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张字条上的消息真假参半,究其目的不过是让神水宫将目光放在石观音身上。这转移注意力的方法粗略,然而不论如何,的确该解决掉这个潜在的麻烦。
不过,说到沙漠,这种干旱的地方与他、与神水宫功法相性都是极差。要想悄无声息解决掉这桩麻烦,或许还需要一些帮手。
他的视线,停留在无意瞥见的郁金香挂画上。
嗯……
虽说已经将信寄给楚留香,却没有想到他这样快就到了边关,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就与他相逢。甚至,还听见他直接叫出那个名字。
何欢心中有些微妙:香帅意识到他和何缨面容相似的速度,甚至比神水宫一部分弟子——包括宫南燕还要快,若说他们是多年好友或者刚刚分别也就罢了,可是……
还是不要在此深思为好。何欢笑道:“那是舍妹。阁下竟知道小妹的名字?”
楚留香也反应过来,笑道:“原来是何公子,失礼。在下楚留香,曾与何缨姑娘有两面之缘。”
何欢作恍然状:“原来是盗帅,小妹曾与我提起过,盗帅丰神俊朗,虚怀若谷,她亦十分敬佩。”
来回寒暄罢,胡铁花、楚留香与何欢三人坐在一处,一同饮酒。
胡铁花与楚留香多年交情,只从只言片语也能听出他对这位“何缨”姑娘并不一般,故而酒过三巡,放开性子询问:“听起来,何欢的妹子也很关心这件事,怎么此次没有前来呢?”
何欢:“……家中尚有要事急需处理,故而不曾前来。”
“的确,”楚留香并未留意何欢短暂的沉默,“她的功法也不适合在大漠使用,还是不来为妙。”
他话音落下,就见何欢笑容温和的冲他颔首,不知怎的,楚留香竟生出一种被认可之感,让他不自觉摸摸鼻子。
“原本也不一定要彻底开战,只是了解情况的话,我一人足以。”这样看似温和谦逊的人,却说出这般胜券在握似的话,饶是楚留香也不由得侧目。
“也就是说,你原本打算单枪匹马进沙漠吗?”胡铁花皱眉。
何欢点点头,就见到胡铁花不甚赞同的目光。
“你要知道,在这里,人不仅是与人在斗争,还在与恶劣的天气、与暗藏杀机的沙漠斗争。任凭你武功再高,也是不管用的。倘若你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就打算去找那什么石观音,与送死无异。”
沙漠正午越发毒辣的太阳透过木板的缝隙照在何欢身上,他悄悄将手缩进斗篷里,叹一口气:“你说的很对。”
小妇人已经将水囊灌满,递给何欢时不由得又多看他两眼,何欢微笑,“多谢老板。”
胡铁花原本集中在何欢身上的视线不自觉往这小妇人身上看去,在得不到她的丝毫回应之后又有些失落的定格在空荡的桌面上。
何欢感念他认真为自己考虑,见他这样也不免宽慰道:“胡兄若是对老板有意,我认为直接同她一诉衷肠,必能得到两心相映的好结果。”
“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怎么可能与我两情相悦。”胡铁花嘟囔。
楚留香摇摇头,“何兄不用劝他,他这人对感情是有些古怪的,人家不喜欢他,他非要贴上去,若是人家喜欢他,他只怕要躲得远远地。”
胡铁花白了楚留香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说不准我这回转性了呢?”
何欢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打转,片刻后,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那么,倘若老板现在同你说,实际上她很喜欢你,你待做何反应?”
胡铁花想象不到这场景。
何欢垂眸不语,片刻后才笑道:“已到正午,是不是该用些午膳?”
“的确,你们来到这边,也该尝一尝这里的牛羊肉,滋味甚好。”胡铁花推荐。
“胡兄不一起么?”何欢问。
“我就不了,”胡铁花摆摆手,“我去吃饭,谁给她看店呢。”
何欢因而与楚留香两人同行,行至半途,楚留香到:“小胡他虽然这样说,心却不坏。”
他已看出何欢对胡铁花这样的感情观很不赞同,稍稍替他辩解一二,“只是对待感情上,的确做的差劲。”
何欢转头,似笑非笑望着他,却不说话。
“何兄这样看着我,倒令我有些无措。”
何欢悠然道:“其实人与人之间对待感情的观念大有不同,我不会对胡兄多加置喙,香帅大可放心。”
的确,他待人这样有礼,看着绝非因为旁人的为人处世不合意就斤斤计较之人。然而,楚留香说出为胡铁花辩解的话时,心中仍有其余念头在盘亘。
譬如……至少要在她兄长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是我武断了。”楚留香道。
这样的边陲之地,因为有南来北往的商贩,也会逐渐形成较为繁华的集市,出现有一定名声与实力的酒楼。
新鲜的白灼羊肉配以粗盐、卤过之后厚厚切片的牛腱子肉、土豆与蔬菜在一起炖煮,再加上当地特产的青稞酒。边城的食物与这里的气候一样充斥着简单而原始,不加修饰的本真。
自窗口向下望,来往行人大多穿着简朴,直截了当。
“先前何兄说那老板喜欢小胡,是从哪里看出来?”
何欢总算意识到哪里别扭,他无奈道:“我应当是比香帅要小,不必这样称呼,叫我何欢就好。”
言毕,他才回答道:“既然胡兄那样说,老板对他是什么心意又有什么要紧?你只当我看错说错罢。”
楚留香故作困惑状:“只当是我好奇也不行么?照我看来,老板应当是更喜欢你才对,她对待我们两个简直有大过天的怨气,而看你的时候,就温柔极了。”
何欢笑:“那么,她一个与人为善才好的生意人,为什么偏偏对你们两个人这样特别?”
楚留香苦笑:“特别冷眼也是特别么?”
“至少我知道,她看我时心情也没什么波动,而人在望着自己爱慕之人时,心神荡漾会映照在眼中。”
不过,这样的孽缘,最好就此掐死。何欢在心底暗叹一声。胡铁花并非对那老板不好,相反,他对那老板好极了,只是最终也无法给她她真正想要的相守;而那老板也从未对胡铁花有实质的好,可这也只是因为她看透了胡铁花的本质,知道他一旦意识到别人对他是有意的,就会逃的远远的。
言归正传,他们聊起石观音。
“不知神水宫对这位石观音了解多少?”
何欢道:“样貌极美,心如蛇蝎,喜欢搜集俊美男子作为男宠。武功深不可测。不过比之玉罗刹要差上一些。在沙漠中很有些声望,手下有部分弟子武功同样很好。不过缺乏军备力量。”
楚留香一时之间有些震惊。
何欢轻笑一声:“家母与石观音有些渊源,因此了解更多。”
他已看穿楚留香在思虑什么。神水宫之名一出,常常要被他人戒备,这也不足为奇。
这才是他素日交友时不愿意透露自己身份的原因。思及此处,何欢一时之间有些怅然。
不过片刻,他便收拾好这份情绪,只道:“然而此次石观音的所作所为与家母所说大相径庭,其中必有什么我等不知道的事情发生,故而我欲前往一探究竟。然而沙漠路远且艰,香帅实在没必要蹚这一趟浑水。”
楚留香笑:“若不是你我是第一日相识,我简直要以为你已经摸清了我的性子,刻意激我一激。”
何欢笑而不语。
“神秘莫测的沙漠,触手可及的危险,暗藏汹涌的局势,像我这种人又怎么忍心错过呢?”
胡铁花:“……所以,你是决意要跟着人家往沙漠里走一趟了?”
“正是如此。”楚留香已经收拾好行囊,含笑望着胡铁花,“至于花疯子你么,既然已经为了她在这里待了七年,又何妨再安稳的待下一个七年,下下个七年?”
胡铁花朗声笑道,“在这待了七年,嘴里要淡出个鸟来,倘若你要去走一走钢丝,怎能不带兄弟一起?”
“你去沙漠,插上翅膀才好飞。”
楚留香闻言,“听起来,你好像也知道姬冰雁的位置?”
“不错,我不仅知道,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想去沙漠,可离不开他。等明儿一早,咱们就去找他汇合。”
“咱们三个时隔多年,还能再聚,便是好事。”
此厢在回忆往昔,何欢却悄无声息来到那小妇人房门前。
边关小城物价极高,一水囊满满的清水,就足够换一缕忘却孽缘的香。
胡铁花正与楚留香秉烛夜谈,忽而问道一股极少出现在边城的味道。
“好香……”他喃喃。
楚留香却迷茫:“什么香?牛肉么?”
胡铁花眼头:“不是,是一种……花香?树木或者露水?唉,我也不会形容,总之就是不属于边城的一种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好罢,总归我是闻不到的。”
第52章
第二日一早,趁着气温适宜,三人准备出发。身为老板的小妇人听说他们要走,迎了上来。
她如今再不复冷冰冰模样,面色比之以往要缓和许多。只见她走到胡铁花跟前,仰起头对他道:“多谢你往日帮衬,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今日离开,就带上这些干粮,以全这段情分。”
说罢,给他往怀中塞了一方扎好的干馍,并一袋水。胡铁花说不出什么旁的话,只能笑笑收下,离开时还不忘与何欢抱怨。
“何大公子,你这下可看到,人家对我简直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好不容易盼我走,才有个好脸色。要是真听你的再去表一次情,才是真的面子里子都丢没了。”
何欢好脾气道:“唉,是我看岔,不懂女人心,胡兄勿怪。”
话到这里,楚留香不免看他一眼,只见他神态中怡然,看似叹气,实则没有丝毫波动,心中不免感到好笑:嘴上这么说,实际上看见花疯子吃瘪他才开心呢。唉,他对寻常萍水相逢的女子都这般关怀,对自己的亲妹妹,想必更是疼爱有加,决计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也无怪何缨姑娘性格这般特别。
另一边,胡铁花哼哼两声,现下没说别的什么。不过私下里与楚留香聊天提到:“你这……是从哪里认识的世家公子?我跟他说话莫名其妙就小心翼翼起来。想来家风也是一脉相承吧?所以,他妹妹是不是也是这个调调?你跟他妹妹……是认真的?”
楚留香无奈:“瞎说什么,我与何缨姑娘是君子之交。”
胡铁花翻个白眼,学着他的语调:“啊好好好,君子之交,为一封信就跑来沙漠的君子之交——”
楚留香:“……我不全是因为那封信才会来这里的。”
胡铁花揶揄时绝对不曾料到,楚留香也有被人委婉拒绝的一天。更不曾想,名扬天下的盗帅楚留香竟会将心落在一个基本没有可能的人身上。倘若他知道的话——
大概会笑的更加大声,并道‘楚留香你也有今天’吧。
……
在久居边关,格外有经验的胡铁花的劝说下,三人确定在去关外之前,需得先去一趟关内较为繁华的城镇,进行物资配备。路程前半段尚还有修缮七七八八的官道,可供马匹行进,再往后走,马蹄会深陷流沙之中,只能弃马,换上大漠的代步动物,骆驼。
等到地方,三人合计时才发现,又需分开行动。胡铁花与楚留香要去找他们的好友姬冰雁,而何欢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在场,不如做两手准备,去商行准备些物资。
胡铁花以为,他这谨慎作风是无用功,姬冰雁根本不可能不与他们一起。而何欢只道:“多一分准备也是好的。再说,也不能来一趟沙漠,全凭香帅的朋友资助,至少于这些事上,让我略尽绵薄之力。”
好嘛,这样一来,胡铁花再不好说什么。
“我跟这些讲话文绉绉的人真是合不来,看见就害怕。”胡铁花嘟嘟囔囔往他所知的姬冰雁府宅方向走去。
楚留香在后面慢悠悠道:“好金贵的毛病,是从什么时候染上的?被高亚男吓跑之后吗?”
胡铁花奇怪的看他一眼:“还说君子之交,老臭虫,你怎么连八字还没一撇的大舅子都护上了?”
楚留香摇摇头,“我只是看不惯你,既要强求不喜欢你的人,又要躲着喜欢你的人。人家真喜欢上你,你还避之不及。”
胡铁花不由自主提高声线:“难道我是第一天这样吗,怎么突然就看不惯了?”他想到什么似的,又低声喃喃,“你的道德甚至都被带高了?这更可怕。”
楚留香:“……”
至于何欢,他本无意再去叨扰曾经的长辈,然而经过保定一遭,他已经明白,这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人的行踪也飘忽不定,多年久别,往后的日子见一面便少一面。更何况,再见面旧人是否还是往昔模样也说不准。
再加上,他的确小瞧了关外。如今,也只能靠前人荫庇,亡羊补牢。
兰州,毗邻关外的城镇中最富裕的所在。
有孩童随家长在街边叫喊买卖,手冻得通红,脸上仍带着笑。穿着狐裘的商人在街边漫不经心的遛弯,眼神也不给一个。何欢看向小摊上摆放的各样手串,随手拿起一串付钱。
身后,有带着戏谑而轻快的声音响起:“我要是你,就挑最左边那串。”
“为什么?”何欢轻声问。
“因为,那串儿是这小猴子从我手里顺走的,你买下来不用花钱。”
脸蛋红彤彤的小男孩嚷嚷:“明明是你说的,从你那儿拿到什么都是我的本事。”
“是啊,”何欢身后那男子理直气壮搭着他的一歪头,露出一张浓眉大眼、俊朗而带着一丝孩子气的面容,“的确是你的本事,那讲价耍赖不也是我的本事吗?”
他实际上已经三十余岁,一张娃娃脸却丝毫看不出来年纪,一如往昔。腰上挂着的酒葫芦一晃一晃,眯着眼睛的样子与他的名字如出一辙,恰似一只熊猫。
他便是昔日快活王座下四使之一,熊猫儿。如今和气使宋离一并接手经营快活王在关外关内的剩余产业。
何欢喊他:“猫叔,你的酒葫芦咯得我好疼。”
“哎呦,我忘记了。”对方大大咧咧把葫芦往腰后捎了捎,继续懒洋洋的扒着何欢的肩膀,还锤了两下:“你这小子,这几年不见也没长个儿啊。”
何欢:“……”
“熊猫叔叔,你为什么非要垫着脚搭人家的肩膀,你不累吗?”古灵精怪的小孩笑嘻嘻拆穿他。
被拆穿后,熊猫儿佯怒:“你这小鬼,哪只眼睛看见我垫脚,去去去,一边玩去。”
那小孩子冲他伸出舌头做个鬼脸,就笑着跑远了。孩童的家长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老板,不好意思……”
熊猫儿挥挥手,不甚在意的模样:“我同他们闹着玩而已,不用担心。最近家中还好吧?”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何欢微笑着聆听这些家长里短,从中汲取寒风中难得的温度。
等到这边聊完天气,熊猫儿才大力拍拍何欢的肩膀:“终于知道来找你叔叔玩儿了?”
