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热情的嬢嬢


    *


    “走走走,往回走!”


    “斧头带上,其他东西先别管了。快,先下山!”


    “注意脚下,阿呸,别摔了。”


    ……


    上山不到一个小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化作瓢泼大雨,仿佛有人在天幕上捅了窟窿,铺天盖地的暴雨倾泻而下,整个山林被一片“哗哗”声笼罩。


    暴雨来势凶猛,豆大的雨滴砸得人生疼。活是干不了了,一群人刚上山又拎着斧头匆匆往坡下跑,一脚一滑,裹着一身泥点子狼狈返回村中。


    石屋前,村民家的石板洗衣台旁,匆匆下山的众人没有急着回屋,所有人一同站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借由雨水搓洗身上浑浊的污泥。


    “哎哟我去,这什么鬼天气,真把人淋成落汤鸡了。”


    “可不是,早点下也行啊,非得让人上山淋一圈。”


    “哎!又大了,真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地为池,天为花洒,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打着赤膊,站在天然大澡堂里搓起了澡。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搞坏了心情,一时间哀声四起,有人埋怨天气,有人埋怨老天爷捉弄,整得他们一身泥。


    仅是两分钟后,一声诧异的惊呼打破了幽怨的哀嚎。


    “快看那是什么?是……人吗?”


    白蒙蒙的水雾弥漫在空气中,能见度逐渐降低,隐约可见的鹅卵石路上,一高一矮,两个包裹严实的人影慢慢地靠了过来。


    远看是人影,近看还是人影,两人仿佛在泥地里打了个滚,脑袋、脸、身体无一幸免,全部裹着厚厚一层泥。


    好的可以确定是人了,但……根本看不清是谁。


    通过两人的身高、长长的衣摆,罗远试探着唤了一声,“顾孟然?”


    “诶,罗哥。”泥人眨了眨眼作出回应。


    “你们怎么——”罗远忍了,但两人这模样太过滑稽,他实在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哈哈哈哈,我的天,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顾孟然无奈抹了把脸,瞪着两颗漆黑的眼珠子,“左脚绊右脚,摔了。梁昭为了拉我,结果一起滚了几圈。”


    “哈哈哈哈……裹得可真严实,不说话谁认得出来?”


    “我说人去哪了,搞了半天去泥潭洗澡了啊?”


    “哈哈哈哈哈……没受伤吧?”


    阴霾一扫而空,门前空地一阵嘻嘻哈哈,所有人目标一致,不遗余力地嘲笑顾孟然和梁昭。


    似乎请人看了一场猴戏?裹着一身泥的顾孟然也跟着笑,尽管自己就是那个猴,但不带恶意的嘲笑丝毫没有让他感觉到冒犯。


    淋着瓢泼大雨回来的,身上的泥巴还没干,顾孟然和梁昭脱掉上衣在雨中搓洗,稍微费了点时间才把自己收拾干净。


    雨越下越大,本以为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不料顾孟然和梁昭刚洗完澡,才走到屋檐下,小冬拿着两套干衣服找了过来。


    看到干衣服顾孟然瞬间就明白了,有活儿等着他们呢。


    不出所料,就近找了间没人住的空屋子换好衣服,顾孟然和梁昭一同出来时,小冬依旧站在屋檐下,没有离开。


    他目光游离在顾孟然和梁昭之间,最后微微抬起下巴,对梁昭说道:“雨太大了,今天就不出去了。梁昭你去晒场那边劈柴,走屋檐底下过去就行,不会淋到雨。”


    梁昭“嗯”了一声,但嗯过之后依然站着不动。


    小冬眉头一皱,“去啊。”


    “哦哦,那走吧。”顾孟然抓住梁昭的胳膊,拉着他转身就走。


    “诶!顾孟然你上哪去?”小冬赶忙叫住他们。


    顾孟然步子一顿,故作不解地回过头,“不是劈柴?”


    “谁让你去了。”小冬匆匆上前两步,抓住顾孟然的另一只胳膊,“梁昭去劈柴,你跟我留在村子里帮忙。”


    果然还是蒙混不过去,顾孟然暗叹一口气,松开梁昭的手,“那——”


    刚说出一个字,顾孟然手腕忽然一紧,低头一看,梁昭反握住了他的手。


    迎上梁昭担忧的目光,顾孟然从小冬手中抽出胳膊,轻轻在梁昭的手背上拍了两下,递给他一个无须担心的眼神,“没事,我又不去哪,就在村子里。”


    梁昭很挺劝,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放手离开了。


    背影沿着屋檐消失在拐角中,顾孟然抽回视线,朝小冬扬了扬下巴,“去哪?走啊。”


    特意把他们分开,拐弯抹角地把他留下,肯定不是为了干活。


    顾孟然已经做好了面对新一轮游说的准备,结果小冬带着他穿梭在屋檐下,七弯八拐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一座略显老旧的石屋跟前。


    村里的石屋结构差不多,两扇陈旧的木门大敞开,进门便是整间屋子最为宽敞的堂屋,但这间堂屋简直不要太挤,屋内半人高的竹架一排接一排,摆得密密麻麻,让人无从下脚。


    熏烤好的用麻绳串成一串,好似一串串珠帘,整整齐齐地挂在竹架上,而烘干烤干的土豆片、红薯条用簸箕盛放,放在两个竹架之间晾着。


    鱼腥味,烟熏味,屋子里的气味不算好闻,顾孟然跟着小冬从竹架空隙中挤进屋,气儿都还没喘匀,便接到了小冬递来的蛇皮口袋。


    “往袋子里收,分开收。哦对,收之前先摸一下,要确定干透了才能装袋,不然会发霉的。”小冬有条不紊地安排道。


    还真是来干活的?顾孟然愣了一瞬,见小冬已经拎着袋子收了起来,自己也赶忙行动起来。


    经过精细的烘烤,再经过充分的敞晾,收入袋中的干货已彻底没了水分。只要不放在阴凉潮湿处,这些干货可以储存很长一段时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大概就是劳动人民的智慧,哪怕外面阴雨不断,他们照样能在这样的困境中存下大量食物。


    一边摸一边装袋,竹架上的干货收回大半,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丝毫没有休息的打算,小冬带着顾孟然将装好的干货搬到门外,又将竹架上稀稀拉拉,没完全晾干的熏鱼集中到一块,随后他大手一挥,“走,再把里面的端出来挂上。”


    顾孟然呼出一口热气,走呗,能咋地。


    小冬旋即带他绕到堂屋的右侧,推开位于墙角处的木门。


    来时路过窗户,有烟雾飘出,顾孟然知道里屋有人,但他没想到——屋里居然这么多人。


    木门一开,浓浓的烟雾扑面而来,鱼腥味夹杂着柴火味,顾孟然毫无防备吸了一大口,呛得咳嗽不止。


    好不容易缓过劲,顾孟然抬手揉了揉眼睛,白蒙蒙的烟雾顺着门窗散去,四双漆黑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满脸写着好奇。


    火塘烧得正旺,烤网上的鱼滋滋作响,四个年近半百的中年妇女围坐在火塘四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这个外来者。


    单纯好奇与探究的打量,莫名地,顾孟然有种过年路过村口,被一群八卦的老头老太太包围的错觉。


    ……嗯,应该只是错觉。


    在四道灼热视线的注视下,顾孟然跟随小冬走进屋,而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姨喊了声小冬,又将视线转移到顾孟然身上,“冬啊,这个小伙儿是?之前怎么没见过?”


    “王嬢,他叫顾孟然,前几天刚来的。”小冬有问必答,特地旁边挪了一点,方便阿姨们看清顾孟然。


    “孟然?这个名字好啊。”


    “人长得也俊俏,瞧着小宴差不多嘞。”


    “脾气应该比小宴好点吧?”


    没把顾孟然当外人,几个阿姨当着面儿就讨论了起来。


    小冬也不走了,就搁这儿站着,顾孟然不好装傻充愣,干巴巴地扯出一个笑,“阿姨你们好,忙着呢?”


    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阿姨们热情得难以招架。


    最先说话的王嬢笑容更甚,连忙朝他招手,“不忙不忙,来来来,小伙儿,坐这儿歇会儿来。”


    “孟然你吃饭了没?来,嬢嬢给你夹个烤红薯。”另一个穿红衣服的阿姨立马拿起火钳,在火塘里翻翻找找。


    顾孟然有点应对不了,扭头给小冬递了个求助的眼神。


    谁承想小冬听到烤红薯,那就跟猫咪看到猫条似的,正事儿全然抛之脑后,一下子蹿到火塘前,扯了把凳子坐下,“给我也来一根啊吴嬢,正好肚子有点饿。”


    说完他拍拍旁边的空凳子,回头看了顾孟然一眼,“站着干嘛,来坐这歇会儿。正宗的烤红薯吃过没,埋草木灰里的那种,包甜。”


    顾孟然很想说不饿,但随意一瞥便对上几双蕴藏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哽在了喉咙里,默默拉开凳子坐下。


    刚从火塘里刨出来的烤红薯还有点烫,阿姨用火塘夹到一旁放凉。这期间也没人闲着,除了一位两鬓斑白,面带愁容的阿姨,其他三位纷纷拉着顾孟然聊了起来。


    多大了,哪里人,读书还是工作,成家了吗?


    阿姨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简直像是在查户口。偏偏她们又不带任何恶意,纯粹的好奇,单纯的闲侃。


    被夹在中间的顾孟然:……今年过年好早啊!


    第82章 人性化公司


    *


    刚吃完一根烤红薯,顾孟然又收获一捧烤花生,坐下来之后嘴巴就没闲过,不是在回答问题,就是在吃东西。


    二十分钟过去了,小冬坐在旁边吃的头也不带抬一下的,顾孟然又不能一个人走,只能硬着头皮坐下去。


    好在烤花生味道还不错,剥掉外壳用指腹轻轻一搓,薄皮一吹即掉。带有余温的花生粒丢进嘴里,口感酥脆,带有淡淡的苦味与烟熏味,比炒花生的花生味更浓郁一些。


    “怎么样小孟?吃得惯不,是不是还挺香?”


    一颗花生还没咽到肚子里,坐在对面的王嬢忙地追问。


    顾孟然嘴角微扬,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吃花生,味道很特别,焦香焦香的,非常好吃。”


    好吃是真好吃,不过这番话,顾孟然自己都觉得虚伪。


    换作同龄人,一句好吃就打发了,哪用得着费这么多口舌。还是因为阿姨们太热情了,热情到顾孟然只能用更为客套礼貌的方式来对待。


    而他的礼貌客套在阿姨眼里似乎也变成了优点,听到这话,王嬢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夸奖:“哎哟这孩子性格真好,礼貌又耐心,陪我们几个老太婆都能在这唠上一阵儿,比小宴那毛毛躁躁的性子强多了。”


    “可不是嘛。”吴嬢附和道:“我们一群人在这里,小宴怕是连两分钟都待不到。”


    啃红薯的小冬抹了抹嘴,百忙中插了一句:“别拉踩啊嬢嬢们。我段哥性子是急了点,但他头脑好使、做事儿靠谱。我们现在能轻松坐在这里,不全是我段哥的功劳嘛?”


    “说笑嘛,瞧把你急的。”


    “小冬眼睛里全是他段哥,旁人说不得一句。”


    小冬得意一笑,“我段哥就是好。”


    “好好好。”王嬢打趣他:“性子改改就更好了,要是像小孟这样稳重一点,耐心一点,那——”


    “可别。”


    坐在顾孟然身旁的吴嬢打断了王嬢的话。


    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儿,她嘴巴一撇,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我觉得小宴这样好得很,毛躁怎么了?至少他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不像有的人呐,吃里爬外,连自己亲——”


    “别说了吴嬢!”


