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傅清微修长的指尖隔着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悬在穆若水的红唇上方。
鼻翼下呼出醉酒后高热的气息,扑在傅清微敏感的指背。
傅清微饮过些薄酒,神智迷离的大脑自昏沉中抽离, 目光清明, 指节曲起, 远离了年轻女人的薄唇。
她曾问过杜昔言,一个人轮回转世, 即使是同样的灵魂, 家世、经历完全不同,没有她们在一起的记忆, 真的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杜昔言的答案她不置可否, 但她与师尊的答案是一致的。
不是。
心脏会跳动的是姬湛雪,不是穆若水。
即使她们容貌相同,性格相似, 姬湛雪只是她的前生, 她爱的是对方的来世,那个已经“死去”的穆若水。
那个和她同住在屋檐下,言辞犀利毒舌, 又会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与她在温泉结过契的道侣。
她消失以后,师尊一定也在苦苦等她。
她怎么能……一次一次地错认她?
一滴眼泪溅在床沿,傅清微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给姬湛雪盖好被子,退出了房间。
院子里又多出一道孤单独酌的身影。
屋内穆若水侧了侧身子, 唇瓣阖动, 呢喃出一句:“师尊……”
*
大年初一。
每年穆若水都会比师尊早起,第一个到她房间给她拜年, 也是长大以后少有的她闯进傅清微房间,能够名正言顺抱她却不会惹恼对方的时刻。
这天早上她却罕见的赖了床。
穆若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向帐顶,一动不动地发呆。
厨房里传来一声响动,穆若水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仅着寝衣冲进了厨房:“放着我来!”
傅清微坐在灶前添柴,解释说:“我只是烧锅热水。”
穆若水一见她,脸上忽然出现一种别扭的神情,踩在鞋子里的两只脚脚尖往里并,垂着眼睑不敢看她。
傅清微挑了挑眉。
她两辈子也没见过穆若水这副神态。
穆若水低头看见自己试图扭成麻花的脚,连忙恢复正常,说:“师尊去歇着吧,我来烧水。”
傅清微从善如流。
刚好她昨夜喝多了,现在头还有些隐隐作痛。
“烧好以后给我泡杯姜茶。”
“师尊着凉了?”
“无妨,只是有些身体不适。”
穆若水一身雪白中衣,便要来探傅清微的额头,傅清微怕自己反应大有异所以没躲,穆若水掌心轻轻地贴了一下,便自发主动地离开了。
“没有发热。”她舒了口气,道,“师尊去休息吧。”
“嗯。”
傅清微迈出厨房,转过身子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穆若水坐在灶下的长凳上出神。
“小雪,添件衣服。”
“哦,好。”
嘴里应着,脚步却半点没动,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年轻人火力旺,又在火旁烤着,冻不着,傅清微由她去了。
屋外廊下冷风呼啸,傅清微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她虽是修道之人,外表老得比常人缓慢,可也快四十岁了,平时要注意保暖,否则邪风入体,也是一场折腾。
师尊都没有见到她四十岁的样子呢,她只能对着镜子一个人慢慢变老。
傅清微的步履挪进了门槛,轻轻带上房门。
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穆若水的大半张脸,柴火毕波,她提线木偶似的迟钝往灶膛添了两根劈好的木柴。
抬起一只手的手背,缓慢碰上自己的唇。
她怎么会梦到师尊亲自己呢?
亲的还是那里。
一个再情根不全的人,也不会认为两个人亲嘴是正常的亲密范围。
昨夜师尊朝她吻上来的时候,她好像病得更厉害了。
全身的血液都在汹涌叫嚣,汇集着冲到心脏,转化成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一触即离。
女人坐在床沿,半侧身子,腰身拉出一道婀娜的曲线,她的指腹取代了柔软的唇,挨在她的唇角摩挲。
“你就是想要我亲你这里,对不对?”
穆若水喉咙干渴,只会咽口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的心里在疯狂回答:是!我还要!
女人慢慢地直起身,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向屋外走去。
“师尊,不要走!”
穆若水躺在床上起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视野只余一道紧闭的房门。
穆若水右手的火钳继续添柴,继续发呆。
她低头亲了亲自己的手背,半点感觉也无。
“师尊,姜茶好了。”
穆若水轻叩两下门扉后,推门而入,顺手掩好房门。
傅清微正在被窝里补觉,听见她敲门便醒了,脸从里侧转过来,一只手肘撑起上半身。
穆若水在她床前半蹲下身,将姜茶端给她。
傅清微伸手来接,却见她那好徒儿目光往下移了移,不动声色掩好凌乱的衣襟。
穆若水眼前仍是一片雪腻晃动,胸口的红痣诱人采撷。
她扇动长睫,低眸隐去了所有不该有的心思。
她果然是病得厉害了。
傅清微捂着胸口喝完姜茶,将杯子交还给她。
穆若水端着空杯子出去,在门口吹了会冷风,用过早饭后,又雷打不动地去树林练剑。
一直折腾到中午,才将异样的情绪平复下去。
冬日天寒,虽然挣钱也要劳逸结合,除非要紧事,二人会一直在山上猫冬,直到开春再出门。
“编书?”
穆若水站在书房里,扭头便是那幅挂在左边书架的画,她瞧了一眼迅速撇开头,看向面前的女人:“师尊怎么突然想到编书?”
傅清微淡道:“闲来无事,想将毕生所学记录下来,以便后世传承。”
虽然穆若水觉得蓬莱就她俩,实在没什么好传承的,她本人也不想收徒,不想有第三个人插在她们之间,但师尊的想法她惯来支持。
只是……
穆若水被迫坐在书房的椅子里,肩膀上搭着女人纤长的手。
“师尊编书就好了,为何要我来写?”
“为师的字没你的好看。”
“师尊诓我。”穆若水笑道。
傅清微刚穿来那段时间字确实丑,十几年过去了,她画书双修,比穆若水这个“不学无术”逮着机会就偷懒的徒儿好多了。
蝇头小楷也写得漂亮。
傅清微商量道:“这样,我来画图,你来配心法口诀,如何?”
穆若水眼前一亮。
那岂不是她俩合著一本,连在书里也不会分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穆若水毫不犹豫:“好!”
傅清微唇角轻轻地牵了一下。
真好哄啊徒儿。
穆若水搬来一张椅子,两人并肩坐在一处,傅清微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寥寥几笔就勾画出一个拿剑的小人,栩栩如生。
穆若水欣喜:“这是我。”
傅清微无奈:“是你。”
小人明明连五官都没有,非往自个脸上贴金。
可傅清微画时心里想的那道倩影,确确实实是穆若水。不是后世的师尊,是她身旁的小雪。
她与师尊相处短短一载,演练剑法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有手机这种bug工具。她与姬湛雪相伴十六年,一招一式地教她,又亲自督促她学剑,小小的身影早就铭记在她心中,落笔如有神。
傅清微一连画了好几张依次晾干,穆若水端正坐姿,一张一张地在小人旁配字,对应的口诀。
蓬莱剑法两人齐心协力,花费一周的时间成书。
身法也是如此。
一人绘图,一人配字。
编到《阵法汇总》,换了形式,由傅清微口述,穆若水书面记录。
穆若水刚坐下就想跑:“师尊,我不喜欢听这个,我会睡着的。”
傅清微的手不轻不重按在她一边肩膀:“给我坐下。”
“……”
“你把这些写完,为师给你一个奖励。”
“什么奖励?”穆若水仰头看她,不由想起除夕夜的那个梦,微抿薄唇。
“为师已经想到了,到时告诉你。”
“好!”
为了奖励,拼了!
一刻钟后,刚奋笔疾书写满一页纸的穆若水哈欠连天,眼睛都快让泪水糊上了。
傅清微:“……”
她摇醒了穆若水,说:“今日到此为止,别把口水滴在我的书上。”
穆若水瞬间清醒:“好的师尊,我去练剑了。”
傅清微看着她飞奔出书房的背影,失语良久。
由于穆若水的工作效率奇低,这本《阵法汇总》足足编了两个多月,春色已经到来月余。
春意盎然,穆若水带着她的小三花妹妹满山转悠,拈花惹草。
傅清微在整理成册的过程中发现《阵法汇总》里有一处小小的错误,阵法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肯定是她听的时候忍不住走了神,粗心大意。
傅清微用朱笔圈出来,正要在旁写上更正,怕泄露与她不一样的字迹,及时换成了左手。
一行歪歪扭扭的朱笔小字出现在了规整的笔迹旁边。
傅清微舒了口气。
再看一眼那页熟悉的字,却又怔住了神。
明明她口述时没有让穆若水出错,对方却仍是错了。
明明她用左手写下这行字时想的是不要暴露,却无意间对上了后世的细节。
难道她所经历的一切真的都已是历史,既定事实无法更改?她是缺失的那枚齿轮,一旦咬合,过去的车轮滚滚向未来,她阻止不了任何事。
傅清微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顺其自然四个字抚平了她焦躁的心绪。
傅清微将几本书整理好,先搁在书案上,回头再装订起来。
叩叩叩——
晚上傅清微刚洗漱好,脱了外袍打算进被窝,穆若水便来敲门了。
傅清微低头看了看自己轻薄的寝衣,依旧显身材,她抬手取过外袍,系好腰带,方打开了房门。
“师尊……”穆若水本来有事和她说,一见她穿着,脱口而出,“你晚上穿这么多?”
现下可是四月份了。
傅清微分出来一眼,自己也没意识到眉眼间流转的嗔怪,浑然天成。
或许在有情人眼里,每一眼都意蕴深长。
穆若水在烛火里晃了神。
傅清微轻咳了一声。
穆若水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伸到师尊脸前了,她局促地蜷了蜷指节,收进宽袖里,好半天才从舌头里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哦,我是来……”
“来什么?”
她一开口,穆若水又露出对着她发呆的神情,傅清微不由暗咬了下唇。
穆若水花了几秒钟回神,整理思绪道:“我是来问师尊,我的奖励呢?”
她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女人。
傅清微转身走向屋内,实则拉远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她素手撑在桌旁,剪了灯芯。
“想不想出去玩?”
“去哪儿?”
“沪城。”
“那么远!”穆若水惊讶地张大了嘴,把原来想的奖励暂时抛到了脑后:“就我们俩吗?”
“就你和我。”
穆若水喜不自胜,很快笑容被忧愁掩盖:“咱们的钱够吗?”
傅清微:“……偶尔,你可以相信为师的口袋。”
“那好吧。”
穆若水走过来飞快地抱了一下她,还是要了自己的那份奖励,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傅清微算了算时间,说:“下个月吧。”
“玩多久?”
“一个月?”
“师尊,你发财了?”
“问天机阁支取一些,不成问题。”
“我就知道。”穆若水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
徒儿不肖,半点不尊师重道!傅清微伸手便要揉她的头,穆若水已主动将脸送了过来。
细腻无暇的一张玉容,眉眼精致如昔。
傅清微收拢掌心,才没有让她直接贴上自己的手指。
傅清微不动声色退后半步,说:“回吧,你该就寝了。”
“可是师尊,我还没有和你多说会儿话。”穆若水连手都没蹭到,可怜巴巴。
“为师乏了。”
“……那徒儿先告退了。”
“嗯。”
穆若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直到带上房门,傅清微从门缝里看到的还是她可怜的脸。
寻常人家师徒孺慕,断不会避嫌到如此地步。
傅清微确实有愧于她,然而她不得不这样做。
唯有这样不留余地,才能将情爱的火苗扼杀在摇篮里。
出门前的一个月,穆若水都在整理行囊,她们俩以前都是挣钱顺路玩一玩,也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沪城,听说是全国最发达的摩登城市。
最重要的是,只有她们两个人!这和……有什么区别!
省略号里的内容穆若水想不到,但不影响她的兴奋和期待。
傅清微进了趟城,刷脸从天机阁支取了一笔钱,买了个时兴的皮箱装行李,都要去沪城了,总不好逃难一样背着包袱。
新道袍也买了几身质地好的,鸟枪换炮的二人拎着皮箱,踏上了去沪城旅游的路。
铁路没有直达,二人先乘车前往雾都,从雾都坐船到广汉,船上一周时间,傅清微有点晕船,每日食欲不振,穆若水恨不得和船上的厨子抢厨房。
船舱狭窄低矮,整日飘在江面摇晃,加剧了傅清微晕船的症状。
穆若水一面心疼师尊唾弃自己,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暗喜,船上这几日傅清微脸色煞白,身体柔弱,她将她揽在怀里靠着自己,温声细语,对方只阖着眼无力抵抗。
她睡着了,穆若水的手背一遍遍抚过她光滑的脸,想要做点什么,终究不得其法,咽下了僭越的冲动。
……这么抱着她也很好。
她的唇瓣浅浅地吻过师尊的发顶。
抱了六七日,轮船终于靠岸,穆若水扶着傅清微下船,傅清微两条腿软成了面条,踩在地面跟仍在水上没什么两样。
穆若水及时兜住了她的细腰。
这几日她不知搂过圈过,又用手掌丈量过几回,爱不释手,轻车熟路。
“师尊。”她将女人整个搂进怀里,低声靠近她道。
傅清微闭了闭眼。
“去最近的客栈休息一日。”就这么上火车,她恐怕又要晕着到沪城,叫她占尽便宜。
“是,师尊。”穆若水说话时的唇更靠近她的耳廓,目光在小巧的耳垂停留片刻。
“走了。”
傅清微扶着她的胳膊,拉开了距离。
穆若水一手拎着皮箱,另一手稳稳地撑住了她向自己倚靠过来的身体重量。
还没有到沪城,她已觉这趟旅程收获之丰富,内心之充盈幸福,前所之最。
她喜欢师尊的这次奖励。
两人在旅店下榻,傅清微简单用了些吃食便躺下休息了,为了方便照顾她,穆若水只开了一间房,当然,是标间。
但久违的和师尊同住,即便分床,能闻见她身上的气息,穆若水心满意足。
傅清微中途醒了好几次,她不是坐在她床沿看她,就是坐在自己床上看她。
“你不睡觉的吗?”
“现在还是白天。”穆若水理由充分。
傅清微缓缓闭眼。
谁让她现在身子骨柔弱,连斗嘴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是晚上了。”傅清微又一次睁眼道。
穆若水侧睡着,脸颊枕着自己胳膊,冲着她的方向,眼眸晶亮道:“师尊先睡吧,我很快就睡了。”
“……”
经过了一天休整后,傅清微恢复了七八成,小跟屁虫失去了贴贴的机会,只能默默拎皮箱。
火车上傅清微斥巨资定了一个豪华包厢,有床有盥洗室。
其实还有次一等的包厢,和后世的卧铺车厢差不多,但傅清微想这也许是她们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旅行,她只需忍耐一晚同床共枕,穆若水可以有更好的体验。
没想到穆若水因为昨夜兴奋没睡,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白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倒替傅清微省了心。
傅清微望着她枕头里睡熟的脸孔一笑,进了盥洗室出来,躺上了大床空着的另一侧。
穆若水一觉睡到大天亮,枕边空空荡荡,师尊已经起了。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拉开门找人,傅清微正在过道看风景,以前的火车走得慢,后世几个小时的高铁,要走上两天一夜。
脚下的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节奏声。
傅清微想起师尊第一次坐高铁时,一副新奇的样子,这里碰碰,那里摸摸。
对上她的视线后,脱口而出了一句:好快。
——是啊,时速300多公里呢。
——真好。
所以她眼前见到的这片风景,也是师尊曾经看过的风景吗?
后背贴上一阵柔软的暖意,穆若水的手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傅清微心弦蓦地一震。
穆若水将下巴垫在女人的肩窝,在火车的哐当声里,无声地和她看过相同的风景。
傅清微第一次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心思。
她不是师尊,可是她又是她的过去。
这是属于她们俩的曾经。
同一片风景见证着火车窗前相拥的两个人。
——原来她真的和师尊一起看过。
傅清微眼含热泪。
直到穆若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脸贴上女人温凉的脸颊,傅清微抬手拿开了她环住自己腰肢的手,口吻平静道:“刚刚走了个神。”
穆若水识趣地收回了手,转移话题道:“师尊醒了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香。”
于是两人各自无话,穆若水仍陪着她将这一程风景都看遍了。
傅清微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她。
当日下午五点,二人终于站上了沪城的土地,没见过世面的穆若水哇了一声。
见过世面的傅清微站在一百年前的沪城,也有种幻梦般的感受,比她在黑白画面里见过的还要繁华。
叮叮叮——
有轨电车载着下班的市民驶过来,傅清微牵着穆若水的手让路,见她盯着电车入迷,傅清微扣紧了她的手腕道:“明天我们也坐。”
她悄声靠近穆若水的耳朵,“这次我带了很多钱,随便花。”
穆若水垂眼笑了笑。
“好,我都听师尊的。”
锃亮乌黑的小汽车鸣笛通过,自行车上的普通市民拨着铃铛,黄包车等在歌舞厅门口一侧,霓虹闪烁,与天边半染的霞光相映成辉。
昏黄的傍晚叫这纸醉金迷的都市一染,也透出点点金灿。
傅清微的视线移到低处,又都是奔波生活的疾苦百姓,逐渐推进的夜色愈发灰蒙。
“卖报卖报,《坤报》晚报——”
傅清微叫住穿得破破烂烂沿街叫卖的报童,问:“多少钱一份?”
“两分钱。”
“我要一份。”
“谢您。”
报童抽出一份报纸给她,傅清微顺手往他手里放了钱离开,那报童却愣在当场,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
穆若水:“师尊,你又散财了。”
傅清微:“哎呀,没忍住嘛,反正是天机阁的钱。”
穆若水:“要还的。”
傅清微还没开口,穆若水的脑袋偏过来,笑意浅浅说:“我和你一起。”
傅清微垂在宽袖里的手掐住了自己的指节。
“好啊。”她轻快地迈开了步子,往前方的旅馆招牌快步走去。
当晚二人又住了一间房。
虽然手头宽裕,但沪城的高档旅馆太贵了,为了省下之后的旅游经费和天女散财,不必要的开支绝不多花。
于是住宿被砍了一半。
“两位……道长,单人间还是双人间?”
“双人间。”傅清微道。
她假装没有看到穆若水低头暗喜的神情。
唉,早知道问天机阁多要点钱。
房间开好了,穆若水提着皮箱进门,打开行李箱整理二人的衣物。虽然平时分得很开,但一到出门,行李总是混在一起的。
傅清微看到自己的内衣露了一个角,立马道:“我自己来。”
穆若水便走到一边看着她的动作。
傅清微:“……”
“你转过去。”
“师尊,你我都是女子,你在害羞些什么?”穆若水背对着她说道。
傅清微边干边想:女人间能做的多的是,但凡你看我的眼神清白一点,我都不会这么防你。
傅清微把自己那部分收拾出来了,穆若水继续蹲下来整理她的。
她无所谓傅清微看不看,傅清微还真不小心看到一眼,幸好买不起进口Bra,否则尺寸她都一目了然。
虽说不看她也知道对方的尺寸。
还知道手感,味道,它受刺激后的反应。
傅清微别开了头。
1935年的沪城高档旅馆和后世的酒店已经很相似,有独卫、抽水马桶和淋浴间。
等等?淋浴间?
那岂不是……
第152章
傅清微不记得多少年没用过这些了, 她打开水龙头,竟然提供热水。
不愧是沪城。
傅清微洗了好一会的热水手,目光定格在旁边的淋浴头和浴缸, 脑子里不知想了些什么。
穆若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 和她一起看着浴缸。
傅清微收回思绪后被身旁人吓了一大跳, 差点儿原地弹起来,穆若水掌心及时贴在她的后腰, 稳住了她的身形。
“师尊。”
“手。”傅清微看着镜子, 克制道。
穆若水恋恋不舍地将手放下去。
傅清微离开了卫生间,满脑子都是以前她和师尊住过无数次酒店, 师尊在镜子前对她为所欲为的画面, 她为她情潮涌动的瞬间。
方才差点又弄混了。
淋浴间外面有道门,傅清微不担心穆若水有胆在自己洗澡时闯进去,她也不会对对方想入非非。可同住本就是暧昧之事, 她怕穆若水和她待久了心猿意马。
傅清微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 知道年轻人的思维有多活跃,身体也是。
二十一岁,她正与师尊夜夜笙歌。
而穆若水处于半开窍又懵懂不解的阶段。
荷尔蒙作祟, 本能地和她制造肢体接触,想逾矩亦不得章法,每天都有新的困惑。
傅清微去洗澡了,隔着一道门, 水声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穆若水两手撑在身后,坐在床沿, 原先的思路早已打断, 耳朵里只捕捉得到淋浴的水声。
她情不自禁地坐正了身子,全神贯注地听着。
胸腔里那颗心脏开始不规律地跳动。
这时她应该想象些什么, 否则她无法填满大脑的空白,她想到了师尊胸口的那颗红痣,那一片晃动的雪腻柔软,接下来便顺理成章,氤氲的浴室里手臂破雾撩起,拂过她们都有的身体部位,自上而下,由颈到肩、胸、腰。
到那片芳草萋萋……
潮热洇开,潮汐在自己的身体里席卷,穆若水拢了拢膝盖,不明所以地并紧,似乎这样会让她好受些。
有什么陌生地流出了体外。
穆若水好看的黛眉微微拧起。
傅清微没穿旅馆的浴袍,而是带了衣物进去,衣冠整齐地从浴室出来。
不料穆若水等在卫生间门口,脸颊泛着异样的潮红,雪白的耳尖淡粉,站姿亦有些怪异,着急对她道:“师尊,我好像来那个了。”
傅清微连忙让开。
她记得穆若水不是这几天啊。
穆若水拿着月事巾进去,坐在了新式抽水马桶上,打算给自己清理一下。
一见之下却怔住。
卫生间响起冲水声,穆若水走了出来,径自奔行李箱拿寝衣。
傅清微关切问:“提前了?”
穆若水背对着她,声音发闷:“没来。”
“没来?”傅清微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那她急匆匆的做什么?
穆若水却不再回答,淋浴的水声盖过了傅清微随口的疑问。
穆若水换了干净的寝衣,随手将弄脏的小件洗了,洗之前她好奇地凑到鼻下闻了闻,没有味道。
为什么会这样?
师尊没有教过她。
晚上躺在两张单人床上,傅清微偏头用余光瞧另一张床的穆若水。
对方没有再盯着她,也不睡觉,而是望着天花板发呆。
“小雪?”傅清微终究没有忍住师尊的关怀,温柔道,“怎么不睡觉?可是不习惯沪城?”
“不是。”
穆若水的脑袋转过来,欲言又止,说:“我……”
“嗯?”
