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花满楼送来的盒子沉甸甸的。
这还是何欢第一次收到来自朋友的节日礼物。说来也奇怪,明明有那么多人想要与他发展为比朋友更为亲密的关系,何欢却很少收到来自他们的礼物。与此相反,他自己给出去的反而更多。以前从不在意,如今看着手中包装仔细的包裹,何欢竟下意识将他们做起对比。反应过来他很是不好意思,感觉好像在亵渎花满楼的好意。
定下心神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整齐摆放着一套制香用的银制工具,拿出来之后,最下面有一小红匣子,打开来,是一张纸,上有官契二字,下面盖了红色的印章——竟是他此刻住着的院子的地契。
地契下又有短笺一张,是花满楼的字迹,端正典雅:此身无所长,聊赠一家宅。
何欢惊得瞪大了眼睛。
……
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结伴往灯会处走,何欢与花满楼也在其中。两人并肩而行,随意交谈。
“你当时说要来灯会,我还一愣。”何欢道。
花满楼笑:“是觉得瞎子没必要看灯会吗?”
何欢道:“我只怕你是为了让我玩的开心,委屈自己。”
花满楼摇头:“这便说错了。实际上,我每年都会来看花灯。”
“就像每年陆小凤都和你一起过年一样?”何欢问。
花满楼闻言一愣,叹道:“被你发现了,我果然是不适合说谎。不过,这次可真没骗你。”
何欢笑:“若不是之前他凑巧打赌输了,去我那里拾掇自己,我现在也不会识破。”
顿了片刻,他又问:“在你看来,灯会是什么样的?”
花满楼微微歪头。
他们已经进灯会场所,人声鼎沸处,有混杂着多种食物香气的热浪扑来,给人们带来冬日难得的温暖。还有叫卖“冰糖葫芦——”“糖三角——”多种小吃。家中娇养的小孩子吵闹着要吃,新年时大人们也愿意花钱买点零嘴甜甜口舌,得了糖的小孩子便专心舔着手里的糖,低着头,灯也不看。酒楼中有商女歌,唱得热闹喜庆;又有另一边银铃声响,手鼓轻击,胡旋舞起。
花满楼笑:“人声沸沸,流水汤汤。歌也千家,舞也千家。灯会实在是一个对感觉很友好的地方。”
何欢听他真切在享受,心中更加轻松,他问:“若要待在外面,只怕都串在一起反倒不美。依你看,咱们先去欣赏哪家?”
花满楼道:“先去巷尾那家。”
“巷尾?”何欢一愣,“巷尾是家……”
花满楼笑:“是卖花灯的。来灯会,怎能不买花灯?”
按理来说,满街都是卖花灯的,越到巷尾,人应该越少才是。然而这里却里外三层地挤满了人。由此可见,老板的手艺一定很好。
何欢与花满楼在最外层站着。百姓过多,何欢有些手足无措,问,“咱们真要在这里买吗?到处都有花灯,随便买一盏也就罢了,又不是小孩子。”
花满楼作讶异状:“满大街都在叫卖花灯,他这里人却最多。小欢难道不好奇,这儿的花灯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何欢想罢,诚实点头:“的确是有些好奇。”
花满楼笑:“我也一样。那咱们就待在这儿看看。”
买到花灯出来的人,手里提的最多便是莲花灯,其次是小孩儿手里拿着居多的小动物,如兔子小鱼做的灯。相较于其他摊上的花灯,模样更为精巧别致。
甚至有人拿着做工繁琐的一盏“走马灯”出来,灯屏上不是常见的人马追逐,而是冬去春来,寒梅落桃花开的景致,何欢看到也暗自称赞其巧思。更别提灯主人,简直是一边欣赏一边向前走,差点没撞到别人身上。
何欢感叹道:“的确别致。”
花满楼笑问:“你最喜欢哪一个?”
何欢思索片刻道:“大约还是最传统的莲花灯吧。当然,那盏‘观花灯’精巧绝伦,也十分好看。”
花满楼点点头,不知从哪儿掏出两盏灯来:“那么,我提这盏莲花灯,小欢提这盏‘观花灯’可好?”
“这是……你是什么时候买的?”何欢接过这灯时,模样竟有些呆呆的。
花满楼笑笑,还没回答,他身边就有人替他道:“这位公子早早就请王匠制好了灯,留在老朽这儿呢。”
花满楼转头望去,就见扛着一垛糖葫芦,摸着胡子笑眯眯的老人家。
“多谢您。”花满楼礼貌道。
老人摆摆手:“害,顺手一帮,连过节费都富裕,再有这样的好事,还来找老朽啊。”
说话间,又卖出去两根糖葫芦。
待何欢回过神来,老人家已经扛着只剩半垛的糖葫芦,慢慢悠悠走远了。
何欢定定望住花满楼,心中又是迷茫,又是莫名慌乱。
“这……”
花满楼却自然道:“年年都自这里订灯,如今多买一盏,无非多给一点钱。”
他想想,又补充道:“真没骗你,现在灯还在我家中挂着。”
他未曾说的是,这灯上的花样往年从未有过,也不是匠人画的。只是今年,今年他认为或许有人会喜欢,想着那人的喜好,才有这种纹样。其余灯上画的寒梅春桃,是自这张纹样上截出的一小部分,制来卖个新奇。而这盏灯耗时之久,再熟练的灯匠也只作一盏就眼花缭乱。
灯上,有海棠春睡,落英缤纷。随着烛火明灭,流水畔繁花层出,此消彼长,难得的是饱满与留白并存,繁花似锦却又各显雅致,宛如银线穿珠,分外和谐。
就这样提灯走过众生笑闹,走过轻歌曼舞的酒楼和木屐踏响的帐篷。随人群一起叫好,饮下小摊上的薄酒。抬头见月上柳梢,枝头千灯如昼。何欢觉得自己的思绪已分成两半,一半往常般说笑,一半在反复品味那一点若有似无,他不敢伸手去抓的甜意。
明明是他渴求的,却因为害怕一触即破而不敢靠近、因为自己难以偿还而生出退怯。
等回神时已在桥头岸边。灯稀而少人烟,何欢看向花满楼,看他温柔的神色和那双如秋日镜湖般的眼眸。
那双包容一切,却从未映照出他人身影的眼眸。
何欢伸出手。
“怎么了?”花满楼疑惑?
何欢轻声道:“方才的鞭炮,粘了一片红纸在你发上。”
那截红纸被风一吹,就落在河中,零星几盏河灯此时恰顺水而下,流经眼前,再摇摇晃晃往下游飘走,将那红纸一撞,沉入河底。
他转头问花满楼,“来都来了,七哥要不要放盏河灯?”
卖河灯的摊贩离这儿并不近,何欢索性让花满楼在此稍后片刻,他速速去买回来。摊贩见他要两盏,喜笑颜开:“公子,这种双鱼儿的河灯卖的最好,能和意中人一起放。”
何欢道:“祈求健康平安的就好。”
“原来这河灯的纸条里还能写字,”何欢稀奇,“咱们写完放灯之后,回去正好顺路将笔还了人家。”
花满楼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行字,置于灯芯中。
“七哥以前放过河灯吗?”何欢问。
花满楼道:“这倒是不曾。”
“哦?虽逛灯会,却不放河灯吗?”
花满楼笑:“大约是无所求,所以没想过放灯祈愿。”
何欢感叹,“那这回是专程陪我放来玩的了。”
“也不尽然,”花满楼迟疑一下,诚恳道,“如今……的确有不甚确定的事,讨个彩头也是好的。”
何欢好似随口问:“何事?”
花满楼迟疑一下:“这祈愿,不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么?”
何欢“啊”一声,又道,“那我不问,希望七哥得偿所愿。”
“也希望小欢得偿所愿。”
何欢当晚做梦时,梦见当年王怜花三人走时的事。
他们三人要一同出海,叫以前的朋友来喝酒送行。
只因相见时难,因而更难别离。杯盘狼藉,众人喝的酩酊大醉。
何欢不喝酒,他只在一边看着。
他看朱七七咬牙跺脚:“我们、我们都要走了,她竟然也忍心见都不见我们一面。”
王怜花冷哼:“她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她当初既然狠下心与我们撕破脸,如今就断不会再来见我们一面。哪怕咱们死了,她也不会来送一程。”
朱七七道:“我知道,可我又不怪她,沈浪也不怪她。”
王怜花翻个白眼:“那就不兴人家不待见你们?朱七七,你脸可太大了。”
朱七七被他气到不说话,一扭身去找沈浪控诉王怜花。
熊猫儿坐在何欢旁边,戳戳他的腰,“哎,小孩儿,你听得懂他们在讲什么不?”
他本意是想给何欢讲一讲他们过往荡气回肠的爱恨纠缠,不料何欢道:“在说白姨,不愿意过来见他们最后一面。”
“……你知道啊?他们什么都给你讲?!”
何欢看他一眼,老实道:“基本都知道,不过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他们一起走。”
熊猫儿尬笑两声,顺手拦住旁边宋离的肩膀,“我那不是得留在沙漠陪小宋吗?”
宋离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我才不要你陪!”
何欢直言不讳,“我知道宋离叔叔留下是因为白姨,但你留下真的很让人费解。”
这下,换成熊猫儿的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宋离直接呛酒呛到脸红,他一边咳嗽一边找补,“不是……不是,只是快活王的基业总要有人打理,不能再落到心怀不轨的人手里。她一个弱女子,怎能天天待在沙漠,总要有人帮衬……”
简直越描越明显,最后宋离叹一口气,“我根本没说过这回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熊猫儿向他投来一言难尽的表情“……兄弟,你这还不明显吗,是个人都看出来了。我只是好奇,你怎么还不向那女人翘明?整得像个缩头乌龟似的。”
宋离先是因为这个形容怒锤熊猫儿一拳,随后咬牙:“她……她又不喜欢我。依她的性格,若我同她说了,只怕连朋友都做不成,只会让她躲着我。”
熊猫儿拍拍宋离的肩膀,“那也的确……你也不容易啊。”
他见宋离很失落的模样,干脆自爆:“别说你了兄弟,我要不是因为当时会错了意,直接向朱七七翘明了,结果现在尴尬的要死,根本不想跟他们一起去海岛。”
他感叹:“还是王怜花脸皮厚啊。”
何欢在一边插嘴,“他也不想去,沈叔叔和七七姐定要他去。”
熊猫儿酒被吓醒了一半,“啊,你怎么还在这里?”
一直没动的何欢:“……”
“咳,那啥,小孩儿,商量个事儿呗?”
何欢闻弦知雅音,“会保密的。”
“好孩子。”熊猫儿拍着他的肩膀大笑,笑过又长叹一口气,“唉,要我说,男人还真是容易自以为是,自己动心的时候,人家一举一动都能误会成好感。真不该翘明的……太尴尬了。”
他絮絮叨叨好久,宋离在一边时不时叹气、点头。
何欢听得犯困,想睡觉。
他在梦中做梦,醒来只记得那句“若真是误会,只会徒惹尴尬,连朋友都难做。”
再回看往昔种种经历,与此话恰成映照。他叹一口气,压下那点不该有的念想。
第72章
今日收到神水宫密报,何欢难得眉头紧锁,拿不定主意。
犹豫片刻后,还是去找花满楼。
“陆小凤的情缘?”花满楼一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何欢犹豫片刻道:“是红鞋子的事。”
花满楼听罢恍然:“啊,你说的应该是薛冰薛小姐?”
何欢:“……啊?”
花满楼:“……嗯?”
两人面面相觑。
“也就是说,”何欢迟疑道,“陆小凤有两段情缘,都在这红鞋子组织里吗?”
