,难尽难明,官周听得出的,有乞求、后悔、责怪、愧疚,还有很多他揣测不出的种种。


    他说:“小周,你是不是在报复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虐三章吧,马上没了~


    第75章 他只是,喜欢了一个人。


    报复。


    他用报复这个词来形容。


    官周想反驳, 但他动了一下嘴唇,却涩然地发不出声音。


    他们被带进屋子里,两拨人分了两个房间各看一个。他爸带着他在一楼, 谢韵带着谢以进茶室,旁边是手足无措的杜叔和李叔,仿佛雷击眼无焦距至今没缓神。


    谢以的脸色苍白如纸, 站在原地胸腔好一阵颤动, 官周看得出来他状态差极了, 强撑着故作镇定。


    官周坐不住, 他想去给他找药,想摸摸他的手现在有多凉脉搏频率稳不稳定,管他这件事到底要怎么解决, 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他简直要疯了。


    而谢以上楼前深深看了他一眼,官周读不懂那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知是好是坏,但却莫名地带着一种抚慰, 让他的满身满腹的燥气都被渐渐抚平。


    他和官衡保持着一种僵持的沉默,很久很久没有人开口, 他爸弓着腰就坐在他对面, 头垂得很低。


    官衡这个人天生一副乐天派的模样,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击溃他, 但这一刻官周第一次意识到他爸已经是个中年人了, 脊背竟然已经这样弯, 这样嶙峋。


    “什么时候开始的?”官衡突然问。


    “我生日那天。”


    “你生日那天。”官衡喃喃重复了一遍, 自嘲地说, “三个多月了。”


    他的儿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和人乱搞了整整三个多月, 他却像个傻子一样还感谢那个骗子。


    “三个月零三天。”


    官周回得很清楚,好像这样认认真真的答案,就能代表他认认真真的态度一样。


    而他越是认真,越是让官衡胸中激荡,怒火中烧。他们父子俩看上去大相径庭,但身体里流的都是一样的血,都一样固执又强硬。


    就像当初官周怎么拦也拦不住官衡娶谢韵,官衡心里清楚,任凭他再怎么说,也动摇不了官周认定的事情。


    他盯了官周很久,那种又愤慨又压抑的眼神,让人怀疑他想动手,官周反而希望他动手。


    刀尖对着亲人和对着自己都一样疼。官衡动手了,他反而还能藏在狼狈里偷偷喘口气,这个事情好歹还会有余地。


    但官衡没有。


    漫长的低气压里,再次的缄默中,他的拳头拧紧,最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狠狠踹了一脚座椅。


    那是谢以之前搬到官周房间的那一把,又厚又重,硬角重重砸在地上,瓷砖“砰”的一声蹦炸出碎瓷花。


    “我不跟你说。”官衡重重地喘着气,“你自己待在这里,你自己想想你到底做的是什么事!你觉得你这样对得起谁!”


    我没错。


    官周想说。


    但是官衡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转身出了门,只最后在夺门而出前意思不明、咬牙肯切地扔了一句话:“我给你个满意的结果,你也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


    另一边茶室里,气氛同样低迷。


    如果说官周这边是他和他爸共用一把刀,轮流互伤互刺,又在伤到对方的时候毫不抵抗地承受同样的痛苦。


    那谢以这边则是安静得诡异。


    谢家人一向有教养,懂体面,他们做不出来像官衡他们那样坦荡又锐利地用言语作为利剑戳着对方的心头肉,也做不到歇斯底里动手动脚。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是慢刀子割肉,越是踟躇越是难耐。


    谢以很清楚,谢韵做不出那些拿刀子对着别人的事情,就像谢韵同样清楚,他现在的表面平静下的焦急和不安,与这种所有事情都被动的无力无能。


    他担心官周那边出乱子,但他就是最大的乱子。他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是他?”谢韵想了很久,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他。


    谢韵想不通。


    这么多人,谁都可以。


    她可以奋力地接受,他的弟弟是个同性恋,是个和正常人有那么点不一样的人,也许她还可以去试着帮忙争取谢父谢母的赞同,以后甚至可以坐在一起吃饭。


    但为什么是官周,这个她名义上、和心底里的儿子。


    谢以许久都没眨一下眼,低垂着,目光投落在茶桌上那支枯梅枝上,声音很轻:“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是他。


    不知道为什么情不自禁、控制不住。


    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是他。


    “但是只能是他了。”他说。


    他一直是一个世界以外的人,他有一片自己的狭小空间,谁也不放进来,自己也从不出去。


    他对人客气有礼,按照一套永远不出错的流程,永远笑吟吟的和气大方,但是没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半点笑意,凉薄又淡漠。


    小时候是,现在也是,他只是尽职尽责地活着,实际上连这条命看得也就那样。


    当年被谢家领养时,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愿提起,他没有名字,要由新的养父母来取。


    谢父从书架里抽了一本书,顺手翻了一页,挑中其中一句话——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他问谢母:“静和俭都不错,寓意好,选哪一个?”


    女人眼底带着不屑,似乎对他这样当回事的态度嗤之以鼻,拨弄着修理得当的指甲:“寓意好是指望他翅膀硬么?要我看,这两个都不好,那个‘以’就不错。选个虚词,让他记得自己的身份来处,找好自己的位置。永远记得,有小韵才有他。”


    他本来就没有来处,没有依凭,到哪里都落不着地,好像永远都生不出根。


    但因为这个人,他感受到了那样充裕的切实感,他头一次拥有了来处,也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活着”。


    “小以。”谢韵声音很轻,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姐姐对你好吗?”


    “很好。”


    谢以低着头说:“姐姐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如谢母说的那样,有谢韵才有他。


    在这世上,除了官周,只有谢韵是他的牵挂。


    谢韵声音更低,像一朵泡沫,维系不住、悬浮空中,一触即破。


    “那你为什么这么对姐姐。”


    谢韵找不出一个理由,她竭力地在脑海里为她弟弟辩驳开脱,想找到一个能劝慰自己的点,只要稍微有那么点逻辑,她就蒙着头去接受。


    但她找不到。


    她怎么找也找不出一个理由,告诉自己她的弟弟喜欢上了她的继子,在她的身边苟合了好几个月,两个人一起欺骗她,把她当傻子一样蒙得团团转。


    她知道谢以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是她强撑着体面维持的脆弱不堪的婚姻,会失去最后一块遮羞布。她岌岌可危的感情说不准会就这样被击溃。


    谢以也一定知道她会是什么感受,她现在的难堪,现在的崩溃一定在对方的预料里。


    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样做,她最爱的弟弟,在背后捅了她一刀。


    谢以说不出话来。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亲人,对方在想什么总能猜得到。


    谢以知道她知道。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姐姐,对不起。


    他想试图解释,但一切语言在行为面前都这么苍白无力,他的所有话都只会是虚伪的狡辩。


    他只是,喜欢了一个人。


    门从外面被拉开,官衡不打招呼地进来,他走过来,站在谢以面前,抿紧着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口,明明是居高临下,但是近乎卑微地说:“求你了,你放过他吧。”


    谢以眼睫颤了一下。


    “我儿子年纪还小,他不懂这些事,我求求你跟他说清楚,跟他断了。他是个正常人,别影响他一辈子行吗?”


    他是个正常人。


    他该有走向正轨的一生。


    不该有这些旁枝错节的意外影响他的人生。


    “你肯定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儿子这个人好骗,固执,上钩了甩也甩不掉。他未来还长,那你呢?你打算骗他到什么时候?你还有没有基本的廉耻心啊!?”


    “你不过就是仗着他年纪小,仗着他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你用那些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没感受过的东西来诱骗他!你就当给自己积德吧,你哪怕顾及一点小韵,你都做不出来这种事!”


    “小周认定了什么事他不撒手的,他会把自己往绝路走,我这个做父亲的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他,你高抬贵手吧……”


    谢以无声地弯了弯唇,不知道是觉得嘲讽,还是单纯觉得好笑。


    这么多赤裸直白的话,每一句都戳得他鲜血淋漓,他却一句话也辩驳不了。


    因为说得没错,他也是这样觉得的。


    他觉得自己卑劣、下作,仗着官周尚未见识世界,就先自私地把他囊括在了自己的范围里。确定关系的那一天,他一面无限地享受着欣悦,一面又背地里为自己的肮脏而唾弃。


    他像一个沾沾自喜的小偷,因为得到了而雀跃,却刻意地掩饰了所有风险和隐患。


    “别说了。”谢韵声音很慌张。


    官衡浑然不觉,仍旧在继续:“你们这个身份,你知道别人说得有多脏吗?他说你们恶心,说你们不要脸,罔顾人伦,没有底线。我儿子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凭什么把这个锅给他背?!你打算让别人怎么说他?!”


    “别说了!”谢韵锐声呵斥,声音发颤,踉跄着过来扶着谢以的胳膊,“小以,药呢?药在哪?”


