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沙漠里,日出前的风才是最冷的。
昨夜因为各种原因皆没睡好的三人自帐篷中出来,被熹微晨光笼罩的冷风一吹,不约而同的打着哆嗦。
昨夜,楚留香将他与何欢的对话同另两人说罢,收获两份不赞同的目光。
“那杜环本就是个烂人,手中人命没有一千也有上百条,你怕不是又犯病了,因此怪罪到小何头上。”胡铁花难以理解,“而且,怎么突然发疯就成他的责任了?你要怀疑这个,不如信小何所说,怀疑石观音真在这里。”
楚留香无奈:“我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虽然我不愿杀人,你又何时见我用这种准则约束过朋友?且以他之出身,天底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不能实现的。我昨天那么说,不过是……”
不过是……多管闲事。一门心思的想要劝说他那些难听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想让他收敛一些、想告诉他那些指摘实际无关痛痒,楚留香的名字曾经与更难听的脏话联系在一起……
想说的话,也不过都是自以为是的说教和傲慢的约束,反复思量时与“聪明人”这个称呼一起变成火辣辣的巴掌甩在自己脸上。
楚留香突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胡铁花都惊呆了:“你这是……”
“我真是个混蛋。”他站起身,“我去找他。”
姬冰雁拦住他:“你现在去打扰人家休息,才是个更大的混蛋。”
楚留香脚步一顿,又坐回去,苦笑道:“你说的在理。”
姬冰雁道:“我倒想知道,你所言中,他的出身究竟有多特别。”
胡铁花一扬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个?”
“我不该在意吗?”姬冰雁冷冷道,“你不如先看看楚留香这个不值钱的样子,再与我说这个。我如今的确不反对对付石观音,也无所谓来沙漠白走一趟。说到底,胡铁花是为了陪你,我也有自己的目的。可是楚留香,你呢?你到底是为你的好奇心、你的和尚乞丐朋友、还是为他妹妹?”
“你可不要被他背后的势力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
“我就不能既为了好奇心,又为了朋友吗?”楚留香故意掠过何缨,只道,“他的身份……唉,他的身份就是,人家若是图我什么,那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你这说的,我也好奇了。”
“到时候,你们去问他吧。我不能擅自决定。”
“他不会也是什么王子公主吧?”
“……”仔细想想,的确也差不多。
原本到这里差不多也该睡下,不料外面又有人来说想叫胡铁花做驸马一事。几人筋疲力尽,又已决定明日离开,故而没有同意。然而夜里,因为过于兴奋的胡铁花反复翻身,终究是睡不好了。
早知道当时就不应该顾忌尴尬,直接去和何欢一个帐篷的。昨日龟兹国王为他们收拾出两个帐篷,原本凉凉入住即可,结果昨夜不算激烈的争吵过后,何欢率先进了帐篷,楚留香却不好意思同他一起,转头去找胡铁花他们挤一挤。
结果如今,三人都睡眼惺忪。
楚留香先是站在帐篷外,低声问:“何欢?醒了吗,咱们准备走了。”
叫过两三次不应,楚留香已觉不对,他道一声:“得罪了。”随即掀开帘子,却只见铺的整齐早已凉透的床铺,和空无一物的帐篷。
“他……走了?一个人?”楚留香喃喃,“是因为我吗?”
“那你也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姬冰雁中肯发言。
“那是因为什么?我感觉我们和小何相处没什么问题,会不会是他昨夜出事了?”
“可是以他的武功,谁能悄无声息将他带走?”
“……”
三人反应过来:“石观音!!”
胡铁花感慨:“所以,小黑真的没有带错路。”
楚留香疑惑:“小黑是?”
姬冰雁道:“那只鹰。”
那只鹰还在,与石驼一起,安稳的待在骆驼下取暖。
“小黑,小黑?再帮我们带一次路,去找石观音好不好?谁是石观音,你就停在她头顶上!”胡铁花试着用人话、鸟语,还有学着何欢的样子认真注视小黑的眼睛,抚摸它的头和羽毛。
鹰动了动,将自己往石驼身边藏得更紧一些。
而姬冰雁则握住石驼的手,询问昨夜他是否有看到何欢。
继而,姬冰雁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石驼说,他知道何欢昨晚就会离开,他要去做一件万分危险的事。”
“他还说,让我们不必管他,尽早离开此处。”
“你能不能再问的详细一点?”
“你以为我不想吗,是石驼只愿意说这么多,我难道还能逼他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
“也就是说……小何昨晚就发现石观音藏身在此处了?但他跟我们说的是……”胡铁花试着分析,但随即开始抓挠自己的头发,自暴自弃一样,“咱们现在怎么办?”
楚留香冷笑一声:“还能怎么办,按照他说的,离开这里,在石驼的带领下回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没认识过这个人。”
胡铁花大惊失色:“咱们怎么能这么做?你这样也太不仗义了!”
楚留香咬牙切齿:“是的,所以咱们留下来,他昨晚顾左右而言他,就证明石观音与龟兹国的确有关系,而且关联密切。”
他率先返回帐篷。
胡铁花在后面目瞪口呆:“他到底是发什么神经,难道疯了不成?”
姬冰雁也冷笑一声:“不错,我看他的确是疯了。”
……
胡铁花看到眼前乱成一窝蜂一般的景象,喃喃:“别说楚留香,我好像也疯了。不然我怎么会看到我们的帐篷被这些昨天还客客气气的武士围起来?”
姬冰雁:“……我也疯了,我好像听到他们说——”
王妃失踪了。
“王妃失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胡铁花难以置信。
“王妃定是被你们的朋友劫持了,他看王妃貌美,所以擅动心思,趁着夜深将王妃掳走!”
“我们根本没有见过王妃,别什么脏的烂的都往我们身上推。”
“带我去你们王妃的帐篷。”
迟迟赶来的龟兹国王并身边搀扶着他的琵琶公主,好巧不巧听见楚留香这一句话,龟兹国王气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与昨天相比像是老了十岁,道:“把这人……把这人给我抓起来!”
琵琶公主却微一蹙眉:“你想要去看什么?”
楚留香道:“既然你们的武士口口声声说何欢从帐篷中掠走王妃,我认为应当去事发现场查探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琵琶公主犹豫片刻,道:“好,你跟我来。”
龟兹国王瞪大眼睛:“女……女儿啊……”
琵琶公主道:“他们若想离开,岂是咱们这些士兵能抵挡住的?刚刚我已听闻,他们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也在找自己的同伴。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们试试?”
龟兹国王讪讪:“可那是王妃的闺房……”
琵琶公主:“再晚一些,可能就要变成王妃的故居了。”
琵琶公主没有说明,她近些时日总觉得王妃与以往不大一样,或许这行人的到来,可以为她解开疑惑。
在楚留香等人找寻线索之际,龟兹王在一边长吁短叹:“不知王妃现在身在何处,只愿她如今还平安。”
真正的王妃早已经死在石观音掌下。
而假王妃现在过得也不是很快活。
沙漠中,身穿一袭白衣的绝美女人宛如柔弱无依的蝴蝶,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振翅,只一眼就叫人心生怜爱。而实际上,她双足在沙上微点,就轻飘飘移出数米远,倘若是真正的蝴蝶,早就会被刮坏柔软蝶翼……
她的声音宛如大漠之中自天而降的甘霖、丝丝缕缕的哀怨宛如细雨,缠绕人身的同时让人不忍遮蔽,宁愿被雨淋湿:“冤家,不过是昨天小小欺负了你一把,今日就要这样对付我。你要换成是晚上来我房里,再露出你那张漂亮的脸蛋,我自然不会对你下手那么狠。”
而她身后跟着的,自然就是今早不见人影的何欢。他的轻功不能说不高明,然而对于沙漠的认知还是远远不足石观音,故时而紧追不舍,时而因脚踩流沙而又让石观音拉开距离。然这两人的速度,也绝非其他人可以比拟。但凡来往商队稍一眨眼,都不会意识到有两人自他们身前追逐而过。
这样长时间的奔袭,饶是石观音内力雄厚,也有一丝不耐烦。
主要是正午的阳光十分毒辣,而她是昨晚突然被何欢袭击,两人缠斗时石观音惊觉自己难以抵挡,故而慌乱出逃,根本没来得及带上防止阳光照射的兜帽。
而一旦与她的容貌沾上关系,她总是会有些失去理智。
原本她在声音中灌入内力,只要何欢稍动妄念就会内息紊乱。然而这人好像看不见眼前追逐的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也听不见她娇美的声音一般,就是闷头苦追。让石观音既生气,又升起了一丝挑战欲。
倘若将这样的人收拢为裙下之臣……
不过,还是得先甩开他,叫他尝尝求而不得的感觉才好。
前方不远处出现的一支商队,正是摆脱这样正人君子的机会。
第62章
选在今日出行的商队,简直是天降无妄之灾。
不说寒冬腊月还要赶路,正午阳光正烈时还有队员说隐约看到白色的瘦长鬼影吓得够呛,整支队伍没来得及戒备,就被一股妖风吹得人仰骆驼翻。
前几日收留的那个在沙漠里也固执穿黑衣的家伙,突然从骆驼身上抽出一柄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藏在那里的,只听他冷声道:“退后。”
紧接着,就和那雪白鬼影打斗起来。对方长袖纷飞,竟然与削铁如泥的兵器势均,只听乒乒乓乓几声,大约几息之间,黑衣人便被对方一掌打飞出五丈远。
随后,她的目光看向商队的其余人。
随着她转头望去,那张绝美面庞显露出来,不可不谓光彩照人,简直能与日月争辉。可无人敢在此刻欣赏,只因那双美目之中并非秋水,而是斟满了蛇与蝎子的毒液。她眼角眉梢皆是视人命如草芥般的蔑视。常在沙漠中行走的商队对于这种掠夺的目光很是熟悉,在沙盗与野兽处常见,却比那更加让人胆寒。众人皆如惊弓之鸟一般,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他们的预感没有错,毫无征兆亦无仇怨,可不过是眨眼功夫,商队中已有六七人被打翻在地。鲜血源源不断从他们的口中涌出,渗入沙中迅速被蒸干,只余越发浓郁的血腥气在私下蒸腾。转眼间刚刚还在说笑的同伴,便只剩半口气。眼前也是血红一片,众人敢怒不敢言。
突听她笑,如催命魂铃一般,“你还要追我,他们便都活不成。”
她在对谁讲话?这样高的武功,能让她心生忌惮挟持人质的又是谁?
自她身后追来那人,身影同样极快,身穿黛绿色长袍,容貌清俊,商队只见他略一迟疑,对面女人便笑着转身离去,瞬息之间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我真是喜欢你喜欢得紧,下次见面,可不要这样仓促。”那尾音甜的滴出蜜糖,说话之人却是可怕的杀人蜂。
而那大侠,待不见女人踪影之后,只听他叹一口气,转身在商队旁蹲下,开始为手上之人处理伤口。商队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照顾其自己的同伴。
有人小声道:“大侠,就这么放走那个妖魔,可、可怎么办?会不会耽误你的大事?”