花满楼扶额:“只能说他这个人的对待感情上,真算得上是一个大混蛋,还是个运气不怎么好的混蛋。”
那些女孩子们叫他“陆三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何欢不由得揉一揉自己的眉心。
花满楼问:“这组织很棘手吗?前段时间陆小凤又惹上一桩案件,据说还是得她们相助才能顺利破案。陆小凤还与那位红鞋子首领约法三章,对方也已答应不再滥杀。”
花满楼说到这里,微微蹙眉。他是个热爱生命的人,在知晓红鞋子首领就是“熊姥姥”、“毒蜂女”之后,便不再想听这个组织的消息,因而陆小凤与他聊天时也不过一笔带过,只知道对方武功极高。如今却眼见何欢对此越查越深,难免为他担忧。
何欢道:“红鞋子组织本身的作为暂且不论,更要命的事她们还暗中为另一隐藏更深的组织做事。其涉猎范围之深之广,皆因她们的性别,和明面上大张旗鼓‘报复男人’的嚣张而深藏不露。”
小小一个组织,有精通易容四处奔走的公孙大娘、与官府有关的二把手;名下成员遍布于最大消息来源青楼、绣纺;有宗教基础,与王府高官勾结,甚至还有打着复辟王朝名号的前朝成员。
他们身后之人想要做的事,几乎已经摆在何欢眼前了。
花满楼如今,可以说快要为自己两个最好的朋友操碎了心。
他敏锐指出:“你问我这个,是不是已经找到红鞋子组织中另一成员了?还是与陆小凤相好的一位。”
何欢默认。
花满楼定定望住他,道:“若你要去找她,带上我一起。”
何欢一愣:“这……”
花满楼此刻神情微冷:“你也说了,红鞋子身后涉及到的能量难以估量,你却还要独自以身犯险吗?虽然我是个瞎子,或许派不上什么用场。可让我知道自己的朋友涉身险境,自己却坐在这里喝茶,我做不到。”
他顿了片刻,语气放缓,带着微不可查的恳求:“至少,我的耳朵还算好使,可以在外面为你望风。”
何欢刚想说这有什么危险,转念一想好像会暴露自己曾经真的“孤身涉险”过,只得咽下。
他叹一口气:“你这样说,只会叫我觉得对你不住。只是……罢了,你若想来,就来吧,望风倒是不必。”
……
花满楼难得呆滞,他脚步微顿,显得很是迟疑:“原来……是在这种地方……”
何欢也说不出的尴尬,他道,“你也看到了,这种地方不会闹出什么大事,你若是不适应,不如先回去?或者在附近等我一等。”
花满楼犹豫一下,还是道:“我与你一起。”
倒也没别的什么原因,只不过既已至此,花满楼倒宁愿和何欢一起进去。
这里,便是红鞋子成员欧阳情所在的……青楼。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轻歌曼舞,郎情妾意。在此中间,有位正襟端坐,神情格外正经的白衣公子,便分外惹眼。
虽说何欢倒不介意打草惊蛇,不过看见花满楼越发僵硬的模样,舍不得不替他解围。
他道:“咱们不是来享乐的,”他手掌翻转,露出手中一枚在香笼中滴溜溜转的香球,他熟练展示一番之后,轻轻一抛,落在老鸨手中,对方一闻,就知道是好东西。
他对这个中门道轻车熟路,谈起生意也是有推有拉,最后笑道:“这个你只管拿去试,我和我哥哥今晚就住在这里,不必整那些虚的。明儿一早,拿个合适的价钱来寻我就行。”
这便是不要人作陪的意思。如此说来,的确自然落个清净。
待到人走后,何欢却忽的回想起当时,他本不放在眼中的杜环所说的一席话。
常人是不是对这样的行当,也觉得下九流,与做这种生意的人交往……“跌份儿”?
他有些不敢转头。
却听见花满楼诚恳感叹:“还真是如陆小凤所说,与人相处就像挖到宝藏,每每都会有新的惊喜,所以经久不厌。我往日觉得他夸张,如今倒认为他说的在理。”
何欢转头,就看见他含笑嘴角:“原来你讲起生意经,也这样得心应手。这下可不担心在外面被人骗了。”
“怎么,原本七哥看我很好骗的样子么?”何欢假装不满。
花满楼笑道:“并非如此,只是……总会不自觉担心你。”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将猞猁误当成幼猫,心生怜惜。只是在见识过他智珠在握,熠熠生辉之后,仍十分挂念,又是为何呢?
这话说出口时,他心中已有答案。
他柔声道:“还望小欢不要嫌我多管闲事,只会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呢!”何欢不自觉提高声线,又有些不好意思,放低声音道:“你这样关心我,我真的很高兴。”
“那便好。”
这边温情脉脉片刻后,何欢再度正色,低声道:“楼中有密室,我的探子已经卧底进去,将密室位置传信于我。待我熄灯后,七哥你便到床上去躺着,若有人来问,只说咱们已经睡了。”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这样想来,七哥还是帮了我大忙。倘若只有我一个人,可不能这样行事。”
花满楼也笑,他压低声音时恰如微风拂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能帮到你,我很开心。”
何欢拿起灯罩,轻轻吹熄蜡烛,临走时没忍住,又望一眼已经躺在床上的花满楼。心中不知怎的,就生出几分欢喜。
大概是因为,他是这样好的人。
……
夜间的青楼里正是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时候,自然是不能大摇大摆在楼中走来走去。倘若隔壁正好是间空房,又正好有侍女端着酒水经过,就方便很多。
先叫这孩子在榻边躺下,再易容成这般模样,就可以端着酒水跑上跑下。即使手中始终捧的是同一瓶酒,也无人会在意。
藏着暗室通道的房间有人把守,对外宣称是欧阳情有贵客接待,这是贵客带来的侍卫。实则这两人皆算得上武林中的高手,把守两侧,寻常一只苍蝇也难飞入。
这倒也无妨,只消声东击西,让他们的视线微微错开一瞬——
“什么动静?”
“喝醉的客人在闹吧,不必去管。”
这样转眼的功夫,何欢便入无人之境一般闪身进入房中。
暗室机关藏在一张舞乐图中。舞姬眼睛看着的方向便是机关所在。将手指捏成如舞姬般的兰花状点按,听见三处机括声,便是真暗室。
何欢扮成侍女时用上缩骨功使得身形小巧,才得以从这暗室中缓步前行。否则定是要匍匐或者屈膝走完全程。兼而有之,密道中所有的石板都可以踩,却到处都是机关。若某一点发力突然过重,便会引发万箭齐发。除非是轻盈的女子或者轻功极强又提前知情之人,不然即便入此暗道也难逃一死。
或者五体投地的挪动进来……真有这样的情况么?
何欢不知道,的确也有人是这样进来的,且那人……陆小凤也认识,还是他的朋友。
“好姐姐,如今他还以为你在沙漠呢,定是来不急救你了。我们也不难为你,只要你答应这小小的要求,是不是告诉我们一些他的信息就好了。只要你答应,我们一定好好送你回去。”
她身前,是被捆住双手双脚的‘霜霜’。
‘霜霜’冷冷看过来,道“你们妄想。”
“这又是何必……”欧阳情叹一口气,“我与你同是天涯沦落人,实在是不想为难你。”
“你将我绑来这里,竟还不算为难我吗?”
欧阳情不说话了。片刻后,她叹一口气,“即便我现在说给你解绑,你也要骂我假惺惺吧。”
‘霜霜’道:“你不妨试试。”
欧阳情道:“姐姐,你没有武功,我也不过三脚猫功夫,咱们两人打起架来,定是十分难看的。”
“你不同意,我不逼你。作为女人这样维护一个男人究竟是为什么,我明白的。”她此时流露出一股“我很理解的神情”,随即道,“即便给你用刑也是徒劳。只是按大姐的意思,我也绝不可能放你出去。只能为难你在这里多待些日子。”
“待到什么时候?”她问。
欧阳情轻笑一声:“自然是……你知道的,能放你出去的时候,你与他肯定有一人要活不成的。”
即便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她的嘴也很紧。究竟是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无可泄露,又或者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皆有可能。只是对于何欢而言,也无甚差别了。
他道:“这话姑娘或许说错了。”
“什么人?!”欧阳情被吓一跳,手腕一翻便向何欢所在方向发射出一把暗器。
是唐门的梨花烙。或许正如她所说,她的武功并不十分高明,但她却努力为自己配了上好的暗器。
“不过是一个还活着的人。”他走出暗道,将一把捏在手中的暗器轻轻放在地上。
第73章
“是你?”欧阳情反应过来,“你不是应该在……在……”
何欢好心接话:“在沙漠中打转?因为找不到霜霜而心焦?”
欧阳情神色微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们带走了她而非石观音?”
何欢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怎么会……”欧阳情喃喃,“是哪里出现纰漏,让你识破?”
“这便是不可说与你听的事了。”
对方的半边身子隐藏在阴影之中,欧阳情看不清他神色,只能听到他宛如戏弄一般学着自己之前一样道:“欧阳姑娘,我不愿难为你,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欧阳情倒退两步,站在‘霜霜’身侧,从衣袖中掏出一柄匕首抵在她颈侧,“你来我这里做客,便该随我的意,先回答主人家的一个问题吧。我猜,她对你一定很重要?”
何欢叹一口气:“她对我的确很重要。”
欧阳情刚想开口,就听见他道——
“毕竟,她是我身边数一数二的得力部下。”
“若论及演技,该是当仁不让的第一。”这时,原本还委身在地上的‘霜霜’迅速而有力的抬腿踢中欧阳情的太阳穴,让欧阳情猛地一懵,身上完全丧失力气,握着匕首的手也无力垂下。‘霜霜’借此时机反身凌空一转,用拿到手的匕首隔断手腕脚腕上的绳子。她站在原地,活动几下被捆久了的筋骨,笑眯眯走到何欢身前。
何欢看她满眼笑意的模样,夸道:“做的很不错,辛苦你了。”
“属下能者多劳嘛。”易容成霜霜的女子嘻嘻一笑,转身与欧阳情对峙,“好妹妹,你知道的,咱们神水宫对待女子,一向温柔,定不会让你受太大委屈。”
……
“我看,即使不来接应你,你自己也能做得很好。”
“逃出去会打草惊蛇嘛。”下属撇撇嘴,“再者,我已经被搜身四五遍了,什么迷药毒药都没有,双拳难敌四手啊。要是被他们抓住,能有什么好?”
“不过……”她话锋一转,看着已经陷入昏迷的欧阳情,又有些犹豫:“她也是苦命人,这几天虽然嘴上说着不叫我好过,其实也没对我真怎么样。”
何欢一时之间觉得有些稀奇:“你这是在替她求情么?”
“是……是吧,倒也不是,真要杀她,我也很能下得去手啦。”
“不必杀她。”何欢沉默片刻道,“今日之事,先不必传信宫主。”
“咱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我懂我懂。”下属笑嘻嘻的,“那少宫主,咱们这就走吧?劳您开路了。”
“我已不是少宫主,你换个称呼吧。”
“哦对了少……爷,还有一件事需要禀告您。”
被她拉长声音的少爷搞的有些犯怵,何欢轻咳一声:“……你说吧。”
“霜霜姑娘被我们暗中送离保定,途径开封时,被一位自称姓‘朱’的公子拦住,霜霜姑娘说与他相识……跟他走了。”
朱……朱姓么?
想到林噙霜的身世,何欢叹一口气,“留一个暗卫在她身边保护她,其余一切,便都随她的意。”
“留下了,还是小七,她们毕竟认识多年,不会惹怀疑。”
“嗯,以小七的能力足以应付许多事……你做得很好。”
“不是我安排,是小七跟人家相处出感情啦,舍不得离开呢。”
何欢想到当时她三分演戏七分真情实感的抱怨,笑叹道:“那也很好,从此以后,她便能安定下来,过太平日子了。”
……
欧阳情悠悠醒转,却发现自己身处密室之中,原本被绑在地上的霜霜不见人影,而她对于之前发生过什么毫无记忆。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莫非……是迷烟?!
她起身便是一个踉跄,只觉身上多出地方都泛着阴冷酸痛。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只得强撑着走去室外,打开大门,那两个守卫还一无所知的在那站岗。
她低声怒喝:“人都已经跑了,我在里面昏迷不知多久,你们守得究竟是个什么门!”
