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这消息你是从何处知晓?确定可信吗?”


    何欢道:“的确有这两人故意放出错误消息,让众人都跑空的可能。”


    也就是说,他得到的绝对是一手情报,除却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合起伙来撒谎,便一定是真的。


    再想想他的身份,想想他的为人,的确不会随口说出没有把握的事。


    然而正是如此,陆小凤才如此难以置信。


    “紫禁城?”


    “紫禁城?”


    何欢:“……你还要在那里反复念叨多久。”


    陆小凤头都大了,看见这两人还坐在一起好像无事一般,才是真的不理解:“那可是紫禁城啊,皇帝待的地方,他们两个人怎么会想着到那里决斗。”


    花满楼也道:“的确不该在天子脚、咳,头上做这种事。”


    何欢并未将所谓皇帝放在眼中:“按你来说,他们决斗之地变得更加难以进入,也就避免被众人围观,这不好么?”


    “从众人围观变成天子围剿算变好吗?”陆小凤被他的大胆发言搞的哭笑不得。


    陆小凤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是他们三人之中最留心外界、也最圆滑的一个,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找西门吹雪。


    改变这种事,往往开头是最难的,后面就会容易很多。既然有人能让西门吹雪改变一次,为什么陆小凤不能试着让他再改第二次呢?


    ……


    待陆小凤离开,何欢看向花满楼:“七哥不好奇我怎么会得知这消息?”


    的确,何欢方才还不知道这件事,也就表明他本没有留意这方面的讯息,花满楼坦诚道:“是有些好奇。”


    “你可以问我的。”何欢认真道。


    花满楼有些迟疑:“若我问到什么你觉得不合适告诉我的消息,岂不是让你为难?”


    何欢小声道:“你如果什么都不问,我才真的为难。”


    花满楼思索片刻,明白大概是有些何欢无法坦率说出口,却又不想隐瞒他的事。其实相处这么久,他能察觉到何欢的身份不同凡响,但他以为两人之间相处的时间还长,有些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不过何欢这样坦诚,他心中也很是动容。


    花满楼抬手轻轻摸一摸他的头发,柔声道:“好,如果你有什么不想告诉我的,就像昨日一般撒娇,好不好?”


    何欢瞪大眼睛:“我昨天哪里有撒娇?”


    回想一下昨天究竟都做了什么,他有些羞赧,“好罢,我本就没什么不可同你讲的。”


    花满楼问:“小欢怎会突然收到这二人决斗的消息?”


    何欢道:“你上次跟我说过,红鞋子的组织头目是公孙大娘,我便派人去找她的情报。前几日便有人告诉我她现在正在京城,就在刚刚,线人来信说,他们在郊外发现了公孙大娘的尸体。”


    “没有目击者看到是谁杀了她,然而我的人根据伤势判断,凶手是位剑客,只用一剑,就完全断送她的生路。”


    “这样的人,整个京城里也找不到一个。然而恰好最近,叶孤城已至京城。”


    花满楼问:“你是说,叶城主早已抵达京城,甚至在京外,杀掉了公孙大娘?”


    何欢道:“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毕竟我也不知他二人的武功究竟如何。”


    与何欢相熟之人都知道,倘若没有七成把握,他不会往外说这些话。


    “因为是猜测,所以京城如今对此事依旧秘而不宣。但叶孤城与西门吹雪要在紫禁之巅决斗之事,却是有人亲口向叶孤城取证过,消息在京城传开,自然也顺带着传到了我这里。”


    何欢道:“我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虽然现在还没有想明白,但……”


    “你打算趁此机会,去京城亲自一瞧?”


    何欢笑:“七哥真是懂我。”


    花满楼叹:“话都说到这里,怎么还能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要是愿意与我一起去,那是极好的。”


    花满楼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我还以为,你会劝我留在江南。”


    “为什么?”何欢没反应过来。


    “因为,”花满楼学着他之前的样子,语重心长道,“此事关系众多,十分复杂,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何欢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这是在学我吗?真的?我当时有这么、这么义正言辞吗?”


    “有,让我几次都以为自己简直一无是处,不堪一击。”


    何欢看他故作惆怅的样子,扯扯他的衣袖,试探着将头靠在他肩上,“怎么会,不过是因为我过度担心,又害怕自己护不住你……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希望你可以一起跟来。”


    花满楼贴心的凑过去一点,好让他靠的更舒服。他将何欢‘捣乱’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拍了两下,“那我欣然往之。”


    不过……有很大不同吗?花满楼不太清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区别,虽然他们两个的关系的确是‘今时不同往日’,待在一起的感觉也很好,但好像与此并不相干?


    两人独处之时,这样不起眼的小事也就一闪而过,被抛之脑后,不如身边人的一缕发丝有意思。


    ……


    之前去云岭,是坐的马车。虽说物件带的齐全,玩得也算开心。但路上实在是有些受罪。颠簸不说,速度又慢,实在是闷得厉害。这次路途不远,且何欢在那附近还有间旧宅,两人商量好骑马,不过两三天的功夫,累了就随时休息,更轻松一些。


    路过开封,便已经离京城不远了。两人下榻的客栈正巧是之前何欢同温柔住过的那一家。想起温柔,也就自然而然想起旁边的饮子店。


    他同花满楼抱怨:“我上次来这里时间很急,这儿又要排队,只喝过一种,就不得不赶路去,今日多买几样尝尝吧。”


    何欢极力推荐,花满楼自然无不可,两人一共买了四样。回到客栈,他与花满楼分着尝完四种饮品,何欢心满意足。


    “闻着味道以为是乌梅饮子,结果却叫荔枝水,这是为何?”何欢不解。


    花满楼笑:“荔枝是贵价物,一般不会用来做糖水。但寻常人家也难免好奇,商贩索性用乌梅等果子代替,熬煮出来口感酸甜滑润的饮品,假借荔枝之名,听起来便更好卖些。”


    “原来如此,”何欢恍然,“不过滋味的确很不错,七哥快试试。”


    他的声音里少有带着少年的欢快,花满楼听听出来他真的很喜欢这类饮品了。好似茶、酒,还有一应茶汤甜水,他都常常钻研,很是喜欢。


    虽说花满楼‘闻声辩位’的功夫是一流,但也不能从四杯饮品中分清哪一杯是荔枝水,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何欢见状,顺手就将荔枝水递给他,花满楼喝了两口,才意识到不对。


    四杯饮子,一半倒在茶杯中,一半还在原来的竹筒里,何欢说怕竹筒上有毛边,就自己用竹筒,将茶杯推给花满楼。


    但现在这个触感……


    何欢猛地站起来,拿过花满楼已经饮过的竹筒,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觉得脸上越发滚烫起来。


    “这……我不是故意的。”最终,他只憋出这一句话。


    花满楼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因为何欢的反应太大,他反而放松下来,闻言甚至还笑了笑,反过来安抚何欢:“我当然知道,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之间,难道还要在意这个?”


    何欢更不好意思。不知怎的,最近他总是会想起一些奇怪的东西,所以在看到花满楼的嘴唇含住竹筒的时候,才会反应这么大。他“嗯嗯”两声,又缓缓坐在花满楼对面,只是一味垂着头不说话,脸烧的通红。


    没过多久,何欢感觉身边坐下一个人。


    花满楼的手很温暖,握住何欢的手时,又变得有些烫。


    “小欢,”花满楼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与寻常不同的意味,“你在害羞吗?”


    “我……”何欢开口时,声音在微微颤抖,他在害羞吗?或许是的,可那并不是因为花满楼以为的“不小心用错了杯子”这种事,而是从红润的、湿漉漉的嘴唇开始,产生了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幻想。他觉得不应该,却又控制不住。因此觉得对不住花满楼,羞得脸红。


    而花满楼现在,却在想,很想看小欢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脸红的时候、他垂下头的时候、他在轻轻颤抖的时候。


    他现在的样子。


    那双让人感觉温暖、又感觉发烫的手抬起了何欢的下巴,轻轻摩挲他的脸颊。


    “小欢,让我‘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好不好?”他问。


    花满楼看人的方式,真的好仔细。不管是脸颊、下巴,还是眉毛、鼻子,甚至他的手在轻轻的摸着何欢的睫毛,让何欢不敢睁开眼。


    最后,手指落在嘴唇上。


    刚刚喝过荔枝水的柔软、湿润的嘴唇,**燥的手指轻轻描绘形状,天生带着一点上翘的嘴角,小巧的唇珠,并不丰满却触感格外不同的下唇。


    他问:可以么?


    什……什么?


    可以尝尝另一杯荔枝水么?


    开始的时候只是嘴唇贴着嘴唇,轻轻的、就像是手指一样在小心翼翼的摩挲,若即若离的试探。还是一开始就做错事的人由于过度紧张,继续犯错。紧张的人伸出舌头去舔唇角,或许是无意、或许是不小心地,就舔舐到对方的唇。


    在黑暗之中,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隔着一层层衣物也能感觉到的手臂环抱的力度,做错事的人回过神时不自觉想要退缩,却发现有只手轻轻托住自己的后颈。


    力道很轻,却阻挡了后退都不坚定的脚步,继而越发沉溺。


    荔枝水的口感滑润,不知道是不是盛水的容器不同的原因,已经感觉不到酸涩,只有让人想要掠夺的甘甜。容器里的糖水全被吮吸干净,剩下的小料也没有被放过,被激起幼稚的男人心性,反复舔舐、玩弄,好像一定要从这一点小料之中品味出什么一样,久久不肯放开。


    真是,好甜的糖水,甜得人心慌。


    第82章


    今早起来,何欢一时之间有种不敢出门见花满楼的感觉。


    昨夜情到深处,唇舌缠绵时,花满楼明显想要停下,他却……


    最后还咬了人家的舌头。


    何欢捂住脸,不愿再想。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三声扣门,花满楼的声音随之响起:“小欢?你醒了吗?”


    这声音很轻,既不会吵到没睡醒的人,又不会让清醒的人忽视,何欢拉开门,不敢去看他,“起了,你……吃过早饭没有?”


    “没有,正想等你一起去吃。”花满楼笑。


    两人用过早饭,何欢的神态恢复自然,只不过看着花满楼泛红的嘴角,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等到京城,已是两个时辰后。进城不多久,有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拦住花满楼,先行一礼:“七公子,还有这位公子有礼。”后又道,“三公子还有五公子如今都在京城,听夫人说您也要来,刻意嘱咐小的前来接您,要为您接风洗尘呢。”


    花满楼讶异一瞬,下意识先向何欢方向侧头,是个询问的姿势。


    何欢低声道:“我正好也有些事要办。”在外人面前不方便说的太清楚,但他们都心知肚明何欢来京城就是为处理红鞋子的事,最好不要拖延,这样倒正好。


    花满楼离开,何欢虽说不在意,但仍觉得心中突然空下一块似的。


    空出来的地方正好用来处理公务。


    神水宫收集来的消息有限,尤其涉及到之前甚少在中原地区出现的叶孤城,使得消息更加琐碎,何欢一时之间也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一次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但无论怎样,何欢本打算追踪红鞋子成员行动轨迹反推其背后组织的计划,算是断了大半。除非接下来还能捕捉到有关的蛛丝马迹,不然只能继续蛰伏。


    这算不上好消息。


    何欢揉揉抽痛的太阳穴,离开神水宫在京城的秘密情报处,打算去用些午饭。


    如今已过饭点,随意找的酒楼里仍然人满为患,大约是因为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会在京城决斗的消息逐渐传开,这样的酒楼里便处处是外来的江湖人士和京城内的情报贩子。


    何欢想要安安静静吃饭,好像只能去二楼。


    这家酒楼的二楼是单个的隔间,一眼望去也已经坐满。小二点头哈腰,显现出很恭敬的模样——大约是被最近来往的武林中人吓到,只能将自己放的越发谦卑,避免惹事。


    “这,是我记错了,原来二楼已经满了啊……”他记错是没有记错,然而有些武林中人坐在位置上,便会呼朋唤友,这些人不一定会走门进来,也有翻窗而入,顺势坐下的,导致二楼放眼望去也是乌泱泱一片人。


    何欢环顾一圈,见没有位置,道:“无事,帮我打包些牛肉馒头吧。”


    小二连忙应是,何欢转身要下楼。


    忽然,听见有人不甚确定地喊他:“何欢?”