    小半个红薯“啪嗒”掉在地上,小冬顾不上去捡,噌的一下站起身,慌慌张张朝里侧角落看了一眼。


    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端坐在里侧角落,始终一言不发的阿姨脸色惨白,火光点亮她粗粝的双手,顾孟然清楚地看见,她翻鱼的手颤抖得厉害。


    “哎,说这些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


    “来来来,吃花生。”


    另外两位阿姨试图缓和气氛,但脸色同样不大好看,她们有意无意扫过墙角那位阿姨,眼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敌意与怨恨。


    茶话会不欢而散,挑着一箩筐熏鱼,揣着半把烤花生,顾孟然跟着小冬从里屋走到堂屋,准备继续干活。


    鱼已经用麻绳串好了,他们直接往竹架上挂就行,顾孟然从箩筐中理起一串熏鱼,正要往竹架挂,小冬忽然叫住了他,“你,你不好奇吗?”


    顾孟然装傻,“好奇什么?”


    “知道我们村里为什么没多少年轻人吗?”


    直切主题吗……顾孟然手微微一顿,将熏鱼悬挂在竹架上,摇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是憋得难受,还是打算交底了,小冬绕开箩筐往旁边墙上一靠,重重叹了口气,“我们村被划在景区内,留在村里发展的年轻人不少。地震那会儿我们还算幸运,虽然也有死伤,但都是熟悉环境的本地人,至少没有游客那么惨。”


    “我们村很团结的,震后一起救助游客,搜寻物资,每天都很累,很绝望,但每从废墟中救出一个人,搜出一包吃的,那种成就感真的很让人兴奋。”


    小冬语速很慢,一句一停顿,吊足了顾孟然的胃口。


    忍了,但没忍住,在他停顿的间隙,顾孟然追问道:“然后呢?”


    小冬揉了揉眉心,带着些许无奈道:“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村里有存粮,度假村有商店、超市,还有小吃店,我们在废墟里翻出不少物资,人最多的时候我们都没缺过吃的。开始都说好了,留在村里哪也不去,可等不到救援,那些游客陆续离开之后,我们其中部分人也开始动摇了。”


    “一部分人觉得我们也应该离开,留在村子里只是坐以待毙,但段哥觉得外面的情况不容乐观,村里的人又多,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不适合到处奔波。”


    一方主张离开,一方主张留下,不知不觉中,村子里的人分成了两派。意见不统一,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就此产生,随着时间推移一点一点地升级。


    浓雾渐散,极热到来之前,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主张离开的那一部分人真的离开了。他们走得很干脆,未留下只言片语,还带走了村里人共同收集的,绝大部分物资。


    “其实物资都无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的没了还可以再找。关键是……”小冬双手握拳,咬牙切齿道:“他们说走就走,一走还走那么多人,而且大多都是年轻人。”


    “现在村子里的情况你也看得到,除了每天出去干活那些人,基本是上了年纪的。说好听点是他们走了,说难听点……他们抛弃了我们这些累赘。”


    话题太过沉重,小冬耷拉着脑袋,像是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看得出,他难过不单是因为失去物资,更让他难以接受的,应该是同伴背叛。


    毕竟不是本村人,顾孟然无法和他共情,站在偏理性的角度安慰道:“不值得难过,只是共住在一个村的人而已,道不同不——”


    “一个村的人而已?”小冬吸了吸鼻子,笑出了声,“你知道吗?带头闹着要离开的人其实是我表哥,还有我的发小、堂姐……我们村真的没那么大,同龄人从穿开裆裤就认识了,可以说是从小玩到大。”


    “如果这些亲戚朋友都不重要,那家里人呢?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们怎么狠得下心。刚才不说话那个阿姨你记得吧,她是我二姨,也是我表哥的妈,亲妈!”


    顾孟然倒吸一口凉气,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一个村并非一个集体,离开也好,留下也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拿走与同伴共同收集的物资顶多算不太道德,可抛下家人独自离开?会不会有点太狠了。


    刚才那个阿姨……亲生儿子带头离开,唯独将她丢下,被拿走物资的村民心生怨恨,就算明面上不说,背地里恐怕也不会待见她。


    难怪刚才那种态度,嘶,这处境未免太尴尬了。


    虽说事不关己,但这话的冲击力太强,顾孟然缓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好奇地问了一句:“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带走家人?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小冬遗憾摇摇头,“没啥误会,大部分还是把家人带上的,只有一小部分,畜生不如的东西!”


    “人跟人的差别咋这么大呢?我段哥没爹没妈,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就记得村子的好,再苦再难也没有想过放弃谁。我二姨一个寡妇,省吃俭用供我表哥上学,到头来,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似乎只是单纯的发泄和倾诉,顾孟然已经做好了听完故事便面临邀请的准备,可到最后小冬也没有提过半句。


    傍晚六点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晒了一天鱼的顾孟然随小冬来到“食堂”时,其他人已经围着圆桌吃了起来。无须特意寻找,梁昭端着两只海碗站在一旁,顾孟然刚刚进屋他便迎了上来。


    晚饭照样是土豆配干鱼,从梁昭手中接过碗筷,顾孟然带着他掉头往门外走。


    屋里人太多了,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吵得人耳朵疼。


    吃饭还是得找个清静的地方,两人来到屋外,在屋檐下找了个淋不到雨的台阶坐下。


    去了皮的土豆蛋子一口一个,顾孟然是真饿了,一连吃了好几个才放慢速度,鼓着腮帮子问梁昭:“今天怎么样?劈柴累不累?”


    “不累,几个人配合,比砍树轻松很多。”梁昭如实回答,说完偏头看了顾孟然一眼,“不过我宁愿上山砍树。”


    顾孟然下意识反问:“为——”


    刚说出一个字,抬头对上梁昭似笑非笑的眼神,顾孟然瞬间懂了,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腻歪。”


    一大块鱼肚子肉落进碗中,顾孟然愣了一瞬,旋即夹起往嘴边送,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不问问我今天干嘛去了?一点都不关心的是吧?”


    梁昭:“熏鱼或者晒鱼?”


    “你怎么知道!”


    梁昭低笑一声,“你身上很大的鱼腥味。”


    “很明显吗?”顾孟然揪起衣领嗅了嗅,“被腌入味了,我闻不出来。”


    “还好,挺好闻——”


    “咳。”


    一声轻咳忽然从身后响起,两人端着碗齐齐回过头,暴躁老哥段月宴已然站在了身后。


    这人走路都没声的吗?还好没聊敏感话题。


    顾孟然抬头朝他扬了扬下巴,“有什么事吗?”


    “你说呢?”段月宴抬起垂在身侧的双手。


    他手上拎着三个袋子,一大袋土豆,一大袋红薯,一小袋干鱼,没错,正是他们今天的日结工资。


    之前都是自己去领的,今天老板居然亲自送过来?


    顾孟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扯出一个还算礼貌的笑容,“谢谢哦,放地上就行。”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工资放在了身后,不过段月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冷着脸杵在那里,也不说话。


    这人存在感太强了,土豆吃着都莫名噎得慌。


    犹豫再三,顾孟然再次扭头看向他,带了几分不解道:“还有什么事?”


    似乎有点尴尬,段月宴摸了摸鼻头,又舔了舔嘴唇,一秒钟八百个假动作,快将顾孟然的耐心耗尽,他才缓缓开口:“方便聊一下吗?”


    下班时间被领导找,顾孟然的怨气比鬼还重,阴阳怪气道:“公司这么不人性化的吗?开会还占用下班时间。”


    持续了一天的暴雨仍在继续,段月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透过屋檐看向昏暗的天空,轻声喃喃:“人性化的公司应该会在暴雨天放假,我觉得明天的雨小不了,你觉得呢?”


    顾孟然抬起屁股往梁昭身边一挪,十分狗腿地拍了拍身侧台阶:


    “老板您请坐。”


    第83章 授人以渔


    *


    其实没什么好聊的,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只不过换了个人来说,换了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


    “感觉怎么样,我们村是不是还不错?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暴躁老哥的耐心不多,刚坐下便直切正题,不多说一句废话。


    烤红薯果然不白吃,顾孟然早料到这个局面,果断地摇摇头,“谢谢你的邀请,我们暂时不考虑。”


    “啧。”


    还是没能抑制住情绪,段月宴眸光微沉,唇缝中溢出一声烦躁的音节。


    但仅是几秒过后,他神色恢复如初,似有无奈地笑了一声,“我还真就想不明白。石头房子牢固,不用担心风吹雨打,四周山丘平缓,泥石流什么的也不会发生,有吃有喝有稳定的地方住,加入我们不好吗?你到底还有什么顾虑?”


    难得见暴躁老哥用这种语气说话,但一秒都不带犹豫的,顾孟然十动然拒:“你们村很好,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都是跑船谋生的船员,船就是家,漂泊惯了。”


    “少来。”段月宴挑眉看了他一眼,“你这细皮嫩肉的,跑船?跑了几天船?船舵摸熟了吗?”


    顾孟然被噎了一下,难得没有反驳,而是用反问来应对:“我也想不明白。有吃有喝有稳定的地方住,人少就少点呗,毕竟人越多消耗越大。山上的物资又不是取之不尽,为什么执着拉我们入伙?莫不是段老板有雄心壮志,打算开拓新的版图?”


    “你这人……伶牙俐齿。”段月宴嗤笑一声,神情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自信到迷茫似乎只用了一秒,段月宴两只手虚握着,眼眸低垂,如自言自语般喃喃:“现在和以前不一样,社会秩序全然崩塌,我有种预感,这样混乱无序、只能靠自己的日子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你说得对,山上的物资并非取之不尽,但你应该看到了,我们村的平均年龄偏高,我们需要更多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方面是为了干活收集物资,另一方面,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我想我们也需要一定的自保能力。”


    天天在村子里打转,明眼人都能看出村里的情况。遮遮掩掩没意思,对方也并非心怀叵测之人,段月宴懒得装了,彻底摊牌了。


    “我知道你们日子过得还不错,也许没那么缺物资。可逢天灾乱世之年,几个人容易存活,还是一个集体齐心协力更容易存活?要不再考虑一下?加入我们基本上是百利无一害。”


    齐心协力?从小长大的同伴都靠不住,一群既不知根又不知底的陌生人还能齐心协力?怕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当然话不能这样说,除非想和暴躁老哥打起来。


    加入是不可能加入的,虽然石金村目前的情况看着还不错,但未来还有一大堆麻烦找上门,这个时候加入简直是给自己找负担。


    顾孟然空间在手,能跑能苟,吃喝不愁,要真摊上这一大村子人,那可真就得共同进退,共渡难关了。


    不想担风险,更不想莫名其妙地担上责任,顾孟然只想独善其身,但……冷眼旁观也不太现实,饶是段月宴再有先见之明,他也很难预料到,这场雨三年内都不会停。


    一碗土豆已经见了底,顾孟然顺手把碗筷递给梁昭,托着下巴思索片刻,无声叹了口气,“目前这种合作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你要是实在担心的话,我们也可以约定一下,如若对方遇到困难,能帮就伸手帮一把,当然,前提是力所能及的情况下。”


    话说得很明白了,再无回旋的余地,段月宴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撑着膝盖便要起身离开。


    但没等他彻底站起来,顾孟然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颇为郑重其事道:“真要我们加入也不是不行,除非雨停了。”


    段月宴貌似听懂了,身体明显一顿,对上顾孟然的视线,“你的语气可不像是在说雨,更像是……除非天塌了,不然我们不可能加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顾孟然抿唇轻笑,“谁知道,万一雨很快就停了呢。当然了,也得多做一些准备,万一短时间内停不了呢。”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这么多。”


    ……


    雨“哗哗”地下,湖面被一层白蒙蒙的水雾笼罩,头顶钢制甲板好似架子鼓,雨滴奋力敲打,演奏了一曲又一曲。


    早上六点半,顾孟然洗漱完来到餐厅,梁昭和外公已经端着碗吃上了。瞅了一眼餐桌,排骨粥、大肉包,甚至还有一盘卤鸡腿肉。


    正想感叹饭菜丰盛,顾孟然定眼一瞅,桌上只有两个碗,顿时瘪着嘴巴看向外公,“啥意思?没我的份呗?”