那两人见她发怒,眼神中有一丝不耐烦,还是胡乱一拱手道:“咱们负责给您守门,那可是一只苍蝇都不敢放进去。真要出了岔子,也不是我们兄弟二人这儿的疏漏。别是您身边有内鬼才好。”
“不用你们说,我也会查。”欧阳情咬牙切齿。
她喊来楼里的妈妈,与她耳语几句。
妈妈面有难色:“啊?这不好吧,今日来的好几个客人,咱们都得罪不起。”
“难道你就能得罪得起……吗?”欧阳情呵她,“是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看着办!”
她仍在发抖。不知是气或是怕。此人悄无声息便潜入此处,若要打算杀她岂非也是易如反掌?此外,就算她现在勉强活了下来,让那人在他的地盘上毫发无损的耀武扬威,还带着一个女人逃出去,若是让上面的人知道……
到时候,别人还好过,欧阳情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样前狼后虎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当初加入红鞋子,也不过是不想一人孤苦无依任人欺凌,如今虽确实不会再被随意欺辱,但……只要她一日还在这个地方待着,就要一日复一日的被人瞧不起。
她咬牙竭力冷静。想着:她得……得为自己想一条后路……
她的视线在屋中扫过,看到不知什么之后突然下定决心,自桌上拿起一块墨块,开始研墨。
在带着幽香的信纸上,她提笔写下:陆小凤大侠敬启。
……
虽说何欢让花满楼先行休息,但躺在这种地方的床上,听觉灵敏的人能不能睡着是一说;刚刚明白自己心意对方便去涉险……又有谁能真的安睡?
花满楼是不能。他老老实实像何欢走时一样板正的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实际上,他也没有想要尝试去睡着的意思,只是想一些琐事。
譬如,楼里的花需要施肥,小欢的花草养得也很好,可以向他讨教一下;原本寄养在他家的小黄狗很受他父母的喜欢,给带到花府心肝宝贝叫着去了,不仅短时间内回不来,而且也瘦不下来,真不知道要怎么给小欢交代;以及——他与家中闹翻那几年原来是靠调香卖香过活的。以他那样的性格,要磨炼出适应这种风花雪月场所的话术,当真辛苦。他所交的那些朋友,或许也是因此才……
还好,如今他的生活已在逐渐变好。
他正想着,忽听到远处传来吵嚷声,似乎是青楼里有位贵客丢了什么东西,正强硬要求盘查楼中是不是有人私藏。
他们粗暴地拍门,有人来开门就进去转一圈再出来,没人开门便一脚破门而入,好不粗鲁。花满楼想到还没回来的何欢,微微皱眉,担心是他那里出现什么变故。
未曾多想,就听见领路的人道:“这几位都是楼中常客,达官显贵,不会有问题的,倒是这边住下两个卖香的,也是今天一来就出事了,这样凑巧,不如咱们先查这里?”
明显是不愿意得罪那些大人物,因此拿他们二人开刀。
花满楼听见敲门声响,微微蹙眉,翻身下床,正做好要对敌的准备,却听见吱呀一声轻响,有人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手,悄悄拍了拍。
随即,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门被踹开的声音,一众人乌泱泱举着灯进来,一扫就看见急急忙忙从床头做起来的一位只着中衣的男子,和床上用被裹住半边身体,裸着半边膀子,惊慌失措的一个娇俏少年。
这少年眼中有些微泪意,唇角微红,还在轻轻喘息。
在后面的小厮眼中闪过了然,悄悄附身上去告诉那打头的汉子:“他们是在那个……走后门的,看起来战况正烈呢,应当不是他们。”
这事情对于领头的大汉而言,听起来既猎奇又有点恶心,他的注意力登时就被转移到一边去了,一边“啧啧”两声,一边道:“那不在这帮小白脸上浪费时间,走。”
临走时,还没忍住回过头看一眼半躺在床上的那少年。
花满楼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何欢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弹,就听见那帮人陆陆续续进来,说罢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又走了。
等人走远,门被合拢,花满楼才轻声问:“这是?”
“转移这些人注意力的小手段罢了。”何欢一抹脸,叹口气,“那女子好强的意志力,竟这么快就醒过来。”
这话有几分是为转移花满楼的注意力,叫他不要再在意那些人为什么毫无怀疑就离开的事;也有几分是真心敬佩。
他却不知,欧阳情并不是意志力多么强大的女子。若是狠狠心让欧阳情沉溺于过往痛苦之中、意识到这是假象才能醒来,便是五天五夜她也醒不过来。但因为他在情报之中听说过欧阳情的过往,又得下属求情,只叫她安睡。而欧阳情十几年来,每一天都是难以安睡的。在未曾习武之前,她在害怕旁人的欺凌;在习武之后,她又在害怕未知的命令。
从未有过的安稳感,于她而言便是最大的不真实。
……
“原本想着今晚溜走也无妨,但是此夜他们必定戒严,倘若随便离开,反而会惹出怀疑。”
花满楼道:“一日奔波,你肯定也累了,不如就在此歇下。想来后半夜,会安静许多。”
他两人便又躺下,一时之间睡不着,便想着聊聊天。
何欢想起什么似的,也不好意思看他,只平躺着,轻声道:“之前……是不是有些吵?”
花满楼坦诚道:“的确有些,倒也无妨。饮食男女,人之常情。”
他这么一说,何欢不吭声了。
只听花满楼又道:“只是我觉得,倘若无情,这样的事也没什么意思。”
这话好似在剖析自己似的。换成普通朋友、甚至是陆小凤,他也不愿多加这一句解释。然而对着有些人,终究是特殊的,需得多说上几句,为自己澄清。
他听见何欢细微的呼吸声,随后,他声音低柔道:“我也一样。”
好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花满楼感觉有些脸热。
或许是那清晰的在右耳畔响起的呼吸声、或许是因为同床……
花满楼猛地坐了起来。
“怎么了?”何欢突然被他吓一跳,还以为他听见什么动静。
“我……嗯,我还是不太习惯,这床实在太软。”花满楼有些僵硬道,“而且万一他们察觉到不对再折返回来,你我二人都睡下也不安稳。你先睡吧,我来守夜。”
何欢听着,觉得也有道理,便道:“那你过一个时辰换我。”
“你先前在外奔波,我已经睡过一觉。如今你安生休息吧,免得明日精神不振,让他们看出不对。”
不敢说即使他看起来精神不振,旁人也不会往此处怀疑,只会想的更歪。这终究是他耍的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不愿让花满楼知道。
因而,他答应道:“那麻烦七哥守夜了。”
“这有什么麻烦。”花满楼安抚道,“睡吧,别怕。”
别怕……
“总觉得好似之前在梦里,也听你说过这句话。”何欢喃喃,声音越来越低,“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真的……困顿起来……”
花满楼不语,只是神色更为温柔。
第74章
好像有什么自那时起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但仔细想想,又好像一如往常……
何欢近日总难定下心来。按理来说诸事都告一段落,不论是过往遗留又或者是家中关系,都已经在年前处理好。而关于红鞋子一事,也只要稳步靠近背后真凶即可,可以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但这种莫名的心神不定,究竟是从何而起呢?
他又一次审视自己对于红鞋子所涉及各方组织的查探、整合已知的消息,仍旧不曾发现错漏。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那么还能因为什么……
“小欢?”身旁温柔而熟悉的声音轻喊他的名字,“怎么,好似很为难的样子,你那时是已有安排了吗?”
原来是因为心虚啊,哈,哈哈……
花满楼今日过来,是先满怀歉意的说小黄狗过于乖巧讨喜,被他父母当成心肝宝贝,天天抱着哄着,老人家希望能把小狗放在家中多养两天,等开春再还回来。
何欢只道:“他若表现得十分乖巧,就证明他在你们家待的很开心。两边都高兴的事情有何不可。”
相比于小雪这样独行客一样的鸟,小黄的确更需要时时刻刻有人陪伴。它原本是何欢在洛阳救下的小狗,生来便聪慧,在何欢身边待了不到半载就生出灵性,何欢待他如孩子一般,在离开洛阳时,他觉得将具有灵性的生物随便送人,会让它们更加痛苦,因此哪怕搬家也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但如今它喜欢花府,相比于不舍,何欢更是松一口气——他想见这些生灵都过得更好。
这不过是小事,花满楼含笑谢过他,随后又提议,在那之前正好一起去踏青。
踏青,但一路向南,途径云岭,耗时月余。
这便是何欢心神不定的主要原因了。
他因为自己一些不够坦荡的心思而生出退却,正想拒绝,却听见花满楼好似无意般提及:“云岭那边的山茶花此时应该开的正好。其他地方、其余时间都再难见到那样盛大的场景。”
啊……何欢陷入犹豫。
他一向喜欢看花。因为花是植物成熟后,展现自己美貌和能力的一种象征。对植物而言,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和炫耀的事。何欢愿意见证它们的美好。
当然,他以往也有些小心思——万一看多了旁的植物开花,自己哪天就开窍了呢?
不过自从密厄归来,见识过母树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件事急不得。区区二十年,对于密厄之树的寿命而言,不过是须臾。哪怕作为人的一生走向终结,他也未必能……
这才是他对于自己意向期待的感情更加望而却步的主要原因。
他……本就不该耽误别人,更何况那人还是花满楼。
但看花、看花应当是可以的吧?就算不是花满楼相邀,只是普通朋友请他去看花,哪怕的确有些远、相处时间的确有些长,他应该也会……答应?
再看花满楼依旧温和的神情。他一定是知道我喜欢赏花,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想起我,我又怎能拒绝?只要不暴露自己的心思,问题应该不大。
他想到这里,终究还是一点头,道:“没有的事。我很乐意与你同去。需要我准备一些什么吗?”
花满楼笑:“多备几套春衫就好,我听闻那里四季如春,想来衣裳不易备的太厚。”
何欢微一迟疑。
他上次去云岭那边是为寻药,登上较高的山峰,所以四五月还能见到厚厚积雪。若非高山之地,或许真的是四季如春?
……
四季如春不假,但春日也分春和景明与春寒料峭。他们刚刚到云岭附近住下,第二日出门闲逛时,阴云却来的突然,与两人当头撞上。黑色云层密布于低矮天幕之上,仿佛触手可及,又像是天穹坠落、山体倾塌,真如诗句中描述,来势汹汹,几欲摧城。何欢顾不得避嫌,拉住花满楼的手,“这是雷云,咱们得去寻一处庙宇避雨,万不可待在树下。”
被他拉住的花满楼手指微微一动,顺从他的动作,在人烟罕至的山岭,他们行至半途,雨就倾盆而至,武功再高的人也难全然避开,只能做落汤鸡,狼狈地在雨中加快步伐。接触冷雨的身体骤然降温,只有两人相握的手还有一丝温度,存在感越发明显。
何欢的手微微一动,被花满楼反手握住,“冷吗?”他担忧问道。
这下,手是再松不开了。何欢只觉得耳垂隐隐发烫,他呼吸时吞咽一口夹杂着山林湿润气息的雨,“不冷。”
雨滴落在树叶上,噼拨声不断。如注般的雨幕仿佛可以将天地都隔绝开,只留下两个相互依偎的生灵,什么都不必去想,一切外界铸予的不般配都会被平等的冲刷掉,只留下天生时最原始的坦诚,让他有足够享受陪伴的勇气。
两人七拐八拐来到一处破庙。好在庙内虽然潮湿,但砖瓦尚好,没有地方漏雨。
何欢打量一下四周,庙宇明显已经弃用,一应物品都不见,只余一尊高大的木头神像,俯视众生。好在虽然破败,寺庙中还算干净,稍微一清扫就可在此避雨甚至过夜。
何欢看看两人滴滴答答的衣袖,呼出一口气:“刚刚只顾着发愣,这衣服还在滴水呢,得快点脱下来拧干。”
他向四周一打量,看见几根木头的烛台,隐约有些发霉,大约是年头久了,被遗弃在此。他手放在其中一根烛台上一抹,便还原出陈旧但干净的模样,随后道,“这儿正巧有根烛台,可以做晾衣架。”
他没听见花满楼应声,疑惑问道:“七哥,怎么了?”