    这声音听起来并不很陌生,何欢回首时,就见到身穿一袭宝蓝色衣袍,掀起珠帘正望这儿张望的一位公子哥。


    他们在洛阳见过,此人常常仰起头用鼻孔看人,还动不动就“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使得何欢既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也记不清他的长相。但因此人惯爱穿蓝色,所以何欢悄悄叫他蓝劲装。如今好在他依旧穿着类似的蓝色衣袍,好歹让何欢能回忆起他。


    “好巧。”何欢点点头。


    “真的是你,”对方大步流星走过来,快到他身前又望而却步:“好久不见,咳,你现在是住在京城附近吗?用过午膳没有?”


    他问问题想起一出是一出,好像现在不问何欢就会跑了一样,而且手还隐约想要去扣何欢的手腕,何欢仍旧好脾气道:“是有些时日不见了,不想你还记得我。我来这边有些事情要忙而已,并不住在这边。”


    “本、我的记忆一向很好。”蓝劲装别扭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还没吃午膳吧,正巧碰见,我请你。”


    “这……”


    何欢想要拒绝,却被他又急又快地堵回来,“你就算现在打包东西带走,这附近也找不到客栈能让你待着,还不如在这吃完。就我一个人在,也不会让你不自在……我是请你吃饭,又不是害你!”


    “我只怕麻烦你,”何欢带着些安抚的笑,“既如此,还麻烦你为我介绍几样京城的特色。”


    “不麻烦,这有什么麻烦的。”他不自在眨眨眼,抬手想要搭住何欢的肩膀,何欢不动声色向前走了一步,正好避开他的手,“是这边吗?”


    “啊?嗯。”蓝劲装没反应过来,看见他微微侧头向自己微笑的模样,又忘记刚刚想做什么了,抢先何欢一步掀开帘子,“在这,进去随便坐。”


    此处临窗,正午时阳光自眼前铺开,自屋檐处截断。光线明亮而不刺眼,垂眼便能将大街上熙攘繁盛看得一清二楚。而向远方眺望时,则能看见山脉连绵起伏,郊外的寺院红瓦金顶,与层层叠叠的碧树交相辉映,风景正好。


    “这儿的炒肝不错,不过外地人可能不太喜欢,那就酱肉丝、抓炒鱼片、黄焖鱼翅、葱烧海参、焖炉烤鸭……”


    他一口气点了十几个菜,荤素都有,看他简直要把酒楼里所有菜都要一遍的样子,何欢连忙叫停,“你稍后还有朋友要来么?”


    蓝劲装停下点菜的举动,“有你在,我怎么可能再喊其他人。”


    何欢道:“那这菜对于两个人来说,就太多了,吃不下的。”


    蓝劲装满不在乎道:“都尝一尝,你才知道喜欢什么菜不是吗。吃不完就扔……”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何欢的脸色,又改口道,“就送人,满京城也有不少乞丐没饭吃。”


    他见到何欢露出礼貌笑意,就觉得自己这样说算是说对了,人更自信起来:“再说,我也还没吃饭,两个大男人一起吃,怎么可能吃不下。”


    他这个时候,早就忘记自己半个时辰前刚吃过饭。


    菜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整张桌子,菜盛得满满当当,何欢看着觉得自己像是马上就要被宰掉的猪等着喂肥。


    这里的饭菜滋味是很不错,何欢想,下次可以与花满楼一起来吃。


    蓝劲装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痴痴望着这个人的侧脸。


    他洁白的脸庞,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含笑的眼睛。


    “朱公子……?”何欢被他盯得有些疑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知道自己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是这样提醒对方,却没想到对方结巴两声,居然说“你嘴角有饭粒”,还想要伸手过来。


    何欢从怀里拿起手帕赶在他之前擦了一遍嘴,又将手帕攥在手心里问:“这样呢?还有吗?”大有他说还有就再擦一遍的趋势。


    对方郁闷道:“没有了。”


    又过一会儿,他道:“你怎么还喊我什么公子,上次不是说过,叫我的名字就好吗?”


    何欢一愣,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便带着歉意撒谎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若在旁人面前叫你的名字,让他人看出你的身份会很麻烦,这里是京城,想来应该更注意一些的。”


    蓝劲装一哏:“那都是……”那都是当时骗你的,那是因为当时我觉得你还不配叫我的名字。


    怎么说都很奇怪,最后他郁闷道:“你不叫我的姓,只叫我的字,这总行了吧。以后你叫我翊麒就好。”


    他说完,还觉得自己应对不错,可以让何欢与他更亲密一些。


    何欢:“……”


    好在此时下面隐约有人群轰动,打断他们两人的对话,何欢顺势转移话题道:“这是怎么了?”


    只见下面有身穿白衣的女子,在空中抛洒花瓣,铺成一条鲜花大道,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稳稳踩在这些花瓣身上,步入对面的酒楼。


    何欢皱眉。


    对面朱翊麒看见他不赞同的神色,也往下面看去,看见此人堪称夸张的做法,点评道:“这般做派,真是花架子。”


    再看何欢一眼,又道:“铺张浪费。”


    何欢沉默片刻,道:“此人身穿白衣,气势逼人,应当是南海白云城的叶城主。”


    “南海?城主?”朱翊麒皱眉。


    何欢意识到什么,他的目光第一次停驻在朱翊麒身上,“是有什么不妥吗?”


    “南海,那边挨着南王的领地。他好像一直都对这种武林中人挺有好感的,容忍一个江湖城主也不算稀奇。”


    何欢笑笑:“听起来,你好似有些讨厌武林中人。”


    朱翊麒皱眉:“算不上讨厌。你知道的,我师父也算半个武林中人。不过,这些没有约束的江湖人总是以武犯禁,不将朝廷官府当一回事,对这种人,我没什么好说。”


    何欢笑而不语。


    他又望向叶孤城的方向——虽说他截至目前的所作所为皆让何欢不适,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还是应当多观察才能了解。


    他的武功的确很高,因为毕生专注于剑术,反而能登峰造极,与石观音或也有一拼之力。


    就在此时,他突然看见对面坐着的陆小凤。


    陆小凤明显在此之间就看见他了,朝他挥挥手。


    “你认识他?”一旁的朱翊麒问。


    何欢还没答话,就看见陆小凤一个翻身从隔壁二楼飞到他窗口,朱翊麒正要出手,何欢挡了一下:“抱歉,他是我的朋友。”


    朱翊麒一愣。


    陆小凤笑眯眯道:“你好你好,在下陆小凤。”


    随后又问何欢:“你不是跟花满楼一起来的吗,怎么没见他人影,你们吵架了?”


    何欢无奈:“怎么就要猜人吵架?今早进城的时候才分开,他去见他哥哥了。”他话中的熟稔谁都能听得出来,这让一直觉得同他虽然亲近,但明显有很强距离感的朱翊麒察觉到不对。


    他问:“花满楼是谁?”


    “是谁呢?你有没有给他一个身份啊?”陆小凤笑,他明面上在问何欢,实际却看着皱着眉的朱翊麒。


    第83章


    何欢无奈,先同朱翊麒解释:“是交好的友人,你只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一部分就好。”


    他语气只是淡淡,很平常的样子。而这话好似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已经说尽了。朱翊麒不可置信的愣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何欢却没多关注他,只冲陆小凤笑道:“好奇怪的一句话,说定就是说定,怎么还要谁给谁名分?这样说来,原来你已经知晓了么?”


    “一照面就恨不得让我知道。”陆小凤松一口,嘟囔道。


    他今日同京城好友李燕北一起到春华楼处理些事情,顺便吃饭。正好就瞧见对面窗口坐着的何欢。


    他微蹙着眉,话比寻常少许多,对面还坐着个呶呶不休的年轻人,李燕北看他一直往对面看,虽然刚刚才遇挫,仍提起精神问他:“怎么,碰见熟人了么?”


    “嗯,”陆小凤转回视线,“看见一个朋友好像被麻烦缠上了。”


    “在哪里?或许我可以帮一帮这位朋友的忙。”


    “对面二楼,支起窗户的那边,穿沙青色袍子的便是我的好友。”


    李燕北往那边望去,却是大惊失色。


    陆小凤笑:“怎么,难道穿宝蓝色那人你也惹不得?”


    李燕北不自觉压低声音:“不怕你激将,我直说罢,就算是杜桐轩和我加起来,也不敢碰掉这人一根头发。”


    “什么意思?”陆小凤闻言皱眉。


    “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叫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


    “照你这么说,你也算是穷人?那他的身份是很了不得的。”


    李燕北凝重道:“正是如此。”


    陆小凤扬眉:“说了这么久,莫非连他的名字也不能提么?”


    “你只要知道,他姓朱就够了。”


    “国姓?”


    “真龙手足,深得信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哦,那不提名字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知道之后再看过去,那两人之间的氛围就更显得奇怪了。


    这位宝蓝色的…王爷?看起来好像在讨好何欢啊。能让一位王公贵胄流露这样的神情,他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


    而且他知道花满楼和何欢才在一起,为什么不过两天就分开了,只有何欢一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


    这点问题就像猫眼前晃动的毛线团一样,非要探一个究竟,虽说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问题也很紧要,但眼前的何欢也不能忽视。


    因而,才有刚刚陆小凤翻窗而入那几问。


    得知他们两人感情依旧很好,何欢也没有移情别恋的打算,且并不为这王爷的身份为难,陆小凤放下心来,他笑:“知道你们也在,我放心很多。既然这样,麻烦……”


    他附耳低声道:“麻烦你和花满楼替我找一找西门吹雪的下落。”


    “我实在是很担心他。”


    ……


    陆小凤人都走了半天,朱翊麒才像湿了羽毛的公鸡一样,有些蔫巴巴的,“你与那人,是什么时候的事,离开洛阳之后么?”


    “与他相识是那之后,不过关系是最近定下来的。”何欢笑道。他也没有隐瞒的打算。


    “哦……哦……”朱翊麒失语,半晌后才道,“是因为他……他……算了,他对你好吗?”


    朱翊麒想问,是因为他的家世、长相、他的性格吗?这些我都有,我也不差啊。


    或者…是因为他为你解决掉当时的麻烦了吗?是因为他能保护你吗?其实我也可以,我甚至可以派一队近卫给你,你大可以放心。


    又或者,是因为他能让你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吗?因为你们的朋友可以肆无忌惮那这件事打趣吗?只要你要求,我也不是不可以……


    但这一切,在看到何欢提起那个时露出带着腼腆又格外满足的笑、看到只是提起那人,何欢便显露在他面前从没有过的表情,朱翊麒就知道,因为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不是那个人,也不会是他。


    何欢有些不好意思:“他很照顾我,在他身边我反而显得不成熟。”


    哦,朱翊麒心中有些泛酸,“一直让你照顾我,是我的不是。”


    “你怎么这样想,”何欢笑,“我习惯照顾朋友,真要说的话,也该是我的不是。”


    朱翊麒久久不语。


    何欢看他神情失落,犹豫道:“说起来,有件事情,我倒想向你打听一下。不过,若你最近忙就算了。”


    “什么事,你说。”朱翊麒又振奋起来——这想法在外人看来可能有些奇怪,但他心里觉得,就算他无法和何欢有更进一步的关系,能帮上何欢的忙、比其他普通朋友更强一些,他也觉得知足。


    “林欺霜?好熟悉的名字……应该很好打探。”朱翊麒答应下来,又问,“打听到之后,我应该去哪里找你?”


    “不如白日还在酒楼会面?实不相瞒,我现在还没定下客栈。”提起此事,何欢有些犹豫。


    “那,你要不要住我那儿去?”朱翊麒问完,看见何欢歉疚的神情,就知道他要拒绝,他一挥手,神色中透露着自嘲,“算了,你不用说出来,只当我没问。”


    “……那,我名下的酒楼,你总住得吧。”


    原来,他今日就是来自己的酒楼吃饭兼巡视,难怪他不待见武林中人——虽说不在明面上闹事,但的确影响到酒楼的收入。


    “天字间,套间,开两套。”朱翊麒道,“要一号和八号。”


    他向何欢解释:“不是故意要离那么远的,只是这里习惯保留的就这两间套间。”


    何欢:“……”


    何欢道:“好的,我明白。”


    朱翊麒强调的语气已经硬的可以将小二和掌柜的嘴堵得死死的,何欢本就是赖他的面子才能在附近有地方入住,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安顿好,何欢暂时无所事事。只是不知,花满楼那边怎么样了,现在传信给他,是不是有些着急?