    眼前的人鬓发洇湿,明明是冬天,冷汗却从额角开始渗透,从脸到手每一处都是没有半点血色的苍白,全身上下唯一像个活人的地方竟然是官衡打出来嘴角的那一处淤伤。


    一声声愈来愈尖锐的质问之下,谢以蓦然想起很多年前徒步走到陵园的那一夜。


    也是这样冰冷的一个晚上,他走得腿脚麻木没有直觉,头晕目眩。从陵园铁门上铁杆之间的缝隙钻进去,搬着如今想来不过半个拳头大的石头,用尽浑身力气一下又一下地砸。


    以卵击石,徒劳无功,白费力气。


    他没能力时想保护人,有能力了依旧谁也护不了。


    拼了命地想留住,但从来留不住。


    但这个人,不一样。


    哪怕徒劳,也不松手。


    窒息与心悸混杂着翻涌而来,眼前场面变得碎片化,模糊得像花白闪动的老式电视机。


    在一片混乱之中,他听见官衡最后的一段话,像石头梗在咽喉里,涩然隐忍,落进他耳朵里却字字清晰。


    “你就看看你这个身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去招惹小周?他今年才十八,你能不能活过三十岁都够呛!你到时候两眼一闭甩甩袖子走人了,你让我儿子怎么办!”


    第76章 “不喜欢冬天。”


    本该是最安谧的深山变得最哄乱, 本该是最团圆的日子变得最支离破碎。


    官周最后是被官衡强制地带离平芜的,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心慌。


    他只想再看一眼谢以, 但也不行。


    官衡把他关家里,从前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的人,这一次干脆利落地给公司递交了一份长达半年的请假申请, 还给宁阿姨放了个长假。


    时隔整整六年, 才可笑地重新揽过照顾儿子的义务。


    这个家的气氛让人窒息, 是用坚冰堆砌起来的牢狱, 窗帘紧闭透不进光,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父子俩无声地僵持对峙,二楼门口的饭凉了又换, 却连杯子里的水也没动过。


    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火药, 只要有一个导火索,这种和平的假象就会被炸得天翻地覆。


    不知道是行尸走肉的第几天,官衡出了趟门,回来时带回了一样东西。


    一张崭新的离婚证。


    这是他给的所谓的满意的结果。


    官衡拿着这本本子放在官周眼前, 只给了一句话:“忘掉,我们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官周只觉得讽刺。


    他当初那样抵制对抗, 甩锅砸碗, 离家出走, 闹得整个房子鸡飞狗跳也没有动摇过官衡坚持的事情。


    现在竟然这么轻易地做到了。


    当初他那样厌恶谢韵也没能把他们拆开, 现在他开始接受, 他们却因为他断了。


    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所有人都是个草台班子, 每当人像错觉一样感觉到平静和幸福时, 它就给人当头一击。


    官周静了很久, 他坐在自己房间里那把椅子上,沉默地看着窗外那棵生了虫病、枝桠枯黄的榆树。


    良久以后,长久滴水未进而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固执又肯定地给了两个字:“不忘。”


    不是忘不了,不是不能忘。


    不忘,不会忘。


    他从来都是这样,不轻易开门、不轻易伸手,可是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拽不回来,认定的人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你没有归宿,你飘摇在热闹之外,那么我做你的归宿,我带你入凡尘。


    只要谢以不说,那他绝不松手-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大抵将至年关了,窗外有时会有孩童路过,一路过一路带着欢声笑语和鞭炮响。


    官周在这天再次见到了谢以。


    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距离机场二十分钟的路程,坐落在机场和大学城之间。


    这是一家很新奇的特色咖啡店,装修复古,每桌上都放着各种各样的桌游。旁边几桌都是成群结伴的学生,喧喧闹闹、笑笑嘻嘻,从入座开始话语声就没有一刻的停顿。


    而官周和谢以就坐在这样的笑语里,很久都没有开口。


    官衡一大早送他来,到地方后什么也没交代,隔着一面厚厚的玻璃窗,远远地站在门口等。


    像监视某种与众不同的异类,提防又戒备。


    官周无数次想过这种眼神或许会出现在旁人的脸上,这种看着异类,觉得恶心,他自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以接受,但却没想象到先出现在他爸脸上。


    为什么在机场。


    为什么官衡会送他来。


    为什么不开口。


    ……


    这些问题官周不敢细想,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很厉害,但是流动的血是凉的,从骨髓至四肢百骸都是一股惴惴不安的冷。


    谢以的手放在桌面上,松松地微曲着,手背上淤青和好几处针孔醒目非常。从指腹到手腕,或者是说就是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浓厚的死气,远大过病气的死气。


    官周从来没见过谢以憔悴成这个样子,吻过无数次的尖尖的嘴角没有肉撑着,仅靠着皮相而微微放平,嘴角仍泛着没有褪的乌青。


    这一点乌青像一滴墨融进了水洼,出现在他的眸角,眼下,过分苍白的皮肤里哪里都透露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青。


    “我没有退。”


    诡异的氛围中,官周开口。


    谢以又瘦了许多,眼眶更深邃,以至于望过来的时候少了些和煦的感觉,让人觉得他很疲惫。


    半晌以后,他牵起一个微弱的笑:“我知道。”


    他意料之中。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以后,他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官周看着他,想亲一亲他淤青的嘴角,想摸一摸他手背是否冰凉,想试一试他凸起的骨骼抱着是否硌手,但最终在光线落下的明亮处什么也没有做,声音涩然。


    “哪句?”


    “我说,我们一起走一程,同路的话我就送你一程,到了岔路你也要接受自己走。”谢以声音很低。


    官周心里咯噔一下,骤然抬起眼直视他。


    “我要出国了,不知道多少年。”谢以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官周的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不要等我。”


    谢以目光落在官周顷刻间失了血色的脸上,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汹涌地泛起,一阵钝痛刺激得他的手都不自觉地颤栗,却强撑着只是微微蜷了蜷手指。


    官周那双冷淡的眼睛泛着红,视线的逐渐模糊之中,他听见对方轻轻地叹息,继而他眼尾一凉,谢以抹上了他的眼尾,枯糙的指腹压过那一片红。


    官衡的身影在玻璃外立刻就晃了一下,迈了几步后握紧了拳又戛然止住。


    眼角的凉意渐渐退散,他听见谢以对他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我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官衡说的话这些天日日夜夜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像一种凌迟,不断地审判着他。


    他到底还是后悔了。


    因为太喜欢这个人了,当初动情时占有欲作祟,只想留住他,现在却面对着这一摊狼藉,后悔得只想让他脱身而出、不曾沾染。


    不想他难过。


    “你听你爸爸的,你把我忘记,我们到了岔路,你要先走好你自己的路。你先看看世界,会有更好的东西,更好的人在路上等你,而不是停在这里。”谢以温声说。


    你该有更多的选择。


    我该做的从来不是剥夺你的选择,选择权一直给你。


    但是你得先见过世界,你得先知道那些更好的选择长什么样子,你得了无遗憾。


    他该送他去更好的路,而不是将他拖下水。


    官周觉得荒唐、难以理解地凝视着他:“那你呢?”


    你让我忘了你,去往前走,所以就算你一个人孤死在异国他乡,也没有关系吗?


    官周心里想,但他说不出口。


    谢以沉默了很久,最后对他说:“你让我试着向你要,我只想要你自由。”


    不属于谁,不担上谁的负重,走属于自己的人生。


    一阵钝涩的干痛霍然袭上官周的喉腔,他眼前一片蒙蒙的模糊,咬着牙喘息着。


    “如果外面,有更好的呢。”官周紧盯着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谢以默了默,然后弯了弯嘴角说:“那我祝福你。”


    官周声音像空气中脆弱的蛛丝,却又非常强硬:“那如果,都不如你呢。”


    谢以掐着自己的指节,发白的指节被他一下一下攥得通红,近乎要脱皮:“那得我活着,就会回来找你,但你不能等我。”


    就像当初那份牛奶。


    他的示好。


    从来就是把他认为最好的,给出去。


    这场短暂的谈话结果注定只有一个,明明在一起两个人的事,但只要有一个人要走,另一个人怎么留也留不住。


    官衡带他来这一趟,官周不知道要感谢他爸的良苦用心,感谢他爸毫不手软递的一把扎得最深的刀子,还是感谢……他得以能见谢以最后一面。


    他费尽全力留了,但他留不下他。


    最后几乎是无能为力、耍性子闹脾气又走投无路似的,从桌面上抽出埋在一堆桌游里的纸牌,铺开,挑了两张。


    “谢以,抽一张吧。”官周摆在他面前。


    “什么?”


    “一张三一张二,抽中二,我就不等你。”


    或许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又或许是这个人通红着的眼睛让人看着实在太难过,这种方式草率幼稚。


    但谢以没有多说,纵容地伸手在他的牌面上滑过,拿走了一张,无声地弯了弯唇:“你要算话。”


    “我会。”


    那只熟悉的手在他面前摊开,上面一张鲜红的“2”字醒目又扎眼。


    而官周这一刻却如坠冰窖,空空地张了张嘴,勾起一抹讽笑,彻底哑然。


    他眼睛生疼地闭了闭,再睁眼猩红一片,只吐出两个字:“骗子。”


    桌下的左手被掌心中纸牌的边缘锋利地划破一道口,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二。


    他根本,就不是来商量。


    他铁了心。


    之后的事情官周已经记不清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着谢以走出去的;也不记得官衡是怎么进店,他爸看着他说了什么话,叹息又流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走的。


    只某一个瞬间,他和人背道而驰,恍惚之中听到了一句轻轻的呢喃,猛然回头,看到的只有湮没在人群里的背影。


    这是官周十八岁的开端,盛大而又荒芜,他在拥拥簇簇的人群里找到了一个人,然后失去。


    —


    这一整个寒假,官周都在一种麻木、漠然的状态持续着,像一摊沉寂萧落的死水,提不起精神也失去了情绪。


    但这样的状态又消失得很快,就在官衡忧心忡忡、打算给他找一个心理医生时,官周又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开学的一个月以后蓦然恢复。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像最开始没有谢以这个人的时候一样,每天定时定点地做着应该做的事。会像往常一样和官衡说话,碰到一言难尽的话题会贴脸怼上两句,甚至比以前笑的次数还多了。


    官衡恍惚有一种感觉,仿佛官周真的像他当初要求的那样,忘了那个人,当做什么事也没有过。


    但又在极偶尔的时候,官周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失神,眼底攀上血丝,又飞快地低头眨几下眼压下,官衡又会觉得这只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有时候看着官周单薄又孤独的脊背会有些后悔,会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做得太过了,逼得人太狠。


    但大体上,他的儿子如他期望的那般走上了正轨。


    回到人群里,成为了一个正常人,和人有说有笑,成绩蒸蒸日上,并且像开了外挂一样每一次考试都幅度极大地往上冲。


    从前官周读书只花七分力,老刘总笑他说:“再加把力,你又不是不行。就这么几个月了,狠一狠心,埋头冲一冲,你都不知道自己上限会有多高!”