花满楼有些歉疚:“若不是我说要出来……”
“那我也要提议出来走走的,歉疚的人就变成我了。”何欢走至他身边,轻摇一下他的手,笑道:“这样的经历,不也是难得的体验吗?”
他在这种无人的、远离尘世的地方,反而更放得开一些,花满楼也意识到他隐约的兴奋,不禁笑着摇头:“你说得对。”
“我说得对,你为什么要摇头?”何欢一边褪下外衫,一边歪头问他。
“我只是觉得,自己刚刚那样说,实在是扫兴。”他道,“便罚我替你晾衣服吧。”
两人褪下外衫,只着中衣。何欢去后面逛一圈,拿着角落里屯着的比较干燥的劈柴回来,点燃火堆。
火苗劈啪作响,何欢望着火,突然笑出声来。
“你想起什么?”花满楼被他感染的也笑起来。
“我想起小时候去烤鱼。”何欢说的是和王怜花一起在外流浪的时候。
“那时候我才三四岁吧,我的……”他说到这里哏了一下,试图用个比较贴切的词形容王怜花。
主要是王怜花的要求非常之多,既不能叫他叔叔伯伯,显得他跟何欢的关系与沈浪熊猫儿他们是一样的;又不能叫他义父或者父亲,因为他不想跟水母阴姬再扯上关系。
最终,何欢只能艰难道:“一位……长辈,带着我在外面闲逛一整天,到下午,我们两人十分饥饿,但当时也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找不到人家。他就说要给我烤鱼……”
其实,何欢并不饥饿,是王怜花饿,但他一定要说是给何欢烤的鱼。
何欢那是还不会太会说话,就乖巧望着他。
王怜花不知怎的,就坚持认为何欢是在担心他的厨艺,非常自信道:“小爷就没有不会的事,你这小妖怪放一百个心吧。”
他壮志酬筹,摩拳擦掌。
何欢的视线却被打马来的一男一女吸引视线。
领头的男人剑眉星目,丰神俊秀,更难得的是带着一股文质彬彬的温柔,仿佛江边红枫一般,堪可入画。
“你看什么呢?”王怜花瞥见他往远处看,随口一问。
“人……”
“什么人?男的女的,那么好看?比我还好看?”
“嗯……”这话问题太多,年龄尚小的何欢未能短时间内全部理解,只得发出思索的声音。谁知被王怜花误以为是“的确比他好看”,气的一手去揪何欢耳朵一边转头望去。
如月朗风清一般的男人仿佛感知到他们的目光,转过身来冲他们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王怜花:“……”
王怜花“咳,虽然的确不难看,有几分姿色,但是……比我或许……还差那么一丝气质。”
这就是承认对方的确长得好看了。
不过,他仍要逼何欢承认是自己更加好看一些。
直到——
“他把串着鱼的木头烤断,鱼直接掉在火堆里面烧起来了。”
何欢说这句话时,唇边笑意明显。
花满楼听他这样讲,只觉得好似可以想到当时小小的何欢努力跟上大人思维的模样,甚是可爱,也不禁露出笑来。
花满楼道:“时隔多年还叫你记得这样清楚,这位前辈想必一定风姿出众。”
“的确,我后来才知道,他正是当时江湖上顶有名气的一位美男子,只可惜……”
可惜的话还没落在地上,就听见门外有人敲了敲根本合不拢的庙门,礼貌地询问:“在下一行人在外赶路,突遇暴雨,不知里面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来借宿一宿?”
“同是躲雨人,天气凉寒,快请进吧。”
等为首的那人推门进来,花满楼与何欢正将烤的半干的衣物穿上,何欢抬头,正要邀请进来之后就站在门口不动的对方靠近些烤火,就看见一张刚刚还回忆过的脸旁。
水母阴姬的话忽而在他耳边回响:“你怎么确定,这个世上真的没有鬼魂呢?”
那的确是一张,很难忘记的面容。
第75章
花满楼察觉到他的迟疑,小声问:“小欢?怎么了?”
何欢回神,摇摇头,晃掉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那种想法,附身靠近花满楼,悄悄道,“最先进来的这位小公子,与我刚刚跟你提到的那位极为好看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语气中的惊异听起来像是小孩子,花满楼含笑顺着他的话问:“真的?真有这么像?好巧。”
为首那位公子十分知礼,既没有刻意去听他人的私语,也不曾因为旁人打量的目光而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只是坐在那里,维持着一个格外礼貌地社交距离,规规矩矩,不多靠近火堆半步。
而后面跟着探进身来的少年少女,便不一样了。
那位身穿淡紫色裙装的少女,很不好意思,但也大大方方开口:“请问,咱们浑身都冷透了,能不能借个火呢?”
另一位脸上有一道疤,长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就机灵的少年却先大大咧咧往火边坐下,才开口道:“两位哥哥,我不像他们两个武功高强,真的是冷得不行啦,让我先暖和一下吧,拜托拜托。”
何、花二人自然不会拒绝,笑着同意了,还对他道:“叫你的同伴也围过来吧,这样冷的天,若要着凉生病,可不好受。”
他们两拨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避雨,都不是多么古怪的性格,再加上有一个说话格外机灵的少年人,没一会儿就熟络起来——至少表面上很是熟络。
“你们是来这儿看茶花的啊,”那位自称小鱼儿的少年感叹道,“这里的茶花开的的确很好,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多看看哩。”
那位一直神态温和却甚少说话的少年叹一口气:“你……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你不那么听话,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聊到这里,气氛忽然沉闷下来,何欢与花满楼对望一眼。、
他们已经听出来,小鱼儿这是刻意要让他们听见这一桩事,却不知道其目的究竟是自救或是害人。
不过何欢对小鱼儿观感还是很不错的,他并不阻拦,也不发表意见,只作倾听状。
自称小鱼儿的少年人余光瞥见何欢并不十分关切,甚至听故事一般的表情,心中一紧,只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赌输一半。然而上赌桌后,赌徒不到最后永远也不会放弃。他破釜沉舟般引导那两人将事情缘由说出大半,随后听天由命般闭嘴,只露出委屈神情。
原来,那名叫花无缺的温润少年,竟接到他师傅的吩咐,定要斩杀这个名叫小鱼儿的少年。然而在他们彼此的交往过程中,却发现与对方意外的亲近。他们没有任何一方是极恶之人,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只有你死我活的下场。花无缺决定回宫询问自己的师傅,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打算告诉他的师傅,他无法动手。
而小鱼儿与那位名叫铁心兰的少女,正是担心他的变态师傅会一怒之下直接杀了花无缺,或者如果她们命令他自戕,他就会真的听话,所以执意要跟过来。
“如果咱们两个人里一定要死一个,”小鱼儿看一眼铁心兰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由自主苦笑一声,“那还不如让我去死,反正我贱命一条,死活都无牵挂。”
当真的少女落下眼泪:“我才不要看你们任何一个人死掉!”
小鱼儿又往这边看一眼,道:“两位大哥,倘若明日赏完茶花,回来途中再经过对面那个山谷,可以顺路进去看一眼么?万一有可能的话,还能帮我收一下尸。”
他苦笑一声,又道:“我无父无母,唯一的朋友竟还要送我去死,他两个师父不将我挫骨扬灰就不错了。死前与你们这两位好人遇见,不知怎的,我心里竟很是亲近你们,故而冒昧提出这种要求……要是为难的话,两位哥哥只当我没有说过。”
他这样的人,何欢还是第一次见。既因为他的算计觉得有些好笑,又的确因为他们的困境心生怜悯。
何欢说:“我知道了。”
铁心兰已经在火堆旁泣不成声。庙外的雨越下越大,却掩盖不住她啜泣的声音。
他们五个人,在庙中分割出三块地方,铺着最多稻草的自然给了铁心兰,她挨着火堆也最近。另外四人两两一组,各自躺下。谁也不知他们究竟能不能睡着。
花满楼感觉到何欢两次翻身,点点他的手背。
何欢不解,只见花满楼唇角带笑,示意他翻掌向上。
“睡不着吗?”他用手指在何欢掌心一笔一划询问。
这种无声之中透出些亲密的交谈,带来的痒意让何欢微微蜷动手指。
花满楼感觉到之后,反而轻轻挠一下他掌心。
何欢握住他作乱的手指,将他的手心翻过来,非要写长长的一串话给他。
“……”
他写的又快又多,花满楼再好的辨认能力也不明白他究竟都写了什么。听见外面雨声停下好一会儿,他摇摇头,又写:“出去走走,散散心?”
何欢想想,手指在他手掌中扣两下,表示赞同。
……
云岭之南,天气多变就好似孩子的脸。前脚阴云密布,如今又是月朗星稀。月光照出一条零星分布着杂草的小径,沿着这条路走去,可以听到若有似无的溪流声。
花满楼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何欢也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左不过是一些……你再呵我痒我就要咬你之类的孩子气的胡话,他写的又快又乱,本就不是打算让花满楼感觉出来的。
与其说是说给他听,不如说是写给自己发泄。
他道:“就是问问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他们并不像是在说假话,且我们随性而至才到此处,应该不至于是陷阱。”
“而且,花无缺的面容,总叫我想起当年的……江枫。”
“原来是玉面郎君,”花满楼并不觉得稀奇,“江枫与燕南天大侠之名,在当时即便是稚儿也有所耳闻。算算年纪,他的确有可能是江枫大侠的后裔。”
“当年江大侠去世一事仍有蹊跷,或许能从此处探得一二也未可知。”
“那名叫小鱼儿的少年……”何欢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惊异,“我明明知道他说的话有一多半都是在刻意让我们怜惜他,却仍然对他更加上心了,真是十分有天赋的少年。”
花满楼此时垂眸,思索片刻后道:“他与花无缺的声音,格外相似,我需要靠他们的说话习惯才能分辨出是谁在讲话。”
“竟有此事,当真凑巧。他们两人一见如故,或许也有这种相似的原……”
……
何欢在脑中回忆起小鱼儿的长相。
从额角开始到嘴边的一道疤使得他半张脸的皮肉都有些扭曲,按理来说这样的样貌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联想到俊美。但倘若遮住他有疤的半张脸,不去考虑那过分夸张以至于扭曲样貌的神情。
他与花无缺,竟生的一模一样!
第二日清晨,何欢与花满楼拦住这三人,将自己的猜测悉数告知。
“兄弟……”花无缺怔愣。他无父无母,从小被严肃的师父带大。若说不渴望亲情和陪伴,一定是假话。但如今天大的惊喜与惊讶同时降临到他身边,饶是他再早熟稳重,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是了,怪不得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亲切。”
“可,师父她们又是为何……”
“若你师父也知道你二人的身世,如此行径除却让你们二人悔恨终身,再无其他可能。而若想叫你们悔恨,就一定会将事情经过告知于你们。或许,真正的原因只有那时才能知道。”
“可、可我兄弟二人如果无法同生,即使知道原因又有什么意义!”花无缺感觉越发痛苦。
“你们既然不强求现在就一定要知道事情缘由,又知道向前走一定是死局,又为何还要向前呢?”何欢提醒。
花满楼提醒:“或许,还有一人知晓当年的真相。”
“谁?”
“燕南天大侠。”
花无缺面露疑惑,而小鱼儿却大叫一声:“燕……是他!”
“你认识他?”何欢疑惑,“那怎会不知自己的父亲是……”
“我认识他,不过、不过没和他说过话,”小鱼儿转转眼珠子,先开口道,“弟弟,你也听到了,如今这么有江湖经验的两位大侠哥哥都提议,让我们先避开移花宫,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花无缺也并非全然不懂变通之人,正想点头,却听到一声冷笑。
“你以为,你们还走得掉吗?”