    “锅里头,自个儿盛去,”老爷子埋头啃排骨,笑着打趣道:“谁知道你休息还起这么早,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先坐。”


    梁昭拉开身旁的凳子,旋即放下筷子起身,走进厨房。


    老爷子看着直摇头,“惯,可劲儿惯。”


    两人说话一句没听清。休息?顾孟然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站在原地愣了两秒,旋即哭丧着脸哀嚎:“哎呀我忘了今天休息,还特地起了大早!我的懒觉啊,好气。”


    “大清早的别在这鬼哭狼嚎,吃完饭又去睡呗。”


    老爷子典型的嘴硬心软,虽然平时总嫌弃顾孟然爱睡懒觉,但知道他们这些天干活累,心里还是关心得很。


    梁昭端着排骨粥回来了,顾孟然瘪着嘴上桌,对着大肉包叹了口气,“哎,回笼觉是睡不成了,今天还有事儿。”


    “下这么大的雨能有啥事?”老爷子立马看过来。


    顾孟然:“先吃,吃完再说。”


    光速解决掉早饭,秉着谁也别想睡懒觉的原则,顾孟然把郑奕杰也薅了起来。而趁着郑奕杰吃早饭的功夫,顾孟然在客厅开了个小会,表明今天的首要任务——出门挖泥巴。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懵了。


    “挖泥巴干啥?”老爷子拧着眉头,第一个发问。


    顾孟然:“种菜。”


    “挖泥巴在船上种菜?疯了吧,种在空间里不香吗?”坐在餐厅喝粥的郑奕杰提出疑问。


    老爷子点头附和:“对啊,空间那么大地方还不够种?咱们四个人能吃多少,费那劲儿干嘛?”


    “不不不,”顾孟然摆摆手,“种菜不光是为了吃,还要种给别人看。”


    郑奕杰:“啥意思,别打哑谜了行不行?”


    吊足了众人的胃口,顾孟然心满意足地笑笑道:“之前不是说给恒荣盛送点东西嘛。我想好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咱们直接带他们去挖泥巴,回头分他们一些种子,让他们在船上自个儿种。”


    “想法不错,不过……”梁昭透过窗户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又转头看向顾孟然,“一直不出太阳的话,植物生长速度会变慢很多。”


    郑奕杰嗯了一声:“没错,光照强度减弱,光合作用的效率也会降低,植物生长的速度也就……怕就怕今年种菜明年吃。”


    早有准备的顾孟然挑了下眉,得意一笑,“别担心,我有好东西。”


    “什么?”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可曾听说过传中的植物灯?”


    话音刚落,顾孟然手中多出一根长长的LED灯管。


    郑奕杰噌的一下站起身,“我去,T8植物灯管?你连这个都准备了,太牛了!”


    “这你都认识?”顾孟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植物灯的种类五花八门,顾孟然买的时候还是在店员的科普和介绍下才一知半解。都说网文作者懂得多,但这……


    郑奕杰愣了一瞬,眉头微拧似有不解:“我农业大学毕业的啊,以前没说过吗?”


    “你老早就在写小说赚钱了吗?”老爷子问。


    郑奕杰:“上学和写小说又不冲突,边上边写啊。”


    顾孟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藏的还挺深。”


    “干嘛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以后这块你负责。”


    “都多少年了,忘光了!我不——”


    “别嚎。”老爷子摆摆手,待郑奕杰消停下来,他又抬头看向顾孟然,“授人以渔的话,让恒荣盛自个儿种不行?听你那意思,我们也要在船上种菜?”


    顾孟然点点头,“这个节骨眼儿应该没人会嫌食物多,他们种我们不种,这太反常了。而且我们现在和石金村走得很近,他们有人猜到我们不太缺物资了,食物总有吃完的一天,我们得拿出点东西摆在明面上。”


    “明白了,那走吧。”老爷子从沙发上站起来。


    顾孟然瞪大眼睛,“别吧外公,你凑什么热闹,好好在家看电视。”


    老爷子笑出声,上前几步朝顾孟然伸出手,“想啥呢?灯管给我我下去安装,我这一把年纪还能出去淋雨不成?”


    顾孟然挠挠头,后知后觉地从空间拿出灯管。


    第84章 挖泥巴


    *


    暴雨天出门非常的不明智,雨在头上下,风在前面吹,坐在漏风又漏雨的“敞篷”柴油小船里,不到三分钟顾孟然便被淋成了落汤鸡。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姐弟俩的柴油船跟在后面一点,他们已然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和顾孟然他们一样,索性不穿雨衣,直接硬着头皮淋。


    这样虽然湿得快,但没有雨衣束手束脚,不至于太狼狈。


    反观穿着雨衣、戴着雨帽、全副武装的郑奕杰……


    船往前面开,风迎面吹来,戴在头上的雨帽分分钟被劲风掀翻,只剩一根绳勒在脖子上。郑奕杰被细绳勒的翻白眼,一边开船一边手忙脚乱地扯绳子,偏偏宽大的雨衣又被风卷了起来,糊在脸上挡住了视线。


    柴油小船脱离队伍,越开越偏,关键时刻,领头小船如神龙摆尾,携着一阵银色水浪掉头,迅速贴近偏航小船。


    两艘船以同样的速度并行,坐在船边上的顾孟然趁机伸手掀开雨衣,捞回郑奕杰一条狗命。


    雨水持续冲刷,矗立在湖边的山丘仿佛常温下的冰激凌,隐隐有了融化的趋势。


    三艘小船一前一后开到山脚下,他们各自从船里拿出铁锹、铁铲,话不多说,直接动手挖泥巴。


    泥被雨水浸透了,挖起来倒是不太费劲儿,但架不住需要的量大。五个人埋头挖,三艘船来回跑,一个个裹得跟泥人似的,折腾了一个上午才终于结束战斗。


    流着黄汤的泥巴不能直接往船舱里搬,午饭过后,几人对屋檐下堆成小山的泥巴进行分装。顾孟然从空间拿出一堆买水果赠送的泡沫箱,分别在箱中铺一层塑料膜防止渗水,最后才将稀泥装进去。


    泥箱陆续搬到一层卖场,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甲板,用高压水枪冲洗泥泞不堪的柴油小船,冲洗甲板。


    菜还没开始种,准备工作都快把人累死了,将最后一点泥水沿着甲板边缘冲进湖中,顾孟然将高压水枪的水压调低,冲去自己身上的泥污。


    皮肤已经被雨水泡胀了,手指头上全是皱褶,顺手将高压水枪丢回屋檐下,顾孟然胡乱在满是雨水的脸上抹了一把,朝站在不远处的梁昭招招手,“随便冲一冲得了,雨水会帮忙洗干净的,走,回去洗澡换衣服!”


    话音刚落,梁昭还未做出反应,郑奕杰拖着水管丢丢丢地跑回屋檐下,一边擦水一边埋怨:“这都造的什么孽,跟特喵在水里泡了一天似的,都快泡成巨人观了。”


    说完他将高压水枪一丢,扯着嗓子喊:“走啊梁昭!”


    “急什么?”顾孟然在旁边笑出声,“你先别洗澡。”


    郑奕杰真急了,“不是,为什么啊?”


    余光瞥见梁昭走了过来,顾孟然拧动门把手进屋,直接站在门口库库往外掏东西,植物灯灯管、泡沫箱、防水篷布、各种作物的种子……


    最后往箱子里丢了两把园艺铲,顾孟然扭头朝郑奕杰扬扬下巴,“去吧,给恒荣盛送过去,顺便指导他们一下。”


    东西挺多的,几十个泡沫箱叠一块跟个小山包似的,至少得跑个三四趟。以顾孟然对郑奕杰的了解,马上就要开始抱怨了,但他等啊等,郑奕杰只是“嗯”了一声,旋即蹲在地上整理起来。


    顾孟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今天这么爽快?”


    “这屋里你是老大,你让我跑腿我还能拒绝?”郑奕杰将灯管、种子齐齐塞进泡沫箱,头也没抬道。


    “是么?”顾孟然挑了下眉,“说得谁在欺负你一样,那你洗澡去吧,我自己送去。”


    说完顾孟然便伸手拿他手中的箱子,可郑奕杰反应非常大,拎着泡沫箱闪身一躲,神情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头,“不、不用,你和梁昭洗去吧,我去送就行。”


    “这么多一个人也拿不完,我陪你一起。”


    “不用真不用,我多跑几趟就行。”


    商量无果,顾孟然不说话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郑奕杰被看得莫名发怵,眨眨眼别开脸,“干嘛?”


    “恒荣盛到底有谁在啊?”顾孟然往旁边挪了两步,强行盯着郑奕杰的脸,迎上他闪躲的视线。


    郑奕杰脑袋越来越低,耳朵尖红得悄无声息。


    这反应……顾孟然眉头紧锁,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长叹一口气,他揉了下眉心,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看上别人船上的小姑娘了?”


    无需回答,郑奕杰红到滴血的耳朵足以说明一切。


    难搞!顾孟然揉了下眉心,无奈地“啧”了一声,“郑奕杰,你喜欢谁我管不着,但人家小姑娘顶多十八岁,你都二十五六了,吃这口嫩草合适吗?”


    郑奕杰倏地抬起头,瞳孔里写满震惊:“什么十八岁?她就比我小几个月好吗?”


    “不是许愿?”顾孟然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瞬间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许、许星冉?”


    “你别管!洗你的澡去!”


    说完,郑奕杰手忙脚乱地将防水篷布盖在物资上,旋即红着脸抱起一摞泡沫箱子,逃难似的离开船舱。


    怔愣在原地的顾孟然:风水轮流转,也是吃到瓜了。


    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顾孟然清清爽爽地走出房间,梁昭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头发都没吹干,两人一同来到一楼大厅,为之后的“农田”做起了规划。


    一层的大厅足够大,几十个泡沫箱随随便便都能放得下,但是为了美观和方便考虑,顾孟然决定从门口开始,横着放四个,竖着往下延伸,每个箱子四周至少预留半米。


    虽然已经有了泡沫箱和塑料膜做双重保险,但以防水渗透到地板,正式动工之前,顾孟然又从空间拿出一卷大号防水篷布和梁昭一起铺在地面上。


    做规划也就动动嘴皮子,真正动手干还是相当废人。


    一箱泥巴连汤带水好几十斤重,来回抱来回搬,不停调整角度、位置,一顿折腾下来,顾孟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还没有结束,老爷子一个人干活进度慢,才刚把线路连接好。眼看时间不早了,顾孟然他们忙完还顾不上歇气,喝了两口水又立马搭上折叠梯,着手安装灯管。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小时后,开关轻轻一按,嵌在天花板上的灯管骤然亮了起来,好似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照射进来,耀眼夺目,和煦而温暖。


    不过没高兴几分钟,察觉到温度渐渐起来了,顾孟然忽然想到大厅里面还放着柴油,又赶忙带着梁昭将堆放在里侧角落的油桶收回空间,放了一堆空油桶做伪装。


    天色麻麻暗,顾孟然擦擦汗从大厅里边走出来,将堆在门口,杂七杂八的工具收回空间,瘫坐在地上呼出一口热气:“差不多了吧?还有什么事儿没做吗?”


    菜今天是种不了了,暴雨天挖回来的泥,泥巴里的水分太多,还需要自然挥发一段时间,不然容易把种子泡坏。


    其他事……老爷子正琢磨,低头瞅见顾孟然气喘吁吁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赶忙道:“行了行了,没事了。你们上楼休息,坐在地上像什么话。”


    “不急,坐一会儿先。”顾孟然摆摆手,慢条斯理地从空间摸出三瓶矿泉水,给外公和梁昭一人分了一瓶。


    口渴得要命,顾孟然迫不及待地拧开瓶盖,正要往嘴边送,鼻尖忽然泛起阵阵痒意,他吸了吸鼻子竭力压制,但终究没控制住。


    “——阿嚏,阿嚏!”