这位大侠,自然就是何欢。他听罢,只淡淡道:“无碍。”
他无需向这行人说明已在石观音身上种下一抹能感知位置的气息,然而自己心中清楚,方才所显露的追不上有三分做戏意味在,便是想找合适的机会放她离开,以便直捣此人巢穴,从中窥探撒下巨网之人的身影。
只是牵连这些人,无辜受难。他心中有愧,手上动作越发快速,还拿出几样丹药,送予这些人服下。
这些丹药是苏樱所制。从神水宫离开前,何欢去看过她。她生活充实,见何欢来访,没说几句话就又要去看自己的药材。为了打发他离开,随手便塞来几瓶丹药,说是受伤后内服外敷皆可,品质上很有保证。
如今用在普通人身上,亦有大益,躺在地上的几人已经渐渐止住血,呼吸也平稳起来。
随即,何欢去看远处强撑着自己坐起来的黑衣人。
对方原本即使受伤也十分平静的面容,在看到何欢的一瞬间也有些微动容,他问:“是你?”
他用动作表示对何欢包扎的拒绝,何欢只得将两丸药递给他,随后道:“我们曾经见过吗?”
对方沉默着点点头,随后又有些迟疑的模样:“我……见过你,不过你应该不认识我。”
他问:“你还记得燕子桖吗?”
燕子桖,便是黑斗笠。何欢对他印象不算深刻,然而他记忆力尚可,此人仍在他的记忆中,因此点了点头。
“嗯。”这人见他记得,就点点头,不再说话。
何欢:“……”
嗯……是什么意思?
何欢试探性发问:“你与燕子桖是什么关系?”
“上司与下属。”他道,“我曾经见过你的画像,画的很像。”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
随即,他思索片刻,又道:“不过,自从他认识你之后,就跟我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说出来是,他眼中好似有了光。虽然说话有些戳心,何欢依旧认为他生性至纯,也就道:“那么,你我也可交个朋友。”
此人看向何欢,有些犹豫:“我做你的朋友?”
何欢笑:“不错,或者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此人不语,半晌,开口道:“你可以叫我一点红。”这便是别扭接受了做朋友的提议。
“伊点红?”何欢有些疑惑。
不顾商队里有些意识到他究竟是谁的人瑟瑟发抖的模样,一点红道:“一点……少许的那个一点,红是鲜红的红。”
“好,我记住了。”何欢道,“我叫何欢。”
一点红点点头,“我知道。”
何欢:“……”
他已经为自己上好药,试探着想要起身,何欢按住他的肩膀,“你受了不轻的内伤,还是静养为好。等我借一匹骆驼来。”
他看向商队时,商队的人神情有些畏缩,最终还是刚刚搭过话的那人牵来一匹骆驼。
“多谢。”何欢拿出一片金叶子想要递给他,对方连连摆手。
“咱们得您赐药已经是万幸,万万不敢再收这等重金。”
何欢道:“拿着吧,近日沙漠或许会频起争端,还是歇一歇,过完年再出来走商为妙。”
商队小声商议后,恭敬地接过金叶子。他们说打算有始有终的送完这趟货就回家。
一点红与何欢,在此与他们分道扬镳。何欢要走,一点红打算跟上他。
“不曾问红兄此次来沙漠是为何事?”
一点红面露难色。
何欢了然:“我随口一问,若有什么难言之隐,红兄不必多言。”
他本以为这话题到此终止,没想到这名名叫一点红的剑客出剑速度很快,说话倒是有些慢吞吞的。
大约一盏茶后,一点红犹豫道:“燕子桖上次回来,嘴里喃喃着对不起你。他终日郁郁寡欢,终于有一日,他说,他不干了,要金盆洗手,才有脸面再去见你。”
这里的不干,自然就是杀手工作。
不过何欢与燕子桖交友时,很少问这些令他不快的往事,故而不甚清楚,他只是安静听着。
从先前短短几句交涉中便知,一点红很少说这么多话,也不擅长组织语言。然而他明显对燕子桖有混杂着恭敬、知交和不似亲人胜似亲人的感情,故而对何欢也真挚以待。
他道:“我们的……义父,听他这样说很是生气,于是说要将他关禁闭直到他改口。这期间,他的部分工作,就落在我身上。”
“我来沙漠,是要找一座庙,在那里与‘龛中人’进行交易。”
这人不说时好像一尊石像,一旦开口却将所有事情都说个底儿掉。
何欢迟疑道:“你就这样将事情告知于我……”
这时他回答倒是快,想必已经想了很久。他坦率道:“因为我也不想干了。”
“燕子桖说,但凡体会过真正‘家’的感觉,就不会迷恋组织的虚假。那是什么感觉,我很好奇。”
何欢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后道:“那一定是比燕兄体会过的,还要更加美好的感受。”
一点红点点头:“所以,我去不去找庙都无所谓。既然遇到你,我跟你同路也可以。你要去找的那个女人,我也想要找她报仇。”
他说到这里,突然摸摸自己的剑,眼中光芒更胜:“她很厉害。”
“她很厉害,你不是对手,却还要跟着我去找她吗?”何欢问。
一点红此时却露出一个不常做表情,因而有些僵硬的笑容:“如果我连这都不敢,又要怎么脱离组织?”
他虽然表面上看着冷漠,其实是个体贴的人,看出何欢对燕子桖没什么感情,便不再提起此人。只是如此一来,两人也很少有话聊。
这日,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怎知那女人去往何处?”
何欢微笑:“我自有我的手段。”
一点红点点头。
片刻后,他又道:“你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哦?”何欢大约知道他从何处了解到自己,也就了然他印象中的自己如何不同。但还是开口询问,“你以为我是怎样的?”
“很脆弱,需要保护吧……大概。”一点红道,“但其实,你很厉害。”
何欢叹一口气:“大约是因为燕……燕兄总是以为我需要被保护,也总是先我一步出手,因此才会让你误会。”
燕子桖喜欢的,大约也是那个他幻想中的,能够给予他家的温暖,且需要他保护的何欢。何欢早已明白,大多数人类的喜欢多如幻境,目力再好的人也只会将眼睛放在自己想看的东西上,映入眼帘的不过是隔着人心的造影。
因此,他如今说这话很是随意,一点红听罢,神情却严肃起来。
“那是他不对。”他道,“他该向你道歉。”
何欢闻言一愣,随后笑道:“红兄,你真是一个好人。”
一点红打了个寒噤:“我从未听别人这样说过我,真是奇怪。”
但是,他却不讨厌做一个“好人”。
行进一日,深夜时总要找个避风处歇息。不成想,却恰好看见一座破庙。
而破庙外停驻的,竟是一艘……船。
一艘由多只猎鹰拉着,在沙上航行的大船。
第63章
何欢看向停在船舷边上的猎鹰不语。
一点红眨眨眼:“这是……海市蜃楼?”
他对沙漠似乎有一些了解,却又不算太多。
何欢摇摇头:“这是借由鹰带动在沙漠中滑行的船。”饶是他对石观音有诸多不认同,也不得不承认其思维之巧妙、行动力之强常人难以匹及。
若非亲眼所见,有谁会想在沙漠上可以行船?
“你是说,这船是石观音的船么?”
何欢只道:“我见过她驯下的鹰,与这些被捆住的鹰别无二致。”
一点红点头,又问:“你觉得石观音是龛中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何欢苦笑:“龛中所供奉的‘人’,不正是石观音么?”
不过。石观音如今并不在此处。
何欢看向一点红,突然意识到一个绝佳的、更进一步了解事情内情的机会。
……
长孙红近日的心情并不好。
无花已经很久没有来信。前几日她偷听到石观音和一个神秘人聊天才知道,无花居然已经被一个中原组织发现并囚禁起来。她本以为石观音会派人前去搭救无花,已经想好主动请缨,却不曾想石观音连提都没提起过此事。
这已经足够让她失落。在此时还要她去山谷外接待客人,这传说中的客人让她一等就是两天。这两天里,她不仅要待在船上庙里休息不好,还要与那个死人脸吵架。
“这人怕不是死在沙漠里了吧?”长孙红不无恶意的如此想到。
恰在此时,庙外传来脚步声。
来人刻意放重脚步声,长孙红虽然不喜此人让她等待良久,却仍旧摆出一副笑脸相迎。
对方身穿黑衣,戴着一顶黑色斗笠,两边对过暗号,便知是接头人。然除却代号“无影剑”和“龛中人”,其余却是什么都不知的。
双方交涉几句,便欲上船。
凑近来看,此船不仅体量甚大,在船头还雕刻有多种繁琐花纹,又华贵装饰品点缀其上,轻纱曼拢,只消看外表也知道费了不少心思。
这时,无影剑——也就是一点红——突然对着船起兴致一般问道:“这船是怎么在沙漠中行进的?速度有多少?”
提起此处,长孙红不免骄傲:“此乃尊上所研制……”
她说了一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叫你这中原人也掌掌眼,可惜听他讲话的是一点红,木着一张脸,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大约是长孙红话音刚落,他就道:“我瞧一瞧。”
说罢,竟绕着船身走了一圈,还趴下看看船底的构造。
长孙红这下不高兴了:“即便你们学了,也用不上,何必浪费时间。”
一点红道:“的确用不上,中原没什么沙子。不过,没用便不能看么?我自己好奇,不行么?”
长孙红:“……”她一张俏脸被气的发红。
船上却传来一声冷笑。
一点红敏锐的望去,皓月之下,那张蒙着面纱的脸便如月宫仙子一样清冷出尘,而她那纤细的身影,随夜风而飞舞的衣袂,在朦胧之中勾勒出脱俗的气氛。
她的声音也是冷冷:“不过是一艘船,又有什么好说、好看的。”
她这一句话,便把两个人都讽刺个遍。
长孙红与她一直不对付,闻言便更是怒火中烧,道:“知道你什么什么都瞧不上,全天下只有你自己最高贵、最有风骨、最冰清玉洁。”
一点红赞成道:“不错。”
长孙红:“……哈?”
站在甲板上的曲无容自然也听见他这一声不错,然而她神情中却有些厌恶——这般只见过一面,就油嘴滑舌的男人,她见的也不少,早已生厌。她只冷淡瞥来一眼,便扭头回到船舱。
长孙红冷笑,想: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这无影剑派来的人,当真讨厌。若不是尊上还需要借他们的力在中原发展……
“好啦,看也看完,时候不早,请上船吧。”
一点红登船时,向船侧望去,那里空荡一片。他便知道,何欢已成功潜入船中。
只是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何欢在船舱中悄无声息的游走。不过半个时辰,已将这船内外摸个干净。
果不其然,船中有运输某种致幻植物的痕迹,若说其中出乎他预料的……
船舱内竟还绑着许多气质样貌各有千秋,共同特点是都十分养眼的男人。
何欢思忖片刻。
沙舟在船上行驶过一日一夜,在傍晚时分抵达山谷。还未入谷内,何欢心中已经暗道一声不妙。
只远远待着,那种可怖的致幻植物的味道就已经充斥于鼻腔。石观音竟将这种花种满了山谷。如此一来,便能使所有外来之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吸入这种迷幻气味,从而保证他们无法知晓入谷的路径。当真高明。那么在上方待着的一点红,想来也要受这种植物的迷惑。
不过好在偶尔一次吸入这种未经加工过的花朵气味,对于武林中人来讲,倒也不会损坏身体根基。只希望他与一点红汇合之前,这人不要吞服这种植物做成的药膏才好。
记忆之中,燕子桖并无服用这种药物的痕迹,也能让人松一口气。
如此想来,已经按照船舱众人平均模样稍作易容的何欢,也像其他人一般软软倒下。
黑暗船舱之中,无人知道悄无声息多出一人。
被装进带有滑刃的竹箱之中颠簸,何欢听见有少女的声音道:“十五、十六,怎么会是十六人?”