穆若水自小对她没有秘密,梦见师尊吻她是第一个,眼下这不明不白的身体反应使她忧虑重重。
“师尊方才洗澡时,我听着心跳变得很快,脸也发红……”
傅清微硬着头皮往下听。
“那处还流出了一些,我误以为是月事,颜色却是透明的。”
“……”傅清微恨不得自己一分钟前没有长嘴。
“师尊,我可是患了什么病?”穆若水真心苦恼地问道。
“你、你只是长大了。”傅清微磕绊地回。
穆若水沉迷练剑,一心修行,虽看闲书,但都是演义、传奇类的本子,什么花前月下的话本甚少涉及。她天生情根生长缓慢,情窦初开比常人晚了五六年,更别提欲望了。
她唯一的老师傅清微不可能主动教她,虽说现在穆若水仍然从她身上学会了。
“长大?”穆若水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说,“可我一年前就这么大,最近好像没长。”
“不是那个长大。”
傅清微将一只红透的耳朵压进枕头里,道:“是小雪成熟了,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并非疾病。”
“因何而起?为何我想到师尊才有这般反应?”
要不是傅清微了解她,会以为她是故意的,但小穆远没有大穆师尊恶劣。
“许是偶然。”傅清微镇定回她,“你我日日在一起,无论你何时成熟,总是在我身边的。”
“偶然吗?”穆若水自言自语。
可她满心满眼都是师尊,想不了其他人,她只会对她有此种反应吧。
傅清微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穆若水已经对她有欲望了。
她搪塞得了一时,穆若水早晚会想明白。
傅清微喜忧参半,喜的是她参与了穆若水每个阶段的人生,她的一切都与她有关,她因她初识情爱,由此她甚至窥见一日日长成女人的师尊。
她们好像完完整整地属于彼此,前世今生都没有第三个人。
悲的是她注定不可能回应她的感情。
“快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傅清微翻了个身,仰面朝上。
“师尊晚安。”年轻女人迅速盖好了被子,闭眼睡觉。
穆若水惦记着明日携手同游,暂时不去想身体的异常感觉,她和师尊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她可以慢慢地想通。
年轻人入睡快,不多时傅清微就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明明幽微,存在感却十足,傅清微坐了起来,悄悄打开门出去了。
走廊吹了几刻冷风回来才顺利入睡。
翌日同游沪城。
傅清微后世来过,除了黄浦江蒙上一层旧滤镜外,其余对她都是陌生的,和穆若水这个第一次来的人没两样,同样大惊小怪。
旁边不时响起穆若水的哇声,傅清微觉得自己都变年轻了,好像回到和甘棠当大学生特种兵的时候。
搭了电车,穆若水喜欢所以搭了两趟。
沿江散步,以后的她也常干这种事。
报社、银行、照相馆……街景都是最新奇的,穿着旗袍和西洋裙的女郎优雅地走过。
穆若水停在一家照相馆的玻璃窗前,看着里面挂着的照片。
照相技术很早就有了,但论商业化非当时的沪城不可,看到好几家穆若水这才停下,动了拍照的念头。
“师尊。”她回头看着傅清微,目光里一丝期盼。
傅清微犹豫不决。
未来没有留下她们的合影,是否代表她们没有照过相,她应该拒绝她。
可如果一切已是历史,无论她选什么都成定局,她为什么不答应她小小的愿望?
傅清微想起蓬莱观那些她为姬湛雪画的画,后世她没有找到,难道代表她没画吗?
穆若水见她久久不应,懂事地收回了艳羡的眼神。
“我们去……”
“我们去照相。”傅清微牵起她的手,走入了照相馆。
“两位……道长,侬好哇。”沪城人见多识广,区区道士不在话下。
“你好,我们想要照合影。”傅清微自觉担起了社交重任。
穆若水慢慢低头看向她们牵在一起的手,一动不敢动,生怕她察觉。
师尊好久没有主动牵她了。
“好的呀,二位道长要不要换身衣服?”
“都有什么衣服?收不收费?”
“包含在照相费里的,不另外收费的呀。”
这傅清微就得带穆若水转转了,男士长衫中山服西装,女士旗袍洋装布裙,穆若水指了一套玻璃橱窗里的雪白盛装,好奇问:“这是什么?”
头纱圣洁,层层叠叠的白纱组成繁复的长裙。
傅清微:“是西式婚纱,结婚穿的,和咱的喜服差不多。”
她生怕穆若水想穿这个,加钱好说,拍婚纱照不要啊。
好在穆若水只问了一句,没有心动,还评价道:“没有大红喜服好看。”
“是。”
两人转了一圈衣服,穆若水有轻微洁癖不想穿别人穿过的,傅清微都顺她的意,最后二人穿着道袍拍照。
外表二十七八的女人眉目雅致,五官清丽的年轻女人站在她身边。
咔嚓——
二人面对镜头,同时扬起笑容。
镁光灯接连闪了好几下,穆若水的唇角克制不住地越来越灿烂。
约定了取照片的时间,两人出了照相馆,穆若水走路都是蹦着的。
照个相开心死了。
傅清微决定把看电影留到过两天,这样她的好心情就能一直持续下去。
傅清微走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仰脸望了望蔚蓝的天,最近都是好天气,也像自己此刻的心情。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这里就好了。
不要再往前了。
不,她还没能见到师尊。
天边的云卷云舒,风推着它们向外走,朝霞晚霞轮番挂在天上,替换了两个昼夜。
傅清微买了两张电影票,带穆若水走进了电影院。
穆若水坐在位置上东张西望,看着前面一片黑的银幕也不知道是什么,紧张兴奋。
傅清微凑近在她耳边低声解释。
穆若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耳朵被女人吐息的热气熏红了一片,衣角攥出花。
傅清微:“……”
她清了清嗓子坐正:“看了就知道了。”
穆若水低低嗯了一声。
放映厅昏暗的灯光掩饰了她通红的雪腻耳根。
看的是黑白电影《渔光曲》,傅清微以为是默片,没想到这时代已经有声音了,观影体验和后世相差无几。因为纯粹,反而更投入。
傅清微在30年代看老电影掉眼泪,穆若水虽也专注,远不如傅清微情感充沛,一次转头发现对方脸颊闪着点点的光,注意力便从电影跑偏了。
电影放映结束,傅清微赶在灯光亮起之前用袖子擦了擦面颊,穆若水目视前方,袖口里的掌心向下死死地掐住膝盖。
她不能帮师尊擦眼泪,师尊会恼她。
穆若水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可以做的事,长大以后却不可以?
傅清微眼圈微红,站起身从放映厅走了出去,不忘回头等她。
穆若水牵着她的衣袖一角,回忆起她对全部流程的熟悉,问:“师尊以前看过电影吗?”
“看过。”
“师尊和谁一起?”
“和我妻子。”
旁边的人便沉默下来。
报亭有刊物杂志,傅清微来到摊前,她不动。穆若水最爱逛闲书,当即便翻起来,抽出一本电影杂志。
封面上风情款款的女人长发挽在脑后,额前留着波纹卷发刘海,雍容华贵,顾盼生辉。
穆若水:“我刚刚在门口看到她的海报,挺漂亮的。”
傅清微:“那就买这本吧。”
付完款傅清微去看左下角的杂志信息。
艺声出版社,第二期。
1935年7月。
胡蝶。
离沪之前,她们又去看了胡蝶最新上映的电影,动起来比杂志封面更好看,风情万种。
穆若水有点喜欢电影了,她喜欢和师尊待在昏暗空间的感觉,她们俩离得好近。
她能看到师尊的侧脸,她搭在膝头骨节修长的白皙手指。
最后几天她们每天都去电影院,国内的好莱坞的影片都看了一遍。
照相馆的照片也拿到了,当时技术不先进,多拍了好几张,本以为只有一张能用的,没想到都不错,傅清微全买了下来,穆若水宝贵地收在行李箱的最中间,层层衣物包着。
离开沪城二人没有立即返程,而是沿路北上。
三年前,东北沦陷,魔气汲取战争土壤的养分,妖魔队伍壮大,北方修行者的压力陡增,二人一路除魔过去,途遇不少玄门中人。
一剑雷霆倾覆翻滚的魔气,电光之后,两道身影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负伤的修者面前。
“多谢姬观主,穆道友。”
“道友客气。”傅清微扶起地上的乾道,与穆若水互视一眼,问,“道友认识我们两人?”
乾道说:“二位一路杀穿上来,我等焉能不闻蓬莱观大名?”
傅清微:“原来如此,哪里可还有妖魔?”
中年乾道指了个方向,傅清微二人速速赶去。
乾道望着二人的背影,心想:这般天下无双的一对清丽佳人,又身穿道袍焦不离孟的,全玄门也就你们俩,瞎了眼才认不出来。
傅清微远远便瞧见蟒蛇妖袭击村落。
又是蟒蛇。
然而师徒二人早已不是十五年前的她们了。
“小雪。”
“是。”穆若水点了一下头。
背后长剑铮的出鞘,相思剑身飞快凝上一层冰霜,穆若水手持长剑飞掠而去,剑光瞬发而至,一剑划破鳞片带出血光!
巨蟒吃痛,回身长尾重重一甩,穆若水及时跃开,地面一道黑色焦痕。
它扭动着迅速爬行,游到穆若水面前张开血盆大口。
傅清微随后赶到,袖口里两道金光一闪,流光化作异兽落地与巨蟒纠缠,牵制住它庞大灵活的身形。
穆若水少了碍事的蛇尾阻挠,长剑剑身光芒大放。
傅清微立在十几步开外,青袍拂动,负手后背,轻描淡写:“杀了它。”
“是。”
全无后顾之忧的穆若水一跃而起,相思剑的剑尖自上而下贯穿了蛇脑,伤口周围弥漫雪白的寒霜,穆若水剑柄下压,锋利剑身从下颌一直划穿到蛇腹,开膛破肚。
刚涌出的鲜血被寒霜冻住阻滞一瞬,方缓缓地向外流,血液在大片土地晕开。
穆若水熟练地剜出妖丹和蛇胆,装进袋子里系紧。
傅清微收回小纸人,拇指拭去她脸颊不小心溅上的一滴血,不吝夸奖道:“动作越来越利落了。”
“不敢在师尊面前班门弄斧。”
“无需自谦,为师在你这个年纪,差点死在巨蟒手上。”
“可师尊比我晚入道。”相处这么多年,傅清微虽没有暴露后世信息,但多少也谈过一些自身修行。
“夸你等于夸我,安心受着。”
“是,师尊。”
通知了幸存的村民把蛇分了,两人沿着山路继续走。
傅清微看了看她背负长剑的潇洒身影,还是没忍住自己的骄傲之心,道:“你的剑术愈发好了,不出两年,可胜过为师。”
“那也只是剑术好。”穆若水望了眼前方的山路,一山连着一山,高山仰止。
师尊会的多了去了,剑术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种,而且她都好久不用剑了。
“为师喜欢剑术好的人。”
穆若水一脚踩空,差点儿滑下来,脚边的泥土簌簌。
她扭头望着身后的人,满脸的诧异。
师尊刚刚说什么?
师尊想把自己的嘴缝上。
傅清微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说,术业有专攻,你一心学剑,未必不能成一代宗师。为师等着那一天。”
穆若水:“……”
年轻女人默默别过头上山,就当没听见前一句。
傅清微暗咬自己的舌头。
二人一路至沧州才折返,天机阁总部辐射的范围,境内已太平许多。
出门是夏天,回来又是冬日。
蓬莱观已下了一场雪,树顶尖尖地覆着一层白,穆若水先找到躲在山洞里取暖的小三花,才披霜带雪地打开了蓬莱观的大门。
傅清微双手哈着气,进厨房准备烧火盆。
穆若水后脚进来:“我来,师尊去房里歇着吧。”
傅清微毕竟年纪大了,应了声便回房,解下斗篷抖落未化的雪籽,将衣服挂好。
房子里冻得跟冰窖似的。
穆若水来得及时,将烧着木炭的铜盆端进她屋内,道:“厨房已经在烧水了,待会我给师尊灌个热水袋暖手。”
徒儿体贴,师尊倍感欣慰。
只是……
穆若水灌完热水袋后,还在她屋里待着,没有挪窝的意思。
傅清微:“你怎地不回自己屋?”
穆若水:“师尊屋子小,火烧起来暖和,我那屋子大,太冷了。”
有理有据,小三花都在脚边的地上团着呢。
傅清微于心不忍:“今天的冬天好像格外冷。”
穆若水眨眼:“所以我今晚能和师尊一起睡吗?”
傅清微坐得离火盆太近,脸被烤得发红,脖子里也热热的,她用冰凉的手背降了降温,没有回答她。
用沉默表示拒绝。
穆若水也不是耍无赖的孩子了,读得出她的意思,道:“开个玩笑。师尊是热了吗?”
“有点。”
穆若水将炭盆挪远了一点。
傅清微脸上的温度过了好一会儿才降下来。
穆若水赖到快做完饭才离开,准时出现在了厨房。傅清微端起地上的小三花,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手指探入它的毛发梳着。
唉。
孩子又长大了一些。
“师尊晚安。”蒙着细雪的屋檐下,穆若水睡前雷打不动向她问安。
“晚安。”
傅清微的声音隔着窗户传出来。
穆若水沿走廊回到了对面的房间,关上门,检查了一下门锁。
放行李的皮箱在穆若水房间,傅清微的那部分已经整理出去了,穆若水蹲下来,从衣服的夹层里拿出了一本书。
不正经的那种。
她的问题师尊不肯向她解答,她唯有自己寻找答案。
进城后二人经常分开各逛各的,穆若水去了各大书铺,她不知道要找什么,也不敢问人,直到翻到一些卿卿我我的话本。说来也怪,她十几岁时也翻过,瞧得眼皮打架,如今看那些调情的酸话却津津有味。
幻想如果是师尊对她说,她该骨酥筋软,比那话本主角更受不住。
翻了几本,穆若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要不仅有对白,还要有动作的。
至今记得书铺老板看她的怪异眼神:你一个道士……这……
穆若水面不改色地结账,拿到书后鬼鬼祟祟地藏进行李箱,到今天才敢背着师尊打开看。
她挑了一盏烛火,灯下细看。
前头也是些花前月下,情情爱爱,穆若水翻得很慢,每句话都用师尊的语气和声音脑补一遍,心尖颤着往下翻。
1/3部分就有新意了,两人在花园里,幕天席地地就……
穆若水又翻一页,竟然是一页配图!
这老板!她应该多给点钱!
女女的本子在当代太超过了,穆若水看的是普通话本,可那女子沉浸欢愉的神情惟妙惟肖,连上身的两点反应都画得清晰,更巧的是,她胸口也有颗红痣。
穆若水看到这一页便翻不动了,目光久久地停留,指腹抚过画中女子的脸,雪白的饱满,细腰,修长紧实的双腿,和她被捞起的腿弯。
若是……若是……
穆若水又有了那日同样的感觉,她在书桌下并了并自己的膝盖,却阻止不了向外流。
她将话本合上了。
没有去清理自己,而是躺到了床上,闭目入睡。
她想知道这次能梦见什么?
她的意识随着呼吸渐轻远去,一阵淡淡的返魂香笼罩了她的感官。
不知过了多久,穆若水睁开眼睛,傅清微果然坐在她的床畔,她惊喜道:“师尊!”
“你想我,我就来了。”
穆若水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有梦里师尊才会说这样的话,但不妨碍她因此心头滚烫,重如擂鼓。
“师尊……”
“嘘。”女人指尖抵上她的唇,穆若水伸舌舔了舔她的指腹,似乎在取悦她。
女人果然展颜一笑,问她:“哪里学的?”
“没有学。”这不是本能就会的么?
“乖。”
穆若水:“师尊,你能不能亲亲我?”
女人问:“亲哪里?”
穆若水诚实地点了点自己的唇中。
女人的吻落下来,贴着她的唇厮磨,比上回多了些,可穆若水仍觉不够。
许是体会到了她的焦急催促,女人含了含她的下唇,探出舌尖在她齿关游移。
她实在太木讷,女人轻柔道:“张嘴。”
穆若水便听话地张嘴,湿滑柔软的软舌侵入了她的唇齿,渡来甘甜的汁液。
穆若水第一次根本受不住,婉转低柔地吟出一声。
“嗯……”
第153章
穆若水不敢相信发出这种柔弱不堪的声音的人是自己。
她轻轻地抿了一下唇, 却忘了女人的舌还在自己口中,相当于含住了对方的软舌,湿滑的游蛇点着她的舌尖, 借机缠绕吸吮, 在她脊柱掀起一阵铺天盖地的麻痒。
“唔嗯……”她偏头逃开女人的舌, 颤抖着发出哭泣似的尾音。
眉目清雅的女人俯在她的上方,如愿地松开她, 一只手的拇指抚着她淡粉的薄唇, 调情道:“要为师亲的是你,受不了的也是你, 你要为师如何呢?”
“太深了……”穆若水眼尾微红地小声控诉, 我见犹怜。
“是我的错,没有体谅小雪。”梦里的傅清微体贴说道。
穆若水勾了勾她另一只手的尾指,说:“还要, 要……浅一点。”
“好。”
傅清微捧着她的脸, 浅浅地啄吻年轻女人的唇。
果然这样的节奏适合毫无经验的穆若水,她眉眼舒展,享受地躺在她身下, 偶尔睁开阖着的长睫,缓缓地又闭上,投入到这场亲吻中。
“师尊……”她贴着她的唇祈求。
这是又想要深一些了。
梦里的傅清微对她予取予求,舌尖探出一点软软地抵着她的唇缝, 穆若水害羞地张了口。
红粉一直弥漫到耳颈。
女人在她的齿列徘徊着,待她接受以后慢慢地往深处纠缠, 吻出隐约的水声。
穆若水胸腔混沌, 心脏狂响,无法自控的声音漏了出来。
她无助地勾住了女人的衣襟, 傅清微将她的手环在自己的脖子上,穆若水终于找到沉船的浮木,双臂紧紧地搂住她。
“师尊……我……嗯……”她的声音被口腔里的异物阻住,含混而断续。
傅清微偏了偏头,抵着她将她吻得更紧密深入。
穆若水的脸越来越红,肺部的氧气消耗一空,她的手滑下来,从环着到小力推对方的肩膀。
傅清微自她唇齿间退出来,在她急促喘气时,手背贴上她滚烫的脸颊。
穆若水剧烈起伏的心口慢慢地平复,后知后觉地蹭了下被子里交叠的长腿,紧紧地并在一起。
“还要吗?”傅清微点着她饱满晶亮的红唇。
穆若水娇喘微微,有些受不住,可不想浪费难得的美梦。
至少……至少让她梦到睡前看到的那幕吧。
梦境不完全由她掌控,因为她没回答,师尊已向她吻了下来,长驱直入,勾起她沉寂的软舌,制造出脸红耳赤的水声。
“师尊……师尊不要……”
“真的?”女人抽空用上扬的尾音调侃她。
“呜呜。”
“很乖。”女人重新抵入她的口中吻弄缠绕,水声阵阵,直到穆若水再一次喘不上气。
女人在她耳边轻笑,穆若水难耐地反复蹭动自己的长腿,夹紧了盖被。
“怎么了?”女人看到她的动作,温柔询问道。
“师尊,我好像熟过头了。”穆若水根本控制不了她的本能反应,她的所有都在为眼前的人牵动,心荡神驰。
“让我看看?”
“啊?”穆若水想:这不好吧?
身体却诚实地往床里挪,让出大部分的空位给她。
多亏师尊给她打的实木大床,躺两个人绰绰有余,但师尊贴得她好近,心脏跳得好快。
肩膀挨着肩膀,她的脸侧扑洒着对方温热的呼吸,她感觉对方在看着她。
穆若水忍不住扭头和她对视,女人滚烫的唇舌再一次欺了进来。
换了场地,整个吻便开始失控,穆若水被欺负得喘不上气后,女人的唇移到了她小巧的耳朵,张口含住吮弄。
穆若水僵得比相思剑的剑鞘还直。
“放松些。”傅清微寻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分开她的指缝十指相扣,按在了枕头上。
穆若水偏开头,喉咙里急促地溢出一声喘。
女人沿着她的侧颈线条一路吻过去。
穆若水闭上了眼睛,只能听见自己陌生的轻喘反复回荡。
女人重新咬了咬她的下巴,停下动作和她潮气弥漫的眼神对视,年轻女人长睫都染湿了几分。
傅清微将一节指节探入她口中,穆若水含住她的手指,生涩地打湿。
穆若水的寝衣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襟扣在领口侧面,傅清微没有去解,而是伸手圈住了她的细腰,不费吹灰之力将她带入了怀里。
不如说是穆若水主动躺进她怀里的,她喜欢和师尊抱在一起。
虽然现在温度高得有些吓人。
女人的掌心贴着她濡出细汗的侧腰,指尖慢慢往中间婆娑。
穆若水打小喜欢师尊的手,她持剑引雷的时候,她治病救人的时候,她有力的双手将自己从依布村背到了蓬莱观,托住了她近二十年的光阴。
骨节修长,虎口细腻地自小而上环住,指腹的薄茧清晰地印着她。
穆若水低下头,隔着寝衣看着师尊曲起的手指骨节,覆上来,聚拢又分开。
“师尊……”
“嗯?”傅清微浅浅地吻她的唇,将她颤抖的声音吞去一半。
“我……好奇怪……”
“又熟透了?”
