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何欢在为苏梦枕把脉之前,对这毒药已经有一些猜测。此药使得伤口无法止血,与关七刀上所侵染的毒药药效一致。他前几日才在花满楼身上看到过类似症状,因此记忆犹新。
刀是狂放之器。按理来说,用刀之人很少用毒,一般也不会练出那样大开大合的刀法。尤其是拥有绝顶刀法的刀客,于他们而言,只要利刃出鞘,敌人就必败无疑,真气外放,远胜于毒药。因此他们不屑用毒,认为是多此一举。
然而,关七的刀上,却有此等毒药。,怎样都让人觉得古怪。更何况他已经神志不清,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毒药,涂在自己刀上呢?如果是他人指使,又或者来源是六分半堂,倒不让人意外。
此外,何欢还有一点需要证实。
“我需要取一些苏楼主的血。”
苏梦枕看着自己依旧流血不止的腿,面不改色的吞下又一枚药丸,道:“请便。”
“莫非你已有思路?有几分把握?”树大夫忧心忡忡,“苏梦枕的身体,恐怕再拖不得。”
办法……肯定是有的。何欢又看一眼苏梦枕。
他的神情依旧镇定,只是惨淡的唇色、苍白的面容都预示着,这个人已经接近油尽灯枯。
何欢沉吟片刻,自怀中掏出黑白色两枚各剩半颗的丹药,开口:“我手头倒是有可解百毒的丹药,不过只剩半副,效果或许会大打折扣。”
“解百毒?”宣称自己可解百毒的丹药树大夫见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皱眉,“这能行吗?”
何欢看出他的怀疑,但并不欲多作解释,只道:“总不至于坏事。”
自门口进来的年轻人,却瞳孔骤缩:“这……莫非是移花宫的至宝,仙子香与素女丹?”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何欢的手掌,眨眼就来到苏梦枕身边,一边向苏梦枕拱手,一边解释给众人听:“传言当年玉面公子江枫身受重伤,几乎丧命,正是服下这两枚丹药救回一命。虽然广为流传的是这两枚丹药起死回生的功效,但少有人知,几乎能解试件一切毒性才是它们原本的用途。”
寻常武林中人,甚至不会知道这两味丹药的模样。金风细雨楼中有所记载,还是因为苏梦枕的病。
曾经,苏梦枕的父亲苏遮幕为了自己的孩子,也曾欲向移花宫求药,却几次失望而归。只因除江枫一例外,移花宫从不会见外男,且移花宫宫主邀月生性冷傲,武功高强,无论威逼利诱,总是难以施展。苏梦枕虽然也听说过这两味丹药,却因为多种原因没有更进一步了解。
而名为杨无邪的年轻人作为金风细雨楼管理情报的一把手,有过目不忘之能,曾经在金风细雨楼尘封的资料中见过这丹药的叙述,又辗转反侧打听多年,才能第一眼认出这两味丹药。
与江湖知之甚少的树大夫目瞪口呆:“世间竟有这等神药?”
何欢道:“这位少侠真是见多识广。”
这便是承认了。他轻描淡写,将丹药放在苏梦枕手边,站起身:“可惜只剩半幅,虽能解毒,却无法完全根治苏楼主的病。”
“我想借一房间,在无人打扰的状态下,研究这种毒药,不知此楼中可还有空房间?”
苏梦枕道:“绿楼之中的所有房间,都是为风雨楼客卿所备。”
“苏楼主的意思,是我需要先成为金风细雨楼的客卿么?”何欢问。
苏梦枕眼中笑意一闪而过,茶花接口道:“在年前为何公子下属所救之后,绿楼中已经为您备好一间房间,您也可享受金风细雨楼客卿所有的一切待遇。当然,您倘若不愿意,咱们也可以折算成其余东西送至您手中。”
他这样说,就意味着金风细雨楼不在意何欢日后与金风细雨楼是敌是友、不在乎何欢的立场,甘愿为其背书。对素未谋面之人做出这种承诺,对金风细雨楼来讲,已经称得上豪赌。
苏梦枕握住手边丸药,开口:“虽仍不足偿还这份恩情,但从此刻开始,何大夫的一应事情,金风细雨楼都会鼎力相助。”
何欢神色微动。这样毫无保留的善意和这种坦诚以待的真挚,让他不由自主想起远在他方的另一个人。
他露出近日来第一个浅笑,声音也柔和下来:“多谢。”
他神情淡淡时已叫人侧目,表情柔和下来更是让人难以转睛,正如冬日结冰的湖面很美,但冰雪消融时的奇景更加让人惊心动魄。
怎会有形容人时,不由自主用上震撼与壮阔?宛如眺望水天一色的大海、深夜抬头时看到的浩瀚苍穹,用‘美’来形容好像都是浅薄,这是一种让人感到难以置信的复杂心绪。别说见识浅薄的小树大夫,就连苏梦枕也为此屏息。
只这一瞬,万籁俱静。
……
“何公子笑起来真好看。”小树喃喃道。
他转头,“咦?何公子人呢?”
树大夫恨铁不成钢的拍一下他的脑门:“人早就走了,你还真是给我丢脸,不就笑一下?发什么愣呢?”
“啊?”小树摸不着头脑:“虽说笑的是好看,我也不至于发愣吧?老爷子你也太夸张了。”
树大夫白他一眼。
不过他没说出来的是,刚刚不只小树在愣神,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有发呆走不动道的征兆,不过这些人都好面子得很,表现得跟无事发生一样……演技也怪好的。
怎么藏酒的时候反而一点演技都没有呢?树大夫看一眼桌边的酒坛,摇摇头——对着老头子连掩饰都不屑,真是懒得说这些人。
苏梦枕看着这两枚丹药,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无邪问:“楼主,是否需要再鉴定一番?”
苏梦枕道:“你看。”
原来,他刚刚已经在仙子香上轻刮下一块,敷在伤口处。伤口处的血流已经恢复暗红色,而非那种刺眼的红,且流血的速度也减缓不少。
“但是另一枚……”
苏梦枕道:“他若想杀我,又何须在丹药上动手?”
说罢,将两枚丹药服下。
……
何欢看着收集到的这滴血,神情有些凝重。
他想到一件要紧的事——关七的刀,本是向他砍来的。
这种毒,对于人而言,的确格外古怪,好像是刻意在折磨他人的心态一般,但说到底,既不能见血封喉,也不会加剧人的痛苦;若说对待人心智的折磨,也比不上刑罚。开发这种毒药,浪费的时间与其效果并不成正比。
但如果,这种毒药并非是为“人”而研制的呢?
何欢看向方才他又进行过再次提纯的毒药,缓缓地伸出手。
……
“太平王世子和关七的情报?”
“嗯,可否借阅?”
“关七的情报可以,但是太平王世子……实不相瞒,金风细雨楼并不能擅自调查皇室众人。”
“……”
“何公子,您的脸色很难看,您需要什么药的话,可以跟茶花说,楼中所备所有药材,您都可以随意使用。”
“无事,只是这几日有些睡不好……对了,苏楼主的病情如何了?”
提起这个,杨无邪的脸上露出喜悦:“楼主身体已然大好,树大夫直呼神迹,就连楼主喝酒也不再说什么了。树大夫说,只消再调理五六年,便能与常人无异。”
何欢思忖片刻,又道:“劳你转告树大夫和苏楼主,在调理身体时需注意适配苏楼主本身的体质与功法,用药时应时时调整……”
“这样重要的事,不该亲自来说吗?”苏梦枕的声音自何欢身后响起,何欢转身,看见苏梦枕含笑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在看见何欢面容的瞬间变得惊愕,随即皱眉:“何大夫,你的身体……”
“无事,”何欢道,“既然苏楼主在场,我直接说与你听也好。你的体质与你修炼的心法相辅相成,在滋补时应注意,少用阳性食材,暂时也不要有壮阳补肾的打算……”
苏梦枕:“……”
茶花恨不得当成没听见一样退下。
苏梦枕很想制止何欢,但是他的语速实在是很快,等到全部说完,他就打算告辞。
苏梦枕问:“怎么走的这样急?”
何欢道:“尚有一桩要事在身上。”
苏梦枕又问:“是关于太平王世子?”
何欢道:“不错,既然金风细雨楼无法插手皇室的事,我若想了解此人可能还要再回一趟京城。”
苏梦枕打断他:“不错,金风细雨楼的确承诺不调查任何皇室之事。”
以苏梦枕的为人,倘若他当真没有太平王世子的情报,便不会开口耽误何欢的时间。听见他这么说,何欢便知还有转机。
果不其然,他道:“虽说金风细雨楼从未调查过‘太平王世子’,但是偶然发现一化名为宫九的男子还有一重隐藏身份,是太平王世子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么?”
何欢看着苏梦枕露出智珠在握的神情:“我这里虽然没有太平王世子的情报,但是什么七、什么九的消息,却不少,不知何公子是否需要?”
“多谢苏楼主。”
第92章
虽说已经知道金风细雨楼搜集情报的能力在当世无出其右,但在看到杨无邪拿来两本厚厚的簿记之后,何欢多少生出些警惕——毕竟他自身同样经不起细查。
“何大夫的簿记我也拿过来了,您可要看一看?”
杨无邪不知从哪里又变出另一本,与这两本简直是不相上下的厚重。
苏梦枕见他神色凝重,已猜到他心中所想,直接许诺道:“除在场三人外,我保证再无旁人可以看到何大夫的这本簿记。”
“……”
何欢先后翻开关七和记载化名为“宫九”的太平王世子的簿记,将一应相关内容记在心中。他面上不显,实则越看越心惊。
“这些,金风细雨楼在之前已然知晓?”
“不错,”苏梦枕目光沉沉,“我亦在找机会解决处理,只是兹事体大,盘踞已久,很难彻底拔除。其据地又远在千里之外。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尚在斡旋之中,难以脱身。”
的确,若非他已经关注到宫九的动静,怎么也不该搜集这样细密的消息。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缠斗得紧,苏梦枕分身乏术是在所难免。
何欢垂眸,继续去看后面记载的零散消息。虽与大局无关,但掌握越多消息便有越大把握稳住局势……此处记录此人于床事上格外嗜痛……嗜痛?这是怎么发现的?又是怎么做到的?
说到底,为什么连这种消息也要记录?