    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在大厅炸响,甚至荡起了回音。


    刚开封的矿泉水随身体抖动而洒了出来,梁昭眼疾手快从他手中将水拿走,喝水的老爷子一愣,低头看向顾孟然。


    “早上我说什么来着?让你穿雨衣非不听,这下好了,淋感冒了吧。使劲作哈,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身体。”


    老一辈关心人的方式顾孟然早就习惯了,他揉了揉鼻头,满眼无辜地看向外公,“雨太大了,穿什么都一样,你是没看到郑奕杰,他那会儿穿个雨衣搞得多狼狈。”


    “一会儿上去找点药吃。”老爷子心疼外孙,瞟了眼窗外猛烈的暴雨,重重叹了口气:“这鬼天气真够烦的,早知道……等等,你那空间里头不是可多泥巴吗,拿不出来?”


    顾孟然手猛地一顿,整个人僵住,“对哦!泉水都能弄出来,泥巴应该也是可以的!”


    “啧啧啧,现成的你不用,还要淋雨出去挖。可怜的,年纪轻轻脑子就不好使了。”老爷子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梁昭轻咳一声,替顾孟然说起了话:“也不能这么想,泥土必须出去挖,只是挖多挖少的问题,毕竟旁边有人看着。”


    “是吧!门都不出船里突然多出泥来,别人难道不会奇怪吗?”顾孟然后背一挺,理直气壮道。


    一个人说不过两个人,老爷子瘪着嘴不说话了。


    顾孟然摇了摇外公的手,咧着嘴嘿嘿一笑,“外公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来做个实验吧。”


    “什么实验?”老爷子来了兴致,捧场地追问。


    顾孟然不笑了,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分析道:“空间里的泥土很特殊,至少在空间里是特殊的。不需要施肥,不需要除草,种子落下去就能存活,我们弄几箱在外面试一试,如果效果一样……”


    “空间里的泥土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成为救命的东西。”


    第85章 迷茫


    *


    暴雨之后是一场势如破竹的特大暴雨,天河决堤,暴雨如注,雨势比昨天更大更凶猛,别说上山干活,这天气出门都费劲。


    人在湖中,没办法与雇主取得联系,但这种天气无需多言,风翼号与恒荣盛十分默契地……选择了旷工。


    昨天累坏了,今天顾孟然睡了个放纵觉。


    一觉睡到自然醒,睁眼已是十二点。虽然平白无故地失去了上午,但睡饱了精神就是好,顾孟然睁眼便掀开被子,没有在床上多磨蹭一秒。


    肚子饿得咕咕叫,洗漱完从房间出来,顾孟然本来还想吃个早饭,但一走进厨房,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他立马打消了吃早饭的念头,眼巴巴地走到炉灶旁,站在外公身后。


    “外公锅里炖的什么呀?好香啊。”


    雨“哗啦啦”地下,锅里“咕嘟咕嘟”地煮,厨房嘈杂,老爷子没听到脚步声,突然一道声音在耳边炸响,他吓得一激灵,举起汤勺便往身后招呼。


    “我去!”


    顾孟然惊呼一声,还好他年轻反应快,及时闪身往旁边躲,但凡晚一秒,汤勺都得结结实实地敲在他脑门上。


    差点打到自己的大外孙,老爷子手微微一颤,面上却半分不显,理直气壮地训斥:“搞什么,走路都没声音的吗?大中午搁这吓唬谁呢?”


    “外公你还挺会先发制人哈,”顾孟然退到一旁,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小声嘟囔:“明明是你,自己家一惊一乍的做什么,还能有外人吗?”


    吐槽归吐槽,见老爷子脸色越来越难看,赶在他发火之前,顾孟然也凑到他身前,嬉皮笑脸道:“不说这个了,你还没回答我呢外公,炖的什么呀?什么时候能吃上?”


    “除了睡就是吃,你和猪有什么区别?”


    “那还是有区别的,猪会说话吗?”


    这小子……老爷子被他逗笑了,目光逐渐友善,指着水池上面的橱柜道:“饭一会儿就吃,你别闲着,橱柜里面补点货,还有肉啊菜啊啥的,冰箱都空了,再不补货我们都快断粮了。”


    顾孟然闻言扫了一圈,还真是,花椒、辣椒少了大半,油盐酱醋见了底,冰箱也空空如也。


    嘶,真给忙忘了。


    不再磨磨蹭蹭,顾孟然立刻开始补货。


    油盐酱醋,米面菜肉……顾孟然一点点将厨房填满,但仍觉得不够。打工人每天都出门,以防自己再次忙忘,没能及时补货,他匆匆跑到驾驶室旁边的另一间仓库。


    空间里的货架拿出来摆好,放上大量耐储存的米面油,各种调味料和干货,而后他又陆续搬了几个冰柜出来,冻上一部分鲜肉、丸子。


    一船人的口粮放在一个人身上始终不太保险,顾孟然决定了,以后还得定期给仓库补货。


    *


    “嘬嘬嘬,过来小黄,来这儿爷爷抱。”


    “哎呀梁昭,纯碾压有意思吗?就不能稍微放点水?”


    “菜就多练。”


    ……


    客厅格外的热闹,午饭过后,一群人彻底闲了下来。老爷子坐在窗边逗狗,梁昭和郑奕杰拿着游戏手柄,正在用电视联机打格斗游戏。


    嗯……一个打,一个被打。


    欢声笑语回荡在客厅,顾孟然团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半罐可乐,喉咙里不时冒出一个可乐嗝,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船上的活儿其实还没有干完,昨天从空间里弄出来的泥土不干不稀,非常适合种菜,只是顾孟然觉得,既然要做实验,那就要和外面挖回来的泥土一同种植,得出来的结论才不会错。


    虽然实验是为了测试泥土在空间里和空间外的区别,和外面的泥土没有半毛钱关系,但……


    算了,就是懒,就是想躺平。


    完全躺平感觉相当不错,尤其是外面狂风暴雨,天气极其恶劣,顾孟然却能与家人一同蜗居在温暖的小家,即使什么都不做,幸福感直接拉满。


    不过欢乐并未持续多久,不一会儿,老爷子不再招猫逗狗,他面向窗外怔怔出神,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脑袋越垂越低,连背影都让人看出了几分落寞。


    可乐放回茶几,顾孟然踢掉拖鞋,踩着沙发走到外公身旁坐下,手很欠地在他肩膀上捏了两下,“怎么了?我们孟爷爷不稀罕小黄啦?”


    似乎没心情开玩笑,孟高阳并未接话,喉咙里溢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顾孟然见状也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握住外公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拍了拍,“到底怎么了外公?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没事。”老爷子反握住顾孟然手,神情略显怅然。


    没事才有事呢!顾孟然不依不饶地追着问:“你看你这样子像没事儿吗?跟丢了钱包似的。你以前不是总说嘛,事情不能憋在心里,要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你这张嘴啊。”老爷子无奈地笑了笑,再度转头望着窗外倾泻而下的雨水,眸中闪过一丝哀愁,“真没什么事儿,只是看着这雨不停地下,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一句不是滋味,顾孟然瞬间明白了。


    经历过一次末世,见证过蓝星化为水星,顾孟然心中早已惊不起波澜,而梁昭也在梦中见过,不足为奇,没心没肺的郑奕杰更不用说,唯独外公,比他们多活几十载的老人。


    自小生长于这片土地,人到迟暮却被迫离开家园。


    未来已知,每落下一滴雨水便有一寸土地被淹没,而此刻,席卷天地的狂风暴雨犹如一头残暴而无情的猛兽,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寸寸将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吞噬殆尽。


    用不了几年,孟高阳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陆地将彻底消失,届时他亦如水面上一缕浮萍,寻不到来处,又不知去往何处。


    人生六十余载,亲眼见证这段历史,他难过,他舍不得,却又无能为力。


    知道外公为什么而难过,但顾孟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沉默良久,他紧握住外公的手,颇为郑重其事道:“不要担心,也不要难过,陆地没了就没了,人还在就行。外公有我,还有梁昭、郑奕杰,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


    “得亏有你们。”孟高阳轻声喃喃,浑浊的双眸蕴藏着难以掩盖的落寞,“老的小的都走了,你外婆,你妈妈,现在连家也没了。要没有你小子,我这把老骨头才懒得挣扎,还不如早点下去陪她们。”


    “说的什么话,不准这样想!”


    顾孟然顿时紧张起来,使劲儿捏着外公的手。


    “好好好。”老爷子用另一只手拍拍他。


    顾孟然瞪了外公一眼,愤愤道:“以后不准再说这种丧气话,不然我真的生气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不是我们人力可以对抗的事儿,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知道了知道了。”老爷子咧嘴笑了笑。


    话题太过沉重,老爷子不想继续了,他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看着湖面逐日上涨的水位,低声问道:“如果之后离开这里,你想去哪?宜南,还是……”


    顾孟然毅然托住迷茫的外公,语气轻松道:“陆地没了,其实在哪里都一样,反正我们也是在船上生活。不想走我们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如果这里待腻了,外公想去大海的话,我们也可以顺着黄江去东海。”


    “相比之下,大海比这些城市遗迹更干净,人也会相对少一点,可获取的资源也会更多。当然,风险可能也会更大,比如海啸、台风什么的,但这都不是问题,你外孙空间在手,外公想去哪就去哪。”


    不需要刻意安慰,爷孙俩唠唠家常,谈一谈共同的未来,老爷子的心情自然而然就好了起来。当然,这可能也和顾孟然的霸总发言有一定的关系。


    末世中地想去哪就去哪,不输于盛世的卡拿去随便刷。


    这话听得人心头一暖,老爷子紧握着顾孟然的手,眼中茫然渐渐淡去,盈出几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笑笑道:“说起大海,我还真挺想去的,毕竟那里也算是我的第二个家。”


    “咳。”


    刚吹完牛的顾孟然轻咳一声,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尖,扭扭捏捏道:“我也想带你去,但现在不行啊外公。现在估计好多地方都爆发了山洪泥石流,危险得很,我们又不能把风翼号揣兜里走路过去,还得再等一等。”


    “等多久?”


    “估计要一年左右。”


    雨一直下,加上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水位上来得很快。用不了几个月,黄江中下游、沿海地区与地势相对较矮的洼地将会全部被雨水淹没。


    但这时候反倒不利于船舶航行,因为一眼望去全是水,且水有深有浅,万一航行到河道之外,曾经的陆地,很容易因水深不足而搁浅,导致船舶损坏。


    所以,想顺利且安全地航行,至少一年以后。


    一年之后的蓝星会是什么样子?顾孟然有点忘了,似乎……除了海拔千米以上的地区,该淹的淹,该没的没,终将化为汪洋。


    第86章 小狗长成大狗


    *


    昨天劳累过度,就算今天躺平休息了一天,顾孟然还是浑身不舒服。


    腰酸、胳膊酸,腿还酸,简直像是被抓去工地搬了一天的砖。到了晚上更不舒服,肩膀碰一下就酸痛不已,弄得他晚饭都没吃多少。


    本来没吃饱就来气,让他更来气的是——


    游戏似乎有点儿小上头,吃完晚饭洗完碗,梁昭和郑奕杰又坐回了电视机前,一人拿着一个游戏手柄,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同样的客厅,同样的人,截然不同的心情。顾孟然没有像下午那样走到旁边沙发坐着,他站在餐厅与客厅之间,一瞬不瞬地看着梁昭。


    足足两分钟,梁昭连头都没抬一下,顾孟然哼笑一声,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脚步声还未走远,方才还沉浸在游戏世界里的梁昭立刻丢下游戏手柄,噌的一下站起身,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凉飕飕的风从身旁吹过,电视机里的小人不动了,不明情况的郑奕杰扯着嗓子大喊:“诶,干嘛去!别跑快回来,我都快赢了!”


    “别跑?再不跑游戏赢了,对象可就没了啊,哈哈哈哈……”坐在沙发上的老爷子幸灾乐祸,端着茶杯笑出声。


    “好气啊,这是我最有希望赢的一把!”