    ……


    “咱们兄弟好不容易见一面,还想留你就此歇下,怎么这么急着要走?”花五哥一边替自家小弟牵马,一边抱怨。


    花三哥在旁边帮腔:“是啊,你初来乍到,是不知道京城这两天的客栈有多难定,不如直接住下,害怕麻烦哥哥们吗?”


    花满楼无奈:“我是同朋友一起来的,怎好丢下他一人与兄长们同住,三哥还是不要再提了。”


    “是陆小凤吗?他在京城说不准也有许多好友,早已投奔自己朋友去了,你回去扑个空可怎么办?”


    花满楼摇头,“不是陆小凤。”


    他既看不见花三哥和花五哥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也不欲多说,翻身上马,就要告辞。


    “去吧去吧,弟弟大了不由哥哥,历来如此。”花三哥长叹一口气。


    花五哥自言自语:“什么朋友,能叫动他来京城,连屋子里的花都不亲自看顾了。”


    原先与何欢分开的地方,早早就有专门干这种传口讯营生、十三四岁的孩童等着,见到花满楼牵马而来就问,“可是花满楼花公子?”


    确定下花满楼的身份之后,他又道:“何公子在京华楼等您,我给您领路。”


    “多谢。”花满楼正要掏钱袋,这小孩儿摆摆手道:“干我们这行,一样事不收两份钱,您拿回去吧。


    花满楼不了解这其中规矩,但听这孩子一派老练的作风,也就不再多让,收好钱袋。


    花满楼到京华楼,就听见小孩站在酒楼门口大喊,“何公子,人我给你带到了!”


    他听着好笑,像自己突然变成了犯人一般。


    何欢轻快的声音响起,他原来一直在大厅等着,先是走到他身边喊了一声:“七哥。”又去跟这小少年对话,“做得很好,多谢你,这是尾款。”


    “承蒙惠顾,下次还有这种事,也请叫我。”小少年很有江湖气的一拱手,随后一溜烟跑没影了。


    “你喝酒了?”何欢凑到他跟前嗅了嗅,像只小猫一样。


    花满楼没忍住,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尖。


    随后正色道:“嗯,喝了一点特色的菊花酒,还给你带回来一小瓶。”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放在何欢手里,“度数不高,滋味很是淡雅,一会儿尝尝看?”


    何欢没想到花满楼竟还带了酒给他,笑道:“那一定要试试。”


    等得知何欢订了两间天字房后,花满楼惊讶道:“我听说这两日京城的客栈很不好定,不曾想还有两间天字房空着。”


    “是很不好订。”


    这话却不是何欢说的。而是一个听起来又疲惫,又熟悉的声音。


    “陆小凤,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小凤?你怎么在这儿?”


    陆小凤叹一口气:“唉,本来是要到我朋友那儿去住,结果我那朋友心情不佳,佳人在一旁小意陪伴,我怎好打扰他们,就出来找地方住喽。结果跑了大半个京城,竟没找到一间空房,只好来投奔小欢喽。”


    何欢一怔:“沾朋友的光,我这儿倒是有两间空房……”


    陆小凤拍手:“好,我就知道那位朱公子一定大方,这样,咱们挤一挤,我和花满楼住一间,或者小欢和花满楼住一间,行不行呢?”


    花满楼无奈,他先是等何欢的意思,听他一时之间没有回复,就道:“那我与陆小凤住……”


    “七哥,咱们两人住一起吧。”何欢声若蚊蚋,“反正是套间。”


    陆小凤道:“好,那就这样说定了。还请小何公子赐我一把钥匙……八号房?离这里好像有点远呐……”


    他晃晃手里的钥匙,慢悠悠离开了,留下还站在门口的花满楼和何欢。


    何欢道:“咱们先进去吧。”


    第84章


    “小欢的朋友出手真是大方,”花满楼问,“不知是何时认识的朋友?”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但细品怎么有些酸气?何欢以为是自己多想——毕竟花满楼并不知道朱翊麒的存在,他本人也不至于会为这一点小事吃醋。


    何欢道:“他视钱财于无物,对待朋友一向出手阔绰。”


    “原来如此。”


    ……


    何欢有些迟疑:“七哥,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今日有什么不愉快吗?”


    花满楼见他是真没当回事,叹一口气:“京华楼的天字一号是留存客房,只为专人留下,小欢不知道么?”


    何欢还真不知道。


    若是不讲究的人,天字房住在哪间都差不多,不需要刻意留房;若是讲究的人,明明还有其他房间空着,怎会让随随便便一个朋友住进自己专门留住的房间?


    但这些话,还是不要跟这看似敏锐,实则迟钝的人说了。不然按他对待朋友的方式,不知道心中又要升起什么波澜。


    ……


    “……我以为你会说,你还是不住这里,去和陆小凤同住比较好。”何欢道。


    “为什么我会这样说?”花满楼已经收拾妥当,正着中衣坐在床沿,闻言有些疑惑的望向何欢。


    “因为……唔,你是正人君子,会尊重所有人?”何欢还在收拾,不多加思索便这样说道。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这紧张感与朱翊麒给的房间或者花满楼的态度都有关系,不过关系不大。他更多还是在担忧如果——只是如果——花满楼想要温存一番,他该怎么不暴露自己不足的、自然的拒绝?


    “我不会做什么的。”花满楼对他的情绪格外敏锐,不知怎么感觉到他的紧张,无奈道,“难道在小欢眼中,我是这种人吗?”


    花满楼自然不是,只不过他自己会不会忘形就不一定了。不如完全不去亲近,说不定还能相敬如宾。


    何欢暗下决心后,挪到床边,花满楼牵起他的手,继续道:“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正人君子。”


    何欢还没来得及想歪,就听见他又道:“至少,在别人觊觎我心上人的时候,我可做不到尊重这份觊觎。”


    时候不早,花满楼替他将耳边一缕头发精确的挽到耳后,顺便揉揉他的头,“好了,休息吧。”


    唔……这就睡了吗?正在关键发育期的树有些心痒难耐,伸出手指挠挠对方的掌心。


    花满楼平躺着,与他隔了半个手臂的距离,没什么反应。


    何欢又试探着摸了摸他的手臂。


    虽然平时穿着衣服显得文弱,其实花满楼的手臂很是结实,并且出人意料的光滑,带着玉石一般微微的暖意。


    “小欢,”他的气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点点无奈咬牙,“我应该刚刚才说过,我并不是一直都可以做‘正人君子’吧?”


    何欢很缓慢地眨一眨眼,“哦”一声,老老实实躺回原位。


    或许有半盏茶的时间,一个吻轻轻落在何欢嘴角,“快睡吧,明日不是还有正事要做么?”


    “好。”得偿所愿,何欢带着笑意安然入睡。


    早晨,睡眼朦胧的陆小凤下楼就看见已经吃完早餐的两人,“啧啧”两声,不知道在惋惜什么。


    花满楼:“……”


    何欢:“对了七哥,昨日还没来得及说,陆小凤希望你我帮忙找一找西门吹雪的踪迹。”


    花满楼疑惑地问陆小凤:“你还没有找到他吗?”


    陆小凤瘫在座位上,“他真的是影子都没有一个,我以为如果还有人能找到他,那一定就是你了。”


    “可他这般举动,就是不希望他人知晓他的位置,你又何必强求。”


    “我有一定要强求的理由,”陆小凤突然起身,“他不希望别人找到他,跟我想找他有什么冲突。”


    他这话原本是带着自己都觉得强词夺理的意味在,但何欢突然道:“或许他不希望别人找到他,但不一定不想见陆小凤。”


    陆小凤闻言也是一愣:“这是为何?”


    何欢道:“很多人知道未来与自己的对手有一死战的时候,都会想见一见自己的朋友。”


    ……


    陆小凤与花满楼有没有找到西门吹雪何欢不知道,朱翊麒却说他已寻到林欺霜的下落。


    “她现在是皇兄身边的女官,伺候笔墨。寻常是见不到她。下个月十五正是夜宴,到时候你与我一起进宫,我向皇兄说明情况,应该能让你们见一面。皇兄一向很好说话。”


    所以那个自称姓朱的人果然就是皇帝。这些朱家人还真的是一脉相承的不加掩饰。霜霜姐想为自家平反已久,真遇上机会怎么可能不抓住,无怪她会直接跟着皇帝离开。只是,就算朱翊麒说他皇兄好说话,但伴君如伴虎,还是为她多做些准备为好。


    何欢面上不显,只是向朱翊麒诚恳道谢,心下却想着,不知皇帝的意志如何,能否直接用上幻术或者摄魂大法。


    不过,下个月十五日?真是凑巧。


    “不年不节,怎么突然要摆家宴?”何欢问。


    “哦,因为南王——我之前和你提起过的那个,他上个月递折子说虽然今年皇兄不是整寿,但是是出孝期之后第一个寿辰,该大办,他从南海寻到一株大红珊瑚,要提前进献上来。皇兄觉得也无不可,索性顺便举办一个家宴,让我等一起见识一下这株珊瑚。红珊瑚寓意很好,正好,你与我同去也可以祈福。”


    大的红珊瑚……


    何欢想起什么似的,神色飘忽一瞬。


    这样的东西,的确十分罕见,几十年都难寻到一株。


    “真是叫人十分期待。”何欢勉力期待道。


    ……


    十三日晚,陆小凤肩上搭着两条变色缎带过来,见到何欢与花满楼就笑道:“快来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花满楼闻言放下手中棋子,“前两日看你整日愁眉苦脸,还来不及担心,今天就精神抖擞。不愧是陆小凤。”


    “所以你带来了什么?”何欢仍盯着棋盘,有些漫不经心问道。


    “唉,整个京城的大侠都要争抢的东西,现在就在你们面前,你们却根本不在意。”他装模作样叹一口气,又随即笑道,“只有在你这里,这缎带才是缎带。”


    他解释道:“天底下一共就五条,只有拿着缎带的人才有机会去紫禁城见识一下当今最厉害的两位剑客的剑。”


    何欢放下手中的棋子,抬头看向他:“我以为你去找西门吹雪,是为说服他放弃这次决斗。”


    陆小凤仍笑着,只是笑容中透露出一丝苦涩:“他决定的事,谁可以更改呢?”


    “不过,他们既然已经决意要这么做,我能做的,就是尊重我的朋友。”


    尊重,或许这就是陆小凤能与这么多人都是挚友的原因。


    花满楼问:“所以,你留下了两条缎带,其余三条都送出去了?”


    陆小凤道:“是啊,像这样的烫手山芋,我一刻也不想多放在手里。”


    何欢也反应过来,虽说他自己不需要,但陆小凤不知道啊,因此他故作疑惑地反问道:“这两条缎带,是要送给我们吗?”


    “不然呢?我拿来你们面前是为了炫耀么?”陆小凤郁闷的摸摸胡子。


    “那,你自己没有缎带的话,是不是也能进得去皇宫?”


    花满楼摇头笑笑。


    陆小凤也笑:“那怎么可能,我跟皇帝又没有交情,没有缎带肯定也……”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是一定要去紫禁城的,不仅因为在那里决斗的是他的两个朋友,更是他意识到这其中仍有一些不对的地方,只是他尚未洞察。若要确保这其中不会有什么诡计成功,他就一定要进这个紫禁城。


    但是缎带……


    何欢看他脸色眉毛眼睛愁的都要挤在一起,才笑道,“当天我另有要事,用不上这缎带。”


    陆小凤先是一喜,继而又狐疑道:“真的?你不是哄我吧,其实有一条缎带是被小偷偷走的,我向他要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被这话逗乐,何欢笑道:“真的,骗你干什么,刚刚我还在和七哥讲这事。”


    就在刚刚,何欢与花满楼说完这事,花满楼格外敏锐地问:“还是那个帮我们订好客栈的朋友吗?”


    何欢惊异:“七哥怎么知道?”


    花满楼抬起手轻轻戳一下他的额头,“带人出入皇宫,非高官显爵不可。能够同去家宴,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京华楼的主人,当今的并肩王了。”


    何欢拉住他的手指,放在脸边蹭一蹭,“他什么都清楚,既知道我与你的关系,也知道分寸。我、我有非进皇宫不可的理由,所以只能……”


    “小欢,我没有拦你的意思,”花满楼摸摸他的脸,“只是,你没有必要瞒着我,不是吗?”