何欢沉默的合上簿记。神情微妙的瞥向自己那本,越发好奇。
“请。”苏梦枕递上那本簿记,“此处记载何大夫的相关消息,亦是难辨真假,若有不恰当处,大可指明。”
这是明目张胆的套话,向本人索要情报么?何欢轻咳一声,翻开簿记。
此处记载,何欢是神水宫宫主水母阴姬之子,生父未知。但怀疑是一位极擅长男扮女装的男人,在旅途之中欺骗水母阴姬,后被水母阴姬所杀,去父留子。十三岁那年初出江湖,便被王怜花所骗。后来与沈浪、王怜花一行人结识,成为沈浪的唯一弟子、《怜花宝鉴》的传人。十六岁被沈浪送往保定李探花李府,嗯……一些记载准确的年少往事。
何欢再往下看,他在外游历、居无定所的过去,定居江南后发生的一应事情,皆被记录在簿,所涉及到的关系网可谓密密麻麻,遍布朝堂武林,一眼望过去,与妄想推翻皇朝谋逆造反之人一般无二。
“让人想不怀疑都难啊。”何欢喃喃道。
“今后,或许还得放出更多假消息才行。”苏梦枕同他道。
“嗯?”何欢一愣。
“皇室要求金风细雨楼不得调查皇宫中事,风雨楼便会照办。但诸葛神侯不同。神侯府不仅情报与金风细雨楼不分伯仲,更是忠君之士。何大夫倘若出现在神侯眼下,很难不让他怀疑。”
苏梦枕的手若无意点向何欢与被抄家的林氏孤女的关系,又下划向他曾经对林欺霜说过的话。
思想会通过言语,悄无声息的暴露。忠君的思想可以从嘴巴里跑出来,完全不将皇权规章放在眼里的话也一样。
“猎犬可是只要有一点气味,就会死追着不放的动物。”
“被缠上,会很麻烦。”
何欢看向他,却见他微微一笑,将这张簿记扯了下来,随手扔进一边的灯笼里,薄如蝉翼的纸张被骤然增大的火焰吞噬,只有缕缕青烟,顺窗飘出,再无痕迹。
“我以为,金风细雨楼,同样忠君忧国。”
“就连大诗人陆游也说过,位卑仍不忘的,仅忧国而已,”苏梦枕挑眉,这个瞬间,他原本如泼墨山水一般寡淡的面容,竟变得与红袖刀艳美凄绝的刀光如出一辙,透露着诡谲与冷厉,“苏梦枕忧国忧民,却不操心皇宫中事。”
此等诡辩,果然符合他与金风细雨楼的处事,在细致中透露着狂放,于条条框框收束之中,彻底理解规则,伸出不被察觉的影子,将其吞噬,最后塑造成属于他们自己的规矩。
先帝阖棺之后,谁说世态没有变得更好呢?前尘事定,何必追究。
一切都在树大夫允许的那杯酒中,烈酒入喉,便将今日之事全吞回肚子里。
杨无邪听见苏梦枕大笑的声音——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笑过,因为残存的病痛紧紧揪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般在大笑出声的瞬间,就会引发撕心裂肺的咳嗽,紧接着是鲜血、众人的担忧、生命被又一次点燃后的死灰。
而这一次,笑声之后跟着的,却是一声喟叹:“真是好烈的酒。”
紧接着,是何大夫仍待一丝冷清的声音:“虽说树大夫允许苏楼主饮酒,这样烈口烧刀子,还是少饮为好。”
“嗯,好。听何大夫的。”
杨无邪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勾起唇角,但伸手去擦的,是一并涌出的眼泪。
他们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好在,这一天来的虽然迟,但不算晚。
……
三日后。
“何大夫这就要走了吗?”茶花稍显错愕。
“嗯,我已与树大夫商议好苏楼主接下来的调理方案,剩余部分也帮不上什么帮。”何欢道。
茶花慌乱摆手:“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没来得及报答您的恩情……”
何欢笑:“我本来也没有做什么,无需记怀。”
同苏梦枕告别时,对方还又一次提到他子虚乌有的妹妹。
“叫外界分不清你们究竟是否是同一人的易容,虚实结合,正是放出假消息的上乘做法,这也是寻常上位者豢养一至多名替身侍卫的原因。”
“又或者,叫自己变成一滴水,进入汪洋大海之中,是吧?”何欢意有所指。
“若真甘愿变成与常人无异的水,是真正的‘隐形’,但若一直仰首,自以为与他人不同,又怎会甘心变成真正的隐形人呢?”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传言神水宫双生子此刻一人在神水宫内掌管诸事,另一人正受邀入住并肩王府,的确是寻常人难辨真假的消息。”
“此时,与并肩王一起前往前任南王领地中剿袭叛军,也是顺其自然的事,对吧?”
苏梦枕笑起来时眼角清浅的细纹如同秋日湖水泛起的粼粼波涛,是掌权者独有的魅力:“孺子可教。”
“苏楼主是名师。”
苏梦枕问:“时至今日,却仍要称呼苏楼主么?”
何欢抬眼,有些疑惑:“应当怎么称呼?师父么?”
苏梦枕轻笑着摇摇头:“我不过虚长几岁,师徒之说也不过谈笑,你若不嫌弃,不妨叫我一声大哥。”
何欢一愣。这种称呼并不少见,然而因为曾经多这样叫李寻欢的哥哥,后来就不再这么称呼旁人。但时过境迁,心境大不相同,且两人相处的确轻松愉快,苏梦枕教他许多,比之前的‘大哥’更有一个长兄的样子,因此他对这称呼也不十分排斥,他试探叫道:“那么……苏大哥?”
“好,下次见面,大哥为你备一份厚礼,再与你把酒言欢。”
下次,下次便是一种含蓄的祝愿,是一切都未定之时,是立场难以彻底划分的如今,唯一能说出口的话。苏梦枕没有送他,金风细雨楼所有人都不该送他。
他走的当晚,金风细雨楼在六分半堂的老巢放了一场经久不息的烟花。烟花绽放发出的震天声响之中,何欢回首,看见身穿红色长袍的苏梦枕。
他站在金风细雨楼最高处,望向吵闹的六分半堂、又越过六分半堂,看向漆黑的城门。无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显眼得像是要让六分半堂将这一刻烙印在心中。让开封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那一抹艳绝灼灼的刀光,斩断了无数暗箭,他的影子与金风细雨楼交融,在爆炸声里、在漫天火光下,一切都变成光下的影,悄无声息的藏匿、离去……
……
“殿下?”
“叫我翊麒就好。”朱翊麒又一次对着何欢强调。
“……好罢,翊麒公子,不知你可有按我说的做?”
朱翊麒先是点头,“按你说的,我将你在王府的消息传了出去,还跟你派来的那个人逛过几次街。就是……”
何欢歉意道:“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朱翊麒连忙道:“没有!”
他看何欢惊讶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下意识放低:“我说过,我不讨厌武林中人,更、更不会讨厌你,你没什么给我添麻烦的地方,不用那么客气。我只是想说……你那个朋友,一直在找你,你要去见一见他吗?”
那个朋友?何欢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陆小凤。他有些头痛的摁摁太阳穴,“这……”
他刻意按下对花满楼不告而别的歉疚和思念,摇摇头:“还是算了,如今见面,只会平添波澜。等回来之后,再见不迟。”
……
数日后,朱翊麒在前往南王府的船上,又一次看到陆小凤。
朱翊麒目瞪口呆:“你,你知不知道混入禁卫军队中可是死罪!”
陆小凤道:“我知道,但我见过你哥,你哥允许我做你的护卫,一起南下。这下,我能见到何欢了吧。”
朱翊麒:“……”
朱翊麒无奈地示意他到寝间说话。等进房间前,他还左右张望一下,见到四下无人,关上门才道:“他不在我这。”
陆小凤:“……什么?你一定是在骗我,这可不好笑啊。”
朱翊麒:“本王闲的没事了骗你?总之,你既然来了,也别想走,陪本王演完这场戏吧。”
而此时,一艘在海中飘无定所,甚至没有在官府登记过的大船,向海洋正中开去。
“因为大盗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是吧?”
偌大的船上,此刻只剩下打着赤膊,露出一身古铜色肌肉的男子,他转头,冲何欢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我只希望你下次再找我,能用轻柔点的方式,不要让鸟来啄我的鼻子和头发。”
第93章
“又打扰你的悠闲生活,真是抱歉。”何欢苦笑道。
“说什么呢?”楚留香一挑眉,“朋友之间,哪还用得上这些客套话?也就是我脾气好,倘若你对小胡说这种话,他都要对你生气。”
这份爽朗真是久违。何欢心想。自那时起就高悬着的心,第一次安定下来。他放眼去看晴天碧浪,这一望无垠的大海是多少人的胆怯,但对这艘大船上的人而言,这里与家乡无异。若说在这难觅西北的地方寻找洋流,楚留香可谓是轻车就熟。
“怎么不声不响,就突然要去东海?”楚留香问过,看见他歉疚的眼神,了然:“不能说?我本来以为自己是计划中的一员,没想到只是个船夫啊。”
“此事……”他本想说过于危险,恐有性命之忧,又想到这样说只会让这些朋友更加坚定要参与进来,故而临时改口,“与我的身世有关,我不愿叫他人知晓。”
果不其然,这人摸摸鼻子,悻悻道:“好罢,最近正无聊呢,还想说若有什么有趣的事,我巴不得与你同行。”
他此时还正牵扯到一门往日‘官司’之中,哪里会无聊。无非是告诉何欢,若有要事,他定当竭力相助。
何欢笑笑,转移话题道:“香帅可知,你之前偷走的那株红珊瑚,可是皇室贡物?”
“什么?”楚留香瞪大眼睛,故作惊恐状,“这我可不晓得,不过现在已经被我拆的七七八八,送得送卖得卖了,皇家再想找也没有喽。”
何欢笑:“香帅这珊瑚偷得极妙。”
这下楚留香是真的没有料到,他望向何欢,笑问:“这样一听,这里面还牵扯一桩趣事啊。”
“的确如此……”何欢同他细细讲来。
这段轻松而愉快的旅程,在楚留香放下木船时达到终点。
楚留香仍有疑虑:“这可不是玩笑,你确定要在这里换成这种小船?”
何欢道:“我难不成是麻烦你送我一程来大洋正中寻死么?你放心,我有把握。”
楚留香道:“嗯,我这艘船每隔一月会来这里停留五天,你手边的信号弹我也已经里外包好好,应该不会进水。倘若迷失方向,就放出这信号弹,在原地等我。”
何欢故作轻松:“前三个月是不用来的,我猜真要找到那个男人,我们应该会先好好相处一段时日。”
楚留香见惯他神鬼莫测的手段,加上这是何欢的家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备好一应物资,再一步三回头的驶出这片海域。
何欢见船帆逐渐消失,脸上神色恢复淡然。
他掏出一条皮鞭、一身红色的衣裙、定定望着这些东西,许久,叹了一口气。
……
红鞋子组织中的七妹,喜欢穿大红色的衣物,武器是鞭子,每隔一段时间会离开内陆去海上度假。
之前被神水宫逮住,念她年幼,尚能悔改,废除武功把人送到药堂去帮忙,前些时日,却突然失踪,任谁也找不到。
上官飞燕惴惴不安好久,以为是神水宫与何欢的意见不一致,将她七姐悄悄处决了,每晚都在外面哭。
这是宫九的探子探听到的消息。
而站在身前这个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的红衣少女,竟赫然是逃离出神水宫的七妹。
前几日,宫九的人在起航前的大船中发现她的身影,她身上皆是结痂伤口,连那张漂亮的脸蛋也被划破半边,另外半边也都是黑色的尘土。
宫九的下属拿不准她的身份,就将人五花大绑带上船,打算带给宫九处置。
宫九看向她,冰冷的眼中闪过一抹嘲弄:“吴秀?可是我这里……已经有一个吴秀了啊。”
他身边婷婷袅袅站着的,赫然是一位长相与毁容的女子一模一样的少女,那娇蛮少女嗔道:“那个一定是假的,是神水宫的障眼法。”
宫九饶有兴趣般瞥来一眼:“哦?”