何欢露出了有些心虚的神情。
……
“沙漠?”熊猫儿难以置信,“你没事去那种地方做什么?我跟宋离那小子每次都要靠五局三胜的猜拳才能定下来谁去沙漠里收钱。”
何欢忍不住问,“所以,今天在城里看到你,是因为你出老千吗?”
熊猫儿冲着他翻一个白眼,“怎么跟你叔叔说话呢,我那叫出老千吗?我那叫使用合理手段增加胜算。”
同他打诨插科一番,突听他话锋一转,道:“所以,你还在为神水宫做事?”
他那双明亮而圆润的眼中有一闪而过严肃的光,原本微微上翘的嘴唇也绷起来,显得并不赞同的样子。他追随快活王,亲眼见他从曾经的壮志踌躇到后来的凶残暴戾,深知手握权利高高在上之人最难保持本心,所谓的亲人与兄弟最后也不过是手中的一柄利刃。他认为,神水宫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会是另一座快活城。而他并不希望何欢走上曾经他们几人走过的道路。
而何欢亦知道他的担忧,坚定道:“既是为神水宫,也是为自己的初心。”
“行吧,”熊猫儿嘟囔,“你但凡早来一天,和宋离一起出发,也不用费这档子事。”
他走在前面,嘴里还在絮叨:“要给你准备一个骆驼队,**匹骆驼是要的吧?你的帽子、鞋子、衣服统统要换成这边的款式,我给你备三套备用;带好水囊、干粮、还有配好的药丸子……”
何欢走在他身后,哭笑不得。然而随着前面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入耳中,不可否认的,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
这种轻快在看到乌泱泱蔓延了将近半条街的硕大驼队时,就飞快的消失不见了。
“猫叔……”何欢欲言又止,“我认为,我是去暗中查探敌人究竟的,还是删繁就简为好。”
“石观音有什么了不起,”熊猫儿撇嘴,“你要对抗的不是这种最近几年才有一点名气的人,而是一直在掌控沙漠的老天爷。不带上这些,我怕你还没走到沙漠腹地,就已经黄沙埋半截了。”
作为毫无经验的内陆树,何欢只好听着。
第53章
就在何欢劝熊猫儿以大局为重,不要想着抛下手头这些好不容易从他手底下维持下来的产业,脑筋一热直接跟着何欢一起进沙漠时,另一边的局势却有些凝重。
胡铁花惨淡着脸从姬冰雁的府宅中走出,“我怎样也没想到,他看起来富甲一方,生意做的这般好,竟早早在沙漠中遭罪,失去了一双腿。”
楚留香沉默不语。
“不过,他竟说让我们留意那位何欢公子,又是为何……喂,老臭虫,关于那个人,你究竟知道多少?”
楚留香缓缓开口:“我认为,让远在兰州的姬冰雁都需要留心的,应当不是我知道的那些信息。”
“也就是说,你真的知道,还不能告诉我?怎么,他的身份很神秘吗?”
“倒也不是,不过,我答应过何缨姑娘,将此事保密。”楚留香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你若真的好奇,等再见到何欢,直接问他就是。如果能说,他自然不会隐瞒。”
正巧,两人出来姬冰雁的宅子不久,就看见何欢一行人的身影。他似乎在与人发生争端,胡铁花正要上去帮忙,却被楚留香拉住,且示意他去看这行人的构成。胡铁花虽有不解,却还是照做。
队伍为首是一匹在烈日下闪闪发光的大宛马。其皮毛呈浅金色,在烈日下映照出金子般的光辉。空中随风扬起一截洁白而泛着柔光的月影纱,此纱薄若蝉翼,触手生凉,再炽热的风刮过之后也会升起如月光一般的温润凉意,在中原便千金难求,更何况是在边关地区,如今却宛如咸菜一般半吊在马身侧。
再向后望,是占据了大半空地的高大骆驼,驼峰饱满皮毛整洁,每一匹骆驼身上都带着行囊,由本地穿着的蒙面随侍一一牵引缰绳。这些人或是太阳穴凸起的内功高手、或手掌宽厚而粗粝练得好一身硬功,内外功夫兼修者亦有之,如今却全成了牵骆驼的随侍。
何欢也已经换了一身装扮,正与另一人在低声推辞什么。那人背对着楚留香二人,看不起面容,只能看出身形高大,体格威武,一双大掌牢牢摁在何欢肩上。何欢脸上露出无奈神情,摇摇头之后,那人就生气般的锤了一下何欢的肩膀。
随即,他们径直望过来。
知道自己的存在暴露以后,楚留香才与胡铁花自阴影处现身。
……
何欢正在拒绝熊猫儿强硬塞来的五十精英护卫队,拒绝无果,就听见熊猫儿严肃的声音:“有人埋伏在东边墙角。”
他话音落下,就欲将那偷听之人就地抓捕过来,被何欢制止,“等下,或许是熟人。”
“熟人直接出来见面就好,做什么跟贼似的偷听墙角?”
何欢刚想辩驳这两人是如今江湖有名的大侠,却因为想起楚留香的“盗帅”身份,不由一哏。
然而,他们怎么也算何欢请来的朋友,也不能还没出行,就先让自己人打一通,因而口快道:“我听闻猫叔曾经,也蹲过七七姐的墙角,却也不耽误你现在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啊。”
熊猫儿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最后咬牙道:“孩子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然而他抬手握拳,最终也只是不带内力的轻砸何欢的肩膀,力道落在树身上,好比被雀鸟啄了一口。
“听你的,喊他们出来见面吧。”
“香帅,还有胡兄,怎么蹲在那里那么久?”何欢笑问。
听清他话中的揶揄,胡铁花也放松些,笑道:“本来要出来找你的,谁知道你这阵仗如此豪华。原本就够俊俏了,如今真要把我这种穿着破烂的人比成癞蛤蟆,我恨不得退避三尺,哪还有心情出来找你。”
楚留香笑弯眼睛,仍要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在下楚留香,一时被此处华光所摄,难以动弹,所以晚来一步,万望见谅。”
熊猫儿哈哈大笑,习惯性拍拍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肩膀:“好小子,楚留香……我在兰州也听过你的名字。”
他的力道可真大。甚至不曾运功,一双肉掌就已经拍的人隐隐作痛。虽说他看似气消,但这两掌之中也不乏怒气。可见,虽然何欢性情温和,他这叔叔却不是好相与的。
他口中所说,更是楚留香意想不到。
“这可、真叫小子惶恐。”
“如果你以为你的声名已经大到可以不远万里传入兰州,那你就错了。”一个稍显冷淡又格外熟悉的声音响起。
楚、胡二人惊异望去,正是刚刚才见过的、据说已经无法走路的姬冰雁。他驱车而来,不见人影声先至,直至近前撩开帘子下马车,站在两人身边。这人如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残废的样子,一身华裳,利落而谦逊,向熊猫儿方向礼貌点头。
熊猫儿冲他摆摆手。
此时,几人心中均有疑窦,然而此刻并不是询问的时机,只得暂且忍耐。
到最后,姬冰雁的马车与熊猫儿的驼队合并,几十人浩浩汤汤上路。
熊猫儿:“我怎么还忘记给你备一驾马车……”
何欢连连摆手:“实在是不必。”
楚留香:“您不必挂心,进沙漠之前,何欢可以坐在我们的马车之中。”
何欢:“啊……嗯,没错。”
不得不瞒您说,我手中还有一架自洛阳而来,遍携药材的马车,的确不缺,不必破费。
在熊猫儿的注视之下,何欢有些僵硬的进入马车,正对姬冰雁稍显冷漠的面容。
胡铁花在一边笑:“我本以为你是那种就爱高高在上、文质彬彬那一套的人,现在一看,你这人怪好玩的。”
何欢苦笑:“我哪里高高在上,不过是不善言辞罢了。胡兄不要嘲弄我才好。”
“看出来喽。”他反而放松下来,在姬冰雁的马车中东摸摸西摸摸,又同姬冰雁感叹马车奢靡。楚留香最后上车,见他们三人坐位先是一愣,随后笑着坐在何欢身侧。
“那位英雄功夫了得,想必昔日也是名扬一方的豪杰吧?”
这几乎算得上明着试探,何欢了然,倒也不介意他的打听,侧头看他一眼,轻声反问:“你可知昔日快活王手底下有‘酒色财气’四使,负责为其搜罗各地的美酒、美人、财富和打手?”
“略有耳闻。”
说起这个,连姬冰雁和胡铁花也感兴趣起来,坐起身认真聆听。
何欢一本正经、真假参半道:“众人皆知,昔日沈浪大侠与朱家、幽灵宫、云梦等势力不约而同挑战快活王,几经波折将其正法,快活城就此分崩离析,被众多势力吞并。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四使中有二使已成为沈浪大侠的朋友,为受其所托分别掌管快活城的残存势力,相互制衡,防止关外再生大的动乱。”
至此,不必说的过于彻底,几人已经明白熊猫儿的来历。快活王已成为昔日传说,而手握其剩余人脉和财富的使者,放在中原无疑是类似宝藏一样的存在。他将此事说出来,便是真的信任几人,将他们当做朋友。这样的直率,叫人怎能不动容。
就在此时,一向冷漠少语的姬冰雁接话道:“七年前,我来到此地,发展自己的商业。当时自恃武功高强,便一人进沙漠开展货源,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我被沙暴困在沙漠之中七天七夜,仅有一袋睡,饿的我几乎想要尝一尝自己的肉是什么味道。就在那时……他骑着那匹马出现,救下了我。”
“他一向仗义,路遇不平便要相助。”何欢道。
姬冰雁点头,“他并不要我回报,我却不能不报此恩。”
“不是吧?你是为了报人家的恩才带我们去大沙漠的?”胡铁花难以置信道。
“不然,我闲得没事和你们一起去沙漠旅游吗?”姬冰雁冷笑。
他们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何欢有些担忧,却不料他话音刚落,那三人就一同笑出声来,马车中充斥着轻松的氛围。
原来又是玩笑。何欢心想,每当我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人生百态时,总能再次发现新奇的情谊。
楚留香和胡铁花还在一边啧啧点评。
“唉,多年不见,这人的嘴还是一如既往地锋利,不减当年。”
“看他仍然如此刻薄,想必身心仍然健全,我总算能放下心来。”
“不然呢,虽说有些人习惯未雨绸缪,可沙漠几乎不会下雨,做这些事有什么必要。”
何欢笑而不语。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是真的不会撒谎,可要是有不想说的呢,就怎么也套不出话来。”胡铁花抱胸,冲何欢眨眨眼,“这性格嘛,我很喜欢。”
“多谢胡兄喜欢。”
路途仍然遥遥,好在马车内格外舒适,除了饮食饮水,竟还有一屉的酒。
“可要喝上几杯?”楚留香问何欢。
何欢欣然应下。酒水启封时,一股漠北风气的烈烈酒香便四溢于整架马车。
不知为何,这样浓烈的酒香,却让何欢想起了许久不曾回去的江南。
第54章
江南此刻的天气很好。阳光和煦,透过泛着黄绿的树梢,在汩汩流动的溪流中透下鱼鳞般的光斑。
原本在后院里放着的花,早些时日已经被移入小楼之中,只剩几簇梅树,将将长出花骨朵。此刻,花满楼正在为小楼中的花草浇水。此时虽不见花,他心中却一直有花的模样。
或许正因为他是个瞎子,才能一年四季,日复一日的耐心照料这些花草,无论是否时值花期。
从敞着的窗户可以听见来往行人的聊天声,大家都在谈论将近的春节。有人聊起新出的焰火,有人说起小儿喜爱的金桔。还有人家中想要购买新的花卉,自然而然提起了何欢。
“何公子要到什么时候才回来啊……都说他是从北方初来乍到的,我看,这边的匠人加起来,花草造景也不抵何公子一人。”
花满楼听见后,也不由失神一瞬。
小黄狗汪汪叫了两声,花满楼低下头,神情柔和:“你应该也想他了吧?”
当日一别,怎也想不到会是这样长的光景。秋去冬来,一年将尽。
如果不是小黄还在这里,院子提前给出一年的租金,他几乎要以为这是转瞬即逝的一次相逢。
他会不会在家中迎接过年呢?听说北方过年与南方也有不同,真是好奇。他此刻是否如同这里的人一样,置办物品,增添新的气象呢?