那声音从门外传来,第一个字还离得很远,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一阵清风便拂开庙宇紧闭的大门。何欢与花满楼同时拉住身边三人,速速后退几步。只见那阵清风带来的余威,已经悄无声息将木门和门前的两块青砖震得粉碎。
一位冷若冰霜、又有着无边美貌的女子,自门后缓缓踏入。她的衣摆扫过地面,竟然连破庙也显得高不可攀起来。
何欢微微蹙眉。
这样的性格与姿容,让他隐约猜到了对面是何许人也。
花……这个姓氏、这个地方,早该让他想到的。
来人便是传闻中的移花宫大宫主,邀月。
水母阴姬多年前与何欢谈及武林诸多高手之时,曾夸赞对方“一心向武,前途无限”,说移花宫“所练功法与我宫功法相克,非必要时不要惹上她们”、“即便是我,也无必胜把握”。
这还是多年前……如今岁月流逝,难以想象她的武功会高到怎样的地步。何欢看向邀月,心中隐约有些发紧。
不知如今,能否全身而退。
第76章
“师父……”何欢刚刚顺手一带,如今身边就是花无缺与铁心兰两人。
花无缺还欲上前,被铁心兰拽住衣角,两人对视一眼,铁心兰心中担忧更盛。
何欢却在思索,是否该让这孩子先到邀月身边去。毕竟邀月养育他十几载,他去对面,总不至于虎毒食子。
然而,转念又一想,她养这孩子就是为了让他日后痛苦一生。
……
他实在是很难理解这些奇才的想法。
在小鱼儿与花无缺的激将法面前,邀月终于冷笑一声,说出自己的目的:“不错,你二人正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而我养育你、栽培你,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看你将你自己的亲兄弟斩于剑下。只因你们的父母都是背恩忘义,毫无廉耻的贱男贱女,你们全家就该受到这样的报应。”
花无缺如遭雷击,他喃喃道:“师父,倘若是我们的父母对不起你,那——”
“她撒谎,”小鱼儿冷哼一声,“我一眼就能看清别人有没有在撒谎,咱们的父母一定都是很好的人,只不过不知如何就碍到这老寡婆的眼了,你别听她瞎说。”
“好你个贱小子!”邀月大怒之下,紧紧抿住气得泛白的双唇。她不必反驳,相对于动嘴,她更擅长杀人。
她向着小鱼儿出手,小鱼儿就地一个翻滚离得众人远远地,不想误伤他们,然而他身边的花满楼却向前一步,试图去化解邀月的招式。邀月见他前来送死,也不在意多杀一两个人,下手反而更狠。
她如玉般的手掌,带来的力道却不容小觑,花满楼连退几步也难卸力——她随意挥出一掌,竟也是奔着要人性命去的。花满楼衣袖纷飞,勉强在墙角处侧身避开,只见庙宇微微破裂的墙壁处顿时出现一深色手印。
邀月半途便见他或可接下这一掌,微一挑眉,眼见就要再行出招。何欢见状不妙,随便从怀中掷出一物,紧接着欺身上前,挡在几人面前,先要与她对上。
岂料她厌恶看过来,竟是主动拉开一段距离——原来,她竟连让男人接近她身侧也不愿。
“这是承重墙,好似快塌了,你先带他们走。”何欢语速飞快。
花满楼不料邀月一上来就要大开杀戒,他格外担心何欢,但自己在此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与你一起。”花无缺此时站了出来,甚至挡在了邀月身前,用一句话就将邀月所有的恨意集中在他自己身上,“至少我知道……明玉功与移花接木的弱点。”他说这句话时也很犹豫,却因为师父不但要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还要对这两位萍水相逢却仗义相助之人痛下杀手。
“就凭你?”邀月冷笑。
何欢看他一眼,点点头,随后又望向花满楼,他只是用力握了一下花满楼的手,无形的安抚。
花满楼掩护铁心兰和小鱼儿先行离开,走前,他回身望去。
依旧是一片漆黑。
在风声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什么用都派不上。只有对面凛冽的杀意在刺痛外露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他离开。倘若没有铁心兰与小鱼儿,此时他应该会站在何欢身侧。可即便如此,他又真的能够帮上什么忙吗?倘若他的眼睛是好的,是不是就能成就如今帮上忙的本领?
即便这一切都做不到,也不会如现在一般,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甚至无法描摹出自己心悦之人的样子。
铁心兰惴惴不安:“他们会有事吗?”
小鱼儿阴沉着脸,跑了一段路之后停住脚步,“我们就这样离开,难道真以为他们能制住邀月那个疯婆子?”
铁心兰因为此身经历,较之前反而对于这种事更加理性一些:“回去不过是连累他们连带着保护我们。难道你要说咱们两人加起来,就能抵上无缺的功夫吗?”
她说完之后,神色犹豫:“只是连累何大哥替我们断后,终究是不该。”
花满楼冷静下来道:“他的武功远在我之上,且这是他的选择,我相信他。”
相信他有办法牵制邀月、有办法……全身而退。
何欢与花无缺的配合并不算好。这孩子出招一板一眼,且完全是被邀月压着打。好在的确很能吸引邀月的怒火,给了何欢观察邀月招式的机会。
邀月也看出来这两人的想法,然而盛怒之下,她对花无缺仍旧留了手,只是叫他难以动弹,却没有丧命……当她意识到花无缺并没有死的时候,自己也是一怔。
何欢在发现花无缺没有性命之忧后便不再关注——如今情形,也不容他想这么多。他出招时是按照直面毫不留情的水母阴姬一般全力以赴,且因为明玉功克制天水功,他用的更多是自王怜花沈浪那边所学武功。
出手时,却感觉到……按照水母阴姬所说,邀月能力不应在她之下。何欢是抱着损耗寿命换得众人平安的想法来的,可如今……他却觉得,邀月的状态并不像水母阴姬所说那般好。
她的确是江湖上难得的厉害人物,可她在愤怒、她的状态并非巅峰,还有最要紧的……她心不静。并非短时间内的心不静,而是更久——至少有十年,她的武功被她的心性所拖累,因而如今的武功,已经在水母阴姬之下。
既如此,或有一招,可派得上用场……
“你那是什么眼神?!”邀月似乎将何欢的视线视为对她的审视和对她武功的轻蔑,更加怒不可遏,她的身法变换更快,脚步腾挪之间已经出现幻影,她接连拍出数十掌,冬日飓风般的杀气已经笼罩何欢全身上下,让周身还残余的水汽都变成霜雪。
水雾凝结在何欢的眼睫上,他好似已经被这掌法逼得退无可退,只能停在原处等死,无数伤口纵横交织在他身上,渐渐地,血染红了淡色的衣裳。
邀月对上那双载着霜雪的眼睛,想在看一眼他临死前的神情。
霜雪之下,是一片秋日的湖水。
湖水之上,倒影出一男一女琴瑟和鸣的影子。
那个人,她毕生都忘不了,已经成为心中的执念。
那个人是——
“我师父她……她怎么了?”
何欢胡乱擦两把被她掌风割破的伤口,扶起一边的花无缺,道:“摄魂大法……唉,真要谢谢他当时强逼着我练会这门功夫。”他后面那句话有够小声,花无缺重伤之下,也未听清,只道:“好厉害的功夫。”
“恰巧罢了。”
摄魂大法的使用限制也很多。譬如见多识广之人对战须臾便会看出端倪,防范多次注视一个人的眼睛;譬如心智强大,内心自洽之人并不容易被催眠。换做沈浪、水母阴姬、甚至无花都不会中这门功法。而邀月武功虽然高强,心境却瘢痕累累。何欢在对战间歇,看出她强大外表下,压抑着的难以磨灭的心魔,便试探着使出摄魂大法,不料竟如此轻易。
当然……何欢看一眼自己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心想:或许也有这些伤口的功效。
不过再打下去,在移花宫境内绝对讨不了好。听说移花宫二宫主怜星亦非等闲之辈,如今还是速速离去吧。
他最后看一眼邀月,心中有些迟疑:这摄魂大法,如今除却王怜花外,只有他一人能解。不过……以邀月的功力,应当也控制不住她太久吧?
何欢现在浑身都隐隐作痛,邀月的掌风真如她的脾气一般冷锐,以至于全身上下都是伤口。虽然不会伤及性命,也叫人疲惫。他如今不想再多思考,只想和花满楼汇合,确定他的安全。
他和花无缺在追花满楼一行人的痕迹时,留下的血——或者说树液,落在地上就变成淡色的液雾,笼罩住被压弯压折的草与灌木,滋养这些草木的生长。再过半个时辰,这些地方便再不能看出有人走过的痕迹。
等见到花满楼时,何欢吸一口气,才想起自己身上过重的血腥味也会让人担心。如今再掩盖是不是也很奇怪?他停在能看到花满楼的地方,摸一摸自己的伤口……若不是花无缺在,其实这些伤口也可以假装愈合一下。衣服也不是不能换一身。
他放缓的脚步,仍旧让花满楼警觉地望过来,却以不知什么方式,意识到并非旁人,而是何欢。
“小欢!”他步履匆匆,甚至难得的被绊了两跤,何欢也顾不上什么血腥气不血腥气,便向他的方向走去。
“七哥,我没事,但是花无缺他……”
他看到花满楼无神双眼之中,流出的一滴眼泪。
他只敢抓住何欢的手,连这个动作都是轻轻的。他越靠近,鼻腔内就越闻得到过重的血腥气,甚至不敢去抱他,只能无助的问他:“哪里受伤了?伤得重吗?痛不痛?你不要骗我。”
他好似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流下的这滴眼泪。
何欢只觉鼻子微微一酸,他摇摇头,才意识到花满楼看不见,只能更用力的握住他的手,道:“没事,没事,不痛的,都是皮外伤。”
“你把我的脉,很稳健的。”
花满楼的手,竟在微微的颤抖。
“不痛的,”何欢只能又一次重复,在此时,他好像已经忘了之前的一切顾虑,一切自卑。他的心中眼中,已经全是这个人,他没忍住,抱住了花满楼的腰,头靠在他肩膀上,“真的,没事的。”
花满楼的手,小心翼翼的先是摸一摸他的脉搏,又轻轻搭在他的后背。
他的嘴唇,冰凉而柔软的嘴唇,贴在何欢的一缕发丝之上。
他是那样的克制又小心翼翼的不要让何欢感受到他的恐惧、后怕、与汹涌而来无法抑制的感情。
可是,幻化而来的发梢,如何欢的每一寸肌肤一样,都连接着树的心脏。
在战斗中还没有平复下来的心跳,又有加快的趋势。
第77章
赶来的小鱼儿与铁心兰两人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知怎的,竟不好意思上前。
还是花无缺忍不住的咳嗽声,打破了如今的沉寂。
他一边咳嗽、一边道歉:“抱歉……咳咳……只是,我的肺好似也被伤到了,实在是忍不住。”
花满楼好似才意识到这里还有其他人在,他那张俊秀白净的脸猛地变红,惹何欢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就听见他说话时带着胸膛微微在震动,“我们的客栈离此已经不远了,诸位与我们一同回客栈上药吧。”随后,他声音又轻柔下来,带着不自知的怜爱,这是对着何欢:“还能支撑吗?”
好像何欢只要说一个不字,他就能将人抱回客栈一样。
何欢害怕他以为自己伤得连路都走不了,忙摇摇头,“没事的,我可以自己走。”
小鱼儿:“你其实可以不可以走的。”
“……什么?”何欢被他绕口令一样的话搞的糊涂了。
“没什么,弟弟,走喽,让哥哥抱你。”小鱼儿晃到花无缺身边,二话不说把他打横抱起。
“……一定要这个姿势吗?”
“你不是肺受伤了吗。”小鱼儿笑,“唉,上次用明玉功打我,这次自己就挨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他的性格如此,将关怀藏在调侃之间,重点突出一个‘不经意’:“她打你,是不是比你那时候打我狠得多?”