    “因为不想让你生气。”何欢道。


    “我不会因为他而生气,因为我知道,我与小欢两情相悦,情深不移,对吗?”


    何欢点头,花满楼便继续道:“只是,我不愿你因为怕我会生气,就隐瞒于我。这并不利于我们之间的信任。以后有什么事也是如此,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他认真解决问题的模样很让人安心,何欢答应下来,又握住他的手,试探着摇了摇。


    “所以,你现在不生我的气吧?”


    花满楼笑:“我永远不会因为这种事同你生气。”


    何欢明知就该就此打住,却还是忍不住问:“那么,你会因为什么生我的气呢?”


    花满楼想了想,道:“大约…会因为你一个人偷偷去做危险的事情而生气。不过,我相信你不会的。”


    何欢回忆起过往种种,心虚的将头扭到一边去,“嗯”了一声。


    第85章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皇兄同意了。”朱翊麒道。


    何欢也被这轻易程度吓到,这位皇帝好像的确……人很大度啊?


    随后朱翊麒又道:“但是得在宫宴之后,且要有侍卫在侧,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虽说朱翊麒再三保证,他要带进来的这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至交好友,但是皇帝仍然要保持警惕心,何欢可以理解。


    “在那之前,你可以待在偏殿里烤火,吃点东西,宫里御厨的手艺很不错。”


    “多谢,但是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我已劳烦你良多。”


    朱翊麒打断他的话,“你真想报答我,就别拒绝我。”


    何欢无奈应下。


    朱翊麒甚至怕他无聊,中途就借口醉酒出来偏殿找他,还在抱怨:“皇兄居然会答应让两个武林人在紫禁城屋顶上打架,还允许那么多人进来旁观,真是……”


    那么多人?何欢疑惑:“不应该只有五个人吗?”


    “你也知道?哦,对,那个陆小凤是你的朋友。”朱翊麒随口抱怨一句,“我路过时看到怎么也有十几个人吧,真是不成体统。担心这些人闹事,禁军都紧急调来六队。”


    “皇兄还笑着说无事,甚至还想让魏子云带他去房顶上一起看,真的是……”朱翊麒啰啰嗦嗦,何欢耐心听着,只是心中疑云更胜。


    定在紫禁城之巅的决斗,突然增加的围观人数和被调走的禁军,因为南王而提前的家宴……一切都像是散落一地的珠子,似乎只差一根线就能串联在一起。


    就在这时,朱翊麒的下属禀报:“王爷,宫宴结束了,皇上说您可以带着何公子到御书房值班间找林姑姑。”


    “本王知道了。”


    两人并肩向御书房走去,突然遇到一身穿白色锦袍,披白色狐裘的年轻人,其气势凛然竟不逊色与朱翊麒,见到他时礼貌停步,“并肩王雅兴。”


    朱翊麒却对此人并不很待见的模样,只是随意点一下头,年轻人也不介意,视线放在何欢身上。


    何欢不知怎的,竟从他眼中看出一丝带着冰冷的讥诮戏谑,触感犹如蛇吻,又像是孩童手中随时会因为兴起刺出、带着幽幽蓝光的针尖,他问:“这位是?”


    “本王的朋友。宫门已快落锁,世子还有兴致在这里问东问西?”


    朱翊麒身怀令牌,不受宫门落锁时间限制,然而太平王世子不该如此。


    “正要走呢,原本想找南王说些事,却不知怎的,宫宴刚刚结束,就找不见王叔人影了。”年轻人这话明明是对着朱翊麒解释,眼神却若有似无的瞥向何欢,好似在说:你有猜到吗?


    你有猜到吗?


    消失的珊瑚会不会再出现,你明明是在场最清楚的,不是吗?


    何欢猛地反应过来,他攥着朱翊麒的手腕,声音又急又低:“皇帝现在会在哪?”


    “皇兄勤政爱民,现在应该还在御书房……”


    “御书房在那个方向?快!你皇兄可能有危险!”


    虽然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朱翊麒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就指向御书房的方向,“这边!”


    紧接着,一股完全让人来不及反应的力道下,朱翊麒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就看到倒着的太平王世子距离他越来越远……


    何欢正将他抗在肩头,运起轻功向御书房方向飞驰。


    好厉害的功夫,好快的轻功,不愧是他,什么都能做到这么好。


    朱翊麒晕乎乎想到。


    在看见御书房一角之时,他才回过神喊道:“在这儿,这里就是御书房。”


    御书房内,剑拔弩张。


    朱翊麒看见破了个洞的木窗时,只觉眼前一黑,却没想到何欢将他放下,顺着破洞望进去,情况远没有他想的那样夸张。


    林欺霜正站在皇帝身前,正颤颤巍巍举着一个黑漆漆的盒子,大喊着:“不准动,这是唐门蜀中的暴雨梨花针,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是千百根银针齐发,你能确保全部挡住,又怎么确保你身后那个草包在此一击之后还能苟活?”


    站在她对面,一身白衣的剑客,竟是原本应当在紫禁之巅与西门吹雪决战的叶孤城。他微微皱眉,拿剑的手依旧很稳,视线并不曾离开林欺霜和她身后的皇帝哪怕一瞬,但是,他站在他身后的南王世子却死死的牵着他的腰带,好像是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到他身后一样。


    “你不许去!”南王世子大喊。


    “她手中的盒子不是什么暴雨梨花针。”叶孤城冷静道。


    “你怎么知道?”南王世子难以置信。


    “你敢赌吗?”林欺霜的手放在盒子背后问,在对面无论再好的目力,也看不清她究竟是否已经扣向机关。


    她怎敢带暗器进宫?朱翊麒难以理解,同时不着痕迹望一眼何欢。


    这恰巧也是叶孤城所想,他道:“连你们出入皇宫也要搜身,她是怎么把暗器带进宫来的,你没有想过吗?”


    他的语气,就差没有在句尾骂一句蠢货。南王世子听罢,同样觉得有道理,就听见林欺霜道:“只因我不是普通女官,我是被陛下亲自从民间带进皇宫,有谁敢搜我的身。”


    “既如此,那就动手。”叶孤城笃定她手中不是暴雨梨花针,一剑刺出,眨眼已至林欺霜身前,只听见惊呼一声,林欺霜抬起盒子试图挡在胸前,已经来不及了——那果然不是暴雨梨花针,只是放置徽墨的墨盒。


    窗外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将看似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两人扯到一旁,一个披着大红披风的身影从另一边破窗而入,仅用了两只手指,竟能牢牢固定住叶孤城的剑,近在咫尺的剑尖在这双有血有肉,看似柔软的手指之下,却不能再向前刺出哪怕一毫。


    “……早知道你在旁边,我就不擅闯御书房了。”陆小凤看向一旁的何欢。


    “……”叶孤城惊愕的神情先是停留在陆小凤身上,在看到何欢之后,则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他是何人,好高的功夫,我竟丝毫没有发现这人的存在。叶孤城一向自傲与自己的武功,如今却再三首创。


    林欺霜看着何欢的眼神中有欣喜、激动,也有担忧。但她知道此时并不是开口的好时机,只得忍耐。


    南王世子见势不妙,只想逃离这里,却被破门而入的朱翊麒死死摁倒在地,差点没有窒息当场,他开口问:“皇兄,你无事吧?”


    “没事。”皇帝的目光先后落在这一堆人身上,竟还笑了笑:“如此体验,倒是难得。”


    他实在是一个很镇定、很大度的君王。


    在扣下南王世子、南王以及他们的随从之后,他甚至允许陆小凤带着叶孤城回去与西门吹雪决战。


    紧接着,他的目光看向与林欺霜站在一处的何欢,也笑笑道:“你也算是救了朕的命,有什么想要的吗?”


    “草民只愿自己的义姐得偿所愿,别无他求。”何欢道。


    林欺霜悄悄瞪他一眼,好像在埋怨他为什么要将这大好的机会放在她身上。


    皇帝笑笑:“她的事,我自有安排。先皇晚年的确多信谗言,林大人生性耿直,遭小人陷害,朕早已有心清算,只待时机成熟。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求,大可一换。”


    何欢思忖片刻。


    “……你怎么敢的?”从御书房中走出的林欺霜埋怨他,“还好陛下并未动怒,甚至说要好好考虑,但你求什么不好,要说这种出格的话。”


    何欢笑:“只是官办女学,便算出格了么?你既然想办女学,现在又已经打算定居京城,为何不可直接办个大的?”


    “……你不懂。”林欺霜的眼神很是复杂,“这并不是可以一日而就的事情。”


    “那就多试几日,只要努力,总会成功的。总是顾虑这顾虑那,才会觉得什么都难于上青天。”


    林欺霜被他说的有些心动,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她摇摇头,“那这也是我该做的事情,你救了陛下一命,求些别的不好么?”


    “我并不是单纯为你求的,”何欢神情自然,“我还是为了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的朋友求的。这话你可以说得,我就说不得么?没有这样的道理。”


    “好,我说不过你……你想要进来皇宫一定很辛苦吧,对不起,拂了你的好意,还要你千方百计来找我。”


    何欢定定望着她:“你为了自己的未来一搏,这是好事,不要同我说抱歉。正相反,我看见你坚定不移、慢慢接近自己所愿,只会替你高兴。倘若有人因为你没有走他安排的路,反而斥责你,那他才是有问题。”


    林欺霜笑:“好,我知道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句谢谢你总说得吧?”


    “那是自然,我担得起。”何欢理所当然。


    “你看起来,比之前在保定高兴许多,是有什么好事么?”


    “嗯,我遇见……很不错的人,等你出宫当了女先生,就带给你瞧瞧。”


    她们聊了约有一炷香时间,何欢看一眼月亮,道:“时候不早了,你今天还当值么?我送你回去歇息?”


    将人送回去,回首正好瞧见陆小凤、西门吹雪一行人。


    “比试完了?”何欢问。


    “还未,他的心仍不静。”西门吹雪道。


    他看起来,与往日也不相同。


    “如今他一个人待着无法使自己的内心平静,那么,有人去和他说说话,反而可能好一些。”


    西门吹雪与陆小凤对视一眼,向那边走去。


    何欢随口问陆小凤,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们两人在这夜风之中,相互阐明不同视角下的疑点,何欢在陆小凤的诉说之中,隐约感觉到不对。


    在西门吹雪回来对陆小凤说:“他想和你说说话”时,何欢却忽然按住陆小凤的肩膀,“先等我一下。”


    何欢走向叶孤城。


    “是你?”叶孤城认出他的面容。


    “是我,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想要问问你。”何欢道。


    “请。”叶孤城并不介意。或许如今,他心中已经空无一物,将一切都置身事外了。他只害怕,无法在这一战之中觅得已经迷失在迷雾中的自身,无法在他认定的对手面前发挥出自己真正的、最后的剑术。


    “你认识公孙大娘吗?”


    “不曾耳闻。”他道。


    “你……曾在郊外杀死过一个穿着红色绣鞋的女人吗?或者,一个长相绝美的女人?”


    叶孤城冷冷道:“在京城的这段时间,我从没有杀过任何一个女人。”


    何欢听得出,他没有说谎。


    那么,那样精巧绝伦的一剑,伪造成天外飞仙的一剑,是谁刺出的?


    他此刻身在何处,还在京城吗?他又是为什么,要杀了公孙大娘?


    第86章


    叶孤城的死,出乎众人的意料,却又好像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他无法允许自己死在出西门吹雪之外的人手中,也绝不可能活着走出紫禁城。


    究竟是他的动摇,让西门吹雪的剑先刺入他的胸膛,还是因为这个瞬间,西门吹雪强于叶孤城,世人已经无从知晓。唯一留下的只有活着的人和目睹这场决斗之人,口口相传的惊鸿一瞥。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终成绝响。


    但,那个潜藏在暗中的人,那个能模仿出天外飞仙的人,又是谁?他的能力莫非已经在叶孤城之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所做的这一切在这场谋朝篡位的大事之中,又起到怎样的作用?公孙大娘的死,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误入阴谋?


    既有超乎寻常的身手,又需要深刻的了解南王密谋之大事。这个人……


    何欢骤乎回忆起刚刚同他们打招呼的那个白衣年轻人。


    他说,他本来要找南王商议事情。


    他在提醒何欢,为什么?