“……嗯。”她尾音颤得更厉害,一面被折腾,情不自禁地想靠她更近一点,傅清微仰起修长雪颈,让她埋进自己的颈窝。
穆若水瞧着近在咫尺的雪肤,唇瓣微动,最终只将脸贴了上去,缓缓地蹭了蹭,纾解她一二分的难受,也许是快意。
傅清微的手珍重地捧着她,极尽柔情,也对她的脆弱肆意妄为。
指腹贴在上面打转拨弄。
穆若水的脸贴着女人颈窝也不管用了,曲颈往后,喉咙里长出或高或低的脆声,哀求女人:“师尊……我……我……”
傅清微体贴地吻住了她的薄唇,将羞人的声音淹没进交缠的唇齿。
枝头挂的果终于熟透,掀开果皮便是丰沛的汁水。
傅清微在年轻女子的眉心落下一吻,穆若水别开脸不敢看她,墨发下半遮半掩一只红到滴血的耳朵。
两人都衣襟整齐,只身前略微凌乱,她便被师尊把玩到肆意横流。
即使是梦,她也见不了人。
傅清微的手再次贴上她浸满细汗的后腰,指尖划过她侧腰紧致的线条,婆娑撩动。
这次换了个方向。
女人的手指来到了两片唇前,方才的热情对待早已让她翕张着,柔亮湿润地亟待心上人的宠幸。
穆若水的眼睛张着,望着身上的女人,傅清微也在含笑注视她,完全看不出她正在做什么。
傅清微的指背贴上她微启的唇缝,水意沁出来,打湿她的手指。
穆若水唇张了张,眼神迷离叫了一声:“师尊。”
“为师在。”傅清微慢条斯理地应下,指节来回地蹭过她唇瓣的窄缝,直到它向自己完全打开。
“师尊。”穆若水不知道该怎么办,腰软得厉害,只能无助唤她。
“我在。”
穆若水知道她在,她的存在感从未有过的强烈,给她的感觉也是。
傅清微用自己的手指和她的双唇接吻,揉着两片唇瓣爱不释手,指尖浅浅徘徊,带出隐约的细腻水声。
穆若水咬着唇不开口,房间里便只余这令人遐想的声音,来自她自己。
傅清微眼底笑意愈深。
穆若水扭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被托着扶正下巴。
她的唇珠很不明显,要接吻许久才能露出来,傅清微轻柔地对待了她很长时间,穆若水意识都开始涣散,女人的指腹终于碰到了她饱满圆润的唇珠。
穆若水直觉要有极为危险的事发生,脑子里的弦一颤。
傅清微已经对着她的唇珠按了下去。
穆若水急喘,眼前发白。
怀里安分承受的年轻女人蓦地扭动着逃离,傅清微先见之明地圈住了她,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中。
傅清微没有停下,指尖一味揉着她分外敏感的唇珠打转。
“师尊,呜……”她低低地哀求,被她掌控着所有,逃不开,动不得,眼睛里的雾气满得溢出来。
女人的动作越来越快。
尖锐的感受如同潮水席卷,海浪暴风激烈拍打着礁石,褪去时却如抽丝,脉脉地在四肢百骸里缓缓游动。
穆若水的哭叫也是一样。
短促之后是长久的泪眼朦胧。
她弓起发酸的腰背依偎在女人盈满香气的怀抱,傅清微的手掌缓缓贴合在原处,延续她喜欢的感受。
湿粘、不止。
……
穆若水是在傅清微怀里睡去的,来不及讨一个温存的吻,再睁开眼睛天就已经亮了。
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她判断离早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的一双长腿分开在被子里,不敢并拢,都是她梦里欢愉的痕迹。
冰冷、潮湿。
穆若水习惯性对着天花板发呆,脑海里闪过零碎但记忆深刻的片段,她将被单攥出两朵赧然的花。
*
傅清微和往日一样的时间起床,上了些岁数后觉就少了,她已经许久不睡懒觉了。
她进厨房烧好水,弯腰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刷牙,抬眼看了眼对面的房间,悄无声息。
昨夜她和穆若水说完晚安后就睡了,不知道那孩子何时睡的,许是熬夜了。
孩子长大,总会有心事。
傅清微给小三花闪闪放了早饭,撸了两把猫肚皮,闪闪翻过身来,示意人类它的报酬已经结清。傅清微蹲在边上看它吃早餐,闪闪是穆若水六岁那年捡的,今年十六岁,已经跨入长寿猫猫的行列了。
大概从前两年起,傅清微发现它初显老态,眉毛稀疏了些,眼睛也不再又圆又亮,精力尚可,还能自己捕猎。
不知道还能陪她们多久。
傅清微伸手抚了抚吃饭的猫猫头,想好了接下来两顿的猫饭,去书房看书了。
穆若水躺到了辰时,起身时摸了摸身下的床单,昨夜流了那么多,还好没有弄脏。
否则大冬天洗被单,她丢不起这人。
傅清微就在隔壁书房,听着她在屋里来回走动,打开门,进了院子里洗东西。
寒冬腊月的,傅清微担心她又不好好穿衣服着凉,从书房出来瞧了眼。
穆若水面前的木盆里泡着她的小件贴身衣物。
傅清微:“……”
自己为什么就不长记性呢!
穆若水和师尊四目相对,镇定自若。
她以为师尊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师尊以前洗得比她还勤快,心里门儿清!
傅清微:“厨房里有热水,我给你添点。”
穆若水泡得指关节发红的手浸入木盆的温水里,说:“谢谢师尊。”
傅清微嗯了声,一直在书房把自己关到吃午饭才出来。
穆若水是做春梦还是想着她自给自足了?
后者不至于吧,她刚开窍就这么大胆了?
傅师尊心不在焉地翻书,想着自己的徒儿肖想她到什么地步了。
她更要注意分寸了,否则徒儿很容易色欲薰心,做出半夜给她喂奶的事。
师尊的可以吃可以咬,徒儿的万万不可。
“师尊,吃饭了。”穆若水叩了叩书房的门。
傅清微合上书页,目光习惯性注视了左侧悬挂的画像背影好几秒,口中应道:“就来。”
用午饭时穆若水要么低着头,要么视线在傅清微脸上打转,过一会儿又低下头,埋头扒饭。
她眼神好奇居多,不怎么露骨,更无欲念。
傅清微暂时松了半口气。
看来没完全开窍。
可懵懂半解有时意味着更加大胆。
“师尊。”
傅清微一听她想让自己给她解惑的语气,就头皮发麻。
她想借口开溜,又怕她是要问道法。
穆若水:“何为男女之事?”
傅清微:“为师又不是男的,怎知男女之事?”
穆若水:“那师尊可知女女之事?”
“为师……为师……”
“你成过亲的,你有妻子。”穆若水善意提醒她。
傅清微选择死亡。
“我那日听到师尊洗澡,便有了反应,师尊可觉得冒犯?”
“自然……是冒犯的。”
穆若水若有所思。
上回她好像不觉冒犯,还脸红了。
师尊是否对她也有意呢?
穆若水犹豫再三,还是没把昨晚的梦说出口,梦里她们不仅接了吻,她还被揉出了好多水。
现阶段师尊肯定不会接受的,说不定还会躲她。
本来就在躲。
就因为她们是师徒吗?这山上没有旁人,她们在一起了又如何?
傅清微没留意到穆若水已经离她很近了,长长的睫毛就在她的眼前,和师尊一模一样的脸冲击着她的心跳。
穆若水捕捉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神,接着女人身子一退,拉开了距离。
“为师去午睡了。”傅清微将手收进袖子背在身后,“不要打扰我。”
“是,师尊。”
穆若水目送她离开厨房,回身收拾灶台。
傅清微背靠房门,手按着胸腔的心跳平复。
随着穆若水一日日褪去青涩,她已经和师尊相差无几,自己又该如何抵抗一次又一次的诱惑和心动?
傅清微锁好了门,在床上小憩。
褪下来的外袍整齐地叠在床头里侧。
傅清微双眼合闭,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她久违地梦到了师尊,就睡在她的枕边,她知道这是梦,所以一声也不敢出,贪婪地用眼神描摹她的脸。
穆若水悠悠醒转,却不睁眼,慢条斯理道:“还在看,我有那么好看吗?”
“有。”
穆若水张开视线,幽黑的眼珠为她这张昳丽的脸注入了动人的神采,她朝傅清微勾了勾手指,傅清微自发地依偎过去,女人冰凉异香的怀抱拥着她。
“清微。”
“嗯……”
“我还没有亲你,你怎么就叫上了?”女人调笑道。
“毕竟我是什么好什么多的小猫咪。”傅清微眼眶微湿地说道。
“好久没听到了。”穆若水说。
“因为我好久没梦到你了。”
“不要哭。”女人舌尖吻去她咸湿的眼泪,说:“我的小猫咪还是这么甜。”
傅清微破涕为笑。
梦里的师尊人话说得比现实好听多了。
女人吃尽她的眼泪,手指如愿勾起她的下巴,含着她的舌尖吻她。
熟练的技巧和长久以来的默契让傅清微很快沉迷软舌缠绕的湿吻里,她们搂抱着彼此,越吻越深,恨不得将彼此揉进骨血。
缠绵接吻的水声阵阵。
怀里的年轻女人忽然唔的一声,一双狭长的眼眼尾晕红,水雾弥漫,楚楚可怜:“师尊,我喘不过气了……慢一点……”
傅清微从梦里惊醒!
她睁眼猛地坐起身来,扭头看向房门的方向,门锁紧闭,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傅清微下地穿鞋,盯着门锁后一根绷直的头发丝。
确实没人进来过。
只是梦。
傅清微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缓缓地坐回了床沿,轻轻喘息。
*
鬼市,三才舫。
“姬观主,好久不见。”管事收了她手里的战利品,边评估边说道,“没有人打听材料,观主可以放心了。”
天机阁最终给傅清微特事特办,蓬莱人少,可观主姬湛雪不仅道法高强,难得有一颗慈悲之心,未来一定是抗击魔族的核心力量。
她唯一的徒儿也是天纵奇才,天机阁不能少了蓬莱的助力。
管事这样说,傅清微却放不下心。
迈入新的一年,穆若水已经快二十二岁了,距离炼尸不到两年,有个可疑人物让她追踪,都比大海捞针强。
欠缺的两样材料三才舫依然没有。
隔着面具穆若水也能猜到她的忧心忡忡,牵了牵师尊的衣袖。
傅清微道:“没事。”
还有些时日,或许那人很快就会浮出水面了。
穆若水的手指顺着衣袖往里钻,勾住了师尊的掌心。
傅清微:“……”
她还是操心这个每日都想以下犯上的小崽子吧。
穆若水戴着面具,在鬼市放飞自我,轻车熟路地抱住了女人的腰,此处人少,傅清微听到她舒服地低低嗯了一声。
“师尊……”
“……”
别是把梦里的事带进现实了吧。
傅清微捏住她的手腕,在麻筋一按,穆若水立刻从嗯变成啊。
傅清微耳朵一烫:“……”
又自作孽了。
两人在鬼市玩闹了大半夜,次日悠闲地坐着骡车回山。
两人背对背坐在骡车上,傅清微一侧肩膀忽然一沉,穆若水仰面睡在她肩膀,傅清微转了过来,扶正她的脑袋让她重新枕得舒适些。
睫羽交错的瞬间,她看到穆若水的唇角微不可见的弧度勾起来。
“……”
她已经学会装睡了。
傅清微感觉离她半夜爬自己床已经不远了,愈发注意反锁门窗。不知是她以己度人还是穆若水做得隐蔽,对方虽偶有心计但一直未越界。
傅清微一日辗转反侧,悄悄出洞,想去观察穆若水的情况。
不料刚走到门口,便听见细微的响动,她侧耳倾听,片刻后那只雪白的耳朵红了一圈。
窗户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听得更清楚。
“师尊……嗯……嗯……”
傅清微默念非礼勿视,忍不住好奇地望进去一眼。
月光撒落的大床上,穆若水侧身抱着她的衣袍,另一只手看不到在哪里动作,但已不必细看了。
她真的敢。
傅清微想:难道师尊的经验都是靠自给自足得来的吗?
窗前的剪影慢慢远去。
穆若水鼻尖深深地埋进女人的衣服里,腰背绷紧,指尖裹上一层晶润,一口长气终于颤抖吐完。
那部话本看完已经半年了,期间穆若水夜有所思,做了好几次梦。
梦里固然旖旎,醒来愈发空虚。
穆若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满足自己。
与其寄托梦境,不如掌控自我。
穆若水松开傅清微的外袍,仰面朝上躺着盖在自己的身上,仿佛还在延续幻想里的快意。
她忽然若有所感地朝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有微风吹拂入室内。
没有半个人影。
错觉吗?
对面的房间里,傅清微的心怦怦直跳。
原来师尊也会……
傅清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同样喜忧参半。
姬湛雪喜欢她多一分,她就开心一分,忧愁一分。
同时她晃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是前世今生,但毕竟没有经过轮回,她们的容貌身材完全一致,性格接近,姬湛雪安静下来的时候,傅清微分不清她们之间的区别。
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灵魂。
她思念师尊心切,时常神魂不属。
傅清微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会对着姬湛雪脱口而出穆若水的名字。
她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也或许是潜意识不忍见她痴情错付,终于到了这一天。
她们到了南边的一个村落,斩杀了一只妖兽。
村里有无辜村民丧命,冤魂不散在空气里游荡,二人设简易道场,念《往生咒》。
家属哭声一片,响起庄重的腔调神圣的道音。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穆若水十几岁时,便接手了傅清微超度亡魂的工作,这么多年,已不知多少亡灵借由她开启的冥界通道,转世投胎。
往生咒呢喃。
淡淡的金光从亡者的身体涌现,穆若水眼睫低垂,似悲悯的神明,唇瓣兀自开合,念过千百次的咒语自她口中神圣地传出来,点滴化作金光。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咒语念毕,穆若水结印的手松开,静静抬起眼帘注视面前渐渐消失的一切,瞳仁漆黑,无悲无喜,宛如端坐圣台的神祇。
一身天青长袍,眉目淡漠,负手而立,宽袖被夜风鼓动。
傅清微望向她被金光映着的侧脸,情不自禁地唤了声。
“若水……”
穆若水的脸转了过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掀起错愕。
待看到女人泪光闪动,眼神里从未对她流露过的陌生而厚重的情意,瞬间的错愕消解成难以自抑的浓重悲伤。
傅清微的声音很轻,但她知道对方听见了。
回程的路上谁也没提及当夜,仿佛只是傅清微的一个口误。
可穆若水悲痛的一眼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正如傅清微闪烁泪光的眼睛一直在穆若水的记忆里反复放映。
一生都无法忘怀。
*
一个月后,两人回到蓬莱观。
穆若水抱着猫开了结界,立刻道:“师尊,我去烧水。”
背着长剑的身影头也不回。
傅清微应声时她已进了厨房,不知是不是不想听见她开口。
接着洗漱、吃饭、练剑,晚上又来做饭,睡觉,穆若水没有主动和她聊起过一个话题。
傅清微了解她的性格,在等她找上门来。
翌日上午,她在书房画画。
出门久了,原先挂着的那幅师尊的画像纸张有些泛黄,傅清微打算画幅新的替换上去。
书房门被单手推开,穆若水不请自入。
她一张脸覆着霜雪,冷下脸的时候,就算大穆若水站在她身边,恐怕也难分彼此。
傅清微毛笔一顿,不出意外地走了神。
穆若水身后开着的门有风刮进来,吹响了桌上的纸张。
傅清微看着宣纸上的一滴墨渍,眉心缓缓一道折痕。
穆若水都不需走到她跟前,就知道她画的是什么,她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妻子,不惜……不惜……
穆若水心口轻微起伏,看向左侧书架挂着的女人画像,目光冰冷。
“拜入师尊门下这么久,徒儿不肖,尚不知师娘叫什么名字?”
“若水。”
“全名。”
“穆若水。”
傅清微站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不见心虚,只有坦诚。
“原来如此。”穆若水本想对着她出言讥讽,可唇角刚弯起来,酸涩比愤怒先一步裹挟她的心脏。
每一下跳动都使她的眼眶发酸。
原来如此。
穆若水深深地看了她依赖了十八年、不知道喜欢了多少年的女人一眼,在脆弱的眼泪涌上来之前,转身便走。
女人的一句话留住了她的脚步。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是她呢?”
第154章
“如果我告诉你, 你就是她呢?”
穆若水的背影僵立在门口,慢慢地回过头,看向从书桌后走出来的女人。
傅清微目光不偏不移:“她是未来的你, 你是过去的她。”
穆若水冷道:“你什么意思?”
傅清微看着她和师尊露出一模一样的神情, 眼眸动了动。
穆若水知道她又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被戳中内心最深的隐痛,眼圈压着怒意的红。
“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傅清微收起神思, 说:“接下来我的话即使听起来再不可思议, 也句句属实。”
傅清微落入异世后没想过要坦白,可真到了坦白这一刻, 她只感到心里压着的巨石在慢慢松开。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姬湛雪有权知道真相。
她是,或不是穆若水,由她自己决定, 在这段感情里, 她应该被摆在公平的位置。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在书房里,谁也没有靠近谁。
傅清微讲述了自己从2029年遇到大穆若水,相爱然后成亲, 在2030年意外掉入时空裂缝,遇到她的年少时,四岁的姬湛雪,决定将她抚养长大。
除了炼尸以外, 省略了和师尊的恩爱细节,其他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穆若水脸色变幻, 听完半晌, 丢下一句“可笑”。
仓皇夺门而出。
傅清微的身影被她遗落在书房内。
穆若水回屋握起长剑,头也不回, 直奔树林里的结界。
剑气挥出,一道一道地斩在树干上,刻下凌乱见骨的剑痕。
可笑。
可笑。
可笑!
穆若水没有不相信傅清微的话,只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笑话!
什么过去未来,前世今生,她不是任何人的一段过去,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姬湛雪,不是穆若水。
和师尊相爱的是穆若水,也不是姬湛雪。
姬湛雪自小聪慧,记事早,四岁以来的所有事她都记得,雪地里那个被划掉的“穆”字,傅清微数次想要离开村落,她对自己冰冷无情,直到洗掉她脸上的伪饰,她脱口而出的一句“师尊”,埋进她脖子里汹涌的泪水。
从此她再也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她们俩相依为命过了十八年,她以为她牵住的是自己,她以为她是师尊最亲近的人,她以为她们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原来她的心早就永远许给了一百年后的那个人。
她对自己好的一切,只是因为她是那个人的曾经。她每一次透过自己看到的,都是她心心念念的另一个人。
那姬湛雪算什么?
一个影子抑或一个替身?
她还没有长大到一百年后,她还不是穆若水啊,她没有和傅清微相爱过,她只是她的徒儿。
师尊,在你眼里,自始至终有过我的存在吗?
你看得到我吗?我也爱你啊。
相思剑的剑身凝满了冰雪,每一次舞动剑身林子里弥漫雪白的雾气,上空飘落几颗雪籽,初时零星,渐渐地越下越大,睁不开眼睛,漫天风雪里一个身影不断地将剑练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间她跪倒在雪地里,长剑插在一边。
她整个人的身体向后倾倒,仰面躺在了雪地,雪化成水融进她的眼睛里,从眼角滑落。
……
蓬莱观,书房。
穆若水走后,傅清微伸手扶住了一旁的书桌,稳住自己摇晃的身形,慢慢地坐进了椅子里。
她的两手撑着自己的额头。
屋外再也没有一丝响动。
一个人有两世记忆,一个人却只有一世记忆,对后者公平吗?
连傅清微都认为穆若水和姬湛雪是两个人,姬湛雪会认为自己和穆若水是同一个人吗?
她和师尊一样骄傲自负,她不会接受的。
傅清微早就知道。
是坦白,也是终结。
她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爱她,她会退回到师徒的关系界限里,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当一个替代品。
傅清微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边胸口。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也在隐隐作痛?
*
穆若水从密林结界里出来,看不出一点情绪的痕迹,她的目光在看到等在外面的修长身影顿住。
“师尊。”
傅清微嗯了声,温和平淡道:“天色不早了,该回家吃饭了。”
穆若水低头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更可笑了,她刚刚竟然在幻想师尊能对她再解释一次。
比如书房的话是骗她的,或者她是她,别人是别人,她从来都没有弄混过。
可能吗?
她说了你信吗?
这些年你感受到的还不够多吗?她看着你出了多少次神,她会脱口叫出别人的名字,究竟要自取其辱到什么地步,你才能捡起碎在地上可怜的自尊,好好地当你的姬湛雪。
穆若水驻足良久,抬头问她道:“师尊下厨了?”
傅清微一手后背,沿着路往前走:“揉了面,切了面条,还没有下锅。为师对自己的厨艺心里有数。”
穆若水自然地跟上去走在她身旁,没有碰到她的衣角。
“待会我来。”
“如此甚好。”
两人并肩往蓬莱观的方向走,一脉相承的宽袍广袖垂在身侧,被风拂动着,自作主张地牵在了一起。
穆若水低头瞧见,将衣袖捞起来攥在了手里。
晚饭吃了一顿丰盛的面条,穆若水在傅清微的房门口说晚安,傅清微就站在门后,回她:“晚安。”
穆若水的脚步远去。
傅清微不再往门锁上别头发丝。
……没有必要了。
穆若水彻底退回了师徒界限里,每日晨昏定省地问安,平时也不会挂脸,偶尔会坐在房间里对着窗户出神,清清冷冷。
那日后的第二天,穆若水来到书房找她,只说了一句话:“师尊以后可以不把我当成她吗?”
傅清微回她:“好。”
说来也怪,穆若水出落得越来越像师尊,经此一事,连周身气质冷清,拒人千里的模样都像大师尊,傅清微弄混她们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小雪就是小雪,她是独一无二的姬湛雪。
不是一段经历,更不该是谁的影子。
穆若水隔天又来:“师尊有几个徒儿?”
傅清微说:“只有你一个。”
穆若水:“我是唯一吗?”
傅清微:“你是。”
穆若水慢慢在她面前单膝蹲下,将脸伏在她的膝头,傅清微垂下眼帘,伸手温柔捋了捋她耳畔的发丝,就像姬湛雪儿时一样。
“小雪永远会是师尊的徒弟。”
“为师知道。”
傅清微修长的手指从她脸颊到了下巴,和小猫一样地抚了抚。
穆若水也更深地将脸埋进她掌心。
她不动声色地长吸了一口气,从女人的膝边退开,站起来道:“我要去做饭了,师尊中午想吃什么?”
“做个汤吧,其他都行。”
“那我去啦。”
穆若水退到门口,顺手将书房门带上。
傅清微提笔半天,墨渍洇湿了一张纸,撤开了换一张,才记起落笔要写些什么。
……
傅清微本以为这段感情会随着这件事而告终,穆若水白日的分寸也掌握得极好,连眼神都不曾贪婪一星半点。
然而有一回傅清微夜难成寐,不知不觉来到穆若水的房门口,又听见那种令人遐思的动静。
今夜无月,光线黑暗。
傅清微站在窗户前,缝隙里只能看到床上隐约的窈窕身影,闷声的低吟从她口中不断传出来。
傅清微侧身在窗边的墙壁,听完了全部的过程,包括她在结束后漫长的沉默,再起身清理。
她还是喜欢她,只是学会了隐藏爱意。
1936年的除夕,是穆若水长大以来过得最像大人的一个除夕夜。
收了兔子灯,吃了年夜饭,傅清微摆好了竹椅和桌几,温上一壶酒,两只酒杯,招呼穆若水一起。
穆若水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给自己倒酒,受宠若惊:“师尊,我真的能喝吗?”