    但当他真正花了十分力,每天都沉寂下来在所谓的正务上时,又有一个又一个人来找他谈心。


    “官周,我是叫你冲一把哈,但是咱们冲刺也是要在一个合理范围内的,你得先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再去计较其他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闷头刷题不行,得讲究劳逸结合。”


    官衡也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周,这周末学校没课吧——有课?有课也没关系,爸爸帮你请假。我看最近新出了个电影,周末我们爷俩出去放松一下,再吃顿烧烤?”


    他渐渐地什么都答应,那些所有嚣张的带刺的棱角,在几个月内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但也有例外。


    有一次周宇航开玩笑不知道怎么地说到了以前的事,忽然想起年前总看见的那个人好像好久都没再出现了,顺嘴问了一句:“老大,你那个舅舅呢?好久没见到了。”


    那个瞬间,周宇航从官周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一种压抑的难过,还夹杂着其他难以言表的东西。


    手心里摆动不停的那只笔,蓦然停止,在作业本上拉出长长一道丑陋突兀的划痕。


    那一天官周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对着桌肚里的手机看了一下午。


    周宇航疑惑地偏头看了一眼,屏幕停在微信的聊天界面,对方的头像是一棵枯落无叶的树。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年前的某一天,之后便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而对话框里有一行输入了却没有发送的字,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


    当月已经是四月中了,这句“新年快乐”按照逻辑来说竟然躺了两个月都没发出去。


    周宇航向来迟钝心大,但这一刻,他却难得敏锐的,隐约懂了什么。


    从此,那个人便也从他们的聊天里撤离出去,再也没提过。


    高考完的那天,官周和周宇航胡勉他们五个人在那家接替林乔的大排档里又聚了一次,这家店即便换了人,可是一要聚餐,最先想到的还是这里。


    有些习惯总是很难改掉。


    周宇航自从洗心革面以后成绩稳步提升,虽然不说能有多让人眼前一亮,但至少他回家以后能面对着爸妈盈盈的笑脸了。


    虽然按他的说法来说:“哥,不是我说,我第一次看着我爸对我笑得那么猥琐,好像他是我儿子一样。”


    胡勉成绩向来还行,不上不下处在中游,稳定地成为高三一班的中流砥柱,泰山动了他都不可能动。这一次亦然,已经准备好填什么志愿了。


    王谦虎超常发挥,那些闷头苦恼刷题的时刻,就是玻璃瓶里一滴一滴装进去的水,哪怕一时间听不见回响,也总有一天到达一定程度会从杯口溢出来,量变变质变。


    而孟瑶的成绩则是已经定了一半了,她去年年末联考完,年前就出了成绩。排次漂亮极了,只等着文化课分数出来,国内大部分招收美术专业的大学都等着她挑。


    可能是考完了以后太过放肆,又或许是这几个月绷紧的线终于松动形成一种叛逆的抵抗。


    胡勉在这一天第一次见到官周喝醉。


    他哥像个没有底的桶,无休止地一瓶又一瓶地灌着自己酒,好像有一根栓着他的线忽然松了。


    在座其他三人开着张嘴瞠目结舌,只有胡勉看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哥大概这次是想醉一次。


    官周酒量那么好,喝醉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至少胡勉当初半箱啤酒放晕了自己都没放倒他。


    周宇航看不下去,劝了几次劝不动他,索性甩开了膀子来和他碰杯。


    但是举杯的那个刹那,胡勉清楚地看到官周的动作会有一瞬间的迟钝,他的余光会微垂着落地,那一块地面干干净净,连酒瓶子都没放,但他每一次举杯都会扫一眼。


    胡勉没来由地觉得,他像是在等什么人,灯光一照,那里该有一簇修长瘦削的影子。


    但大概是酒精昏了头,他扶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还缺个谁没来。


    毕竟时间过得这么快,一件事过去又会更迭着一件新的事来,旧人旧事那么多,都会被新的东西给渐渐冲淡。


    记忆注定是要留出位置给未来的。


    直到最后胡勉也不知道官周这算不算醉,说是醉吧,但他又没什么太大反应,半阖着眼靠在座位上,歪着头抵着椅子木头看着手机出神。说他不醉吧,可他满身都是醺红,连指头关节都泛着一种浅淡的红。


    别人分不清楚,但是胡勉吃过亏,他分得清楚。这种外表的醺红在这个人身上向来做不得数,不能用这个判断。


    胡勉观察了一会儿,最后觉得应该还是醉了。


    不然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赤红,好像要哭。


    饭局结束后,他们畅快地走在江北大学边上的大街,街道宽敞无边,平坦顺畅像他们尚未开始的未来。


    王谦虎和胡勉打算报的就是这所大学。


    胡勉喝醉了酒,明明江北大学像他老家似的,他从小在里头鬼混到大,连哪个墙角有缺都一清二楚,但是以学生的身份来看又好像所有东西都焕然一新。


    被酒水一冲撞,一时激动兴奋,直接当街抱着门口的柱子不撒手:“马上!我就是江北的一个大学生了!我要让我爸对我刮目相看!他天天说我不好好读书到时候家门口的学校都考不上,这不就考上了吗!!”


    众人扶着墙笑得东倒西歪,周宇航大着舌头啐他:“嘚瑟什么!你等着,等我们都在大学里自由放飞,你还有个爹天天管着你,宿舍都住不了,你跟回一中复读了四年有什么区别!”


    胡勉立刻松了柱子飞过来追着他踹。


    众人又是一阵笑。


    官周看着他们头都是大的。


    毕竟是深夜,这么晚在街上嘻嘻闹闹也是种扰民,他刚想着要不要去拦一拦,却听见孟瑶声音很轻地在旁边叫他:“周哥。”


    孟瑶没有喝酒,一张小脸依旧雪白,她眉尖微蹙着,不知为何在这么高兴的时候带着点担忧。


    “怎么了?你爸不能来接你了吗?我送你回——”官周以为她碰到了麻烦。


    “不是。”孟瑶摆手打断他,咽了咽口水,犹豫了几秒,又说,“周哥,你可以不笑。”


    官周一愣,茫然地抬眼看她。


    “你不想笑。”孟瑶说,“眼睛不弯,卧蚕不动,为什么要强撑着笑?”


    那天晚上,官周把那个没发出去的“新年快乐”从输入框删了。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长达半年的聊天记录,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看完却觉得竟然才这么少。


    在第二天黎明到来前,他清空了所有的聊天记录,并且把和这个人的对话框从微信主页移除。


    像把什么东西装进了匣子里,又落了锁。


    宿醉以后带来的后果就是第二天醒来时日上三竿、头疼欲裂,这也是彻底脱离高中生活的第二天,他在刚醒的恍惚中收到了一个电话。


    “官周先生是吗?这边和你确认一下,我是常隆律所的律师,受到谢以先生的委托为您进行财产转赠工作,想和您确认一下……”


    这件事本来没那么早告诉他,但是因为律所招了批新人,有个毛手毛脚的实习生不小心把他的那一份资料泼上了咖啡,为了核实身份,律所的人不得不提前告诉他。


    他就这样被动地,收到了一些财产,其中包括平芜那座房子,谢以就这样送给了他。


    像某种寓意不好的交接仪式,他成了他的未亡人。


    官周这天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他问了杜叔,问了李叔,若不是自从谢韵和官衡离婚以后就没有消息,他甚至可能会找到谢韵。


    但都一无所获。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世界真的这么大,有些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的人,松了手,就真的永远永远也找不到了。


    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抹去。


    没有消息,没有音讯。


    这像是他青春里的最后一块石头,落进水面掠起一阵短暂的水花后又归于沉寂,只是一个插曲。


    这天之后,他还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日复一日,一朝又一夕。


    官周升入大学那天,官衡亲自开车送他。离开了熟悉的地方,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里,那里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几乎没有冬天。


    横跨整整两千多公里,走走停停开了三天的路。


    官衡问他:“怎么突然想报一个这么远的学校?报江北不好吗?就在家门口,多方便——啊,不对,你这分数报江北可惜了点,那隔壁临光不是也不错吗?”