“她来的时间这样巧,又说自己被毁容、被磨灭掉之前的心气,因此性格与以往大不相同,这不正是一连串的借口,掩盖自己与我的不同之处吗?谁不知道神水宫同样精通易容术。”
底下跪着的的少女眼中透出恨意,在看见宫九神色时又变为惶恐,深深低下头道:“奴婢承蒙九公子和宫主照顾,从神水宫中出逃只为一表忠心,别无他求,只愿公子不要受这人蒙蔽,误了大计。”
宫九点头:“不错,你们两人说的都很有道理。”
在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垂着头听他指示。
只听他轻飘飘道:“既然分辨不出,那两个都杀了吧。”
“宫主手下,也不缺一个奴婢。”
他旁边的少女皱眉,身前跪着的那个却不语,只长久叩首,像是已经认命。
站着的那个,自然就是何欢,他抬手从腰上抽出鞭子,就往宫九身上袭去,宫九抬起手拽住鞭尾,不料鞭子中竟插着细细密密如牛芒一样的小针,并不十分疼痛,这种意料之外的感触却足够叫人动作迟缓片刻。但宫九微微蹙眉之下,仍与何欢缠斗,他以指并刀,内力外放,竟将鞭子崩断成几小节,何欢抬手鞭柄狠狠撞向此人胸膛,他的身体像蟒蛇一般猛地向内缩了三寸,然而何欢动手一拧鞭柄处,便弹出一把锋利匕首,划破宫九的胸膛。
“这毒药可还适用?”何欢轻笑一声,随后在众人包围之下仍旧如同轻巧燕子一般纵身跃入海中。
毒药进入身体中,叫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绞痛,宫九面色微变,却不是因为疼痛。他运功逼出毒药,所修炼的武功便可使身上的伤口恢复如初,只是……
船上打手叫来弓箭火炮,等待宫九指示,他抬手抹掉自己胸膛上的血迹,神色却难明,挥手制止众人追击的打算:“还不到内海,不可引起太大的动静。”
“你,”他的目光看向伏在地上的少女,“你刚刚说,你的右手被废掉了?”
吴秀道:“奴婢武功被废,但因为神水宫要留我们帮工,所以还留了几分力气在。”
宫九脸上青青白白,最后道:“很好,蒙上脸,到我房间里来。”
等他两人离开后,船上船工窃窃私语:“所以,地上那人是真的?之前那个是假的?”
“我就说,吴秀那小娘皮怎么可能全须全尾的从神水宫回来。”
“那神水宫里,都是女人,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难怪被折磨成那个样子。”
众人深以为然。
……
夜间,吴秀从宫九房中出来,面无表情回到船舱中。因为宫九返程途中还用得上她,所以船上随侍安排的房间还算不错。她在船上四五日,宫九有三两日都要叫她去房中。
船上男人的神色越来越诡异暧昧,他们虽说不敢觊觎宫九手底下的侍女,但是悄悄在心底编排、说闲话还是可以的。这些龌龊的心思,也随着视线暴露无遗。
又过两日,这天傍晚,吴秀在自己小房间的窗边伫立。
“等很久吗?”一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吴秀转头看见何欢带笑的面容,才算松一口气,她以气声道:“隔墙有耳。”
虽说何欢自信目前无人会发现这小小船舱之中的动静,却还是好脾气的同她一起坐在桌边,用手指沾着水写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以前做惯了。”吴秀写道,“不过的确不太适应,果然由奢入俭难。”
她此时笑得灿烂。
话说回她与上官飞燕被神水宫逮住之后,她本已认命,要杀要剐随便这群人了,却没想到,上官飞燕一番话,竟让神水宫那什么神女对他们心软。
一开始,吴秀还觉得这人耳根子软,肯定无法抵抗宫九合无名岛,最终也会落得被吞噬殆尽的下场。结果每日都有说说笑笑的女孩子给她们送饭,虽说不与他们交谈,那种自信明媚的感觉却让吴秀一阵恍惚。
上官飞燕说着自己恨死何缨那个女人,但每次有何缨的声音,她总会精神抖擞。
吴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渐渐地,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也不差。
没有讨厌的上司、讨厌的男人,不得不执行的任务,生活好像会轻松不少。
直到有一日,何缨的哥哥来见她们,问他们愿不愿意‘将功折罪’。
那是什么意思?吴秀不懂,她问出来:“我们有什么罪,又要怎么个将功折罪法?”
这男人道:“你们伤害过无辜的人……”
吴秀冷笑一声:“武林就是这样,今天你杀了我,明天我杀了你,技不如人被杀,自认倒霉就是,怎么还搞起有罪无罪那一套了?你们神水宫没杀过人?你没杀过人?那你们有没有罪?”
何欢道:“神水宫所杀,都是罪该致死之人,我亦如此。”
吴秀冷哼一声:“谁定的?还不是你们自己定的,说一套做一套,怎样都能解释罢了。皇帝还杀了那么多人呢,不还是照样当皇帝?我如今是阶下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何欢笑:“先帝滥杀无辜,不是自己也死了么?”
他仍旧轻描淡写一般:“神水宫中对于他人罪行自有一套标准,就挂在宫门旁,谁有异议都可以提出来。倘若无人制定规则,凭什么我们也不能制定规则?倘若其他规则你觉得不好,大可提出,看看合适与否。”
“花架子倒是挺多。”吴秀嗤之以鼻。
“你还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是花架子。”何欢反问,“说这么多,难道不是因为你觉得这与你的认知是相悖的,因而好奇?那么,你不想亲眼去看一看吗?”
吴秀并不相信官府,也不相信武林正道。因为他们全都是伪君子,制定出适合男人的规矩,以此约束女人;制定出适合上层的规章,以此打压贫民百姓。她的鞭子也不过是上位者的玩具,她的所有都是既得利益者的恩赐。她已经受够这些虚伪的谎言,不过是浑浑噩噩的活着。只有刀锋刺进那些臭虫的五官里,割下他们的耳朵,看见他们的低劣化为实质般的鲜血、听他们哀嚎之时,吴秀才觉得自己真正的活着。
如今有个同样是上位者的人又一次引诱她——你不想去看看吗?
她不想,她不想再一次怀揣着希望踏入失望之中。
但是……那些女子的笑靥莫非都是假的吗?
“这是我母亲和我妹妹治下的神水宫,你觉得如何呢?”
……
宫九手底下的人都以为神水宫对她和上官飞燕会很不好,因此根本想不到她会叛变——这些男人,个顶个的自大,往往假设一个女人被自己的主子垂青,就恨不得一辈子都给主子当牛做马,殊不知这份自大会让他们走入盲区。
“倘若只有我一人出现,他们难免起疑,这样误导一番,便可争取更多时间。”
“要不是你当初用鞭子抽他两下,让他把持不住,估计现在我也难逃一死。”吴秀瘪瘪嘴。
两人交换过情报,何欢趁夜色将人送下船。吴秀纵然已经知道何欢武功高强,但见他背着自己,在水上仍能使出轻功,轻巧无声地踏浪而行之时,仍是瞠目结舌。两人来到船灯光照之外,就见到一艘木船,背向行进越一个时辰,便来到一片广袤海域。何欢道:“明日就会有船来接你,届时你只要将信号弹给他们看就好,今晚一个人可以么?”
吴秀看一眼船上物资,自信道:“公子,你也太看轻我,光这些物资,我都能直接回到陆上了。”
“咱们在海上长大的女儿,辨别方向、靠海吃海的本事可是一流的。”
她替何欢担心:“只是……公子还回得去么?”
何欢笑道:“你也别太看轻我。”
他像是掠过海面的鸥鸟,在浩瀚海面上轻盈点水,转瞬便消失在海平面。
吴秀在心中,默默祈祷着他的平安。
第94章
……
自海上回来,好巧不巧,正好撞见有人来传信,叫吴秀去宫九房间。
何欢抬头看一眼天色,心想:不过才寅时,这人的兴致还真是高。
他先是改变嗓音,声音低柔回一声:“知道了。”
随后用上非常人的手段改头换面,拿着鞭子向外走去。他回忆起适才吴秀说过的话——“你只管狠狠打他的身体,不管怎样都不要露出惊异的神色就好。他从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这几日我下手时轻时重,他从不说什么。只要小心,上岛之后他可能会突然动手杀人,不留给你任何反应的时间。”
何欢问:“没有露出惊异神色,也会杀人吗?”
“谁知道呢,”吴秀冷哼一声,“或许他觉得,虽然我们表面上没有在笑他,其实心里也在笑他吧。他们这些人要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
何欢看向自己握住鞭子的手,思忖片刻:只希望他的意志不算强大,幻术还能对他起些作用吧。虽然何欢对这种事并无排斥,但对着素未谋面的人挥鞭,看对方耽于情欲的模样,多少有些奇怪。
好消息,虽然宫九的意志力很强,但在这种事上并没有太多防备与抵抗,不如说……他是真正全心全意投入到这种感受之中的。
坏消息,因为过于投入,所以幻象之中的事情好像太过符合他的心意,以至于此人越发沉迷于此道。
何欢:……
好在这个人在房间内外,是泾渭分明的两种人。在房间中会流露出不加掩饰狂热而痴迷的神态,不惜下跪蹭着旁人的衣摆也要索求快感;在房间之外,却如同九天之上的仙人,一张雪白面容上半分情绪也无,叫人无从猜测他的心思。使得何欢不必在旁人面前伪装,只要低眉顺眼的沉默就好。
又过几日,便见一座金沙岛屿映入眼帘,众人欢呼——即使是惯在船上漂泊的水手,看见岸后也会欢呼。船只缓缓入港。港口旁站着一位娇俏可人的少女,见到宫九时兴奋地挥手喊着:“九哥!”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宫主’,牛肉汤了。
何欢按照吴秀叮嘱,下船后便到牛肉汤身边,喊她“小姐。”
“呀,秀秀回来了。”牛肉汤笑,“我听九哥的意思,还以为你折在神水宫了。”
她的笑容娇美,却透露出一股不谙世事的残酷,哪怕是与她一同长大的侍女的性命,也视如草芥一般。
“奴婢遭神水宫折辱,心中却仍记挂着小姐和九公子,托您二位的福,才有力气逃出生天。时至今日,奴婢武功尽失,只想厚颜祈求,仍能陪伴小姐左右。”
何欢说话时仍旧低着头,旁人看不见的脸上表情一片空白,大脑也几乎放空。
牛肉汤却很受用,她娇笑两声,问宫九:“九哥,外面还用得到秀秀吗?要是用不着,就把她还给我吧。”
宫九的眼神自何欢身上扫过,突然走近他身边,抬手挑起他的下巴。他淡茶色的眼睛如同琉璃一般,冰冷的折射着海岛上刺眼的光线,像是要把人里里外外看透,而大拇指在脸颊与下颚处摩挲。
他……在看‘吴秀’是否有易容?但,为什么?是什么让他起疑了?