傅清微说:“你是大人了,可以喝。”
大人的烦恼,允许这一天忘掉。
穆若水端起酒杯:“可是我酒量不好。”上次喝完酒还做梦来着。
“你喝慢一点,醉了我会扶你回房。”
穆若水一饮而尽。
“……”傅清微说,“再这样你别喝了。”
“只是试一试。”
穆若水惊讶地说:“好像没有以前苦了。”
傅清微心道:那是因为你心里有很多苦。
院子里孤独饮酒的人变成了两个。
穆若水果然喝醉了,喝得比上回多,醉得不省人事。傅清微刚把她扶起来,她就像一滩泥一样瘫下去,手脚没有一处听使唤的。
傅清微无法,只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了卧室。
替她脱了鞋子和外袍,热毛巾擦拭双手和脖颈,托起后颈舒适地枕在枕头上。
做好这一切后,微微出汗的傅清微给穆若水掖好被子,转身向外走。
“师尊……”床上传来呢喃声,熟睡的年轻女人黛眉微蹙,眼尾湿润。
傅清微面向床的方向,良久,轻轻带上了房门。
傅清微和穆若水喝得差不多多,但她酒量已经练了出来,寻常喝不醉,犹记得她第一次喝酒时,灌得猛了几杯下去头晕眼花,连忙撑着自己的意志回到了房间。
醒过来时身上的衣服不翼而飞,都被她扔到了床头,记忆还有些片段,她喝醉了把返魂香的盒子打开,闻着师尊的味道自己弄自己,因为不清醒,还以为是师尊,搞得很激烈。
幸好那时她已经和穆若水分房睡了。
否则让孩子瞧见,后果不堪设想。
以后傅清微就很少喝醉了,控制着自己在醉酒的边缘,至少能保有大部分理智。
四十岁的傅清微揉了揉自己酸疼的眉心,虽然酒量好了,但是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喝多了就头疼。
院子里的冷酒先这样晾着,明日再收拾吧。
傅清微回了房间,脱鞋躺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醒来,院子里已被穆若水收干净了,早餐也准备好了,还有一杯醒酒汤。
*
时间步入1937,穆若水二十三岁,傅清微的时间越发紧迫。
鬼市开门,三才舫的管事答复依旧:没有人打听那些材料。
唯一的库存也都被傅清微买走了。
欠缺的两种罕见材料,三才舫收到了一种,还没捂热乎就被姬观主捞进了蓬莱。
傅清微:“这些材料有没有别的渠道可以收集到?”
管事自信道:“非天机……三才舫自夸,别的地方可能有一样两样,但三才舫一定是最全的。”
他心说:观主您不就快收集齐了吗?
傅清微:“或者它们有没有下位替代品?”
管事:“姬观主,不才只是负责买卖,于阵法一道一窍不通,观主通晓奇门五行,造诣精深,您肯定比我懂的多。”
傅清微掐了掐自己宽袖里的指节,面具后的眼神因为突然的慌乱似乎有些对不上焦距。
“有劳管事。”
“观主慢走,穆道友再见。”管事依旧亲自送她们下船。
两人并肩从鬼市匆匆往外走。
“师尊,你怎么了?”穆若水跟着她的脚步,感觉她在追赶什么似的,焦躁万分。
“没事。”
傅清微突然停了下来,站定深呼吸,道:“你有什么想逛的吗?为师陪你逛逛。”
穆若水担心她,哪有心思逛街。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下次再来吧。”
傅清微却改口说:“我们逛逛吧。买点小吃,你不是喜欢吃零食吗?”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就当我想吃。”
她们没有几个下次了。
穆若水被塞了满怀的吃食,就像她们当年第一次来到锦城,逛过的那条街。
翌日二人回到了蓬莱观。
傅清微在书房闭门不出,只有吃饭时叫得动人,书桌散乱着揉皱的纸张,穆若水都没看清是什么,便被傅清微付之一炬。
“我想到了!”
穆若水立刻推开书房门:“师尊想到什么了?”
傅清微将桌上的纸盖住,说:“没什么。”
她想到最后缺的一样阵法材料可以用什么替代了。
炼尸阵法古老,单说返魂香和辟寒犀就在现代失传,麻天德不可能凑齐那么多材料,但他仍然炼出了小女孩僵尸,意味着炼尸阵法是可以改良的,未必要这么多,可能只需要凑齐一两样,其他的都有替代。
如果是这样,材料这条线索就没有价值了,收集一两样并不难,谁都有可能。
究竟是谁炼了她?
穆若水:“吃饭了师尊。”
傅清微:“又要吃饭了。”
三顿一天,三顿又三顿,一天又一天地就过去了。
“师尊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了?”
“哪能?为师吃一辈子都不会腻。”傅清微将图纸拂到地上,随手扔了道符火,一把火烧成灰烬。
她注视着一地黑灰皱了皱眉。
“师尊?”
“嗯,来了。”
穆若水等她走出来后,伸手带上了门。
今年她们没有出远门,一直待在蓬莱观的山上,傅清微有意将余下所有时日都用来陪伴她。
菜园子种的菜又熟了一茬,傅清微摘了些辣椒回去,趁着天气好晒一晒,一进院门,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仿佛是一个人全身的血都流出来那样浓烈。
穆若水不见影踪。
“小雪?小雪!”
傅清微一扇房门一扇房门地重重推开,只闻见血气见不到人影。
“小雪!”
傅清微大声呼喊着,孤身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前所未有的心慌。
长久以来炼尸的恐惧笼罩了她。
“姬湛雪,你在哪里——”
傅清微朝充满雾气的大门口跑了过去,身后却传来一声虚弱的:“师尊……”
外面的雾气涌进门里,傅清微几乎看不清面前的路,地面有一道拖行的血迹,满满的都是鲜血。
傅清微沿着这条血路往前走,姬湛雪靠坐在道观的廊柱下,胸口深深插着一把匕首,只余下匕柄,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全身。
“小雪!”
傅清微扑了上去,捧起她满是血污的脸泪雨滂沱:“不要,我不要……”
“师尊……”姬湛雪吃力地抬起手,傅清微连忙捞住她的右手紧紧握住。
“你不会死的,你不要怕,我会救你的。”
“可是,师尊……”
姬湛雪低下头,流出两行清泪,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傅清微顺着她的视线往下,露在外面的匕首正被自己两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上满是血腥。
姬湛雪望着她泪流满面,眼神悲伤。
杀了我的就是你啊,师尊。
傅清微松开双手,手里沾满鲜血的匕首当啷落地。
……
“不要——”
惊惧的声音回荡在卧室,傅清微的脚用力蹬了一下,从睡梦中蓦地醒来。
她浑身盗汗,心脏在惊悸中狂跳不止,手脚冰凉。
连着心脏的那些经络相继跟着抽动,带来疼痛,傅清微侧身按住自己的胸腔,好一会儿才撑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
她转了转脑袋,撑起的窗户外面,是月光撒落的庭院,静谧祥和。
从现代到异世,她曾无数次看过蓬莱观的后院。
因为傅清微的复刻,它们之间除了新旧外表毫无区别,只除了一样。
傅清微等心脏的隐痛好了后,起身披上外袍,踱步走入了庭院,来到了中央的那块地。
——这里少了一副棺材。
现代的蓬莱观里是有一副石棺的,傅清微在棺材里遇到她,穆若水也是躺在那副石棺里被炼尸的。
傅清微的手落到腰部往下的高度,抚着后世棺材的位置,从前到后,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意。
那么究竟是何方人士炼尸,会把阵法设在蓬莱观的后院里?
蓬莱观不仅有主,而且有结界,只有她和穆若水可以打开。
穆若水对阵法一窍不通,采用排除法,只剩下一个人。
即使有人能闯入结界,那剩下的那个人也不会坐视对方在蓬莱将她的爱徒炼成僵尸。
且不说蓬莱与人为善,从未结下仇家。穆若水天资聪颖,修行界少有敌手,谁会和她有深仇大恨,特意千里迢迢抓她炼尸呢?对方又怎么肯定她能坚持熬过炼尸的痛苦,成为天下第一的尸仆呢?
现在有一个人,她收集到了几乎所有炼尸的材料,欠缺的一种她也找到了替代,她精通阵法,她的徒儿对她死心塌地,即便让她走进棺材里,她也心甘情愿。
天时地利人和,这个人全都占了。
她非常想要见到自己的妻子,但是姬湛雪不死,她的妻子就不会存在。
雪和水不能共存,她只能选择一个。
所以她最终选择了妻子,杀掉了一直陪伴她的徒儿。
傅清微的手在空气里摩挲虚无的棺材,眼神定定地落在虚空。
没关系,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还有其他证据。
记忆如同潮水从深处涌来。
穆若水醒后只对她亲近,只接受她身上的气息,渴望她的鲜血,只有她的血能压制她体内的红线。
这一切是为什么?
谜底早就提前公布了。
傅清微的潜意识一直拒绝去深思炼尸的事,任由时光一日一日地推移,抱着微弱的希望,祈求凶手另有他人。
她可以“顺其自然”,她会竭尽全力去阻止它发生,也可以为自己终究无法阻止历史找到借口,这样就不用去背负炼尸的罪行。
不用……让姬湛雪死在她手里。
如今事情摆在眼前,潜意识山呼海啸,一股脑地都塞进她信息爆炸的脑子里。
没有别人,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
月凉如水的院落里,女人慢慢地走到了屋檐下面,背靠着廊柱脱力地滑坐下来。
傅清微双手盖住自己的脸,晶莹的泪水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怎么会是她呢?
我怎么能为了未来的你,而亲手杀掉今生还活着的你呢?
第155章
不久以后的将来, 她会因为某个原因杀了姬湛雪,把她炼成僵尸。
会是因为什么?相思成魔吗?
不杀了姬湛雪,就见不到师尊。师尊不存在了, 何异于她亲手扼杀了穆若水。
可她怎么忍心杀掉和她相守了近二十年的姬湛雪呢?
在她心目中, 姬湛雪的分量并不比师尊轻半分, 她怎么能为了师尊而杀她?
历史已经在前方虎视眈眈,随着时间的临近, 她总会做出选择的, 或主动,或被迫, 选了穆若水。
这是她的宿命, 也是小雪的宿命。
傅清微放下自己盖住脸颊的两手,风吹过一片冰凉。
她木然地在檐下坐了半夜,抬头望向对面安静的房间, 姬湛雪早已入睡。
她知道她的人生只余下短短的不到一年吗?
她知道自己将来会死在自己手里吗?
你会不会恨我?小雪?
……
“师尊?师尊?”
穆若水隔天做好早饭在房门口敲门, 里面却迟迟未传来回应。
“师尊,你醒了吗?”
叩叩叩——
穆若水来到窗前,更靠近床, 敲她的窗户。
“师尊?”
傅清微从昏沉中醒转,迷迷蒙蒙地拖着灌铅的双腿打开了房门,又躺回了床上。
穆若水坐在床沿伸手探她的额头,担忧地说:“师尊, 你发烧了。”
傅清微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发丝有些出汗的潮气, 脸色苍白。
“可能着凉了。”
穆若水将她挖出来一点, 打开她的齿关,望闻问完, 握着她纤细的手腕给她诊脉,脉象虚浮,确有不逮。
傅清微的手被她掖进被子里,四个被角都严严实实压好,穆若水的脚步出去了。
傅清微意识迷离,半梦半醒地不知睡了多久,感觉她被扶起来靠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苦涩的汤药一勺勺喂进她的嘴里。
傅清微眼皮沉重地闭着眼,唇角却微微弯起来。
“我的小雪长大了。”
小时候喂药连一只手都端不稳药碗,要放在床沿,现在都可以抱着她了。
“小雪只愿师尊身体健康,快些好起来。”
傅清微极少生病,偶有头疼咳嗽,因为修道日久,表现的症状亦十分轻微,连喝药的机会都少。
上一次她病得起不来床,还是姬湛雪四岁那年,她们被困城中,姬湛雪将自己换了四块银元。
傅清微喝完药就睡下了,自始至终未睁眼。
她脸颊和脖颈都是汗,穆若水摸她的四肢又十分冰冷,忽冷忽热,嘴皮也被烧得干燥。
穆若水给她喂了水,脱掉自己的外衫,钻进被子里抱着她。
傅清微感到身周温暖的热源,自发地朝她贴紧,高温灼热的气息呼在年轻女人的颈窝里。
穆若水没有半分邪念,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左手在女人后背轻轻拍着。
“师尊……”怀里的女人呢喃出一声呓语。
穆若水细微地僵住身子,仰起脸望着床边的墙壁,舌根发苦。
“小雪……”傅清微意识混沌,又轻轻唤了一声。
穆若水的身体瞬间柔软下来,低头看向女人蹙起的蛾眉,指腹慢慢将其温柔抚平。
她凑近在女人眉心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傅清微睡梦中不安交替唤着两个名字,在温热的怀抱里出了一身汗,终于不再做梦,沉沉睡去。
她一觉睡得极久,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过后,依旧在熟悉的气息中醒来。
姬湛雪身上没有返魂香,是山林的气息,露水、青草和树木的清香,淡而怡人。
傅清微长睫微颤,窗外的阳光映在了她的睫毛上,她在一片亮光中睁开眼,面前是熟睡的姬湛雪。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睡着了毫无区别,她却一眼辨认出是姬湛雪。
或许她潜意识已经接受回不去现代的事实。
二十年太久了,久到她将姬湛雪从小看到大,直到她一生的尽头。
傅清微伸出指尖隔空描摹着年轻女人的五官,身子往里滑了滑,耳朵贴在姬湛雪的胸口位置。
噗通——
噗通——
沉稳有力的心跳,是一个人鲜活存在的证明。
她从未听到过师尊的心跳,但这一颗会跳的心,也是她永远沉寂的那一颗。
穆若水醒了。
在她用目光注视她的那一刻就醒了,傅清微也知道她醒了,可她没有戳破。
两人在晨光铺满的床上安静地拥抱。
直到傅清微忍不住肺部的反应,咳嗽了一声。
穆若水睁眼下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解释说:“徒儿只是见师尊病体虚弱,梦中呼冷,所以帮师尊暖暖身子。”
“无妨。”
“师尊好些了吗?”后半夜烧就退了,穆若水又探了遍她的额头,温度正常。
“也许。”
傅清微说:“我饿了。”
“我去做饭。”
“煮些清粥便好。”傅清微胃口不好,不太能吃得下。
穆若水做了清粥小菜,还有菜包子,给她端进屋内,傅清微饮食清淡,细嚼慢咽,穆若水坐在旁边陪她一起吃早饭。
她看得出师尊有几次都在强咽,女人终于搁下了筷子。
令穆若水联想起不好的回忆,生怕她会吐出来。
好在没有。
穆若水:“师尊怎么会突然着凉?”
时节步入盛夏,山里虽温度不高,夜里披一件外衫也够了,师尊身体惯来强健,不可能无缘无故感染风寒。
傅清微淡道:“为师年纪大了。”
穆若水:“……”
年长的人喜欢将年纪挂在嘴上,穆若水不知何时却不爱听这句话了。许是心里明白师尊比她大十七岁,她们的生命阶段不可能完全同步。
没有留下照片,她已经不记得师尊二十岁的样子了,好像一开始就是她现在看到的模样。
年长者看年下却不一样,傅清微记得她每一段成长,她从自己腰高的小不点慢慢地长成了大人,再蜕变成女人。
她也知道穆若水的软肋。
傅清微一句话把穆若水的旁敲侧击堵了回去,唯有沉默。
……
傅清微卧床休养了三天,开始在院子里正常走动。
她身子还是有些不爽利,不时拳头抵着嘴唇咳嗽几声,靠在廊柱,弱不胜衣。
穆若水拿着外袍出来给她多裹了一层,要扶她回房休息,傅清微却不肯,执意在外面待着。
她在一个地方也不多待,书房、院落、树林,经常性地换地方出神。
穆若水敏锐地发现师尊身上少了什么,经过她的不断观察,是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
好像目睹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在她眼前慢慢凋零,逐渐丧失生机和活力。
她的叶子在一片一片地凋落。
穆若水变着法地给她做好吃的,傅清微很给面子地吃了很多,可勉强和真的喜欢是有区别的。穆若水怕她和从前一样,压着她的手腕阻止她多吃。
她下厨的时候傅清微会进来看她,牢记不碰灶台的原则,只在旁边瞧着。
穆若水炒菜被锅里滚烫的热油溅到了手背,她嘶了一声,立马握着锅铲退远了一些。
傅清微上前问她:“疼么?”
穆若水习惯了,但师尊问她,她肯定要顺势撒个娇:“疼。”
穆若水不是很娇,这一句疼也没有细声细气。
傅清微却双手捧起她的手背,轻轻对着她被烫伤的地方吹气。
穆若水不着痕迹换到左手炒菜。
傅清微取来冰凉药膏,给她那片微红的肌肤涂抹上药。
她的小雪,连一滴热油溅上去都会疼,她怎么忍受得了炼尸的焚魂之痛呢?
穆若水为她的大费周章感到震惊,继而手背一热。
“师尊,你……怎么哭了?”
“没事。”傅清微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眼泪却掉得更凶。
她这段时日常常无端落泪,见山见水,见花见树,尽觉悲伤。
穆若水连忙将锅里的菜盛起来,丢下锅铲来抱她,傅清微的泪水没有止住,全都流在了她的脖子里。
穆若水拥着她在自己怀里,喉头动了动,艰涩道:“师尊可是又想起师娘了么?悲痛伤身,徒儿恳请师尊保重身体。”
傅清微哽咽说:“不是。”
不是?
穆若水诧异,那她在哭什么?
自从两月前她感染风寒,即便痊愈,她身体的状态也大不如前,更别提这些异样的表现。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穆若水皱眉。
“师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现下就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要不要试着告诉我?”饭后,穆若水将她扶到院子里坐下,自己半蹲在她身前。
“为师没事。”傅清微伸手摸上她的脸,指尖来回抚摸她优越的眉骨,目不转睛地望进她幽黑的眼睛。
“……”
还说没事?她都好久不这么看她了。
穆若水和她对视久了,目光不自觉往下滑,落在女人血色浅淡的薄唇。
穆若水连忙偏开视线去看屋檐下的小三花。
闪闪一只老猫,精力不济,成日睡觉。
穆若水心跳调节得差不多,转回来重新看向傅清微,傅清微目光轻柔道:“小雪,坐到我身边来。”
穆若水立刻去搬椅子,和她并肩坐着,本来隔了空间,在傅清微的要求下挨着。
肩膀贴着肩膀,穆若水僵着身子,一万次在心里说放松。
她肩侧微微一沉,傅清微将脑袋枕了上来。
穆若水放弃治疗,任由自己的血液上涌到心脏,脸颊和天灵盖。
秋意渐染的山林里绕进来一阵风,拂过二人的衣袍襟带,及腰墨发纠葛在一起,就像她们刻入彼此命格分不开的命运。
傅清微靠在穆若水的肩膀微微仰头。
一片红到极致的叶子从道观上方缓缓飘落,落在她的手背。
像极了鲜血的红颜色。
历史的车轮声势浩大滚滚碾过来,她不接受这既定的命运。
她要改变姬湛雪被炼尸的结局。
既然宿命注定她一定会在不久以后会将姬湛雪炼成僵尸,凶手只有她一人。
如果她死了,就不会有人炼尸,姬湛雪就能活下来了。
在异世二十年,虽然心心念念了这么久,依旧没能见到师尊,但是能陪伴姬湛雪长大,让她有一个安定的人生,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日阵破她本应该与饕餮共同消散,和姬湛雪在一起的二十年,算是她偷来的二十年。
如果她的一条命,可以换回姬湛雪的生路,她心甘情愿。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卷向道观墙外高远的长空。
穆若水的手伸过来,牵住了师尊的手。
傅清微在她肩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眉目舒展。
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终于不再纠缠着她,她不会再梦到姬湛雪以各种方式死在她手中,她在棺材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她对自己流不尽的眼泪。
她不接受这命运。
她要用自己的死,换她的活。
*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历史上不能忘记的事件。
1937年7月底,北平沦陷,天机阁总部南迁。
12月,几十万手无寸铁的同胞惨遭屠戮,举国震惊。
同年,轰轰烈烈“道士下山”。
地底通道彻底打开,魔族降临人间,众多玄门宫观山门开启,修行者入世除魔。
咕咕——
一只雪白信鸽落在蓬莱观的宫墙上,它的羽毛和落满薄雪的院墙相似,穆若水看了好几眼确认,才飞身上去一把将它抓下来,取出竹管里卷起来的信。
“师尊,天机阁来信。”穆若水双手送到傅清微面前。
傅清微一身厚厚的斗篷站在院子里,伸手接过展开,几乎没有经过犹豫,便道:“我要下山。”
“去哪?”
“金陵。”
穆若水面色陡变,连忙看天机阁的信,字少事大,金陵城三十万同胞遇难,血气冲天,一条地底通道直接开在了城内,爬出来数不清的魔物如今在城中厮杀养蛊,待它们养蛊结束,最终诞生的大魔头出世,必将生灵涂炭。
不仅如此,城中几十万亡魂会成为魔头的养料,永无超生的机会。
天机阁飞信急召各界修行者,赶赴金陵,诛杀魔头,超度亡灵。
因城中魔族非寻常修行者能对付,去也是送死。天机阁只传信给了道行高深的修者,即便如此,此行九死一生,若情势有变,怕是十死无回。
短短几行字,天机阁言明极度凶险,并不强求。
“师尊!”穆若水握住了傅清微消瘦的手腕,指节硌人的触感令她一讶,旋即道,“你真的要去金陵吗?”
傅清微点头。
她要用这副残躯,去最后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穆若水飞快道:“那我去收拾行李。”
傅清微看着她迅速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阻止的话咽了回去。
她肯定是要跟着自己的,让她留下来也是白费口舌。
傅清微站在雪地里的树下,睫毛覆上一层薄雪,她仰起脸,雪花轻盈地被风卷着荡着。
那年蓬莱没有下雪,她还没有和师尊一起看过雪呢。
此生应该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但在师尊的记忆深处,自己已经与她看过无数次风雷雨雪了,只是她忘了。
今生来世,何必执着?
她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傅清微终于笑起来。
傅清微回房和穆若水一起收拾行李,穆若水惊讶地发现师尊常年苍白的脸竟然泛起了几丝红润的血色,病体残躯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树叶重新焕发生机。
难道原先是在山上憋久了才生病的吗?不太对劲。
穆若水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傅清微用信鸽回了天机阁,内容只有一个字:去。
当天天机阁便送来特别通行证,二人下山畅通无阻,直奔金陵。
路途颠簸,傅清微的身子反常地一日一日好起来,容光焕发,连精神也振奋了不少,令穆若水想起了一个不祥的词:回光返照。
当然她有意隐藏这些,怕穆若水察觉端倪,尤其是她的真实意图。
但穆若水太了解她了,即使她克制万分,穆若水也能从她的眼神看出变化。
师尊太奇怪了。
她们又不是去旅行,是去危险的金陵。
以前下山除魔的时候她虽然也未流露出惧怕,但不至于有种……隐隐的期待感?