    官周偏着头看着窗外。


    又是闷热的八月尾巴,他们穿过的这一条道头顶是成荫的榆树,车辆越过层层叠叠的阴翳,蝉鸣一声更迭一声。


    他在嘶哑的蝉鸣中安静了很久,抬起头看着远处尽头最后一棵榆树上支着爪子休憩的鸟,很淡地说:“不喜欢冬天。”


    想把这个夏天无限地延长,永远地留住。


    他如所有人的所愿,成为了一个,规规矩矩的正常人。


    第77章 “我今天见到姓谢的了。”


    小陈在这座山里工作了已经有整整七个年头了, 从大学毕业不久就开始干,一直勤勤恳恳做到现在,从来没有任何怨言。


    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闲。


    这座山里就她和两个老人住,房子偏僻远离市区,吃喝拉撒都有人管, 每天天不亮就会有人送东西来。她只需要像待在自己家一样, 做做饭, 打扫打扫卫生, 活得像一只镇宅兽。


    不是她说,她刚工作的时候只有九十斤,现在飞速飙升, 多出来的肉一点都不怪她。


    非要怪一个人, 那就得怪她老板。


    老板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怪人,长得帅得一批,还大方得一批。只给钱,不督工, 小陈在这干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他几面。


    不对,也是见过的。


    每一年初雪的那一天, 他都会踩着湿滑的雪路, 不管多远都会赶来。


    什么也不做, 就那么坐在一楼的飘窗上, 睁着眼凝望着窗外, 好久好久也不动一下。


    小陈本来也没留意, 或许这就是有钱人的怪癖呢?专门买了个房子用来观雪, 虽然很离谱, 但对这些钱烧得慌的有钱人来说, 有病得很正常。


    但她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兴起,专门留意了一下老板。


    那是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雪花比鹅绒大,一落数十里,方圆之内肉眼可见的尽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这场雪正好踩在小年来,这样巧,赶上个美好的团圆日子,客厅电视机里一声声报着喜庆的祝福语,老板就子然单薄地踏着这样的祝福进了门。


    雪下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才堪堪有休停的迹象,他就这么眼睁睁地,从白天到晚上,看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那一刻,小陈从他寂寥的背影里看出了很浓厚的难过。


    他那双浅褐色的漂亮眼睛,映着窗外连绵皎白的雪景,却不像在看雪,仿佛在透过这层雪看一些别的什么。


    小陈看不懂。


    她只觉得这种难过好像会传染,她光看着,就莫名地感觉到一阵鼻酸。


    后来小陈问过同个屋檐下那个姓杜的老头。


    据她所知,这是整座山上资历最老的人了,好像从小就照顾老板,照顾了整整二十多年。


    只是好像有点不对,老板今年才25,她估摸着,这意思不就是说他从老板刚出生开始就一直跟着么?但盘算下来总觉得有那么点对不上,不过这不妨碍小陈虚心请教。


    结果平时话比炮机还多的老杜,听到她的问题竟然一瞬间蔫巴了下来,这几年越来越崎岖的脊背弯成勾着的一道,骨骼嶙峋地撑着衣服,透着藏不住的衰老。


    “他在想人。”老杜只这样说。


    想人?


    想谁?


    为什么要看着雪想,不怕眼睛瞎么?


    小陈追着老杜问了很久,他却怎么也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


    朝过夕转,漫长的冷冬之后,又是一年开春。


    每逢换季,医院上下就会有一阵固定性的忙碌,最忙的是呼吸内科、感染内科,其次是皮肤科,再其次就是一些类似于耳鼻喉科这类错综复杂的小病。


    而有些科室一年四季都处于中不溜的范畴,淡季时别人喘气他们加班,旺季时别人加班他们还在加班,只不过加班的长短也有区别,一般意思意思就可以踩着其他科室羡慕的目光走出大门了。


    刚查完房的小护士推着车从一间病房里出来,受了人欺负,委屈着张小脸哭哭啼啼道:“太过分了,他一直缩着手,我针头总扎不进去,没控制住提了点声音让他别动。他竟然说要投诉我,还说我们医生做的是服务业,一个两个都这么凶——我们哪里凶嘛?!”


    另一个轮班的护士上前安慰她,小声道:“我们这还凶?天天加班能正常跟他说话就算脾气已经够好了。他是没见到凶的,你让他翻遍整座医院看看能不能找到个脾气好的。下次让护士长去查他房,指定吓得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啧,说我坏话是吧?”护士长正巧从旁边楼道里走下来,细眼一挑,“我很凶?”


    “……”论抓包在场是一种什么体验,两个护士当即也不纠结凶不凶的问题了,立刻站起来,“姐,你一点都不凶,你温柔如水安静内敛,你是整个医院出了名的温柔解语花。”


    护士长本还装模作样地拿着乔,一听这话噗嗤一笑被逗乐了,装凶道:“别乱讲,什么温柔解语花,天天没个正形。”


    说完以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你要非说温柔,那我可担不起,人家官医生还在呢,这才是著名的温柔一刀,谁能篡位。”


    一说到这个“官医生”,这两个小姑娘就来劲了。


    刚才还哭哭啼啼的那位顿时眼睛睁大了,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姐,你上次说问他的事,问出什么来了吗?”


    “什么?”


    “就是……就是,他有没有女朋友……”


    护士长嗔笑着瞪她一眼:“没有,我劝你赶紧啊,这么好的货色在身边,再不上明天就能被人拐走。”


    小姑娘脸更红了,歪着头朝一个方向瞥了一眼,哼唧问道:“还没走吧?”


    “没呢,你去吧。”


    她和旁边那位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像得到了什么鼓舞,快步溜回护士站摸了张表,穿过长长的走廊接连路过几个科室,在三楼左的路口抬起头,上面白色底板用线灯围了几个大字——心外科。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其中一个办公室前,忽然变得腼腆起来,蹑手蹑脚地敲了敲门:“官医生,您在吗?”


    “请进。”里面的人说。


    木板门被推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淡的梅香,小护士顺着香味看过去,办公桌上那盏白瓷的花瓶里果然插着段梅枝。


    “诶?官医生,这都入春了,你这枝梅哪摘的呀,怎么还开花?”她问。


    办公桌后的人没抬头,笔速飞快地写着下班前最后一份报告,边写边说:“山上摘的,养得还行,就多活了几天。”


    “噢……”她点了点头,目光从花枝上移开,落到这个人的脸上。


    她现在还记得,当初官周刚进医院时医院上下轰动成什么样子。


    都说学医的男人十个里面三个秃顶两个虚,还有四个啤酒肚。而这帅哥一进来顶着一张桃花玉面的帅脸,风度翩翩又有礼貌,笑起来没有一点距离感,温和又亲近,心外科的门槛一度要被踏平。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官周写完最后一笔,扣回笔盖,抬头对上小姑娘一动不动的眼珠。


    小护士立刻慌张地眨了几下眼,抽出早已经准备好的表格递给他:“官医生,你在这签个字吧。”


    刚扣上的笔又打开,官周失笑:“刚才怎么不拿来?”


    因为在看你。


    小护士心说。


    她拽了拽袖口,考虑着看电影和吃饭到底选哪一个,几度纠结,最后赶在官周停笔之前心思一落,选定了一个,准备开口。


    嘴唇刚动了一下,嗓子只发出一个轻音,就被门口进来的人更高的声音给压下去了:“哥,还没下班?走啊,一起回去啊。”


    “……”在吃饭和看电影之中,小护士想选择吃人,“怎么又是你?狄邱,你怎么总来?!”


    狄邱莫名其妙,看着她通红的脸,迅速反应过来,抱着胳膊揶揄道:“小荸荠,又来找我们官医生啊?唉——怎么我办公室天天开这个门就在旁边,也没个人来看看我呢?”


    毕琦眼刀剜他一眼,恼羞成怒地收回官周签好字的表格,一跺脚,气冲冲地走了。


    “这小姑娘——”狄邱拖腔带调地感叹,摇了摇头,话没说完,意味深长。


    官周脱下白褂,换上自己的薄外套,手伸进袖子里,目光穿过额顶的碎发看向这个和他同校且同期进院的同事:“你总逗她做什么?”


    “你不觉得有意思吗?”狄邱嬉皮笑脸地说,“你也不看看你签的什么单子。这小姑娘,一天到晚没事也揽点事,趁着上班时间想方设法地来瞅你几眼,怎么就想不起来隔壁也有个帅哥在孤独寂寞冷呢。”


    他打趣完,目光又落回官周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又有了意见:“你这头发什么时候去剪?这都要遮过眼睛了,不刺得慌?我上上个月就约你出去,就咱们医院对门那条街上新开了家理发店,离子烫技术那叫一个厉害,结果你还不跟我去!”


    官周换好衣服,拨弄着领口,瞥了他一眼,淡声说:“我正月不剪。”


    “什么怪癖,剪个头发还要挑时间休沐。”狄邱咕哝一声,跟着他一起走出门,“你是不是过两天轮休了?”


    官周“嗯”了一声。


    “那就对了,我来的时候碰见李主任了,她特意问了我。”狄邱说着说着,一脸八卦,“你见了她外甥女吗?就她吹出花来的世间绝无仅有只此一个的那姑娘,是不是真的美若天仙?你有没有触电的感觉?”


    “……”官周默了默,真诚地说,“触电的感觉没有,但你卖我,我可以让你感受濒死的感觉。”


    “哥、哥,别这样,我错了。”狄邱举手投降,“你们心外科的最变态,刀最多手最稳,你不要折磨我了。再说了,你可是咱们院里出了名的温柔一刀,公众号上立的人设都是温柔男神挂的,注意保持人设!”


