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第九根刺 我后悔和离了。(……


    夜幕低垂, 四野沉寂。天际星辰寂寥,孤悬于苍穹,黯淡无光。山影幢幢, 偶有夜风拂过, 带来一丝凉意与远处官兵的追捕声。


    沈曦云站在隐山禅径的阶梯上,仿佛沉入另一个世界,唯有阶梯上对视的二人。


    她静静的,听谢成烨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他的名字,说他来江州就是为了清扫逆党, 还说他喜欢她。


    “窈窈, 上回在官衙,我问你喜欢过我么, 那时我执着于这个答案,因为我想把我的喜欢藏在心底, 等回燕京后我才能靠着曾经的回忆过活。我想过放手, 想过就让我们缘尽于此。”


    他的声音沙哑, 却清晰明了传入沈曦云的耳中, “但我发现我错了,窈窈。”


    “我没法放弃这份喜欢, 没法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掌控所有,没法就这样看着你和我再没有关系。”


    谢成烨盯着她,比今晚的夜更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点亮光。


    “窈窈, 虽然你现在应是不喜欢我的,”他勾唇苦笑, “但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么?”


    一个再喜欢他的可能。


    没人知道在得到沈曦云从正宝楼失踪消息的五个时辰里,谢成烨度过了怎样的煎熬和恐惧。


    他的理智已经在流逝的刻漏中侵蚀殆尽,空缺的部位被她的身影填满。


    语无伦次的诉说下是一个无助的魂灵。


    燕京高高在上的淮王殿下, 被太傅宰傅称道过的端方君子,此时此刻,把身份地位、道德纲常抛之脑后,真真正正像一个将及冠的少年郎,仓皇地对他喜欢的姑娘剥开自己的心,给她看。


    任她审视,求她恩赐。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谢成烨的眼眸中怀揣的希望一点点消失。


    显出一点落魄的影子,配上他杂乱不整的衣冠、憔悴的面容,是沈曦云从未见过的新鲜模样。


    她不说话,只是因为太惊讶了。


    惊讶于谢成烨说的所有话,尤其是说喜欢她。


    沈曦云曾经见过的淮王殿下谢成烨,会把她从宴会上带走,呵斥她为何来燕京,会站在高台上贬低她的身份,会把她关在别院三月不见一面。


    而不是现在这般,他坐在阶梯上仰视她,像是信徒在祈求凝视神明。


    这样的场景,她就算是做梦都不曾有过。


    “谢成烨。”她今生第一次直接唤他的名字。


    他柔和眉眼,轻轻应着,“嗯。”


    “你认真的么?”


    “真的不能再真了,窈窈,这里,”他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因为你而猛烈跳动。”


    “我后悔了,我后悔和离了。”


    他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心意,喜欢和不舍、彷徨和坚定。


    如果是在前世谢成烨在高台上宣布送她进西郊别院前,他同她说这些,她大概会嗔怪一句,就别别扭扭抱紧他,让他不许放手,轻易原谅他。


    但现在不一样了,经过三月囚困、一杯毒酒的沈曦云站在这儿,听闻这些情爱诉求,已是无足轻重。


    更何况,上辈子她和谢成烨做了快三个月的夫妻,他恢复记忆后都能如此绝情,这辈子,两人的相处才多少时日,这份喜欢又有多少份量呢?


    更像是高傲的王爷无法接受有人不迎合他而生出的占有欲错觉。


    “殿下,”她换了个更匹配他身份的称呼,“承蒙您喜欢,民女受宠若惊。只是,覆水难收,既然已经和离,何必勉强。”


    “我曾经喜欢你,同你是王爷还是村夫没有关系。”


    如果谢成烨需要这个答案,她可以给他,不管是满足王爷的骄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现在不喜欢了,同您到底是谢成烨还是林烨也没有关系。我在江州时便听闻过淮王殿下的美名,说您为民请命、翩翩君子,今日知晓民女竟和殿下这般清风霁月的人物有一段婚事,已是妄求来的大幸。”


    “其他的,不敢指望,相信殿下也不会强求。”


    娘在世时,常夸赞她是个果断的姑娘,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绝不拖泥带水、犹豫踌躇。


    这个性子至今未改。


    沈曦云面上浮现一点清浅的笑,淡淡的,但让谢成烨入迷。


    “燕京贵女无数,殿下一定会遇见真正合适你的姑娘。至于江州这一场婚事,殿下不若当成一个错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


    这就是她此前心目中最好的结局了,谢成烨回燕京,迎娶他的心上人,做他的淮王。她留在江州,做沈氏商女。


    那些喜欢呀、爱呀,都当不得真。


    等他回燕京回归正身,什么样的女子见不到呢?光是她上辈子在宴会上见到了贵女千金便足够令人眼花缭乱,更别提那位国公府和他一起长大的孟大小姐。


    说完这些,她看见谢成烨原本昂着头低垂下来,兀自看着石板上拓印的树木黑影。


    过去?错误?


    谢成烨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但冷静理智早就烧没了,这回儿他静不下心细想,不死心问了句:


    “给我一个喜欢你、照顾你、保护你的机会都不成么?”