穆若水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十二日后,二人抵达金陵附近。
天机阁包下了一家大客栈,供所有赶来的修行者下榻。自愿前来的修者比预想中的多,客栈里挤挤挨挨的都是人,僧道散修,穿着各异。
傅、穆二人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修者,竟然还有妖修,大大地增长见识。
想到后世灵管局有妖修,现在的天机阁有妖修也就不奇怪了。
“姬观主,穆道长。这是你们的房间。”因为来得晚,房量紧张,二人被迫住在了同一间房。
国难当头,傅清微自然不在意这种小节。
穆若水也没心思占师尊便宜。
她们俩在客栈待了两日,陆续有人被劝说离开。金陵城中魔物互相吞噬,天机阁根据检测到的魔气浓度,逐步抬高当日进城的门槛。
修者除魔虽不畏死,但没必要无辜丧命。
拥挤的客栈里只余下了百来人,无不是当今修行界的佼佼者。
天机阁的人找上了穆若水。
穆若水:“?”
她清冷少言的性格也不由发出疑问:“我实力不够?”
天机阁:“穆道友误解了,道友剑术精绝,数一数二,自然能够跻身其中。只是……”
“只是什么?”
“蓬莱观只有姬观主和穆道友师徒二人,城内凶险万分,若是……”对方抿了抿唇,低声说,“蓬莱就没人了。”
“既然如此,我更该和师尊同生共死。”
天机阁的人劝不来,无奈说:“我去请姬观主。”
姬观主傅清微进门坐在穆若水身边,问:“怎么啦?”
天机阁表达了她们的意思,希望傅清微劝劝穆若水。
年轻人冲动热血,不明白保存有生力量才是最重要的,她还年轻,蓬莱还仰望她发扬光大呢。
师徒都死在金陵,天机阁将来有何颜面面对蓬莱这两个字。
傅清微伸手摸了摸穆若水的脑袋,柔声说:“我这徒儿生性固执,你就遂了她的意吧。”
天机阁:“……”
合着自己才是棒打鸳鸯的那个人是吧?
天机阁:“我先告辞了,姬观主。”
傅清微牵着穆若水的手回到房间,穆若水顺手关上房门,傅清微坐在桌旁倒茶。
穆若水藏好眼神里的探究,问道:“师尊为何不劝我?”
傅清微叹了口气:“我正要劝你。”
“什么?”
“你不要进城。”傅清微神情严肃。
“为什么?”
“城中局势复杂,瞬息万变,我怕照应不了你。”
“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师尊照应。”穆若水观察着她的神色,说,“倒是师尊,身子还未大好,不如留在客栈等我。”
“不行。”
“为什么?”
“我是一观之主,理应以身作则。”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傅清微不适合说这种场面话,她也不会在穆若水面前撒谎,一戳就穿。
怎么办?
穆若水适时开口道:“师尊不必劝了,我意已决。”
傅清微只好作罢,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穆若水不会听她的,劝她只是走个形式,她已想好了别的法子阻止她。
金陵城上方魔气冲天,连悬着的白月亮都染上不详的红光。
城内的吞噬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客栈里来了一些人,原先的人又被劝退部分,魔气在增强,留下的人无一不是精深道行,看得见外化的魔气,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再这样下去,恐怕她们的命都填进去,都未必能阻止出世的魔头。
然而此时进城,魔物尚未吞噬完,到时集体对付她们,也难逃一死。
“不能再等了。”一人道,“即使城中魔物千万,我等何惧舍身一搏!”
“对!”客栈众人齐齐响应。
傅清微坐在窗边的座位,望着天边的血月,面色沉凝。
的确不能再等了。
这魔头恐怕不弱于后世的“折枝”,等它完全吞噬完,金陵城的城门和在座所有修士都拦不住它。
天机阁的人和修士们在客栈紧急开会,一致通过尽快进城。
此次领头进城的亦是天机阁的重要人物,地位相当于后世的副局长,她布置好了进城线路后,站在中间沉声道:“……愿我等都有必胜的勇气,和赴死的决心。”
“誓死诛杀魔族!”
在场众人无不神色坚决。
既然义无反顾来到金陵城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进城时间定在明日一早。
散会的时候已是下午,客栈备好了晚饭,众人用过饭后大部分都回房睡觉养精蓄锐,少部分在屋外,久久地伫立,最后看一眼人间。
傅清微问客栈要了一壶酒,两只酒杯,和穆若水对坐而饮。
穆若水看着她给自己斟了酒,道:“师尊,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不知道,有点心慌。”
“明日过后,我们会死吗?”
“你怕死吗?”
“不怕,我只怕不能活着见到你。”
傅清微握着酒壶的手一顿,道:“不会的,你活着我就活着。”
我会一直在你的记忆里。
“师尊……”穆若水好像回到了儿时,站起来无助地向她祈求怀抱,傅清微只好放下酒壶,伸手来抱她。
穆若水已经是个大人了,傅清微坐着根本抱不好她,除非让她坐自己腿上。
两人都站了起来,在窗前拥抱着。
穆若水的脸面向桌子的方向,视线扫过桌上的两只酒杯。
傅清微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年轻女人背后冰凉的长发,另一只手无法控制地收紧。
小雪。
我的小雪。
穆若水感受着腰肢传来的力量,将脸埋入女人的肩窝,也紧紧地回抱住她。
分开时二人都尽力掩藏眼底的水光,神色无异后朝对方一笑。
穆若水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说:“师尊,我敬你一杯,祝我们都能活着归来。”
傅清微和她碰了一下杯,慢慢将杯中酒喝了。
她说:“会的。”
穆若水仰头一饮而尽,很快感受到了头晕,她手扶着桌子边缘晃了晃脑袋。
“师尊,我……”
她面前的女人出现了重影。
傅清微没想到药效这么快,她扶住了穆若水软倒下来的身子,将她抱到了床里,褪去外衣给她盖好被子。
她的指尖眷恋掠过年轻女人的精致眉眼。
傅清微起身关好窗户回来,揉了揉太阳穴,奇怪,自己怎么今日一杯酒就头疼?
难道真是年纪大了?
傅清微坐到了床沿,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困意,勉强支撑着自己在穆若水身边躺下,意识陷入黑沉的深海。
*
天明时分。
一道修长人影从床榻起身,取过架子上挂着的青袍广袖,拿起桌上横放的相思剑,身影走到门口停顿,又折返回来。
她在床前坐下来,目光不舍一寸寸地描摹对方的五官,从阖着的温顺眉眼,秀挺的鼻尖,到色泽浅淡的薄唇。
她俯下身慢慢凑近对方的红唇,闭上眼睛。
暖热的气息呼在她的唇瓣,隔着两三公分的距离,她停了下来。
她二指贴在对方淡色的唇,良久,点在了自己的唇瓣。
她打开房门,大步离开了客栈,再不回头。
金陵城的四座城门,各自有一批修士集结汇合,她去了昨日所排布的南城门。
时间刚刚好,快要进城了,正在清点队伍。
道士、和尚和散修们望着视野前方走过来的女人,一身蓬莱观主的青袍,脸上戴着一副凶煞傩面,这几日他们也见姬观主戴过,似乎是蓬莱的标志。
小小蓬莱观,师徒俩都不容小觑。
可怎么只来了一人?
手持佩剑的女人广袖飘飘,身形如青竹,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入了队伍。
面具后传来一道年轻至极的声音。
“蓬莱,姬湛雪。”
第156章
姬湛雪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金陵城的城门缓缓关上, 一声重响。
沉闷的声音响在众修者耳畔,从此刻起,除非魔头灰飞烟灭, 城门不会再打开一条缝隙。
不出不进, 直至所有人战死在城中。
即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进入金陵城的修士也为眼前的画面震慑失语,一颗心直沉入谷底。
城中竟到了如斯地步。
明明他们在城外看金陵城的上空还是朗日昭昭, 城门关闭后遍体阴寒, 连日光都看不到了,头顶的天空全部被灰雾笼罩, 魔气由浅至深, 到了低空已是黑云翻滚,视野所及全是魔气,连条路都没有。
整个金陵仿佛一座黑雾包裹的死城, 人间炼狱。
即便侥幸诛杀魔头活下来, 在魔气里侵蚀这么久的人类修士,还能有生还的机会吗?
众修者互视一眼,苦笑中竟流露出一丝庆幸。
大家皆有好友亲朋, 或伴侣知己,有视之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幸好来的是自己。
姬湛雪也是这样想。
幸好是我。
一人豪爽笑道:“诸位,今日吾等埋骨金陵, 同年同月同日死,胜过手足姊妹, 这一生值了!”
仅剩的一丝悲苦也被冲淡。
众修士都大笑起来。
“正是如此!”
“我等共存亡!”
众人尽皆抽出自己的武器, 面向前方的黑雾,魔气里翻滚着一双双红色的眼睛, 厮杀的魔族朝送上门的修士转了过来。
身披袈裟的大和尚双手合十,低声庄重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贫僧为施主们开路。”
大和尚双手结狮子印,低垂慈悲眉眼,口中念出六字真言:“唵。”
一道金光打在魔气结界上,立刻撕出一道裂缝,大和尚真言不停,数道金光齐发,接二连三击在结界,眼前的黑雾层层荡开,隐藏的魔族露出了真容。
爬着的,飞着的,相貌各异,双头六手,蛇首人身……
不属于人间的地底怪物们,集体向修士们扑了上来。
剑出龙吟,姬湛雪一脚蹬地,相思剑的霜雪划过空气,一马当先地冲了上去。
长剑白虹贯日,一剑斩杀正面蛇头。
符火在各处爆燃,笛声响彻天地,长鞭舞出虚影,聚拢的魔气被击溃,复又向修士们层层包裹上来。
姬湛雪走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魔气里,周围已没有了同伴的影踪。
她忽然转身,相思剑比她转身的动作更快,一剑插入了偷袭的魔族的咽喉,爆出刺目的血光。
魔族的尸体被拖入黑雾,犹如活物似的向她游过来,隐隐约约浮现一张血盆大口。
姬湛雪迅速取出袖中符箓二指夹住,飞快念咒。
“天火雷神,五方降雷。地火雷神,降妖除精。急急如律令!”
一道紫光天雷从天而降,耀眼的白光过后,姬湛雪方圆百米的魔气消失,露出一名同伴的身影。
“多谢姬观主。”
姬湛雪点头嗯了一声。
另一边几位修士也从黑雾中顺利闯出来,道:“事不宜迟,我们得尽快赶到魔头所在之地!”
姬湛雪回身全力荡出一剑,白色剑气纵横之处,群魔授首。
“走!”
众人边打边前进,将入口处的魔物诛杀得七七八八,朝金陵城中心火速奔去。
地面在颤动。
连金陵城外天机阁的人都感受到了,半天过去,恐怕众人已与魔头交上了手。
因为种种原因未能进城的修士们不少没有离开金陵,而是在城外守候,善后抑或是成为第二道魔族侵入人间的血肉屏障。
到了晚上,血月挂在了金陵城上空。
比血月更亮的,是一道一道相继劈入城中的天雷,水桶粗的紫电从天而降,雷霆震撼,几乎要将天漏出一个大洞。
那是蓬莱的姬观主在引雷。
伴随天雷而来的滂沱大雨无处可去,全都下在了城外,天在哀鸣。
暴雨如注,没有一个人离开。
血月离开天边,换上了一轮艳阳,金陵是看不到艳阳的,因为雨仍在下。
雷声在响,天色灰蒙。
不知何时劈了一天一夜的天雷停了下来,再无声息。
城外的雨仍在下。
城内,一张四分五裂的柳木面具静静地躺在角落。
寸寸都是血迹。
*
傅清微昏睡了一天两夜。
她从无梦的混沌中醒来,按着自己仍然酸疼的太阳穴,坐起了身,窗外仍是早晨的天光。
身边空无一人。
“小雪?”
傅清微立刻下地。
她发现自己睡前放在桌子上的相思剑不见了,挂在衣架上的青色外袍也不见了,姬湛雪的衣服叠在她的枕头边。
傅清微穿上对方的衣服,奔出屋外,客栈人去楼空。
“小雪——”
她踉跄着扑出了客栈。
天边最后一道惊雷湮灭。
……
金陵城的上空彻底放晴,天机阁检测过城内魔气浓度后,内心沉痛地打开了城门。
等候在外的修者涌了进去。
第一声哭声传了出来。
天机阁留下两人守着城门,其余人进城善后。
不多时,一位穿着藏青道袍的女人形容狼狈,扑到了她们跟前,还是一人及时出手扶了把,对方才没有直接跪倒在地。
“她人呢?”
来人发髻未束,一头及腰青丝披散,眼圈通红,目光说不出的浓重悲怆。
天机阁门人看到她的脸,诧异道:“姬观主?”
姬观主在外面,那里面的人是……
傅清微攥着她的衣袖,眼白底下竟沁出血点,重复问道:“她人在哪里?”
这人还要问,另一人却拉了拉她。
“她在里面,你快去吧。”
傅清微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城内。
“小雪——”
饱满悲伤的声音响在耳畔。
不知怎的,城外这二人的眼眶同时一热。
傅清微茫然越过满地的魔物尸体,断体残肢,魔族的,也有人类修士的。
后进城的人们哭着从堆积的尸山血海里挖出牺牲修士的尸体,尸体被集中起来,道士们布阵净化尸身残余的魔气,好将她们的遗体带回家安葬。
傅清微一个一个地走过去,看到谁在挖尸体就徒手上去帮忙,翻过来去看对方的脸。
这个不是。
那个也不是。
都不是。
不是就好,她可能还活着。
没找到尸体就有希望。
傅清微忍着溢到眼眶的泪水,用袖子抹了抹脸。
满目疮痍的金陵城,和尚们已经开始念经超度亡魂,死在魔物手下的人灵魂亦会无比痛苦。庄严齐整的梵音之下,点点白芒从众死难修士的身上浮现,也许他们的身体已不齐全,但灵魂依然是圣洁完整的。
故去的众修士重新站立在了金陵城的地面,她们身上闪烁着淡淡的往生金光,和仍活着的人们微笑道别。
“来生再见啦。”
“我现在去投胎还能给我师父当徒弟,嘿嘿。”
“还是当道士好啊,死了还能见最后一面。”
“道友们保重。”
哭噎声此起彼伏。
眼角的泪再度涌出来,傅清微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没有姬湛雪。
她离开了超度的地方,在城中漫无目的地寻找,跪在地上机械地双手一具一具翻开堆成山的魔物尸体,从这一处到那一处。
到处都没有。
小雪,你在哪里?
她跪在尸体堆里,茫然地环视四周。
傅清微眼白里的血点越来越多,整个眼睛都变成了红色,连泪也像是流出来的血。
她丢开手边的怪物残肢,擦去血泪,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突然她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挪开脚尖,是一张绘着傩神的面具。
鲜血染红了四分五裂的面具。
傅清微瞳孔骤然一缩。
“小雪!”傅清微捡起面具,站在中间大声喊道。
无人回应。
“小雪!你在哪里——”
“姬湛雪——”傅清微声音哽咽。
她握着面具在周边四处搜索,又搬开了一堆尸体,毫无收获。
她忽然瞧见一把断剑。
对了,剑。
傅清微冷静下来,闭上眼睛去感应相思,能感应到说明就在附近。相思剑的剑身嗡鸣,傅清微不远处的一座小山陡然掀开,剑光闪过,断体和鲜血簌簌落下,下了一场血雨。
相思剑回到了傅清微的手中,她也终于见到了姬湛雪被埋在底下的身影。
姬湛雪背面朝上,满身青袍染成红色,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傅清微用剑将她身上的魔物尸体全部挑开,长剑当啷落地,她颤抖着抱起了地上的年轻女人,喉咙里一声悲鸣。
夺眶而出的泪水不由分说全掉在姬湛雪的脸上。
“小雪,小雪?”
姬湛雪布满血污的脸颊被她的眼泪冲刷出几点本来的雪白颜色,很快又被鲜血染红。
傅清微不知道她哪里受伤了,似乎哪里都是伤口。
“小雪……”
她的脉搏就在颈侧,傅清微的手指在距离她两公分的地方,不敢落上去。
她害怕……她不想见到的那个结果。
姬湛雪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她眼皮底下的眼珠不安地转着,却睁不开。
可她竟然还活着。
傅清微一口气陡然松懈,立刻把怀里所有的药都倒了出来,固本、培元、止血的一股脑往她嘴里塞。
“小雪别怕,为师在这呢。”
姬湛雪咽了下去,更多的伴随鲜血吐了出来,她偏开头大口吐血,傅清微扶着她脸颊的五指血红湿粘,浸透了手掌。
“小雪。”她哽咽着抵着年轻女人的额头,哀求她,“不要……不要离开我……”
“师尊……”
姬湛雪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白光,她的手指吃力地靠近着女人的手,傅清微连忙握住了她鲜红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
“师尊,是你吗?”
“是我。”傅清微泣不成声,“我来接你了,小雪。”
姬湛雪不记得被埋了多久,她闭着眼奄奄一息只有一个念头,她还没有等到她。
现在终于等到了。
可惜不能再看一看她的脸。
她就要死了。
姬湛雪气力虚弱,原本睁着的眼睛又缓缓闭上,断断续续地说道:“带我……回家……我想……回……蓬莱……”
“好,我带你回家。”傅清微泪如雨下,扶起她的上半边身子,“我们回蓬莱。”
年轻女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听到她的话露出一个放松的笑。
她的一生,能够在她怀里结束,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她没有遗憾了。
姬湛雪和她交握的手在慢慢松开。
突如其来的困意席卷着她的神经,姬湛雪放任自己沉入那一片白光中,意识在逐渐抽离她的身体。
有一道声音在耳边撕心裂肺。
是师尊。
她哭得好伤心,姬湛雪又不忍心起来。
姬湛雪闭着眼睛,原本滑落的手掌没有再继续落在地面。
可她的气息仍在继续弱下去,脉搏几乎没有了。
不是这一刻,也是在下一刻。
傅清微捧住她开始无力偏向一边的脑袋,泪流满面:“你不是一直想做我的妻子吗?等回到家,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第157章
成亲?
姬湛雪的身体越来越轻盈, 意识远去的大脑忽然捕捉到这个词,师尊要和她成亲吗?
驻足在白光里的年轻女人回头,望着视野尽头的青袍身影。
她也落下两行泪。
气息没有再弱下去, 姬湛雪被她抱在怀里, 脸颊靠近, 轻轻地枕着女人的心口。
傅清微重新给她喂疗伤丹药,这次她咽下去了大部分, 胸腔微弱地起伏, 均匀。
傅清微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渡入一丝真气小心地探查她的经脉和伤情。
天机阁的人赶了过来, 见状不敢打扰, 只一味取来最好的伤药备着,在旁边安静等待。
进入金陵城的修士全都遇难了,和魔头同归于尽, 即便有侥幸活下来的, 因身体被魔气侵蚀过度,回天乏术。
方才城里的第一声哭声,是有一名城中修士在胜利后选择当场自绝身亡。
姬湛雪现在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虽然大家都知道她恐怕活不成了,仍抱着渺小的希望。
傅清微探查完松开手,目色怔怔。
天机阁的人忙上前奉上伤药,问傅清微需要什么帮助。
傅清微说:“先送我们回客栈, 之后我要立刻带她回蓬莱。”
*
客栈。
屋里的铜炉燃着返魂香,丝丝缕缕的雾气异香扑鼻, 缓缓地飘向床上躺着的年轻女人, 被她吸入体内。
姬湛雪仍在沉睡,惨白的脸色微微好转。
傅清微这次出门巧合地带了返魂香, 她本想死在金陵时,最后一刻能和师尊在一起。
没想到阴差阳错,竟派上这样的用场。
返魂香放入阵法中可以起死回生,辅以小型阵法点燃也有稳固神魂的功效,只是返魂香至阴至烈,正常人闻多了只会起反效果,反而生命垂危、魂魄不稳之人借此可以续命。
即使只有短短几天。
傅清微给她擦了脸上的血迹,衣服也换下来,干干净净地露出双手和脸颊。
傅清微坐在床沿握着她苍白失血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一心想要改变姬湛雪被炼尸的结局,最后却亲手促成了这一切。
她对抗命运的举动,反而落入宿命的另一个陷阱。
原来历史真的不可以改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的反抗毫无意义。
天意不可违。
姬湛雪要死了,除了炼尸这一条路,没有别的办法能救她。
她如果死了,师尊也会消失。
傅清微没有选择。
即使目前有,历史也会让她回到“正确”的轨道,她的反抗是徒劳,只会增加更多的痛楚。
她木然地坐了良久,站起身来打开房门。
傅清微叫来天机阁的人,让她们去给天机阁西南分部打电话,为她准备一口石棺,布置好锁链,并告知结界的入口。
傅清微回到房间,指腹抚着姬湛雪雪白的脸。
如果她好好地留在蓬莱不下山,不到金陵,姬湛雪也不会濒死。
无论如何,是她害了她。
她会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和她成亲。
姬湛雪的伤情稳定后,傅清微抱着姬湛雪坐上了天机阁的车,垫子铺得厚软,姬湛雪全程靠在她身上,路上的颠簸很轻。
睡了一天一夜后,姬湛雪醒了。
返魂香萦绕在空气里。
“师尊……”
姬湛雪喃喃,意识尽头传来了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
“就快到家了。”傅清微弯腰和她说,“我们在火车上。”
姬湛雪睁开了眼睛,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傅清微试着将她半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看不远处车窗外的风景。
这趟火车她们坐过,下车以后转轮渡和汽车,至少还需要七天时间。
自己只要再坚持七天就好了。
姬湛雪呼吸平稳,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她五脏俱损,内外皆伤,所有的力量都用来维持最微弱的生命体征。
这几日辗转她都睡在傅清微的怀里,清醒的时候极少,睡的时候多,乖乖地依偎着师尊。
就像小时候流亡她们在河边休息,她老是趴在傅清微的身上睡觉。
长大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好熟悉,好温暖,好想睡觉啊。
在她怀里永远地睡下去,就好了。
第七天,轮渡包间,姬湛雪撑不住了开始吐血,傅清微用毛巾接住她涌到脖子里的血迹,赫然发现其中掺杂着一些内脏碎块。
傅清微摸到她气若游丝的脉搏正在消失,胡乱地抹脸上的眼泪。
“小雪!你坚持住!我们还没有成亲呢,我答应你的!”
姬湛雪吃力地睁了一下眼,手已抬不起来,傅清微主动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
“你不想做我妻子了吗?”
当然是想的。
即使她爱的是别人。
姬湛雪眼皮微抬,缓缓地回扣住她的手指。
她要坚持到,回蓬莱成亲。
傅清微的手搭在她的腕子,源源不断的真气渡过来护住她的心脉。
眼泪全滴落在她的手背。
姬湛雪动了动手指。
两日后。
傅清微背着身上的年轻女人一步一步上了山,姬湛雪回来以后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些,即使只是比先前多清醒一段时间。
她下巴垫着女人的肩膀,幅度微小左右转着脑袋张望熟悉的景色。
“我们到家了。”傅清微站在院门口回头和她说道。
姬湛雪醒着嗯了声。
终于到了。
院子里多了一副沉重的石棺,姬湛雪趴在她背上路过那副打开的空棺,心里已明白那是什么。
屋里燃起返魂香,姬湛雪被平放在卧室的床上,傅清微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抚着她娇妍清丽的脸。
“小雪,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知道。”
姬湛雪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师尊一直在问天机阁打听材料,她虽不通阵法,也听得出那些材料罕见,尤其是返魂香,顾名思义起死回生。
——师娘长什么样子?