花无缺沉默片刻,道:“在那之后,我每每想起那时,都觉得我下手实在太重,却一直没有机会同你道歉。如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小鱼儿拦住:“好了好了旧事不要再提我当时其实一点都不痛都是装来骗你的。哼,你可真是好骗,以后,跟我学着点吧。”
铁心兰在一边道:“是啊,你是该多跟他学学,他油嘴滑舌的,很会骗人。”如此说着,她也轻轻握住花无缺的手,眼中是毫无保留的心疼。
花无缺看着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是啊,”他轻声道,“以后,全赖哥哥和心兰教我如何混迹江湖了。”
回到下榻的客栈,最近客房很是紧俏,已经没有多余房间,花满楼干脆腾出自己那间让他们修整,自己去何欢的房间照顾他。
“真的没事!”何欢再三保证,“都是皮外伤,最多喝两天补血的汤药便能恢复如常。”
花满楼沉默良久,叹一口气:“我知道,你遇上旁人有难处,总想着能帮一把便帮一把。可这次殃及池鱼,我如今想来仍是后怕。”
他停顿片刻,自暴自弃苦笑一声:“如今我想,以后若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你先保全自身。”
这与他原本的为人处世也是相悖的。何欢直到此刻才彻底了解到花满楼对自己的感情,绝非是鬼使神差或一时兴起。他一定有好好的考虑过,正如如今他所说出的这句话一般,虽然与往日的为人处世相悖,但却是反复思忖的结果。
甚至他对何欢,远比何欢对他要想的长久。
何欢道:“但若你遇见这样的事,也还是会去帮忙的,不是吗?”
“我……”花满楼的确说不出一个不字。
“习武之人,若在锄强扶弱之前也要瞻前顾后,才会叫心境有损,再难进步。”何欢认真道,“于你、于我,都是一样的。咱们日后只要……”只要一直守望相助这种话,没那种情愫之前说起来坦坦荡荡,如今却难以吐露。他只要了几声,脸上发烫,看向花满楼。
他并不知道何欢的窘状,听见他没了声音,有些疑惑地歪一下头,“怎么了?”
何欢嗫嚅两声,又问:“别光说我,你也接了邀月一掌,可有受伤?当时你直接挡在小鱼儿前面,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真出事……我才要后悔出来看什么茶花。”
花满楼并不深究他方才想说什么,又或者他心中知晓何欢仍有顾虑,不愿逼他,顺着他的话道:“我亦无事。她那一掌并未用上多少力气。”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看出她的武功有多深不可测。
听见何欢说到茶花,他笑叹:“如今茶花看不上,和移花宫估计也要结仇了。”
“好在邀月宫主久居宫中,应当不知道咱们这等无名小卒的来历,”何欢笑道,“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这下咱们只要早早离开此地就可。不然墨玉梅花一出,咱们也要被满江湖追杀喽。”
何欢与花满楼打算离开云岭,小鱼儿他们却另有打算。
“恶人谷?”何欢迟疑,“我听说那里是十大恶人聚集之地,虽说的确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但并不是十分安全的所在,何故要去那里?”
“恶人谷其实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夸大其词许多……”小鱼儿竭力证明恶人谷不像传闻之中一样到处都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但他也知道众人顾虑,道出实话:“对不起,小何哥哥、大花哥哥,之前我瞒着你们,其实燕伯伯现在就在恶人谷,而且他如今的状态不是很好,我想带着弟弟去见他一面。”
听见‘大花哥哥’这个称呼,何欢侧过头闷笑——谁让这里有一位花无缺小公子也姓花呢。花满楼无奈望着他,只得先开口道:“有所防备是好事,因此求全责备才是不该。我等亦仰慕燕南天大侠已久,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当竭力相助。”
他们虽然萍水相逢,也算同生死共患难过,何欢因此将一支鸽哨交给小鱼儿,留作纪念。“咱们山高路远,救急是难了。虽说这鸽哨纪念意义更大,若有什么不很迫切的需要,此哨可唤来一只鸽子,用以传书。”
“写信聊天也行么?”小鱼儿好奇。
何欢笑:“可以,不过,那样你就得负责养着这只鸽子。”
“一只鸽子,我还是养得起的!”小鱼儿拍拍胸脯。
至此,也到别离时候。
何欢与花满楼看着这三人假扮成一对行乞的老夫妻,兼一个得了麻风病的小儿子,原本离别的些微伤感也化作哭笑不得:“这易容虽然简陋,但却很好的拿捏住移花宫的缺点——他们盘查时绝不会多看这三人一眼。”
花满楼倒是若有所思:“或许……咱们下次也可以试试这样易容出行。”
“诶,七哥很好奇么?”何欢一愣。
“的确有些,”花满楼笑,“尤其,身边有一位易容高手的时候。”
何欢有些不好意思:“还没问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当时真是吓了我一跳。”
花满楼笑道:“原本也发现不了的,但是小欢你对我实在是太不设防了。”
他们聊起当时,何欢有些恍然。
原来,那时在这人面前,便已经放松到忘记伪装了……
“七哥,真可怕。”他小声嘟囔。
不过这倒是给何欢一个很好的思路,他为两人浅浅上一层黄蜡色易容,又描粗花满楼和自己的眉毛、捏大鼻子,变为一对儿放在人群中就看不出来的兄弟,在回程路上开始慢悠悠欣赏茶花。
“虽然没见到传闻中茶花遍野的景色,能见识这样繁多的茶花品类,欣赏千姿百态之美,也算不虚此行。”
花满楼从容道:“只要你还愿意,日后,总还会有机会来见遍野茶花。”
“说的也是,”何欢看着他那张眉眼含笑的脸,“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
“虽然我的确说过可以随意写信,”何欢看着自头顶盘旋的鸽子,无奈伸出手臂,“但是这才几天,怎么就来信了?”
鸽子脚上甚至扎着漂漂亮亮的缎带,好像在告诉何欢:没啥急事,不用担心,慢慢看信。
何欢觉得好笑,他身边坐着花满楼,正在烹茶,听他说起缎带也笑道:“大约是怕你误会,才有这等雅致。”
然而信中所写,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内容。
信中先是写到,他们三人回到恶人谷中,去见燕伯伯和他的大夫万春流,万春柳提出以明玉功入体激发燕南天经脉的活力,一试之下燕南天竟真的奇迹般复原了(虽然复原之后神志不清的一炷香功夫中将他们几人全打趴下一遍)。在此之后他们靠着小鱼儿的伶牙俐齿和花无缺的长相终于相认,燕南天向他们讲述当年究竟发生何事。随后就带着他们前往移花宫找回场子……
“找回场子,这一听就是小鱼儿的语气,”何欢一边读信一边笑,然而回忆起江枫夫妇因为邀月的一意孤行、自己书童的背叛落得那般惨痛结局,又叹惋道,“真没想到,江枫大侠为人一生光明磊落,最后竟遭此横祸……好在,现在花无缺和小鱼儿已经相认,没有叫邀月计谋得逞。”
“他们如今身后有燕大侠撑腰,日子也可好过许多。”花满楼同样为他们松一口气。
接下来,信中又写,他们在燕伯伯的带领下见到邀月怜星两位宫主……
何欢停顿的时间过长,花满楼意识到什么,放下茶杯,一手轻轻搭上何欢的手臂。
“他说,邀月宫主……疯了。”
第78章
信中这部分写得倒少,只说即使怜星追问,他们也没有说出当日究竟发生过什么。花无缺打算留下照顾自己的大师父,燕南天并不赞同,但犹豫再三,还是在移花宫外的山谷之中暂驻。铁心兰同样也留下来陪花无缺,他自己打算出门云游——反正没有移花宫作祟,这江湖对他而言就算不上危险。
“……”何欢对邀月虽然忌惮、因为她的傲慢跋扈而不甚赞同,但仍然对她有对于武侠奇才应有的敬佩。正因如此,在得知这一事情之后并无喜悦,只有怜悯。
信的反面,用极小的字写道:怜星听起来倒是很好说话,她十分担心自己的姐姐,许诺只要有人能让邀月恢复神智,便能在移花宫能力范围内答应此人三件事。
花满楼听他久久不语,便意识到他在想什么。
“你想要回去救她?”
“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做太过优柔寡断?”何欢犹豫,“她明明二话不说就想要我等性命,如今落到此等下场好像也是咎由自取,但我仍然觉得……”
当年水母阴姬口中那个“前途无限”的奇才,前半生一直居于俗世之外的移花宫,虽冷漠高傲、自以为是,但说到底,未曾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书信中也表明,江枫与花月奴之死更多是名为“江琴”的书童背叛所致。没有人能够审判她,但倘若一定要这么做,那“疯了”,也不该是她应有的结局。在与人争斗之中干净利落的死去,那也是习武之人死得其所。可让她困顿在过往的须臾之间,疯疯癫癫的活着,行尸走肉一般,无异于一种侮辱。
“不管你怎样做,我都支持。”花满楼补充道,“不过,是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
“有燕南天大侠在的话,我倒不太担心这个。”何欢思索片刻,“不过,还是得先查探一番。”
……
由于此般行事还是有一定风险,何欢想让花满楼先回江南,刚刚还说着什么都支持他的人瞬间露出不支持的神色。两相商议后,花满楼留在距离移花宫最近的客栈里,塞给何欢一枚震天雷。
何欢拿着巴掌大小的震天雷,眸中难掩震惊神色,“这不是蜀中所产,据说可以撼山的利器么?”据说这小小一枚,便要千金之数。
对方神色如常,“家中长辈叮嘱,带着防身用的。之前放在包裹里未曾带在身上,如今想来,还是随身携带为好。”
何欢看着他坚持的模样,不再推拒。
他易容成一个瘦小男子,跟随信鸽飞入移花宫旁的山谷。谷内奇门遁甲虽然精巧,却不如石观音处,何欢稍加思索便可破解。
待转过一圈,他确信信中内容皆属实,便回到与花无缺他们初见的破庙,等待与他们的重逢。
小鱼儿先至,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一圈,才试探着喊他:“小何哥哥?”
何欢点头:“是我。”
他说话时也变成低沉粗粝,毫无特色的声音。
“唉,要我说,你完全可以不来嘛,”小鱼儿嘟囔道,“不过燕伯伯说,倘若你来,就能算得上是当今胆识、武功、和侠义之心都无出其右的大侠。这样听着,的确与你也很合适。”
他依旧如初见一样嘴巴甜的像刚吃过蜜糖的小熊,何欢板着脸,眼中却流露出笑意,“燕大侠谬赞了,其实我胆子小得很,等邀月恢复过来,我就悄悄溜走。”
“那那三个要求呢?”
“留给你们?”
“这可不行,我都替你打听好了,你就要……”
待回到移花宫,两人都装出不熟的样子。怜星秀外慧中,见两人如此行事,也不拆穿。她今日照顾自己的姐姐,也已经心力憔悴,只希望邀月快快恢复正常。
众人都在,燕南天抱胸待在一边,怜星与花无缺固定住邀月的动作——她疯癫之后,武功已经使不出,只是力气特别大,因而由这两人在她一左一右一边安抚一边控制她的行为。
进来不过一盏茶功夫,何欢已经听见她反复喊过不下三遍“为什么、为什么!”
“是我、是我将你救了回来,你怎么能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是你,你害我丢大了脸,只要你死——”
何欢如今才隐约明白:邀月并不全然是爱慕江枫而不得,所以一直怀恨在心。或许是高高在上如她,第一次施恩于他人、向他人表露好感,却被拒绝,甚至被一个看似样样都不如自己的女人‘抢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才导致如此愤怒。
她从来不明白,并非她想要的,就全都是她的。
她的一生,是看似顺遂,其实逼仄的一生。她生来便拥有一切,所渴求的便少之又少、显得如此专一;又因如此,得不到的时候,才生出这般庞然的怨怼。
何欢耐心等待她安静看过来的一瞬,与她对视。那双眼睛似乎有什么莫名的吸引力,将邀月的视线牢牢固定住。
怜星一开始或许也是抱着想要了解‘摄魂大法’的心思在看,却只因多看一眼,就心神不定起来。
“解此法时,反而更容易使人感到不适,二宫主还是不要多看得好。”这粗粝的男声毫无高低起伏的话语,让怜星幡然醒悟,忙闭目凝神,抱元守一。
“行了,等晚上大宫主醒过来,一切如常,就证明此术已解。”
“燕大侠,不介意我叨扰一段时间吧。”
燕南天点头,“不介意,你跟我来。”
……
夜间,移花宫中点上宫灯,影影绰绰的烛光,在轻盈的白纱的笼罩之下,显得朦胧而柔和。邀月自柔软的床铺上睁开眼睛。
她看见在旁脚踏上跪坐、握着自己手的妹妹,微微蹙眉:“怎么在这里睡?”