……
何欢此刻正在沙漠忍受烈日的暴晒。
纵然已经竭力准备,仍然难以逃脱恶劣天气带来的痛苦。毒辣的阳光仿佛在近前点火,火焰烘烤上衣摆边缘,活树立地变身柴火,等待成碳下场。何欢严严实实裹在斗篷下,尽量减少阳光摧残。
车在沙漠中才是真的寸步难行,姬冰雁的马车已经在距离沙漠最近的一座城镇之中投身火海,马也卖了出去。大宛马则不同。它们出生就在沙漠,早已适应沙漠的气候。走在队伍最前的大宛马名叫狸奴,反倒比人更能适应沙漠。她驮着何欢在最前,后面骆驼跟住她行进,其余人纷纷上了骆驼,伪装成商队模样。其中仅有一位名叫石驼的,仍旧牵着他自己的骆驼。据说,他将骆驼、将一切动物都看作他平等的朋友,因此不愿骑在他们身上。
何欢知道,即使他骑在那匹骆驼身上,骆驼也心甘情愿,然而这不妨碍他尊重石驼的决定,并因此而尊敬这个了不起的人。
最开始,除姬冰雁一行人以外,连胡铁花与楚留香见到石驼也吓了一跳。他的皮肤好似焦炭干裂,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一定是曾经经历过极其可怕的事,才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一开始,众人看向他的眼神中有怜悯。在接二连三被他在大沙漠中展现的能力折服后,众人才纷纷收起这种目光。
何欢不同,偶尔看他,神情总是很温和。
“有时候,我会以为你与这位石驼先生认识。”楚留香驱赶着骆驼与他并肩。
“哦?香帅怎会这么以为?”何欢不解。
“你看他的眼神很亲切,有时会透露些熟悉。”楚留香认真道,“仿佛曾经见过他一般。”
何欢思索片刻,“或许,只是因为我从他身上,看见熟悉的影子”
“这样的惨状,竟不止发生在一人身上吗?”楚留香神情有些复杂。
何欢沉默不语,在楚留香眼中,大约是默认。
真正摧毁他的,并非是沙漠。能叫人发自内心的痛苦、封闭起自己的,只有生为同类的人。以折磨他为乐,使他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丧失对于外界的感知、丧失融入群体的能力,在与其一样的人眼中也如同妖怪,唯一作用是可笑的止小儿夜啼。
他以往不曾见过被沙漠摧残之人,但见过太多被折磨、被孤立、被叫做异类之人。甚至连他自己,本身也是小心翼翼融入人群的……怪物。因而,他由衷憎恶这种行为。
“倘若叫我知道是谁这样做……”何欢的声音很低。
姬冰雁此时就跟他他身后,闻言沉默不语,只是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沙漠,这样贫瘠的土地上,也会滋生各方势力,相互斗争。他们占据每一片难得的绿洲,孕育出天生就要争斗、只有争抢资源才能活下去的人。人与人相斗,不管是胜是败,最终都会填埋大量人命进入无底般的黄沙之中。
出生,纷争,最后死亡。
这也就造就了沙漠人毒辣和凶狠的性格。他们狡猾得如同鬣狗秃鹫,鹰视狼顾,周旋在每一份可能获得的利益之上,或等待,或主动制造着死亡的契机,将其变为自己的猎物,将其蚕食殆尽方休。
远方传来的低弱求救声,就如同悬崖旁的诱饵一般,勾引心怀善意之人咬钩。
“别去,只怕是陷阱。”深谙此道的姬冰雁试图阻止欲要向前的胡铁花。
胡铁花却不以为意。或许相比于被欺骗,他更担心的是呼救之人的性命。
他道:“我们只先上去远远地看一眼,就你我两人。让老臭虫和何欢留在这里支援,如何?”
姬冰雁也并非真的完全铁石心肠。听他这么说有几分道理,也就默认下来。
就在此时,何欢开口道:“不如我与姬兄前去察看,胡兄与香帅留在此处。”
胡铁花自然无不可。他现在心中所想,唯有救人而已。只是不免好奇:“你是有什么识别骗子手段的方法吗?”
何欢犹豫片刻,肯定道:“是有一些。”
他与姬冰雁一同上前。在看到被绑在木架上、直面沙漠毒辣阳光、已经难以分辨最初模样的两人时,饶是姬冰雁也有一瞬的动容——或许,这模样让他想起了石驼。他正欲上前,就被一只纤长的手阻止了动作。
“有些不对劲。”何欢冷静的声音响起。
姬冰雁闻言,驻足不前,来回打量,又问道:“有何问题?”
何欢思忖后道:“姬兄请看,这方圆百里既无人烟,也无行动踪迹。如这两人真的是被捆在此处暴晒,那么时间定然已超过两个时辰。纵使再高强的身体素质,此时也应该呈现过度失水、昏迷症状,又怎么还会有力气不住呻吟呢?”
“或许是疼痛难耐,又或者濒死之际,醒转过来,发出呻吟求救。”
“沙漠如此之大,想要一波人马凑巧碰上两个被害之人,这两人又凑巧在濒死之际发出呻吟,实在不易。这般巧合,不得不防。”
姬冰雁点头:“你说的不错,可如果他们是长期在沙漠中生存的人,已经习惯了沙漠的气候,自身所需要水分已经低于常人呢?沙漠虽大,但遇害之人绝对不少。正如江湖之大,楚留香还能凑巧碰见胡铁花,你能碰见他们二人一般,凑巧碰见,也没那么罕见。”
他并非是真的在为这两人考虑。正相反,相比于胡铁花和楚留香,他实则不曾将两条人命放在心上。这般问话,似乎也只是为了向何欢问话而已。
何欢仍然很有耐心道:“不错,的确有这种可能。然而将他们绑在此处暴晒之人,在此之前也不会让他们喝饱水再受缚。因此他们忍饥受渴的时间应该远不止两个时辰。此外,我所学功法独特,以蕴养医理为主,可以更准确把握附近之人状态。我能感觉到这两人身体中生机依旧。不管如何,请姬兄保持警惕,我们再上前一观。”
姬冰雁默然。他心中想:原来如此,那一开始说你的功法不就得了,真是婆妈……不过,也不算坏事。
然而就算何欢最开始说自己的功法如何如何,他也会找各种问题反驳回去的。他便是这样的人,这点连胡铁花都知道。
远处,传来胡铁花大喊的声音:“你们发现了什么?怎么还不去救人?”
何欢闻言失笑。
姬冰雁神情也缓和些:“他……一向如此。”
何欢诚恳道:“古道热肠,惹人钦佩。”
姬冰雁有些讶异:“楚留香说你对他有些意见,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何欢笑道:“胡兄人不坏,只是对待感情上的态度令我难以认同罢了,这并不冲突。”
“如果你有妹妹,绝不会将她交给这样的浪子,是也不是?”
何欢笑而不语。
姬冰雁短短数语,就已经将何欢与胡铁花的矛盾、楚留香心中所想全然摸透,甚至反过来试探何欢的意思。虽说嘴巴毒些,此人心计的确过人,对待朋友也是一片赤忱。
待到那两人前,何欢把住他们脉搏,才漫不经心般道:“人的心,只有自己摸透,顺心而为。从没有将谁交予谁的道理。”
哦,更加难缠的一种兄长。姬冰雁心中了然。
这两人看似在救人,实则都没有救人的心思,慢悠悠在把脉、试探,做些面子功夫糊弄远方看不见的胡铁花。
饶是伪装成受难者的这两人再能忍耐,也挨不住在忍耐许久、已经看到希望后被他们磨蹭到失望。
其中一人不免揣测:他们到底是已经看穿这计谋,又或是只是单纯的慢?
在这无限拉长的时间之中,何欢好似无意拽下的易容,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真是好精巧的易容功夫,差些就没看出来呢。”何欢如是感叹道。
姬冰雁:“……”
那两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伪装之人想要暴起,却被自己绑好的绳子和姬冰雁何欢二人毫无破绽的禁锢束缚,只得以眼作刀相替,恨恨凌迟何欢。
“你以为,识破这一桩事就是结束了吗?”对方声音嘶砺沙哑,阴恻恻笑道,“只要你还打算与她作对,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敌人在后面等着你。”
“沙漠中的毒蜥、空中的猎鹰、所经过的每一片绿洲、每一个水源。每一个大漠的夜晚,你们都该小心。”
言毕,这人自知手段用尽,用力咬破藏在后槽牙的毒药,服毒自尽。
“你没有发现他们藏着的毒囊么?”早已卸掉对方下巴的姬冰雁皱眉。
“我不想杀他,却也不希望他活着做恶人走狗去残害下一个人。”何欢道。
“你已经知道这样做的人是谁了?”姬冰雁笃定。
“我本就是要来和她做对的,又怎会不清楚。”何欢微微一笑,“只是,她实在太着急了些。”
既然如此,这人性命也不必留,姬冰雁面无表情的送人归西,转头又看向何欢,以眼神询问。
“姬兄——”
姬冰雁打断他,“叫我姬冰雁就可以。”
他好像已经因为那个称呼不适许久,如今才说出来。
何欢将手抵在唇边掩饰笑意,点点头道:“好,姬冰雁。你进入沙漠之前,就已经知道将要面对的人——那位石观音,并非是无名小卒,你对她的了解,甚至在我与熊猫儿之上,是也不是?”
姬冰雁轻微扬眉,稍显惊讶:“我以为自己隐瞒的很好。”
何欢道:“我以为,我的观察力也不算差。”
姬冰雁的眼中透出清浅笑意,只一瞬,又迅速地沉寂下去,再度浮现起往日的凝重,甚至更胜一筹:“你真的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何等的可怕吗?”
何欢轻声问:“倘若她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可怖,怎会在中原难闻名声?沙漠势力四分五裂,我曾听闻札木合远赫声名,叔叔却说,真正见到,也不过尔尔。唯一值得一提的,或许是玉罗刹。”
姬冰雁冷笑:“这正是她比其他沙漠势力更恐怖的地方。凭她的美貌、武力与她所拥有的人脉,本可以在江湖上享有赫赫威名,但她没有。”
何欢皱眉:“你的意思,她所图更甚,因而愿在此之前不露声色?”
闻言,姬冰雁脸上显露出纠结之色:“倘若说她心智过人,潜心在沙漠之中养精蓄锐,却也并不完全。她曾经做过极恶之事,只从中挑一件事说出来,就足够让人对其心生戒备。”
何欢低声:“这件事,与石驼所受之苦有关,是吗?”
姬冰雁默认。
何欢问:“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姬冰雁缓缓道:“你所能想象到最恶毒的行为,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信手拈来。若你让我描述她,即使我穷尽毕生所学的词汇,也无法形容她究竟是多么的恶毒。或许只能用商朝的妲己比喻,才能让你理解到她的手段之毒辣。”
何欢静静听着姬冰雁描述的石观音和石驼,与自己手中的情报,以及先前姬冰雁所说所行对应,就能将此中发生的事情猜出个七七八八。
许多年前,石观音在大沙漠横空出世。最先为人称道的是其美貌。但凡见过她的人。无一不为之魂牵梦绕。有多少人都想要一亲芳泽,甚至还有人作诗歌颂石观音的仪态万千。然,随之而来的,是无数俊朗少年的销声匿迹、是沙漠中偶尔出现在商道必经之路上已然干裂、不成人样的男子尸体、人们经过秃鹫盘旋的盆地,看见的森森白骨。
是石驼已经枯黄干裂的皮肤、瞎了的眼睛和聋了的耳朵。每到深夜时的孤寂,深埋在心底无法言说的痛苦。
沙漠中的商队、绿洲中的居民,都对此噤若寒蝉。在沙漠中行动时,他们除了祈求天气,还祈求不要碰见石观音。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几年后,突然从某一天起,再也没有人谈论石观音。仿佛一夕之间这些人就全部失忆一般。但姬冰雁依照石驼的意思去调查时却发现,多数还记得石观音之人都已经消失不见。
她从某一刻开始,低调的蛰伏起来。宛如毒蛇藏匿于洞中,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能让她这样的女人耐下心来等待的,究竟会是什么?
姬冰雁不知道,亦不敢想。尤其是在谈论石观音之人逐渐消失的当下,他与石驼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能惹来杀身之祸。
他待在兰州,不愿来沙漠,本来就有这样一份原因。
令他改变想法的,是何欢的存在。
楚留香与何欢一行人刚进入兰州,他便已得到消息。既然胡铁花知道他在兰州,他又怎会不知道胡铁花在几十里外的小城之中蜗居。他从那时就已经料到这两人是来找他,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进入沙漠。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他们进入沙漠的目的,和何欢这个人。
在得知他们进入沙漠是去找石观音时,姬冰雁又惊又怒。他惊异于这个名字竟会从这两人口中说出,又愤怒于楚留香胡铁花这两人一别多年,一见面就要搞个大的。而且只是为一个才认识几日的女人,他们就这般莽撞的成人家手中的刀。尤其,楚留香好像还十分积极主动上赶着送死。
一番唱念做打,也没消湮他们进入沙漠的决心。姬冰雁不知向胡铁花使多少眼色,这蠢货一次也没接收到,一心跟着被迷晕心智的楚留香进沙漠。为他们备全物资,已是姬冰雁唯一能做的。
然而,情报如同雪花源源不断经由小厮的手送到姬冰雁手中,其中一点令他不由侧目。
何欢——同楚留香他们一起前来,看似文弱书生的那个人,竟与当地的隐形掌权者熊猫儿认识,两人甚至关系极佳。
他与熊猫儿并不相熟。但,他欠他一条命。
濒死之际,对方的马蹄抬起,高大骏马投射下的阴影,遮蔽沙漠毒辣的太阳。水囊中的水比甘泉更加甜美,他朗声笑道:“慢点儿喝,咱们有的是水。”
在沙漠,万金难换的水,就这样进了一条根本不值钱的人命的肚子里。化成汩汩流动的血液,而不求回报之人挥挥衣袖就此离开,甚至没有留下姓名,这般的不求回报。
就算是不为其他,我也该将这条人命还给他。原本因为那两人前往沙漠就已经动摇的心向天平一侧再度倾斜。
何欢既然与此人有关系,想来不会是恶徒。而且,熊猫儿武功也是深不可测,连他都相信自己的子侄可以进入沙漠之后全身而退,就证明何欢此人并不是莽夫。
既然如此,他又何妨锦上添花。
倘若趁此机会,可以帮石驼报仇,可以在日后免受胆战心惊之苦,又有何不可为?
何欢不知道姬冰雁当时心绪这般跌宕起伏。他捋顺前因后果,心中盘算:石观音转变的契机,对应的时间……很有可能是无花——无花同她说过什么。这偌大江湖之中,早已密密织就一张蛛网,甚至遥遥联系起远在沙漠的石观音。这背后,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危机。
啊,对了。
何欢开口解释:“香帅此次前来,并不是因为在下的妹妹。”
姬冰雁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并未将自己的这般猜测宣诸于口,然而很明显的,以对面人之聪慧,已然猜出姬冰雁对楚留香和他妹妹、尤其是他妹妹的腹诽。
他只听见何欢道:“舍妹与香帅只是君子之交,个中缘由是香帅与小妹的共同揣测,我如今仍不便说明。然而希望姬……你能明白,这件事并非处于儿女私情,又或者只关乎石观音一人,而是与一场旷日持久的阴谋有关。”
姬冰雁的神色逐渐严肃,“既如此,你为何……”
何欢微笑:“有时候,表面上装作随意,才能放松他人警惕,不是么?同你商量,既是因为我相信你并非随意泄露机密之人,也是因为石驼一事,无法迅速解决,然而我向你保证,会为他寻一个交代。”
姬冰雁默默听着。
何欢想起什么,有些无奈道,“只是胡兄有时过于跳脱,此事还请暂时对他保密。”
……
“你们去了好久,怎么没将人救回来?”