    官周懒得搭理他。


    狄邱一说到这个,又酸又有劲:“你说人长得帅就是好哈,你就那么两张照片往公众号上一投就火了,医院公众号成了你的官方工作室,动不动还有人来要你的最新动态。”


    “妈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前段时间不是说潜伏进你一个粉丝群了吗?这群小姑娘真疯啊,我才待了几天,碰到个大款在里头发红包,四千多个人的群,我红包都抢了300,你想想这是什么概念!”


    官周:“你真的很闲。”


    官周走进电梯,摁下一楼键,狄邱还在耳边喋喋不休,见他没什么兴趣讨论这事,又绕回开始的话题:“你说你,李主任给你介绍几次姑娘了,你一个也看不上。要不是我知道你一点内情,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早就英年早婚了。”


    电梯停下,官周迈步出去:“帮我跟她说,谢谢她费心,但我有喜欢的人。”


    “放屁,我看你就是借口。”狄邱说,“我是没看到你哪有喜欢的人,一天到晚手机放眼皮底下都可以四五个小时不碰,哪个有喜欢的人的连个感情都不维系一下?你等着吧,只要你一天不缴枪,李主任的攻城大计就一天不停。”


    官周上车前最后耐着性子送给他了一句开玩笑似的话:“没关系,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等。”


    车子离开医院车库,一路叱咤地驶进一个坐落在闹市里的小区,停在屋子前的专属停车位上。


    这房子是他刚工作的时候买的,面积不大,一个五十平的小公寓,一个人住刚刚好,最主要的是没用官衡的钱。


    官衡知道他一声不吭在南方定居了的那天很震惊,因为这些年官周乖得不像话,叫什么做什么,逢年过节还会雷打不动地打个电话来问候一下。会跟他开玩笑,会笑嘻嘻地挤兑他,有时候还会有些嫌弃,像所有关系亲近的父子俩一样。


    那些过去的事好像真的已经过去了,官衡最开始那几年还会觉得他儿子是不是还放不下、是不是在强撑着装模作样,但是这种念头随着时间过去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收到电话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不对,当即拨了个电话过去。


    “怎么突然决定在南方定居了?毕业了不回江北吗?你买房也不跟我说,一个人闷头做决定,哪来这么多钱?谁家当老子的连儿子在外头买了房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


    彼时官周刚刚完成一台长达七个小时的手术,累得手颤到拿不稳手机,索性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肩头,声音有些发闷,却依旧带着几分笑:“给你个惊喜,你看,你现在不是挺惊喜的吗?”


    “我这是惊喜吗?你看看我这脸上哪里能看出来喜?不被你吓出魂就不错了。”


    官衡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两年他从公司中心渐渐放权,出差也越来越少,整个人放松下来反而脾气更大了。


    也可能是他越来越乖顺的儿子惯的。


    官衡又扯东扯西地说了不少,官周一边钻进车里插了钥匙,一边耐着性子一一应付。


    大抵是他爸该说的话说完了,电话那头停了很久,正当官周估摸着要不要挂了的时候,忽然听见官衡问:“你是不是一直没忘记?”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他儿子好像变了,但当这个不经商量的决定出现时,官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官周依旧是那个骨子里有着叛逆、有些倔劲的少年。


    那他这些年看到的是谁?


    他恍惚中总隐约看见的那个影子是谁?


    当时官周扶着方向盘默了一会儿,前方围堵在出口的车喇叭一阵一阵的响,栏门一收,车辆井然有序地一辆辆开了出去。


    喇叭声逐渐平息,周遭又陷入安静,他看着远方眨了眨眼,然后回神,笑说:“你说什么?我刚刚开车,这边喇叭打得比雷都响,没听清。”


    ……


    官周拔了钥匙,利落地下来锁了车,拎着外套上电梯回到公寓。


    这个屋子有些冷清,装潢简单,墙上白白净净一片,连个钟也不挂。


    放眼望去,除了硬装还是硬装,整个屋子的软装除了必要的几种,就只剩下阳台上一个简易的秋千了。


    他先冲了个澡,出来时头发也不吹,一手搭着条白毛巾心不在焉地擦拭了几下,便坐上了秋千。


    手机叮当一声响,因为医院事务繁忙,动不动有急事需要第一时间注意,他常年不动的振动模式就这么被迫改变了。


    以往还强迫官衡不准给他打微信电话,嫌铃声喧闹刺耳,现在一天八百个微信电话他也眼都不眨。


    官周抹着湿漉漉的发尾,解锁屏幕垂眼扫了一下,屏幕上只剩一行灰色字体。


    —“‘周’撤回了一条信息。”


    紧接着,又是一声叮当响。


    官周还没来得及垂眼,一看,又被撤回了。


    “……”


    这么晚来吊人胃口,这人可能是想找事。


    官周拧了一下手指关节,掂量着要怎么让这个人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恶劣,结果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没有撤回,亮晃晃地停留了二十秒,内容很简单。


    两个字——在吗?


    “……”


    官周二话没说直接甩了个电话过去:“什么事还要这么迂回?直接说不行么。”


    周宇航显然没意料到官周回得这么快,愣了一下,然后嘿嘿笑了一声:“老大,你下班了?”


    虽然已经工作了,这种高中时期的称呼听起来不仅中二还丢人,但周宇航却一直不肯改。


    “刚下,有什么事。”官周说。


    “是有一点事哈,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点小事,但是如果说这个事小事,那么它又有一点大,其实也没有那么大了哈哈,就是这个事吧……它就是这么个事。”


    周宇航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官周除了“事”这个字一句也没听懂。凭他对他兄弟的了解,这个事事大事小不知道,但是能让周宇航踌躇成这样,至少一定不是个好事。


    官周揉了揉眉心,尽力心平气和地说:“不说事我挂了。”


    “诶——不要不要,别挂!”周宇航急了,“我说,我说!”


    “讲。”


    “就是……”周宇航又突然梗住了,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或是……不知道怎么对这个人开口。


    嘴唇几度嗫嚅,张了嘴却发不出来声音,在一阵安静之后,周宇航声音细若蚊蝇。


    “我……我今天上班见到那个人了……”


    “谁?”


    “姓谢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78章 他被人堵在医院大门口


    周宇航高考之后去了一个航空学院, 就业对标制的那种,毕业就待在江北当了空少。


    官周听他说,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顺口就问:“哪个姓谢的?”


    问完以后,两个人都噤了声。


    官周抓着手机的手指顷刻间绷紧了,不够圆钝的棱角硌得他手指生疼。


    周宇航在电话那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慌慌张张, 疯狂反思。


    他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不该多这个嘴, 但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秒他就想打这个电话。


    他觉得他哥或许想知道,于是纠结犹豫了一天,踌躇到深夜还是没忍住。


    官周没有沉默太久, 不过晃神的功夫, 他就重新挂起了似有似无的笑,语气轻松:“你说哪个?我认识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宇航长呼一口气:“没、没有哪个,跟你关系不大——不对,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为了气氛不要那么生硬, 他飘忽着找话题掩饰带过,又嘿嘿笑道:“老大, 你现在真是让我感动, 你说要是以前, 我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能当场把我摁死?你现在竟然还会接我电话。”


    “……”官周说, “你是不是欠的?”


    “不是不是, 我就是感叹一下。”周宇航面对这样的官周, 总是有那么点不适应, “你说这要是开同学聚会, 谁能认得出来, 一中阎王爷转走平易近人温文尔雅路线,得吓尿吧?”


    “你这成语水平提高得也不错,也挺能让人吓尿的。”官周不咸不淡地哼笑了一声。


    “这不是人在成长嘛,我总不能一直和以前一样吧,现在你不在我身边,我好歹也是我们机的机草。”周宇航嘚瑟。


    “行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胡勉过段时间工作上有调动,要来我这一趟,你有空一起?”


    “可以,我刚好过段时间打算休年假,到时候我们好好聚聚。”


    他们三言两语结束了话题,电话“嘟——”的一声挂掉,屋子里重新陷入安静,冷清的布置所产生的孤廖和落寞,仿佛就会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潮水般地涌上。


    官周已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关于这个人的消息了,仿佛曾经的一切只是他囫囵度日时捏造出来的一场黄梁大梦。


    因为所有的事情都隐秘地发生在光明之下,如果不是那些连带着产生的闹剧在他的生活留下来不能抹去的痕,或许他会觉得这些事根本就不存在。


    谢以很狠,说了不做他的羁绊和负累,让他彻彻底底又毫无牵挂地重新选择,就真的一点消息也不给他。


    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问也问不出。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手术做没做,结果好不好,或者……还活着吗。


    但是官周这个人一向也很绝。


    像彼此较着劲,他真就干干净净地把对方从自己的生活整个剥离出去。换了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经和一个人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抵死缠绵。


    只是偶尔在入夜的时候,他总是会无意识地梦到这个人,梦到他手指还扣在对方温凉的指缝里,肩抵着肩,一下一下地亲吻着他熟悉的地方。


    但哪怕是梦里,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是假的。


    因为在这个梦里,明明他们五指紧紧相交,但却好像怕什么似的,竟然还用了布条把手腕死死绑在了一起。


    小心又狼狈。


    这天晚上他再次失眠了。之所以是再次,是因为他这些年睡眠一直都不好。


    多梦,觉浅,总会在某个时间点猝然惊醒,带着一背的冷汗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的心跳。


    明明自己就是医生,该怎么做能缓解、什么药物能帮助,他一清二楚。但是他就任凭自己这样,从来不干预。


    因为老一辈有个说法,亲密的人状态不好遇到麻烦时,另一个人总会以各种方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


    或许这也算一种陪伴。


    次日狄邱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满身疲色的人,冷白的皮肤上一点鸦青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狄邱摸着下巴看了半天,两掌一合,给了个评价:“今天打算cos死神?”