    好气啊!顾孟然揣着一肚子气推门而入,正要关门之际,一只脚突然挤进了门缝中。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顾孟然心里窝着火,本想阴阳几句,可一抬头,梁昭那张轮廓分明,五官立体的脸闯入视线,心中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原来一张帅脸真的能让人消气,不过顾孟然还是没给他好脸色,小脸一垮,瘪着嘴道:“现在又跑过来干嘛,刚刚不是看不见吗?”


    “看到了,故意装没看见是想让你主动叫我,没想到你直接走了。”梁昭眉眼含笑,语气带了几分讨好:“让我进去吧。”


    “假装?我都快难受死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顾孟然瞪了他一眼,伸手抵住门不让他进来,却丝毫没有用力气。


    话落,梁昭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伸手轻轻一推,轻而易举便将门推开,而后果断抬手覆上顾孟然的额头,关切地询问:“哪里不舒服?感冒加重了?有没有咳——”


    “没发烧,没感冒。”顾孟然推开他的手,小声嘟囔:“就是昨天干活太累,腰酸背痛的。”


    说完顾孟然又意识到不对劲,立马问道:“不是,你都没看出我不舒服吗?”


    梁昭诚实地摇头:“没。”


    “好啊!一点都不上心是吧,我难受的晚饭都没吃多少,你居然没发现。”


    梁昭挑了下眉,“可是你吃了两碗。”


    顾孟然一愣,当即反驳:“我平常三碗的量!”


    “嗯,是我没留意到,对不起。”梁昭低笑一声。


    掌心残留着对方的体温,梁昭摩挲指尖,忽然上前半步,垂眸看着顾孟然的眼,“身体还是不舒服?要不给你按一按?”


    按、按摩?


    顾孟然小脸一黄,似不经意挪开视线,“会吗你?”


    “给个机会,我可以学。”梁昭追随他的目光。


    距离一点点缩短,两人相对而立,身体都快贴在一起了,可梁昭的眼神——嗯,非常的坚定。


    真是来当按摩师傅的?顾孟然哭笑不得,顺手将门关上,朝梁昭挑了下眉,“来吧梁师傅,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按摩似乎也不需要做什么准备,洗了个澡,吹干头发,顾孟然掀开被子往床上一趴,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把后背留给梁昭。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荷香,是顾孟然身上飘出来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明明是很清凉而清爽的味道,梁昭垂眸看着床上姿态闲散,对他毫无防备的顾孟然,体温却莫名升高。


    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梁昭却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放缓动作坐在床边,骨节分明的双手缓缓抬起,缓慢挪动,最后落在顾孟然白皙的后颈,轻慢地揉捏。


    揉揉脖颈,捏捏肩膀,梁昭终于摒弃了所有杂念,充当一名尽职尽责的按摩师傅。


    还算合格的手法,几乎没怎么用力。


    没按几下,枕头里的顾孟然闷笑出声,小声咕哝道:“你晚上也没吃饱饭吗梁昭?怎么有气无力的,还是说你故意——哎哟,嘶。”


    没等顾孟然把话说完,后颈那只手用力猛地一捏。


    其实也没用多大劲儿,但顾孟然劳累过度,肌肉疲劳、大量乳酸堆积,轻轻捏没感觉,重重捏上两把,那酸爽简直了,强烈的酸痛感直冲天灵盖。


    “轻点,轻点梁昭,疼疼疼。”


    埋在枕头里的顾孟然瞬间戴上了痛苦面具,呲牙咧嘴的哀嚎,但梁昭并未因此而减轻力道,就跟没听见似的,重重揉按后颈同一个位置。


    “梁昭!”


    酸痛感刺激着大脑,顾孟然怒了,彻底躺不住了,他手脚并用地挣扎,试图从床上爬起来,逃离这只魔爪。


    而梁昭没有给他逃脱的机会,一只手按住他的背,另一只手加重力道,反复揉按他的后颈和肩膀,轻声安抚:“好了别乱动,适当按一按可以疏通经络,促进乳酸代谢。”


    “嘶,说得轻松,疼、疼啊!”


    顾孟然疼得吱哇乱叫,好在脑子还清醒。


    来硬的不行,敌不过梁昭的力气,那么——


    拼命挣扎的人忽然不动了,重新把脸埋进枕头里,好似彻底妥协了。可他的肩膀剧烈颤抖,后背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孟然?”


    梁昭的手僵在半空中,神情略显无措。


    床上的人一声不吭,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梁昭慌了一瞬,俯身凑到枕边,掌心轻抚他毛茸茸的脑袋,“好了好了,疼就不按了。我技术太差,不该折腾你。”


    “%¥!”顾孟然委屈巴巴地嘟囔了一句。


    声音被枕头吞没,梁昭一个字也没听清,他不得不再次低头凑近,将耳朵贴到顾孟然的枕边,“什么?刚刚——”


    话还没说完,趴在床上装死的顾孟然突然转过身,他肩膀也不疼了,胳膊也不酸了,灵活得像条泥鳅,猛地一转身,趁其不备一把搂住梁昭的脖子。


    委屈?哭?不存在的,顾孟然嘴巴都快咧到了耳后根。


    他双手环住梁昭的脖颈,用了点把人往前拽,眼底笑意越来越浓,“我刚刚说,补偿。你技术实在是太差了,疼得要命,我需要收取一点精神损失费。”


    梁昭轻笑一声,本就侧卧在床边他顺势躺在床上,顺着顾孟然的力道靠近,于昏暗的灯光中看着对方明亮的眼睛,“好,要什么补偿?”


    一个拥抱,一个吻……顾孟然喜欢和他亲近。


    梁昭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顾孟然会说——


    “晚上别走了,睡这里吧。”顾孟然毫不扭捏,眉眼含笑,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澄澈的眸子蕴藏着期待,梁昭有一瞬间的失神,伸手撩开他额间碎发,指尖轻触柔软的脸颊,“孟然,这不合适。”


    “人家好哥们都能睡一起,我们为什么不合适?之前又不是没睡过,在郑奕杰家里的时候。”顾孟然学聪明了,绝口不提上辈子。


    梁昭还是摇头拒绝:“现在和之前不一样。”


    “哪不一样?”


    “以前是朋友,现在我是一个追求者。”


    “追求者?”顾孟然笑出声,不遗余力地调侃:“你有在追吗?我怎么没感觉到。”


    梁昭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业务比较生疏,正在学习,再给我一点时间?”


    话落,梁昭捏着顾孟然的肩膀往前一带,不容拒绝地将人揽入怀中。


    “好吧,”顾孟然回抱住梁昭,脸颊贴着他的脖颈轻轻磨蹭,“你最好是快一点,不然以你现在的速度,怕不是明年都追不上。”


    ……


    ……


    一语成谶,奉金湖的水位一跃涨至半山腰,湖中小岛已随着时间流逝永远的消失,梁昭还未追到他的顾孟然。


    一年说久也不久,人长了一岁,小狗长成大狗,而持续强降雨,坐落在山间的高原湖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短一年,奉金湖扩大数倍不止,湖岸被积水吞没,彻底解开了束缚,她肆无忌惮地在山野丛林间扩张自己,与汇入黄江的澜江融为一体,蜕变为一望无际的汪洋。


    湖泊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像是被斧头削去了一半,光秃秃的山顶浸泡在冰冷的湖水中,它们负隅顽抗,还在坚持,可常温下的冰激凌蛋糕——终究难逃融化消失的命运。


    水会涨,人会老,历经雨水冲刷的钢铁也会暗淡无光。


    已经保养得很好了,被主人温柔对待,可湖中随波摇晃的风翼号还是渐渐褪了色,红绿相间的船壳不再鲜艳,甲板、护栏锈迹斑斑。


    雷声轰鸣,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窗外雨蒙蒙,湖中水荡漾,细数这一年里发生的变化,顾孟然眼眸微垂,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哀愁。


    “时间过得真快,当真是时光荏苒,光阴如——”


    “顾孟然!搁那儿吟诗作对呢?你摘的菜呢?”


    没时间伤春悲秋了,老爷子一嗓子从厨房吼到客厅,顾孟然脖子一缩,灰溜溜地朝楼下跑去。


    楼梯拐角转个弯,顾孟然迈着轻快的步伐进入一楼大厅,泥土的芬芳顿时扑面而来,一抹青葱的绿色,一片生机盎然的菜园旋即映入眼帘。


    一屋泡沫箱整齐摆放在地板,左手边两排番茄,右手边两排茄子皆已坠了果。瓜果尚小还不能采摘,但瞅着果子数量,嗯,收成指定不错。


    往里走是一大片土豆,土豆长势非常好,绿油油一片,叶子茂盛饱满,甚至已经生长到箱外,头大身子小,好似一簇簇枝繁叶茂的绿萝。


    黄瓜、豆角目前还是幼苗,刚开始长藤蔓,梁昭和郑奕杰脚踩折叠梯,手拿木头棍子,一人站一边,正尽职尽责地给它们搭架子。


    而大厅最里侧,现目前最多的蔬菜,也是顾孟然最不想看到的蔬菜——佛手瓜。


    佛手瓜的架子早就搭好了,梁昭和郑奕杰手艺不错。


    他们用木条和竹条在天花板下方搭了个简易的弧形菜架子,藤蔓从两侧攀缘而上,叶片与果实透过缝隙生长,悬挂在半空中,乍一看好似那避暑纳荫的凉棚。


    藤蔓上密密麻麻,全是小臂粗的佛手瓜,一抬头都快怼到脸上了。商家没骗人,产量不是一般的大,真正诠释了什么叫作一颗挂满架。


    这几天顿顿都是佛手瓜,清炒、炒蛋、凉拌……


    顾孟然看到这玩意儿就头疼。


    而贪图佛手瓜的产量,他们种地可不止眼前这些,空间里还有一大堆,连猪都吃不过来。


    第87章 永跃号


    *


    中午还是没能逃过佛手瓜的天罗地网,佛手瓜山药健脾汤、佛手瓜炒肉片,佛手瓜鸡蛋炒木耳……一顿佛手瓜宴。


    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所有人皆已落座,但一个个端着碗,拿着筷子,像去别人做客不好意思似的,没一个人抬筷夹菜,包括亲自下厨的老爷子。


    “哎!”


    菜绿脸更绿,顾孟然叹了口气,默默从汤碗中夹了块山药,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小口。


    “哎!”老爷子也跟着叹气,对着桌上的菜犹犹豫豫半天下不去手,最后放下筷子看向顾孟然,“佛手瓜……下面还有多少?”


    顾孟然啃着山药,头也没抬道:“多,顿顿吃的话,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别吧。”郑奕杰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颤,“还十天半个月,我现在看着都有点,呕!”


    “诶诶诶,干什么,过分了啊!”


    老爷子睨了郑奕杰一眼,本想为自己的佛手瓜辩解一番,但晃眼扫过餐桌,可拉倒吧,他立刻敲敲桌子对众人道:“吃完饭去把那些瓜摘了,藤也薅了吧,种点别的。”


    “完了把瓜挑一挑,捡点好的给恒荣盛和石金村送过去,剩下的……剩下的留着喂猪、喂鸡,反正我是不想吃了。”


    三天两头往隔壁跑的郑奕杰摆摆手,“恒荣盛用不着,他们家也种了,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这批佛手瓜产量高,品质好,个头也大,全部拿去喂小动物,老爷子多多少少有点舍不得。虽说囤在空间里也行,又不会坏,但这段时间真是吃够了,近几年他们应该是不会再碰这玩意儿了。


    放着可惜,喂小动物心疼,老爷子眼巴巴地看着顾孟然,“村子那边呢?我记得你也给他们送了佛手瓜种子?”