他将何欢的头摆来摆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但他仍然道:“等过两天再还给你。”
的确是将吴秀当成可有可无的物件。
待在宫九身边,相对来说需更加谨慎。这并不在何欢的计划之内。是他低估了宫九的洞察力。
他只得低下头,跟在宫九身后。
……
但是接下来几日,这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根本没有怀疑过他一样,仍旧天天传他去房间,甚至连敲打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还会经常赏赐些珊瑚珠宝,此刻大把的珠宝就放在房间的妆奁之中,何欢单手扶额,少有的生出进退两难之感。
“秀秀姑娘,主子传唤您。”宫九的随侍由一开始的轻蔑,已经转变为隐隐的尊敬。他们甚至在背后议论,这个原本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什么时候会变成宫九真正的情妇。
何欢只觉得头痛。
“情妇?你想吗?”宫九在这次放松之后,竟有兴致与他闲聊,何欢提出这点,想让宫九收敛一些,没想到对方如此反问。
“奴婢,还是更想回去伺候小姐。”
“为什么?因为她比较正常么?”宫九问。他语气淡淡,并不在意的模样,但正是这种平淡的语气,才让人更加警惕,“在我这里,你会过的更轻松,何乐而不为?”
何欢咬牙道:“并非如此,只因那些闲话实在难听。奴婢回来岛上,只想过上安稳日子,不愿意再牵扯进勾心斗角之中。”
“闲话?勾心斗角?”宫九盯着他看了片刻,了然,“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什么?他知道什么了?何欢隐约有种事情越发不受控制之感,但他只得按捺住这种情绪,道一声“是”,随后退下。
第二日,清晨,来送饭的人与往日不同,一句话都没敢说。与餐具一同拿来的,还有一个黑漆小盒子,盒子中隐约散发着血腥气,何欢已感不妙,在打开时就看到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十条舌头。
宫九罕见的亲自来他房中找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听说你在中原更喜欢割耳朵,但是说闲话的人还是割掉舌头比较合适吧?这下,就没人会说你不喜欢的话了,满意吗?”
他好像是在邀功。
用这十条刚刚割下的舌头。
何欢沉默片刻,道:“多谢公子,这样我心里便好受多了。”
至少,能把摇摆的天平推向正确的位置。
……
这日,牛肉汤来邀请何欢前去泡温泉。
“听说九哥最近很宠爱你啊,”何欢还在屋内假装换衣服,牛肉汤已经躺在温泉中,随口问道。
“这……九公子不过是觉得奴婢用起来顺手。”何欢琢磨着吴秀所说牛肉汤的性格,试探着回答。
没想到这少女反而恼道:“怎么还这样唯唯诺诺的?你明明样样都不必那个沙曼差,怎么还没抓住我九哥的心?真是没用。”
何欢有些发懵,他听着牛肉汤嘴上巴巴儿的说着怎么俘获一个男人的心,甚至还开始说要叫何欢怎么煮牛肉汤,先抓住一个人的胃,有些迟疑:“小姐……”
“你说的那些方法如果真的管用,又怎么会现在一个男人都没有。”一个清冷沙哑的女声响起。
“……沙曼!你怎么来了?!”
“这温泉外面挂着你的名字吗,我为什么不能来?”
这个长得像猫儿一样的,身形修长的女人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牛肉汤旁边,大大方方的下到池子中,舒展自己的身体。
何欢沉默。
“你偷听我和秀秀讲话!”
“倘若你不想让别人听到你说话,就不该隔着帘子大喊大叫。”
“你、你这个臭女人!”牛肉汤眼珠子一转,“你见过秀秀了吧?是不是比你要温柔、貌美得多?我九哥很快就会喜欢上她,到时候,你就要被凄惨的抛弃喽,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活的一样滋润。”
“哦,原来那个女人叫秀秀,”沙曼似笑非笑,“我难道很稀罕宫九的喜欢吗?她做得到的话,我要送她十根金条,好好谢谢她。”
牛肉汤冷哼一声:“你的钱早就在赌场里输光了,哪里还会有金条给秀秀。”
她们争执许久,牛肉汤忽然反应过来,吴秀已经许久没有说话,因而喊道:“秀秀?秀秀?”
无人回应。
她猛地自水中站起来,正要上岸,又扭过头恶狠狠盯着沙曼:“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我很闲吗?”沙曼反问,“与其在这里怀疑我,你不如赶快去看看她还在不在更衣室。”
更衣室中空无一人,只有跌落在地上的,一袭漂亮的红裙。
“她一定是被掳走了!”
“为什么不能是她自己走的?”
“有哪个女人会主动光着身子在外面走?!又不是你!”
“……我是输的没办法。”
“闭嘴!闭嘴……来人!派人去找秀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秀秀……何欢如今已经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的开始勘察岛上的情形。
“这场景……似曾相似啊,”他苦笑着自娱自乐,“只希望不要再突然蹦出来一个石观音。”
然而他心中也清楚,这次要面对的敌人,远比石观音更加狡猾、隐忍,所图也更大。
一道长而细的剑光突然自身后袭来,何欢听的剑风破空声,意识到有杀手已经发现他的身影,在草丛中连连变换身形,这如同毒蛇一般的剑却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视物一般,死咬着人不放。何欢不愿缠斗引来更多人,却也摆脱不掉这柄剑,正想找机会绕到此人背后,却见路边零星一点灯火,紧接着是沸沸人声。
“岛主发话,一定要找到那入侵者。他要么用着吴秀女人的脸,要么是个陌生面孔,找到绑起来,送去岛主那里。”
……
何欢来不及细思,剑锋已至身前,电光火石之间,他伸出两根手指,悄无声息地夹住这柄剑。而后对方无论如何再用力,竟一丝都无法挪动
何欢松一口气:感谢陆小凤。
此人欲拔剑而不动,张口欲喊却被何欢封住穴道,一时愤愤,却听见这入侵者压低后依旧熟悉的声音:“我不欲杀人,带我去你的住所。”
此人又惊又喜,却因为被点住穴道而无法说话,还听见何欢恶狠狠道:“别想耍花招,你要知道,之前刚刚有不长眼的人惹怒了我,导致弄丢了舌头。”
……这人是被吓到了吗?还是一时怒火攻心晕过去了?刚刚还在挣扎,怎么突然这样安静?
何欢反手固定住他的胳膊,试探着推他一把,“现在,去你住所!”
为什么这人的脚步不见迟疑,还很轻快雀跃……何欢越发小心,堤防有诈。
等耐心躲避四周巡视之人,到此人房间之中,何欢越发困惑——这人不仅没有试图求救,还带着何欢躲避过所有守卫森严的路段,顺利回到房间。前倨后恭,实在奇怪。
等他点起一盏灯,转头看向对面时,却觉得有些眼熟。
“燕子桖?”何欢蹙眉。
被称为燕子桖,如今没有带黑斗笠的黑斗笠,眼睛晶亮,点了点头。
何欢:“……”
何欢问:“你还记得我?你是被迫来此处的?”
燕子桖先是点点头,后又摇头。
何欢:“我记得你与一点红同时杀手组织的人……怎么,原来就是这里么?”
燕子桖又是摇头点头。
何欢实在是很难从中理解到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思及他刚刚的配合和如今的确显得十分惊喜的神情,试探道:“你无意帮着岛主抓我,只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中,是也不是?”
燕子桖点头。
看样子,他说的是实话。
何欢道:“那么,我现在解开你的穴道,你可否收留我一段时间?”
燕子桖点头。
何欢解开他的穴道,另一只手在背后却运转真气,打算见机行事。
燕子桖穴道被解开的第一句话却是:“这名字……其实是假的,你若要叫,叫我薛子言就是。”
“薛公子……你怎会在此处?”
“咳,叫我子言就好。”薛子言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之前做了错事,无颜面见你,又因为过的是在刀尖舔血的日子,无法给你一个安稳。于是……我就想不做这个行当,金盆洗手,再去找你。结果家父顽固,怎样都不肯放我走,又因家中与岛主有旧,就把我送来这里,说我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他抬起头,有些痴痴望着何欢:“没想到,在岛上居然也能见到你。”
虽然情况的确紧急,虽然在这种地方见到熟悉之人、这人还十分配合也是件好事,但是何欢仍然有些失语。
怪不得你与朱翊麒相互看不顺眼,这如出一辙的假名、假身份、还有二话不说就大包大揽的性格……原来是同性相斥啊。
第95章
“你怎么会惹到岛主?”薛子言问。
何欢苦笑一声:“不瞒你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个中缘由。你也知道,我当初不过是在洛阳卖香,不知怎的,就被红鞋子中的成员盯上,后又遭她们围捕。”他说的倒也是实话,不过后续他是怎样反过来调查这个组织暂时按下不表。
“红鞋子?”薛子言惊异:“竟还与红鞋子有关?”
何欢道:“你不知道么?这红鞋子正是受岛主指使,在中原搜集情报。”
薛子言皱眉:“我只知道,岛主与南北两大杀手组织都有旧,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对,我想起来,沙漠那条线也是岛主派人知会我父亲的。”
“南边的杀手组织,应当就是青衣楼,北边莫非是……”
“嗯,正是家父麾下组织。”薛子言叹一口气,“组织中武功高强者众,却不擅长收集情报,一开始正是通过岛主手下的情报系统,才能立起来。父亲因此很是感激岛主。”
“你却不这样认为,是么?”何欢柔声道。
“不错,两大杀手组织在外界看来,是势不两立的两方龙头组织,平分秋色。但其实一方强盛后就不经意遭受打压,一方稍显弱势岛主便有所扶持,到最后,两个组织中,尊崇岛主者,远胜于遵从组织的人。他这样做,便是要将自己的势力分散在这两个组织之中,且不引起其余势力的注意。”薛子言有些厌恶道,“虽然杀手这行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这样的做派更叫我看不上。”
杀手之流,倘若一方势力独大,很难不引起当局注意,进而打压。但倘若两方争斗,便有“坐山观虎”、“互相制衡”的说法,更加容易放任自流。
青衣楼、红鞋子……
“你们集团中的杀手,是都习惯带黑斗笠么?”何欢突然问。
“既然是杀手,便不能暴露自己的长相。一击即中,不叫见过自己的人活着是一种方法,寻常时候……也是要挡住脸为佳。黑色耐脏,因此大多带黑色斗笠……除了杀手,江湖上带黑斗笠的人也不少,便于隐藏。”薛子言道。
便于隐藏?是啊,仔细想想,这岛主所做的每一件事,不都是悄然隐藏起来发展自己的势力么?将野心分布在各个组织之中,让人只注意到这些组织的头衔,却意想不到其背后竟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控一切,以至于时至今日,岛上力量在中原可谓已经发展的盘根错节,密而不发,只待一个时机。可是,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是为了问鼎中原?武林之中,若说有什么组织不想要当龙头老大,那才是笑话。但此人谋划之深之远,又好像不只是为了武林霸主的身份。
再细思,每个组织开头的字都是颜色,而落脚总在人的装扮之上。这叫何欢想起陆小凤的另一猜测——上次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之后,陆小凤随口道:“青衣楼,红鞋子,再加上出没在这桩桩件件事情中的老实和尚……莫非红鞋子背后还有个白袜子么?而他们背后,仍有更大的阴谋。”
当时陆小凤虽这样说,但因为老实和尚仍是他的好友,所以他没有多做猜疑。但如今何欢细想红鞋子组织中的青衣女尼,她与无花的关系,以及通过无花串联到石观音的那条线;还有欧阳情与出现在青楼之中的和尚……与和尚、宗教、信仰扯上关系,还有可能是要改朝换代。
不错,常人索求,无非是钱权名利,而名利至高处,便是称王称霸。更何况宫九这个太平王世子,也在他麾下。若说其目的正是此处,的确说得过去。但是……
何欢仍觉得奇怪。这是种莫名的直觉——他的潜意识注意到如今他自己仍未注意的信息,可究竟是什么?竟让他如鲠在喉。
“你若是想与岛主对着干,我认为有些困难。”薛子言道。
何欢收敛思绪,露出微妙的讥诮:“总不能人家要杀要剐,我跪下承受吧?”