她身边另有一人道:“一、二、三……你数错了吧,明明就是十五人。”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算数不好。”
“我看你是眼神不好。”
这些少女像是在谈笑,又好像是恨不得将对方的缺点说一个遍。表面上看上去言笑晏晏,却让人有一种后背生凉的感觉。
那名说自己不太会数数的少女瞥了一眼箱子里,突然小声道:“诶,你看这个……”
“这个的确不……错我赌第一晚就是他。”
“那我也!”
“不过……第一晚吗?那好可惜,估计师父很快就会腻了。”
“那不好吗?到他去扫沙子的时候,咱们就可以多瞧上几眼。师父对咱们还是很大方的。”
就这样被决定了未来命运的何欢:“……”
今夜,石观音却没有叫任何一人。
只因她的胴体不再完美无瑕。一条红色的伤疤盘亘在她腰腹之上,她面对着镜子之中的自己,先是咬牙切齿,“那个男人,那个可恶的男人……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把戏,竟然伤到了你。”继而又心生怜爱,“如今可怎么办?我还是天下第一美的女人吗?”
镜中人抚摸上自己的疤,喃喃道:“倘若有了那种功法,咱们就再也不用担心受伤,不管是脸还是身体。你我永远是最完美的……当然,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再受半点伤害。”
她抚摸上镜子,与镜中人相贴近。
她眼中闪过的,是近乎疯狂的痴迷。
或许,即使研发出所谓的解药,那种鲜红的花朵,也已经在她身上根治。连带着那种甜蜜的幻想。
……
还未被石观音享用过的少年,所获得的待遇还算不错。住在古色古香的单间之中,吃着掺杂药物的饭菜。四面八方都是不甘少年的怒骂和哀怨少年的抽泣声。
样貌普通的少女每日来送餐是会与他们聊天。何欢在其中是态度最好的。他既不会哭哭啼啼,也不会打砸东西,辱骂这些少女,一来二去,送完饭后,愿意同他聊一两句的少女便越来越多。何欢挑不同人零零散散问的各种不同的问题。两日下来,便对谷中大部分基础消息一清二楚。
不过这些送饭少女所知道的东西也很少。这些消息最多是让何欢在撤退之时无后顾之忧。却无法打探到他真正想知道的那些消息。如此,再从这里呆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去找一点红汇合。
不知道他那里进展如何。
一点红的进展……
一点红有两方面的进展。
就打探消息而言,不仅因为某种原因这两天根本没有见到过相关人员所以毫无进展,还因为差点不设防的吃下掺有名为“阿芙蓉”药物的饭菜,而进展险些变为负数——将自己赔进去了。
何欢与他都认为,两组织有利益一致之处,不至于害前来维系关系的一点红。且何欢以为一直以来燕子桖都没事,此次应当也不会出事。而一点红虽然打算脱离组织,仍对自己的“义父”怀有些许信任之情。
然而两人都不知道的是,除却燕子桖以外,“无影剑”的首领并没有将自己的手下看作是人,不过是趁手的工具罢了。如果用上一些“药”,可以让这些工具变得听话又好用,让“龛中人”愿意与他们进行更加密切的合作。不过是减少几年工具使用的寿命,何乐而不为呢?
因而出现这一差池。
好在,有一人的出现阻止一点红服下这味药。
曲无容。
在何欢不知道的时候,这两人已经于危机之中,对彼此产生一种独特的、奇妙的感情。
这就是一点红的进展。
第64章
“红兄无事就好。”何欢这样道。
一点红点点头道:“的确,多亏曲姑娘。”
他自己好像没能察觉出来,原本就话少的人,如今更是三句不离曲姑娘。而一说到这三个字,眼神中便是柔情万千。
何欢看出与之前相比,一点红的情绪已截然不同。如果说之前他对世事都抱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那么如今他心中率先考虑的,大约会是曲无容。
能看见一个人从苦海中脱离而出自是好的。原本一点红说出与何欢一起来到这里与石观音决斗之时,未必没有一种死得其所的坦然。“家”这个字眼,说到底在他眼中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如今这种愿景却在他所在乎的人身上得以具象。也牵扯住他那种向死而生的无畏。
何欢乐见其成。纵使经受过不同程度的打击,他对这种美好热烈的感情一向是持期盼的态度——无论是发生在他的朋友身上,还是他自己身上。他笑着同一点红说:“这很好,那么,我不打搅红兄。”
一点红问:“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何欢道:“左不过是藏身此处,小心周旋,找出制衡石观音的法子。”
何欢的确为一点红和曲无容的感情动容,然而,因为曲无容的身份,注定何欢在接下来不会同一点红说出更多内幕。
一点红虽不善言辞,却心思细密,自然懂得何欢顾虑。由此,他才将何欢从“燕子桖的朋友”真正转变为“自己的好友”。他道:“若有什么事用的上我,务必叫我。”
他这便是表明态度。
何欢自然不会在此时拂他的意,笑道:“一定。”
这边一片温情,却说另一边。
石观音虽然不将无花被囚禁一事放在心上,门下却还有个一门心思替无花报仇的长孙红。自线报听说楚留香这个害了无花的罪魁祸首也出现在沙漠之后,便日思夜想将其抓来折磨、用他换回无花。
她深知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抗衡楚留香这扬名天下的大盗,便每日在石观音身旁吹耳边风。石观音似笑非笑望着她,已经将她的心思了然于心。然而说到底那也是自己亲子、楚留香的花名也让石观音有征服欲望。更何况抓住楚留香,也算是在那神水宫怪物一般的少年人前有些制衡。
她又想到那天,她正在榻上小憩,突然察觉有人在窥视。她本没当回事只因龟兹国多多少少有各方势力觊觎,便不经意拂去一掌。不成想,竟落空了。
她一扬眉,向窗外望去,毫无异样。
然,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人还未走远。
此时前来,武功又这样高超之人……她那远在千里外的好盟友所提供的消息,如今真要派上用场。
她喊来王妃身边的侍女。摒退左右后道:“我数三声,倘若你不出来见我,此处就会多两具尸体。一、二……”
她身边的侍女不明就里的模样,却已经感到一股恐惧,几欲先走。然而此刻石观音已经牢牢抓住她们的手腕。再过一秒,这两人便会闭绝经脉而亡。
此人果然现身,却并未坐以待毙,只见他身法诡谲,以麻布蒙面,转眼向石观音拍来一掌。石观音拉着侍女挡在身前,何欢急忙收力,却不料,侍女手握尖刀已刺入何欢腹内。
刀上绿磷光闪,明显是种剧毒。
原来,这侍女早已被石观音收揽,成了她的记名女弟子。此种情形,皆是石观音根据所得何欢情报,专门为他的性情设计。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中此剧毒何欢竟还有力气向她又使出一招饱含洇湿水汽的掌法,使得她内息凝滞,不得不即刻坐下调理,叫何欢逃走。
“可要追上去?”那侍女问道。
“不必。”石观音冷冷道,“且看他能撑几时。”
不料,这人夜间便像无事发生一般。直袭她所在,甚至还伤到她的本源,短时间内难以修复完全。
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使得四下皆寂。饶是帐篷内乒乒乓乓一阵作响,外面也无一人赶来查看究竟。石观音再难使出白日一样的手段,武功又不敌他,只能匆匆逃离。
“他对待普通女人既温柔又小意……对我却这样不留情面。”石观音喃喃,“真想看他体面尽失,在我身下像狗一样打滚的场景。”
囚禁他、勾引他、折磨他;让他如置天堂,让他生不如死。这便是石观音对待自己感兴趣的男人的方式。就算这男人在神水宫的培养下,练就一副百毒不侵的身体,她仍有中原闻所未闻的神药可以腐蚀他的身体、扭曲他的灵魂。只要将他控制起来……加大剂量,三五天便能看到成效。想到何欢日后跪在她身边求欢的丑态,石观音便觉得无比愉悦。在此之前,是该上一些开胃小菜。
思及此处,她对长孙红柔声道:“不吝人力,去抓楚留香吧。我可怜的无花,就靠红儿你拯救了。”
她的话语宛如包裹着毒药的蜜糖。即使长孙红知道她究竟是多么冷漠自私的人,也难免升起一股被认可的喜悦。
“是,”她道,“定不负您所托。”
……
“找到残害王妃的凶手……还什么事成之后定有重礼,”胡铁花一边在沙漠中涉足,一边抱怨,“真没想到来一趟沙漠,接了八百个活儿要干。”
姬冰雁在一旁道:“也不知是谁,没等‘美丽的公主’说两句话,就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将犯人绳之以法,再带来交由龟兹国处理。”
“是谁呢,哈哈……”胡铁花顾左右而言他,“老臭虫这是怎么了?一直不出声。”
“你当他像你似的没心没肺。你可曾想过,若真是石观音将何欢掳了去,后果会怎样?”
“没那么严重吧?小何不仅武功高超,做事也细致。连他叔叔都放心让他进沙漠对付石观音。”
“相比于王妃的帐篷内有动手痕迹,一应易容工具也未收拾妥当。他的床铺整洁,四周并无打斗的痕迹,明显是他权衡之后在夜间主动向石观音发难。”楚留香接道。
姬冰雁看他一眼:“你既然都知道,怎么还摆出一副死人脸来?”往日都是胡铁花和楚留香这样说,他今日也叫他还了回去。
楚留香未说出口的是,他担心何欢主动去找石观音,并不是因为他胸有成竹,而是在先前白日就已经发现,石观音并非想象那般可轻易对付。他那样做,是为了将石观音的视线引开,避免她与他们在龟兹国对峙。
证据就是何欢与他们说进入绿洲时惨白的脸色与落在最后的缓慢步伐。而以何欢的为人,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与石观音碰面后被她所伤,在权衡后认为楚留香等人皆不是石观音的对手。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便以身试险,引走石观音。
楚留香心中此时很不是滋味。然而现在与姬冰雁等人说明也于事无补。与其让大家一同愧疚,不如将这件事咽下。
与此同时,他不受控制的想:倘若我没有对神水宫心生戒备,在他面前少些藏拙、像他一样真诚以待……是否会令他重新考虑,而不是选择一人涉险?
过往经历,早已教会楚留香不露出最后的底牌。当日在宴上饮酒,真情流露之下,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与何欢坦诚相待。然而阴差阳错,最终还是没能向他袒露。
时机不对、环境不对,因而终究无法成为对的人。
“你就当我优柔寡断罢。”最后,楚留香也只是这样说道。
就在此时,突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戒备之余,认出来人正是在龟兹国王宴席上默不作声的一名宾客。
他看起来并无恶意,满脸焦灼。就连目光也不是正对楚留香等人。而是——牵着骆驼,肩上停着鹰的石驼。
像他这样的俊杰,竟曾与石驼相识么?
……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石驼,这样一个已被风霜侵蚀身体与精神、整日与骆驼等牲畜为伍的无名小卒,竟是曾经的‘华山七剑’之首,当时武林中人莫不敬仰的‘仁义剑客’皇甫高。
石观音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才使得这样一位大侠变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此中经历叫人不寒而栗。
找上前来的这位宾客,名头也不小,正是昔年华山掌门的收关弟子,神龙小剑客柳烟飞。
他先是同楚留香一行人尤其是姬冰雁道谢,随后拉住了石驼的手,同他道:“师兄,咱们回去吧。”
石驼不动。
柳烟飞大惊:“莫非、莫非你还想回去那个魔窟?你还要再去与那个女魔头对峙吗?!”