    “嗯,也种了,”顾孟然咽下嘴里的食物,慢条斯理道:“不过土不一样,产量比不上我们,而且村子里人也多,不会嫌食物多,可以送一点过去。”


    送人似乎是佛手瓜最好的归宿,老爷子松了口气,“那行,吃饭吧,吃完去摘。看下午的雨能不能小点,找个时间给他们送过去。”


    “哎,这一桌子菜,真下不去手啊。”


    “嘴巴养刁了是吧?饿你三天生啃都嘎嘎香。”


    “最后一顿,凑合吃。”


    ……


    强降雨持续一年,漂在空无一物的湖面上,只出不进将近一年,凭借种菜和顾孟然手中如同BUG般存在的空间,风翼号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邻居恒荣盛过得也还不错,他们在船上大量种植土豆、红薯、南瓜等产量高,且充饥饱腹的农作物,虽然没有风翼号吃得好,但也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尤其前段时间,许星河和郑奕杰爱上了钓鱼,两人拿着钓鱼竿往甲板上一坐就是一天,时而空军,时而满载而归,给家里改善改善伙食。


    相比之下,至今还在岸上的石金村过得较为拮据。


    午饭过后,老爷子留在厨房打扫卫生,其他人则一人一把剪刀,一人拎一个编织袋,前往一层“菜园”进行采摘。


    如果忽略掉佛手瓜的味道,摘菜的过程还是非常解压。“咔嚓”一剪刀下去,个大饱满的佛手瓜落入手中,分量十足。


    不过有趣也只是一开始,当大厅内的佛手瓜采摘完毕,将藤蔓连根拔起,顾孟然拉着梁昭和郑奕杰前往空间,众人脸上轻松愉悦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天空一如既往的蓝,无风无云,温度适宜。


    不知从何而来的溪流潺潺流淌,一群油光水滑的鸭子在水中欢快畅游,时而嘎嘎嘎,扬起阵阵水花。


    母鸡与公鸡四处溜达,小鸡跟在后面哆哆哆地啄土;温顺的羊群、健壮的牛、肥头大耳的猪一同懒洋洋地躺在空地上,一头挨一头,相处得格外融洽。


    还是曾经那片土地,还是曾经那些动物,只是个头变大了些许。而曾经毫无生机的黄土地也彻底变了颜色,一片生机盎然的绿,随处可见。


    白菜、萝卜、韭菜、辣椒……灾前能看到的蔬菜几乎应有尽有,之前种下的果树也长成了一人高的小树,可惜开花结果还需要多点耐心,多等几年。


    特地为家禽家畜留了一片空地,三人踩着黄泥地往里走,路过吃饱喝足、躺在地上打盹儿的肥猪,郑奕杰不由多看了几眼,小声嘀咕:“好肥,是不是该宰了?”


    “什么?”走在前面的顾孟然没听清,顺嘴问了一句。


    夹在中间的梁昭充当起传话筒:“他说猪肥了,该宰了。”


    “想都别想,”顾孟然哼笑一声,“我专门养来繁殖的好吧,大猪生小猪,下一批小猪长大再宰了吃。”


    郑奕杰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配种?可是我隐约记得……母猪七到八个月就可以配种受孕了,为什么这都一年了,你的猪一窝都没怀上?”


    话音刚落,顾孟然步子一顿,猛地转过身。


    鼻尖毫无防备地撞上了梁昭的肩膀,顾孟然揉都不带揉一下的,抓着梁昭的胳膊稳住身形,赶忙追问:“真的假的?猪不是和牛羊一样,一年半到两年才能怀的吗?”


    郑奕杰嘴角一抽,“谁告诉你的?猪八个月最佳!”


    顾孟然扭头看向那群懒洋洋的肥猪,平静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一年多都还没怀上,以后不会吃不上猪肉了吧?


    “那、那现在怎么办?”


    郑奕杰:“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专——”


    说到一半,猝不及防对上梁昭凌厉的眸子,郑奕杰抵唇轻咳一声,话锋一转:“那什么,你应该买了相关书籍吧?回头拿给我看看,再研究一下。”


    顾孟然嗯了一声,“以后能不能吃上猪肉就靠你了。”


    郑奕杰嘴巴一瘪:“不要上压力啊!”


    正事儿不能忘,五分钟后,三人来到密密麻麻,缀满佛手瓜的架子下。


    空间不能带死物进来,搭架子的木头也不行,这当然难不倒顾孟然,他索性实地取材,种了一片紫黝黝的甘蔗出来当木头用,给需要攀援的作物搭架子。


    没有任何工具,徒手摘瓜还是挺费劲的,顾孟然本想直接把架子拆了,但郑奕杰又说先不要拆,让剩下的小瓜慢慢长老,留作种子。


    专业的事专业的来,顾孟然选择听他的。


    忙忙碌碌三小时,万恶的佛手瓜终于摘完了。来都来了,他们又顺便在旁边地里拔了些白菜,把小动物喂饱。


    重新回到船舱已经五点多了,收获的佛手瓜足足装了二十来个大号编织袋,四个人坐在客厅挑挑选选,最后挑了三袋品相最好的大瓜出来,准备给石金村送过去。


    傍晚的雨小了点,一阵劲风吹过,天空中黑压压的云层跟着风跑了,昏暗的天色逐渐变亮,暴雨也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刚把佛手瓜分好雨就小,顾孟然和梁昭索性趁着时间还早,穿上雨衣,坐上由老爷子操控的柴油小船,晃晃悠悠下降到湖面。


    油门一拧,柴油小船伴随一阵轰鸣,载着好几百斤佛手瓜弹射出去。


    在船上很难感觉到时间流逝,除了甲板上日渐增加的铁锈,基本没什么变化。但一下到湖面,坐在小数十倍的柴油小船上,视野随之变低,一眼望去全是水,顾孟然这才有了雨已经下了一年的实质感。


    水位上涨了太多太多,没几分钟,柴油小船驶过曾经的游客码头,接引台、引桥、观光打卡的指引牌……所有的一切都已被湖水淹没,如若不是矗立在水中,只剩小半个头的路灯,根本寻不到一丁点痕迹。


    以前的路也就到这儿了,剩下的路还需自己用脚走,而如今,说不清是好是坏,方便快捷——开船直达村口。


    沿途的道路、山坡,包括地震之后的废墟皆被雨水淹没,属于石金村的土地也在一寸寸的缩小,柴油小船一路畅通无阻,估计用不了多久,连风翼号都能直接开进村。


    一个弯都不用转,速度很快,十五分钟就快抵达村口。暴雨刚刚转小,湖面还笼罩着一层白蒙蒙的水雾,顾孟然坐在船上东张西望,寻找通往石金村的台阶。


    能见度低,周围几乎没有参照物,找起来还挺费劲,顾孟然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四周,谁承想台阶还没找到,全速航行的柴油小船没有任何征兆,突然一个紧急刹停。


    像是有人突然在背后重重推了一把,惯性差点把顾孟然从柴油小船里甩出去,还好梁昭反应及时,及时拉了他一把。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孟然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似有不解地看向梁昭,“怎……呜。”


    话音被梁昭忽然伸过来的手掌捂住,顾孟然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循着梁昭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在前方雨雾中停留了五秒,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僵硬无比。


    空荡荡的水面,一艘几乎水雾融为一体的庞然大物,悄无声息地停在前方。它通体呈白色,将近十层楼高,一眼几乎望不到顶。


    游轮!


    凭借模糊的影子,顾孟然一眼就出来了,是一艘庞大的游轮。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顾孟然咬紧后槽牙,用最后一点点力气从空间取出一个船用望远镜,


    熟悉的白蓝配色,熟悉的船型,他存了一丝侥幸,可印在船头名字给了他重重一击。


    ——永跃号。


    上辈子致他断腿毁容的永跃号。


    第88章 困境


    *


    “孟然,孟然?”


    船舱里的人彻底石化,任凭梁昭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望远镜摇摇欲坠,脱离掌控滑向水中,顾孟然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走的灵魂,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沾到水之前,梁昭伸手将望远镜捞回船舱,而后他握住顾孟然剧烈颤抖的手,神情严肃,语气轻柔:“别怕,别担心,坐稳,我们先回去。”


    梦到过顾孟然落水的那一天,梁昭自然见过永跃号。


    虽然仅是在梦里远远地看了一眼,不清楚船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顾孟然这反应,定然有令他害怕且恐惧的事情。


    一个相同的梦,除接连爆发的天灾与顾孟然,梦境里的游轮也出现在了现实,梁昭恍然有种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感觉。


    没有时间纠结这些了,直觉告诉他这艘游轮非常危险,梁昭只用了三秒钟来思考,当即拧动油门,操控柴油小船掉头。


    “轰,轰轰轰——”


    发动机就在面前,第一声轰鸣炸响时,梁昭并未在意,因为柴油发动机的声音本来就很嘈杂。可船头划破水面原地掉了个头,宛若雷鸣的声响骤然从身后传来,好似开了立体环绕效果,层层叠叠地将他们包围起来。


    有人,不,有船靠过来了,还不止一艘。


    梁昭第一反应就是加速跑,而拧动油门往前蹿出一段距离,他突然意识到,往哪跑?把人带去风翼号?或是沿着出湖口往外跑?


    不论哪种选择,风翼号都有暴露的风险。


    现在连船带人躲进空间也来不及了,距离不算远,透过朦胧的水雾已经可以看到模糊的轮廓,如果他们就此消失,怕是掘地三尺都要把他们翻出来。


    仅是一瞬间的迟疑,追在身后的船只越来越近,梁昭回头看了一眼,四艘带发动机的皮筏艇,每艘船上都有两到三个人。


    船上的人影依稀可见,一声声嘹亮的高呼盖过嗡鸣回荡开:


    “什么人?谁老子站住!”


    “前面的人,立刻减速停船!”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犹豫再三,梁昭还是选择了减速停船,而这时,丢了魂的顾孟然回过神,只见他掌心轻轻往船舱一放,三袋子佛手瓜顿时消失不见。


    轰鸣声消散,被船只搅乱的水面渐渐平静,柴油小船停稳,四艘皮筏艇立刻围了上来,东南西北各占一面,船挨着船,将柴油艇密不透风地夹在最中间。


    四艘船,十个人,十双眼睛直勾勾地将他们盯着,仿佛在动物园里参观动物,一个个横眉竖眼,肆无忌惮地打量。


    一群人围上来后,顾孟然始终坐在船内一动不动,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没事。”梁昭松开船舵,当着所有人的面,若无其事地握住顾孟然的手。待顾孟然的情绪渐渐稳定,他这才抬头看向其他人,似有不解地问道:“你们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哈哈哈……”


    正前方皮筏艇内,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站起身,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弯着腰哈哈大笑,但仅仅几秒过后,男人瞬间变脸,抬脚猛地踹向柴油艇。


    “给你脸是不是?还我们是谁,老子是爹!刚刚叫你们停船听不见是吗?耳朵是摆设?跑啊,给老子继续跑啊!”


    一脚接一脚,柴油艇被踹的哐哐作响,随男人的动作而摇晃起来。


    自家小船被人这般粗暴蛮横的对待,梁昭的脸色相当难看。忍一时风平浪静,他拇指轻轻摩挲顾孟然的手背,压下心中翻涌的怒火。


    忍一忍确实奏效,男人踢了几脚自觉无趣,抽回脚站在船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在这附近晃悠?”


    压根没给人张嘴的机会,两秒不到,另一男人旋即大吼道:“问你们话呢,怎么,耳朵不好使嘴巴也哑了?”


    没有认怂,也没有刻意讨好,梁昭看着那个拥有话语权的中年男人,带了几分茫然道:“怪了,我们在自己村口晃悠有什么问题?我还没问你们呢,你们在我们村口做什么?”


    “你们村?你们也是石金村的人?”没有因梁昭的态度恼羞成怒,听到他的话,中年男人挑眉看着梁昭,目光中夹杂着一丝质疑。


    没有发火,知道村子的名字,这人有点奇怪……


    梁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顺着对方话道:“当然,附近就我们一个村。”


    “是吗?”男人态度明显友善了不少,半信半疑道:“那你们刚才跑什么?”


    见事情有转机,梁昭态度缓和,低声笑道:“大哥,回家的路上一群陌生人堵在你家巷子门口,换你你跑不跑?”


    “有点道理啊,那后来呢,为什么又不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家老小还在村里。”


    “哈哈哈!”男人被他逗笑了,捂着肚子一阵儿乐。


    不过人就是这么的喜怒无常,上一秒还在嘻嘻哈哈,下一秒,男人下巴一抬,扭头对蜷坐在皮筏艇内,畏畏缩缩的小个子男生说道:“愣着做什么,不跟你们村里人打个招呼?”