这话绵里藏针,与他往日说话风格并不一致,薛子言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他已被逼至无奈,做困兽斗,从而更加心疼他,“若我出面,去帮你说些好话……”
何欢抬手放在嘴边,无声做出一个“嘘”的动作,继而嘴角轻勾,虽仍笑着,薛子言却能从中看出几分失望:“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这种让人委屈求全的话,还请不要再说了。只愿你能让我悄悄在这里待上两天,不叫任何人知晓就好。两天后,我自会离去,不给你添麻烦。”
“你这是什么话!”薛子言声音不受控的升高,紧接着反应过来,又放低音量,“我怎么会是害怕你连累我,只是岛主神出鬼没、武功高强,你不是他的对手。我是担心你受伤!”
“多谢你挂怀,”何欢道,“只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现在不讨个说法,还让我服软,却是我做不到的。”
薛子言注视着他,半晌叹一口气:“你说的在理。你只要知道,我会站在你那边就好。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也请尽管告诉我。”
何欢刚想敷衍一下,却想到有一件事,真的需要他帮忙:“你……或许可以在岛上,帮我找一个人么?”
“谁?”薛子言好奇。
“与岛上人一般,他可能没有用自己真正的名字,但绰号里想必也会带上花、玉之类的称呼。面容么……或许是特别俊美的男人、女人,又或许是奇丑无比的男人。但只要在他面前夸一夸昔日‘江湖第一名侠’,他就会格外明显的嗤之以鼻。”何欢说过之后,感觉自己像没说一样,反而有些歉疚,“好像会很难找,要不算了吧。”
“没事。”薛子言坚定道,“反正我在岛上也无事可做,帮你寻人正好。”
因为一些原因,何欢的确怀疑是不是王怜花也主动或被迫的参与其中,但是这可能性在他心中排序也不算高,只不过是为了给薛子言找些事干,免得他整日跟在自己身边,进而出什么岔子。
就这样,何欢在有薛子言掩护、通风报信、偶尔还替换身份的情况下,将岛上大致探查一遍。
这日,他在岛屿背面一处砾石滩调查时,见到一个身影神似陆小凤的野人。
对方头发散乱,用湿布包着半边头,露出长着凌乱胡渣的半张脸,穿着露出胳膊和小腿的麻布衣服,看见一个椰子就高兴地手舞足蹈。
陆小凤不会有个流落在外的兄弟吧,何欢这样想着,却见对方使出一招灵犀一指,戳在椰子壳上,仰起头开始大口吞咽椰汁。
“……陆小凤?”何欢迟疑地低声呼唤。
野人猛地转头,如炬般地目光落在何欢身上,先是警惕,紧接着变为震惊,最后表现出莫大的惊喜,“何欢!”
真是陆小凤!
陆小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何欢面前,一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何欢无奈拍拍他的肩膀,等他平复下来才问:“我倒想问你,你怎么会来此处。”
陆小凤的脸皱得像个苦瓜:“这……唉,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不过好歹找到了你,这样看来也不算很糟糕。”
原来朱翊麒携陆小凤一起去往南王领地,后还需转水路去白云城一观叶孤城治下的岛屿。结果在去往白云城的路上,竟遇见海难,船在风浪中撞上暗礁,船上百名船员死的死伤的伤,朱翊麒被陆小凤揪住衣领一起带到破碎的船板上,与剩下幸免的船员尽量待在一起漂流求救。好不容易遇上一队好心商船,众人松一口气,分散开上船,朱翊麒同他的禁卫军到为首富丽堂皇的商船上去,陆小凤本来还跟在朱翊麒旁边,做半个贴身护卫,结果没三两天,他再忍受不了这艘船高贵而沉默的气质,跟着其他水手去另一艘船上找乐子。
“结果不知怎么,等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一艘破船上,手边只有够活三天的物资。我靠用披风和外衫做帆、用胳膊划船,用手指钓鱼才撑到上岸。”
陆小凤越说越心酸,他打量一眼何欢,带着些哀怨:“你过得好像挺滋润的嘛。”
何欢没忍住,笑出声来,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先吃一点垫垫。”
陆小凤接过这包点心,感叹道:“为什么你不能随身带两个馒头、一碟牛肉,还有一瓶酒呢?”
何欢无奈:“有的吃就不错了,你怎么还挑挑拣拣起来?”
“也是,在这样炎热的岛上,肉类应该很难存放吧。”陆小凤感叹。
“……你刚刚说什么?”何欢突然反问。
“嗯?肉类很难存放?”
“不,上一句。”
“哦,这样炎热的岛上?毕竟我在南海遇难,又一直向南,可不是越来越热吗……真是让人想念江南啊。”
陆小凤见何欢神色凝滞,疑惑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呼吸间,何欢神态恢复如常:“我只是在想,此处还有温泉,不过见你大汗淋漓的模样,想必凌冽的山泉更适合现在的你。”
“是啊,”陆小凤笑,“到底是谁会在这么热的岛上泡温泉嘛。”
“是啊,”何欢学他的样子感叹一声,“走吧,先去洗个澡,我去给你找一身换洗的衣裳。”
第96章
何欢自东海与楚留香道别,洋流经东海而北上,纬度应与苏杭相差无几才是。但是陆小凤却以为自己身处在南海以南?
若真在南海,怎会搭建温泉汤池?可遇见陆小凤时的那处沙滩、还有沙滩附近生长的乔木,又的确是热带才会有的植物模样。而他一开始竟对此处的异样毫无察觉,直到被点破才发现矛盾。
这样的事情,并非第一次碰到。
上一次如此后知后觉,是在密厄。
……
“什么叫我若想离开此处,就要主动暴露啊?我不想离开。”陆小凤嘴硬,“在这里待着挺好的,还能完成花满楼交给我的任务。”
“任务?”何欢有些不解,但随后就反应过来,苦涩与甜蜜在心头织就,却不敢就此而回应,顾左右而言他。然而因为提及花满楼,连神情都柔和许多:“他的身体……好些了么?”
“本来是好很多了,”陆小凤眼睛滴溜溜转,“不过被你一气,好得又慢不少。”
“听你这么说,他想来已经大好了。”何欢轻笑道。
“真是瞒不过你。”本来也没打算隐瞒的陆小凤啧啧两声,“不过,你又是为何要来这岛上?与那位世子有没有关系?”
何欢叹气:“叫你猜对了,我探听到太平王世子行踪,跟他偷渡来岛上,本想以牙还牙,不料岛上高手众多,我万一动手,又很难全身而退,这才进退两难。”
陆小凤笑:“有多少高手?竟叫你也畏足不前?”
他明显是在调侃当时对上关七时何欢发狠的模样,何欢笑:“蚁多咬死象,更何况这些人的武功,远远胜过蚂蚁。我的身板,也比大象要小许多。”
“他们掠你前来——”何欢刚开口,陆小凤就疑惑道:“你怎知是他们掠我来的?倘若真是机缘巧合,我顺着洋流飘过来的呢?”
何欢一时语塞:“……你是真心这样发问的吗?巧合地让当地走惯南海航线的船撞上暗礁;巧合地出现一队商船搭救下你们;巧合地有一艘船怎么都不合你的心意而另一艘船上有吸引你的美人、烈酒和骰子;然后你巧合地喝个酩酊大醉、巧合地被扔进一艘放着三天物资的独木船里;巧合地顺着洋流飘到在大洋之中不过沧海一粟的小岛上?”
听他说完话,陆小凤已经快听不懂‘巧合’这两个字了,他讪讪道:“你说得对……”
何欢看见总莫名其妙在小事上掉链子的陆小凤,无奈道:“你……还真是个侦探的好苗子。”
“这又是何意?”陆小凤找补般敏而好学。
“你好像总在最开始放过一些细枝末节,又在最后意料之外的敏锐。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个傻子,做些坏事时总想将你算计进去。但最后,又总能被你翻盘。”
话到嘴边,何欢看着像是落汤凤凰一样萎靡的陆小凤,忽而话锋一转,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所以,忘记说,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陆小凤的目光由讪讪转为得意——没有人能拒绝和陆小凤做朋友,也没有朋友见到陆小凤后会不高兴。
得意没多久,他就又开始听何欢如提前透露话本故事情节和最终结局一样一一分析岛上见过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地形地貌和暗流分支。
其中掺杂一句忧心忡忡的:“我的父亲可能也在岛上。且他精通易容,若你见到什么人特别阴晴不定,行事又亦正亦邪,还望你不要与这人计较。”
陆小凤:“放心,不会的。”殊不知,岛上十个人有八个都是这种神神叨叨的模样。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陆小凤会看这个人也像何欢他爹,看那个人也像何欢他爹。
最后,他听见何欢郑重其事道:“其中武功最高者,还是你见过的那位太平王世子,如今在岛上,人称宫九的九公子,你倘若见到他,务必谨慎行事,最好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在这种冒险的事情上,越是叫陆小凤不要做,他越可能升起好奇心去做。
更何况,这个叫宫九的太平王世子多注意他一分,就会少注意何欢一分。这样替朋友出头的事,陆小凤做的更加干劲满满。
虽然早就知道陆小凤是这个性格,但还是第一次利用这点的何欢:苏大哥的识人用人法,好强。
在心中默默对陆小凤表示一下歉疚,随后他又道:“你若有事找我,就在你登岛的礁石上留下消息,我第二日就能看到。”
陆小凤点点头。
随后他们分开行事。在此期间,何欢若无意般放慢搜查岛屿的脚步,转向找人——好似真的确信王怜花在岛上一般。
连着几天,薛子言那边的消息都是:没有这样的人。何欢并未说什么,甚至还同他道谢,只是瞧着有些郁郁。因着此事,薛子言找的越发卖力。
直至那日,陆小凤留言告诉他,明日要与他见一面。
清晨,两人在沙滩处碰头,陆小凤一上来就道:“过两日我可能就得离岛了。”
“哦?你是被谁说动?”何欢笑,“等回到陆上,可要好好吃一顿牛肉烧酒。”
陆小凤笑笑,故作轻松道:“是啊,回到岸上之后,总算有好日子过喽。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与我一起走?”