——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既然姬湛雪是过去的穆若水,穆若水是未来的她。
那么她要怎么活到一百年后,以二十多岁的样貌去遇见师尊呢?
除非她死了,又在多年后死而复生。
她会死在什么时候?
去年上半年,师尊从天机阁回来,缺少最后一种材料。她在书房里推演阵法,她将所有的纸张付之一炬,但姬湛雪仍旧窥见了只言片语。
炼……阵。
纸上拂到地上,烧成灰烬时,棺材的图画一闪而过。
——我想到了!
她想到阵法要怎么完成了,是不是?
她知道怎么复生她的妻子了,是不是?
没过多久,师尊便生了一场重病,昏睡了一天一夜,在噩梦中交替呼唤她和穆若水的名字。
“小雪……”
女人在她怀里呢喃自语,眼角滑落晶莹泪水。
姬湛雪指腹拭去她温热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凑近听见她更细微的呓语。
“我不能……杀你……”
姬湛雪一怔。
原来复生穆若水的关键是杀掉我吗?
是啊,我若不死,穆若水怎么活呢?
怪不得你的身体会每况愈下,精神一蹶不振,你的叶子在一片一片地凋零。
因为你下不了手杀我,你永远都见不到你的妻子了。
她是你在异世的盼头,是你活下来的希望,你没有一日不在思念她,而我是你和她相见的阻碍。
我是过去,过去就应该结束在她该结束的地方。
我当然不会以为你对我没有感情,我是你的徒弟,是你的家人,唯独不会是爱人。
我们在一起相依为命二十年,亲情和爱情之间,你无法做出取舍,只能折磨自己。
金陵的消息传来,前路凶险,你久违地露出释然的笑容。
我知道你找到了答案。
你决定自己赴死。
可是你死了,我还能活下去吗?
不如我来替你,让历史成为历史,过去变成过去。
你带着未来的期许,去见你的妻子。
我死后,你可以活下去。
哪怕我的一生,从此锁在冰冷的石棺里。
傅清微愕然。
姬湛雪气力不济,以上的推断都是断断续续说的,除去她不知道的和后世对应的闭环,将事情的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向来聪明,傅清微不知道她聪明到了如此地步,在去金陵之前,她比自己更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傅清微潸然泪下。
“师尊,不要哭……”她已经为她流了太多的眼泪,即使不是爱,她也该感到知足。
“可是炼尸会很痛,你会受不了的。”
“既然她存在,说明我扛过去了,不是吗?”
“炼尸需要活人。”
“最后一眼我还可以看到你。”
傅清微说不下去了,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这件事比她想象的更难。顺其自然是四个字,苦和痛却是要活生生的人来承受的。
她不忍心让姬湛雪遭受这一切。
如果可以,她愿意代替她。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傅清微吸了吸鼻子,避而不谈道:“不是要成亲吗?我去给你拿喜服,再给你梳个妆。”
姬湛雪笑着说:“去吧。”
傅清微去了一趟对面的房间,将压箱底的喜服抱了过来。
她跑得很快,生怕回来姬湛雪的眼睛就闭上了,明明她心知不会,如果历史既定,姬湛雪一定会活着躺进棺材里。
可是人的意志是不受客观转移的,她会为了她在金陵城翻遍挤压的尸体,会为了她可能遇害而悲痛欲绝,会有一个人应该有的所有脆弱。
她不是机器,不能无情地执行指令。
傅清微气喘吁吁地将喜服铺在床上,一身大红道袍,绣着日月星辰的红衣鹤氅,大红锦靴,和一枚莲花冠。
和那块黄玉一样,都是傅清微凭记忆绘出图纸,找人定做的。
也是前两年刚完工,她收好后就没再打开,直到今天。
傅清微扶她起来,在满室返魂香的气味里,温柔问她:“看看喜不喜欢?”
姬湛雪的手伸了出去,指腹落在了鹤氅上精美的刺绣花纹,左边抚到右边,扭脸朝傅清微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喜欢。”
“我为你穿上。”傅清微擦了擦溢到眼角的泪水。
“好。”
姬湛雪有些困了,脑袋轻轻地歪在傅清微的肩膀上,眼皮缓缓垂落。
傅清微哭腔道:“小雪,不要睡。”
“好。”
姬湛雪强打精神,摆脱那股强烈的困意,脸偎在她怀里,低头看着她给自己穿喜服。
果然是大红喜服更好看。
傅清微将姬湛雪扶到镜子前,没有人梳头,就自己给她梳头。
女人素手执起木梳,顺着她如墨的长长发丝。
“一梳白发齐眉,二梳同结连理,三梳无灾无病落花又逢君。”
镜子里映出一身火红嫁衣端坐的年轻女子,血色全无的脸教这明艳颜色一衬,都多出几分妩媚春色。
傅清微拉开妆奁的抽屉,取出唯一的一盒胭脂,给她抹在脸颊和口唇。
面若桃花,唇似涂丹。
这样完全看不出是个垂死的病人了。
姬湛雪弯唇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好看吗?师尊。”
“好看。”
镜子里的傅清微落下泪来,在姬湛雪望过来以前,连忙用袖子擦去。
姬湛雪的手忽然抬了起来,覆在傅清微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背,冰凉柔软。
傅清微惊喜道:“你……”
她很快明白过来,姬湛雪药石无医,这是回光返照了,霎时悲从中来。
姬湛雪道:“师尊,去准备阵法吧。”
傅清微说:“可是我们还没有拜堂。”
姬湛雪指尖抚着自己身上的喜服,低声说:“这样就够了。”
师尊已有妻子,她又何必去占这个名分呢?
能够为她穿一身嫁衣,她死而无憾。
傅清微悲不自胜,迟迟不动身,姬湛雪催促道:“我坚持不了多久了,快去。”
“去啊。”
傅清微悲痛地回头看了一眼,奔入了院内。
石棺里铺着最柔软的锦缎,姬湛雪被抱起来慢慢放入了棺内,她躺在里面,手摸着自己的新床。
“刚好够我一个人睡,两个人就太挤啦。”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所以这次她要一个人先走了。
她的肌肤容色饱满,仍处在回光返照的时间里。
多年以后,她们会在这副石棺里重逢,那个人叫穆若水。
姬湛雪很羡慕她。
傅清微的手伸进棺材里,握着她消瘦的一只手,眼泪断线,说不出话。
姬湛雪望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眼睫也慢慢湿润,问道:
“师尊,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点点?”
爱吗?
傅清微和她相依为命二十年,陪伴了她从小到大的成长,看着她越来越像师尊,又坚决将她们分成两个人。
这世上姬湛雪是独一无二的,穆若水也是独一无二的,然而没有雪,何来水?
是姬湛雪的一生造就了后来的穆若水。
她们不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人,她们有着同一个灵魂。
她爱穆若水,怎么能不爱有着她灵魂的姬湛雪?
可是姬湛雪是她的徒儿和家人,她对她的所有感情都远比不知是不是爱情的比重大。何况她与师尊的情欲之爱,和对姬湛雪的爱完全不同。
她都可以为之付出生命,但她心里只会有穆若水一个妻子。
如果这是她最后的心结的话……
傅清微:“我爱你。”
经过了一番思索之后,她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姬湛雪眼神里闪过浓浓的自嘲,她本来想接着问:如果不是因为穆若水,她还会爱她吗?
算了,何必自取其辱。
早在二十年前,如果不是她看到自己的脸,认出她的未来,她不会带她走,不会抚养她长大。
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她心中早有答案。
姬湛雪没什么想问的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望着,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傅清微第一次知道人的生机原来可以用肉眼这么直接地观察到,哪怕她涂了鲜艳的胭脂,像北方冬天的树,只需要一阵寒风,就会满地落叶。
姬湛雪的叶子是瞬间全部凋零的。
返魂香吊命的时限已过,回光返照回天乏术,鲜血从年轻女人的口鼻溢出来。
姬湛雪和她交握的手暴起青筋,紧紧地扣住她的指节。
“师尊,你要记得……和你度过二十年的人是……姬湛雪,不是……穆若水……别忘了我……”
傅清微的眼泪滂沱。
“我会记得的。”
姬湛雪躺在棺材里,傅清微的手扶着她的脸,血浸透她的掌背,迟迟不动。
她下不了手。
她不能眼睁睁地将一个活人炼化在棺材里,那个人是姬湛雪,也是师尊,承受焚魂之痛的人都是她。
姬湛雪死死抓住她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快,趁我还有一口气……封棺……”
“师尊!封棺啊!”
“别让我的死没有意义!”
“傅清微!”
傅清微陡然闭眼,退开了棺材,一掌拍在棺盖尾部,沉重的石棺缓缓地合上,姬湛雪饱含眷恋的最后一眼留在了棺材内。
这一生,她谁都不怪。
怪只怪她来得太早了。
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去时春满城。
活着的姬湛雪永远得不到她的爱,只有死后的穆若水可以。
我成全你。
傅清微几近崩溃,泪如雨下,大声道:“封棺——”
师尊,你终于能见到想见的人了。
傅清微手里的符咒拍落,启动了阵法。
穆若水的双眼闭上,熊熊大火在棺材内外烧了起来。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棺木中传出来。
“小雪!”
傅清微猛然扑到石棺上,想将火焰扑灭,然而这火并不是肉眼所见的凡火,棺材触手冰凉,只有方才的一声惨叫仿佛是她的错觉,变成了细细的痛吟。
“很痛吗?小雪?”傅清微找着棺材上的跗骨钉,说,“我现在就放你出来,咱们不炼了。”
“师尊,不要……功亏一篑……”姬湛雪挣扎着闷哼一声,“你放我出来,我也活不成……”
“可是……”
傅清微跌坐在地上,两只手满手的眼泪。
“你会生不如死……”
“那也好过……彻底死了……”姬湛雪道,“坚强一点……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她断续的话又变成短促的悲鸣,又似是痛极的哀嚎被压抑住。
傅清微擦了眼泪,说:“你痛了就叫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姬湛雪还是没有叫,只是持续地低声痛哼。
反倒不时安慰她两句。
傅清微爬起来继续完善阵法,时间匆忙布置得很基础,这个阵法需炼制九九八十一天,之后若是想炼出的僵尸更强大,需要持续吸取日月精华注入石棺,滋养棺内尸身,还有鲜血。
傅清微整日整夜守在石棺边,听着姬湛雪忍痛的低吟,心里的痛不比她少半分。
阵法彻底启动,已无可更改。
七日后,棺中的声音没了。
“小雪,你在里面吗?”
无人回应。
傅清微将脑袋轻轻枕在了石棺上,眼泪咸湿。
姬湛雪死了。
那个属于人类的姬湛雪不在了。
晚上,石棺里传来砰砰的响动,傅清微往上贴了一道又一道符纸,底下又传来指甲的抓挠声。
傅清微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滴落在阵石上。
熊熊烈火再次从棺木里烧了起来,这次对方的声音没有任何压抑,一声接一声地凄厉哀嚎,不似人声,只像鬼哭。
可这声音依旧是姬湛雪的,或者说,已经是穆若水的。
所谓焚魂,就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将魂魄以秘术锁在体内,令其被业火焚烧魂魄时,无法逃脱身体。
一次次骨头碾碎,血肉化为血水,千锤百炼,焚魂淬体。
使其痛不欲生。
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
所炼之人越是痛苦,苏醒之时能力越是强悍。
岁已寒的话反复响在耳畔。
傅清微仰起了脸,望向月光,听着耳边所爱之人的惨叫,唇角诡异地扬起笑容。
慢慢的,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笑得她弯了腰,笑得满是眼泪。
惨叫与怪笑声交织,在深夜的庭院无比瘆人。
八十一日后,石棺内彻底没了响动。
无人打扫的庭院里满是落叶,明明是春天,提早凋落的道观遍地萧瑟。
地面的落叶被风卷起,吹到道观廊柱前停止,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低着头,一动不动地靠坐在那里。
她的手垂落在身侧,掌心被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拱了拱。
傅清微木然的眼珠动了动,迎着小三花闪闪担忧的眼神,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同月,小三花去世。
第158章
傅清微把小三花埋了, 同年,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
桃树苗是山下村民给的,炼尸阵成后, 傅清微日日枯坐在道观陪伴穆若水, 直到有一天看见了山下的烟花。
白日焰火, 很漂亮。
傅清微的脑袋靠在道观后院的门框,呆呆地看着头顶的烟花绽放。
然后她爬起来, 提剑下了山。
魔物诛杀后, 村民为了感谢她,送了她一大堆东西, 傅清微没有收, 只从里面挑了一株不起眼的桃树苗,种在了家里。
1938年7月。
姬湛雪死后的第四个月。
傅清微收拾了行囊,站在石棺前, 手抚着冰冷的棺面, 脸轻轻地贴上去摩挲。
“我有些事要办,晚些时日回来陪你。好吗?”
傅清微耳朵紧贴着石棺,仿佛等里面应了一声好, 方踏出了道观的院门。
她曾在学校图书馆找到过一本书,记载了慈让真人济世的事迹,记录在笔记本。离她最近的一件是1938年8月,她该去完成剩下的历史了。
姬湛雪死了, 师尊在沉睡,她除了按照历史走下去, 继续等到时间线重合的那天, 别无他法。
未来有没有结局,她不知道, 她只有等下去。
等她的妻子,等重逢。
这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
去年到今年短短一年,将近一半的国土沦陷,陷入战火,魔族在史所未有的动乱中诞生,百鬼夜行,妖魔则白日纵横。
这些新诞生的魔物实力比之二十年的妖魔不可同日而语,修者死伤惨重。
傅清微正在山野里快速奔跑,追踪魔物的气息,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还有符火爆炸的声音。
有修士和魔族交上了手。
傅清微戴上面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太乙派两位道士里的矮个乾道手臂鲜血直流,不甚被这两头的魔物其中一张嘴咬中,若不是师兄及时一道符火甩上去,他这条胳膊今日就要交待在这里。
师兄持剑退到他身侧:“没事吧?”
矮个乾道咬牙:“没事,师兄,我们一起上!”
“嗯。”
双头魔族四足着地,周身翻滚着浓墨一般的黑雾,血红色的眼睛望着两位不知死活的修士。
矮个修士拿出符箓,师兄长剑一挥,二人一起扑了上去。
双头魔族一跃而起,身形极灵活,没有朝道士们扑上来,而是后足一蹬,消失在二人面前。
两位道士陡然失去魔物影踪,立刻背靠背抵在一起,环顾四周,做好防御姿态。
双头魔族正在树上,它们这些进化的魔族早就有了智慧,不再是只会莽撞杀人的魔物,若不是不能化作人形,早就融入人类之中。
“它走了?”矮个乾道手臂的伤不断渗出血,因为失血过多晕眩,站立不稳地晃了一下。
师兄回头瞧他一眼,道:“我先给你止血吧,师弟。”
矮个乾道没发现魔族的踪迹,应了声好。
师兄暂时收起长剑。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到他面前,红色的眼睛张开,嘴里的腥气和涎水已经滴到了他的脸上。
一口咬下!
年长乾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来临。
鲜血从脖颈喷出,头颅应声而落。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来到,年长乾道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脖子,惊讶地看见了地上的魔物头颅。
不远处,剑光闪烁。
一道青袍身影正与失了一颗头颅的魔物缠斗,说是缠斗不如说碾压,几息之后,剩下的头也被斩落,它身上翻腾的魔气在长剑凛冽清霜的压制下,不甘地消散在空气里。
地上空余一具平平无奇的怪异尸身。
傅清微回剑入鞘,转过身来。
她腰间悬着一枚黄色圆形玉佩,穗子轻轻飘荡。
太乙派二人瞧着对方长身玉立的身影,从玉佩挪到了她脸上格格不入凶煞的傩面。
“多谢道友出手相助,救我二人性命。”年长乾道拱手道。
面具人嗯了一声。
傅清微上前帮矮个乾道净化了手臂伤口的魔气,留下伤药,矮个乾道也向她道谢。
傅清微处理完转身就走。
身后的乾道追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青袍背影驻足,静默了一息之后,成熟的女声从面具后沉静地传来。
“蓬莱,穆若水。”
眨眼间消失在二人的视线内。
矮个乾道在她走后,感叹说:“原来是蓬莱的穆道友,怪不得剑术出神入化,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师兄道了一声:“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姬观主死在金陵,蓬莱只有穆道友一人了。”
矮个乾道跟着叹了一声气。
师兄道:“走吧,师父还等着我们回家呢。”
*
半年后,傅清微回到了蓬莱观。
“我回来了,若水。”
院内的石棺依旧,沉默地回应着她。
傅清微回屋解了剑,换了干净的衣裳,扫了院子里的落叶,蓬莱观的水土好,桃树苗长势茁壮,虽然没怎么长高,比傅清微离开时只长了几公分,到她的小腿。
傅清微检查了土壤湿度,在周边浇了一圈水。
收拾好院落后,傅清微搬了把椅子坐过来,陪穆若水聊天。
“你猜我这次出门遇到了谁?不是,你再猜。也不是,是清净派的管锥道长,你悄悄管她叫管糖的锥,还记得吗?”
“我给你带了糖回来,最近银元贬值厉害,花了我好多个铜元,你尝尝好不好吃?”
“我帮你尝一下吧。”
傅清微等棺材里久久的安静过后,自己拆开了包糖的纸,取出一块方糖放进嘴里。
“还挺甜的。”她抬手擦了擦面颊滑落的泪水,笑着说。
“一天一块,不能多吃,否则没收。”
傅清微放了一块糖到棺盖的上方,“明天我会来检查。”
从夏走到冬,山上又是一片白雪皑皑,傅清微隔日冒着风雪从屋里出来,棺材上的糖覆了一层薄雪,她将这颗糖捡回来扔掉,换上了新的一颗。
青松覆雪,整座山都笼罩在沉寂无声中,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惊醒了傅清微。
她深夜披了外袍匆匆出门,来到棺材前,自己也不知道出来做什么,只是茫然地在雪中立了会儿。
摸在石棺上的手冻得通红。
一个人躺在屋里发了一天的烧,醒了起来熬药给自己喝。
第一缕绿意在院墙绽开时,傅清微开始到院子里打坐,将自己修炼得到的一部分日月精华注入石棺,滋养沉睡的穆若水。
她割开自己的手腕给阵石喂血,鲜红的血液沿着石棺爬上去,被里面吸收。
傅清微眼前发黑,忙用祝由术止住血包扎伤口。
开春后,傅清微再次下山。
秋收冬藏,好像她们俩的前二十年,即使下山的身影只剩下一道,更将长长久久地孤独下去。
这一趟她出去了足足一年。
“管锥死了。”傅清微坐在棺材前说,“死在洛阳,我和清净派的道长们一起给她收的尸,送她回了家。”
“死有所值吧,大家都会有那么一天,可惜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傅清微低下了头,眼前的地面土壤洇出几滴深色。
“如果我说什么时候轮到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软弱?”
石棺毫无回应,一缕清风从对面吹过来,刚好拂动傅清微的发丝。
傅清微握着那缕风,就像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我知道你不想我死,放心,我不会求死的,除非天要收我走。”
那也算是解脱。
这句话她没有对穆若水说出口。
1941年,天地钱庄郝道长去世,牺牲在洞庭。傅清微认识的故交一个接一个死去,能认出她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穆若水的名号逐渐盖过了曾经的第一代观主姬湛雪。
1942年,饥饿之魔。
1943年,瘟疫之魔。
傅清微来到瘟疫村,所谓瘟疫村,是所有得了瘟疫的百姓被驱逐过来集中的一个村子。说是隔离,没有医生没有药,其实就是自生自灭。
战事紧张,没有医疗资源管这些平民百姓,何况都是些村民,被圈起来等死。
傅清微被戴着口罩的军警礼貌地拦下来,说:“道长,前方是疫病区,不能进。”
“我知道。”
傅清微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医药箱,道:“我就是大夫,特意来救人的。”
“进去了就不能出来了。”
“我知道。”
入口的军警互视一眼,沉默给她放行。
“道长保重。”
傅清微一步也没有回头地踏入了瘟疫村。
这些年傅清微已经见过了太多人间惨状,轰炸、战争、妖魔,上一秒还好好的人下一秒就被空投的炸弹炸得血肉分离。瘟疫村是另一种形式的炼狱。
房屋有限,大多数人都躺在地上,好一点的在板车和干草上,破衣烂衫,有的皮肤已经溃烂,面色如出一辙地病气沉沉,呻吟声不断。
空气里的气味被傅清微的口罩隔绝了大部分。
他们基本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一味躺着等死,连路口走过来一个道士都只投去一眼便作罢,继续用哀鸣来纾解痛苦。
傅清微的腿忽然被抱住。
是一个不到她腰高的小女孩,小女孩哽着哭咽道:“救救我妈妈。”
傅清微温柔地问:“你妈妈在哪里?”
小女孩指着不远处地上的草席,躺着一个年轻妇人,傅清微走过去半蹲下来,见她颧骨发红,似是高烧不退。
她扬声问:“哪里可以煎药?”
板车上一个人撑着半坐起来,喘气说:“我知道。下一个……能救我吗?”