“这又有何不可?难道华山剑派剩下来的人都是孬种不成,连报仇都不敢?”胡铁花嘲弄。
柳烟飞苦笑:“胡大侠,我知道你是在使激将法。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让师兄回忆曾经的痛苦。华山派,唉,华山派自认倒霉罢。”
就在此时,姬冰雁开口:“若你的师兄并无惧意。正要同我们一起去找石观音呢?”他看向柳烟飞不敢置信的眼睛,缓缓道:“他已经重拾勇气,敢于直面过往的痛苦。你呢,你还要拦他吗?”
柳烟飞嘴唇颤抖,拿着剑的手也在颤抖。他黑白交织的头发与眼角的皱纹,证明这个人早已苍老,而非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有许多事情需要顾虑。然而,当时驼那双温暖而坚硬的大掌与他相握,柳烟飞好像又回到曾经锐意进取的时候。
“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叹气,“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与这名满天下的三人一起讨伐仇敌,我再拒绝,这辈子也没有复仇的可能了。”
他明知这三人是为自己的朋友才去寻石观音,却宁愿将自己放在被帮助的位置承众人的情。
胡铁花哈哈大笑,拍上他的肩膀。
姬冰雁抱胸在一边看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是什么时候知道石驼的身份,又盘算了多久为石驼报仇。
楚留香心生暖意,这真是一群可爱又可敬的人。
……除了他自己。
第65章
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跋涉是件难事。
到处都是沙子,就算走一个时辰四周的景色也并无变化,往往会让人心生绝望之感——这就是一个人很难逃离沙漠的原因之一。
好在他们此行有五个人,还牵着骆驼、擎着苍鹰。胡铁花苦中作乐逗鹰之际,更加敬佩被石观音残害、又聋又盲,还能顺利离开沙漠魔窟的石驼。
然而,这样乐观的心态也是短暂的。又两日之后,就连胡铁花也没有力气讲话了。四下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和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突然,走在前方的胡铁花停下脚步,揉了揉眼睛。
“怎么,你眼睛里进沙子了?”姬冰雁问道。
“我眼睛里虽然没有进沙子,但好像已经出现幻觉了。”胡铁花喃喃道,“我竟然看见一个人躺在前面的沙地里。”
“不是错觉。”楚留香走上前来,与他并肩道,“我也看见了。”
姬冰雁看出这两人打算上前施以援手的心,劝阻道:“如今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好。你忘记才进沙漠的时候被石观音放来算计我们的那两个人了么。”
胡铁花挠了挠头,犹豫着望向那个半边身子都已经陷进沙里的白衣人,声音中仍有不忍:“可你看他孤身一人在此,又不似沙漠常见的穿着。应该是跟咱们一样的中原人迷路了,不是拿来算计咱们的吧?
“这样的算计在沙漠之中甚至还算常见呢。”姬冰雁冷笑一声。
楚留香打圆场:“这样吧,咱们还是先过去看看。不过时刻保持警惕,你说行吗?”
姬冰雁总是拗不过他们两个人的。他们的同情心好像汛期的江流一样泛滥,时不时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一些麻烦。然而你不得不承认,倘若没有这样的滥好人,武林会变的残酷、冷酷无情的多。
此外,能与他们长长久久做朋友的人。又能真的冷酷到哪里去呢?
姬冰雁双手抱胸,默认他们向前的行为。
柳烟飞在一旁紧挨着石驼站住,见楚留香与胡铁花两人的行为不由感叹:“诸位不仅武功高强,还有一副菩萨心肠。此番得见你们三位,一同对抗石观音,也是此生无憾了。”
姬冰雁道:“人的一生还长着呢,不必现在就说此生如何如何。”
他心想:就如我还以为此生根本见不到楚留香真正动心的样子。结果不仅见到了,模样还出乎意料。
而且那一边,胡铁花高声喊:“姬冰雁,你快过来,他不是坏人。”
姬冰雁一边踱步过去,一边慢条斯理问,“哦?你怎么知道?”
“只因我已经仔仔细细地搜过他全身,连头发丝也没有放过,这下你可以安心了。”胡铁花道。
楚留香无奈。他冲着姬冰雁点点头,道:“此人脉搏很是微弱,且悄无声息地躺在这里,是设计陷害的可能性很小。”
几人商议后,决定将他双手绑起来,待他醒转后再行商议。
“这人还挺英俊的。”胡铁花道。
殊不知,这两个字听在柳飞烟耳朵里,却是一愣。
他犹豫道:“诸位,你们以为,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从石观音那里逃出来的?”
……
这个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在夜间悠悠醒转。他对于现在的状况并不很了解,先是茫然地看看左右两侧,又动了动被捆得死死的手腕,随后无奈道:“请问,谁可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隐去众人的猜测,胡铁花将前因后果与他说了一遍。就见他面露有些苦恼的神情道:“在下亦不知发生何事,几日前尚在家中侍奉长辈,再睁眼,却出现在孑然陌生的房间之中。在下略通些拳脚功夫,趁左右不备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发现外面是茫茫沙漠。在其中跋涉不知多久,方向尽失。或许是饥寒交迫,故而昏倒在沙漠之中。”
他说完之后,满怀感激道:“还要多谢几位义士救我。倘若我能成功返回家中,必有重谢。”
“道谢却不必了”胡铁花有些尴尬,“我们不是往沙漠外走,与你并不顺路……你可想好办法,接下来独自一人,要怎么回家吗?”
这个年轻的公子哥一愣,有些发愁:“不知可否告知几位要去往什么地方?”
胡铁花坦诚道:“大约就是你逃出来的那个地方。”
他脸色顿时惨淡起来,“这个,虽然在下十分感念诸位的救命之恩,也十分相信几位的能力……”
他的未尽之意便是不愿意再同他们回去。
楚留香道:“那么,沿路若是遇见商队、绿洲,你便随他们一起离开?”
年轻人拱手笑道:“正有此意。”
众人一同上路。只可惜一路之上既没有遇到绿洲,也没有遇见商队。年轻人的脸色随着路程之长,越来越显得苍白。
胡铁花看罢,好心安慰他:“没事的,到时候咱们把吃的喝的都留给你一部分,短时间内应当是饿不死的。你就呆在原地,若咱们成功了一定来救你。”
他没有说倘若失败了怎么办,实际上如果失败了,也真管不到这个人。
年轻人苦笑,好似明白他们已经与明仁至义尽,只道:“多谢诸位。”
又是一日过去。这天早晨,竟偶然发现一小片绿洲。这下众人尽可安心。年轻人在这里歇下,与诸人道别。
楚留香一行人接着上路。走着走着,胡铁花发出疑惑的声音:“咱们这……走的怎么好像是回头路啊?”
姬冰雁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你也不算反应太慢。”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老臭虫,你怎么也跟着笑?”
原来在此期间,这两个人虽然认为此人言行举止与其言论并无太大问题,仍然因为其情绪有些微妙之处多防了一手。在沙漠之中刻意掉了个向,试探对方究竟。却见他老老实实跟着在沙漠里兜圈子,没有一点疑问。他们疑心便消了大半。然而仍旧是警惕。姬冰雁趁夜里与石驼握手商议,将人带到与石观音所在相反方向的水源附近。只不过这年轻人运气好,刚好是片绿洲。
胡铁花十分不理解,他嘟囔道:“真不知道你们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楚留香笑道:“倘若他是好人,咱们既救了他,又将人送到了绿洲,已经仁至义尽。倘若他别有心思呢?实在是不可不防。”
胡铁花想了想,是这个理儿。不由称赞:“你们可真是聪明。”
姬冰雁与楚留香面面相觑。楚留香摸摸鼻子,苦笑道:“明明这个人是在夸我们,怎么反而让我觉得像是被嘲讽了一番呢。”
将那年轻人放下之后,他们的行进速度便加快不少。渐渐,周围沙也少了。多是还未被风化的大块的砾石,模样怪诞。深夜走进来时,竟有狰狞可怖之貌。再向前去,眼前突兀出现一座座石峰。它们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石峰与石峰交相掩映,宛如层峦叠嶂,令人目眩神迷。
“便是此处吗?”楚留香喃喃道。
却听得他身后传来声音:“的确如此。”
这声音听起来极为陌生,楚留香心中猛地一惊,正要转过头去,却突地后颈剧痛,眼前一黑。
昏迷前,他听见这陌生声音不紧不慢道:“将他们分开关押。这一个长相还算周整的。脱光了给石夫人送去。就当是我给她的见面礼。”
……
楚留香隐约听到门外有人讲话。
似乎是在说无花,又在说什么会面……
“不急,”楚留香只听见一个又温柔又悦耳的声音道,“……药没有发作吗?”
“……”
“曲……不尽心……惩罚……”
……
等石观音进来时,就见到套着被单的楚留香坐在床边,直勾勾地望着她。
石观音笑:“楚留香……名不虚传,的确不错。”她向这边走来,速度看似并不快,却无形之中封住楚留香脱门而出的全部可能路线。这并非是偶然,而是这个女人的功力已经到达一种深不可测的地步。
楚留香只得按兵不动。他尴尬的摸摸鼻子,道:“与夫人这样的绝世美人初次见面,就衣衫不整,真叫我难堪。”
石观音就连笑声也十分动听,宛如沙漠深处奏响的华章一般:“传闻说,盗帅楚留香一张嘴甜似蜜糖,很能讨女人欢喜,我今日听见,的确如此。又有人说,你其他的功夫也很能让女人满意。那么这点……究竟是真是假呢?”
“夫人相邀,小子哪敢不从。然而我已在沙漠中奔波数日不曾洗浴。只怕会弄脏夫人的床铺和神圣的玉体。”
石观音笑:“男人的恭维话我听得倒多,不过像香帅这般的,仍然格外令我开心。”
“好罢,”她柔声道,“正好我有一名弟子也很想伺候你。”
“红儿,”她喊,“带香帅前去沐浴。”
那名叫红儿的少女,原来一直在门口等着。石观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现在享用楚留香。
虽说逃过一劫,楚留香仍然不敢放松。只因那名少女的眼中藏着熊熊怒火。只是盯着楚留香,就要把她烧成灰烬似的。
然而年幼的母狮,总算比毒寡妇蜘蛛好对付许多。
第66章
楚留香在长孙红的引领下前往沐浴的地方。他跟在少女身后悄然打量四周的道路与布局。
长孙红突然开口:“再看,你也记不住。”
楚留香笑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她冷哼一声:“随你。”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道路在脑海之中越来越难以成形,甚至扭曲成诡异的长虫模样,在人脑子里乱窜。这是因为石观音室内的布局同样用到八卦与奇门遁甲之术。不明就里的人看的久了,便会因为接收与之前认知截然不同的大量信息,产生眩晕恶心的感觉。
楚留香揉了揉眉心,与身前的少女搭话:“我本以为姑娘对我有些意见,不料还是关心我的。”
长孙红嫌恶地回头看他一眼:“谁关心你?你的脸皮未免也太厚。”
楚留香正是要赌这少女加倍生气时会丧失理智,从而套出更多有效的信息。故而他学着印象里那些让人讨厌的男人嬉皮笑脸道:“倘若你不提醒我,我全神贯注看这些道路弄得头晕,不和你的意?你专门提醒我,不正是怕我难受?”
长孙红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只是心下想:这样未免也太便宜你。
但由于这男人的骚扰着实烦人。长孙红终于没忍住道:“就你这样的,在中原也算能讨女孩欢心的男人么?他们真是没有眼界。”
楚留香夸张道:“我这样的都不算好男人?那你的眼光也太高了。怎么,难不成在这里你见到过比我更优秀的男人吗?”