    朱翊麒并不在附近,今夜猝不及防的造反、儿时便在身边伺候的太监的背叛,使得皇帝本就还未坐稳的皇位更加摇摇欲坠,皇室仍有太多事情亟待解决。朱翊麒此时、且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留在自己的皇兄身边帮忙。


    好在,皇帝是位知恩感恩的皇帝,他还记着没有报答陆小凤的救命之恩,特意宣见陆小凤。


    “陆小凤,”何欢冲他招招手,“一会儿你见了并肩王——就是上次见过的那位,与我在一起的朱公子的时候,麻烦你帮我问一下……”


    如此这般那般的交代好陆小凤,何欢松一口气,这才望向一边一直含笑的花满楼。


    “七哥,”他有些不好意思,在原地磨蹭一会,直到花满楼走到他身前:“要见的人已经见完了吗?”


    “嗯,见完了,真没想到今日之事还有这么多内情在,而且……”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见花满楼惊呼:“躲开——”


    什么?


    视线里的一切都好似被拉长,不论是时间还是动作。


    手脚都被铁链束缚住的男人,不知通过什么方式,悄无声息的躲过他的感知,向他的背后挥出一刀。


    花满楼略落在他身后,先一步感知到对方的杀气,竟猛地推开他,自己迎向无锋却厚重的一剑。他匆忙间转身,看到人类孱弱的身体直面对方黑色的重剑。走在他们身后的西门吹雪试图向对方挥剑,格挡这一击,却仿佛无用功一般,全天下也难觅第二把的宝剑就这样被震断。而被天下第一剑客卸力后的一击,也只用须臾时间,便将花满楼击飞出去。


    何欢看着,他像是一片已经丧失生命力的枯黄落叶自树梢落下,鲜血从他身上汩汩流出,像是怎么也流不尽的河。


    ……


    他的呼吸轻微的像是断翼的蝴蝶,在地上轻轻地颤抖,何欢连怎样呼吸都遗忘,只想要冲过去查看花满楼的伤势。


    可是那柄重剑,还该死的挡在面前。


    那个带着铁链的人抬起头,像个疯子一样在喃喃着根本听不懂的话,何欢第一次这样恨一个人类,他的双手握拳,旁人看不见的空间之中,异化的身体宛如绵延不绝的藤蔓,又像是吐信的毒蛇,缠绕、包裹着这个疯癫的男人,每一寸身体都想让他去死。


    去死,去死。


    那男人握着剑还想冲上来,却不知为何觉得呼吸困难,四肢无力。他在越来越稀薄的气中,依稀看到一个女人温柔的影子,因此,连挣扎都变得轻之又情,生怕打破那已逝之人的倩影。


    何欢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放弃挣扎,即便如今他感知到,也不会如往日一般心软。他只要这个疯子偿命。要他死在窒息之中、要他饱受精神与身体的折磨,要他亲手将自己最期待的梦毁灭,要他支离破碎。


    然而,在这源源不断滋生的恶念之中,仍有一条小小的枝条,颤颤巍巍想要靠近花满楼。


    他浑身都是血。花满楼浑身都是血……


    即便是不及人手指粗的枝丫也不敢去碰他。越发小心的凑近,在感知到轻微的鼻息之后,何欢大口大口的喘气,随后才跌跌撞撞奔向花满楼。


    他从怀中掏出数不尽的药材,根本不在意旁人看见会生出怎样的疑惑,只是将无数续命的药材都喂进这个人嘴里。


    “七哥……七哥……”好怕对方听不见所以无法回应,却更怕对方已经再也听不到,所以无法回应。他先是很小声地呼唤,随后声音才变大一些,怎样也无法止住的颤抖,却如怎样都无法止住的眼泪一样。


    好害怕。


    喂给他的药好像也无法再吞咽了。


    何欢抬手,却顿在半空,不敢去试探他的鼻息。


    然而,那双仍在微微颤抖的手,却被一只沾满鲜血的手轻轻碰了一下。


    何欢还没回过神来。


    “别……哭……”


    熟悉的声音响起,哏在他喉头的鲜血在说话时还在流淌,却无法阻止他安抚自己恋人的决心,疼痛好像也在此刻变得越发真实,他却道:“小……欢,不、怕,别哭……”


    何欢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掌狠狠地捏住,他张口,深呼吸,却怎样都说不出话。


    他如今除了呜咽,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花满楼声音很低的提醒他,“手……”


    何欢不解,却望向他们交握的手。


    那不是手。至少,花满楼握着的那部分,由无数棕褐色枝条和绿色树叶编织而成的东西,不应该被称之为手。


    ……


    西门吹雪赶来,握住花满楼的手腕替他把脉,眼神中一闪而过惊异,随后对何欢道:“伤势很重,但你的药很好,已经稳定下来,你先带他去医馆。我来对付这个人。”


    “不,你带他去医馆。”何欢垂着头,声音中的涩意仍然明显,却难掩他的杀意,“这个人,是冲我来的。七哥和我在一起,还会有危险找上门。”


    他站起身,留恋的望一眼花满楼。


    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但是,西门吹雪说他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他的神情并不慌张,好像没有被刚刚的触感吓到,也从不后悔。


    他理应得到一个解释。而不是欺骗。


    他本可以安然悠闲度过的人生,也不应该因为一只妖怪就被毁掉。


    那么……在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之前,就要把所有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西门吹雪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何欢看向仍然沉浸在幻梦之中的那个人——或许,那不是人。


    在理智回笼之后,何欢意识到,他们曾经见过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因为这个人和他的飞行器,何欢才会离开密厄。因为何欢失踪,母树迁怒,这个人才被迫停留在这颗星球上,经历无数坎坷。或许从相遇的那刻开始,就注定有重逢的一日。


    “我本来不恨你,”何欢轻声道,“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是那个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隐情、内幕、这一切都很重要,可现在,何欢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他唯一想到的是:我该将这一切,全都处理干净。


    就从这个人开始。


    常人所无法看见的空间中的藤蔓,和现实生活中何欢自腰中缓缓抽出的一把剑,都将弥漫的杀意对准眼前这个人。


    从没有人见过这柄墨绿色的剑。但见过的每一个人,毕生之年都不会忘记这柄剑。


    它柔软得像是柳枝,但哪怕最坚硬的兵器也会在它宛如轻吻一般的力道下像热刀切开蜡烛一样轻易的分成两半;它漂亮的像是宝石,但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都会先变成如剑身一样的墨绿色,随后涌出怎样都止不住的鲜血;它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光芒刺在身上、眼中的时候却让人角色瘙痒、疼痛、随后想要抓挠、止不住的抓挠、直到全身上下都鲜血淋漓。


    可是,人们的眼睛仍然跟着那道剑光,怎样都移不开视线。他们已经忘了疼痛、忘了恐惧,除却想要接近之外,再无其他意识。


    许多年后,已经成为老人的看客同他的孙女讲故事时,还会用赞赏又痴迷的语气道:“哪怕是死,真想再见一次那道迷人的剑光啊……”


    ……


    陆小凤赶到时,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无法置信。


    不管是四周癫狂的人群,又或者是自己持剑的好友,和眼前那个已经断了气却仍被无数剑光笼罩着的陌生男人。


    他不顾身边司空摘星的阻拦,硬是要闯过这密密麻麻的剑光,想唤醒已经杀红眼的何欢。


    何欢却在此时,冷淡的看了过来,开口道:“不要上前,你的灵犀一指也挡不住这剑。”


    陆小凤很勉强的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但是,他的手指却无法伸出来。不是害怕、也不是迟疑,而是他根本无法看到哪怕一丝动手的契机。


    何欢的视线落在半空,半晌才道:“他还没有死。”


    “谁?”陆小凤没反应过来,后来又迟疑的望向他以为早就已经变成一摊烂肉的男人,“呃,你是说这个人吗?”


    何欢:“嗯。”


    “或许,小欢你可以先冷静一下?呃,花满楼去哪里了?”


    “……”


    看着剑光又密集起来,陆小凤头上又滴下几滴冷汗,“莫非……”


    “他伤得很重,西门吹雪已经将他带走了。”


    何欢说完,又沉默很久,才道:“都是我的错。”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那你不如怪我,如果不是我将缎带给他,他就不会来紫禁城凑这个热闹。”


    何欢道:“你不懂。”


    陆小凤:……


    陆小凤简直要被他气笑:“你说谁不懂呢!你刚刚拜托我帮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个人……啊,对了,那个人。


    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南王。他的目的是拖延何欢的时间。


    只有这样,打出一个时间差,他才能找来这个人,才能算计到何欢。


    “那个人是谁?”何欢问。


    “……你先停手,我就告诉你。”


    何欢看他一眼:“我真的没疯,这个人也没死。”


    “好的好的,我相信你,但是你还是先停下来吧,就算想要继续,拜托你换一个地方,你没看到这些人已经因为你的招式走火入魔了吗?”陆小凤道。


    何欢的视线终于给到不知何时围观起来的武林高手身上。


    他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停手,将剑一抖,血如同梅花一样泼洒在地面被劈出的黑色裂缝上,又一收剑,那柄宛如鞭子一样墨绿色的软剑便又消失无踪。


    “你到底是把剑藏在哪里了?我和你认识这么久居然不知道你随身携带这样一柄利刃。”


    何欢不语,只是盯着陆小凤。


    “好吧好吧,咳,但我说完之后你也不能随便去找那个人麻烦,不然会很麻烦的,懂吗?”


    “他是当今太平王唯一的一个儿子,太平王世子。”


    “别不说话,答应我啊喂!”


    “好吧,至少现在……最近、这半年内不能对人家动手!不然很容易被怀疑的,就算你出身神水宫也一样。你也为神水宫考虑一下!”


    “……我知道了。”何欢沉声道。


    “这就对了。”陆小凤松了一口气,转头却忽然发现不对“诶?那个人……什么时候不见的?!”


    “在你说,太平王世子的时候。”


    “他真的没死啊?这……这是什么体质……”陆小凤目瞪口呆,随即又想到一个更可怕的事,“他不会去找太平王世子报仇了吧?”


    “不会的。”何欢淡淡道,“因为他是个疯子。疯子怎么会知道,太平王世子呢?”


    纵使心中仍有疑云万千,陆小凤认为眼下并不是提及的好时候,他看一眼神色仍旧难辨的何欢,试探道,“那咱们去找花满楼吧,虽然西门吹雪的医术高超,但是他醒过来的时候,想必还是比较希望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你……你说呢?”


    何欢原本阴沉的神情,渐渐被茫然取代。


    “……”


    他想:七哥他,还会愿意见到我吗?


    第87章


    被陆小凤带着去找花满楼,路上,何欢渐渐回神,他看起来终于不像方才那样阴沉,只是脸上仍愁云不展。


    陆小凤见状道:“放心吧,西门吹雪除了是难得的剑客以外,还是很好的大夫。他说花满楼无事,那必定是无事。”


    “嗯……”何欢闷闷道。


    “一向温柔的人生气起来,总是这么吓人吗?”陆小凤见他仍旧自怨自艾模样,故作轻松般道。


    何欢承他的情,却难以回应。


    “合芳斋?”何欢看着面前的牌匾,仍有些回不过神。


    “进来吧。”


    陆小凤熟门熟路往这家看起来是糕点铺子,实际上也的确在贩卖糕点的店铺后院走,何欢跟上,不过几步就看到在外面坐着的西门吹雪。


    陆小凤问:“他的伤势如何?”


    看西门吹雪饮茶时的神色,应该是无甚大碍。


    陆小凤见到何欢将那人逼至死境的气势,就在担忧,怕不是花满楼的伤势过重,让何欢丧失理性了。但因为有更加魂不守舍的何欢在,才强作无事,如今看见西门吹雪神色,才暗自松一口气。


    果不其然,西门吹雪道:“已无大碍,只消静养一段时日即可痊愈。”


    随即,他看向何欢:“你的药,很好。”


    何欢垂下眼眸,半晌后道:“我去看看他。”


    “在后面屋子里。”


    何欢往屋内走去,身后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在说话:“你的剑术……孙……”


    手放在门上,他顿住片刻,才小心推门而入。


    木门开合,没有发出声音。屋内点着一支蜡烛,何欢挥灭蜡烛,屋内瞬间变得昏暗而模糊。外界阳光朦胧透过闭合的窗纸,为床踏上静静躺着的那人笼上一层朦胧的纱,何欢伸出手去描绘半空中投射下的虚影,却不敢触碰躺在那里的人。


    “怎么将蜡烛熄灭了?”花满楼虚弱的声音响起。


    何欢没有想到他现在是清醒的,手不自觉一颤,道:“门窗都封着,怎好一直点蜡烛?而且只有你我两人,又何必燃烛。”


    花满楼笑笑,伸手试着去碰他的手:“累不累,你没受伤吧?”