怜星听见她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姐姐?!你、你没事了?”
“什么事?”邀月不解,“你是说你打中我那一掌?力道太弱,位置也不对,再往下三寸才能破我气海。真不知道你这段时间都在练什么。”
那是邀月此次出门之前发生的事,她们正在相互拆招喂招,忽而听到线报说花无缺携两人已至谷外,邀月便意识到他将小鱼儿也带来的,怒气蓬勃地过去,怜星满是担心,犹豫半晌后也出去找人,但等她到的时候,只有在庙宇的断壁残垣外游荡的、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邀月。
“姐姐,你还记得无缺他之前……之前已经回来了么?”
“无缺?”邀月皱眉。
怜星心中一紧,就听见她说:“他不是自请离宫了吗,怎么又要回来?”
那是花无缺认识铁心兰、小鱼儿之后的事,他既不愿意杀死小鱼儿,又希望迎娶铁心兰,故而前来请示邀月,却没曾想邀月一样都没有应下,还说就算他离宫,也该先废掉自己的丹田、挑断手筋脚筋才能爬出去。
移花宫在断崖峭壁之上,其下是深达百米的山谷,这无异于是让花无缺去死。他一怒之下顶撞邀月一句,就被邀月一掌打出宫外,还是怜星从中调解,才保住花无缺性命。
只听见邀月不耐烦道:“你当时说要收养小孩,我就觉得费劲,如今他都能自立门户,为什么还要让他回来?索性赶出去了事。”
怜星“嗯嗯”两声,就听见她又道:“今早出门,见到一个高手,与他对战之后我似有感悟,明日一早就去闭关。”她用嫌弃的眼神打量一圈怜星,“你也该多放心思在武功上,不要老是想着花无缺、花无缺。他自有他的路走,你该跟上我的步伐才是。”
怜星:“……嗯,好。”
“还握着我的手干什么,去睡觉,睡不着就去练功。”
……
“总之,就是这样,”怜星满心忧虑道,“这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何欢沉吟片刻:“大概是邀月宫主认为这些记忆实在太过丢人,已经超出自己所能接受的范围,故而便主动抛却了与此相关的记忆。”
“我亦不知这该算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是她自己的选择。”何欢补充。
怜星虽有些惆怅,但更多的是松一口气:“这样也好。”
她看向花无缺,眼神温和:“那么无缺也不必再被移花宫所束缚,日后就和你的哥哥、和心兰一起好好生活吧。”
“那么,按照我们说好的,”她看向何欢,“不知先生想要什么?”
……
小鱼儿送何欢离开时,嘴里嘟囔着:“‘仙子香’和‘素女丹’还算成两样,明明合起来才有让人百毒不侵的功效……真是便宜她们。”
“虽如此,怜星宫主却各给了两枚,也算仁至义尽。”何欢笑,“你以为这是大白菜?这两样丹药极为难得,饶是移花宫阖宫上下,多年累月也不过五副,她与邀月宫主用过后,便只剩三副。这般,已称得上十分大方。”
“就这样,三个要求全用尽了,只要来两人量的丹药?”
“我本也无其他事需要依靠移花宫才能达成。”何欢笑道。
这张原本平淡至极的易容,突然涌现一种掌握着绝对力量的自信,显得如此伟岸,小鱼儿看呆一瞬,回过神后喃喃道:“若要这般,我也得努力练功才行。”
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转到这点上,何欢露出疑惑神情。
回到客栈,他先献宝一样,将这两味丹药递给花满楼,说清来龙去脉,便听到花满楼称赞道:“燕大侠的称赞不错,小欢的确是当世难觅的侠士。”
何欢被他这么一说,简直比听见燕南天、小鱼儿所有人的称赞都要不好意思,他轻拍一下花满楼的手臂,“七哥可别拿我寻开心,别人这样说也就罢了,听你这么说总让我觉得像自吹自擂,好奇怪。”
原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将花满楼与自身看成一体的。
他没反应过来,花满楼却意识到,这样自然的亲昵正是他最多的遐想,难免叫耳垂也泛起红色。
他低声道:“别人夸过,我更要夸一夸,免得比别人比下去。”
时候正好,他心中千般情丝涌上,试着轻轻碰触何欢的手指,何欢没有抗拒,他因而更加大胆一些,想了许多天的话,就打算趁现在说出口,却听到何欢道:“先别说别的,七哥先将这副药用下吧。”
花满楼的注意力又被转移,他摇头:“这样的药,怎能随便送人。”
“怎么叫随便,是你我才送的。”何欢抗议。
“那也不行,日后遇上……”
花满楼认真同他分析利弊,何欢点点头,推过一杯水,“说累了吧七哥,喝口水润润嗓子。”
花满楼无奈,但还是顺着他的手拿起杯子饮一口水。
……
“已经被你喝掉一半了,剩下那半若是不喝也是浪费。”何欢悠悠道。
花满楼的确感动,但感动之余……怎么还想叫这根本不听人说话的小坏蛋长长记性呢?
第79章
等回到江南,恰巧三月。岸边堤上,柳树已泛起嫩黄油绿,柔软柳枝随风轻摇,垂向江水中,在平静湖面生出点点涟漪。游鱼摆尾,摇曳在碧波之下,日光落在江面上,泛起粼粼金光。明暗之间,生机盎然,如诗如画。
何欢与花满楼此趟出游,除却遇见邀月以外,游山玩水好不写意,并不觉疲惫。回到家中,更是隐约生出不舍之情——只是不知是对踏春之行,还是对陪着一同玩乐的那个人生出的不舍。
他们之间好似彼此什么都明悟,却偏偏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或许,仍在等一个不被打扰的契机。
“回去修整一下,晚些来我家吃饭好么?”花满楼问。
何欢点点头。
回家后,除却洗漱外,何欢打算先向神水宫遣信一封。在接触过移花宫后,何欢想与水母阴姬商议,叫神水宫内愿意出去游历的女子挂名到宫外药堂内,在已经成熟的宫外势力引领下,或多或少接触一些江湖上的各种纷扰,并试着自己解决。不愿意出门的,也不勉强,只是增设一门课程,请些有经验的弟子讲一讲宫外见闻。避免发生埋头苦练武功,心性却难耐挫折之事。
这也只是他的初步想法,具体应该怎样实施还是要按水母阴姬来。信中,还写到他遇见邀月一事。剩余的一副‘解毒丹’他随信附赠回一半,叫苏樱研究一番,另一半放在自己这里,届时两相印证,基本便能确定这方子。
当然,也是供自己人使用,不会叫移花宫难做。
这类事情做来已经逐渐得心应手,然而正事已毕,刚刚可以压抑下来的情思又丝丝缕缕缠绕而上,在脑袋和心里打转。这宛如乱麻一般的情绪与可以按部就班搞定的公务截然不同,甚至与以往任何一种情愫都不一样,带着让人期待的茫然。何欢手指在桌面上一点一点,总觉得心里痒痒的,像是羽毛在挠。
说要去找他吃饭,早点过去应该也没什么不好?但万一七哥还在修整,这样冒昧过去,好似也不太好……
唉,他换一只手在桌上胡划乱画,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等回过神来,看见桌上烙下‘枯枝乱梅图’,不禁扶额苦笑。
收拾平整薄了一层的桌面,倒是差不多时间出门。他拿上些安神茶,往外走,走到花满楼门口才意识到自己拿了什么,这下回去也不是、不回去……
“既然到了,怎么站在门口?”花满楼在小院中揶揄道,“请进吧,小邻居,不必拘礼。”
何欢:“……”
他被逗笑,这时手里拿的是什么也无所谓,进来将茶包塞在花满楼手里,“在想今日喝些什么茶呢,若不嫌弃就喝这个吧。”
花满楼放在鼻尖轻嗅一下,奇道,“这是什么茶,味道倒是独特,只闻气味,清苦中又有一丝回甘。”
“自家配的安神茶,”何欢与他谈话间倒已找好借口,“出门一趟回来,若喝旁的茶反倒精神了,不好。不如喝点安神茶,今夜也好好睡一觉。”
“的确如此。”花满楼笑,“还是小欢想得周到。”
谁叫我自己心不静呢。何欢想。
滋补清淡的鸭汤、油笋焖豆腐、一道春卷配上时兴青菜、一盅鱼羹,食来滋味鲜美,肉食也毫不腻口。安神茶的味道正如闻起来一般,入口清苦回甘,与饭菜相宜。饭后又桌上摆出新鲜枇杷香瓜。花满楼净过手后,将香瓜切块放在何欢身前。放在乳白色果肉上的两柄小巧精致的银叉惹得何欢侧目——看样式,与他之前在云岭夸赞过几句的木叉如出一辙。
当时不过随口称赞这样式很有巧思,用起来方便——他甚至是想着神水宫的女孩子可能会喜欢,所以多关注了片刻,不曾想有人默默记在心里,甚至打好两把一模一样的放在家中。
正如此前一样,花满楼好似从来不会说出他为何欢做过什么,只是安静的将自己的心思放在让何欢觉得熨帖上。四下安静,只有淡淡的瓜果香气萦绕院中,两人坐在院中小憩,怡然自得。
何欢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望向花满楼,他恰有所感般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望过来。
倘若连这个人的情谊也无法相信的话,这世间有还有谁能让他托付信赖呢?他苦修多年幻术,难道是为了望而却步、因噎废食的吗?
率先迈出一步的,仍然是花满楼。
“你想对我说什么?”花满楼轻声问。
“为什么是我想对你说什么,不是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呢?”何欢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反问。
花满楼笑笑,“我只怕你当下不愿听。”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自己想不想听?”他想起来之前若有若无打断花满楼言宣,又心虚地补上一句,“以前不想听,也不代表当下不想听。”
花满楼好脾气道:“那,请小欢听我说。”
何欢还没听他说出口,脸就已经泛起红来,他余光瞥见花满楼放在桌边纤长的手指,想起上次他未能说出口的话,悄悄伸手,将小指与他碰在一起。
花满楼只觉心中一荡,他开口:“小欢,我……”
“哟,好巧。”自墙头上探出一只小鸡的头,“你们在赏月呢?带我一个?”
何欢心中陡然涌现一股失落,他现在可算明白之前花满楼被他打断时是什么心情了,正想把手拿开,不曾想花满楼竟径直握住他的手,对着陆小凤道:“今夜不方便,你先出去找你的相好。”
“啊?”陆小凤没回过神,但看看这两人之间莫名其妙插不进去第三人的身份,好脾气道:“好哦,那我先去找欧阳喝杯酒水。”
脑袋自墙头消失,何欢才意识到花满楼刚刚在陆小凤面前也光明正大的牵着他的手。
“这……”
“他见多识广,不劳小欢挂心。”好像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被另一方打断、或者被突发事件打断也就算了,被陆小凤没头没脑的打扰,花满楼罕见的微微蹙眉。
他轻轻扯一下何欢的手,“现在,只想着你与我的事,不好么?”
被他听起来像是撒娇一般的话击中,何欢再想不起那些有的没的,晕乎乎道:“嗯,你说,我只想着你。”
说与不说好像也已经没什么区别,但听见他说“我心悦你,并非一时情动,而是反复思量、反复心动。只求说与你听,盼你垂青。”之时,仍是觉得与朦胧之时不同。
点头这人也看不见,“嗯”一声他好像又紧张的听不清,还要反问“什么?”到底是真听不见还是想听些别的?