她没有说话,然而那种骄傲的姿态已经暴露了一切。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心道:这可难办了。不管她喜欢的是无花,还是南宫灵。都与我有‘深仇大恨’。
原本石观音在沐浴这件事情应该不至于动什么手脚,然而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接下来,仍需小心。
石观音虽身处沙漠,却很会享受。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可以容纳百人,弥漫着蒸腾水汽宛如温泉一样,富丽堂皇的浴池,竟会出现在每一滴水都弥足珍贵的大沙漠之中。
“石夫人素日也会在这里沐浴吗?”楚留香状似无意问道。
长孙红不耐烦道:“怎么可能?这是夫人的男宠们泡澡用的地方。
楚留香闻言心中一紧。既然如此,这水中很可能有一些让人丧失内力外劲的药。
不仅如此,长孙红还从一边的侧门提了一个花篮过来。篮中重重叠叠盛放着的红色花瓣,看上去分外妖异。楚留香注意到此时,长孙红已处于屏息状态,漫不经心地将花瓣洒进浴池里面。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泡澡还要撒花瓣,能不能不放?”楚留香试图制止长孙红。却听她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侍奉夫人的流程。你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楚留香闻言,叹一口气:“原本我是真的觉得奔波数日,实在是疲惫,倘若可以在这儿泡个热水澡就再好不过。”
长孙红乍一听他如此说,没有反应过来,察觉不对之际,已经被他封住多处穴道。只能眼睁睁看这个男人好似很为难的样子,摸摸自己的鼻子道:“可惜啊可惜,这澡是泡不成了。我看姑娘这么喜欢花瓣,不如自己进去泡泡吧,免得浪费。”
他说话间便将长孙红放进水中,还为她寻了一处好借力的地方躺着,避免呛到水。
“小时候总觉得学这学那累得要死。现在看来,多学几门功夫总是没错的。”楚留香活动一下筋骨,将全身错位的穴道一一扭转回去,终于舒坦许多。
原来,他在当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之时就已察觉到不对,然而那时已无处可躲,只能拼尽全力将后颈处的穴道稍稍移动,避开最危险的一击。只可惜用上这门功夫时,自己的听力等五感也会遭到影响,故而没能探听出那人与石观音的计划,也无法知晓对方身份。
这条路上几乎没有侍女看守。偶有两个经过的女人,都被楚留香提前发现并放倒。大约是因为石观音太过于相信她栽培的那些花和自己的点穴手法。楚留香得以顺顺利利地潜入其中。先前长孙红说,这里是石观音男宠们沐浴的地方。这也就证明,四下分散的房间之中必然有住着男人的房间。果不其然,楚留香在其中一间空旷无人的房间中转过一圈,虽没什么发现,好在顺便偷了一套衣服穿戴整齐出来。
石观音的男宠大概是用过就丢的存在。这么多的房间,竟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有找到。
接下来便是去找寻那些被困在不知何处的朋友。只希望他们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因为之前激怒了引路的长孙红,所以她后半段路程越走越快,省下不少时间。再加上沐浴和返程……约有半个时辰的空档。
半个时辰之后,要面对的就不会是这样松懈的警卫了。
随着时间越发逼近,对于胡铁花等人会被关在何处,楚留香仍旧半分思绪也无。他的神色越发紧张,行动也越发小心起来。
由大块青岩搭建成昏暗逼仄的甬道,石道两边交错放置着,仅能让人最低限度看清眼前道路的昏暗烛火。他忽然看见前方拐角处的烛火微微晃动,便悄无声息地藏身在来人视觉死角之中。
一位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正悄无声息向楚留香的方向缓缓走来。观其身形,步伐武功更胜先前的长孙红。不仅如此,她身后跟着一个几乎与她并排的黑衣男子,武功不在这女人之下。楚留香面露难色。
想要悄无声息地放倒这两人,的确有些难处。不过接下来,他再没有这顾虑。
“胡铁花?姬冰雁!”楚留香差点没喊出声,两柄剑便从打头的陌生男女手中向他刺来。然而不知怎的,这两人一晃眼的功夫,那两柄剑就被楚留香夹在肋下。他小声道,“不要打,是自己人。”
藏在这一男一女身后的胡铁花的声音才迟迟响起:“老臭虫!我们正要去找你呢!不愧是你,竟先一步逃出来了。”
“你们都还好吗?”
“还好,多亏这位曲姑娘还有这位一点红兄台相助,我们都好着呢。”
……
“久仰大名,不想能在此处看到名扬江湖的中原一点红。”
一点红道:“不是什么好名声,不要再提。”
曲无容冷冷道:“既然你们已经找到自己的同伴。那么,拔剑吧。”
楚留香一愣,搞不明白如今发生了什么。
而胡铁花却道:“曲姑娘,你明明已经知晓了自己亲生父母的下落,又何必要听石观音这个恶毒的女人差遣呢?不如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回中原。大家路上也好做个伴儿,你说是吧?”
原来,何欢先前在听到一点红说出曲无容这个名字的时候,便与他在此处探听到的一个秘密联系在了一起,并将前因后果写在纸上,为增加可信度交由一点红,让他代为转交。
曲无容得知事情真相后只觉晴天霹雳,在理智的相信与情感的怀疑之间纠结。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是一点红陪在她身边,直到胡铁花等人跌跌撞撞闯进一点红的房间,打破僵局。
曲无容本想拿下这些‘逃犯’,却被听见何欢名字的一点红阻止。
他说:“与其在这里辗转反侧,不如借我等之力,你亲自去问你师父。”
曲无容却道:“只要我还站在此地,就不能背叛我师父。”
一点红,与曲无容对视良久,胡铁花在一旁看得心累。他提议道:“要不这样,你就当是我们双方进行一番激烈交战之后,我们成功挟持并且要挟你为我们带路。”
曲无容:“……”
曲无容:“你真能胜过我再说吧。”
胡铁花耍无赖:“现在我们的好兄弟根本不知是死是活,我哪里有心情打架,等找到他,咱们再比斗一番如何?”
这明显便是替曲无容找一个借口。她曾经所接受的教育与如今得知的真相产生剧烈冲击,导致她无法自愿的做出决定,也无法主动逃离这里。
胡铁花这样说,便是不自知的给她一个暂时逃避的空间,向自我的方向推她一把。
胡铁花不清楚,曲无容本身也不清楚。然而曾经一直被当作杀人工具使用的一点红却明白,这样的话语对于曲无容来说格外重要。
因此在出门之前,他郑重其事地对胡铁花道:“谢谢。”
“啊?”胡铁花不解,“谢什么?”
走在最前面的曲无容,耳朵却突然红了。
听完前因后果的楚留香:“……”
楚留香问:“那么,你可知何欢如今在何处?”
一点红摇头。
楚留香按捺下心底的担忧,道:“那么,先——”
他话音未落,一阵柔风从他身后拂来。他边喊“退后”,边竭尽全力向侧边避开。这一掌看似轻盈,打在石壁上却让整块的青石都裂开一道口子,自裂口处照射进外面强烈的光线,让久居黑暗之中的众人都难以适应。纵使楚留香轻功超群,在这逼仄石道中也难全然避开,而那被掌风扫到的半边身子,便自皮肤上迸出鲜血,眨眼间,衣裳便被鲜血浸透。
此外,一点红挡在曲无容身前,同样被波及,吐出一口鲜血。
“香帅的身子,比我想的要弱一些。”那轻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犹带着笑意,好像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一般。
“无关紧要的男人闹事也就罢了,无容,你却是真的……好令我失望。”
“师父……”曲无容低下头,不再言语。
只一掌,便有如此威力。这,便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石观音。
第67章
胡铁花在众人身后大叫,“屏住呼吸,小心她那种厉害的迷药!”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石观音却不动手,并不担心被他们抢先似的。当然,他们戒备之下,也不敢擅自动手。
于是诸人便看到她伫立在那里,就好像一块披着轻纱的美人雕像一般。天然去雕饰的完美躯体与月光织就般的柔纱交相辉映,在隐约透露着阳光的暗道之中熠熠生辉。她不像是在与人对峙,反而像是在对她的信徒宣讲。她声音轻柔缓慢,让明明尖酸刻薄的语言也显得不一般起来:“你以为对付你们几个,还用得到迷药吗?”
她翘起兰花一般的指头,以看似极为缓慢的指法点向挡在曲无容身前的一点红。
曲无容见状,却大惊失色:“师父!”
这招形似兰花的指法。是石观音自无花所用拈花指转化而来。佛门的拈花指有阴柔兼阳刚之劲,多是修炼内劲,讲究圆通内守。而石观音这一招,虽只有一招,却有千变万化之轨迹,柔美与阴毒并存,只攻不守。
一点红没有躲开。这样肉眼看似极为缓慢的动作,实则带着一股让空气都凝滞的外放内力。在被限制的一方土地之上,无论如何辗转腾挪,也无法避开。若拼命躲闪,或可减少所受伤害。但……
以他的能力,哪怕拼死也无法保证两人安全。既然如此,不如奋力一搏。
他拔出了腰间的那柄剑。剑尖抖动,恍若蜂刺,杀手的剑法,往往出招便是拼个你死我活。可让一点红来说。这一招出手,他便已经预料到自己必死无疑的下场。只求在死前能带走石观音一只手。为他身后的人减轻一些负担。
然而石观音脸上仍带着那种温柔而小意的笑容。根本没有将这一招放在眼里。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说话:“倘若换成是你义父使出这一招,或许与我还有一搏之力。至于你么……”她说话间,手指轻轻点在一点红的剑尖上。精纯的内力自剑身注入一点红体内。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乱七八糟,使他原本就受过内伤的身体雪上加霜。
他倒在曲无容怀里,鲜血浸湿了少女的雪白衣袖。曲无容蒙着面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失措的神情。那双并不柔软,反而满是剑茧和伤疤的手颤抖着试图抹去一点红嘴角溢出的血迹,却越擦越多。
第一次有人愿意为她去死,这个人还是她已经心生好感、迟迟没有说出口的意中人。上天是否总爱看这些追悔莫及的戏码?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点住一点红六完、孔最穴止血,尽力延缓他的颓势。
“不要说话。”她道,“躺平,调整呼吸。即使你马上就要死了,那么我也不想听你死前讲那些让人难过的话。”她这样说着眼角,却已沁出泪来。
而能给一点红腾出喘息时间的,正是同时出手的楚留香三人。姬冰雁与胡铁花自一点红身后越身向前,逼近石观音,与石观音身后的楚留香形成三人包夹之势。虽已有数十年未见,这三人的默契仍是一如往昔。姬冰雁的判官笔虽不在身上,却指如雷霆,顷刻间变换三四种指法,直指石观音周身七十二大穴。旁人来看定是眼花缭乱,不知向何处防御更好。而胡铁花向其肋下出拳,正对武林中人不得不防的命门。如此一来,石观音身后便会出现破绽。利于楚留香顺势攻击。
石观音眉毛一挑,一条白练自她袖间飞出,在半空中如柔软毒蛇扭动身体。出击时则如闪电一般迅速。只求一击即中,咬住敌人命脉。不过两招。便将姬冰雁与胡铁花击飞出去。他们卸力时撞翻暗道已经破损的墙壁,在满是历史和沙子的土地上擦出三丈有余,被白练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顷刻间这两人再难动弹。
说时迟那时快,楚留香缠住石观音的脚步,闪电之间这两人已过几十招。
然而,楚留香心中清楚,再招架不到十招,石观音就会将他杀死。
还能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
在石道残垣阴影之中,一个人影突然扑过来,抱住了石观音的小腿。
是……石驼。
他的双腿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狠狠钉在沙地之中。双臂有如两条铁钳箍住石观音的腿脚,让她动弹不得。石观音好似没有认出这人,看见他的样貌,微微蹙眉,似乎只是嫌弃他脏了自己的衣摆。随意挥出一招,便要置石驼于死地。而此时柳烟飞的剑挡在石观音的手臂之前。以柳烟飞的功力,并不会对石观音造成多大的伤害。然而,她似乎对自己的身躯有一种近乎执念的完美苛求。决不允许任何人在这美丽的玉体上留下半点伤痕。因此,她只得变招。
与打败一点红类似,她轻而易举将柳烟飞击败,对方脸色惨白,昏迷前望着自己的师兄,眼角湿润。
他在答应楚留香一行人之时,便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却不忍看到师兄再度受伤。
楚留香与不得不顿在原地的石观音过招,却越发难支。如今,使他强忍着气血翻涌走火入魔可能不停出招的,是身后的数十条人命。
石观音叹一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这些人冒犯了我,我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教训。至于香帅,你生的这样貌美,又嘴甜如蜜。倘若如今跪下向我求饶。我定不会舍得让你去死。”
楚留香勉力一笑:“夫人将我们逮到这里,就没想我们活着出去,不是么?”