    何欢怕他牵扯到伤口,连忙将手递过去,将花满楼的胳膊轻轻按在床铺上,才道:“我好得很,你、你不该替我挡这一下。”


    他看见花满楼皱眉,连刚刚的担忧都忘记,竟直接道:“你不是也摸到了……我与常人不同,抗那一下不算什么。”


    花满楼道:“那我与你也不同,我不怕疼。”


    何欢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花满楼的意思:“怎么可能,而且这跟怕不怕疼有什么关系?”


    “那这跟你能不能抗那一下也没有关系,我……”花满楼一时间说太多话,又有些气喘。


    何欢连忙道:“你先别说话了!不怕伤口裂开吗!”


    他想要起身查看花满楼的的伤口,却被对方摁住了手。


    “怕,”花满楼一字一顿道,“但更怕你,偷偷溜走。”


    被说中的何欢不敢吱声。


    听不见他的声音,花满楼手上力气渐渐变大,这对何欢来说不算什么,但他却十分担心花满楼的身体。


    “这些都不重要,我哪儿也不去,七哥,等你好了,我们、我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好吗?”


    花满楼终于沉沉睡去,何欢看着他们仍旧交握的手,怔怔出神。


    他……其实从未想过坦白自己的身份。一开始是心中仍有戒备,后来却是担心说出口后花满楼无法接受,两人最终走向陌路。他只愿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好让他有足够的底气将这秘密托出,又或者隐瞒到天荒地老。可如今,却毫无准备的暴露在花满楼面前,不知道他猜到多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明。一桩桩混乱而仓促的事裹挟着这段关系彻底走向看不清的前路。


    但,不知怎的,好像只要与这双手交握,即使前途遍布迷雾,也能看见雾后隐隐的曙光。原本焦虑的事情,也好像变成了天边的云,随风而散。


    他看着花满楼,久而久之自己也觉得困顿起来。渐渐地,他身子越来越低,最后趴在床边沉沉睡去。


    等到醒来,已经是晚上,此刻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可何欢依旧能清晰看到已经醒来的花满楼,满是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微微一动。


    花满楼的声音依旧温柔:“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我亦不知……”何欢下意识蹭一蹭花满楼的手掌,回忆起他的伤势,又连忙起身:“你怎么样?我有压到你吗?”


    “不曾,倒是……你脖子会不会痛?”花满楼有些担忧的揉揉他的后颈。


    “啊,不痛。”何欢后知后觉,正常人以只有头抵在床铺上的姿势待久,的确身体会不适,但他全身都坚硬笔挺,反而不会某些姿势过于觉得疲惫。


    他谈起这件事仍有些不自在:“你知道的,我……嗯,不会因为这种事难受。”


    花满楼突然道:“你好像不喊我七哥了。”


    “嗯?”何欢一愣。


    花满楼的关注点有些奇怪:“小欢,似乎从我醒来之后,只喊过我一次七哥。”


    “……”何欢呆滞。


    被点出来,他有些臊得慌“这、这是因为,我大概也活了很久……”


    “多久呢?”


    何欢茫然眨眼:“我记不清,我生于深山之中不知多久,才开灵智,但想来没有八十岁,也有五十岁了吧。”


    “那开灵智的时间呢?”


    “大约二十有余?”


    “那,还是叫七哥吧。”他笑。


    何欢不知怎的,有些叫不出口。他心思一转道:“或许,你可以叫我哥哥,我喊你七童。”


    花满楼:“……”


    花满楼失笑。他本意是不想叫何欢在称呼上疏远,却没想到何欢却在计较年龄大小一事。这也让他不禁松一口气,又想逗他,便道:“可这样,又该如何与陆小凤说明呢?”


    “而且,我很想有人叫我哥哥……”他虚弱的声音和委屈的神情叠加,让何欢除了听他的话再没别的想法,他脑袋晕晕乎乎道:“那、那我还是唤你七哥。”


    “七哥别再说话了,你要好好休息。”


    “你呢?”


    “我其实在哪里睡都一样,站着睡也可以,不过看起来有些奇怪罢了。”


    “噗。”


    “别笑啊,万一伤口裂了怎么办?”


    门外,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在聊天。


    陆小凤问:“花满楼伤势究竟如何?”


    西门吹雪道:“很重。”


    “很重?!”陆小凤震惊,正想就算要当没眼力的蠢蛋打扰那两人相处也得进去看看花满楼的情况,又听见西门吹雪道,“但你那位朋友手中的药,效力极好。”


    陆小凤:“……”


    “所以?花满楼现在伤势到底如何,你能不能直白一些告诉我?他靠小何手里的丹药保住性命了?”


    “不止。”西门吹雪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陆小凤,缓缓道,“我从未想过,这般致命的伤势,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回复。”


    “嗯?”陆小凤从鼻子中疑惑的哼出一声,随即了然,“你不知道,以他的出身,有保命的奇药也不稀奇。”


    西门吹雪却冷笑一声。


    陆小凤扬眉,有些愤愤:“你冷笑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就是我冷笑的意思。”


    “那你说说,我说什么,能让你冷笑出声?”


    西门吹雪道:“你以为,我没有见识过最顶级的疗伤丹药?”


    的确,以西门吹雪的身份,见过什么都不稀奇。


    陆小凤不解:“那你的意思是?”


    西门吹雪沉默。


    最后,他只是道:“他最好没有拿这副药救过其他人。”


    ……


    “所以你当时,都喂了什么药给我?”


    何欢正在帮花满楼换药,两人还是第一次这般坦诚相见,何欢全神贯注在花满楼的伤口上,倒是毫无妄念,花满楼却生出许多不好意思,只得东拉西扯般问道。


    何欢回忆一下,道:“无非是些灵芝、山参,还有从家乡带来的补身体的药。”


    花满楼问:“山参这些,也是同你一样的……”


    “什么?不是不是,”何欢连忙解释道,“年份是久远一些,不过没有灵智。实际上,我在外行走许多年,只遇到过有灵性的生物,却从未遇见与我一般的类群。”


    至于密厄……何欢潜意识里有种预感,倘若说出这个名字,花满楼的记忆或许也会因此发生改变,就如一切听过这个名字的人类一般。所以,不提也罢。正如那份绝无仅有的、为他补充养分的“药”,都作为秘密,沉寂在地脉之下就好。


    花满楼的外伤多是细碎伤口,真正严重的是胸前几乎震碎全部肋骨和脏器的钝伤,全靠西门吹雪用木板固定住,还有何欢及时喂药,使得骨头得以缓缓愈合。


    何欢看着看着,眼眶又微微泛红。


    “当时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后来痛意才上泛一瞬,你便过来喂药,”花满楼无奈,“若说让人起疑,这药立马就让伤口处感到麻痒,好像真的能听到伤口在长合,我当时神志不清,也被吓得清醒了,远比你本身更加可疑。”


    “……”何欢沉默片刻后,才道,“当时,只怕你会离开我,哪里还顾得上隐藏身份。”


    他声音很轻,带着哀求:“七哥,答应我,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好么?你替我挡伤,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还有、还有你的家人,他们怎么办?我是不会死的,甚至痛觉也没多敏锐。我会尽早解决此事,但万一真有下一次……躲在我身后。”


    “你怎知下一次,自己依旧能安然无恙?”花满楼轻声问。


    “我……”何欢说不出口。


    “那就是骗我的。”花满楼道,“所以,你是要我在那种时候,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吗?”


    “哦,不过我是个瞎子,应当是看不到的。”


    第88章


    “你惹花满楼生气了?”陆小凤难以置信,甚至生出一些佩服,“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这种话。”


    要知道,往日他居住的小楼,大门都是随时敞开,欢迎任何人到访。


    何欢叹一口气:“是我说错了话。”


    西门吹雪早已回去主院。陆小凤当下被病人拒之门外,也不好直接推门进去,和何欢一起坐在院子里聊天,“那你主动认错,他还能一直生你的气不成?他还在养伤呢,你服个软呗。”


    何欢:“……”


    陆小凤挑眉,惊异似的:“你俩这是闹什么别扭,一个不言一个不语的。事情很严重么?”


    何欢挑挑拣拣,将能说的说与他听,陆小凤一语不发。


    半晌,他吸一口凉气:“你这……要换成是我,哪怕是一个普通朋友这样同我讲话,我也生气。”


    何欢也气闷:“难道要我再亲眼看他为我而受累吗?”


    “危险来临,躲在心爱之人身后。你不仅置他于不仁不义,还是糟蹋他对你的情谊。”


    “难道危险来临之际,就要放弃权衡利弊,任凭冲动行事么?”


    “……”陆小凤沉默,“你以为,这是一时的冲动么?”


    何欢自知失言,但他咬牙仍旧道:“他为成全他的心意救我,难道我就不能为成全我的心意挡在他前面?”


    说不通,好像怎样都是难题。各持己见无法听进对方的意思,再辩论下去不过多一个气闷之人。


    陆小凤要拉西门吹雪来评理,可人都到了西门吹雪院前,却听见对方在与妻子诀别。


    他所追求的剑道、剑心,与人类之爱无法共存。好聚好散承载于另一人的心灰意冷之上。好像天底下的分别都是情与道的权衡,陆小凤叹一口气,转头就看见站在身后不远的何欢。


    他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又看见何欢示意他先离开再说。如今再进去,只会更尴尬。


    两人悄然离开,院内的西门吹雪古井无波的眼神在望向院墙时有一瞬的波动,随后又归于寂静,恰如他曾经涌起的爱火,最终被斩落于剑下。


    明月迢迢,清风徐来。烛火如豆,在寂静深夜中跳动,透过灯笼晕染成柔和的光晕。何欢看着小道旁的灯,突然想起摆在家中那盏花灯。


    他爱惜那灯,本想将烛火换成夜明珠更好留存。在换成之后,却因为没有烟气,灯再也没有转过。或许有些时候的好意,反而会破坏他人的心意。


    “时移世易,谁会想到,他的动心竟然会是这样仓促的结局。”陆小凤感叹。


    “他明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中途许下自己无法信守的诺言,伤人伤己。”何欢淡淡道。


    “也不能这样说吧?”情感与他这个人一样飘忽不定的陆小凤有些心虚道,“有些感情,拥有过,不就够了吗?”


    何欢反问:“那就该提前说清楚。可,嫁娶对于你们来说也是‘拥有过就够’的关系吗?”


    “……”陆小凤扭头不语,半晌讪讪道,“别问我啊,我没有想过娶妻,也没背弃过什么诺言。”


    “不过,这倒点醒我了,”何欢道,“我原本就该先将这件事解决掉,否则横亘此处,终究会影响我与他的感情。”


    ……


    “他说完就走了。”陆小凤坐在桌边,老实对着躺在床上的花满楼全盘托出——他本想隐瞒,但话不过三句对方就问起何欢如今在何处,陆小凤东拉西扯瞒了两句,就被一向敏锐的花满楼察觉出来。


    花满楼的神色变得更难看些,陆小凤宽慰道:“就算他去找那刀客,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是没见到他的武功有多高强……之前居然还一直瞒着我们,真是不够朋友。”


    花满楼叹气:“他既然说要解决此事,我只怕他会一个人对上这人背后的黑手,其中干系庞大,他一人哪怕武功再高强,难免危险。”


    “……陆小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闻弦而知雅意,陆小凤了然:“你希望我去调查此事?”


    “麻烦你了,等我伤好,便……”


    “这是哪儿的话,他也是我的朋友,等你好了,咱们一起找到他,好好的揍他一顿,让他叫人担忧。”


    “……”


    “不是吧,说都说不得?”


    “咳,”花满楼不自在别开脸,“以你之见,应该从何处查起?”