“我还没找到父亲,更何况当日刺杀之仇还未报,总要留下寻仇的机会。”
“嗯……”陆小凤点点头,迟疑片刻又道,“不过,你先不必找宫九报仇,只因我这次回到陆上,就是听见他最近要离岛,打算悄悄蹭他的船出发。”
据何欢前段时间跟在宫九身边对他的了解,他近期根本没有什么离岛计划。突然离岛,自然是因为陆小凤从中做了什么。何欢望着他看似轻松惬意的神情,咬牙,装作毫无知觉一般笑道:“那你可得小心,据说此人十分敏锐,你要躲开他的注意,定要花费比以往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
陆小凤笑:“你还不相信我?若论其躲人的能力,我可是一流的。”
宫九的船在第二日清晨出发。当晚,何欢神色有些犹豫,薛子言见他面色难看,问道:“出什么事了?”
何欢道:“我好似发现我父亲的踪迹了,不过……他明日似乎要跟着宫九一起出航。我如今在岛上还能勉强躲避,若要上船,那就是自投罗网。可我父亲……”
薛子言拍胸脯道:“这有什么,我虽然不能离开岛主管辖,但在他势力范围内跟着一起出航不成问题。你只说是哪个人?我暗中替你看护着就是。”
何欢微微一笑:“多谢薛兄,你此等恩情,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馈的好。”
薛子言脸上微微泛红:“本就是我之前对你不住……”
他话音未落,听见何欢疑惑地声音:“薛兄不过是一次无意的不告而别,怎么搞的这般隆重,竟一直记到今日?”
“不……不告而别?”薛子言呆滞。
“是啊,那日你喝醉了酒,东倒西歪还要舞剑给我看,我好说歹说你才愿意回屋睡觉,结果一上床就睡得四仰八叉,还说着乱七八糟的胡话,我只好去邻居家睡了。”
何欢说这话时脸上神情颇为无奈,好似当日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一般,薛子言听着,依稀也想起来好似是有这么回事,但……
“那我当时,没不小心伤到你吧?”薛子言试探着问。
何欢摆手:“蹭破一点油皮而已,无碍。”
“哦,哦,那就好……”薛子言点点头,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原来是梦啊……”
“什么梦?”何欢好奇一般开口。
“没、没什么……”想起那梦中的内容,薛子言又觉得脸上烧得慌,只道,“不过终究是我对不住你,这次你的忙,我一定要帮,你也不必说那些客气话。”
“等我回来,咱们……咱们还是好友,可以么?”
何欢只是笑着,没有回答,但薛子言以为他算默认,高高兴兴收拾好东西,同随侍说一声,便上船去了。
第二日船开之时,何欢站在昨日与陆小凤交谈的礁石之上,远远望着风帆被海面遮蔽,最终只余一点微末的白。不多时,随着浪花涌上,这点白色也就混迹入大海之中,消失不见。
……
何欢叹了一口气。
“你来到岛上之后,似乎经常叹气。”一个苍老含笑的声音响起。
何欢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朴素,脸上带着和蔼神情的小老头。他不偏不倚,正站在宽大的芭蕉叶下,辰时的阳光热辣的泼洒在这篇海滩上,照的金色沙滩一片亮堂堂,而树荫笼罩之处,光暗分割,在他和蔼的面容上照下一层阴影,随着热浪翻腾,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看起来竟诡异得不似人脸。
“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不得解,只好通过叹气消解了。”何欢道。
“你对我的出现,好似并不意外。”小老头道。
何欢道:“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弱点,甚至知道怎么针对我的弱点制作毒药……这哪一件事,不比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更让我意外呢。”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他好似要打破何欢的心理防线一般,依旧笑眯眯、不紧不慢道:“你以为我遇到了王怜花?或者……你以为我绑架了他?”
“没有。虽然我的确这样想过,但节外生枝,难免会让人想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句话。”
“我认为这句古语说的很对,你觉得呢?”
他话音落下,机括声响,无数浸毒的暗箭射向海滩上无处可避的何欢,天罗地网一般的架势与难以抗衡的机括巨力并存,纵使百般武艺,也难提防数万以计的暗器小箭。
“与人而言是致命毒药,刺入你身体中却只会暂时让你丧失精气,神智涣散,真是可怕的差异。”小老头自暗中走出,轻松扛起失力且半边身子已经控制不住树木化的何欢,“但也是我找到的难得能控制住你的药物,独自一人悄悄研究这东西,的确不容易。”
他很自豪似的,弯了弯嘴角。
第97章
吴明一开始并不叫吴明。
不过,他以往的名字也不重要。反正无论什么名字,在有些存在面前,也不过是渺小而藉藉无名的一个短命种。与人看蝼蚁没有区别。人会在乎一只蝼蚁叫什么名字吗?
吴明幼时便骨骼清奇,聪慧过人,生而知之,且过目不忘。他一开始认为所有人都是如此,对这件事不以为意。后来意识到他是特别的那个,这能力才变得了不起,时而让他自豪,时而带给他一些苦恼。常常还会让他无意识撞破一些秘密。
譬如街头巷尾暗通曲款、一方的势力卧底两边通吃;譬如皇帝喜欢微服私访妓院,如果这时候悄无声息杀了他,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又譬如,在旅途之中遇见的某些姓名长相身高都不相同的人,偶尔脸上会挂着一样的神情向迢迢西北方坚定走去,如同朝圣。但是,这些人明明既不信佛,也不信道。
相比于其他事情,这件无法一眼分析出结果的事明显要有趣得多。
吴明跟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沙漠。
暗处的邪教、古国的宝藏,一系列可能自他脑海闪现,却从没有一个,是一棵庞大到连沙漠都承载不下的树。树?又为何要用树来形容这个存在?是因为祂顶天立地的身姿,还是伸出的无数藤蔓?又或者是一种概念——一种看到就会被篡改的概念。
淡蓝与萤绿色的光点在半空中漂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未触及过的淡香,带着虚假表情如同木偶一般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向那株不可视全貌的树,低垂着头颅等待树上伸出石蓝色的藤蔓插入大脑。
这一场景让吴明觉得恐慌,恐慌之中又生出敬畏。自古以来就有对巨物的崇拜,连石像也要造的越大越好的人,在面对这样的存在之时,无法理解与渴望理解交织,酝酿成五体投地的祈求。神——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神。他陷入失去理智的狂热,化身成最原始的动物,四脚奔袭到这棵好似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巨树脚下,匍匐着祈求祂的垂青。
树有听到他的声音吗?他不知道,只知道那份漂浮在空中无法看见,却切实存在的意志随意瞥过来的一眼,就让他失去所有力气,甚至意识。直到在沙漠中被太阳暴晒,皮肤开裂几乎要陷进肉里的疼痛,让他终于恢复清醒。他忘记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沙漠中央,也不记得如何导致这样的险境。他艰难在沙漠中求生,历时半年,终于回到城市之中。
一开始,他的确忘记在地底这段奇妙的遭遇。但是又一次偶然碰到的形如木偶一般的人,与从未出现过断层感的记忆纠缠在一起,宛如尖锐的铁锹,挖掘出已经被埋藏起来的记忆。但是这次,他回忆起的只有渴望,却无敬畏。
越禁忌,越让人想要染指。无聊的人生中突然出现的超出常人理解的存在,让自诩‘独特’的吴明变成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由此带来的震撼全部转化为追根究底的动力。他不敢再涉足神明的领地,却敢试着在这些好像木偶一样的人身上实验自己的猜想。
他们究竟是人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他们在外游荡的目的是什么?以及那棵树……究竟是什么?
吴明暗地中同时观察着十几个对象,他设计间接害死其中一人,尸体看起来与常人也无异。没有观察到其他人有什么反应。
于是,他更大胆一些,开始悄悄绑住其中一人,在此人处于看似活着的状态下对他所有器官进行切割。从耳朵、鼻子,到手臂、大腿。一开始切割下来的部分与常人无异。后来他发现,这种东西——是的,他们不应被称为人——带着切割下的五官潜入深海,五官就会变成木头。
多么诡异,又多么理所当然。吴明那段时间走在路上,总是分不清人与树木,会对着树说话,在旁人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中清醒过来,下一秒又陷入沉思——如今与我面对面的这个人,究竟是人,还是某种披着人皮,伪装成人的非人生物?除非将人的五官割下来,带进深海里,看到肉块在海中腐烂,被鱼群撕咬干净才行。不然,他总觉得不安心。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的熟人这样恨铁不成钢一般问他。
吴明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越接近事实,他的心脏跳动的就越快,危险的预警不断在他大脑中响彻,但疯狂又让他想要不断下潜,直至到达最接近真相的地方。人世间的一切与他周身都蒙上一层雾,他在现实中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不相信。而追寻的另一个世界,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至。
在这种无法言说的癫狂之中,在灵光一闪之间,他的手伸向那个七零八碎的木偶的胸膛。他吃下了木头的心脏。
口感很像木耳,又像鸡胗,咬起来咯吱作响。没有腥气,只有草木汁液的味道,带着一点苦涩,像眼泪的味道。
一切至此开始截然不同。他与世界万物之间开始产生微妙的联系感应。他甚至能听到花呼吸的声音,阳光落在地面时空气的波动、雨落下之前的预告……他仍然能够过目不忘,只是这再也不会成为他夜不能眠的困扰,而是如同记录在书页上的文字,永远存在,等人需要时翻动;又永远安定,不需要时便合上书页,万籁俱寂。
他与其他的木偶,甚至与那棵树也产生联系,他由此知道了这些东西存在的目的——那棵被称为母树的树,有一颗遗落在外的种子。
“既然祂让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那我也该帮祂寻找祂的孩子。”
吴明微笑着,抚摸上被绑在凳子上的祂的种子。他还给自己起了名字,何欢。
倒真的活得像一个人一样,多了不起,远比这些不中用的东西要了不起。
倘若与他融合,又会成为怎样的一个新的‘吴明’呢?
吴明真的很期待。
……
何欢悠悠醒转。眼前是睁眼与闭眼一样深黑的密室,何欢甚至怀疑此处是否有足够的空气供人呼吸。
手腕与脚腕处均被割破,浸过毒药的牛皮筋死死固定在伤口处,硬生生撑开伤口,微一动弹就会在其中越陷越深。头有些昏沉,像是已经许久不见天日。
“距离你逮住我……大概多久了?”何欢向虚空发问。
“也就四五日吧。”吴明笑道,“你现在还能感知到我的存在?真不愧是祂的种子。”
“几乎要感知不到了,其实,大多数是靠猜的,诈你一诈。”何欢苦中作乐,甚至还想学着他的模样笑笑,只是声音中满是无法掩盖的疲惫。
“我听说你和陆小凤是朋友,这样看来,作风的确很像。”吴明感叹,“倘若你从一开始就这样像人,我应该也难找到你。”
何欢苦笑:“我还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没想到这样早就被发现了,真叫我惊讶……你是怎么发现的?”