石观音竟还咯咯笑了两声,这种突如其来的娇俏更让人心生寒凉:“这可不能怪我,谁叫你非要来寻我的不是呢?”
楚留香另外半边身子也已渐渐丧失知觉,他眼睁睁看着石观音的指尖戳向他的脏腑,却慢一拍再无法抵挡。
他不愿认命,可命运已经走至尽头。
……
楚留香看到石观音难以置信的目光。
一颗圆溜溜的小石子,洞穿了她的手腕。
当日借由这些小石子,那人在宴会上巧妙的弹剑和华章。如今同样的石子,带来的却是——
鹰唳声响。
宛如阴云压城,铺天盖地的鹰群扇动翅膀,目之所及,昏天黑地,到处都是长有不对称花纹的羽毛,和尖锐的食肉猛禽的喙。
石观音皱眉。
“这些畜生,想造反不成?”
山谷中也有轰动,有女弟子的声音“是地龙翻身?鸟儿这样慌乱,定是地动!”
石观音不耐烦地挥手击落为首的一批鹰。然而,正是这个举动,使得鹰群骤然暴动。
数不胜数的鹰向石观音飞来,倘若仔细去看,每一只都失去了尖锐利爪,他们的喙在石观音身上每一处撕咬。
石观音这时才神色大变:“滚,滚开!”这个瞬间,她既不高雅,也不美丽,反而像个疯子。
任谁被密密麻麻的鹰群袭击,都会像疯子一样的。蚁多咬死象,不外如是。
时间在第一道伤口出现以后被无限拉长,喂食腐肉的鹰造成的伤口带来火辣痛感。
她的功法杀死一批又一批的鹰,可这些鹰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对她不停的攻击、不停的撕咬。
不知过了多久,鹰的尸体堆在地上,形成埋骨一样的小山。石观音在这些鹰的尸身包围之下,颤抖着手想要触碰自己的脸:“我的脸……我的脸……”
何欢站在远方的屋檐之上,手指轻轻抚摸停在他手臂之上的鹰的头颅,叹一口气,不知在问谁:“值得吗?”
鹰温顺的蹭蹭他的手指,毅然决然的飞向石观音。
它成为石观音自绝经脉时,最后的殉葬者。
它黑色的羽翼张开,笼罩住石观音血肉模糊的脸,一切的恨与恩情,在死亡面前销声匿迹。
一代传说,石观音,葬在过往所害之中。
楚留香望着这一切,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
然而,这种复杂的情绪在看见远方伫立着的那个人时,又化为愈发快速跳动的心脏。
“现在这个伤势,可不兴心跳过速啊。”他摁住自己的胸口,这样想到。
在曲无容的强硬态度之下,众人得以在此处休息,那些原本石观音的徒弟,曲无容任意她们选择或走或留。多数人选择留下,还有少半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便领了骆驼、地图和物资,结伴向茫茫沙漠远去。
何欢也再次出现,告知众人他一直在想方法销毁石观音栽种的那些害人植物。他含笑听躺在床上养伤的胡铁花连比带划道:“你是没看到当时那个场面,那些鹰就跟显灵了一样……”
楚留香忍不住又看向他。
“香帅,”何欢小声问,“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楚留香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样厚脸皮的人也莫名觉得不好意思,随意找个理由道,“担心你觉得小胡说的太夸张。”
何欢笑道:“胡兄很有说故事的天分。”
“的确,哪怕以后到酒楼里说书也不担心没酒喝。”
“你们又编排我什么呢?”胡铁花不满道。
“没,”楚留香笑,“我们在聊红兄的事。”
说到这里,何欢叹一口气,“虽然命能保住,但武功却废了大半。放在普通人身上,不过退隐江湖,可他……”
他实在是树敌太多。
楚留香却道:“可他心里很是满意。”
“哦?”何欢不解。
楚留香认真道:“我们事后聊过,他说,用半身武功换得他和曲无容两人平安,就很好。他本就有意退出江湖,对中原也没什么留念。后来更是因为曲姑娘打算留在这里。此处易守难攻,地理位置隐蔽,哪怕出去的那些弟子也再难回来,又何尝不是一个生活的好地方?再过十年八年,时移世易,大家自然会忘记曾经的一点红,皆是再返回中原或者留在沙漠,可凭他两人决定。”
何欢虽知道这两人相互有心动,却不料已经到死生相随的地步,难能可贵的,是其间不仅有男女之间的悸动,还是温情脉脉流淌、彼此信赖、彼此依赖。
他不由感慨:“这真是佳偶天成。如此看来,有知心之人相携一生,在哪儿都不算难捱吧。”
楚留香笑:“的确如此。不过,你会说出这话真让我大吃一惊。”
何欢一愣:“怎么?”
楚留香笑:“我随口说来,望你莫怪。”
何欢无奈:“我何时怪过香帅。”
楚留香道:“我以为,你虽然看上去好接近,其实却一直与大家很是疏远。更喜欢独自行动,承担所有。你的行事风格,并不像会羡慕红兄他们。”
何欢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然而每次听到还是会晃神。
他在爱中长大,却因为身份感到不安。因此便更加渴望更加私密、互为依靠的亲密关系……只可惜在得到那样真心实意的爱之前,先经受了欺骗。
这些他以为已经不会对他造成打击的过往,已经变成他自身的一部分,排斥与渴望并存。
最终,他叹一口气道:“我……很是羡慕。但也知道,这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他望向虚空的神色中有隐隐哀伤,楚留香本意不是想让他难过,不自觉地,便握住他的手。
他看到何欢诧异的目光。
他开口——
“你之前说过的,喜欢同性,还作数吗?”
楚留香不得不承认,不管是男是女、是正派或邪道,他对何欢这个人彻底动心了。
第68章
在回程途中,何欢提起密厄。
众人点头,“哦哦,是那个居民都很友善的小镇子是吧?对,我们得去那里和他们汇合。”
小镇子?提起密厄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应该是下陷山谷、门扉隐蔽吗?为什么会宛如提起一个平平无奇的沙漠小镇?
但这种诡异的现象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正如在寒冬腊月的北方,在荒芜边际的沙漠之中浓密到有些诡异的绿色,众人明明看在眼中却根本不在意。密厄的存在既与此方世界格格不入,又极为微妙的融入人们的记忆之中。
何欢默然不语。
在按照记忆回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一片普通的小型绿洲,却听见有人大喊:“何公子!”
“姬冰雁老爷!”
竟是同队的随侍,他们待在这片以天然绿洲为基础而成的沙漠居住地,朝何欢的方向兴奋挥手。
“在这等你们好久啦。一切都还顺利吗?”
众人自然而然的开始交谈,仿佛这里便是那所谓的密厄。何欢的视线在熊猫儿派出的随侍之中一一略过。其中有一人意识到他在找什么,便道:“公子,荀沐不跟咱们一道回去。他说他在外奔波这么多年,实在疲惫,来沙漠之前便已经找主人说过,护送完您之后,就再不干这一行。如今,他已经在家中躺着了。”
荀沐便是那密厄人。何欢点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在沙漠中还有些事情要做。”
“这……”众人迟疑。
何欢笑:“难道是怕叔叔责罚?你们只管告诉他,是我嫌人多累赘。你们将狸奴留下陪我,再配齐足够的粮食和水,怎样也不会出事的。”
这倒是真的,向来难的便是深入沙漠,若要返回兰州却容易。
众人无论如何也拗不过这位看似温柔,实则根本一意孤行的何公子,便只得跟着姬冰雁的队伍一同回去。
待人群离去,走在最后的人回眸也看不见何欢之时,一个如影子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何欢视线之内。
‘他’始终微微低垂着的头颅抬起,身上那种毫无存在感的气息散去,取而代之是一种温柔而包容的微笑,他说:“你回来了。”
何欢本该提防于他人前人后的极大变化,却怎样都提升不起戒备之心。与之相反,荀沐的存在,竟让他感觉到无比安心。像是春日的细雨,夏日的和风;是草地上方笼罩着云雾的太阳投射下明媚却不刺眼的阳光,让身躯都舒展开来。
何欢道:“回到哪里?”
荀沐道:“回到密厄,回到我的身边,你的家乡。”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何欢的脸颊,何欢微微躲闪的动作在看到他伸出的手变成枝丫之时顿住,任由他轻轻拂过自己的脸庞。
随后,他有些怜惜般道:“在外面缺乏营养,你都长不高了。”
何欢:“……”
人型的他身形修长,从没有人说过他矮。就算是本体,他也有近十丈高,比寻常树种都要高上许多!
然而这人却说他矮,还说他缺乏营养?
“走吧,先回密厄,真正的密厄。”
“真正的密厄……是不是常人本不会到达的地方?”何欢试探发问。
“的确。”荀沐叹气,“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派出这么多分身去找你。尤其此次,还不得不将人类带了进来。”
何欢虽还没有全然明白‘荀沐’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却不免为他担心道:“这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
荀沐道:“真的是非常疲惫。不管是扮演人类打探消息,还是释放气息,使得全部来人的大脑弱化掉密厄的存在,都非常累。”
他长长松一口气:“现在将你找回来,我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依旧是那片看似平平无奇的沙丘。荀沐挥挥手,便出现一个向下的甬道。
“走吧,”他说着,竟然直接化身成一截木头,跳到何欢的怀里,“你走,我给你指路。”
他……或者说祂的声音也发生变化。不似男人或者女人,甚至你很难说那是人类的语言。这种低吟如同吟唱,蕴含所有生灵都可以毫无隔阂交流的一种感觉,一种……近乎道的东西。
何欢越发察觉到祂们的相似,也意识到自己的弱小。然而在人类世界养成的警惕之情还未升起,就已经被怀中那节小小的木头融化。
上一次来时黑暗而狭小的通道,如今星星点点亮着绿色萤火,那是某种喜欢黑暗的虫。明明喜欢黑暗,这个种群却在暗处发光,故而彼此厌恶,习惯独来独往。
祂的声音在每一处何欢觉得奇特的地方响起,慢条斯理,知无不言。
何欢问:“你与我是什么关系?”
祂带笑的声音响起:“这个问题或许由母树亲自回答你更好。”
祂示意何欢向前看。
甚至不能用巨大来形容。被称为母树的躯体,是人难以想象的庞大,每一片叶子都较何欢的本体还要大,以人的形态站在祂身边,就好像沧海之一粟。
何欢心中困惑:这……真的是沙漠可以容纳得下的庞大吗?