    “千头万绪啊……”陆小凤感叹道,“以我之见,不如抢了小何的进展,就从——太平王世子查起。”


    何欢原本也是打算从太平王世子查起。他穿一身黑色劲装,带好面具夜探太平王府,却只见到夜间伏案的太平王,不见世子。听丫鬟说太平王世子素日甚少在京城久居,如今家宴刚一结束,就又离京了。想来太平王这条路是走不通,他正要另寻突破口,竟在路上遇见林大夫带着自己的徒弟小林遭人截杀。表明身份将人救下后,何欢本想告辞,却听见林大夫无意道:“不仅我的病人遭殃,迷天盟的盟主关七最近也失踪了,他们都在找呢……此人虽然疯疯癫癫神志不清,武功却是一等一的高,小何大夫若遇见,可得记得避其锋芒。”


    若说疯疯癫癫又武功高强的人,不正是之前遇见的那个伤了花满楼的刀客?


    何欢面具下的脸上神色晦暗,片刻后缓缓道:“此去开封路遥,林大夫不嫌弃,不如与我同行。”


    深夜,城门早已落锁,一辆蓝布小马车缓缓自郊外林区穿行而过。赶马车的身形俊朗,用一张木头全覆面面具蒙着脸,整张面具上一个孔洞都没有,在深夜看起来怪吓人的。车内坐着的一老一小在看见此人时却觉得无比安全。


    “小何大夫,我们爷俩儿刚刚能活下来,多亏了你啊。”已经坦白自己身份的树大夫摸着花白胡须,心有余悸,不住感谢何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欢的声音自木面具下传出,有些发闷,“树大夫深夜匆忙驾车,可是苏楼主病情有变?”


    “唉,你我相识多年,我也不瞒你。的确如此,”树大夫叹一口气,“当今圣上是位好皇帝,惠上治下,苏梦枕倒不用像原先那般忧国忧民,置自身于不顾。这半年身子骨渐渐养好些了。谁知前两日又遭人算计,信传来我这,半条命都没了。我这才急急忙忙赶过去,不料早有人在旁埋伏……”他说到此处,不禁摇摇头,“老头子都遭此毒计,苏梦枕那边,不难想象是何光景。”


    “早知如此,方才便该留下活口,盘问一番。”何欢道。


    树大夫道:“不问也知道是谁。哼,追名逐利的小人,不外如是。”


    何欢见他心中有数,也就不再多言。他挥鞭破空,落在马儿身侧,喊一声“驾”,马蹄哒哒声响,载着马车与京城渐远。


    临行前,该同花满楼再说一句话的,他想。


    此番离去,马踏轻霜,悄然别离。车架上个人的不同心思,在同样的月光下悄然酝酿。何欢仰头,看一眼天。皎皎明月,依旧照高台,相思却不知寄哪边。


    ……


    马车到了开封城外,拢共零零散散来了十几号杀手,由最开始三三两两的小喽啰,到后面在五六个杀手一起围上来,何欢手下也要过百招才能了解。


    树大夫和他徒弟小树看在眼里,不敢吱声。


    “你怎么从没说过这位何公子是这样凶残的人物。”小树悄悄道。


    树大夫不以为意:“人家帮咱们解决这帮杀人如麻的刺客,你怎么还怕上了?胆子真小。”


    “我不怕死人!我是怕……”


    怕那张面具、怕对方上一面还带着淡笑,下一秒就轻描淡写的杀了一个人。仿佛什么都拦不住他。


    “他与苏楼主的武功,你说谁高谁低?”


    “你看不出,以为我能看出来?”


    “我应当不及苏楼主,”一边,何欢开口,他自谦时语气也淡淡,小树有点怯他,又因为背后议论被正主抓到,有些不好意思。


    但听他并不介意的样子,好奇道:“真的么?我看你很厉害啊,这么多人,在你手下愣是走不过几招。”


    “大约是因为,他们还以为二位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因此没有派什么厉害人物前来吧。”何欢道。


    “这样吗。”小树被忽悠的直接相信他。


    树大夫在一边沉默——他在想自己这儿子是不是早年时候试药试太多,生下来就是个傻的。


    放松下来,小树还提起何欢的‘妹妹’何缨,“何姑娘近来可好?”


    “她很好,最近在……”何欢神思自神水宫走一遭道,“在革故鼎新。”


    小树似懂非懂点点头。


    马车到了开封,在城门口就有一位看着腼腆的年轻人走上前来。样貌竟有些熟悉。


    对方开口,很恭敬地样子,只是眼神中的焦急仍无法彻底掩藏:“树大夫,这位是?”


    “你们楼主也认识的,小何大夫。”树大夫道。


    桐木的面具将人脸遮的严严实实,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一层绿光。何欢自己也觉得惹人怀疑是在所难免,正想要不干脆揭下面具,就听见对方惊喜的语气:“原来您竟然请动小何大夫一起,小何大夫这样打扮正好,快请换马车入座,由我为诸位驾车。”


    何欢:“……”


    “不想,苏楼主的身边人也都知道我这无名小卒。”何欢看向树大夫。


    树大夫嘿嘿笑了两声,深藏功与名。


    若遇不见也就罢了,真遇见何欢,怎能让他驾车一趟就走呢?当然是留下来一起医治不听话的病人啦。


    第89章


    这辆马车与之前苏梦枕赠予何欢的那辆类似,皆是外表平平无奇,实则内藏乾坤的宽大车马。坐三个人绰绰有余,甚至还备着瓜子果脯话本。


    何欢垂眸,拿起一本话本。


    话本封面用的黄麻纸,内里是白棉纸印刷,光滑而平整。何欢摩挲两下,面具下的脸若有所思。


    小树忍不住好奇,问:“你这面具看起来一条缝隙也没有,真的能看清楚字吗?”


    何欢道:“看不见。”


    “看不见?”小树一愣,“戴着面具就什么都看不见吗?也就是说,这一路上,你一直都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吗?”


    何欢没有回答,他放下话本,靠在马车上。


    他的沉默,本身便好似一种回答。


    “若要遮挡,眼睛总可以透两条缝吧,这又是为何……你是得了什么不能见光、或者不能吹风的病吗?”小树喃喃。


    “没有,”何欢道,“我只是……想试试看不见是什么感觉。”


    他的手轻轻在面具上敲了两下,笑声从不透气的面具之中透出,显得沉闷失真,像是笑、又像是在哭,如叹息、又如讥诮:“原来是这种感觉,我以前从不知晓。”


    小树越发觉得这个人怪异,加之回忆起之前,明明不能视物,他还能这样随意的挥剑杀人,生出更深的畏惧。他不再作声,悄悄往自己师傅身边凑去,树大夫白了他一眼。


    树大夫开口圆场:“小何大夫此前入京,也是为了看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决斗吗?”


    何欢道:“算是吧。”


    “哈哈,这种事对于武林中人来说总是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天南海北也要赶来京城一睹两位剑客决斗的风采。对于我们这种老人家来说,却还不如一天的休沐重要。”树大夫笑,“我原以为小何大夫一心医术,不想武功也是如此高强啊。”


    他这话看似闲谈,实则在对赶车的年轻人透露何欢同是武林中人的消息。那年轻人听在耳朵里,却不动声色,好似早已知晓。


    想来,金风细雨楼早已得到何欢的相关情报。


    苏梦枕并不介意信赖他人,一向秉持疑者不用,用者不疑。但在此之前,金风细雨楼也会进一步加大此人相关情报收集的力度,尽量做到不留遗漏。


    何欢很好奇,他们的情报究竟有多准确。


    马车停在山脚塔前,三人下车。


    何欢看到山间绿树掩映四座颜色各异的小楼,那年轻人不等何欢打量,便道:“请来这边。”


    苏楼主在那幢绿色小楼中待着。桌边仍旧放着酒,馥郁酒气都遮挡不住房中的血腥气。


    这气味来自他伤了的一条腿,也来自他咳出的血。


    纱布与绷带堆在一边,先前进门时已有侍从来去匆匆,手中拿着干净棉纱,出来时捎出去大量沾血纱布,如此看来,苏梦枕的伤情并不乐观。


    可他的眼睛仍旧很亮,他的神色依然坚韧,透露着将情况尽收眼底的大权在握。


    他看向何欢时,那双冰冷而明亮的眼睛,忽然透露出一点火星,这火星迅速的烧干了眼中的寒气,显得温暖而宽容,他道:“何大夫,神交已久。”


    “你要是真的想跟哪个大夫神交,就该先戒掉喝酒。”树大夫冷不丁道,“上次见你还有两天好活,这次见好像只剩一口气,唯一共同的点就是桌边放着酒。不知道下次见到你,身旁会是酒,还是你的棺材。”


    他本是很温和的一个小老头,但见了这样不听话的病人,只有冷嘲热讽和吹胡子瞪眼的份。


    苏梦枕笑,明明是论及生死大事,却依旧悠然道:“酒难道不能摆在棺材里吗?”


    树大夫懒得理他。


    何欢只得回他:“苏楼主,久仰。还要多谢上次赠车之情。”


    “我尚未谢过何大夫赠药之恩,一架车马,又何足挂齿。”苏梦枕转头向何欢,似在打量他的面具。


    “茶花,把窗户打开,”苏梦枕突然道,“屋子里太闷了些。”


    被叫做茶花的年轻人惊愕:“楼主,早春风凉……”


    “我说的话,你听不听?”苏梦枕脸上仍残留一点温和的神色,但反而彰显出一种笃定的、无人能反驳的情绪。当他带着这样的表情发号施令,哪怕他的要求对自己的身体不好,他的手下咬咬牙也会这样做。


    茶花咬咬牙道:“是。”


    这高大的年轻人正要前去开窗,何欢却抬手似要制止他的动作。


    他是这样随意,茶花却猛地站定:“何大夫,您有什么事?”


    他的态度实在是很尊敬,尊敬的不像是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夫——哪怕他的确为苏梦枕拟过药方。


    何欢将这点疑惑先埋在心里。


    何欢道:“若要透气,中午时通风晒晒太阳就够了,苏楼主病已入肺,早晚不宜开窗。”


    他的面具上明明什么都没有,扭头看向苏梦枕时却有一种了然感:“屋子里可能会觉得闷的,大约只有我一个人。”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且连树大夫都没有提开窗的事,就证明如今完全没有通风的必要。苏梦枕是见他如此打扮,才提出这话。


    不知真心替他考虑,还是激将法。


    何欢本也不是必须带着这个面具,他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出乎小树意料的俊秀面容。


    这张姣美的男性面孔叫人看在眼里,就会想起春风化雨,盎然春意。眉梢唇角时时含笑,怒也是嗔。只瞧他的模样,断不会想到他会武功。这样毫无攻击的长相,配合他的气质,只要站在那里,就有无尽的鼓励与包容。


    这个瞬间,小树看着他手中的面具,都顺眼许多。再回忆他之前的举动,也没了刚才的恐惧,只余下感激。


    何欢并不在意他人看法,随手将面具放在怀中,看向苏梦枕,“苏楼主这伤,是中了什么毒?”


    伤口处,血仍是鲜红的,但明明敷着厚厚药粉,又已经缠住伤口,怎样也不该流血不止。由此可见,应当是种古怪毒药。


    苏梦枕欲答话,又是闷咳两声。


    树大夫怼完他,早早地坐在他身侧问诊。对待苏梦枕他远比何欢要在意得多。只可惜……


    “好古怪的毒,像是刻意为折磨人而研制。”树大夫欲言又止,看向何欢,“小何大夫,也请你来看一看。”


    何欢看似站在一旁,实则打量苏梦枕已久。在把脉之前,先问他:“苏楼主是如何受的伤?”


    苏梦枕反问:“这与医治我的伤口有关系吗?”