    官周一边换白大褂一边留出功夫白他一眼:“你又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去照一下镜子。”狄邱指了指外头卫生间的方向,“如果我是病人,我会担心你缝针的时候会拿成刀。”


    “……费心了,我缝针的手比你切大白菜的手都稳。”官周没好气地说,说完又忍不住问,“你们眼科就这么闲?没事做么?”


    “是啊,我们眼科就是这么闲,羡慕吧。”狄邱笑嘻嘻地说,瞥了一眼腕表,估摸着再不走官大医生就得赶人了,扶着门沿马后炮,“我当初劝你转专业劝得那么诚恳,早跟你说了心外科压力大还累,你非不听我的,我真想不通怎么有人犟成这样。”


    官周扣扣子的手一停,非常礼貌:“赶紧走。”


    “告辞。”


    今天心外科忙得脚不离地,仪器吭哧吭哧运转着好悬没冒烟,三楼左一片哀鸿遍野。


    官周一连做了两台高强度手术,工程量特别大,整个过程都像踩钢丝,连眨眼和呼吸的频率都要控制在一个稳定的范围。


    结束时从手术室里出来,小护士整个人都像块软泥一样当头瘫在办公室那架折叠椅上。


    狄邱在旁边看得连连咂舌,看笑话似的悠哉悠哉,果不其然引发众怒,直接被几个麻醉师联手踹了出去。


    官周远远看了会儿热闹,收回眼掀了白大褂坐回去,从抽屉里取了一版膏药,慢条斯理地拆开贴在手腕上。


    连着几天强度这么大,神仙也吃不消。


    躺着的小护士瞄到了他的动作,默默从椅子上坐直起来,掏出一小瓶精油递过去:“官医生,你试试这个,我朋友自己做的,都是天然成分,倒一点揉手腕特别有用。”


    官周冲她笑了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顺手放进口袋里准备下班:“谢谢。”


    狄邱被压在走廊的墙上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好在这个点没有病人会来三楼,丢脸丢不出心外科。


    他揉着肩膀卖惨:“你们这群人怎么那么暴躁。粗鲁,太粗鲁了,我们行医最重要的是什么?!”


    官周瞥他一眼:“小心碰瓷。”


    “……”狄邱说,“医德,是医德。”


    狄邱还想继续谴责,却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突然心虚地瞄了官周一眼,做贼一样:“对了,我有个事忘记跟你说……”


    “什么?”


    “就是李主任不是上次过来,问了我一点关于你的私人问题嘛,就那么一点点……”狄邱掐着手指比划出一小截,“我也就跟她说了那么一点点……”


    官周停了步子,摁下按钮,转身寡淡地望着他。


    “你上次不是让我跟她说清楚吗?她也不信你有喜欢的人,还以为我知道内情,就来套我的话。我当时刚从门诊下来,脑子都是昏的,她一问,我就把那事说了……”狄邱声音越来越小。


    那事?


    官周抬了一下眼,没等他问是什么事,答案就自己送上门了。


    电梯门往两边划开,话题中心霍然出现在眼前。


    “小官,来来来,我正找你呢。”李主任搓着手从电梯里出来,穿着一身便服,显然是刚下班专门跑一趟三楼,“小狄都跟我说了,你那事啊……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时代在进步吗,我懂的。”


    官周脑门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转眸睨向不断往李主任身后缩的狄邱。狄邱被盯得抖了一下,然后露了个口型:同性恋。


    官周愣了一下,听见李主任继续说:“你放心,我们学医的一向严谨客观,肉。体在我们眼里都是一样的,不会有任何歧视的!我也不跟人说,谁要敢背后说你,我去找他……”


    官周无可奈何,打断道:“主任,说了也没关系。”


    他就没打算藏。


    狄邱知道这事是因为这人一向脑洞大开还没有边界感,见着官周被逼着和各路美女相亲几次都没什么感受,就那么顺嘴一问,结果官周眼都不眨地就承认了。


    实际上谁问,官周都会承认。


    李主任婚姻幸福为人热情,平生最大的爱好大抵就是撮合人,院里几对小情侣都有她的收笔。


    她听到这话欣慰不已,拍了拍官周的肩膀以表鼓励,语重心长:“你这样想就好,谁的想法都没你自己的想法重要。”


    她说:“不过刚巧,我还真认识几个像你这样的,我亲戚家就有个小伙子也是。”


    官周也不辜负人的善意,点头应和几声:“嗯。”


    李主任又说:“那孩子也是和你差不多大,乖乖巧巧的,一直也没谈过恋爱。前几年他妈妈逼问他才把这事问出来。”


    “嗯。”


    “187,比你高点,长得很白净,现在在一个高中里当语文老师,家里就他一个儿子。”


    听着好像有点奇怪,但官周还是回了一声:“嗯。”


    “我已经叫他来了,这会儿估计在楼下等呢,你跟他见一面,看看有没有眼缘,说不准你们还可以培养一下感情。”


    “嗯——嗯???”


    ……


    半个小时后,官周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脾气太好是不是也是一种错。


    他被人堵在医院大门口,借着承重柱稍微挡了一点身形,以至于自己这个脸不要在人前丢得太多。


    毕竟他现在已经麻木到有一点面瘫。


    中年女同志,强悍如斯,精神的战士,行动的巨人。


    昨天刚收到消息,今天立刻安排了人直攻城门,这样的行动力,什么干不了??


    那位上来就介绍了自己的赵秉兄弟,还拦在他的面前继续喋喋不休地表达热情,此时已经从自己的学术成果结束,开始到总结阶段。


    “总之就是,你是学医学的,我是学文学的,我觉得我们两个从各个方面都很般配。我家里你也不用担心,我早就跟他们说清楚了,和我在一起不会让你有什么压力……”


    哪只眼睛看出来般配的?建议戳瞎。


    官周凉着脸心说。


    “我相信我说了这么多,你也一定对我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一定也可以看出来,我对你是非常非常满意的。”赵秉脸突然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我觉得我们可以试着深入交往一下,一起培养一下感情……”


    他还在继续说,但是官周已经半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并且……手有点痒。


    辛辛苦苦好几年保持的平和心态,他有预感,感觉今天可能得崩。


    不对,不是可能。


    官周拉了拉中指指节,咯嘣一声响格外清脆,他抬起头,打算就着“谢谢,没兴趣,没想法,没意思”这一套流程先下手,结果目光擦着眼尾随意的一瞥。


    下一秒,整个人都定住了。


    远处路口站了一个人,正慢步往这里走来。


    一身单薄的衬衣长裤,人很清瘦,以至于衣服贴不着肉会顺着风牵动,映出一种温雅的仙风逸骨。


    他没看到被遮挡住身影的官周,像是到了一个崭新陌生的环境,目光温吞地从左至右打量着四周,从每一个走出医院的人身上轻轻地掠过,看得很仔细,好似在找什么人。


    谢以。


    官周从茫然的空白中回神,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第79章 “那重新认识吧。”


    官周想过很多次再见这个人的场景, 或许是像当初一样在一个人少又安静的场合见面,或许是在曾经牵手走过的闹市里,又或许是通过一些陌生且猝不及防的意外。


    他甚至还一边抵制一边控制不住地想过各种重逢的形式, 其中就包括那些光想一想就让人后怕心颤的情况。


    但是当真的再次见到这个人,那些设想过的情况就像潜伏在空气里的烟,还没来得及成型就已经四散消匿, 只留下茫茫无边的空白。


    可能是他呆得太明显, 赵秉说着说着没了声音, 伸出手在他眼前一晃, 提了声音吸引注意道:“你在看什么?走神了吗?你听到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了吗?我说我们可以试着培养感情……”


    赵秉这一下动静太大,他嗓子粗粝雄厚,一吼起来耳朵里跟着共振, 不止能召回官周的神, 还能顺手再连带着几个。


    比如正好走近了的谢以。


    “……”我真是谢谢你了兄弟。


    官周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已经感受到有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这种认知让他手指、喉咙、全身都一下子发紧。


    脑子还没来得及给个对策,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竟然退了一步作势想逃。


    “诶, 你要走吗?”赵秉是个没脑子的棒槌,开口就扒人底裤。


    官周根本来不及跑, 一转身, 刚才还有些距离的人已经堵在了他面前, 像很多年前每次一回头就看见他。


    “小周。”他低声说。


    官周愕然抬头, 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这双眼睛他很久很久没看到过了, 对方眼底漆黑深邃, 或许是他们身在角落, 没有光源, 所以瞳色连带着目光都显得沉沉的低暗。


    以前特别熟悉, 他在这目光里各种放肆撒欢、没大没小地做过很多事,但时隔这么多年又觉得很陌生。


    好像这束目光昨天还罩在他身上,又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抓住过。


    他站定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袖口盖住了大半截手腕,只露出来半个小指那么长的一截盖不住,半个小时贴的膏药露了一个角,刚贴上去粘得很紧,严丝合缝的,连边沿都紧贴着皮肉,一点不翘边。