    话落,畏畏缩缩的男生抬头看了梁昭一眼,又转动眼睛看了看顾孟然,磕磕巴巴道:“你、你们好。”


    “好什么好,你们一个村的就这么打招呼?名字都叫不出来?”中年男人脸色阴沉得可怕,说着便抬起脚,似乎想给男生来上一脚。


    “二副!”


    一声惊呼阻止了男人,那只脚在半空中顿了顿,慢悠悠地落回原地。而男生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条件反射般抱住脑袋,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周奇啊,胆子还是这么小。”男人俯身凑近,在周奇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跟叔说实话,认识他们吗?”


    “不,不认识……我不认识。”


    “哦?”男人松开了手,重新扭头看向梁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奇了怪,我们同样来自石金村的周奇不认得你们,请问你们来自哪个石金村啊?”


    梁昭面不改色道:“我们是后面才加入的,不认识我们很正常,你可以问他,认不认识段哥、小冬、芳姐。”


    听到这几个名字,周奇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地抬起头,“认识,我认——”


    “问你了吗?”男人一个眼刀子甩过去。


    本以为运气不错,捡两个落单回去的尝尝鲜,谁承想兜兜转转还是石金村的人。方建明心痒得不行,但又不敢耽搁船长的计划,只能压下心中不悦,朝旁边皮筏艇摆摆手,“船留下,人带上去确认一下。”


    装都不带装的,说完,他呲着一口大黄牙对梁昭笑了笑,“误会一场,既然是石金村的兄弟,那都是朋友。我们船长在你们村里做客呢,说不定以后都是一家人。”


    “柴油艇留下,坐我们的皮筏艇。”


    “赶紧的,动作快点。”


    ……


    上岸去村里好过登上游轮,梁昭彻底放弃了抵抗,搀着顾孟然坐上别人的皮筏艇,伴随一阵刺耳的嗡鸣来到岸边。


    游轮离岸很近,上岸时,梁昭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


    雨一直在下,二楼开阔的露天甲板却人头攒动,几十个人趴在护栏上探头探脑地张望,有男有女,全是年轻人,无一例外。


    为了确认他们的身份,有三个男人陪他们一同进村。


    听那人说,船长在村里做客,梁昭并不关心村子里情况,但船长必然不可能独自一人,他只关心,如若村里人说漏了嘴,他该如何带着顾孟然脱身。


    水已经涨到了村口,没给梁昭思考对策的时间,三个男人仿佛来过无数次,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穿过巷道,来到村里最大的石屋,也就是芳姐家。


    房门大敞开,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村民。他们完全没有害怕、恐惧,抑或危机感,一个个伸长脖子往门里瞅,似乎只是单纯地扎堆凑热闹。


    在村里干了好几个月的活儿,这一年里也没少走动,村民基本认识梁昭和顾孟然。看到他俩从拐角走出来,几位相熟的嬢嬢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不过她们还算警惕,看到两人神情凝重,且前面还有陌生人,仅仅是打个招呼,并未多言。


    过了这一关便无须担心,因为芳姐是个聪明人。


    艰难穿过人群,挤进堂屋,屋里依旧一大群人。


    屋内没有桌子,仅有两把椅子,二三十个男人靠着右侧墙壁站成几排,一个个姿态闲散,站没站相,和灾前大街上那种不务正业的街溜子别无二致。


    而仅有的两把椅子坐着芳姐,一个温文儒雅的陌生中年男人。


    男人长相斯文,举止得体,穿着打扮和气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一把破木头凳子愣是给他坐出了几分优雅,如果不是明摆在面前,很难将他和那群街溜子联系到一起。


    五个人一同进屋,动静自然不小。


    屋里众人齐刷刷地朝他们看过来,顾孟然毫无反应,而中间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只是随意抬眼一瞥,梁昭能清楚地感受到,掌心里的那只手正剧烈颤抖。


    第89章 邀请


    *


    堂屋安静下来,端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不说话,整间屋子就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他的小弟们齐刷刷望着门口,鸦雀无声。


    平静的气氛逐渐凝重,两分钟还是三分钟,男人终于动了,他身体前倾,两手交握,漫不经心地朝门口扬了扬下巴:“怎么,这两位朋友是?”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小弟立刻上前半步,赶忙汇报:“船长,这两个人开着柴油艇鬼鬼祟祟地在村口晃悠,被我们拦下来了。他们说是村里人,但是——”


    “好啊,我说你俩怎么一下午不见人,感情又跑出去了?闲不住是不是,活儿干完了吗?一天到晚不让人省心。”没让小弟但是出来,芳姐噌地一下站起身,指着梁昭和顾孟然的鼻子一顿输出。


    完事儿她一秒变脸,朝身旁的中年男人露出一个礼貌温和的笑容,“不好意思董船长,村里年轻人爱玩,让你见笑了。”


    被唤作董船长的男人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将两人打量了一遍,“两个小兄弟也是咱村里人?生得可真好,叫什么名儿啊?”


    挑选猪肉一般的眼神看得人极其不舒服,梁昭眉头微蹙,还未开口,芳姐抢先一步,指着两人介绍道:“这个梁昭,这个顾孟然,灾后和家里人一起逃到这儿的小年轻。平时干活还算利索,人也勤快,就是爱玩,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存在不存在,年轻人嘛,有活力是正常的。”董船长笑着摆摆手,视线不经意飘到门口,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


    三个小弟成功接收信号,话不多说,麻利地退出门外。


    几乎是同一时间,芳姐一个眼刀子甩向门口,瞪着梁昭和顾孟然道:“愣着干嘛,没看到还有客人吗?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


    梁昭轻轻点了下头,拉着顾孟然转身就走。


    但步子还未迈开,董船长笑呵呵道:“走什么呀,村子的小伙子,那都是自家兄弟。旁边站着听吧,说不定还能帮忙拿拿主意。”


    话都说成这样了,再走就不识趣了,梁昭轻轻捏了下掌心里的那只手,带着顾孟然退到一旁,站在芳姐身后。


    很搞笑的画面,两拨人对峙,一方人山人海,一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段月宴和村里的年轻人不知跑哪去了,站在芳姐身后的只有梁昭、顾孟然,还有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冬。


    而气氛也不算紧张,对方虽然带了一大票人,但说话还是客客气气,有商有量的,如若不细品他话里的意思,还真像是单纯的客人。


    梁昭和顾孟然来得晚,他们显然已经和芳姐聊了好一阵儿,但那个被称为董船长的男人说话拿腔拿调,极其啰唆,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梁昭基本搞清楚了状况。


    简单来说,灾后离开石金村的那一群村民回来了,还带回一艘游轮,一群陌生人。带人回来的目的不是留在这里,而是真诚地邀请石金村所有村民,一起登上游轮离开这里。


    对方船长亲自进村邀请,诚意给得很足,开出的条件相当诱人,且理由也十分充分,一针见血地指出石金村目前问题所在。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石金村依山傍水,如果不是这一场经年不停的雨,村民大可以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生活一辈子。


    可持续强降雨,山里的资源逐渐被掏空,土豆、红薯早在雨后两个月便挖干净,周遭山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桩,雨水夜以继日地冲刷,泥都刮了一层又一层,更别说食物。


    湖中捕鱼,门前搭雨棚种植,现目前石金村仅有的食物来源,但前者不稳定,一天有一天无,而后者由于缺少日光,农作物生长得格外缓慢。


    食物只是一方面,毕竟段月宴很有先见之明,先前就带着村民囤了不少粮食,他们现在最大的困境是——住。


    雨一天一天地下,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石屋固然牢固,但雨水长时间冲刷,很多村民家的屋顶都出现了漏水的情况。


    而且水位持续上涨,积水已经蔓延到了村口,雨再不停,石金村被淹没也只是时间问题。


    董船长似乎很了解石金村的情况,专挑着这一点说,完了再展示自己的优势,大大方方地抛出橄榄枝:“我们永跃号够大够宽敞,总共六层,400多房间,最高可载730人。”


    “船上不缺吃喝,我们这一年多一直到处跑,到处收集物资,即使今后只出不进,我也能保障你们三年衣食无忧。更何况我们有专业的捕鱼队,专业的研究人员,他们的无土栽培实验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过上和以前一样的日子。”


    “雨已经下了一年多了,谁也不知道还会下多久。住在船上无须在意雨停不停,哪怕陆地全部变成水,我们也有一片落脚之地。”


    董船长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好似慷慨激昂的演讲。


    芳姐动没动心看不出来,屋子外面围观的村民倒是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如同一锅烧开的开水,沸沸扬扬地议论起来:


    “有这种好事儿?不缺吃喝,还有稳定的地方住?”


    “我还没见过游轮呢,咱们可以先去看看吗?”


    “说正经的,我觉得船长说得有道理,雨再这么下,村子被淹是迟早的事。我们现在不想个办法,到时候能去哪?现在和以前不一样,船真的比陆地更安全。”


    “你这话说的,怎么没想办法?小宴他们不都——”


    “咳咳,就事论事,别乱说话。”


    “要我说可以考虑考虑,船不好找,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老罗他们那艘货船我也看过,地方太小,我们一村人上去恐怕只能睡货舱,而且环境肯定比不上人家专门买票才能坐的船。”


    “400多个房间,咱们一人一间都用不完啊!”


    “想得美,人家船上还有不少人。”


    “让我长期在船上住,也不是不行,就是……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啊。”


    “船不是得烧油吗?万一没油了咋整?”


    “没有可以漂嘛,漂到哪算哪,只是人家不愁吃不愁喝,干嘛要带上我们,真就是做好人好事儿?”


    “是不是傻,小周他们不是在船上嘛,那肯定是小周和人船长打过招呼,特地回来接我们的。”


    ……


    你一言我一语,一群人围在堂屋门口开起了演唱会,闹哄哄一团。


    质疑的声音不少,董船长充耳不闻,直到村民渐渐安静下来,他忽然一抬手,轻轻唤了一声:“来小周,给你的乡亲们解释一下。”


    话落,右侧墙角走出一个高个子青年。


    青年五官端正,长相俊秀,明明是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却因眼下浓重的黑眼圈,下巴凌乱的胡茬而减分不少。


    小周动作很慢,从墙角到门口,磨磨蹭蹭一分钟才走到。他看起来很累很疲惫,却又在面向村民时,牵强地扯出一抹笑容。


    “伯伯嬢嬢,你们有的人已经猜到了,没错,是我带船长回村的。我知道,你们可能还在怨恨我,当初带着人不告而别,但我绝对不是抛下你们走了,我们只是出去找救援,找找有没有更安全的地方容身。”


    “离开之后我们四处奔波,过得也很辛苦,甚至还因此死了不少人。我们是半年前才遇到董船长的,那时候我们已经是强弩之末,是他好心收留我们,给我们吃喝。”


    “董船长是个好人,当时我就告诉他了,我们村里还有人。他答应来接你们,但那时候雨一直下,多地山洪泥石流,我们没办法出发,所以才拖到现在。”


    整得跟演讲似的,小周站在台上一顿说,台下村民议论纷纷。


    “真的假的?误会他们了?”


    “死了不少人?谁死了?”


    “李家那孩子咋没看到?”


    ……


    小周摆了摆手,待村民逐渐安静下来,继续道:“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洪灾,外面很多很多地方都被淹了。我们村地势高逃过一劫,但董船长说得对,被淹只是时间问题。”


    “之前离开的那些人现在都在船上,伯伯嬢嬢,希望你们和我们一起上船,我们不用和家人分开,一起随波逐流,一起寻找一个新的家园。我向你们保证,只要——”


    “周之启!”芳姐厉声打断他的话,脸涨得通红。


    不等村民再度议论起来,芳姐扭头看向董船长,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董船长,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还需要商量、考虑一下。全村人一起搬迁可不是小事儿,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您不必让小周在这充当说客,给我们点时间好吗?”