黑暗之中,吴明微微笑着,眼神中却露出些微不耐,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愿意和一个阶下囚讲这些。
何欢没听见他的声音,自顾自道:“人倘若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总是会有些寂寞。”
“是因为被人类养大吗?你很了解人性,”吴明赞叹道,“但我却不是那种爱炫耀的人。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品尝自己胜利的果实。”
品尝果实……好罢。何欢叹一口气:“对于我这个果实而言,听起来过于残暴了。”
“你对此好似完全不惊讶这点,也让我意想不到。”吴明道,“差点要让我怀疑,你早就知道我的目的。”
“我表现得像早就知道吗?”何欢苦笑,“这下我都要怀疑你说我像人实在暗讽我。”
吴明刚刚提起的戒心又放下,感叹道:“也对,始终都表现得像个局外人、并不担忧什么这一点,的确是你们这种生物的作风。”
“你对我们了解的好像过于全面,”在黑暗之中,他们两人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相互试探,“我也差点要以为,你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我的同类。”
“你若要这样想,倒也不错。”吴明的声音中透露出愉悦,好似不做人、成为何欢的同类是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
何欢心思转动极快:由方才的对话可知,他很了解我的同类。说是同类,大约就是母树派出来寻找我的偶人,他是基于此才发现母树与我的存在。通过偶人——也就是说他发现了偶人身上异于常人的点。并在此之后,他知晓这些偶人出现在江湖上的目的,也随之一直在寻找我的踪迹。他方才又提及,是因为我局外人一般的态度才真正确定是我,也就是说……
“红鞋子组织要割下男人的耳朵、鼻子、四肢,是不是有你在其中推波助澜?是因为你割下过那些人的五官,然后发现了他们的身份吗?”
吴明这下是真的有些讶异:“你猜到了?都说木头脑子,但如今看来,也不算很差,很好,很好。”
不过,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且还挺让人满意的。就像是人吃鱼,也会想选聪明一些的鱼吃。吴明笑:“她们本就憎恨男人,我不过是提供一种报复的方法,和一些小小的资金支持罢了。”
他的回答掠过何欢的另一个问题,好像完全没有将肢解了那些偶人当成一回事。不,想到他如今异于常人的表现,对那些偶人大约早已经做过更加残忍的事情。“像你这样只会在背地里助长恶意的人,即使吞噬掉我成为我的同类,也会被母树发现,进而抹杀。”何欢道。
“我知道啊,”吴明笑了,“她在陆上当然可以操控与自己相连的那些木人,也可以操控与木人已经融为一体的我,但你猜,祂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处置我?”
“因为这座岛,已经不在祂的管辖范围之内了。此刻,位于这座岛屿上,真正全知全能的神,是我。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出现在岛上吗?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怀疑我抓来了王怜花吗?我甚至知道你对薛子言说的那些蛊惑人心的话。”
“你本来还想继续骗他,却发现自己的能力在这座岛上不太灵敏,这才急忙改了口风,对吧?”吴明的笑意越来越明显,“看来你还没发现,自你上岛的那刻起,就已经彻底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何欢惊讶:“你已经扎根在这座岛上了?原来你想要的……是成为这座岛的神明。”
“成为这座岛上的神明?”吴明的语气中隐藏着不屑,“我为什么要伸手去够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
那些宗教,那些潜移默化,那些发生在武林之中的一切,此刻都有了明确的意义。
“我要做的,是吞噬你,摆脱祂的束缚,替代你的母树,成为这片大陆上唯一的神。”
他的语气越发高亢,透露着诡异的神经质,这是与树的心脏无法共存的人的邪念。在他说出口时久久不能平息。倘若现在有一丝光亮,就可看见他的脸开始干裂、五官开始位移,身体像是腐朽的木头一样,被铸空一个洞,露出漆黑的蛆虫爬满的内里。
他的确迫不及待要拿到一副更加强大的躯体了。
就在此时,他听到何欢仍然如壁上观一般的平淡语气:“那就是说,你的‘根’,的确已经扎根在这座岛上了,对吧。你就是因此,才觉得我无法杀死你。”
“你想说什么?”吴明有些迟疑,就在此刻,他已经许久没有过的直觉疯狂作响,危机感渗透已经半木质化的躯壳,宛如蛀虫在脊梁中乱窜、利刃横亘在脖颈之前。
“我想说的,很简单。”何欢说话时语调平稳、清晰,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可以轻描淡写告知,“你扎根在岛上,也就是说,只要毁掉这座岛,你就会死。而我恰好知道怎么样彻底毁灭一座岛,又恰好来之前在苏楼主的带领下,从六分半堂借来一批火药,最恰好的是,因为你的盲目自信,有些人在你的监控下,在岛上溜了一圈又一圈。”
“你在岛上并非全知全能,因为你的‘根系’无法触及到沙砾、礁石、你也不屑于去看你认为已经在掌握之中的陆小凤、薛子言他们做了什么。”
“你在岛上放了炸药?”吴明的声音变得惊愕,他想起今早薛子言和陆小凤的确都乘船一起离开这座岛了,“不、不,你是骗人的。你在上岛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不可能看错!”
“的确,在上岛之前我对此事只有一点隐约的猜测,甚至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上岛之后,就进入你的领域,我本不该察觉到异样的。但……你本也不会记得密厄,不是吗?”
吴明:“如果炸药爆炸,你也会死。”
“但你也知道,我们这类生物,从来都不期待活着,也不害怕死亡。”何欢耸肩。
吴明的神色慌乱,但也只有一瞬,随后,他换上柔和讨好的语气,引诱道:“仔细想想,我们也不一定需要自相残杀,我不过是想成为你们的一员。只要你带我到母树身边,替我好好美言几句,也未尝不可啊?”
“或者,你与我合二为一,一同生活在这岛上,做无拘无束的土皇帝,没有人敢质疑你,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这样不好么?”
“你的根系盘踞的岛屿,与你的品行息息相关。人人声色犬马,视人命如草芥,今日生明日死,万般事不由人。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土壤,我不屑为伍。”
“你没有体验过,又怎知这样不对?人间的规矩太多,可立规矩的人都作古不知多久,我们如今的人又凭什么要遵守?动物从不遵守规则,不也活的很好?弱肉强食,将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才能更加尽情的享受生活,这有什么不好?”
“因为树有荫庇,鸟有反哺,人有信义,才汇聚成万物有灵。万物有灵,才有此方世界。”
“哼……那么你就亲眼看看,我的岛屿与你的万物究竟哪个能笑到最后吧。”
他突然抬手——那只手已经异化成干枯藤蔓的模样,“我早就说了,安静的享受胜利果实最好不过,多话者往往会败。如今你的炸药,早就已经被我一个不漏的扔出岛外,沉入海底了。”
他狞笑:“这下,看你还能不能讲什么仁义礼智信的屁话。明明连人都不是,还要在这里装模作样。”
他已经面目全非的庞大躯体如同一滩已经腐烂的肉,说话时如同长着大口扭曲着想要吞噬掉何欢。
他已经一刻也不想多等。
“但是,我一直都想试着做一个普通人,”何欢微笑着望向他,“一个装模作样的普通人。”
“火药的味道很大,其实你只要动动脑子,就会想到,我不可能在你的岛上放这么多具有刺鼻气味的炸药。不过,还是多谢你帮我将那些尖锐的山石扔到海底去。”
“原本我还在担心,只有一颗震山雷的话,能不能引发这座岛屿下面的火山喷发呢。”
“火山……?”吴明苍老而迟疑的声音响起。
“你不知道吗?”何欢微笑着点燃花满楼赠予他的那颗震山雷,另一只手死死的扣住吴明已经裹上一层烂泥想要溜走的皮肉,“温泉这种东西,尤其是海岛上的温泉,下方多有火山存在,且很可能受不得刺激。”
震山雷在何欢的手中爆炸。
并非夸大其词,而是真真正正有振山撼地之能的火药,使得岛屿地动山摇,满天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还残存一丝气息的吴明竭力想要逃开——只要上船、只要离开这个疯子,就还有活下来东山再起的希望。
但是,随之而来,在山石与炸药的刺激下,终于冲破海底地幔的岩浆不断上涌,红与蓝转瞬的交织,愤怒的火焰与冷峻的深蓝对撞出双双涣散的结局,高温与窒息、随之而来更胜一筹的岩浆,断绝掉这片区域的一切生机。如同地底流出的鲜血、地母源源不绝的滚烫热泪,泼洒在蔚蓝海面上,将一切水以外的东西平等的燃烧殆尽,连尖叫声都吞噬。蒸腾的水汽之中,两个最后的神思也随着水汽一同渐渐腾空、渐渐消散。
远处,在海上行驶的船只也随之产生轻微的震荡起来,若有所感的陆小凤自船舱中探身望出去,只见到夕阳西下,映照半边残红天空,随着时间推移,最后一丝红日也消失在映照出红色的海平面下。
天黑了,在最后一抹阳光消散之后,一片雨云悄然升起,雨丝细细密密落在海上、船上,还有人伸出的手掌之上。
“好热的雨……”陆小凤心想,“原来在热浪滔天的地方,连下的雨也是热的。”
这样奇特的现象,回去之后,得好好跟花满楼描述一番。
他转念又一想,还是等何欢一起说吧,免得花满楼听两遍。
第98章 主线完结
“为……什……么……”吴明不解。他的不甘心像是一缕线,将他死死困守在原地,在生死的边缘痛苦的挣扎。
“你的自大,是你失败的原因。”
“母树祂视人类如沧海一粟,不以为人能够突破界限发现祂的本质,也不会将人认作是威胁。你与祂同化,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你不认为我能够突破思维的界限,猜到你的真实目的。也不认为我可以将你的行动计算在计谋之中,见机行事。”
可是,人类不才是那个见微知著,会突破界限,创造无限可能的种族吗?不甘平凡,渴望变得独特,让整个种族都在不断突破自然限制的,不正是人类特有的好奇心吗?
……
水母阴姬:“……”
何欢“……”
水母阴姬欲言又止:“你……”
“我错了。”在感觉到不妙的时候,某些特定植物的反应也会变得很快。譬如含羞草被碰到叶子就会猛地缩成一团,譬如何欢感觉要被骂的时候会提前迅速认错。
水母阴姬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任谁在半夜睡着觉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幽幽地“母亲……母亲……”这种声音都会吓一跳吧?好在她对何欢的声音还算熟悉。然而总算压下心中的震颤出门之后却没见到人,怀疑是何欢恶作剧的时候,又听见地下传来“我在这里”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想要一掌拍过去的心情。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把自己埋到土里去了?打算重拾遁地术么?”
何欢干笑两声,并不回答,只道,“此事说来话长,请母亲先替我浇些水吧。”
“嗯?”水母阴姬微微皱眉,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如此这般那般,讲给水母阴姬听之后,在水母阴姬回应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何欢的解释越来越低弱之后,迅速酝酿出方才那声迅速认错。
然而水母阴姬最终只是叹一口气:“……该说你是谨慎,还是大胆好呢?”