    手腕还疼,酸麻一片,用力悬在空中会牵带起小臂的肌肉跟着轻微抽搐。


    会疼,所以不是梦。


    “官周,我很真诚的,我是真心想和你相处一下。你考虑一下吧,我听李阿姨说你后天休息,你要是觉得我不讨厌,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你觉得行吗?”赵秉完全没有意识到气氛有异常,闷头输出一大堆。


    官周低着头,那束笼在他身上挥之不散的目光本来很保守,带着一种想要试探又不敢触碰的小心翼翼。


    赵秉这话一说完,对方很明显在他脸上顿了一下,又怔愣地往旁边挪了一下眼,不过片刻再次锁在他身上,温温郁郁,低低沉沉。


    “追求者?”谢以咬字不重,轻飘飘的,但是存在感很强。


    “什么?你是……?”赵秉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只不过谢以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他脸顿时涨红得像猴子屁股,根本来不及反应其他,“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能说你有错……那你就当做是这样吧,我对官周,的确是很有好感。”


    这话说完,鸦默雀静。


    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赵秉在等谢以回答,谢以意味不明地看向官周,官周……


    官周只想逃。


    在脑子里排练那么多次也想不到,再次见面不是掰扯清楚他们那些有的没的的恩怨往事,也不是旧情复燃或是仇视冷漠,竟然是以这样一种尴尬且诡异的方式。


    谢以静了片刻,回了赵秉两个字:“好巧。”


    官周手指骤然一蜷。


    “巧?巧什么?”赵秉一脸茫然,“哦哦,我懂了,你是说你们认识,在这里碰面很巧吧?那我就快点结束,不打扰你们了——官周,怎么样,你明天可以跟我出来看个电影吗?”


    “……”官周思考了两秒,然后拧着手指,面不改色地回了一个字,“好。”


    赵秉眼睛微微睁大,兴高采烈:“好!好!那我到时候联系你,我、我不打扰你们了,那我先走了,再……再见……”


    他说完,步子磕磕绊绊地闷头走了,走得太快还不稳,喝醉酒一样,医院大门前六个柱子他轮流撞了四个。


    官周都看不下眼喊:“你小心点。”


    赵秉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官周看了一会儿,估摸着大概不用给李主任打个电话,转过头来,发现谢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这时应该有的尴尬、沉默、陌生和窒息才迟到地席卷而来。


    相比旧情人见面,他们的情况要更为复杂。


    因为谢以人已经在这了,官周甚至不用跟他假模假样地寒暄试探,不需要那些明里暗里的不断拉扯,这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是怀的什么心他一目了然。


    官周曾经找他的时候,心说只要这个人出现,那他就什么也不计较。一遍又一遍。


    可是真正见到了,看见谢以安然无恙,提心吊胆很多年的弦一下子松懈,庆幸之后涌上来的根本不是喜悦,更多的是一种酸涩的钝痛,仿佛这么多年积攒着的东西都一口气漫上来了。


    他远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大方。


    走的时候干干净净不管不顾,现在又出现也是毫无铺垫直截了当。


    凭什么。


    官周干涩地滚动了一下喉结,掀起眼皮和谢以对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谢以也没吭声,就那么跟在他身后,保持一步之隔。


    官周快他也快,官周慢他也慢,官周车门一封油门到底想甩掉他,结果忘了谢以半职业赛车手……半兴趣零职业的那种玩命玩家,官周又默默把车速降下来。


    直到这人像条尾巴似的跟着他到家门口,官周才忍无可忍转头怒视:“你有完没完?再跟着我告你扰民了。”


    保持了很多年的温和气还是在今天霍然崩塌。


    官周背抵着门,看见他那双狭长的眼低垂下来,眸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顺着眼睫投出,很深很深,仿佛想把他映在瞳孔里。


    他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低声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小周。”


    谢以以前不会这样叫他,除非是某些正式场合,或者面对着不熟悉的人表演着舅甥和睦的情节才会这样。他总是有各种各样奇怪的称呼,就是一连说十几个不重复的也轻轻松松。


    但他现在却很反常地叫着这种礼貌又带着几分疏离的称呼,其实官周是知道原因的。


    因为他们现在状态有点像。


    见到谢以的那一刹那,官周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跑。


    一种条件反射,一种下意识的本能,一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发出讯号的落荒而逃。


    因为间隔的时间太久了。


    当初在平芜里,谢以坐在桌后提笔写字,官周就陪在旁边的小沙发上打游戏。他的性子向来耐心不够,连打游戏这种事坚持得还不如谢以写字久。


    他腻味了索性就会懒靠下来,辗转到双人位上囫囵打个盹,不管多久,再睁眼时对方依旧带着笑意就在眼前。


    以至于他恍惚时总有种错觉,仿佛睡一觉醒了谢以就在。


    可是七年不是七天或是七个小时。


    错过的时间已经远远大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了。


    这么多的空白,谁也不能保证一切还是原模原样。


    就像考了一场试煎熬难耐地等到了出结果的时候,不管结果好坏都让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


    官周在楼道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眨了眨眼,声音听上去很冷漠:“你来做什么。”


    谢以说:“找你。”


    “找我?”门把手抵在腰背硌得生疼,“但我不记得你是谁。”


    谢以默然看着他,官周又说:“我认识你么?”


    说着不认识,讲话倒是没有半点对陌生人的客气。


    无非就是报复这个人当初轻描淡写地让他忘掉


    “不认识我?”谢以轻声重复了一遍。


    官周那双冷淡的眼睛睨着他:“你谁。”


    谢以顿了顿,继而眉眼带了一分浅淡的笑:“那重新认识吧。”


    直到这一刻谢以才绷紧的肩线才彻底松懈下来,来的路上那些担心的不确定的纠结不安的,全顺着官周这几句带着意气的冷言被放下。


    熟悉的感觉隔着漫长的光阴再次回归,眼前的人棱角被磨平了很多,当初盘亘在眉梢眼角怎么也散不却的冷霜化得干净,当初锋锐凌厉的嘴角被时间打磨得柔和平缓。


    但总有些什么是不变的,两道横跨七年的身影在这一瞬朦胧重合,谢以得以确定就是这个人。


    他其实后悔过,当初话说得那么决绝,不跟人商量,不给人余地,完全像个独裁者以给对方选择而进行着强迫。


    他待着的医院处处都像座荒芜的死地,刺鼻的消毒水味,一到夜晚就传来的低声呜咽,还有吱吱嘎嘎盘旋在门外的匆忙轮磨声。


    他总是看着病房里的白茫茫的墙壁出神,好像上一秒还在呼吸,下一秒就要在警鸣声中被冰冷的器物穿过身体皮肉。


    但他又无比庆幸。


    隔壁病房住着的男人比他大几岁,在那所医院里已经待了整整四年了。他的爱人每天推着他出来透气时,谢以会从半掩着的门缝里目送他们。


    那个女人年纪小一点,是医院里为数不多能每天笑嘻嘻的人,看上去很活泼,如果不是谢以半夜撞见她躲在门外捂着嘴哭,他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男人走的那一天谢以没忍住,拖着刚刚熬过观察期的身体在他们门口站了一会儿。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近乎昏厥,像医院里每一场生离死别的关系一样,常见得让人想都不要想就能猜到她下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抱一抱男人冰凉的身体。


    那一天谢韵正好来看他。


    离婚以后,她开始找到了自己的意义,开始在谢家的公司任职,自告奋勇地组织了一批团队,去开拓公司筹谋已久却一直没有付出行动的海外市场。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曾经在意过很长时间的事情,都随着境遇的变化而过去了大半。


    她已经放下了很多事,也包括曾经执着过的一些人。


    那是远赴国外的第五年,谢以的病情陷入最棘手最焦灼的时期,做过的手术需要反复进行,一个状态稳定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三天,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下了又下,堆在床头的抽屉里叠成了一摞。


    每天清醒的时间比不过昏迷的时间,长的时候五六个小时,短的时候只有草草几十分钟。


    他在短暂的清醒里看见谢韵红肿的双眼,她问:“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情况一定是恶劣到了一个无力回天的程度,才可以让他姐主动问出这句话。


    谢以心想。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具体的画面了,死里活里挣扎的每一天都平乏得太相似。


    但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像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等谢韵走了以后又用着最后的精力翻看着很多年前留下来的那几张他看了无数遍的照片。


    明明相互一直留着微信,他大可以在死亡尾随的时候,借着理由不管不顾地去和他的爱人道明爱意。


    毕竟时日无多,就算是官衡知道了,大概也梗着嗓子说不出什么呵斥。


    但他最后只是安静地关上屏幕,压下了心里所有汹涌的冲动。


    每一次带着不同新创口从冰冷的急诊室出来时,每一次各路通知传单似的审判下来时,每一次床头警戒灯嗡鸣响起,尖锐刺耳地召集着各种面孔慌张赶来。


    在不知道是属于谁的嘈杂潦乱的呜咽哭喊中,谢以都会在混乱的视线里喘息庆幸。


    幸好没有他,幸好已经把他送出去了。


    幸好他是自由的。


    与其拖人下泥沼,他更想看对方永远明朗,永远张扬,永远恣意又风发。


    第80章 带回家


    重新认识这种话, 听起来很文艺,像那种文学杂志里才会有的桥段。但落进官周耳朵里,笔画凭空拆分重组变成了两个字——混蛋。


    这个人, 简直就是在耍无赖。


    “不好意思。”官周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金属圈绕进食指,很凉, “我这个人, 社恐, 不喜欢和陌生人认识。”


    “好巧, 我最喜欢和社恐的人认识。”谢以看着他,笑了,“我觉得你就很合适。”


    “那我建议你现在掉头。”官周钥匙插进锁眼一转, 只留了一人过的缝自己反身进去, 摸着门沿,“我们医院刚好还缺护工。”


    说着,他就作势要关门。


    “这么狠心?”谢以立刻伸手去拦,不管死活地直接扶向快速封闭的门沿, 肉眼可见的,门板在触及他手背之前被人不留痕迹地收了力。


    “手不要捐了。”官周冷睨着他。


    眼前人摆着一张臭脸, 话说得比谁都冷漠, 实际上两分力都没有用, 落在他手上不轻不重的, 还不如平时打吊瓶疼。


    谢以摩挲着锁眼, 带着某种示弱卖惨的意味, 低声道:“我第一次来这, 人生地不熟。这么晚了, 要是有人不肯收留我, 我是不是得去小公园看看有没有长椅?”