比如那句带着颤抖的“我也心悦你。”
明月何皎皎,又有谁能拒绝揽月入怀中?
花满楼的身上有清浅的花香,不是刻意制出的线香,而是自然而然,是他经年累月照料草木鲜花所以沾染上的,闻之让人愈发放松。何欢将头埋在他肩颈处,听他心跳和呼吸都渐渐急促,竟生出古怪的满足感,醺醺然,用鼻尖轻轻蹭他的下颚。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生出几分喑哑,失笑时更显得磁性:“没喝酒,怎么像醉了一样。”他的手依旧矜持的放在何欢背上,但透过衣物,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和滚烫的掌心。
何欢亦不知道为什么,不想搭话,只冲他笑。
花满楼认为自己只是君子,却不是圣人,怀中亲昵接触的人好似猫儿一般,他正襟危坐得十分艰难。只是……院中越发馥郁的带着暖香的气息,甚至掩盖住桌边的瓜果香气,又是何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香气,才叫小欢显得如此迷醉?
不知多久,春夜犹带一丝凉意的风唤醒何欢的神智,他清醒起来,脸颊生烫,自花满楼身上起开,不好意思道:“我重不重?”
花满楼摇头:“哪里还想着感觉重不重,我轻飘飘的简直要飞起来了。”
何欢就笑:“我也是……唉,还跑到你身上,真是太幼稚了。”
花满楼的声音又温柔又满足:“我喜欢你这样。”
这样剖白也让他不好意思,两个人牵着手,又双双笑开。
他顿一顿,又问:“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甜香?”
何欢“啊”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是我身上的,是不是我熏得香太重了?”
花满楼摇头:“不是,很好闻,我只是有些好奇。”
这香气与何欢本人简直如出一辙,温柔而和煦,靠近之后带着清新的甜,只是总让人觉得有些……情难自禁,再加上小欢过于热情的表现,让花满楼误以为是香料作祟。原来是小欢身上熏的香,咳,那便无妨。
再说好一会儿话,何欢才依依不舍的回家。
……
梦中的树缓缓舒张枝条,在丛丛掩映的绿意之中,有几点清浅的粉色若隐若现。树叶婆娑,花满楼曾闻到过的那种香气萦绕在点点粉白之间,催生出更多的花蕾。
有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是小雪在承认他的眼光。
鸟……叽喳……陆小凤……
何欢猛地惊醒:“等下,陆小凤是不是说他要去找欧阳情?!”
原本生长出的花,悄无声息又藏入树冠之中。
还没来得及审视自身的何欢,又匆匆忙忙投入下一件糟心事中。
第80章
陆小凤与欧阳情并不常见面。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与欧阳情是什么关系。一直以来,好像都是他在找欧阳情聊天说地,欧阳情总是若即若离。后来因为种种缘由,尤其在得知她也是红鞋子的成员之后,陆小凤更加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她,与她逐渐疏远。这次想起来找她,也是因为前几日接到她的一封叙旧信。
信中有一句话很是古怪:“与君一别多日,妾终日神思恍惚,心不可定……”
若要描述思念,这种话显得太过奇怪。将‘恍惚’换为“惶惶”,好像才是她想要传达的消息。
因此,陆小凤决定来见她一面。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害你,但你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谁?”陆小凤狐疑,“而感觉到危险之后,你并不去求助公孙大娘,反而写信给我?如果我不是偶然经过江南,根本不会收到这封信。”
“你觉得我在骗你?”欧阳情提高声线。
看她生气,眼眶和脸都红了的样子,陆小凤放软声音,“我也没说你在骗人,但是你隐瞒的地方太多,我又该怎么帮你?”
“我的确写信给你,但我也没想到,你可以这么快赶来……”
这下换陆小凤难以置信了:“所以你写信给多少人?”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我真的很害怕!怕得要死,我想要早早离开这里,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却因为我多写了几封信而凶我?”
她的眼泪是最强劲的武器,欧阳情真的是一个很会拿捏男人的女人。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他问:“那你怎么想,你要我怎么帮你?”
……
陆小凤离开的时候,正巧看见老实和尚的身影,他想着:这老实和尚又不老实了,竟然来这种地方。
正想上去好好嘲笑一番这老朋友,却被一个弯着腰的身影挡住去路。
“诶?”今天真是熟人开会,陆小凤抬起的手搭在挡着他的人肩膀上,狠狠晃了两下,将这人脑子里的酒都晃飞掉,他笑道:“龟孙子大老爷,好久不见!”
被称为龟孙子大老爷的人弓着腰驼着背,醉眼迷离的模样,被大力摇晃两下之后抬起头,先打一个酒嗝,看到陆小凤时咧嘴露出一口牙:“是陆小凤啊,你……你来这边当冤大头?”
“当谁的冤大头?你的么?”陆小凤笑嘻嘻的,他眼珠一转,反而觉得也不是不行,“大通大智最近可还好?我这里的确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
“好,好着呢,”龟孙子大老爷挠挠头,“你要问问题,那就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就是先把龟孙子大老爷从欠债的花楼里赎出去,再听他的话将马车驾向郊外的石洞,大通大智向来喜欢在石洞中待着,只有孙老爷能见到他们。等他说可以之后,再问问题,一个问题五十两银子。
陆小凤掂掂手中沉甸甸的银锭,“第一个问题,要害欧阳情的人是谁?”
这次他学精明许多,虽然想问究竟有没有人要害欧阳情,但是直接这么问可以省下来一个问题。
金子落在石洞里的声音不大,大通大智的声音也很低沉。
“她得罪的人,和她要害的人。”
陆小凤:“……”
陆小凤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但是想想至少证明的确有人要害欧阳情,也就作罢。
第二个问题:“你认不认识一位名叫何缨、地位高贵的女子,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个问题倒是很详细:“何缨,是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的女儿,神水宫新一任少宫主。幼时跟随其生父四处流浪,生活在沿海地区。近年才与水母阴姬相认。”
神水宫……陆小凤彻底放弃了脑袋里那点不切实际的想法,顺便为花满楼也默哀一瞬。此时,他大脑里忽然闪现刚刚见到的何欢与花满楼执手相望的场景,察觉到一丝别扭,但由于此刻还在大通大智面前,这种古怪的感觉转瞬即逝,他没有可以去抓。
“第三个问题么……”陆小凤原本只有两个问题,但花钱这种事,一旦开头他就习惯身上最好都一分钱不要剩,因此最后这枚银锭在手中滴溜溜打两个转,又抛出去。
“最近武林中最多人关注的一件事是什么?”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即将决战紫金之巅。”
“什么?!”
……
虽说昨夜经历种种,何欢仍然早早就醒来,收拾一下,便琢磨着去找花满楼。
他私心里以为这是第一次确认关系之后上门,应该隆重一些。带上一直悄悄在做的一款既适合花满楼、又在最近两日临时增添一些小心思的线香,还有昨夜难以入眠时做的点心,才往小楼走去。
往常这个点花满楼应当在照料植物,他进门道:“七哥,我进来了。”
放下东西,他左右看不见花满楼的影子,瞧瞧花盆中仍未浇水,有些惊讶,顺手浇到一半,听见二楼房门吱呀一声。
“七哥?”他看见揉着额头神情有些萎靡的花满楼从楼上下来,迎上去握住他的手,“怎么看起来不舒服的样子?”
花满楼听见他的声音,眉头舒展开来,“没什么,不过是清晨被醉醺醺的陆小凤缠住,又听他在唱歌。”
他笑:“他估计得睡到正午了,不必管他,等他酒醒让他自己过来。”
他牵着何欢的手往院子中走:“还有哪几盆是没浇的?对了,我年前就想问你,这一盆花……”
他们接着浇花,顺便聊几句养花经。等浇过花,就坐下品茗。明前龙井茶汤嫩绿喜人,有隐约豆香,滋味鲜醇。饮两口茶,何欢问:“陆小凤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是不是欧阳情的事让他为难了?”
欧阳情?花满楼一愣才想起那人,摇摇头:“是因为西门吹雪与叶孤城要在紫金山论剑。”
何欢对此知之甚少。
花满楼将来龙去脉说与他听,他反应过来:“也就是说,这种论剑一定要一死一伤吗?”
花满楼叹气:“恐怕是这样。”
“我只是不能理解,他们从这件事中究竟能得到什么。”陆小凤已经酒醒,他靠在门框上,视线放在半空,显出少见的疲惫,“这件事甚至是最近江湖上最得人瞩目的事件,这与围观猴子抢石头有什么区别?”
何欢不解:“你到底是在生气他们过于张扬被人围观,还是生气他们一定要有个你死我活出来?”
陆小凤一哏,“我也不知道。”
他走过来,花满楼顺手递给他一杯茶,他拿起来就要直接往嘴里倒,何欢眼疾手快,用茶杯底抵住他的手腕。
“回神,刚烧开的水泡的茶,一口进去你可以喷火了。”
陆小凤郁闷:“多谢,不过我感觉自己现在就能喷火。”
他将茶杯放回桌上,又长长地叹一口气:“我认为,西门吹雪从不是这样大张旗鼓的人。”
“你既然这么说,不如去找他一问究竟。”何欢提议。
陆小凤讪讪不语。
花满楼道:“他知道,即使他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绝对改变不了对方想做的事。”
何欢似懂非懂的点头。忽而,他耳朵微动,似是察觉到什么,低声对花满楼道:“有人找我,我去去就来。”
花满楼听见鸟雀扑棱翅膀,又停在枝头的声音,便意识到是有人递信给他,点点头。
等他出去,陆小凤才回过神,他虽然仍为自己的朋友心焦,他总不会让难过这种情绪在心头停留太久,也不会让这种不好的情绪真的影响到其他朋友,他道:“你和小何是怎么一回事?这么这两天你俩一直腻在一起?”
“我和他在一起了。”花满楼道。
陆小凤:“……什么?我是不是酒还没有醒?”
花满楼:“你的酒已经醒很久了,你也没有听错。”
陆小凤惊讶:“他、他是个男人啊?你之前不是还喜欢……”
他转念一想,花满楼的确从未与女孩子有过什么亲密接触,唯一让他误会的还是何缨——不会从那个时候花满楼就已经与何欢有点什么,在以照顾亲妹妹的方式照拂何缨了吧?
陆小凤不禁打个寒颤:“你是认真的吗?”
花满楼向陆小凤投来不赞成的神色。
“知道了知道了,你一直都很认真。”陆小凤有些发愁的摸摸自己的两撇胡子,“就这样告诉我,你倒真不怕我接受不来。”
“我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花满楼神情自若,“他人的目光与我们无关,而你是我的朋友,既然你问了,我不想瞒你。”
“倒真是你的作风,”陆小凤笑。或许,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比试也是如此,陆小凤为人,或多或少会在意他人的目光,也会这样为他的朋友担心。但西门吹雪或许只希望在合适的地方与叶孤城论剑,外界关注与否,都与他们不相干。
而两位绝代的剑客,或早或晚都会有这样一场论剑的。
想明白这点后,陆小凤松一口气,转念又想:那,花满楼知道何欢背后还有一座以女子为尊的神水宫吗?他知道若是与何欢在一起,即将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长辈凝视吗?
这种家长里短倒没那么让人焦虑,陆小凤不知想到什么,还窃笑两声。
花满楼:“……”
何欢回来,就看到他们两人一人在偷笑,一人神情无奈,他下意识坐在花满楼旁边,问:“怎么了?”
不知道的时候不觉有什么,知道之后再看,小何的身体向花满楼的方向倾斜,花满楼下意识侧过身垂下头去听他讲话,嘴边笑容愣是比寻常还要温柔,绝不是正常朋友会有的氛围,而呆在这两人身边,空气都好像会流动的慢一些。
让空气都流动很慢的何欢开口就是一声惊雷。
“有一个好消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决战改在一月之后。”
“还有一个坏消息,他们的地点也有改动……在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