    “殿下,”她回话的语气是惯来的温暖,“何必勉强。”


    谢成烨抬起头,疑惑涌现,他想问为什么这么决绝,但从这姑娘的眼睛里,她似乎在说:谢成烨,你不会明白的。


    不会明白她为什么这样。


    他之前以为是因为自己最初面热心冷被她察觉,被他的不喜欢浇灭了满腔热情,所以他想着只要自己大大方方说出心悦,她多少能给他一个机会。


    但,事与愿违。


    阶梯上这一方小小的静谧天地被贺知州的到来打破,他提着袍角踏上阶梯,朝谢成烨拱手行礼,面带犹豫看了眼沈曦云。


    “不必避讳,贺大人有事便说罢。”谢成烨垂眸道。


    “那下官就从命了,手下兵甲已经把沈小姐口中的吴娘子救出,贼人部分从后山逃走,没逃走的要么战死要么服毒自尽了。只是,不知王爷可否听见刚才贼人的话语?”


    为了尽可能调用最大的兵力搜寻沈曦云的下落,谢成烨直接向贺知州摊牌表明了身份,贺知州才会如此配合。


    但贼人的话……


    谢成烨目光落在贺知州身上,“你说圣女?”


    方才那伙人最后的话语响亮,不知他听见了,一同前来的厢军相比许多也听见了。


    他们这些混迹大燕官场的人均知道,太阴被打为邪教,实际只为复国。


    能被太阴教称为圣女的,除了前朝皇室遗留的血脉,不做他想。


    “贺大人有忧虑正常,但焉知不是贼人设下的活水东引的把戏?谁家找圣女会如此大动干戈,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在谢成烨看来,这不过是逆党给他使绊子的另一个手段。


    就算是和离撇清干系,他们也不愿意放过窈窈。


    “王爷说的是,但毕竟这么人听着了,咱们还是去官衙按照章程问一问,如何?”贺知州选择对着沈曦云说这话,显然是看明白了真正能拿主意的人是谁。


    淮王殿下暴露身份都要找的人,其份量他是清楚的,不过毕竟是他治下江州发生的事,他作为父母官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沈曦云对着笑得和煦的贺知州屈膝福身,“配合官府调查,是民女应该做的。”


    吴玥伤势较重,被先送去了医馆治疗,沈曦云坐着谢成烨的马车去官衙。


    车内铺了软垫和毛毯,窗扉紧闭,不让夜间凉风吹进来。沈曦云不愿同谢成烨说话,索性靠在车壁上,装作闭目养神。


    随着车厢晃悠,她竟真睡着了。


    醒来时,发觉身边有人撑着肩膀给她依靠脑袋,手虚揽着后背,防止她撞到车厢。


    “若是累了,待会儿到官衙我那处歇会再回话罢。”谢成烨仿佛她刚才的拒绝不存在似的,疼惜地说。


    沈曦云坐直身体,道:“多谢殿□□谅,只是不向官府把事情交代清楚,我睡不安生。”


    端的是礼貌疏离。


    说完,先下了马车。


    夜色已深,贺知州也不想再开正堂劳累衙役,找了个平日商讨公事的侧屋,把沈曦云请过来,对着先一步从吴玥那得来的供词,问沈曦云事情经过。


    一番问询,她和吴玥之间的证词互相照应,加之逆党最后的话,真像是为了找人验血。


    贺知州偷瞄了眼始终坐在沈曦云身侧旁听的淮王殿下,为这个莫名冒出的身份犯了难。


    “王爷觉得沈小姐是否有可能真是前朝遗孤呢?”他选择请教谢成烨的看法。


    “不觉得。”


    谢成烨不是信自己,是信沈曦云,这姑娘显然认为此为无稽之谈。她若真是什么前朝遗孤,她爹娘会从未走漏过风声么?


    贺知州被谢成烨斩钉截铁的话语噎住,但既然王爷下了定论,这等涉及逆党的秘辛,听从上意即可。


    “那不知此事可需要下官连同上表?”


    谢成烨就是去岁朝廷失踪的淮王,贺知州今日得知此事,无论如何都要把情况上报皇帝,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这也是谢成烨此前不愿暴露身份的原因,但为了调兵寻人,他管不了这么多。


    但贺知州也不能说得过于直白,比如在折子里说是淮王自己不愿回京,两人对过说辞,便说是之前失忆,恢复记忆了才联系知州。


    发现淮王上表为事一,逆党的行踪为事二,其中要不要把沈曦云的事情提一提,就要看淮王殿下的态度了。


    不出贺知州所料,谢成烨道:“此事孤自有决断,会亲自写折子给皇祖父,贺大人就不必管了。”


    话出口的刹那,谢成烨突然觉出一股熟悉感。


    好像在什么时候,他也曾对贺知州说过这样一句话,他混沌一夜的脑子浮现出短暂的清明,联想到侧殿训斥那个梦中皇帝奇怪的话语。


    他之所以认为那个梦只是个夸大的警示,在于皇帝不是会因商女的身份大动肝火的人,他也不会真因此事为难。


    至多是些许争执,犯不上闹那么大的火气。


    但若是前朝遗孤就不同了。


    他猛然从座椅起身,若是皇祖父觉得窈窈是前朝遗孤,同逆党有牵扯,而他又故意隐而不报,发那么大火,质问窈窈的身份、要他解决才是合理的。


    这一瞬间,谢成烨对梦境的来由产生怀疑。


    如果是逆党设下的毒药或迷药,怎么能预知构设的那么好?