姬冰雁冷笑一声,不语。
“怎么了死公鸡,突然摆出这张死人脸给谁看。”
“熏陶你一下,以免你心肠太软,总是着了道。”
胡铁花一怔:“莫非……”
“不错,这两人均是伪装,他们甚至在牙齿里装有毒药、头发中藏了暗器,只为暗算我们。”
胡铁花一时失语。
楚留香与何欢也在谈论此事。
“他们是如何露出破绽的?”楚留香好奇。
“破绽实在很多。只要不被沙漠迷惑,静下心来仔细思索,便能看破。只是人在沙漠中行走,蒸的人头脑容易不清醒,也难免与同样在沙漠之中受苦的人共情。”何欢道。
楚留香微垂眼眸,片刻后又笑:“原来如此,的确。”
他已经想明白其中误区。然而仍有恻隐之心,担心那个万一。
有些人看起来又冷又硬,嘴巴有时还很刻薄,其实内心却像棉花一样柔软温暖。楚留香便是这样的人。
何欢道:“此外,在下还对易容之术略有了解。”
楚留香想到何缨的易容,恍然大悟。
他发自内心的赞叹:“这倒让我想起,何缨姑娘巧夺天工般的易容术。”
“被香帅一个照面就识破了?”何欢挑眉。
“何缨姑娘竟连这件事也说与你听?”楚留香有些讶异。只因他从与无花的对话之中,听过这二人身世的只言片语。
何欢却不知他这疑惑从何而来,只是心下一惊:寻常人家的兄妹不会说这些吗?然他面上仍不动声色,“这有何不可言?她对此还挺懊恼呢。”
说完,他不着痕迹关注楚留香的反应,对方神色一如往常,只道:“你兄妹二人关系真是很好。”
何欢:“……”
虽说这句话好像没有任何问题,可怎么听起来感觉就是不太对劲?
将这种感觉按下不表,两人又听见胡铁花提高声音骂了一句脏话,感叹:“真是可恶。”
姬冰雁分析:“那两人既放出狠话,就代表石观音已知道我们进入沙漠后的行踪,且打算对我等动手。”
“只听这威胁,就知道她是心狠手辣之人。”楚留香叹息,“与无花……的确是母子心性。”
“用兵之道,兵战为下,攻心为上。”何欢感叹。此事一出,即便寻常时候,对方没有出动人手之时,他们也不得不提防。
胡铁花望向众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等。”
的确,此刻除了耐心等待,其他一切都是空口白话,白费力气。如今,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法。
夜深,沙漠的气温骤降。
白天的时候太阳曝晒,给人一种会热死渴死的错觉。等到深夜,则让人猝不及防蒙的受冻,仿佛一脚踩破冰面,跌进水里,动静之间,唯有蜷缩着颤抖。何欢并不怕冷,但随侍中有人早已掏出厚厚的绒袍,服侍何欢穿上。此后,又裹上一层大氅,层层叠加,最后,楚留香三人一边打着哆嗦坐在火堆旁,一边看着球状的何欢发笑。
胡铁花笑的最大声,咧着嘴正乐时,寒风夹杂着沙子就全吹到嘴中。他牙齿打颤,嘴巴发苦,连忙呸呸出声,大口大口灌酒。姬冰雁与楚留香又笑起这位朋友。
气氛欢乐起来,只有何欢颇感无奈。
朋友之间的笑容可以改变冰冷的沙漠,正如焰火堆起,火星四溅,点燃黑夜。
等到随从也聚在一起,点燃小型火堆,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将他们四人围在中央,温度渐渐升高,人也不打哆嗦,开始犯困。渐渐地,四周呼吸声平稳,众人安然入睡。
已是深夜。何欢如今却不在火堆旁。他依旧是裹成球一般的模样,却灵巧之极,悄无声息藏匿于沙丘阴影旁,黑夜之中,难觅其身影。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约好,在外围随侍队伍轮流巡视之外,几人也轮流守夜,防范石观音突然行动。
虽说如此,楚留香却并未入睡。他转身时转念,运起轻功,几息之间便悄无声息来到何欢旁边。
远处柴火发出噼咔声,橘色火焰让人心生安稳之感。相隔不到一里的沙丘被衬得更显寂静,抬头时,可以看见深蓝苍穹嵌有满天星斗。就在此刻,身边突然有人落座。何欢转头一看,就见到楚留香含笑的俊朗面容。
“一日奔波,香帅不累么?”何欢低声问。
“确有些累,累过头便睡不着,来找你聊聊天。”
实则是楚留香看他一人在远处守夜,孤单身影逐渐被黑暗笼罩,不知怎的心中就有些别扭。他心想,过今晚之后,还是商议一下,两人一组值夜为好。
何欢看出他的体贴,心中领情:“香帅想聊些什么?”
往大些可以聊神水宫、石观音;往小些楚留香心系何缨,多了解她一些也是好的。可这一切在那双映着星辰的透彻眼眸注视过来时,好像都不是很合适。正如在酒楼中品酒、溪流边煮茶、焚香时抚琴一般,楚留香自认为,应当在恰当时做恰当事。
如今,在深夜之中,在冷寒之时,只适合了解眼前的朋友。
“我听无花说,何欢公子是金银玉石、万千宠爱之中长大的?”
……诶?
何欢从记忆中艰难扒出这句话的出处,只觉得哭笑不得,然而不可否认,这种稍显随意的聊天,缓解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氛围。
这尴尬源自于楚留香率先认识何缨,对待他便像是对待一位小长辈;他又因为何缨的那层身份,和若有若无的情感回馈,对待楚留香时格外小心。这段时间两人都隐约有些不适,却难以破冰。
何欢轻吐一口气,在空气中凝结成寒凉水雾,随后,像是被逗笑般,他轻快道:“你如何认为呢?”
“我本以为是他夸张,可现在来看……”楚留香稍显轻佻地点点他披着的大氅,“名副其实啊。”
何欢无奈摇头:“风评惨被和尚害。”
楚留香闷笑出声。
“我其实并非是在宫主身边长大。”何欢随意道,似乎要讲述他过往的故事。楚留香对此很感兴趣。
“我的、父亲……那个男人。”他说到此处哏了哏,显得有些不情愿,结合楚留香从何缨处听到的消息,他认为可以理解——毕竟,再不愿意说长辈坏话,楚留香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父亲过于没有责任感。
何欢并不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只是在艰难的将王怜花归类于父亲之后,开始他缝缝补补的叙述。
“我一开始跟在他身边。他最喜欢四处闲逛,因此我们每日居无定所。他性格使然,并不会带孩子,当时只能说还好我生命力旺盛,经得起他折腾。直到遇……与我母亲重逢。”何欢说到母亲时,神色柔和下来,“她是一位坚韧、果敢、不怕任何困难的女人。即使被……那个男人多次欺骗,依旧耐心与我们相处。最后,她认为那个男人没办法好好抚养孩子,所以才要求将我带在身边。”
何欢化形时,正巧遇见打马经过的王怜花,对方当时正在闹离家出走,一人一马仗剑天涯,遇见他就像是遇见了什么新奇的宠物一样,一定要带在身边养。他当时的行事无状便已初现端倪,认为孤儿寡母最容易被人欺负,欺负之后就可以理所当然用极尽恶毒的手段报复回去,除恶扬善,因此,易容成了一位清水出芙蓉般的少妇。然而少妇除却吸引恶霸之外,还引起了水母阴姬的怜惜……
回忆至此,何欢露出痛苦神色。然而故事还未编完。
“但是,那个男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一定要证明自己,所以与母亲约定,每隔五年将我、与何缨置换,再行定夺。当时神水宫尚未建成,母亲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答应下来。”
“结果,他却突然带着何缨出海,直至最近才放何缨回来。”
“若说金银玉石,的确见过不少,不过也如流水一般,从一个地方运来,再交付出去换成其他维持宫中调度的资源。加上我的身份放在神水宫算是特殊,大多时间在外历练,鲜少在宫中久待。”
“叫人失望吗?”何欢匆匆完结,又觉得有些敷衍,补充道,“既不是贵公子,也没有什么波折,是普通人平淡的生活而已。”
“若这也算普通人的话,现在沙漠里睡下的就是一群蚂蚁。”楚留香笑。
“那么此刻醒着的香帅的过去,又是怎样呢?”
楚留香的笑容不变:“我么,也不过是普通人。”
他的身世是他想要隐瞒的过去,如今尚无法坦率直言。于是,这句话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已然说出一切可以吐露的信息。他默认了自己与何欢是同一类人。他们的身世外人听来都有些不凡之处,在出现某种契机之前,却无法坦率的说出口。他们不愿依赖父辈荫庇,选择自己闯荡江湖。
“那么,你与胡兄二人,又是怎么相识呢?”何欢意识到,这是他不愿提及的话题,善解人意的转移方向询问。
提起朋友,楚留香的话匣子便打开,在这冰冷沙丘投射的阴影之下,轻快的笑声驱散孤单,变成两人的孤岛。
此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胡铁花狐疑的看着在骆驼上打盹的楚留香:“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同人谈心。”楚留香道,“另外,我提议,守夜换成两人一组。”
胡铁花自是无不可:“哦,你和小何一起守夜去啦?那今晚换成我和铁公鸡。”
他望向前面骑在马上背影依旧挺拔的何欢,又生迟疑:“你们是一起守夜的吗?”
得到楚留香肯定回答之后,胡铁花挠挠头:“但是,人家看起来很精神啊。”
楚留香:“……”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惊呼。
“怎么了?”几人反应很快。
随侍道:“是毒蜘蛛……好在何公子给的熏香令他们不敢靠近。”
楚留香飞身凑近去看,只见最后一名随侍附近,聚集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鲜红色小蜘蛛,背上有一圈一圈神色的花纹,看得人头晕恶心。
“放把火烧了。”有人提议。
随侍取来火种,扔在这群蜘蛛身上。
一股奇异的香味从蜘蛛身上逸散开来。
“不好,众人屏息!”何欢反应过来,挥掌扑灭火苗,将蜘蛛吹出数丈远。
这群人虽不明所以,但好在都很听话,纷纷屏息。只有挨得最近那个侍从,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已听不清何欢的吩咐。
楚留香眼睁睁看他的神色从迷茫变得诡异,眼神逐渐狠厉,继而……他提起刀向前方劈砍而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一晃眼功夫,楚留香便绕身自他背后,一手蛇缠状捏住他的手腕,剧痛之下尖刀落地发出“铮”的一声,另一只手并指做刀,敲在此人后颈。随即,塔将昏厥之人放在骆驼上。
何欢为其号脉。其实不必把脉,这香气也似曾相识。
“……”何欢面上不语,实则已彻底意识到石观音远在沙漠也会入局的原因。
这种具有致幻性、成瘾性的药物,叫人何其熟悉。
空中盘旋着的鹰,又是谁的耳目?
石驼突然发狂似的,先是手掌、随后是手臂、以至于全身,都止不住颤抖。他向后退,退着退着,就变成了跑,拼命一般的远离此处,只留下一个仓惶而充满恐惧的背影。姬冰雁见状,忘记对方听不见,大喊一声又匆匆追去,眨眼两人都脱离视线。
胡铁花看一眼楚留香,楚留香冲他点点头,他便去追姬冰雁。
“这样不行。”何欢突然道。
“什么?”楚留香问。
“我们的人数太多,你我虽可自保,却难以保证其他人的安全。此女计毒,一旦个人失误,就会害及众人。”
熊猫儿、熊猫儿未必不知道这件事,但……说到底,他于快活王手下担任酒使一职在先,于大漠执掌权利在后。在他眼中,人命虽不算草芥,却已有贵贱之分。
那何欢呢?他应该怎么做?
“出发,去最近的绿洲。在那里,你等化整为零融入绿洲,潜伏起来等我命令。”转瞬之间,何欢已做出决定。
的确,他已经不再心慈手软,也不再坚持置身事外,但生命——他目所能及的这些人的生命,始终是宝贵的。
楚留香看着他,许久。
明明,在如此空旷的沙漠中,再浓郁的气味也会在风中散尽。如今,这不靠谱的鼻子,却闻见一股久违的、熟悉的香气。
这莫非是神水宫……惯用的熏香吗?
第55章
人若想于沙漠之中找寻绿洲,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正如老马识途的本领一般,叫人无法彻底看透,也无法将经验尽数传授给其他人。说到底,全仰赖可靠记忆与老天爷。
姬冰雁对此持有怀疑态度:“我依稀记得,这附近并无绿洲。”
何欢随侍中有一人反驳:“我便是从那‘密厄国’出生的,怎会记错自己家的位置。”
但除却相信此人的记忆,也没别的手段。姬冰雁麾下所有人,唯一知道的一片绿洲,是沙漠之主札木合依傍绿洲所建之国。其距离遥远不说,与何欢定下要去的位置也截然不同。
说来,直到如今,众人对于何欢一行人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与何人为敌,也不算十分清楚。只是他们知晓,一路上暗处的阴险算计层出不穷,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尽,这些人要对付的,绝对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敌人。
因此,他们面上虽然不显,却对于进入绿洲、脱离这种险境生出潜在的渴望。这渴望促使他们相信了密厄国这犹如梦幻泡影般的存在。
沙漠之中,流沙形成的地形随风而动,脚步的深浅不一会会造就毫无知觉的原地打转。四周皆是一样的无边黄沙,人该如何辨认方向?好像这是天授予此方土地上生长之人的独特能力,即便去询问他,也说不出个大概,只有模棱两可的“风、太阳、空气中的味道会指引我们方向。”
人在这时候,便回归动物性,让何欢觉得亲切。
他道:“若这‘密厄国’真的只有他知道,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代表此地具有罕为人知、隐蔽、易守难攻等特性,更容易避开石观音的眼目。
胡铁花耸耸肩,“等到那里之后,咱们能不能休息一天?这沙漠是真熬人。”
“应当可以。”何欢听见有鸟扑扇翅膀的声音,不着痕迹向前望去,见到一点黑影在空中盘旋-又是猎鹰。
楚留香同样注意到这鹰,凑近低声问:“依你看,这鹰是不是经人训练过?”