似是读懂何欢的疑惑,祂含笑的声音响起,提醒着何欢:“你的须弥芥子……哦,这里叫它五鬼搬山术——难道方寸之间,真的可以容纳下那么多东西吗?”
“空间与我们而言,亦没有意义。”
祂的庞大、祂的超然、祂的绝对力量,都让何欢不禁生起疑问:“您为什么要找我呢?”
何欢的遗失,对祂而言仿佛是人类失去皮肤上的一点尘埃,怎么会叫祂注意到呢?
祂反问:“为什么不去找你?你是我的孩子,也是我唯一遗失在外的种子。我很关心你。”
祂的“我”字,听起来像是“我”,又像是“我们”。何欢不明就里,他迷茫的神情原本在这样庞然的母树面前应该不值一提,却被很好的感受到,继而温和安抚:“你失去太多与我相处的时间,所以对这一切都会感到迷茫。这没什么,我们还有很久很久,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何欢嗫嚅一下,道:“可是……我还想回去。”
母树一愣。
“回去……人类世界吗?”祂有些困惑,“虽然,我为了找你也很努力的适应人类世界,但这些年过去,我始终不觉得那里适合我们生活。”
然而,祂始终很好说话,“我建议你先在这里修养两天,补充一下营养,再决定未来的去向。”
“在外漂泊这么久,一定累了吧。”
在祂说出这句话之前,何欢不曾觉得疲累。然而,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带来的错觉,又或者是从未意识到从前的他无时无刻不是疲惫着的。随着祂话音落下,一种混沌与困顿感席卷上何欢的身体。他不自觉微垂头颅,双手伸开,逐渐幻化出本体——一颗小小的合欢树。
不,或者……这种类似人类世界合欢树一样的躯壳也是他的伪装。一层一层的伪装,无怪压的他喘不过气。他逐渐舒展开躯干,缓缓地依偎在母树身旁……
何欢睡着了。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伊始,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它正因成熟,顺应自然规律掉落在地上的瞬间,上方的世界刮起一阵自上而下的狂风——仿佛是天破了一个洞,所有母树外的生灵都在与这诡异吸力的角逐之中败北,宛如重力逆转倾泄而上,被注入未知的黑洞。种子倘若还在树上、倘若落在地上,都会有母树的庇护。然而那个瞬间,它在半空中。随着所有空气、虫孑一起,被巨大的吸力带离与世隔绝的家,出现在满地黄沙的沙漠之上。
它在缺乏能量的空气之中逐渐颓败,在上升中预感到自己死亡的命运。
它竭力望去——原来,并不是天破了窟窿,而是一架长相奇特,内蕴一个强大生命能量的古怪机械,要将他们吸入自己体内。
是为补充自己的能量吗?只为这个,就要杀害他们?
种子还没有生出清晰的神智,却在这个瞬间,感到痛苦。
它无望的封闭住自己,陷入沉睡。
然而,不知是巧合,又或是因为它身上的能量过弱,这台机械在种子停驻在半空中时就已停止吸收,盘旋片刻后,又向其他地方飞去。
……种子自我封闭感知能力的举动,反而救自己一命。
接下来看到的是母树视角。
不过微一晃神就失去一颗种子,母树庞然大怒。祂伸出无形的触肢,牢牢抓住正要离开的机械,有蓝色与红色的光打在身上,母树发出怒吼,却不敢用力去对付这古怪的机械,只怕伤到自己的种子。祂将这机械如同去皮一样小心翼翼的层层拨开,最终,仍找不见自己的种子,只有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边的已经丧失气息的其余生灵,还有一只地外生命,在说着什么“研究”、“地底生物”、“旧神”之类的话。
母树感知不到自己的种子。从祂有记忆伊始,这是第一次失去自己的种子,失去了一个从未感受过个体存在,就已经失去幼小生命的孩子。而此刻这个呶呶不休的地外生命,还在这里让祂“理解”。
祂的痛苦,像是无形的尖刺,刺穿地外生命的护甲,除了赤条条的肉身,什么也没有剩下。
祂将此人抛向远方,让他听天由命。
而祂的种子又去哪里了呢?为什么,会完全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
那颗轻盈的种子,随风而去,在沉睡中漂泊。
直到落在一片勉强算是肥沃的土地上,经历过不知多少春雪与秋风,它自地底,缓缓地生长出枝丫。
它长成身边母树的样子——可是,那不是他记忆中的真正的母树,而是人间一株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合欢树。
它随风而起的思想,失去了母树的托举,变成丝丝缕缕的孤单,然而这孤单也无处寄托,只有在时间的流逝之中固化成茧,将自己全然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天。
直到那天,它听见一种生灵复杂多变的语调。
这种被叫做“人”的生灵,会发出声音,且声音中是有真实含义的!
人……这里似乎只有人,才会用语言交流。那么,它该不该是“人”?
它看向那个“人”。
它变成了“他”。
第69章
“今年过年,少宫主还是不回来吗?”临近年节,宫主停了神水宫的日课,让大家好好放松。多位弟子聚在小广场上闲聊,一来二去,便聊到少宫主。
“少宫主说不准已经在外成家立业,不回来也是可能的。”
“啊?少宫主不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么?”
“少宫主更喜欢外面的世界吧……”
“外面、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有自记事起就在神水宫中的女孩好奇问道。
“对男人很好,对女人么……无非是不那么坏和很坏的区别。”
“那这样说,神女又为什么要出去?”
“……”
“神女在我们这儿,过得也不算好。”有女弟子小声嘟囔道。
“喂!”
“我说错了么?神女好心提供给我们药方,还帮我们抓好药供我们使用,结果一个两个都轻易就怀疑神女,让她遭受无妄之灾。”
“要不是前掌司误导——”
“若不是事发凑巧,外界的贱男人给我们投毒,我们也不会误解神女啊。”
“难道偏听偏信的咱们就没有错了吗?”一弟子突然道。
“……”
“神女连道歉的机会都没给咱们。”
众人逐渐闷闷不乐起来,有女弟子道:“等神女回来,咱们应当给她赔罪才是。”
“像我这等默不作声的也要去道歉吗?我、我其实很怕宫主和少宫主他们,也很害怕和神女讲话……”
“你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默不作声和默认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跟在咱们后面一起谢罪,这有什么可怕的?左不过就是被罚去禁闭室待一天。”
“我看看,有谁想去禁闭室里待着了。”一把熟悉的带笑女声响起,众人转身,见状纷纷行礼。
“高月掌司。”
“高月掌司,谁也不愿意去禁闭室里待着呀,又黑又冷……”
这人话音还没落就抬起头来。她从前与高月最为熟悉,如今也相对更加活泼一些。只是这一抬头,却发现高月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位熟悉身影,她没忍住,小跳起来,高声道,“是少宫主和神女、神女和少宫主都回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抬起头来。见到这两人并肩而来,竟一时失语。
“怎么,因为太激动,连见礼都忘了吗?”高月提醒。
众人这才慌忙施礼。
何欢笑着同她们温柔招呼,而神女却只是微一颔首。
“少宫主与神女此次在外颠簸良久,要不要先回去歇息?”高月与他们一同走远,只听见何缨稍显冷淡的声音,“我们先去拜访母亲。”
水母阴姬:“……”
屏退左右后,水母阴姬挑眉:“这是什么情况?”
何欢笑道:“母亲若是想叫何缨的身份长长久久维系下去,总是只有我一人单独出现,也太容易穿帮。这是新学的一个小伎俩。”毕竟短短几个月,何缨的身份已经被多次拆穿,何欢觉得十分不妥。
片刻后,何缨的身形逐渐变得虚弱直至消失,而何欢手中出现一截长出嫩芽的树枝。
水母阴姬见状,饶有兴趣:“听起来,你这一趟出门,收获不菲。”
“这是你的一部分,还是你新找到的族人?”
“算是我的一部分,但也算是我新的族人。”
“……”水母阴姬用充满压迫感的方式盯着他,对这种说话方式表示不满。
何欢隐去部分在密厄的见闻,老实着解释:“脱离我的枝条,既是我的一部分,也是一种新的生命。如同普通树木一般,可以维持基本的生活与体征,但无法像高等生灵一样产生复杂的想法。只有在我的神思附着其上之时,才会如同人类一般。”
饶是水母阴姬素来离经叛道,对这类事情接受度颇高,也难免失语。她第一时间就想到这种特性的可怕之处,然而,因为这是自己养育出的孩子,终究还是放下防备,叹一口气,“听起来不错。”
何欢补充:“不过寿命只有三十年。但这三十年间,也足够实现母亲的期望,培养出后续的接班人了。”
水母阴姬早就知道他更愿意在外面生活,不再勉强他。
片刻后,水母阴姬问:“这对你有影响吗?”
何欢一愣,笑道:“没什么影响,无非是身体某部分有些虚实不定。”
水母阴姬蹙眉:“哪一部分?”
何欢道:“没什么要紧的,这还是南燕和您所信奉的佛教给我的灵感。”
……哦,原来是头发。
摸了摸儿子的秃头,看着眼前依旧好似有三千青丝的何欢,水母阴姬扭头:“好,知道了,你下去吧。”
何欢没走出多远,听见水母阴姬的笑声。
一边正往这里走的宫南燕也听见了,不由感叹:“你看,她还是很在意你,你年前回来就好。很久都没听见她这样开心的笑了。”
何欢笑着摇摇头,手指在她脑袋上一点,“你想错了。”
宫南燕被他一点,只觉得有一瞬恍惚,随后不满道:“别把我当成小辈……对了,我出去走时看到几样何缨用得上首饰,你捎给她。”
“嗯,好。”
年后,神水宫便会宣布神女将会同时担任少宫主,而原本的少宫主何欢,则作为宫外使发展神水宫外部相关力量,正如他之前所做。
这一举措有人欢喜有人忧,然而总体基调是赞同居多。只因何缨跨年与神水宫一同宴饮,讲述其对无花的追击和处置,大多弟子认为她实力颇高且敢为大事,相比于一直默不作声的何欢更加适合宫主之位。
……
回到江南,是年初。小孩儿在街边跑来跑去,有几个眼熟的孩子正在嬉笑追逐,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一边咯咯咯地笑,一边回头,正巧撞在何欢身上。何欢一把揽住他,道:“小心些。”
“小何哥哥!”
“小何哥哥回来啦!”
嗯,回来了。
“家的感觉”,是种很奇特的东西。落脚生根,对于树来说更是十分重要的事。或许是因为邻里和谐,或许是因为挚友在旁。或许江南的气候适合生长。总之,何欢回到江南的院中,就觉得轻快很多。
他盘算着,是时候定居在此处。
新年新气象,多是吉祥话、行吉祥事。譬如安岁、扔穷、扫除、譬如饺子里包蜜枣和铜钱……
被邻居送来的饺子里藏着的铜钱膈到牙后,何欢沉默:真是新奇的体验。
此外,还有一件算不上吉祥,但仔细想想也挺好笑的事……
初六送穷,何欢不太讲究,只是又打扫一遍,晚上开一坛酒打算对月自斟自饮时,突然从墙头上冒出来一个黢黑的脑袋。
寻常朋友即使夜间攀墙头前来——真有江湖人擅长做这种事——也吓不到何欢,毕竟他能看清对方的模样,也知道是熟人。如今这个头发像是稻草、脸上手上全是淤泥的……到底是刚刚扫出去的垃圾、初具人形的淤泥怪,还是……
“好久不见啊,阿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淤泥怪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和熟稔的态度。
“……陆小凤?”何欢惊讶,“我也才回来。怎么弄成这模样,快下来,我给你烧些热水洗洗。”
“这样进了你院子收拾起来麻烦,劳烦你给我块湿布子,我先擦一擦。”即使已经浑身是泥的模样,对方也悠闲的很。
“我倒不介意这个,你先进来吧,挂在墙头连我都吓了一跳,别再吓到路过的邻里孩子。”何欢无奈,“或者你去里面花园那坐一会。”
“好主意,这可是荷塘的泥,估计蛮营养的。”
“所以,寒冬腊月又是年节,你怎么去荷塘滚了一圈?”