吴明想要树木的心脏。但他错了,其实世人皆知,树木没有心脏。若说树木的命脉,应该是“根”。他的关注点在何欢此人的动向,而何欢的关注点却在他的根。从这点上而言,抛弃人类躯体却选择用树木之躯作战的吴明是主动来到客场作战,那一战不论输赢,他都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算要埋,不应该埋在更隐秘的地方吗?偏偏藏在这么显眼的石碑下面?”
“这里清净嘛。”何欢撒娇。
他没说出来的一点是,水母阴姬十分珍惜这块石碑,绝不会让人伤害这里一分一毫。水母阴姬的院落已经是顶安全的地方,这块石碑更是得她爱惜,就算与别人吵架发脾气,也不会向此处挥哪怕一掌——不过说出来水母阴姬大概也不会承认。
“那如今还能变成人么?”水母阴姬坐在石碑旁边陪他。
“暂时不能。”何欢老实道。
“那也不错,你总爱待在外面,如今可以留在家里陪陪我。”
“唔……”何欢答应着,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蜷缩着,有些困顿。
他虽轻描淡写,可水母阴姬也知道,此仗艰辛,怕是硬生生磨掉他半条命,“歇着吧,反正无论什么,都不急在这一时。”
……
“你要借何缨的身份干什么?”
“唔,此次出行,有许多朋友相助,我需得同他们报个平安,一一道谢啊。”
“写信。如今你本体只剩一个根,倘若出门一趟何缨又遇上什么仇家,你让我从哪里再找一个少宫主出来。”
“我……”
“没得商量,南燕来了,噤声,别吓到她。”
何欢:“……”
雪白的鸮鸟在天空中翱翔。
在大海上躺着晒太阳的男人,又一次被鸟爪挠乱了头发,无奈的睁开眼,自鸟儿身上接过书信。他挂着懒洋洋的笑容,看完整段信后,将信纸改在脸上,半晌,哈了一声。
“谢谢你的信,送你一个小吊坠吧,红珊瑚做的,与你的信桶还挺适配。”
金风细雨楼中,对坐饮酒的三人突然被一只雪白的鸟儿吸引注意力。
坐在窗户正对面的王小石大喊“这鸟,这鸟我见过的!”他伸出手试图让鸟儿停留在他手指上,却没想到这鸟非常人性化的将头扭到一边,在空中盘桓一圈后,温顺的停在苏梦枕的酒杯旁,咕咕两声。
“嗯?”苏梦枕疑惑地看向这鸟。
“他脚上系着信呢。”王小石眼尖,“大哥二哥,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位白衣公子……”
苏梦枕在他说话时已经意识到这封信的主人,将信解下,随后看着信纸久久不语,最后,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信上说了什么,让大哥如此高兴?”
苏梦枕隐下与何欢的秘密,只道。“昔日,名震江湖的小李探花,如今正驻北疆。”
“莫非是小李飞刀的那个小李探花,李寻欢?”
“正是。”
“他在北疆,也就是说……大哥的夙愿或可得以实现了吗!”
“正是,国家兴亡之事,匹夫有责,如今开封一番太平,二弟三弟,可愿与我同奔赴北疆?”
“我愿意!”王小石第一个开口。
“我就不了,”白愁飞笑,“我留下,替大哥看着金风细雨楼。”
“也好,”苏梦枕拍拍他的肩膀,“我信得过你。”
江南,享受过一连串“小姑奶奶”的待遇,小雪精神抖擞的继续踏上送信的征程。
“你不会想要去……神水宫吧?”陆小凤看向花满楼,试探问道。
“他信上说自己不过是在岛上受了些小伤,被母亲留在家中修养。”花满楼神情凝重,“若他真的只是小伤,只会说自己无事,不过想留下多陪陪母亲,也会约定与我我见面的时间。他这样说,如今定不会只是小伤。”
“我不该去吗?”
“不是,咱们也不知道神水宫的位置啊。”
花满楼向正在一旁梳理羽毛的雪鸮侧头。片刻后,他缓缓道:“我听他说过,他身边有一爱鸟,名为小雪,极有灵性,甚至可以听懂他在说什么。说是小宠,实则是当妹妹来养。”
被点名的小雪:“……咕。”
来到山谷,正撞见苏樱一边与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少年拌嘴,一边往药田方向走去。
那少年见到花满楼,惊异道:“大花哥哥?”
花满楼听他声音,便认出他来:“小鱼儿,你怎么在此处?”
“我要有小侄子了,给何大哥寄信,他请我们来做客的。”小鱼儿笑嘻嘻道。
“你认识的人?”苏樱抬眼,看见花满楼和陆小凤时眼中闪过一丝心虚,又迅速看向一边,“谷内不可随意涉足,否则有性命之忧。”
“我上次来你怎么没跟我说这些呢……还害我在山谷里躺了老久。”小鱼儿抱怨。
苏樱:“我不要你做什么,你就偏要做什么,怪得了谁?”
“多谢姑娘,那我们待在此处,可否请人前去通禀一声,就说花满楼与陆小凤请见何欢何公子。”
“我找人给你带话,不过你能不能见得到,谁也说不准。”苏樱一扭身,往屋子方向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进药庐来坐吧,站在那里挡草药的光。”
被这面冷心热的姑娘带到药庐坐下,陆小凤怼怼花满楼的肩膀,“安心了吧?要是小何真出事了,还能有心思给这么多人写信?”
花满楼脸上神色的确好看一些,他无奈道:“我知道了,只是不亲眼见他一面……总是不安心。”
“好好好,那咱们在这等着呗。”陆小凤将双手放在脑后,靠在椅子上,“赶路赶得我都累了,先眯一会儿。”
……
“七哥,七哥?”花满楼被何欢小声地呼唤声惊醒。
“小欢?”
“是我,你跟我来。”何欢悄悄牵起花满楼的手,向外走去。
“等下,陆小凤也在旁边……”
“是一件悄悄事,只能和你说,不能告诉其他人。”何欢的声音越发的低,像是在他耳边低语。
“好,那我们悄悄的。”花满楼顺着他的力气,悄无声息的起身,向门外走去。脚下的泥土散发着芬芳,月光如水般照在来人的身上,谷底的湖被风吹起涟漪,带起一阵彩色的光斑。道路两边的植物渐渐稀疏,地势越来越低,像是在往下走,可花满楼感觉已经向下走了很久。
“你累了吗,七哥?”何欢问他。
“不累。”花满楼道,“小欢累了吗?”
“我不累啊,七哥背着我,我怎么会觉得累?”
之前牵着的手没有松开,花满楼突然感觉到背上的重量——原来小欢一直都待在他背上啊。
“所以七哥累了吗?”
“不累,背着你走多久也不会累的。”花满楼的声音很温柔,和煦像是春日的阳光。
“那就麻烦七哥再背我一会儿啦,”何欢笑道,“我想偷个懒。”
“好,你说背多久就背多久,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七哥……”
“嗯?”
“你知道我不是人吧。”
“我知道啊,我的小欢,是一棵很厉害的小树。”
何欢的声音变得有些沮丧:“你会害怕我吗?”
花满楼笑:“我为什么要害怕你?我听说,有些树还要被人修剪枝丫的,我也剪掉过家中樱桃树的侧枝。现在想想,我才应该问,小欢会怕我吗?”
何欢被他逗乐,又问:“那,如果我不能开花,你会介意吗?我知道你很喜欢花。”
花满楼先是担忧:“不开花对你的身体会有损伤吗?”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才安心,“我喜欢照料花草没错,但这与喜欢你是不同的。你无论如何我都喜欢,只要不不做伤害自己的事,怎样都好。”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从时间上来看,好像有三年五年那么长。花满楼从一开始的疑惑,变为思索,在丝毫不觉得疲惫之后,又怀疑起这是不是梦。
他想:这真的是很长,很温馨的一个梦。梦里,何欢还很孩子气的跟他说,他努力很久,终于可以做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了。
花满楼:“……我听出来,小欢你真的很想做普通人,但是你做的事情,好像一点也不普通啊。”
何欢震惊:“还不够普通吗?我没有想过谋朝篡位成为皇帝、没有在无形之中支配人类、没有随便割掉别人的五官、甚至在江湖各式各样的排行榜上,都没有我的名字!”
花满楼语塞,片刻道:“那的确是……很低调的普通人了。”
“是吧。”何欢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梦的最后,他们停下,何欢对花满楼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好不好?”
只因他每次说类似的话,总要让自己受伤,花满楼牵着他的手下意识一紧,“你要去哪里?”
“我要进到那扇门里去,不过很快,只要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回来了。”
“为什么……一定要进去?”
“那是我的家,我得回家一趟,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见你。”
“这样也很好。”花满楼道,“不换衣服也很好。”
一个轻柔地触感摸了摸他的头,又轻轻环住他的后背:“对不起,我失言很多次,让你担心了吧。不过这次不会的,相信我,我真的很快就会回来。”
花满楼放开他的手。
片刻后,那中奇妙的感觉消失了,花满楼试探着喊:“小欢?”
没有人回应。偌大的天地之间,寂静无声,连风也不知何时止息,好像只剩花满楼一个人。他沉默片刻,试着坐在地上。
地面的触感很奇怪,像是颗粒状的水,握住就从指尖溜走。手掌平铺放上去时又像柔软而全然一体,而浮力很大的湖。
在这种奇妙的感触之中,一炷香的时间转瞬而逝。
……
“七哥?”何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花满楼醒了过来,身边是药庐草药混杂的味道,掺杂一股恬淡的香气——那是不知何时起,何欢身上就逸散出的一种味道。但好像除了他以外,其余人都闻不到。
陆小凤的声音也自耳边响起,“哈哈,花满楼,我就说你白操心吧。”
花满楼握住何欢的手。
他露出笑来,声音压得很低:“这次的确没有违约呢。”
何欢也笑道:“是吧,说一炷香就是一炷香。”
他们携手离开山谷,有鸟鸣声自远方响起,清脆动听。
陆小凤走在后面,给这两人留足好好叙情的时间。
“那扇门里,是什么?”
“是……我的家乡,我的根就在那里。”何欢沉默片刻,又道,“等有一天,你看惯大陆的风景之后,要考虑跟我一起……进那扇门里看看吗?”
花满楼笑:“一个瞎子,好像也看不到什么风景。”
“不过,相比在外面干等,我想选择进到那里面去。”相比和你分开,那些未知好像也不是什么会让人感到慌张的事情。
何欢的嘴角勾起,他与花满楼的手牵的更紧了些,又抱怨道:“我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已经在开花了!”
“真的?这么厉害吗?”
“嗯!可惜现在我的这个身体……唉,总之开花也没用,到底是见不到这花。”
花满楼闻见他身上的确比往日清浅,但悠然而漫长的香气,笑道:“没关系,一定是很美好的花。”
是只要知道他存在,就让人感觉到美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