“确实……很值得关注。”何欢摩挲蜷起的食指,心中思量。
他微微仰头时,侧脸宛如倾颓玉山,瘦削而苍白,萦绕一股罕见的脆弱。这时楚留香才意识到,他所修习的功法也是神水宫正统,与沙漠并不适配。相较队伍中的其他人,何欢更不适应沙漠气候。只是,他什么都不说。他大约习惯了忍耐。
何欢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询问:“依香帅之见,要怎样甩开这些鹰?”
鹰犬之称的由来,便是由于鹰和犬皆可以锁定猎物持续追击,供人驱使。趋势之人即使远在百里之外,看见盘旋在空中的鹰也就有了方向。若想要安全的进入绿洲,首先要做的就是甩开这些敏锐耳目。
楚留香笑:“我没什么经验,只知道,它们定不是靠辨认人的长相进行追踪的。”
不错,无论看起来怎样紧追不舍,只要明白对方驱使鹰追踪的手段,就可破解。
“某种特殊的气味,或者移动的活物。”
他们两人对视瞬间,已心领神会。
……
第二日一早,十余黑衣人伫立在远方,眺望着与昨天相比位置变动极大的雄鹰,冷笑一声:“他们以为晚上赶路,就能甩开追踪么?真是笑话,亏得尊上还叮嘱我们小心行事。中原人,不过如此而已。”
“别的不说,他们脚程倒是快。”
“若换做旁人追踪,他们大约真能轻易逃脱。那楚留香,我听说过他,轻功的确卓群。”
“的确,谁能想到尊上她除了风华绝代、心智过人、武功高强以外,还有驯鹰的好本领呢?”
为首黑衣人严肃而冷峻的面容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只因他听到由衷夸赞自己主上的声音,并对这些华美的辞藻表示无比赞同。他们全是发自内心的崇拜、敬仰那个女人,将她视若神明。在沙漠之中,这样发自内心愿意为她卖命的、数不胜数的追随者,正是石观音手中有利的武器。
“跟上。”他们正打算在今日——在楚留香一行人筋疲力尽之时发动偷袭。
起风时,猎鹰随风向东飞去,风止时又在空中盘旋。黑衣人首领隐约察觉到不对,他皱眉,唤一人至近前,“你,去悄悄查看一下他们的行踪。小心不要被发现。”
此人别的功夫不在行,一门隐蔽功法练的很好,故而应下任务,悄无声息的接近苍鹰盘旋之地。
大约一炷香功夫,只见他满脸仓惶之色,急忙跑回,喘着大气道:“首领!我们、我们被骗了!”
站在沙丘之上俯视秃鹰打转的下方,是一串用绳子串起的、随风招摇的衣物。衣摆位置被灌注了约莫半斤沙子,自上方看去,正是挪动姿势有些奇怪的人影。
沙漠养育了眼神锐利、忍耐性极强的鹰,中原人也借沙漠之力,逃离了目不转睛的鹰的注视。
……
此时,一队骆驼自沙漠上缓缓行进,只留下转眼就会被流沙吞噬的脚印。再仔细看,每一只骆驼身下,都有人影攒动。他们趴在宽大的斗篷之上,斗篷的系带连在骆驼身周,宛如乘坐驼车一般。
何欢在前方观察情况,直至远方闪烁着琳琅光芒的狸奴朝这边奔来,而天际始终不见鹰的影子,他才露出笑容,向后道:“已经摆脱敌人了,大家出来吧。”
胡铁花和姬冰雁率先翻身到骆驼身上。姬冰雁脸色有些难看,胡铁花则是长舒一口气:“这骆驼老兄是不是不太爱洗澡啊?身上的气味还真是难闻。”
楚留香苦笑:“希望找到水源之后,咱们都可以洗个澡放松一下。”
队伍正前面,何欢闻言,不由轻笑一声。
空气中的水汽已经渐渐变得浓郁,虽仍比不上中原,却能证明他们前进的方向无误。
然而,这传说中的密厄国实在是隐蔽,简直叫人想到昔日被黄沙掩埋,难分真假的楼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不停在沙漠中打转,连何欢这样的温吞性子也皱起眉头,有些焦灼,更别提其余人。
“你当真确定是这边?”
“这是我家,我怎么会不记得。”
“你离家都多少年了,走错路也并不无可能。”
“你知道这样的怀疑,对生长在沙漠中的人是一种亵渎吗?”
“真要这样说,你们怎么不自己去找绿洲?如今又来怪我们?”
后面吵扰起来。若要大家都是同路人倒也还好,但姬冰雁的手下与熊猫儿的手下双方本就有摩擦,如今更是谁都不服谁。何欢叹一口气。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情况,想要他们不起火也难。何欢懒得管,只想:倒不如现在发泄出来,也好过憋着。
他漫不经心在前方迈步,突地,直觉先于五感告诉他有哪里不对。
是……沙子的流向?
石驼同样未参与身后的纷争,他亦敏锐的感觉出不对。领路之人即使再相信自己的记忆,也会被眼睛蒙骗。然而,石驼却不会。
他稳稳地向某个方向走去,继而停驻在一座沙丘之前。
姬冰雁跟在他身后,几乎是无条件的信赖他。
石驼开始做无用功般用手挖沙丘上的沙子。即便如此,姬冰雁在沉默少顷后,也站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挖沙。
“疯了,石驼疯了,姬冰雁也跟着他疯了。”胡铁花喃喃道。
“或许,只有疯子才能进入那密厄国?”楚留香悠然上前,试着将手插入沙中。
沙丘吞噬楚留香的手掌、手臂、进而是半边身体。终于,他摸到刻有花纹的冰冷石板。
密厄……此处当真只有疯子才敢想、敢这样建城。
石驼率先摸到一个吊环。他用力一扯,只听地底传来轰隆隆响声,仿佛地裂,沙海席卷而来,欲要将所有发现秘密之人掩埋在沙砾之下。
“退开!”楚留香大喊。
他正急速向后退去,却无意瞥见愣在原地的何欢。
“何欢!”他着急大喊,但现在再上前也无济于事,哪怕是楚留香也难从这声势浩大的黄沙之中救人。
何欢这才反应过来,他运起轻功速速后退,然而倾塌之沙已至近前,马上就会掩埋在大自然下显得格外渺小的身躯。就在此瞬息之间,楚留香死死的盯住何欢的这个瞬间,他看到——
像一片轻盈的叶子、又或是水面掠过的飞鸟。对方的身法至简,然而,其迎着烈烈阳光,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借着奔袭向前的沙浪,一次次与死亡擦身而过。且与众人越来越近,直至成功逃离倾倒的沙丘。
“差点就折在这里,真是可怕。”而将功法运用至纯熟,步伐轻盈之人,面上犹带微笑的这样说道。
楚留香一时失语。
他心中有不可置信、有被欺骗的愤怒,也有恍惚茫然,最终,却落在看见眼前这人平安的安心之上。
他只道:“……你无事便好。”
何欢有些歉疚:“让香帅担心了。”
虽然如此说,他的心神如今仍系在刚刚看到密厄石门的那种恍惚之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楚留香的异样。
那样的纹路,他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在沙丘倒塌、众人奔散的瞬间,石门上的纹路映入他的眼眸。犹如藤蔓蔓延,软体动物张开捕捉的触角,新生是明显卷曲着的带着细密纹理的攀援须?又或者是蜷缩在壳中的蜗牛……
然而这一切,在沙丘轰然倒塌、门上缓缓流动的沙最终在门前汇聚成塔之后,都不复存在。石门变得朴实无华,纹路变成细雨常见的点和格纹。
密厄……此处隐瞒的是什么秘密?又困住了什么?
众人整装待发,此时人多眼杂。何欢将一切都隐藏在从众笑意之下。
他想:日后,需得独自再来一趟。
第56章
密厄危机四伏的开端,让众人都心生警惕,当大门缓缓敞开,众人涉足其间,相互警告小心行事。然而谨慎下行不知多久,始终不见人影,也无机关。与尽头处终于见山谷。
山谷内,清泉荡漾起粼粼波纹,绿树遍野,形成天然绿荫,其下芳草摇曳,另有馥郁花香。自遥远山顶吹拂来的风,也带有沙漠中从不曾有的清爽。此等天差地别,宛如话本中,雨夜书生于破庙步入琳琅画卷,置身神仙境内。
“这是……”哪怕再见多识广之人,也要为此失语,久久不复平静。
显然不止一人被眼前场景所震撼,呆呆接上他的话:“这还是沙漠吗?”
先前领路前来这里的‘密厄人’却已经沉默不语许久,直到身后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感叹:“兄弟,你生活在这里,为什么还想着出去过刀口舔血的生活呢?”
那人才猛然反应过来一般,瞳仁聚焦,在反应过来对方的调侃后,露出无奈笑容:“你若在这里待久了,也会想出去走走的。”
这般恍惚的,也不止他一人。
胡铁花顶顶楚留香的肩膀,戏谑道:“怎么,大名鼎鼎的盗帅也被刚才的沙暴吓丢魂了?从刚刚开门就一直在走神。”
楚留香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仍然不免将探究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投射在何欢身上,然而对方一直在观察四周环境,好似根本没有意识到楚留香的注视——凭他的机敏,实在不该。这样的镇定自若,使楚留香又开始怀疑自己刚刚的判断。
“我问你……”楚留香犹豫开口,“刚刚你见到何欢的轻功没有?”
“见到了,这小子真是好俊的轻功,不知师从何人。”
姬冰雁见石驼一人坐在原地,神态安详,像是十分适应如今的环境,便也凑上前来:“危机当前,还能这般从容,借天地劫难之势,脱离困境,他的确有些东西。”
胡铁花感叹:“哪怕是天赋如这老臭虫,没有十年八年的勤学苦练,应当也练不出来。”
的确如此。楚留香坦诚的、不自满亦不自谦的评价自己,确实在轻功上颇有天赋。即便如此,他要掌握这种绝顶轻功也需要融汇贯通十年之久。
若是中途换过心法,定要更久才行。
当然,这并不是楚留香怀疑何欢的唯一理由。
按无花所说,这两人相处时间其实很短,所在环境也是天差地别。再加上男子与女子的隔阂,他们所展现的知无不言足以让人察觉到古怪。
当然,这一切都可以说成是偶然。双生子之间天然的亲昵、与生俱来的相似、兄妹两人都是当世难遇的武学奇才……
当时楚留香的直觉告诉他:何欢就是何缨。可冷静下来,理智又在不断地寻找理由,使得他如今也难以确定。
可……就算是、就算弄清楚了又怎样?难道能让何缨不喜欢女人?难道楚留香喜欢上的竟是一个男人?
“只愿是我想多……”楚留香扶额苦笑。
“什么?你想什么呢?”胡铁花不明就里。他扭头看到何欢独自站在一株大树前,好像在好奇树皮的手感?手贴在树上好一会儿,也不动弹,他喊道:“何欢!何欢!”
见何欢看向他,他冲人家招手:“来这边!”
何欢好脾气的走过来,问:“胡兄有何事?”
“哎,咱想问问你,你这轻功是哪里学来的?好生了得。”
轻功……何欢余光看见楚留香如今正盯住他,再结合方才他忽视的那些神态语气,了然——以楚留香的敏锐,已经对他的身份起疑了。
“这功夫……”他面上犹带笑意,心中却百味陈杂,可无论怎样,身份是决计不能在当下戳穿的,“姬冰雁若与猫叔再熟稔一些,应当也能学到的”
虽说这般撒谎听感上有些别扭,但……总比届时两厢尴尬要好上许多。何欢想清楚之后,便侃侃而谈道:“他与昔日江湖第一名侠沈浪,是结义兄弟。沈大侠轻功了得,这门功夫便是叔叔从他那里学得的。沈大侠素来大方,曾说过,这门功法有缘者皆可得之,故而叔叔也愿意传授给我。”
楚留香越听越不对劲,不由得插话问道:“这门功夫叫什么名字?”
何欢淡定道:“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楚留香喃喃。
何欢持续微笑着胡诌:“想来沈大侠创造这门轻功之时,便已感悟到‘无拘则驰疾’的真谛,既然功法本身无拘,又何必起个名字去限制它呢?”
这段话说完,何欢只觉得最近几个月撒的谎,要顶过去十几年。以往何欢不认为王怜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样需要学习的本领,如今却由衷的敬佩他并且悔不当初。总之,还是怪他自己不上心。
楚留香却不知道他现在所思,只是反复思忖“没有名字”这四个字。
若要撒谎,也不至于扯出第一名侠这种大旗,何况如此脱尘的轻功、脍炙人口的昔日情仇,都确确实实无需造假。换言之,这无名轻功的确是沈浪大侠所有,所以……绝不可能叫“踏浪”。而表现得与沈浪友人关系不菲的何欢,也不会用这种名字编排前人。
所以……是不一样的功法?又或者,传授之人不同?
毕竟方才何欢也说过:这门功法有缘者皆可得之。
不知是被说服,抑或是宁愿往这个方向去想,楚留香选择接受这个说法,全当何欢与何缨是两个人。
只是……他暗暗在心中下定决心,这段时间不能在想那个绝无可能之人。
密厄国人口稀少,且生性胆小质朴,见到外来人时大都躲了起来,直到那位密厄人上前同他们交谈,随后才渐渐敢于靠近他们。只是语言仍然不通。
一行人一开始还很兴奋,后来,除非喊队伍中的密厄人来翻译,否则难以交流,使得大家的热情逐渐褪去,只是在本地居民的指点下,找地方停下修整。
队伍本来的密厄人,说是要回家一趟,回来时好像容光焕发一般,又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是本地人常吃的果子,清甜可口,你们要尝一尝吗?”
众人纷纷响应,姬冰雁制止他的随侍:“我们并非本地人,倘若食下这果子,有不适反应怎么办?”
“哎,大人物就是仔细,咱们土生土养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出事?”何欢手底下的人不以为意,接过一个吃了:“好吃,真的很是清甜啊。”
狸奴凑上前来,用头去蹭何欢。
何欢好笑:“怎么,你也想吃吗?”
那密厄人见状,也笑着递给何欢两个果子:“叫狸奴吃吧,我们这儿的小动物也会吃。”
“这水果可有名字?能否留种到外面去种?”何欢接过来,将果子掰开,一瓣一瓣喂给狸奴,她吃得很是高兴,不住甩尾巴。
密厄人一愣,摇摇头:“没什么名,就叫果子,不曾想过留种带去外面。沙漠之中,种子实在难以保存。”
“的确……”何欢认同。
另一边,胡铁花小声问:“你是怀疑这果子有问题么?”