其他躺在地上的人也哀声道:“救救我吧……救救我们……”
“我会尽我的一切救治你们。”
“现在,请让我去煎药好吗?咱们一个一个来。”
傅清微煎了一副麻黄汤给妇人服下,妇人的症状轻,身体也强健,没过多久药效便发挥作用,退了烧人也醒了。
傅清微暂时落脚的屋子外被人围满了。
“救苦救难观世音……救救我们……”村民痛哭流涕。
被放弃的人因为傅清微的到来有了主心骨,那些本来没感染或程度轻的主动帮忙消毒、煎药,分片区隔离治疗,傅清微点燃了苍术焚烧,指挥大家用雄黄酒擦拭皮肤。
药物短缺,傅清微远远地和军警交涉,给出清单,让军警去汇报上级。
西药磺胺珍稀,常见中药并不贵,几百条无辜人命,上峰不全是无动于衷之辈。傅清微一边和军警交涉,一边自己进附近山里采药,青蒿的汁水也可以退热。
整个村子里里外外地动起来,汤药一碗一碗地端出来,第七天,傅清微在屋里挨个把脉望闻,突然咳嗽了一声。
“真人,没事吧?”第一个被她救治的年轻妇人关切地问道。
“没事。”傅清微笑道,“不用叫我真人,我姓穆。”
“穆道长,你出汗了,脸也有点红。”
“屋里有点闷。”
傅清微走出室内,探手摸向自己发热的额头,大脑也微微地晕眩。
她大概是感染了。
傅清微从容不迫给自己熬了一副黄连解毒汤。第十三天夜里,她躺着睡不着觉,喉咙里的痒意要冲出来,侧身背向窗户连声咳嗽。
“穆道长,你还好吗?”屋外有人走过来问。
“我没事,咳咳。”
傅清微坐了起来,手绢掩着唇边,咳出一口黑色的血。
她攥紧了手绢在掌心,重新躺下,早晨按时起来。
第二十天,傅清微的手臂出现紫色的瘢痕,皮肤一按下去一个小坑,她放下袖子遮好,忍着酸痛的身体出了门。
除却那些重症不治的,年老抵抗力差的还在观察,中轻症基本痊愈了。
第二十二天,傅清微进了山。
刚打算蹲下来挖一株药草,她眼前一黑,忽然之间天旋地转。
身体沿着山上的斜坡往下滚,大大小小的碎石滚过她的周身,不知多久后背重重撞到了树干,彻底失去了意识。
袖子在滚落的过程里上滑,小臂和手肘露在外面,青色溃烂的皮肤暴露在阳光下。
傅清微双目紧闭,面如白纸,神情在此刻却突然变得安详,好像暌违终于梦寐以求的死亡。
……我来找你了。
她长久地安睡着。
山林多暴雨,豆大的雨点打下来,浇在她的脸颊全身,雷声在天边响动,黄色的雨水从斜坡上方冲下来。
暴雨过后,森林里有食腐动物出来,细细密密的足肢爬过女人的身体,来到她手臂溃烂的伤口,啃食着腐肉。
她的脸被打落的叶子盖了一半,仿佛与雨水土壤融为一体。
“穆道长!穆道长——”
“她在这里!快!”
“把人背下山!”
“救人啊——”
傅清微昏睡了两天两夜,高烧不断,一直有人在轮流照顾她,喂她喝药,她本想看清那人的样貌,总归不会是她想见的那个人,干脆将脸扭到一边,始终闭着眼睛。
在村民的照顾下,傅清微终于醒了。
众人欢天喜地,眼泪汪汪,探望的门槛都要踏破,傅清微躺在床上,也冲大家笑了笑。
瘟疫村解除以后,傅清微回到了蓬莱。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
桃花瓣纷纷扬扬地飘在道观上方,落在刚进门的青袍女人肩头。
傅清微眼睛里慢慢噙上泪水,数年如一日对着中央的石棺说:“我回来了。”
“这次去得有些久,你有没有怪我?”
“我先去换身衣服,待会就来陪你。”
傅清微和穆若水说完话,走到那棵桃树下,手掌贴着她青褐色的树干,说:“你长得好快啊。”
桃树不语,清风摇动它的花瓣。
一眨眼姬湛雪已经走了六年了。
她和师尊分开的第二十五年。
人间后事悲前事,镜里今年老去年。
傅清微摸着自己眼角长出的纹路,重新戴上了面具。
时光飞逝。
1953年,更名为灵管局的天机阁总部选址完毕,飞鸽传书给她,邀请已经是特别顾问的傅清微给灵管局设置阵法结界。插一句题外话,灵管局这个名字讨论时还是傅清微提出来的。
当世阵法造诣第一的傅清微欣然应允。
她下山后,灵管局的汽车就等在路口,小干事穿着中山装,跳起来招手说:“穆顾问,这里。”
脸戴傩面的白发女人走过来,青袍广袖,气度温和,因为一代宗师的名头让小干事不敢多将视线放到在她脸上,而是自然落在她腰间悬着的黄玉。
“穆顾问,请。”小干事打开后车门。
傅清微坐上了汽车,踏上了前世她最熟悉的一条路。
她一开始买了车不熟悉开,带着师尊慢吞吞地走这条路,穆若水也不介意,一边听歌一边看风景。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马上要到第二个十六年了。
小汽车停在灵管局光秃秃的大楼门前,没有缺了一颗制服纽扣的保安大爷,灵管局的人暂时也没有大范围搬过来,得等她布置好结界。
但还是有不少人特意来迎接她。
几位副局长和主任都在,给她接风洗尘。傅清微没什么尘要洗,也不想浪费时间,拒绝了豪华的宴席,原地开会。
灵管局被迫打了场穷酸的仗,此时的灵管局第一任主任仍不放弃收她入编,让她坐最后一席副局长的位置。
傅清微道:“闲云野鹤,实难奉从。”
主任磨破了嘴皮子,傅清微轻轻将水杯搁下,面具后的眼睛淡淡地望向她。
主任:“好的穆顾问。”
灵管局有钱有储备,傅清微的阵法材料都是狮子大开口,她要布一个举世无双的阵法。灵管局巴不得,越珍稀越好,越贵越好,有求必应。
三个月后,傅清微布阵到了最后一步,她身处阵眼,咬破指尖挤出一滴鲜血,留下了一道自己的气息。
傅清微扭头对着身后的相思剑说:“来日我会让你破这个阵,记得我的气息就是阵眼。”
相思在剑鞘里清鸣了一声。
记住了,主人。
傅清微眼眶微湿:“好相思。”
她知道它记住了。
傅清微交出了一份满分试卷,灵管局给她开庆功宴,傅清微在宴席开始前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1953年冬,傅清微回到蓬莱,开启整座后山的结界,切断一切信息,不再与外界保持联络。
灵管局从此失去了她的踪迹。
——穆顾问行踪不定,大部分时间在蓬莱隐居,不问世事,偶尔出现在人间都是降妖伏魔的大事。
十年后。
庚申夜。
傅清微盘腿在道观的后院打坐,仰头望着月光中淡淡流动的精华,蕴含着非同寻常的灵气。
十年前她夜观天象,推衍得出十年后的庚申夜将会有一场帝流浆。
所以她等到今日,准时出现在这里,为的就是这场帝流浆。
月华倾泻人间,傅清微立刻施展术法,周身清气萦绕,月光里隐隐约约的白色灵气大半被她轻柔地牵引过来,一半注入石棺,一半涌向了旁边的桃树。
石棺原先总是血红的光,如今被帝流浆环绕,散发出银白的柔和光芒。
一壁之隔的石棺中,沉睡的穆若水眉目舒展,双手交叠搭在小腹,安详地躺在里面。
而庭院的桃树从树干到枝叶都笼罩在光芒里,一直等到这场帝流浆结束,才散去白光。
傅清微以人力强引帝流浆,脸色惨白,昏迷倒在了地上。
翌日她从地上醒来,面前的桃树招摇着枝叶,仿佛和从前一样并无区别。
傅清微已瞧出端倪。
她淡道:“璇玑?”
桃树飘落几片花瓣,化作一个四五岁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孩,对她叩拜下来。
“璇玑见过娘亲。”
第159章
璇玑?
龙璇玑接受了傅清微给她取的名字, 跪下来向她叩拜。
“璇玑见过娘亲。”
龙璇玑第一次从树变成人,有点社恐。
其实她昨晚就化形了,好奇地盯着昏迷的傅清微看了半晚上, 娘亲长得真好看。
她本来想扶她起来, 人小没力气, 又不会使用妖力,使尽吃帝流浆的力气, 也没能托起她一星半点。
干脆变回树装死。
不知道娘亲有没有发现, 希望她没有。龙璇玑低头咬着自己的唇。
“起来吧。”傅清微的声音温和疏冷。
“谢谢娘亲。”
龙璇玑手脚并用地一骨碌爬了起来,手短脚短的, 可可爱爱, 悄悄用黑葡萄大眼睛打量站着的傅清微。
她的娘亲却无意理会她的孺慕之心。
傅清微按了按眉心,额头的热度隐隐约约漫上来。
“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 你自己玩会儿, 不要碰中间的棺材。”
“好的,娘亲。”璇玑不懂人类母女如何相处,一棵树也体会不到敏感的心绪。
傅清微回姬湛雪的屋子躺下, 她原先那间已不怎么住人,平日都歇在对面。
未进门前,龙璇玑便摇身一变,成了一棵在风里招摇遍地开花的桃树。
比起做人, 当然还是当树更自在。
傅清微:“……”
孩子小,随她去吧。
以傅清微现在的修为, 即使吹了一夜冷风生病, 她也可以靠内息自己调理,不必任由自己在床上发烧一整天。
傅清微没有做任何应对, 面色潮红,在房间烧得迷迷糊糊。
一个四五岁的身影走了进来,端着一碗药放在床沿,用勺子喂她喝药。
“小雪……”
“娘亲,你给我改名字了吗?”
入口的并非汤药,而是清水。
因为龙璇玑根本不会熬。
“……”傅清微喝了清水,龙璇玑扒着床沿看她,“娘亲,你生病了吗?”
“没有。”傅清微将身体的热度压了下去,她已经很久不和小孩子相处了,问,“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有什么吃?”
“我去给你做。”
厨房里。
龙璇玑吃着她做的菜,面如菜色。
当人就吃这种东西啊?她不要做人了。
“味道怎么样?”
“还……可以。”
傅清微久违地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即使很快被苦涩盖过。
“你是妖,可以不吃人做的饭。”
“真的吗?太好啦。”
“……”
果然是妖,一点不通人性。
傅清微牵起她的手走出了厨房。
她在院子里打坐,龙璇玑跟着她打坐。坐累了就站了会儿,站累了躺会儿,实在不行还能变回树,一只妖自得其乐。
夜里她就长回院子里,因为傅清微会靠在她身上睡觉,有时会喝酒。
璇玑在她上面问:“娘亲,我可以喝酒吗?”
傅清微:“不行,二十岁才可以喝酒。”
龙璇玑:“可是我今年有……二十五岁了。”
也是姬湛雪死后的第二十五年。
傅清微望着中央的石棺,沉默无言,往桃树下倒了一些酒。
湿润的桃花瓣从空中飘落,淋了她一头一脸。
“这个酒好苦啊。”龙璇玑想:一口下去涩得她想哭。
“娘亲,你都不觉得苦吗?”
“娘亲习惯了。”
龙璇玑不理解,她再也不要喝酒了。
傅清微靠在桃树下自斟自饮,直到脑袋枕着树干沉沉睡去,龙璇玑一动不动,悄悄地给她盖花瓣被子。
呼的一阵风将她盖在娘亲身上的桃花吹走了。
风可真坏呀。
虽然娘亲话不多,和她说的话更不如对棺材说得多,但龙璇玑很喜欢娘亲,娘亲身上香香的,娘亲的白发很漂亮,连每条皱纹都漂亮。
傅清微教她怎么使用妖力,龙璇玑只会下桃花雨。
娘亲开心的时候给她下,难过的时候也给她下,什么都没发生也下。
傅清微每天早上起来到院子里扫花瓣,变回人的龙璇玑两手托着下巴问她:“娘亲,我是不是一只很奇怪的妖呢?”
傅清微说:“你是一只很珍贵的妖。”
呼啦啦多了一地桃花。
龙璇玑:听不懂但是超开心。
傅清微:“……偶尔也要克制一下,比如我在扫地的时候你就不要下了。”
龙璇玑扑过来抱住她的腿,仰起脸亮晶晶:“好的娘亲!”
桃花零落成泥,又泽被万物。
傅清微身后多了一个新的跟屁虫,去打猎跟着,去菜地也跟着,围着她“娘亲,娘亲”地转,很黏她,只是绝口不吃她做的饭。
和她未苏醒的师娘一个模样。
半年后。
春日,本就明媚的小桃花下得更加张扬了。
桃花花瓣自蓬莱观清净的上空飘落,眷恋地擦过脸颊,停留在女人的肩头。
龙璇玑陪着傅清微坐在门槛,背后是九条锁链封印的冰冷石棺。
“娘亲,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
“因为娘亲在等一个人。”
“你在等谁?”
“等我的妻子。”
傅清微抬手将肩上桃花拂在手心,别到四五岁粉色襦裙女孩的发间,话语轻顿,望着她温柔道:“我与清净派的掌教有旧,即日我便送你去清净派拜师修行。”
龙璇玑的脸色变了:“为什么?”
傅清微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未置一言。
虽然有龙璇玑在蓬莱,道观里多了一丝热闹和人气,但傅清微已经习惯只有她和师尊的蓬莱。
她也没有精力再去和一个人相处了。
她不想有人打扰她们俩的平静生活,即使穆若水永远不会回应她。
只要她在自己心里就好。
龙璇玑水汪汪的黑葡萄大眼睛雾气弥漫,道:“我想留下来陪伴娘亲,没有我,娘亲会很孤独的。”
傅清微拭去她眼角的湿润。
她还这么小,就知道什么是孤独了。
是自己这个娘亲不称职。
她不该和她留在沉寂的蓬莱,她要做一棵茁壮的桃树,扎根在更好的土壤。
傅清微的拒绝也像温柔的笔触,拇指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出口的话坚定果决:“走吧,我们现在下山。”
龙璇玑跪在她的面前,含泪磕了一个头。
离开蓬莱那日,龙璇玑最后一次回头,院子里下了一场桃花雨,飘落满地湿润的桃花。
傅清微对她有愧,彼时铁路四通八达,清净派一两日就能到,这样的分别未免太残忍。所以她没有选择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牵着她的手,一脚一脚地带她丈量壮丽河山,阅遍人间风景。
江河湖海,名山大川,森林小溪,也会暂时落脚热闹的城市,补给加上给孩子买零食。
龙璇玑接过来吃了一口,惊为天人。
原来不是所有的人类食物都和娘亲做的一样难吃啊!
日月更替,潮起潮落。
暴雨时找山洞避雨,点燃篝火,用衣袖帮她擦干脸上的水珠。
龙璇玑是妖,淋了雨也不会生病感冒,她在篝火前烤着火,两手伏在傅清微的膝头,仰起脸望她,听娘亲讲过去的故事。
“这样的路,娘亲也和你师娘一起走过。”
“师娘?”
“就是娘亲的妻子。”
……
两人走了整整大半年,到了洛阳近郊。
傅清微多年前送管锥回家时来过一趟,熟门熟路地叩开了清净派的山门。
小弟子:“你是?”
傅清微:“蓬莱,道号慈让,速去通禀。”
龙璇玑奇怪地看着戴上面具的娘亲。
清净派的掌教手持马尾拂尘,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亲自来迎:“晚辈见过慈让真人。”
傅清微与管锥同辈,管锥如果没死今年也有快七十岁了,现任掌教是管锥的师侄,自称一句“晚辈”,傅清微还是担得起的。何况当年清净派被魔族围困险些全军覆没,是傅清微及时赶到出手相救,清净派欠她一个天大的恩情。
傅清微:“上次见你还是在洛阳城内,长这么大了。”
掌教汗流浃背:“是的,真人,我都有皱纹了。”
“……”
傅清微自己也意识长辈的寒暄未免太有压力,遂摒弃无谓的客套,直抒来意:“我有一个女儿,想让她在清净派修炼,你能否为她寻一位好师尊。”
掌教看着她牵着的小女孩,若有所思。
傅清微直言:“是桃树妖。”
掌教捋着自己的拂尘:“原来如此,我派丹道与妖丹修炼异曲同工,真人若是不弃,晚辈可以亲自教她。”
“如此甚好。”
“真人客气了,能帮上忙是晚辈的荣幸。”掌教又看了看精致可爱的璇玑,越看越喜欢,道,“晚辈正好想收个关门弟子,真人就送上门来了,哈哈。”
“……”
“晚辈僭越了。”掌教再次汗流浃背。
“无妨。”
傅清微看出她真的喜欢璇玑,那再好不过。
清净派的宫殿里,龙璇玑被掌教带着懵懂拜过了祖师,又行了拜师仪式。
龙璇玑从蒲团外站起来,下意识走到一旁的傅清微身边,挨着她。
傅清微领着她走到了掌教面前,面对面站着。
掌教从傅清微手里牵过她小小的手。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请真人放心。”掌教弯腰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地道,“叫师父。”
璇玑听话地喊:“师父。”
黑亮的眼睛瞧着对面的傅清微。
傅清微不再看她,对掌教说了句:“那就拜托你了。”
傅清微视线才转过来,柔声说:“娘亲走啦,你要保重。”
龙璇玑歪了歪脑袋。
什么是保重?好好吃饭保持重量吗?
下一刻,掌教牵着她的手站在山门,和她并肩目送女人离开的背影。
龙璇玑忽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娘亲——”
她甩开师尊的手,从高高的山门跑了下来,踩着台阶上满地的湿润桃花。
一路追到了傅清微的跟前。
傅清微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脸摘了面具,长长的白发垂落及腰。
面前的粉色襦裙女孩哭得梨花带雨,问她:“我还能再见到娘亲吗?”
傅清微半蹲下来,两手擦去她满脸的泪水,温柔地说:“会见面的。”
“什么时候?”璇玑哽咽着问。
“我等到她的那一天,我们就会再相见。”
“我会陪娘亲一起等。”
“我知道。”
傅清微说:“娘亲的璇玑最乖了,不要哭。”
“嗯。”龙璇玑含着泪点头。
女人离开的路上依旧落满了桃花花瓣,只是不再是湿润的,一直到山路的尽头。
她一步也没有回头。
*
离开清净派以后,傅清微原路返回蓬莱。
途中察觉了魔物的踪迹,遂改道去追。步入和平年代后,地底通道虽被关闭,仍有不少漏网之鱼流窜在人间,玄门经历战乱那十几年,损失惨重,修士锐减,灵管局元气大伤,也在休养生息,难免有力有不逮之处。
但她们就像电视剧里的桥段,出现得刚刚好。
这头傅清微刚一剑解决了魔物,那头几个明显灵管局的人赶到,其中一位小领导有眼力见,一见她的面具和玉佩,还有她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相思剑。
一层冰雪正在空气里慢慢消散。
“穆顾问!”小领导带着众虾米跑过来,兴奋道,“见过慈让真人。”
神龙见首不见尾,总算让她们逮到了,这下回局里可以吹牛了。
傅清微:“……”
烦死了。
又要和人打交道。
灵管局的人话还多,非得盛情邀请她吃饭不可。
她还要赶回山见师尊。
傅清微默了默,问:“你们是谁?”
灵管局众人抬头:“啊?”
“我们是灵管局的啊,灵异事件调查和管理局,我是调查四处的……”
傅清微打断:“不认识。”
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灵管局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蝴蝶不经意间又扇动了一次翅膀。
傅清微坐上回蓬莱的火车,回过神忽然心想:或许她失忆传闻的源头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每一次会面,穆顾问都像第一次见灵管局的人一样,问她们是谁。
看似失忆,实则社恐。
她转念一想:装失忆没什么不好的,省得每一次都要和灵管局的人寒暄。
再说师尊醒来后不也失忆了么?就当自己提前为她做好铺垫吧,免得灵管局的人生疑。
1964年的火车已经比1935年的快了不少,傅清微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路过车窗外的风景,长久地独自出神。
“我回来了。”
傅清微抬脚踏入道观后院门槛。
梳洗更衣之后,傅清微搬椅子坐到了她的固定位置。
“我送璇玑去了清净派,清净派很大,条件也很好,通水通电的。我还看了她的宿舍,和你的房间差不多大,掌教也很喜欢她,我很放心。”
“虽然有人陪我很好,但我更想陪着你。”
“这样挺好的,不是吗?”
傅清微絮絮叨叨地把灵管局的事也说了,包括一路的见闻插曲,人间天翻地覆的变化,说到天黑也没说完。
“哎,我的话好多啊。”
“你也听累了吧,那我明天再和你说。”
一缕清风回荡在一棺之隔的二人中间。
傅清微的手扶在她的石棺上,倾身下来,对着她脑袋枕着的方向温柔轻声地道了一句:“晚安,明天见。”
一如多年前。
*
后来傅清微又陆续遇到过几次灵管局的人,失忆大法屡试不爽,省去她许多嘴皮子工夫。
一句“你们是谁”打发全世界。
1980年代,世间基本太平,仅存的几只魔物也在灵管局和傅清微的围追堵截中陷入死局。
傅清微戴着斗篷和面具,相思剑从她背后出鞘,人不动,剑已化作千千万万把,剑阵的白光将魔物笼罩其中,威力堪比天雷。
白光消散,魔物倾灭,连一缕烟都没剩下。
刚准备出手的灵管局众人:“?”
因为此次绞杀最后的魔族“兹事体大”,灵管局出动了当时的主任,打斗时完全没派上用场的主任半点不气馁,对着“失忆”的穆顾问穷追猛打地要签名。
此时娱乐产业萌芽,最早的追星族已经出现。
傅清微心想:原来岁已寒说的就是你,慈让真人的迷妹。
签名是不可能签的,傅清微不会留下任何属于她自己的痕迹。
她非常刻意地“随口”道:“最近似乎有将活人炼成僵尸的邪术重现天日,你们要多留意。”
这一笔会被她记在手札里,成为历史,直到岁已寒发掘。
主任星星眼:“好的,穆顾问,要不我们合个影?”
傅清微:“走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在灵管局面前露面。
世间既已太平,慈让真人就没有出现的必要了,除了一件事。
1999年,她救了邱月白。
傅清微时隔十几年再次下山,她不清楚邱月白的爱人是何时去世,邱月白又是何时施展复生禁术,只能提前下山,去她的寨子周围等待。
此等禁术一旦施展,天地灵力必会有异动,只要她离得不是太远,就能第一时间察觉。
一日,她在民宿外晒太阳,仰头瞧见远处山顶重云汇聚,盘旋成漩涡状,白色的灵力在其中翻滚,有人在请神了,还不是一般的神。
傅清微抬眼望了望乌云的方向,回屋换上斗篷,取了面具扣上,朝山脚走去。
风雨欲来。
山脚的村民疾步匆匆地赶回家收衣服,关好门窗。
傅清微逆着人流往山上走。
雨已经下起来了,有村民打开门和她说话,招手让她进屋躲雨,傅清微充耳不闻,身影没入雨雾的山林。
惊雷不断地劈在山顶,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鼓声也响了一天一夜。
傅清微站在远处的山林里,瞧着邱月白的身影踉跄倒在了朱红鼓面上。
崖边站着成百上千的阴魂,个个面色阴狠,待邱月白无力之际一拥而上,争抢吞噬她的魂魄。
邱月白闭上了眼睛。
傅清微下一秒闪现在了邱月白面前,衣袖一抬,一道金光轻易击碎了所有的阴魂。
她伸手抱起躺在雨里的邱月白。
“折枝……”邱月白闻见她身上的返魂香味道,昏迷前仍抓着她的衣袖。
傅清微默默将她送下了山,安置在她家中,借她的厨房熬药。
“折枝!折枝——咳咳咳。”邱月白又惊又喜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
傅清微站在门外,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撩开门口珠帘,戴着面具的女人走进来,傅清微手里端着一碗熬好的汤药。
“先把药喝了。”
“你是谁?”邱月白的脸色在见到她后骤然变得惨白,她不是折枝,她的折枝呢?