    ……


    十分钟后,官周抱着刚取出来的被子,面无表情地站在衣柜前,觉得自己脑子生锈了,才会听着这个人瞎扯几句就把他放进来。


    他风餐露宿?就是这座城变成了个乞丐城,他谢以也不可能露宿街头吧。


    偏偏官周忍不住就想到他要是被关在门外,一个人下楼坐长椅上孤零零的,衣服也没带一件厚的……还挺可怜。


    中毒了,一定是中毒了才会这样想。


    官周晃了晃脑袋,正巧口袋里手机铃声响起,他顺手把被子夹胳膊底下,一边腾出个手走向客厅,一边接了电话。


    狄邱打来的:“官大医生,小的来认罪了。”


    官周:“你说。”


    狄邱懊恼道:“我真不知道李主任这么效率,我要是知道一定多少给你拦住,肯定不让他来堵你。”


    官周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肩上,语气出奇的平静:“没事,来得刚好。”刚好他最近有换人的意思。就在今晚。


    狄邱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毕竟官周平时也挺好说话,他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就知道你不会怪我。那你现在回家了吗?那小伙子怎么样,还行吗?”


    “到了,那人……”他说一半,顿住了。


    客厅灯光大亮,顶灯和装饰灯都打开了,谢以仰着头望着四周打量环境,余光看到官周来了,缓缓转身:“你就住这里?”


    听上去不知道是不满意还是其他。


    他给了他那么多东西,房产都有几处,买个大点的地方完全没有问题。


    但谢以又比谁都清楚,他这个性子,只要一天还有气性,那么就是东西给了他,也只是做个摆设。


    “不愿住出去。”官周言简意赅,把被子扔在沙发上,“大门没锁。”


    谢以动了动眉尖,立刻改口,接过被他扔得摞成一摊的被子,展了展:“我的意思是,好地方,我就喜欢这种不大、温馨的地方。”


    ……但凡看一看房间的色调和展柜上摆放有序的那套私藏手术刀估计都说不出来这种话。


    狄邱在电话那头懵了一下,然后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迅速回过神来:“你、你那里有人??”


    他不可思议:“我靠,我跟你认识几年了说去你家看看你都不让,这人谁啊这么晚在你家里??”


    官周冷笑一声:“临时收养的流浪汉。”


    狄邱:“???”


    狄邱在电话那端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又听见官周冷言冷语怼了一句:“就今天一天,明天早上一到,你立刻滚出去。”


    ……?


    这是……官周?


    狄邱人傻了。


    狄邱记忆里的官周,永远都是一副好好性子,平稳端方,就是把他惹毛了他也只是抿着唇笑意淡下来。


    前几年刚进院的时候,有病人看他年轻,长得太帅就容易让人觉得是绣花枕头,不停挑刺纠缠不清,动静闹到了三楼右的眼科。


    狄邱一看那人撒泼的架势都一肚子气,偏偏官周平静得像这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样,处理起来从容不迫气定神闲,被人贴脸开大了也不骄不躁。


    这样的人,说这种话??


    结果他懵圈的同时,又听见刚刚那个“流浪汉”半点也不恼,带几分笑说:“滚是可以滚,但是人我得打包。”


    ……


    这特么叫临时收养的流浪汉?


    谁信啊。


    “想屁。”官周没好气,说完想起了电话那头还有个人了,收敛了脾性,语气稍霁,又问,“你还有什么事么?”


    “没、没事……”狄邱还没从院草崩人设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明明嘴里还有话要问,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等他缓过神来,电话里只剩一阵阵漫长又刻板的忙音。


    官周没有和谢以继续拉扯,大发善心施舍了一床被子以后转身就走,连个眼神也没有多给。


    把人放进来是意外,现在他的理智已经回归了,不可能再发生任何意外。


    绝不。


    房子坐落在闹市里的好处是通行生活都很方便,天气好的时候官周步行去医院也不过十五分钟。但不便之处同样也不可忽略,这个地理位置,就注定了要接受一点忽略不掉的声音。


    比如几条街后有个大商场,揽客的音乐声要响到午夜十二点,十二点之前都会有靡靡之音余音绕梁。又比如房子背后是一栋办公楼的地下车库,极偶尔时会有员工加班到深夜才取车,喇叭声穿透玻璃像落在人耳边,车库路口的红色指示灯会反射进卧室里。


    官周一向听力超群,以前在平芜隔音玻璃那么厚也经常被松林里的鸟鸣声闹醒。可这些年他变了很多。每一天都透支掉自己所有的体力,机械一般油箱干涸地倒在床上,累到就连这些动静也可以麻木地忽略了。


    只是今天不太一样,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来来回回地调换着呼吸,用各种专业知识辅助睡眠,也还是没能成功入睡。


    屋外其实已经没有动静了,时值凌晨,商场早已经空荡寂然,音乐声在不久之前沉沦在无边的夜色中。


    写字楼最后一个捍守工位的战士迈出大门,能将灯光远远透过玻璃窗反射在床尾的那几层楼全灭了灯,只有早春的风裹着残留清香的碎花瓣时轻时重地击打窗棂。


    官周胳膊垫在脑后,在细碎的风声中挣扎了片刻,然后闭着眼自暴自弃似的“操”了一声。


    人不在他睡不着,现在人回来了他还是睡不着。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睁开眼木然地盯了一会儿黑漆漆的天花板,须臾后,掀了被子摸着床边撑坐起来,捞了床头柜上空了的玻璃杯走出了门。


    屋外没有开灯,月光透过半掩着的落地窗映亮了客厅半边,落在白瓷地砖上像结了层薄冰,在回暖的三月露出几分沁凉。


    官周就借着月光缓步走到客厅,靠着饮水机懒恹恹地抬着杯子埋着水流出口,声音控制在一个不突兀的范围里,和客厅的静谧融为一体。


    水位线上升至杯口,他端着冷凉的玻璃杯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干燥的唇面洇湿一片,以一种非常合理且漫不经心的姿态侧身,走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抽了张纸。


    然后……在沙发前停住了脚,盯了一会儿,顺势捏着杯子蹲了下来,与躺着的那位处在同一水平线。


    作为一个医生,碰到病例罕见的病人关心一下,这是非常必要的职业修养。


    官周装模作样地含着杯沿,虽然这个角度水位正得连个水汽都喝不到。


    他的目光缓慢又仔细地从眼前人的发梢而下,抚过他闭着的眼,抿着的唇,清瘦的下颌,接着是脖颈、手腕,和被薄被覆盖着的躯体。


    直到这时他才能好好地看一看谢以。


    七年不见,他自己变了很多,骨骼更显著了,少年时缓和锋锐的二两肉褪了个干净,那些朝气蓬勃嚣张飞扬的少年气被沉稳下来,成了一种含蓄的内敛,不再和世界争锋相对。


    但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如果非说有,那就是以往浓重不散的怏怏病气再也找不到了,现在眉黑唇红,脸颊不再是没有活人气的苍白如纸。


    官周以前碰到病期漫长的病人会下意识地留几分注意,人生一场大病就相当于换了张皮,很多人在几年或者几个月的消磨中变得面目全非。


    像瘦得像杆子这类算是最常见的,有的人会全身浮肿,在胳膊上摁下去会出现一个需要好几秒才能回缓的肉坑;有的人会泛出土色的黄,从头到脚;还有人眼袋像个大肚口袋一样吊在眼下,头发掉了一半,又白了一半。


    于是他想过,要是有一天真的再见了谢以,会不会也认不出来?


    为了这个有些凭空的猜想,他还特意在那段时间翻出来了刚刚学医时用的头颅像,明明已经将所有结构背熟了,却仍旧一遍又一遍地推测在对方的骨骼轮廓提醒着自己。


    结果这个人原模原样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只是很多年前在上午刚从校门口告别,晚上又言笑晏晏地再见面,官周还有一些不敢相信的恍惚。


    他看了不知道多久,大概是觉得不亲自确认一下谢以的情况始终放不下心。


    盯了一会儿,然后捏着杯子的那只手腾出两根指头,挑了挑另一边的袖口,伸手摸向对方搭在腰腹上的手腕。


    想象之中泛着凉的触感没有来,甚至他还没能成功碰到谢以,忽然他悬在空中的手被人反握住手腕。


    沙发上躺着的人,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