    话说得很客气,语气算不上友善,董船长没有半分恼怒,捏着下巴低低笑了一声,“听到没有,小周你话又多了。”


    “抱歉船长。”小周接下了锅,默默退到一旁。


    “年轻人一腔热血,心系乡亲们,也不能全怪他。”


    董船长扭头对上芳姐的视线,眼底笑意更浓,“考虑嘛当然可以考虑,但你要知道,这是给你们的机会,不是给我的,如果不是小周哀求,我未必跑这一趟。”


    “谢谢董船长给机会。”芳姐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


    董船长哼笑一声,直勾勾地看着芳姐,似无可奈何般摇了摇头,“一个晚上怎么样?给你们一晚上时间考虑,我们明天就走。不过在这之前,还得麻烦芳小姐给我们安排一下住宿。”


    浑然忘了前面说的什么,芳姐倏地一抬头,瞳孔猛地一缩,“你们晚上要住在村里?”


    “怎么,不欢迎?”董船长挑了下眉,沉声道:“如果这就是石金村的待客之道,那也不必等到明天,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


    说到最后近乎咬牙切齿,“离开”两个字甚至带了点怒音。秦芳看着眼前道貌岸然的男人,和他身后跃跃欲试的小弟,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


    “欢迎,当然欢迎。”


    第90章 束手无策


    *


    会议临近尾声,梁昭带着顾孟然顺利走出堂屋,而彻底离开那群人的视线范围后,他立刻加快步伐,拉着顾孟然就近钻进一条巷子,推开一扇陈旧的木门。


    单手从里面将门闩插好,未有片刻停顿,梁昭攥着顾孟然的手腕稍一用力,捏着他的肩膀轻轻将人揽入怀中。


    恐惧、迷茫、怨恨……顾孟然始终一言未发,梁昭却在他身上感受到很多种复杂的情绪。


    绝不是意外坠船那么简单,梁昭掀开被雨水淋湿的雨帽,下巴尖儿抵着顾孟然毛茸茸的脑袋,哄小孩似的,掌心轻拍他的后背,耐心而温柔地安抚。


    不多说,不多问,梁昭仿佛一只大型抚慰犬,通过肢体接触和陪伴来安抚顾孟然的情绪。


    这个办法很奏效,仅是几分钟过后,浑浑噩噩的顾孟然回了魂,他抬手回抱住了梁昭,手臂用力收紧,似乎想把自己揉进梁昭身体里。


    “好了好了,没事。”梁昭任由他搂着,下巴低垂,嘴唇轻蹭他柔软的发丝,“你认得那个人对不对?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不想说也没关系,带你回家好不好?”


    顾孟然还是不说话,埋在胸口摇了摇头。


    摇头代表否定,不认识?不想说?答案明显是后者。


    梁昭眸光一沉,指尖捏了捏略微冰凉的耳垂,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我见过永跃号,在那个梦里,你是从船上掉下来的。我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欺负你了,对吗?”


    这话一出,蜷缩在怀里的顾孟然又是一颤。


    但没等梁昭开口安慰,顾孟然攥着雨衣从他怀中抬起头,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狗,碎发耷拉在额头上,眼眶微微泛红。


    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顾孟然眉头一皱,嘴巴一瘪,哀怨地控诉:“何止不是好人,那些狗东西坏透了,坏到了骨子里!他们仗着一艘破船为非作歹、恃强凌弱、草菅人命……”


    明显是气坏了,顾孟然恨不得把所有批判性成语说个遍。梁昭一直耐心听着,紧紧抱着他,时而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


    一通发泄后,顾孟然渐渐冷静下来,他重新将脸埋回梁昭怀中,似有无奈地叹了口气,瓮声瓮气道:“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明明、明明只是一个梦而已……”


    “不,不奇怪。”梁昭拇指轻抚他泛红的眼尾,像是被尖锐的利器刺中了心脏,眸子里满是心疼。


    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梦。


    虽不知具体缘由,但种种迹象表明,顾孟然曾经切身经历过,并因此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断腿、毁容……脑海中浮现出绝望而崩溃,毫无求生意志的顾孟然,梁昭呼吸愈发急促,他没办法再将那些当成是一个梦。


    “梁昭?”


    一声轻呼唤回了梁昭的神志,垂眸看着顾孟然盛满的眸子,梁昭在他头顶上揉了一把,轻声笑道:“我没事。”


    顾孟然明显不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要东想西想,确实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梦嘛,当不得真。”


    “怎么还反过来安慰我了?”梁昭歪头看着他。


    顾孟然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没事了,想通了。”


    重活一世,和上辈子截然不同的轨迹,顾孟然没想过还能碰到永跃号和董鸿博。毕竟实打实地经历过,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没点儿心理阴影是不太可能的。


    罪恶的游轮、道貌岸然的船长,只需远远看一眼,很轻松便勾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和深埋心底的恐惧。


    报仇,为上辈子的自己报仇!


    顾孟然见到董鸿博的第一反应。


    而一通怒骂,一通发泄后,他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现在并非一个人,他有船有家,有亲人朋友,还有爱人。


    遇到永跃号的时间比上辈子早,不清楚对方的情况,不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少人手,简直是两眼一抹黑,真想在人眼皮子底下做点什么,非常困难。


    都说幸福者退让,无意间踩到狗屎,换一双鞋就行了,为了出一口恶气,为了一群恶犬把自己和家人搭进去——不值得。


    顾孟然劝了很久,终于说服自己,换来一句想通了。


    话音渐渐消散,梁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顾孟然被他看得莫名有点心虚,梗着脖子别开脸,“干嘛这样盯着我。”


    “没事,想通了就好。”梁昭眼眸低垂,笑意凝固,手臂用力将他抱得更紧了。


    没留意梁昭的神情变化,顾孟然信以为真。


    紧绷的神情缓缓放松,顾孟然埋在梁昭怀中思考了几秒,戳了戳他的胳膊,又道:“你应该也知道,梦和现实有一定的关联,那群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村里人,告诉他们不要上船。”


    刚才在堂屋的时候,顾孟然有一半时间都在走神,明显没注意到其中细节。


    梁昭揉了揉他的脑袋,神情愈发凝重,“有点麻烦,他们不是在商量,是在威胁。明天是一个期限,如果芳姐没能给出满意的答案,他们可能会使用暴力手段。”


    “不能吧?”顾孟然愣了一瞬,“村子里一百多号人,就算年纪稍微大了点,可胜在数量多啊,一人一棒也能把他们打出去吧?”


    梁昭笃定道:“船上还有人,大部分是年轻人。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但他们肯定有把握才会来走这一趟。”


    顾孟然倒吸一口凉气,“那也很奇怪,董船长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他有把握直接动手不就行了吗?还玩先礼后兵这一套?”


    “再怎么说村里也有一百多号人,如果不是压倒性优势,直接动手的风险还是很大。我猜双方人数差距不大,当然最主要的,他们有小周。”


    梁昭唇缝中溢出一声叹息,“小周本就是石金村人,看样子他之前在村里的话语权不输于段月宴和芳姐,他的话非常有说服力,也不用说服所有人,动摇一部分人心就足够了。”


    后背莫名爬上一股凉意,顾孟然目光呆滞地看着梁昭,低声喃喃:“是啊,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要的只是物资。村里的物资都是大家一起囤的,到时候一部分人愿意走,一部分人不愿意走,他们自会因为如何分配物资而产生矛盾。”


    一村人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尚有反抗之力。


    可看似牢固的集体关系往往十分脆弱,一点点利益即可打破。届时分崩离析,逐个击破……


    而董鸿博心狠手辣,不论选择离开还是留下,这些村民都很难有好结果。


    人非草木,当了快一年的邻居,顾孟然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村子,尤其是憨憨的小冬、重情重义的芳姐和话很多的嬢嬢们……


    “哐当!”


    没等顾孟然想好对策,身后木门被人重重推了一下。


    插着门闩,打开一条缝隙的木门又弹了回去,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奇怪,咋打不开了,门坏了?”


    “小冬?”梁昭出声询问。


    “梁、梁昭?”小冬疑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门里门外皆安静了一瞬,梁昭松开怀抱里的顾孟然,顺势抬手挪动门闩,将木门打开,带了一身潮湿水汽的小冬呆呆站在门口。


    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话,最后还是小冬打破沉默,看着梁昭又看看顾孟然,没好气道:“找了你俩半天,结果在我家躲着,还把门锁了?”


    梁昭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你家离得最近,借你家用一用。”


    “那群人呢,今晚真就在村子里住下了?”没给小冬埋怨的机会,顾孟然赶忙追问道。


    这话一出,小冬鬼鬼祟祟地环视了一圈,随后推门进屋,再次插好门闩,刻意压低嗓音道:“别提了,我和芳姐刚刚才把他们安顿下来。什么狗屁玩意儿,一个个趾高气昂的,鼻孔都快朝到天上去了。”


    顾孟然心急如焚,见小冬还有心思吐槽,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就别管人家什么态度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那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根本就不会带你们走,图你们物资罢了。”


    话音刚落,一声悲怆的叹息回荡在屋子里。


    小冬胡乱在头上抓了一把,垮着脸道:“芳姐也这样说,亏我还天真地以为……以为我表哥真是回来捞我们的!我就奇了怪了,我们到底哪对不起他,他非要——”


    “先别抱怨了小冬,事到如今应该想个对策出来。”顾孟然打断他的话,眉头越拧越紧,看起来比小冬这个当事人还着急。


    “一个晚上有什么办法?大不了、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拼个鱼死网破。”小冬耷拉着脑袋,眼眶渐渐红了。


    顾孟然轻“啧”一声,“别说这些气话,你段哥去哪了,一直没看到人,他到底怎么想的?”


    “段哥出去了。”小冬吸了吸鼻子,“这段时间我们不是一直都在找船嘛,附近都跑遍了,没有收获。段哥今天早上带着罗叔他们出去了,说走远一点,去黄江那边看看。”


    黄江?如今到处都是水,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已经不错了,不熟悉地形的走出去就得迷路,还去黄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关键时刻主心骨不在,一来一回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顾孟然头有点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看向小冬的眼神颇有无奈,“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对策,你支支吾吾的又不肯说。一大村子人跑是跑不了,当务之急是先稳住那些伯伯嬢嬢,不要人家还没动手,自己先起了内讧。”


    “我知道。”小冬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而后他似乎又想到什么,忽然抬头看向顾孟然,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舍,“你们在我屋里休息吧,一会儿天黑了,自己找机会离开。”


    “他们的人在村子里晃悠,村口也有人把守,你们得从后面的山坡上绕过去,记得小心一点,不要惊动他们。完事儿赶紧回船上,千万不要东想西想,立马开船离开。”


    还是第一次听到小冬用这么郑重的语气说话,顾孟然微微愣了一下,回味过他话里的意思,顾孟然对上他的视线,眼睛一眯,“你的决定,还是芳姐的决定?”


    “芳姐。”小冬老老实实道。


    关键时刻还把外援往外推,顾孟然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外公和郑奕杰还不知道情况,风翼号肯定要回去一趟,至于能不能帮上忙——


    “小冬,你过来一下。”


    梁昭低哑的嗓音打断思绪,顾孟然抬起头时,上一秒还在身旁的梁昭已经走到里屋的房门前,而且手还在握上了门把手。


    顾孟然懵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冬快步走了过去,而后两人一同进屋,随着“嘎吱”一声响,将他一个人关在门外。


    啊?啊?说悄悄话不带他?顾孟然彻底蒙圈。


    没冷落他太久,大概十分钟时间,房门再度打开,小冬和梁昭一前一后从里屋出来。


    小冬没有停留,友好地朝顾孟然点了点头示意,旋即推动门闩,打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梁昭重新站在身旁,顾孟然扭头看向他,眉头微蹙,迫不及待道:“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单独叫走他?”


    “没什么,”梁昭垂眸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板,低低地笑了一声,“给他支个招。”


    “什么招我不能听?”


    “比较损的招,不想让你听到。”


    “可是我好奇!”


    “晚上回去再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