姬冰雁道:“我是觉得这整个地方都有问题。”
胡铁花嘟囔:“我倒觉得不至于出什么岔子。人家好山好水与世隔绝,活得滋润,图我们什么?”
“有可能,正是我们这样不怕死的人多了,他们的日子才能获得滋润呢?”
胡铁花听他这样说,不禁打个寒颤。
楚留香也若有所思:“听说,用尸体做肥料养出来的植物便会格外有活力。”
胡铁花一个手抖,刚刚拿在手里的果子从半空跌落,被楚留香捞起。
他无奈:“吓你的,真要靠人来堆肥,就不会设置如此隐蔽的门,将整块绿洲封锁起来。姬冰雁与那位熊猫儿也不会一点相关消息都不知道。”
胡铁花又看向姬冰雁,姬冰雁将脸侧向另一边,仍然轻易可见勾起的唇角。
“好哇,你们真是……”胡铁花郁闷。
“不过,还是应当小心些。”姬冰雁再次提醒。
……
众人歇息完,何欢与随侍约定后便打算离开。此时,狸奴还不舍的跟上他。
“好孩子,此次出去,你可太显眼了,还是在这里等我吧。这儿很安全。”何欢摸着她的头温声道。
看到过何缨安抚骏马的楚留香:“……”
但是,的确,神水宫甚至可以与鸟雀沟通,马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狸奴这样的神驹,让楚留香他们跟她在一起待上五六天,也会当做绝代美人一样温柔对待。
就这样,五人并五匹骆驼简装上阵。除却水和干粮,再无其他冗余。
但莫名奇妙地,竟再难觅来时之路。就连石驼也因为此地特殊的气候,而丧失识别道路的能力。
“我们……没有走错啊。”胡铁花难以置信,“莫非这是鬼……鬼打墙?”
何欢:“……”
他不着痕迹的将手放在一边的粗壮树木身上,片刻后,他开口:“应该是昨夜起风,将藤蔓吹下遮挡住了路,再仔细找找?”
“的确,昨夜好似听见极大地风声。”姬冰雁赞同。
又四下巡视一段距离后,楚留香眼尖瞅见一些细沙,指道:“这沙好像是我们下来时抖落的。”
何欢上前两步,拂开地面上凌乱的藤蔓,来时路便映入眼帘。
离开之际,风声中好似夹杂谁的互换,何欢下意识回头。
漠北的风喧嚣汹涌,裹挟金色细沙拂了石门还满,凸起的沙在门上,还原成当时惊鸿一瞥的花纹。
楚留香似有所觉,也回头看去。
却只见沙砾纷纷扬扬,宛如金色落雪,逐渐掩埋密厄的痕迹。
正如向前走的人,身后的脚印逐渐被抹去。
几人并骆驼一同向前,约走出数十里,姬冰雁道:“我们已查探过,附近再无其他人。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何欢道:“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姬冰雁皱眉。
何欢重复:“意思就是,我不知道。如果连我都能轻易搞清楚石观音的老巢,那么,她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姬冰雁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他冷嘲:“真是终日打雁,终会被雁啄了眼。往日只有我骗别人的份,不曾想今日叫小子糊弄。”
胡铁花艰难消化掉他话里的意思:“也就是说,虽然你喊上老臭虫、他又叫上了我们,你还让你叔叔拨了大批人马,但是,你根本就不知道石观音的位置,始终是在瞎走?”
何欢看起来很是苦恼:“这样一听,我怎么像是个坏人?”
楚留香在一旁笑着摇头:“如果你再不说出你的打算,只怕是真的要做一回被屈打成招的坏人。”
第57章
楚留香在一旁笑着摇头:“如果你再不说出你的打算,只怕我们真要让你做被屈打成招的那个坏人。”
何欢假作蹙眉状,实则眼中浅藏笑意:“我只是觉得,这办法太过匪夷所思,不如提前给诸位打一记预防针,好叫我接下来说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危险。”
姬冰雁:“……”
胡铁花:“的确,听完你前面说的话,我只觉天底下不会有比那还大的篓子了。”
何欢竟然一本正经的应和:“这正是我的目的。”
……
然而,即使前面那番话的确带给众人极大冲击,听罢何欢的计划,仍叫人难以置信。
“你的意思是,你本来的计划是与我们兵分两路,你打算假装失手,被那些黑衣人逮住直接送往石观音的老巢?
“改变计划的原因是几天前,说着安置好其他人是为了防止石观音对他们下手,其实你已经驯服了石观音手下的鹰……还不止一只?”
“你要跟着鹰潜入石观音的老巢,希望我们在外接应你?”
“……你说实话,你把楚留香喊来到底起到一个什么作用?”
何欢无奈:“老实讲,我也没想过石观音在沙漠之中大范围驯鹰,手法却有问题,只是一味施压。良禽择木而栖,倒戈向我也无可厚非。”
没有人在问你鹰为何倒戈的问题啊。余下三人几乎是同时如此腹诽。
“虽说出其不意,往往才能克敌制胜,但这……实在是过于随意。”
然而不可否认的,众人在或多或少的抱怨之中,会生出难以言喻的兴奋。恰如只有在草原上上能肆意翱翔的海东青,即便被圈养时锦衣玉食,依旧向往未知的天际。若非对于危险和刺激有发自心底的追求,楚留香三人又怎会年少时便名满江湖?天底下那么多劫富济贫的办法,为什么盗帅二字会扬名天下?
而多年的优渥生活、多年于小酒馆之中的颓废,既然没有磨灭掉友情,亦不会使意志消散。
楚留香笑道:“你若想让我们全在外面做你的接应,是万万不能的。”
“这样惊险的事情,怎能让你一人独揽?”胡铁花也如是道。
姬冰雁冷哼一声:“将生命视作儿戏,做毫无把握之事,于这两人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你们要去闯狼巢虎穴,可别带上我。我只做望风的那一个。”
真是可靠的人。
鹰在天边翱翔。
鹰的羽毛散落一地。
鹰哨响起,身穿洁白纱衣的女人背对着阳光,扬起那张美得惊人的面容。她眼波流转,宛如最名贵的宝石;红唇微启,仿佛含住鲜花一般的红润。那席雪白的纱衣勾勒极为曼妙的身姿,只一眼就足以让人魂牵梦萦。在这样更胜酷暑十分的烈日下,她竟一丝汗意也无,浑身上下只散发着叵测的芬芳,叫人闻之欲醉。
她伸出纤纤玉手,其中一只鹰便自天边俯身冲下,稳稳落在女人臂上,未曾让锐利的爪尖伤到女人一丝一毫。
莫非,这翱翔天际的鹰也为她神魂颠倒,不愿使其受伤?
再定睛细看,原来,这只猛禽的爪尖已经被磨平,只能从过于圆钝的肉质爪尖残存的伤疤中,窥见昔日的淋漓鲜血。实际在上方低空斡旋、没有命令就始终无法下落的鹰群中,无一例外,皆无爪牙。
“你是说,是因为我养的这些鹰不中用,叫人欺骗,所以你们才跟丢了人么?”她的声音如同沙漠中的清泉、九天上流淌而下的仙音,温柔而高洁,叫人闻之飘然。
原本,谁都不会从这样温柔的语气之中感觉到恐惧。可石观音的下属是例外。尤其在今日、在当下。
鲜血充斥她的影子,首领皮开肉绽的伤口之中还有大片白色的盐巴混杂赤色的血液在流淌。这种痛苦的粉意好似也成为石观音的胭脂,填充她的气色。沙蝎自身上爬过时摇摆的尾巴犹如勾魂使者的鞭子,轻轻一碰就会在毒液的折磨下挣扎、哀嚎,最终走入必死无疑的结局。
众人敬她、畏她,正如这鹰群。而人在她眼中,与鹰、与虫孑也无异。
她便是石观音。观音座下,皆是蝼蚁。
在她身后,是跪倒在地,正不自觉颤抖的一行黑衣人。
他们不敢答话,却又决不能不回答她的问题,在颤抖之际,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在地上。
他们的头颅垂得很低,低的简直可以看清每一粒沙在地上滚动的痕迹。正如此刻他们与死亡之间的距离一样,不过咫尺;他们的头颅也好像沙砾一般,下一秒就要顺着地势咕隆隆滚落一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冷淡女声,打破此间让人窒息的氛围:“师父,属下有要事禀报。”
“哦?何事?”女人——也就是石观音饶有兴趣的望去。
她打量着眼前的少女,这少女带着面纱,周身的气质恰似冰山雪莲,却生长在极端的沙漠之中。石观音的大弟子,曲无容,也是她精心“雕琢”过的一件格外满意的工艺品。
这如琉璃一般炫目的工艺品上,有着无数充斥恶意刀痕。
“是极乐之星的消息。”得到石观音的首肯后,她呈递上一卷绢书。
在细细的看过丝绢之后,石观音脸上露出夺目笑容,她的神色变得更加温柔,本就绝世的容颜也因此容光焕发,她的声音甜蜜的如同栀子花一般,“真是难得的好消息,终于叫我宽心一些了。”
她轻瞥地下还跪着的那几个黑衣人,柔声道:“好罢,我今日高兴,许你们将功补过。这此,再不可出差错了。”
“是,属下领命,愿为尊上效犬马之劳。”
死掉的鹰和死掉的人被拖下去,不知归宿。
黑衣人结结巴巴道:“多、多谢你,曲姑娘。”
曲无容只瞧他们一眼,不作回应,纤弱的身影飘然离去。
黑衣人私下窃窃:“往日只当曲姑娘冷漠无情,不想今日竟被她所救。”
“约莫是凑巧吧?人家向来眼高于顶,怎么会刻意来救我们?”
“倘若是你,你会在尊上惩罚旁人的时候前来禀报事情么?”
“……”
“那有什么用,”有一个黑衣人小声道,“难不成你不记得她的脸……”
众人皆默。
有人不自在转移话题:“你们看这鹰……是不是少了一只?”
“你数错了吧?是不是忘记被尊上杀掉的那只?”
“可能吧……”
*
“为何要将鹰的爪子磨平?”
楚留香一行人看着停在何欢肩头上的鹰,都对其格外喜爱,胡铁花最先注意鹰的圆钝爪尖,很是郁闷,“这样还怎么捕猎?”
“她养这些鹰,本来就不为捕猎。”难得见何欢冷眼,“她豢养鹰用来寻人、做劳力,只要抓在手里,却不肯放它们出去,若真有鹰跑出去,也绝不让他们有能力在沙漠独活。”
姬冰雁闻言,不着痕迹望向石驼。
石驼明明眼不能视,耳不能闻,却仿佛已然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那是与他相同糟糕际遇的生灵,长久而持续的痛苦,使得其身上浸润沧桑与苦涩的味道,而长期的压抑,又使其中增添一抹腐朽麻木的气味。正因为曾经意气风发,所以这种摧残对于他们而言更加的残忍痛苦。因而在此刻、在已经逃离那个魔窟许多年以后,石驼依旧会因为这微弱的气息,流露出一股刻骨悲伤。
“别怕,你再也不会受苦了。”何欢抚摸着鹰的羽毛,如是说道。他温柔的目光,不仅安抚了肩头的鸟儿,好似也通过一种很玄妙的手段,传递到石驼的心间。
这个总是独自待着、时常警醒,偶尔还会流露出痛苦神情的男人,第一次松开了紧蹙的眉头。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已经认为石驼看起来顺眼许多,看到他不皱眉的样子,竟让我觉得舒心。”注视到这一幕的胡铁花喃喃道。
楚留香叹一口气,也道:“何止是顺眼,他这样可靠的男人,简直英武极了。”
姬冰雁道:“难得,我比楚留香眼界要远,看透的还要早。”
何欢笑:“他这样的人,无论样貌如何,本就是熠熠生辉的。”
楚留香道:“你……”
这个瞬间,他本想顺口接一句,何公子在我们眼里也是遍布闪光点的,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反而有些赧然。他先是被自己这点莫名其妙的情绪吓了一跳,后又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这种不知因何而起的心虚,找补般道:“还是你慧眼如炬,甫一见面就看出石驼的优秀。”
可这找补的话说出口,别人还没有反应,他自己又品出一点酸气。
楚留香简直要被自己莫名的敏感气笑。
好在何欢对此无知无觉,他依旧如往昔般笑着,仿佛没一点波动似的,道:“香帅谬赞。”
“什么时候?”胡铁花对此无知无觉。待到姬冰雁将当时的情形说与他听,胡铁花不禁感叹:“这老臭虫还是敏锐得很,眼观六路啊,我真是没有半点印象……当然,小何也很了不起。”
何欢笑着摇摇头:“那也多谢胡兄顺便的称赞。”
“走吧,是时候去见她了。”
张开双翼的鹰,在空中翱翔过一圈后,向前方飞去。地上,曾经萎靡过的人牵着骆驼迈出坚定的步伐。
第58章
“……”
“你确定石观音在这里吗?”楚留香小声以气音询问。
胡铁花同样困惑不解:“你确定这鹰能听懂你的意思?”
何欢自然不能将自己可知晓动物所思所想一事托出,只得道:“差不多,鹰是很聪明的动物。而且,它除了石观音的所在,应当也不会向别处飞。”
“万一……它是饿了,来这里找吃的呢?”
不怪众人怀疑鹰领错了路,只因这里看起来,和普通的绿洲毫无差异。
平坦而开阔的沙地上,丛丛灌木掩映如同镜面一般的湖泊。高大乔木拔地而起,为偌大绿洲遮蔽白日的暴晒与夜间的寒风。风起时,枯黄的落叶打着卷儿被吹至何欢身前。他的目光停驻在失去生机、与沙漠一色的叶片上,不期然回忆起密厄的绿树成荫。
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出问题呢?这宛如坠入幻梦一般的手段,不正是他所常用的吗?
他因为激动,而不自觉微微颤抖,被身边的楚留香看在眼中,稍显担忧的问道:“可是这沙丘阴影里太冷了?”