    何欢模棱两可道:“或许有些关系,又或许没什么相干,只是我想问。”


    一边,茶花的神色微变,原本恭敬的神情上终于染上一丝顾虑。


    苏梦枕却一语中的:“你见过类似的伤口。”


    他语气笃定极了,连带着这幅病弱的身躯也如同群山一般巍峨起来,有一股不可转不可移的气势,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没有人能在他这样的注视下若无其事的说谎。


    话虽如此,何欢倒没有说谎的打算,只是注视着他不语。而他了然之后也没有咄咄逼人,反而道:“是六分半堂。”


    “果然是六分半堂。”树大夫了然且不屑。


    竟不是迷天盟?何欢一怔。


    “茶花,你来说与几位听。”


    苏梦枕的精力并不足以支撑他长时间的讲话,实际上,在仔仔细细观察过何欢之后,他的精气神便已经下去一半,迅速变得苍白起来。但这种苍白毫不软弱,如竹一般虽然瘦削却潜藏巨大的生命力。


    何欢在他脸上看不到死气,也看不见萎靡。但他的气血的确已经有极大的亏空。


    苏梦枕接过茶花递来的一丸雪白色丹药服下,闭目凝神,茶花随后转过身来,将事情由来一一说明。


    去年腊月,也就是小半年前,六分半堂雷损与苏梦枕决战——此战来的突兀,但六分半堂不得不战。


    十年前,先帝在位时,同其父一脉相承,整日醉心玩乐,不理朝政。宦官当道,滋生一批狼子野心之辈。又时值金国势强,帝都南迁多年,北境即将失守,苏梦枕生于一朝繁荣时,却自小便不得不目睹其日渐式微,除却需步步为营,在风雨飘摇中稳固金风细雨楼的地位,还日日为国而忧,夙兴夜寐,使得本就虚弱的身体每况愈下。


    这时,六分半堂并不着急,只消坐等。等先帝昏庸,听信谗言;等势力扩张、苏梦枕溘然长逝,好直接吞并金风细雨楼。


    然而,就在四年前,某个寻常夜里,在众人都没有丝毫警觉之际,先帝竟在森严守卫的大内皇宫之中,悄无声息遇害。


    来人连一个脚印,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只有皇帝喉间致命的一道红色细纹。


    奇怪的是,鲜血浸透龙塌,夜间寝宫内外的侍从护卫,无一人闻到这股刺鼻的血腥味。宫人们揣测,是因为当时寝殿外的桂花,开得太盛了。


    大理寺审理此案长达一月,却毫无头绪,大怒之下,要将这一批侍从纷纷问斩,当今圣人却怒斥大理寺“草菅人命”,叫父皇在天上也不得安生。


    先帝在位时,贤臣清官不知被抄斩几何,眼睛都不眨一下。今上与之大相径庭,从此可见一斑。


    这点不同,一开始那群贪官污吏谁也没看在眼里,六分半堂也是一样。


    但接踵而来的,便是北迁回京城旧址、大开文武科举、诏安大批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过往繁盛,在弹指一挥间便化为乌有。


    莫说六分半堂,连昔日的朝堂权臣也被排除在新京城势力之外,说好听的叫留守后备,难听些…便是贬官除权。


    诸葛正我还好些,仗着是并肩王的半个师父,跟着一并回了京城,其余人…只听这连名字也不必提,一并归类于其余人的结果便可知其下场。


    六分半堂焦头烂额,金风细雨楼却如乘东风,再加上树大夫与何欢三年前于开封偶遇,相互研讨药方,连苏梦枕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更让金风细雨楼呈现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按理说来,以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心智及为人,这种时候他应该韬光养晦,暂避风头。但怪就怪在,他只是暂时的沉寂一段时间,又以更猛的势头开始反扑金风细雨楼。像是鱼死网破,又像是……已找到新的靠山。


    此次苏梦枕的腿伤,便是六分半堂又一次暗算所致,好在他身边有一应兄弟拼死护送他回到金风细雨楼。雷损如今,大概就在等着看苏梦枕的下场。


    他将来龙去脉一并说清楚,何欢突然开口。


    “相比树大夫,你好似更尊敬我,这是为什么?”


    茶花一愣,看向苏梦枕。


    苏梦枕道:“你的确有一点不好,就是心头藏不住事。”


    “既然藏不住,就不必藏了,说于何大夫便是。”


    茶花点点头,忽的向前走了两步,跪在了何欢面前:“因为,您救过大哥和我的命。”


    何欢一怔,不知此话从何讲起。


    第90章


    这事,需从王小石处说起。


    那日秦淮河畔惊鸿一瞥,王小石对那位不知姓名的白衣公子很是上心,可谓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与此同时,又不想叫同行几人知晓。


    虽然他已经经历过多次暗恋和暗恋失败。但是对一个男人起这样的心思还是第一次。若是叫温柔和白愁飞知道了,又要嘲笑他。


    只需如往常一样坠入爱河,再因为绝无可能迅速清醒过来就好,叫旁人知道,反而会因反复提醒而更加难忘——他是这样想的。


    这几人这次的确没有看出来他的心思,主要是压根儿没往那个方向去想,几人打打闹闹,分分合合,最终只留王小石白愁飞两人,来到开封。


    好不容易安定数日,有天在街头卖画,突逢大雨。


    躲雨时,白愁飞感叹:“好大的雨。”


    王小石望向街头:“这雨真的好大。”


    在他们一边站着一位病殃殃的公子哥,也是匆忙赶来避雨,叹道:“真是一场大雨。”


    豆大的雨落在落在青石板上,噼泼声如炮仗,溅起地上带着泥点子的水花,落在稀疏的倒霉行人身上。


    白愁飞“哈”了一声。是为三人凑巧的默契。这似嘲笑的声音,却让匆忙找地方避雨的一行人望过来,正巧与白愁飞王小石打个照面,甫一遇见,双方直勾勾对视,还没进展到“你笑什么”的挑衅,先听到为首那人“咦?”的一声。


    “你的熟人?”王小石用手肘怼怼白愁飞。


    “我在此地没有熟人。”白愁飞神情自若,“或许他们认识的是你。”


    “又或许,他们认识的是咱们身边那人。”


    “我亦不认识他们。”那位公子回应道。


    真不是该笑的时候,偏偏王小石没忍住,又是“哈哈”两声。


    他笑过,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以手掩唇咳了两声,却不料对面那一行人直接冲这边过来。


    “借过,咱们也一同避避雨。”为首那人带着笑模样,不算很凶,王小石向另一侧挤一挤,就看到后面有个太阳穴微微凸起,练内家功夫的汉子在审视他。


    他下意识把身体挺得更直一些,随后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背却始终笔挺着。


    为首的汉子突然也“哈哈”一笑,他对着王小石道:“公子果真没看错你。”


    公子是谁?王小石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他自认为从不认识外号是“公子”的什么人,这实在是个太普遍的绰号,听起来一点都不响亮,甚至带着些软绵绵的势头。江湖人一般都不会喜欢这样的称呼。


    为首的人不语,反而又转个身,像那病殃殃的公子哥儿拱了拱手,“苏楼主,久仰。”


    那被叫作苏楼主的,自然就是金风细雨楼的老大,苏梦枕。


    “胡舵主……”苏梦枕接话。


    他刚刚说不认识这帮人,如今看起来,又好像是认识的。莫非他在说谎?


    可王小石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却与王小石很熟络的样子,难道王小石也在撒谎吗?


    没等王小石理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苏梦枕身边那个高大的汉子上前两步,打着官腔道:“昔日风雨楼三次请胡舵主共商大事,互利互惠而不得,不想今日在此得见,也是有缘。”


    “不知胡舵主来此,有何贵干?”


    被叫胡舵主的男人没有发话,只是打量着那高大汉子,他身后的人先开口,语气中带着疑惑:“这位是?”


    “我的兄弟,茶花。”


    茶花仍旧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胡舵主笑笑:“原来是茶花兄弟,别介意,咱们这帮人大大咧咧惯了,看见不熟的面孔就想问一问,不是针对你。”


    “咱们来此,不过是为了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恐污尊耳啊。”


    此人简直像是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问他什么都打太极拳,茶花咬牙,手上青筋暴起,兀自忍耐着,就听见苏梦枕的声音:“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处置一个投奔六分半堂的叛徒。”


    苏梦枕沉沉的眼神自胡舵主身上扫过:“昔年胡舵主在南方斩杀一帮穷凶极恶的水匪,匪帮约八十余人,所得钱财均捐赠给当地渔民,后来水盗背后的六分半堂伺机报复,胡舵主亲手建立的盐帮被毁于一旦。至此,胡舵主销声匿迹多年。”


    “如今,胡舵主出现在这里,我只想问一句话。”


    “胡舵主嫉恶如仇之心,还一如当年吗?”


    胡舵主脸上那种油盐不进的笑容消失了,他定定望着苏梦枕,半晌道:“你也说,那是昔年。如今,我已经老了。”


    这句话出口,茶花与其余人皆心生警惕。


    “而老人家,一般都是很固执的。”


    茶花:“……”


    白愁飞扶住自己的额头。


    王小石没忍住,又笑出声。


    苏梦枕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不错。”


    在他口中,不错已经算是一个很好的形容。


    胡舵主道:“不过,苏楼主在六分半堂的地盘捉叛徒,有些过于大胆了啊。”


    苏梦枕回:“胡舵主会出现在这里,不也是同样的艺高人胆大?”


    胡舵主满意的摸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艺高人胆大……不错,这形容不错。”


    气氛和缓下来,王小石也借机开口:“胡舵主,所以咱们是在哪儿见过?”


    胡舵主闻言,对王小石咧开嘴:“咱们不算见过,不过,你追着咱们的小姑奶奶,直接追到公子房间里去的事,可是好好让我们开了眼。”


    “不过,艺高人胆大,咱们也能理解。”


    王小石目瞪口呆。


    王小石无从辩驳。


    王小石根本不记得这样一回事,他觉得好冤枉。


    尤其是看到白愁飞揶揄的神情,和苏梦枕了然的目光之后,他就更冤枉了。


    他这段时间一直老老实实行医,勤勤恳恳工作,最近一次动心就是对着那个白衣服不知名公子……公子……!?


    “你们的小姑奶奶,不会是一只鸟吧?”


    “正是,看来您是想起来了。”胡舵主乐不可支。


    王小石一时之间又是想哭,又是想笑,最后定格在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上,问:“嗯……你们公子、还有小姑奶奶最近可好?之前、之前在秦淮河上……”


    “您认出来了?真是好眼力。”这倒是让胡舵主他们有些惊异,“公子一切都好,小姑奶奶跟着公子也只有享福的份儿。”


    在他们眼里曾经与这位公子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小石,倒好像比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来得更要紧。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的身份更便于他们闲谈。


    雨越下越大了。


    “有人来了。”突然,茶花道。


    在这样大的暴雨之中,他竟然能听到如此细微的脚步声?


    莫非是他们派去抓叛徒的兄弟回来了?


    “不不对,来了很多人……楼主戒备!”


    “哦,不用戒备,”胡舵主明显是看见来人,喜笑颜开,“是我们的人来了。”


    原来,他们不是来躲雨的。


    是一顶顶开着花的油纸伞,还有素白的撑伞的手。悠扬的白裙飘然而至。为首的少女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带着面纱,却仍能从她脸上窥见甜蜜又可爱的笑意。


    可是,无人敢因为这甜蜜的笑容而轻看她们其中任意一人。在这滂沱的大雨之中,她们的衣袂仍然轻盈纷飞,鞋袜一丝尘埃也不染,这样高超的功夫,怎能让人不心生敬畏?


    “都解决了,还有三个落了单的,我瞧着不像是六分半堂的人,害怕错伤,叫公子不快,就提过来给你认认。”


    那位脸蛋圆圆笑容甜美的女孩子一挥手,三个彪形大汉就被抛在雨里,没等胡舵主讲话,茶花就道:“是我们的人!”


    “哦?你们的人?”圆脸少女一扬眉,“那就好办了,这个人,”她用手指指了指半跪在地下的花无错,“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差点浪费了咱们一瓶神水,赔偿吧。”


    ……


    “我们那时才知道,原来花无错和古董一同背叛了风雨楼,当时苦水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万箭待发,若不是您的下属,即便公子可以顺利脱逃,我与沃夫子也必死无疑。”茶花已经在何欢的劝说下起身,但好像只要何欢开口要他再跪下,他也能毫不犹豫的再跪下一般。


    而且,他不算是为了自己活命,更是为了苏梦枕、为了沃夫子,为了他的兄弟。


    “何公子,虽然对您来说只是随口一件小事,但是我承下您的情,就一定要还。”


    何欢想起来了。半年前在秦淮河上,他先是得知六分半堂作恶多端的消息,又听闻胡老大一行人被他们害惨,便就近叫了一批神水宫编外的下属弟子带好毒药去“报仇”。


    不想,竟有这样的缘分。


    “原本,何欢这名字不算罕见,我们也没想这么巧合,何大夫与何公子是同一人,然而……”


    “木头面具?”何欢问。


    “三弟对何大夫在深夜会发光的面具记忆犹新。”


    真没想到,兜兜转转,竟是因为面具反而让人更加印象深刻。


    也没想过,原来多年前种下的因,会结出今日的果。


    “既然这么有缘,不妨让我为苏楼主医治一番。”何欢道。


    “心向往之。”苏梦枕微微笑着,露出自己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