“我姓穆,叫穆若水。”
“穆顾问?”邱月白终于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面具和玉佩上。
傅清微谨记失忆人设不崩,没有回答她。
傅清微一只手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把晾凉的汤药送至她唇边,温和道:“喝药吧,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年,是姬湛雪死后的第六十一年。
她和师尊分开的第八十一年。
邱月白的寨子地势高,离月亮很近,傅清微喜欢夜晚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取下遮掩的兜帽,月光镀满她满头及腰的白发。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
七日后,邱月白在她的医治下可以下地了,傅清微从镇上回来,给她带了何记的灌汤包,没有留下一言半语,只身消失在寨中。
傅清微抚着院子里的石棺,脸颊紧紧地贴着冰冷的棺盖,泪如雨下。
“我想你了。”
她以为她对世间的离别早已看淡,八十年过去,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抹平的。
可是药不在时间里,思念会一直伴随她的余生。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若水。”
“我会永远地陪着你。”
此后三十年,傅清微再未踏出蓬莱一步。
*
2029年9月20日。
一次性传送法阵开启,将命中注定的人带到了蓬莱。
庭院里枯坐的白发女人低垂的头颅动了动,站起来慢慢走过去,打开了封印多年的石棺。
她的手推着棺盖往后移,一张令她朝思暮想的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女人的外表停留在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披鹤氅,仙风道骨,里面穿着一身红衣道袍,像极了庄重的喜服。
白发女人颤抖着伸出手去,捧住了对方冰冷的脸颊,指腹抚过她过分精致的眉眼。
若水。
我的若水。
白发女人解下自己腰间的黄玉轻柔放进了她的掌心,红线串着的佛珠戴在她的左手腕。
红线会很痛,但是炼尸之后的人会不顾一切地杀戮,傅清微不想她沦为杀戮的机器,也为了人间不添杀孽,只能用自己的血给她下了禁制。
——不可杀人。
白发女人吻了吻她的额头,小心地屏住呼吸,没有让自己的气息进入棺材里。
活人的一口生气,即可令她从长久的睡梦中苏醒。
若水。
我的若水。
白发女人摸着她的脸和长发,贪恋地望着她,眼睫一眨不眨,噙满了泪水。
叩叩叩——
古铜古色的铜拉环磕在木门上。
“请问有人吗?”二十岁的傅清微在门外问道。
白发女人想多和她的妻子待一会儿,没有及时回应她。
她收回落在妻子长发上的手,指尖移到了她的眉心。
古法记载,以此法炼出来的人前尘尽忘,师尊会忘记有关姬湛雪和傅清微在百年前的一切,以防万一,傅清微仍然封印了她们之间过往的记忆。
白发女人闭了闭眼,淡淡的金光从她的指尖涌出,侵入了女人的眉心。
沉睡的穆若水一无所觉。
一切都完成后,白发女人指节曲了曲,最后一次抚过了妻子的脸。
“……你来了。”她对着门外的人叹息说道。
吱呀——
木门自里开了一条缝隙。
二十岁的傅清微推开了门扉,一张金色符箓从门后飘落。
符纸困住的天地风云变色。
她抬眼看进了庭院中黑洞洞的石棺,僵立在原地,想转身向外逃。
已经消散在空气里的傅清微化作一缕清风,托着她如提线木偶向石棺走去,她眼眸睁圆,紧接着整个人翻身跌进去。
“救——唔!”
棺材盖咚的一声合上了。
傅清微最后留恋地望了一眼紧闭的石棺,彻底湮灭在天地之间。
我们终将重逢。
第160章
2030年。
灵管局。
“折枝”侧身避开身后追过来的两道风刃, 速度因为躲闪的动作放缓,狂风在她面前平地涌起,大大阻住了她的脚步。
她化作黑雾, 结果被风卷入, 不得已只能重新变回人形落下来。
神明附体的邱月白拦在她面前, 白色的瞳孔冰冷无情,双手抬袖一拢, 原地卷起风暴。
四面八方的狂风将她困在中间, 一时难以逃脱。
“折枝”皱了皱眉。
请神上身的人是没办法主宰自己身体的,只遵循最后的一道意志, 她这张脸对邱月白没用了。
虽然邱月白看起来不想杀她, 只是困住她。
却也是个麻烦。
更麻烦的还在后面。
待“折枝”终于突破邱月白的封锁,一掌朝对方肩头打去时,一道符箓迅雷之势袭了过来, 惊天动地的雷暴声在耳边响起。
要不是她躲得快, 符箓就在她手上炸开了。
岁已寒和穆若水相继赶到。
三人站位呈三角形将她包围在中间,灵管局的小虾米们还在赶来的路上。
“折枝”:“……”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傅清微,竟给她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折枝”在阵法中受的伤再次隐隐作痛, 一身漆黑斗篷只剩下一半,一向强势的黑雾对她的伤口只能缓慢修复。
穆若水向她走近一步:“她人呢?”
迎着白发红眼女人质问的视线,“折枝”也不免生出烦躁,道:“我说我没有杀她, 你信吗?”
旁人她都不放在眼里,灵管局所有人加一块也拦不住她, 除了穆若水。
穆若水只问:“她人呢?”
她仍抱着一丝微小的希望, 万一……万一傅清微被她隐秘地藏起来了,只要她知道傅清微的下落, 一切都好说。
骗骗她也好。
“折枝”沉浸在被傅清微暗算的恼怒中,回道:“我怎么知道?!”
她没把那句“死在阵法里了死得好!”说出口,已是她最后的理智。
话一出口,她便知糟了。
脚下站着的地面晃动。
穆若水忽然纵声长唳,她本已非人类,红线之下压抑本性,又有傅清微日日陪伴她,性情愈发温和,骤然遭此巨大变故,竟是激发了她炼尸后所有的凶性。
这一声里痛苦、悲愤、仇恨、怨憎,种种负面情绪交织,苦不堪言,令人心酸不已。
百年等待,相聚一载,终成泡影。
岁已寒和邱月白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紧接着赶来的灵管局众人包括龙璇玑扑通跪倒在地,紧紧地堵着双耳。
可声音仍旧往里钻,穿破耳膜,唇边竟溢出鲜血。
方圆数里地震都没有震碎的窗户全部从中间爆开,应声而裂。
幸好人已提前疏散。
“折枝”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穆若水仰着的头落下来,过膝的白发又长了一尺,白发及踝,眼眸血红,似是泡在了两缸鲜血里。
她血瞳冰冷地注视着面色微变的“折枝”。
“我今日必杀你,为我妻子报仇。”
“你听我……”
“折枝”情知糟糕,想办法拖延,穆若水已听不进她的话,率先发难!
她一双利手已是天下无双的神兵,“折枝”和她棋逢对手,然而心态上首先落入了下乘,甫一交手,竟然被她捉住黑雾,两手从中间一撕,狠狠地撕碎!
“折枝”在阵法里受了伤,否则不会被邱月白拦住,再被击中真身,登时痛得闷哼了声。
可她毕竟是当世唯一真正的魔族,从乱世蛰伏至今,所有的魔气为她所用,不管她受了多重的伤,不死不灭。
看来今日一定要和她一分高下了。
是她这个炼尸出来的“魔”强,还是自己更胜一筹。
“折枝”微微一笑,身上被撕下的魔气很快补上,完好如初。穆若水再度和她交上了手,一道魔气狠狠贯穿她的心脏,空荡得毫无反应。
“折枝”大笑三声:“好!好!好!”
既生瑜何生亮。
穆若水面无表情地五指如电划过她的胸前,穿透翻滚的魔气一把捏住她人类身躯的心脏,面前的斗篷女人彭的散作一团黑雾,消失在空气中。
穆若水迅速回身出掌,和出现在她背后的斗篷女人对上一掌,全力之下,离得最近的一栋建筑被夷为平地。
二人皆在空中,一拳一掌,有着惊雷之威。
阴风和魔气笼罩,只看得到两道虚影在半空不断交错分开,再纠缠在一起。
红光和黑雾如同电光在龙卷里闪烁。
以二人为漩涡中心的沙暴蔓延,受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底下众人被风沙和黑气迷得睁不开眼。
岁已寒紧急疏散剩下的灵管局众人,让她们去更远的地方布置防御结界,不能让战场扩大。
邱月白刚请过神,短时间不能再请神,岁已寒的雷法是群攻,天雷不分敌友,一旦降下,穆若水也要挨劈。
再者,这样的较量,已经不是普通修行者能加入的了,连顶尖的那一批也不行。
岁已寒带着邱月白后退。
岁已寒眯着眼,勉强看清里面的战局,穆若水一心要给傅清微报仇,自己亦心存死志,不躲不避,“折枝”的攻势全落在她身上,再怎么强悍无匹的肉身,一身青袍也染成血袍。
“折枝”自然也没好到哪去,以她不要命的打法,斗篷女人的黑雾甫一聚拢便被她撕碎,即便身体无形,也大大小小的挂彩了,好不容易凝聚身形,满身鲜血,连黑雾都修复不过来。
“折枝”低头吐出一口血,笑说:“你杀不死我的。”
砰——
穆若水从上降下,迎着她的胸口膝盖重重撞了过去,“折枝”瞬间消散,这次凝聚身形的时间长了一些,可仍是完整的。
“我说了,你杀不死我。”
反之同样,她也杀不死穆若水。
她们俩都不死不灭,天生强大的“魔”。
“折枝”当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竟停下了攻击,说:“你本是魔,为何要与人类为伍?你我联手,人间易如反掌。我会是你的第一个朋友,你也会是我的。”
斗篷女人打开双臂,期待地望着她。
“加入我吧,我的好朋友。”
“荒谬!”穆若水心想:我已与一个人成亲,永生永世是她的妻子。
即使她走了,她也绝不会毁了她用命守护的人间。
穆若水扬声:“岁已寒!”
岁已寒在底下应声:“在!”
穆若水喝道:“速速引雷!”
岁已寒犹豫半秒,大声应道:“是!”
立即持符念咒。
方圆数米的树木剧烈地摇动,狂风先一步抵达战场,乌云浓得和地上的黑雾不分伯仲,云层中翻滚着连绵的雷鸣,粗壮的紫光闪现。
轰——
巨响在天地之间炸开,风云变色。
穆若水拉着“折枝”强行迎上了这记天雷,强烈的电流在肉身与黑雾之间流窜。
穆若水咬紧了牙,斗篷女人的身形则微微涣散。
“折枝”怒道:“你疯了!你们俩都疯了!”
她是,傅清微也是,一个两个都要和她同归于尽!该说不愧是两口子吗?
穆若水笑了:“你说谁?我妻子吗?”
“折枝”:“……”
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她要送死,“折枝”可不想死,她转身想逃走。天雷一道两道无所谓,要是被劈上一天一夜,再厉害的魔也要灰飞烟灭了。
穆若水岂能让她如愿,紫电不断地孕育在乌云之中,转而劈下人间。
“折枝”在穆若水的牵制下左支右绌,硬生生被劈中十几道,捂着胸口一声低哼。
一声比她更低的闷哼从穆若水口中传出来。
她的身体满是电流经过,焦黑的皮肤剥落,新生的血肉从里面长出来,再一次被雷电烧焦,周而复始。
她并不太疼,只紧紧地盯着对面的“折枝”。
“折枝”道:“你死后魂飞魄散,我死后不过百年,魔气将卷土重来!”
穆若水瞳仁鲜红:“那又如何?!”
她就是要她现在死,立刻马上,给傅清微偿命!
岁已寒:“真人!”
穆若水头也不回:“无妨,给本座接着劈!”
“折枝”:“你!”
岁已寒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伸手握住剑身,一直拉到剑尖,涂满鲜血。
她持剑立在身前,开始念一大段长长的咒语。
方才只是阴沉的天颜色一层一层地加深,乌云更是打翻了墨汁,狂风吹得园区的树木连根拔起。
飓风之中,“折枝”冲向岁已寒。
她不可能让她召唤出更强大的天雷!
穆若水先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替岁已寒护法。
杀不掉,走不脱。
“折枝”惊怒交加,难以置信:“你为何要毁自己的长生!就为了一个凡人?!”
回应她的是穆若水毫不留情地出手。
天顶的乌云骤然铺满视线,整个世界仿佛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银紫色雷电是唯一的光源,刺破了幕布的天空。
岁已寒念完了长长的咒语,睁眼一剑斩下!
人间骤然光芒大盛,刺痛人的眼膜流下泪来,蕴含着毁天灭地力量的三十六道天雷冲缠斗在一起的二人劈了下去!
“折枝”又惊又惧,她的身形刚被穆若水打散,现在动弹不得。
白光彻底吞没之前,穆若水闭上了眼睛。
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岁已寒等人瞧着白光久久不散,刺目的天雷里多了一道持剑的身影。
挡在了穆若水的面前。
年轻的白发仙人背对众人,青袍翻动,长剑在手,三十六道天雷无一道落在穆若水身上,而是尽皆被引入布满冰雪的剑身,紫电清霜,再无更恰当的形容。
仙人引动雷电缠绕的长剑,回身冲着斗篷女人当空一剑!
天空一道巨大的剑影,三十六道天雷齐落。
魔气在天雷和剑气的双重威压下寸寸撕裂,“折枝”步步后退,不甘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碎成一片一片,彻底被白光笼罩。
仙人从半空降落地面,依旧是背影面向众人,一头及腰的白发扬在风里。
“穆姐姐?”
“娘亲?”
“清微?”
最后一道声音使她的身影微微一僵,慢慢地回过头来,正是眼含热泪的傅清微。
穆若水朝她走过来,不敢相信地抚上她带着体温的脸颊,温柔目光噙上泪水。
“清微,你去了哪里?怎么头发全白了?”
“若水。”女人的声音沙哑,似乎久未开口。
穆若水两手擦去傅清微簌簌滚落的泪水,与她温热额头相抵。
“没事了,我在这里。”
傅清微喉咙哽咽,只有流不尽的泪水。
一百多年了,她终于又见到了她。
穆若水从抵着她的额头变成紧紧拥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傅清微埋在她的颈窝里,湿热流进她的脖子:“师尊……”
穆若水应她:“我在呢。”
“你是不是真的?”
“你是真的,我就是真的。”
眼下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傅清微把脸抬起来,看向旁边眼巴巴的龙璇玑,一只手牵紧穆若水,冲她招了招手。
龙璇玑飞奔过去。
“娘亲!”
是以前的娘亲!她熟悉的那个娘亲!
龙璇玑在傅清微面前一个急刹车,差点撞到她身上,然后她感觉一只轻柔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揉了揉。
“娘亲的璇玑都长这么大了。”
龙璇玑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进傅清微的怀里。
“娘亲,我终于等到你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明她早就找到了娘亲,现在才感觉她回来了。
傅清微让了半边肩膀给她,另一只手抱住了穆若水的腰,跟她说:“确实是我们的女儿,回头我和你解释。”
穆若水痴缠地看着她的脸:“好。”
傅清微闭眼将脸颊贴着她的脸颊摩挲。
湿润的桃花瓣围着二人落了一地。
傅清微:“还这么爱哭。”
龙璇玑吸了吸鼻子,从傅清微怀里出来,看见她和师娘亲密,乖觉地让出了位置,道:“晚点我再来找娘亲。”
不远处岁已寒看着她们一家三口,满头雾水。
为什么傅清微消失又出现?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青丝成雪,相思似海深?
邱月白跪在“折枝”消失的地上,什么都没剩下。
岁已寒蹲下来安慰她道:“折枝处长早就牺牲了,不过是魔物顶着她的皮囊。”
邱月白说:“我知道。我只是……”
幸好傅清微没事,否则她罪孽深重。
邱月白三十年前已死过一次,伤筋动骨一回,早就愈合得差不多了,对一个冒牌货没那么脆弱。
邱月白扶着岁已寒的手站起来,对着那道白发身影喊了声:“穆姐姐?”
傅清微温和地向她点了点头,承认了她的称谓。
邱月白想:原来面具之下藏得自始至终是她的脸。
岁已寒更摸不着头脑了。
灵管局的心腹大患,就这样被傅清微轻松地解决了。虽说有“折枝”和穆观主拼得两败俱伤,加上她事先引雷的缘故,但傅清微的实力显而易见已超出修者的范围。
岁已寒惊疑地瞧着她背负长剑,仙风道骨的身影,莫不是千年来真的有人飞升了?
可若飞升仙界,怎么能还在人间?插手人间之事?
傅清微牵着穆若水的手,眼神不离她的眼睛:“师尊,我想回蓬莱。”
穆若水说:“我带你回蓬莱。”
傅清微唤出背后长剑,相思剑停在她面前,离地一尺。
她刚要带着妻子踏上去,穆若水说:“猫还在灵管局。”
傅清微:“小三花吗?”
穆若水点头。
岁已寒立刻说:“我现在派人将猫接出来。”
傅清微说:“你们灵管局还是这么会办事。”
岁已寒:“……”
突然有一种辈分低了很多辈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转头傅清微已又和穆若水抱在了一起,依偎在女人怀里,穆若水的五指梳着她背后的白发。
岁已寒边打电话边往回走。
穆若水也牵着傅清微的手往灵管局的方向走。
傅清微看似自然,实则和她交握在一起的指节紧紧地扣着,没有一刻放松。
岁已寒来到灵管局门口,问留守总局的人是怎么回事?
总局的人回答她:傅清微是凭空出现在灵管局大门口的,就在她突然消失后不久,前后只隔了十来分钟。
岁已寒:“?”
总局人员:“就是这样的,岁主任。”
岁已寒:如果信了的话感觉自己脑子不太好,可不信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办法。
那边傅清微已经接到了猫,伸手去摸猫时小三花好像不认识她的气息了似的,粉鼻子不断地嗅着她的手指。
最后它选择摆烂,让傅清微薅了一圈它毛茸茸的圆脑袋。
傅清微看起来眼眶又有点湿了。
和穆若水互视了一眼。
穆若水:“走吧,我们回家。”
岁已寒:“我来派车!”
她指了指天上,对傅清微说:“有航空管制,我们最好走陆路。”
傅清微小声对穆若水咬耳朵:“其实我飞不了那么高。”
穆若水抿唇笑了笑。
两人一猫坐上灵管局的车回蓬莱,小三花的航空箱放在副驾驶,傅清微枕着师尊的肩膀,两只手抱着她的一条胳膊,黏得她很紧。
自重逢到现在,她连上车都牵着穆若水的手,没有松开过。
这种情况大约会一直保持下去。
蓬莱山下。
穆若水拎好航空箱,傅清微奇异地打量着她。
穆若水:“?”
傅清微:“师尊牌工具人又上线了。”
穆若水:“你不是能飞吗?你自己拎。”
傅清微伸手来接,穆若水却侧身避开,说:“这次让你,下次你来。”
“好吧。可是我想让你背我。”
“休要得寸进尺。”
“哦,结契那天晚上是谁说的,从今往后,任尔驱驰?”
对傅清微来说那已经是一百多年的事了,可她依然记得清晰,没有一日忘记过。
“为师当晚喝醉了。”穆若水张口就来。
“你喝什么了?”
“你。”
傅清微老脸一红。
结契那晚确实在温泉先做了一次,穆若水喝了个饱。
为什么自己连这种事也记得啊?
是甜蜜太短,所以百年间每一个午夜梦回她都在回忆那一年的每一个细节。
穆若水拿乔够了,在她面前弯下腰,说:“上来吧。”
傅清微两手环着女人的颈,慢慢地趴了上去,脸贴着她冰凉的耳朵。
耳边的风声灌满听觉,唯有她们的身体紧紧贴合。
眨眼间到了蓬莱观后院门口。
穆若水放她下来,傅清微在掉金豆豆,女人的唇舌始料未及地压在她的眼角,将她的眼泪吃掉了。
女人顺势和她接吻,尝到的全是泪水的苦涩。
“好了,回家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穆若水虽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受了很多她不知道的苦。
傅清微含泪嗯了一声。
推开开了一半的木门,改造过的蓬莱观现代方便,竹管蜿蜒引来山泉水,院子里晒着出门前的干辣椒,两只猫在地面追逐打闹。
一切都是她离开前的样子,仿佛还在昨天。
穆若水要去给她打水洗脸,傅清微不肯松开她的手,穆若水只好抬手引来水,给她洗了个清水脸。
她年纪轻轻,已一头白发,瞧在穆若水眼里,实在心酸。
她拉着傅清微坐在藤椅里,伸手捞起她根根雪白刺眼的发丝,问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傅清微看着她的眼睛。
“如果我说我回到了1918年,遇到了小时候的你,你会相信我吗?”
“我会。”
穆若水抬头环视这座道观,说:“所以蓬莱留下痕迹的另一个人,被我忘记的人,就是你,对吗?”
“你……”
傅清微没想到她能这么说。
穆若水自发现那本剑谱的图画后,就猜到道观里有第三个人,在她苏醒以前,和她住在道观里,她们也许在一起了很长时间,只是她忘了。
她认为与其执迷过去,不如怜取眼前人,是以并未去深思。
她与傅清微之间的灵魂感应,她的血可以压制她的红线,假如经过轮回不可能存在,这是她一直疑惑的一个点,彼时也只能用前世来解释。
如果只是傅清微回到过去,并未经历轮回,便顺理成章了。
傅清微:“炼尸的也是我。”
穆若水淡淡:“我知道。”
傅清微不由想起她还是姬湛雪的时候,她一直都如此聪慧。
穆若水:“我早就原谅你了。”
在她仍未想起一切之时,她就原谅她了。
穆若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少见柔声道:“现在可以给我从头讲讲吗?你经历了什么?”
傅清微从那日灵管局阵破讲起,她被吞入饕餮腹中,玉佩里涌出的白光护住了她,她掉进了一片原始森林里,开始丛林生存……
她许久没有说过这样多话了,守着穆若水的后三十年,她的话越来越少,后来竟数年未开口。
一时之间语序竟有些颠三倒四,有时会来回说同一句话,说过的跳回去又说一遍。
穆若水轻柔地握住她的手:“不要急,慢慢说,我会一直听着。”
“我……我……”
傅清微突然泣不成声,胸腔里尽是漫长思念的酸楚,说不出口。
穆若水拥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胳膊,安慰道:“没事的,没事了。”
傅清微大悲大喜,情绪极易失控,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说到她好不容易从森林里走出来,发现自己掉入了一百多年前的民国,她在城里打工呆了一个月,确认是真的穿越,那个时代没有穆若水后,从断崖纵身一跃,毫不留恋地跳了下去。
穆若水环着她胳膊的手臂收紧,掩去眼底上涌的雾气,说:“先到这里吧,待会再讲。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饭。”
傅清微说:“师尊,我已辟谷了。”
穆若水:“那……”
傅清微忽然朝她一笑,说:“给我做吧,我想吃你做的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