他好似全然忘记这里武功最高、寒暑不侵的人是谁。
“再冷也不会比夜里更冷,忍忍吧。”胡铁花听见楚留香问话,也没转头,就道,“反正我是死也不要待太阳底下晒,杀的我皮都在疼。”
“人家没问你,自作多情什么。”姬冰雁阴阳怪气。
楚留香:“……”
“只是方才出汗,骤然风起才有些冷,不碍事。”何欢回神后答。
“一直在外面待着也无济于事,我们进去探查一番?”楚留香提议。
何欢收敛心神,正色道:“不错,我也正有此意。”
他与楚留香轻功不分伯仲,便由两人分头潜入这片绿洲。
临行前,何欢欲言又止,被楚留香看出,笑道:“同行多日,我已将你当成至交好友,有什么话说不得?”
何欢望向他那双温和而坚定的双眸,露出笑容:“我只是想提醒香帅,一切小心。”
说不上是熨帖,抑或是失望。楚留香定定望住他,片刻后轻声道:“你也是。”
像燕子掠过水面,沙漠上留下微不可查的几处小坑,转眼间就看不清这两人的身影。
石驼、姬冰雁、胡铁花仍待在原地。倘若一个时辰后那两人还没有回来,需得借由他们另寻办法搭救。
鹰此刻也待在胡铁花肩头。
胡铁花与鹰面面相觑。
“……姬冰雁,姬冰雁。”胡铁花小声喊道。
“何事?”姬冰雁不堪其扰,终于搭腔。
“你看这鹰的眼睛,竟然是左右眨眼,眼睛还会变白!”
“……鸟类都是如此,以及,那是它的瞬膜。”
“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等猛禽……别说,还挺英气,我喜欢。咱们给这鹰起一个名字吧?”
姬冰雁:“……”
胡铁花自顾自琢磨:“叫什么呢……”
何欢悄无声息潜入绿洲。他明知石观音一定在此处,却无法明白的告知众人,只想着自己速速查探完,就跟在楚留香身后,防止他陷入独自一人与石观音照面的困境。
倘若他自己与石观音碰面……自然有他的办法。
然而,这绿洲的确不小。大道小巷阡陌交通,期间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朴素帐篷,偶尔还有妇人与小孩在街边闲逛。人来人往,皆穿着当地特色的服装,别有一番安逸祥和的异域风情。绿洲的正中央,有看似新建的、一人高,沙石堆砌而成的环形围墙伫立,只开一道几人通过的口子,左右有穿着皮甲,像是士兵之类的人把守。除此之外,一切都宛若普通的沙漠小城。
若说石观音住在其中,的确不乏这样的可能。然而……何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麾下会生活如此安逸的城民,而周遭所用护卫,也不过练过几天功夫的普通人。
正欲潜入内部一探究竟,何欢突然听见远方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容,其声音清脆悦耳,说起官话有一种别样的腔调,听起来又柔软又热烈,她话中的柔软情谊也藏不住一般,问着:“中原的男子,都像你一般又俊俏、又会讲话么?”
何欢将己身隐藏的更好,向笑声方向望去。
果然,是楚留香。他身旁女子带着披挂翎羽的锦缎绒帽,镶嵌着多色宝石,不显杂乱,只让人觉得华贵,与身上穿的华服交相辉映。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她美貌的陪衬。她编着两条乌黑浓密的大辫子,鬓发微微卷曲贴在脸侧,使得那张脸更加小巧,寒风使得洁白脸上又添两片红云,则更显娇俏。浓密而卷曲、宛如扇面一般的睫毛下,是一双琥珀色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的人,只怕魂都不知飞哪里去了。
何欢:……唉。
香帅他,真的还记得我们是为何而来吗?
何欢又细细打量过这少女的身形样貌——他虽然不擅长扮演角色,但易容功夫的确已入臻境,故而由此判断,这少女不可能是育有两子的石观音。且她在此地定是身份高贵,楚留香已然讨得她的欢心,于此间想必不会吃亏。
看罢,他便不再管这边,只在心下思忖:依照他对石观音行事作风的揣测,此处应不是她的老巢。她大约是在此处藏身,密谋策划些什么。
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达成这样目的,她最可能藏身在何处?
何欢的目光,再次望向围墙之后。
……
一个时辰将至,这两人竟无一人回来。
胡铁花已经有些坐立难安,他问:“要不我们也进去找找吧?”
这已经是近一炷香时间内他第三次说这句话。
“再等等。”这也是姬冰雁第三次回他。
“再等……再等我只怕他俩的血都流干了。”
“你现在就这么莽撞的冲进去,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没事,我们两波人恰巧错过,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别人的地盘乱转,最终被一网打尽;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真出事了,我们也毫无准备的跟着送死。”
胡铁花咬牙:“那你说,怎么办?”
姬冰雁道:“等。”
在沙漠里,在此时此刻,最难挨的事情就是等,可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
终于,一抹熟悉的衣角自远方出现,继而飞速靠近,直到几人身前,他才放松下来,露出笑容:“让你们久等,”他向四下看去,又问,“他还没回来吗?”
“还没。”
楚留香皱眉。
“所以,里面是什么模样?像传闻的魔窟一样吗?”
楚留香摇摇头,有些心不在焉:“不,挺安全的。我们甚至可以在此地修整一夜。”
“只怕,要修整不止一夜。”姬冰雁嗤笑,“或者干脆,就当来大沙漠里探险,惹上一个极度危险的敌人,再蓬头垢面的回去。”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会把事情往最坏处想。”胡铁花抱怨。
“不然呢?你是觉得是楚留香的感觉出错了,还是觉得这鹰比人还聪明,真的能找到深藏不露的石观音?”
胡铁花无话可说。
楚留香心不在焉,转眼间,空气一边冷凝。
何欢勉力踩点赶回来时,就见到众人皆一般心事重重模样。
他故作轻松道:“怎么这般愁眉苦脸,难道是在怪我回来迟了吗?”
胡铁花心直口快道:“还不是死公鸡这个人,一会儿怪这一会儿怪那。又怕这鹰不靠谱,又怕白走一趟,真不知道他提前操的哪门子心。”
姬冰雁欲拦他无果,就让他这样赤裸裸将自己方才发泄的不满,全盘在当事人眼前托出。实际上,他也就是抱怨一下,对何欢并无恶意,可如今这样一来,除神情尴尬的僵在原地,他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胡铁花自己不在意时常被姬冰雁刺挠一下,因而就觉得别人也不会在意,何况何欢在他面前一向表现得脾气好,老好人般模样,之前他开的玩笑也完全不介意,故而大大咧咧就说了出来。
楚留香才回过神,就听见这一遭,又惊讶又觉得好笑。
他倒清楚,何欢不会为这种事而生气。
但凡智珠在握之人,又怎会在意他人的怀疑?此时如何将话圆回来,才是难处。
何欢犹豫片刻,看向楚留香。
楚留香正以“洞察全局”般的目光,了然的冲他微笑。
何欢带着一点令楚留香感到不妙的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开口:“大约真是鹰饿了,故而前来此处寻食。不过,无论如何都不算白跑一趟。昔有鹊桥替牛郎织女搭桥,今日也有猎鹰替香帅牵缘,也不算亏。”
楚留香:嗯……
“嗯?”他瞪大了双眼。
胡铁花眉毛一扬:“好你个老臭虫,我就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原来是找女人搭讪去了!真是狗……那啥改不了那啥。”顾念着还有何欢在,胡铁花好歹把那句话咽下去一半,给朋友一个面子。
姬冰雁半是找补,半是真感慨道:“不亏是花香满人间的盗帅楚留香,到哪里都要摘花留香一番。”
楚留香:“……”
他望着何欢,无奈道:“怪不得你也这样慢,竟躲在暗处不知瞧了多久。”
何欢笑:“香帅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你与那位公主一路谈笑风生,我即便无意去看,也能听见她笑容悦耳,你字字珠玑啊。”
“什么?还是位公主?”胡铁花一双猫儿似的眼睛瞪得更大,“你你你……你真是好大的福气。”
楚留香摸摸鼻子,有些不自在。
他确实在遇上琵琶公主之后,刻意说些逗人开心的话,但要说他有什么旁的心思……
他……
胡铁花还在夸张的表示自己的不服之情,甚至拿拳头在楚留香身上捶了两下,说着“亏我还在担心你……”之类的话。
姬冰雁也觉得他那样做是理所当然。
好像,楚留香受人爱慕,于江湖之中与女子互生好感,态度暧昧,已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事。你情我愿发展出一段露水情缘,也无可厚非。
这样的事,他的确没少干过。
那么,如今为何不可为?为何不曾去想?日长而久,夜寒凄切,美人在侧,言笑晏晏,他当时又在想什么……
他在想——不知何欢那头,一切可还安好?
第59章
佳人在侧,想的竟是一个男人。若要放在以往,有人这样对楚留香说,他一定会大笑着点评:“这真的是男人会做出来的事吗?怕不是在说笑吧。”
如今,这样的事却真的发生在楚留香身上,而他正试图为这种行为找借口。
仔细想想,他们来此的目的是找石观音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这般危险行为,无论与他同行的是谁,他都会心生担忧。因为挂心朋友,所以并没有分出心神在那些儿女情长上,也是理所当然。
楚留香找出合理理由、劝动自己便足够。个中杂念,自是不必同这些熟知他本性、一定会理解他的朋友多说。他告诫自己不再想这件事,神色又变回自然坦率。
那么,是否要同何欢解释呢……楚留香自认与他相识不久,还没有完全了解彼此,如今若是被何欢误会该怎么办?
楚留香又向后侧身,不着痕迹望向何欢。现下他正不紧不慢走在所有人身后,美其名曰观察后方有无敌人,好替众人断后。因此,他与楚留香的距离自然拉远。他心中又是怎么想的?是不喜这样的行为,又或是无甚所谓,只要不与他、他妹妹扯上关系就好?楚留香第一次发现,读懂人心是这么难的事情。
他的唇色有些泛白……对了,还没有问他刚刚都发现些什么、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不过,倘若遇到危险,他也不会让我们再进入这绿洲。那么,他的脸色又为何不算好看?莫非是因为见到我与琵琶公主心生误解……
胡铁花眼睁睁看着楚留香在前面领着领着路,突然拿起腰上的水囊,拔开盖子就将水往嘴中猛灌一通。
他心中生出对楚留香的关切,还有一丝感动,他心想:“其实,老臭虫为人还是很仗义的,为了打探消息,估计跑断腿、把嘴皮子都说出火星,才能让公主对他青睐有加、愿意让他带我们去王宫里坐一坐。”
他拍拍楚留香的肩膀感慨:“原谅你了,谁让你小子一直都这样招女人喜欢呢。”
楚留香不知所以,然而他已经习惯胡铁花有时突如其来的自我感动,这时候只要微笑点头,继而接受就好。
何欢说是走在最后,其实石驼与他并肩。这位神秘而沉默的男人,向来不愿意同外人有过多接触,然而对何欢却并不排斥。
姬冰雁在之前途中歇息时,很是稀奇于何欢接近石驼之后,石驼的神情依旧安逸,姿势也很是放松。他对何欢的态度好转也是从当时开始的。
他认为,石驼有一种近似动物般的野性直觉,在失去了眼睛和耳朵之后,反而更擅长趋利避害。因而能让他主动接近的何欢,不会是坏人。
正如鸟儿发出叫声,其实不会有太多含义,更类似表达某种情绪。与动物交流,更多需要的是某种难以解释的、生灵之间的共鸣。
何欢如今,就与石驼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
这宛如木头一样的男人怪异的脸庞上,突然生出一种恐惧与担忧混杂的神情,他张口,似乎想要对何欢表露出什么、又似乎想要让除何欢以外的其他人明白他的意思。他伸出手,握住何欢的手腕,不愿再向前。
何欢却反过来拍拍他的手背,以其余人难以领悟的方式安抚:“不要担心,不会出事的。”
前面便是绿洲,石驼突然停下脚步。姬冰雁最先察觉到他的迟疑,转过身来问:“怎么了?”
何欢道:“无事,只是看天渐渐暗下来,想要欣赏一下此处的夕阳。”
谎言。第一次说出口的谎言未被拆穿,之后的谎言就会不断叠加,说谎之人也会逐渐习惯,继而面不改色的撒谎。
夕阳如画,浓墨重彩。逐渐坠入沙海的橙黄光晕,使得投影在沙面上的影子变化模样,无限拉长延展,仿佛自沙海中生长出瘦长的黑色枝桠。远处的绿洲最先被四面八方变幻的黑暗笼罩,在余晖中努力夸张身形的树木影子像大口吞噬人烟的孤独怪物,最终聚集在一起。沙的温度接近于雪,呼啸的寒风刺骨,推着人向前走。在迈入暗夜绿洲的那一瞬,最后一抹橙色边沿被远方起伏的沙丘遮盖。沙漠,便彻底进入无边的黑暗。
绿洲内,灯火明灭。提着灯巧笑倩兮的侍女,与灼灼光芒下明媚的华贵少女,瞬间吸引了众人眼球。
“这位就是琵琶公主。”楚留香轻声道。
在护卫或警惕或嫌弃的眼神之中,他们穿过围墙,来到一座与外围不同的帐篷面前。
她掀开帘子,进帐篷前扭头,露出星辰般的笑容,带着丝丝缕缕的挑衅,宛若小勾子一样牵扯人的胸襟:“来吧,中原人。你究竟会变成我们的上宾,还是会被当做乞丐,全看你的表现了。”
……
觥筹交错的夜宴上,她的美貌比额上宝石更加绚烂,让人移不开眼睛。
骆驼拴在门外,石驼和骆驼依偎在一起,彻底融入骆驼之中,不走进这杂乱的草棚根本看不见他的存在。
何欢最后一个掀开帘子走进帐篷,甫一进来,就闻见一股葡萄酒的甘馥。
此处华贵的地毡、通明的灯火、散发着甜香的新鲜水果,以及丰盛的菜肴,即便是放在兰州、又或者是中原任意一个繁华的城镇,也都能算得上奢侈。更不提这里是方圆百里难觅人烟的沙漠。此外主位上坐着头戴王冠、身披红袍的中年人,以及他手中摇曳的夜光杯、身侧由金箔包裹的烛台,无不令人为之啧啧称奇。
众人的谈笑声、轻歌曼舞,在何欢一行人悉数进来时停下,万籁俱静时,听得坐在中央的红袍人笑道:“方才就听我女儿提起,有几位中原来的侠士前来做客,正巧,我等正筹备宴请宾客,请诸位侠士坐下,一同宴饮吧。”
琵琶公主笑:“我可没有说他们是侠士,不过是嘴皮子不错的中原人罢了,你还没见过他们的功夫,怎就觉得他们是侠士?”