陆小凤假装叹一口气,“昨天下午和朋友在酒楼吃酒,有一道炸藕夹很好吃,我那朋友一时兴起就问,这藕夹这么好吃,是不是因为用的新鲜莲藕。我笑他不通农事,莲藕最晚十月就收了,现在哪里会有新鲜的莲藕。他不信,偏和我打赌说是新鲜的莲藕。
我们就去问店家了……结果店家真把我引到一处别院,说自家的藕是特色,正因引了温泉养藕,时时刻刻都可吃到新鲜莲藕。我打赌输了,我这朋友就罚我给他挖三十节藕……唉,人家就算是养莲藕的,也不愿意供给我三十节藕啊,所以我挖完莲藕之后,又帮人家种了一池莲藕。”
“这可真是……”何欢也忍俊不禁,“看来你那朋友同你一样,也是个促狭鬼?”
“回家一趟,你都会说俏皮话了?真是难得。”陆小凤啧啧称奇,“不错,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何欢无奈,“我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
陆小凤挑眉,“那应该是我长得显年轻。”
陆小凤转了转眼珠,笑道,“不过也不算吃亏,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原来是一节藕。
他悠然道,“好菜配好酒。这种藕随意调一下当下酒菜都好吃。”
何欢看着藕,思忖片刻,“可以,调个凉菜今晚配酒。此外腌成酸甜口的藕条、做成莲藕馅饺子、炖排骨又或者做桂花糯米藕都好吃。”
“大晚上的,可别馋我了。”陆小凤摇头,“今天听了就想今天吃到,这可怎么好。”
何欢笑,“今天是吃不到这些菜了,准备起来都要时间。不过有饺子和糖饼你吃不吃?”
“什么馅的饺子?”陆小凤好奇。
“我也不知,七哥听说我回来,说我现在肯定没来得及包饺子,就差人送来的。”
陆小凤惊异道:“奇哉怪哉,他往日过年并不吃饺子啊?他们这边不讲究这个。”
何欢一愣。
第70章
他想起之前还在江南时,与花满楼聊天中无意提起年节。当时他还不知水母阴姬会原谅他,只当自己无家可归,如往年般一个人筹备过年。
他问花满楼:“我从未在南方过年,听说这边的饺子里会包花生,是真的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提前在酒楼买一些。”
花满楼怡然:“还会包糖、枣,和栗子,讨个吉利。你若从酒楼买,这份彩头可不好拿。”
何欢闻言有些失落,不过还没等他想出解决的办法,就听见花满楼的邀请。
“你若想过个好年,倒不如来我家。往年陆小凤也会过来,我们三人一起,想来一定有趣。”
年节时候,院外长街上有放烟花的,伴随哨音腾空,烟花在半空中发出巨响,绚烂的焰火随之膨胀,如同展瓣的菊花,在墨蓝画卷上留下重彩一笔,又转瞬即逝。有火星飘进院里,还不等人接住就化为飞灰。在这喧腾景色中,何欢听见陆小凤笑道:“对了,还没祝你新年好。”
他才回神,也笑笑:“嗯,新年好。”
他顿一顿,又问,“你去找花满楼拜过年了么?”
“没,我一般都是给他拜晚年的。”陆小凤有些漫不经心道,“前面几日他家里接待的客人都正经些……你要不要一起?”
往常也是拜晚年么……那人隐藏在细枝末节中的温柔,每每无意蹦出来,都叫人心脏都跳慢一拍,何欢有些不自在,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一起吧。”
他想:既是登门拜访,现在得马上盘算起来要拿哪些礼物。
“对了,”陆小凤状似随意问,“你妹妹她……不跟着你来江南玩儿两天吗?”
何欢:“……”
何欢无奈道:“来不了,我们家是女子做主,家里有她忙的。”
“哦……哦……”闻言,陆小凤又神游天外去了。
……
第二日清晨,何欢以为新年去别人家做客,应当穿的端庄些,便换上在神水宫新做的袍子。神水宫多年的少宫主份例都为他留着,这次一回去,便拿时兴的料子针法做了好多衣服。何欢无奈下只能接受。
这件新做浅珊瑚色的袍子,配银色外衫,拿上一条在外面穿的妃色披风便正合适。
陆小凤见状,抚掌笑道:“哎呀,这下十分有钱的朋友又多一个,以后再偷你的酒喝我也不会心虚了。”
何欢正色:“我还是那句话,最好的酒一定要在特定的时间取出来,不然就是糟蹋东西。”
话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花府的正门用料为上等红木,色泽深沉温润。门楣之上牌匾字体端正舒展,正是中庸内秀之风。以混杂金粉的油墨漆之,何欢欣赏片刻,与陆小凤一同踏入园中。
先是众人间寒暄几句,何欢送上精心准备的兰花,便同陆小凤一起去找花满楼。
花满楼在家中穿着更贵气些,何欢有一瞬怔忪,被陆小凤捅捅胳膊,“怎么,七童变身年童不认识了?”
何欢向花满楼解释,“往日不见你用红色料子,不过很衬气色,更有大家风范。”随即,他有些迟疑的问陆小凤,“年童又是个什么称呼?”
“年画娃娃和花七童的简称呗,不觉得挺贴切吗?”
何欢抿着嘴笑,听力良好的花满楼对自己这个总有些奇怪想法、搞出古怪称呼的朋友也已习惯,调侃回去,“平日少有人像你一样穿的红红火火,若哪天你从红披风换成其他颜色的披风,也是令人侧目的。”
“哦?这又作何解?”
何欢假作恍然语气,“莫不是你穿红披风的时候叫陆小凤,穿黄披风就会变成陆小鸡?”
“我穿绿披风是不是还能变成陆小草啊?”
三人笑开。
既是正月,屠苏酒是少不了的。早在年前,何欢就备好了药包,在里面放了某味俗世罕见的药物,一并泡在酒中,‘随身’携带着,打算送给朋友。
实际上,昨天陆小凤化身淤泥怪使得他讶异之时,他饮的便是这种酒,想着试试味道,若有不对还能再调整一番。好在十分合意。
今日三人齐聚,他将酒拿出来笑道,“我从前听闻人人家中都会自酿屠苏酒,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习俗。姑且带了几瓶前来,大家一同饮用,新的一年求个远离疫病灾殃的好兆头。一瓶我们自启饮先,其余这些是给七哥的年礼。”
陆小凤抚掌,“昨日就听你说了,只是没有喝到,今天可要好好品味一番。”
花满楼道,“家中年年也要酿制,今早已经饮过一杯。本该尝一尝阿欢酿制的可有不同,只是担心药性冲突。”
此刻已有下人识时务的将酒呈过来,正要去叫府上大夫,何欢开口,“我略通医术,将酒交给我试一下便知。”
下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听他的,陆小凤先笑道,“那我肯定相信你。”
花满楼笑着点头,“不错,相识许久,我已知但凡你说了略通、略懂,这件事便可信手拈来了。”
何欢抿了一小口,便知道不妨事,他说,“不妨事,一并饮用罢,你前几日是感冒了么?家中酒里添了些驱寒的药物,正好可以激发一些药力。”
花满楼神情有些不自然:“前几日贪凉,的确偶感风寒。”
何欢小小嘱咐一番:“还是得注意身体,饶是习武之人,也不能小瞧天气变化。疾病入体,怎样都会亏损精气的。”
花满楼笑:“小欢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因是药酒,计量上便得克制,何欢斟酒,一人只一杯的量。陆小凤原本听见里面泡了药不算很馋,但闻见味道甚佳,又嫌杯中酒太少。
“药酒而已,不必多喝。”
然而所谓药酒,也别有一番滋味。入口微苦,酒液在唇舌间泛起一点咸,酒液入喉后又可以品到回甘,一杯饮尽,陆小凤闭眼品味,“这酒…正适合早起喝上一口。”
花满楼赞同,转身向何欢,“此酒好似有使人精神焕发之效。”
“所用药材供人固本培元,填补亏虚,再加上酒液激发,也就显得精神抖擞。”何欢笑道,“应节酒罢了,真要论起滋补作用,远不如药剂或药膳。”
“若要我没事喝两副药,可是万万不能够。但时时饮两口药酒,倒也是一件美事。”陆小凤摇头晃脑道。
何欢道,“你若真想好了,喝也无妨,只是你身子康健,只怕补多了过犹不及。”
……
陆小凤的朋友遍地都是,过年也到处乱跑,只有这两三天在江南,还要在江南各个朋友处转一圈。何欢听他讲起来就觉得疲惫,他竟每年都精神抖擞。
他摇头晃脑:“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好处,每位朋友都有每位朋友的可爱,和你们这些好朋友相处,我是怎么也不会累的。”
何欢摇头:“我真是不行。”
花满楼含笑:“只一两个好友相处还是可以的。”
何欢赞同道:“的确。我若同七哥待在一起,应该也只会觉得很放松。”
花满楼被头发遮住的耳朵微微泛红,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陆小凤哈哈大笑:“正是如此,虽然我有许多朋友,但与花满楼待在一起才是最舒服的。他这个人,就是这般好。”
花满楼:“……”
花满楼摇头笑道:“你这个人,可别在我这里练嘴皮子功夫。”
何欢听着觉得有趣,忽而听见花满楼问他:“正月十五,小欢还在江南么?”
“在呢,”何欢道,“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应当是一直在家中待着。”
“那么……”花满楼迟疑一瞬,“要去逛本地的灯会吗?”
“七哥作陪么?”
“自然。”花满楼笑。
何欢想想,答应下来:“十五的确该去看灯会,一个人无聊,容易走马观花,两人就可以好好品鉴一番。”
“那么,到时候我去找你。”
陆小凤:“好哇,你们抛下我出去?”
何欢:“若你能及时从朋友那里赶回来,咱们三个也不是不可以一起。”
陆小凤摸摸自己的胡子:“那还是算了,你们两人看吧,我去找其他人一起看。”
再闲聊三两句,时候不早,两人便提出告辞。走前花满楼身旁的小厮,将两包裹得严实的节礼拿上,说是给陆小凤和何欢的。
“系了金叶子的是给何公子的,纸上有纹章的是给陆公子的。”
“好,替我们多谢你家公子。”
再往前,陆小凤也摆摆手,“走了,下次再会。”
何欢一拱手:“有缘再会。”
他披着大红披风的身影慢悠悠自街边掠过,极好的融入热闹的人群,何欢看见有小孩子举着糖葫芦笑着从他身旁跑过,他扯一扯披风,一个滑步,正好避开糖葫芦最上面一截糖衣,小孩呆呆望着他,他就回头做个鬼脸,再大笑着离开。
在密厄时,祂问:“你决定好了吗?是留在我的身边,还是回那边去?”
何欢当时也不知为何,犹豫半晌还是回到人群中来。
如今再让他选,他应该会笑着说:“我要回去。”
回那个人声鼎沸、爱恨交织、刀光剑影与侠骨柔情并存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