她虽这样说,一双俏眼却在楚留香身上打了个转,又带着笑意的滑过与他同行的其他人。只消看到她这样,就知道她并非是真瞧他们不起,不过是想借此试试某个人的功夫。
楚留香摸摸鼻子,苦笑一声。莫非如今他能不从不成?
琵琶公主的视线,停留在最后进来的何欢身上,又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男人与楚留香是不同的两种英俊,前者就是最能吸引女人的那种坏男人,而后者……却像是一缕柔和的春风,一截柔韧的杨柳,只要站在那儿,就像带人进入了春意盎然的草原,让人感觉安心而放松。
琵琶公主突然软下心肠,道:“那位公子素日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好生文雅,咱们这儿正缺这种人呢,合该是贵宾。”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任谁也清楚他说的是何欢。
红袍中年人哈哈大笑:“女儿啊,我瞧你的心,现在已经偏到天边去追赶月亮了。”
琵琶公主嗔怪,带着一股天养的骄傲:“那有有何不可呢?”
这大王一样的人无奈摇头,却顺应其女的心意,道:“我这女儿被我娇宠坏了,诸位壮士勿怪。”他话音刚落,一扬手,原本在他身侧的护卫便自四面八方,挥舞金戈刺向楚留香一行人。就在此时,原本坐在位置上的宾客中也有人骤然出手,一双筷子宛如毒蛇,直指为首的楚留香的咽喉。
金戈刺来的速度倒是其实,然而数量之多、颜色之炫目让人不由皱眉。其后藏着的那根筷子更是致命。楚留香神色不变,只听叮当几声,他竟如游鱼一般自金戈组成的密布锋锐的天罗地网之中挣脱开,再一眨眼,那双筷子也已经深深刺入方才宾客面前的酒杯之中。
半盏酒水从筷尖戳出的小洞流出,顺着仍旧完好的木筷,滴滴答答晕染在绿色桌布上晕染开,那宾客原本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已是被他所露这一手震慑。
楚留香笑道:“哎呀,一不小心失手,打翻了酒水,勿怪。”
正中间身份最为尊贵的那两人不但不恼,反而露出满意神色,红袍人更是大笑道:“壮士真是好功夫,这等酒水洒了才好,只这一手,就值得小王将最名贵的酒水摆上,宴请诸位。”
“不知壮士,如何称呼啊?”
楚留香道:“刘向。”
听见这不见经传的名字,刚刚出手的那个宾客,脸上的神情更难看一些,讪讪坐下。有侍女为他换下酒杯,擦干净滴落的酒水,还被他一把推开。
何欢蹙眉,上前两步,不着痕迹的护住侍女。
坐在另一旁的绿衣人,向他瞥来一眼。
上座之人看不见下面暗潮涌动,只是抚掌而笑:“几位远道而来,一定饿了吧,快快入座用餐。”
众人入座后,胡铁花带着点酸气道:“还是蹭这老臭虫的光啊。”
然而,这点子酸气在见到双眸含笑的美貌侍女,纤纤素手为他斟酒之时,就已经抛到脑后去了。不知什么缘由,凡事往他这边来的侍女,总是服侍地特别周到,往往酒水饮下还未过半,就又来添,还常常问他与何欢二人有什么吩咐没有。
何欢笑:“我们自给自足即可,不必劳你们费神。”
侍女眉眼弯弯,笑着退下。
多人宴饮,美酒配佳肴,众人大快朵颐之际,坐在何欢对面那个面色惨白,身穿绿衣之人突然直勾勾看着何欢开口,声音阴恻低沉,“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众人均未报出自己的真名,何欢从善如流,只说自己叫:“马英才。”
这人冷哼一人,不再纠缠。
化名“刘向”的楚留香,忍俊不禁,低声道:“人如其名一般,马兄正是英姿飒爽的青年才俊。”
何欢无奈:“多谢刘兄夸奖,只是这张嘴还是留作吃饭用吧。”
原本楚留香不觉得自己方才面对旁人情绪平平,如今听他这样亲昵的调侃自己,却感到神清气爽,从心中生出一截羽毛一般,撩得心痒痒的;又想腹内有火苗在摇曳,烧的热气直冲口舌,定要多说些话,才能平复下来。
他饮一口酒水,舔舔嘴唇,笑道:“嘴巴除了吃饭,还需要聊天,需要喝酒,不然一味吃饭,它也要觉得无聊的。”
何欢瞧了他一眼,半是好笑道:“这么说,刘兄的筷子一味夹菜或许也会无聊,不如顺公主他们的意,去耍些功夫活动活动筋骨。”
楚留香只觉得这热过的葡萄酒让酒意上泛,他有些昏头了。曾经日思夜想、高不可攀的女子与眼前春风拂面却又遥不可及的青年理所当然的融为一体,他带着三分醉意道:“除却易容、轻功、身法这些把式,我还有一门功夫,你没见过的,你想不想看?”
何欢一愣,“什么?”
第60章
他们低声谈笑时,琵琶公主的视线自这两人身上打转。她作为局外之人,很轻易看出如今的楚留香,神情惬意,使坏时好似拼命在散发个人魅力。
她眼珠一转,看向胡铁花,随即侧身过去,与其父王耳语几句。
等待正餐用完,果蔬被徐徐端上,呈递给在座各位时,红袍人突然开口:“宴中酒热,小王以为,如今正是赏歌赏舞的好时候。”
众人应和,不料琵琶公主借他话锋一转,道:“诸位侠士见多识广,寻常歌舞想必已不觉新鲜,我有一曲,恰合此情此景。”
“不过,在座侠士之中,还请一位志趣相投之士弹剑相和。”她先是望向楚留香,对方与她对视一瞬,眼神清明,复又坐在位置上自顾自斟酒。已将婉拒之意表述明显。
她心中暗叹一声,又将目光转向胡铁花。
胡铁花一愣。
楚留香笑道:“这般机会,还不赶紧抓住,去表现一番?”
胡铁花讪讪:“公主不一定希望我来,而且……我也不会那劳什子弹剑。”
“可以请胡大侠助我一臂之力么?”琵琶公主柔声问。
这下,胡铁花就算以往不会弹剑,在这个瞬间也已经无师自通了。
已有侍女为琵琶公主抱来一把曲项琵琶,该琵琶不同于如今在中原兴盛的琵琶,仅四弦四柱,看似简陋。然而当她横抱琵琶、拨奏伊始,一切声响便归寂于天地。初时弦声柔缓,好似昆山玉碎,乐声中一片歌舞升平,夜宴繁华景象。而后银瓶乍破,弦声烈烈,宛如马蹄飞扬,兵戈相撞,弦声转急,惶惶不知归处。
何欢已听出她为何需要弹剑以和,他看着在一旁不知所措又形容着急,明显也感觉到应该动手的胡铁花,转头与他低语几句,胡铁花面露狐疑,然而如今箭在弦上,也只得点头。
推开宴席小桌,胡铁花起身,真气灌于剑身,剑花一转,在空中发出嗖嗖破空声。
在尖利而急促的弦声后,只听“锃”地一声,锐而不破的弹剑声于最恰当时融入弦乐声中,琵琶公主面露笑意,借此垫音转弦越上,乐声越发高昂。
霎时间,剑气破空声、金戈相撞声、与沉稳不迫的点点弹剑声交汇,构成这曲琵琶中最为昂扬进取之高潮。
琵琶公主眼中笑意越发明显,坐在主位上的红袍人也是满意的不住点头。
弦声渐缓,犹如战士凯旋,弦声喜悦,与此间言笑晏晏之景般配之至。
何欢也轻笑一声,双手交叉,置于桌下髀上,开始专心的享受此等乐音。
“好厉害的手上功夫,好巧妙的演奏方法。”楚留香以气音赞他。
何欢以气音回之,却是稍显严肃:“公主琴技精湛,香帅想必也已领悟这曲中深意。我们如今自顾不暇,行动上无法相助。故而此曲,权当让胡兄做最后的成全。”
姬冰雁坐在楚留香身旁,闻言冷冷道:“正有此意,明日一早,咱们就告辞。”
楚留香摸摸鼻子,坐回原位,认真倾听乐曲尾声。
此曲由破阵曲而生,原本曲意为称赞秦王而作赞歌。如今琵琶公主弹奏时,却带有一丝萧瑟凄清,弦声中倾吐情绪,正是王朝落寞之后,欲重振山河的气势。而邀人相和,则是明知如今胜算微末,不可为却为之,故而近日一直在招兵买马,邀人相助。
果然,此曲终了,众人皆道:“愿为公主/国王效犬马之劳。”
何欢示意胡铁花快快回原位坐着。
他们原是误入这国王收拢江湖人士的一场宴席。无怪琵琶公主径直将他们所有人都领进来,也无怪她一开始就要试这行人的功夫。
放在往日,真要帮上一帮也无妨,但如今……何欢按住自己腰腹处,轻轻叹一口气。
……
此时,已经表明身份的红袍人——也就是龟兹国王,正热切的望向楚留香一行人,道:“诸位侠士……”
他话音还未落,就听见席上传来一声冷哼。
此人,正是坐在何欢对面名为杜环的绿衣人。
他自行介绍时,楚留香还在一旁提醒何欢,此人是在江湖上以心狠手辣著称的一名杀手,为人风评很是不好。
何欢其实一早便听过他的名号,只是一直未与人联系起来。当时同他闲聊之人轻描淡写说出杜环所作所为,何欢一蹙眉,对方就话锋一转道:“这般行径实在不端,若你不喜,我就将他杀了。”
何欢道:“此人行事的确令人不齿,然而我等也不该妄造杀孽。”
对方说:“好。”
如今真正见到此人,却听见他道:“什么样的无名小卒,都能算作侠士么?”语气中多有不屑。
龟兹国王笑容不变:“刘壮士与王壮士(胡铁花化名)皆是武功高强之辈,与之同行的诸位,也是英姿焕发,称其为侠士,又有何不可啊?”
杜环的眼神先是从楚留香二人身上扫视过,撇撇嘴,勉强算是承认,然而视线停顿在何欢身上时,却尽然是高高在上的打量,随即嗤笑一声:“有些人在中原做勾栏里卖香卖笑的生意,到沙漠里,换一副表情,就变成侠士贵客了吗?恕我直言,如果要与这样的人共事,在下难以从命。”
何欢神情困惑。
“你是说……”他诚恳道,“你视人命如草芥、品行低劣、行为不端,但是,却可以高高在上的品评我吗?”
他并未否认杜环的讥诮,琵琶公主与龟兹国王看他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而对于杜环的一应行为,则尽数知晓般视若无睹。
对方微微眯起眼睛,恫吓般问:“你也配这样与我说话?”
何欢未怒,胡铁花先恼,他拍案而起:“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就敢这样对我的朋友评头论足?”
楚留香也已经收敛笑意,神情变得冷漠。
姬冰雁抬手抱胸,目光如炬直指龟兹王:“恕我无礼,您为求复国招揽贤才我可以理解,然而招来垃圾已是识人不淑,还摆放于宴席旁边,则实在是倒胃口。”
席上气氛愈发凝重,只有杜环毫不在意,他好像咬死这个人,务必让他丢脸一般高声道:“怎么,在中原找人替你撑腰还不够,来到沙漠里也要使出百般手段勾引几个人替你讲话?看你长相也不过尔尔,怎么,是床上功夫特别了得才让人成为你入幕之宾吗?”
此话侮辱意味甚重,何欢再好的脾气也不由薄怒。他面上神情不显,可就在杜环欲再放厥词之际,忽然感觉唇间微凉,他听见有什么东西落在桌上发出‘啪’得一声,低下头看,是半截舌头。
紧接着,一股撕心裂肺之痛自唇齿间涌上,他不敢置信的望着看似仍在原地并未挪动过的何欢,以及他目露惊讶不似作伪的同伴,颤抖着手狠狠握在自己的剑柄上。
“我劝你还是不要动为好。”那人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般响起,“我能切下你的舌头,就能切下你的手。”
他说:“我很好奇,想问你几个问题。”
“等我洗一洗你的舌头,你再好好想想要怎么回答。”
杜环目露恐惧之色。
……
众人不欢而散。
席上,杜环先是挑衅何欢,在楚留香等人反唇相讥之后,气氛便如履薄冰起来,争斗一触即发,这人却突然发出怪叫,先是疯狂扣自己的喉咙,随后又一个劲的点头、摇头,一屁股坐在地下,不住后退,随后抱住自己的头在地毯上翻滚,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最后奋力爬起来,踉跄着冲出帐篷……
据后来的金甲武士禀报,此人一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一边疯跑,直到跑进还未冻结实的冰湖中,跌入湖水淹死了。
龟兹王一时失语。
琵琶公主大惊失色:“快、快把他捞上来,污染了用水大家可怎么办!”
护卫道:“现在大家都不敢到冰面上打捞。”
席间,与杜环同坐的几人起身,打算去将人捞上来。
这场闹剧至此终结。
楚留香走出帐篷,酒意被彻底吹醒,他望向面不改色,好似无事发生的何欢,问:“这件事,同你有关吗?”
何欢手指微动:“若我说,关联不大呢?其实,我怀疑杜环是石观音麾下……”
在楚留香那种带有失望意味的神情下,那些原本要说的话全部变成未尽之言。随即,他叹一口气:“看来你已经认准这是我做的。”
楚留香苦笑:“他是在说过你的坏话之后变成这样疯癫模样的。杜环从不是疯子,如此疯癫作态,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神水宫的莫测手段。”
“好罢,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聪明人认准了一件事情之后,我总是很难让他改变看法的。”
“我并不是说这样做不好,只是……”楚留香想要解释。
然而,此处不算十分隐蔽,身后逐渐人多口杂,他想要说的话便顿在唇边。
“你们两人怎么在这站着,不冷么?”胡铁花在黑夜中瞅见这两人,奇道,“那龟兹老儿自知理亏,已经给咱们安排了很好的帐篷,走吧,先睡一觉。”
他伸个懒腰:“这劳什子吃席真是累人,明儿个咱们就走吧。”
楚留香以为,事已至此,明天再与何欢细说此事也好,他点头道:“走吧。”
却不料,第二日一早,怎样也找不见何欢的踪影。
他独自一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