    那真的是人为的梦么?还是,这世间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谢成烨的动作惊到了贺知州,忙问何事,但没得到答案。


    谢成烨待知州问完,护送沈曦云先去值房暂时休息,明早再回沈府。


    他望着落了锁的屋门,脑子里全是疑惑。


    如果真是神明,如果那真是会发生的未来,抑或是,另一个世界的过去?


    谢成烨蓦然想到那个古怪的和尚,匆匆转身回去,推开侧屋的门。


    “贺大人,官兵在隐山寺内可有找到一个叫妙空的和尚?”


    第52章 第52章 谁在发疯 最后一根弦绷断。……


    长安记不清主子匆匆赶往隐山寺后, 到底在隐山寺侧殿待了多久,只知道等主子出来时,已天光熹微、鸡鸣拂晓。


    谢成烨迈步而出, 玄色锦袍上的金线云纹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面容依旧俊美如铸,但眼角眉梢间因一夜未眠不可遏制的流露出几分憔悴和疲惫。


    他沉默着上了马车,嘱咐道:“回官衙。”


    说完,便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


    意识浮浮沉沉间,他入了一个新的梦境。


    梦中他坐在军帐内, 对面的将军在恭维他, “殿下昨日才行了冠礼今日便来军中检验布防、关心国事,实在令末将佩服。”


    听见这话, 他有些疑惑,冠礼?他的生辰在七月初七, 此时不过二月下旬, 离冠礼少说也要四个月才是, 这又是未来么?


    梦里的谢成烨勾唇应和将军的话, 但他能感觉到此刻他实际是不耐烦的。


    他急着要离开军帐。


    画面再一转,他的身影已经挑开帐帘, 走到个僻静处,似乎在等些什么。


    他焦躁地来回踱步,下意识想抚摸腰间的玉蝉, 但空荡荡的,是昨夜皇帝举办的冠礼庆贺宴上丢了。


    踱步良久, 脑海中无端灌进来一个念头,他在等永宁的回信。


    永宁原本应该每日午时前后来信,但今日已经过了三刻钟, 该来的信还未到。


    他环视一周,下意识想叫长安备马车离开,发觉长安不在,想起昨日他把长安派去京郊放了一场烟花。


    此刻长安也未归来。


    一阵心慌袭来。


    谢成烨来不及多想为何自己会把长安、永宁都派离自己身边,意识就被困在躯壳里,跟随身体纵马疾驰。


    他不愿再等,不如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这是回燕京的路,但往郊外去。


    一路狂奔,马蹄踏地,风声在耳边炸响,尘土被抛于身后。


    谢成烨终于到了目的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是那处宅院。


    那处在曾经的梦中出现过数次的宅院,院墙比寻常的高出约三尺,露出高大的桃树树顶的边缘。


    大约是午后下了一场雨,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草叶的清新气息,以及一点微不可察的血腥味,藏在芳香的草木味之间,像一头伺机而起等着伤人的凶兽。


    他的心鼓跳如雷,仓皇着脚步向朱红的院门走去。


    往常在梦里紧锁的门扉竟然半掩着,露出门后小块青石板的缝隙,周围静悄悄的,可分明往常这周围有兵甲把守,这次没人拦他,他直直走到院门前。


    透过缝隙,谢成烨瞧见点桃红,像是绣着金线的衣裙一角。


    脑海中莫名的念头告诉他,他是来找人的,他要得找人就在此处。


    只是,他到底要找谁呢?


    是谁,被关进了京郊的别院中?


    恐惧、不安捶打着他的心脏,那头凶兽迫近,鼻息喷洒的热气让他浑身颤栗。


    “主子?!主子,您没事吧?”


    声音穿透进梦境,在呼唤他醒来。


    谢成烨握紧拳头,抵抗意识的苏醒,不对,不能在此刻醒来,他要先进去看一眼。


    “砰——”


    拼尽全力一推,有光射进他的眼睛。


    再一眨眼,是马车内壁和长安焦急的面容。


    “主子,你可算醒了,方才可吓死属下了。”


    长安本来好好在马车内守着主子,谁知没一会儿,主子四肢开始颤抖,眉头紧锁,偶尔还有几声低吟从齿缝间逸出,看得他心惊胆颤。


    匆匆到跟前护着主子,怕他磕碰,但许久没见好转,还有愈发严重之势,长安实在没办法,只能出口呼唤,试图把主子喊醒。


    谢成烨醒后曲着肘大口喘气,每次呼吸起伏都伴随着胸口的剧烈跳动,直至缓慢平息后,他看了眼面前紧张的长安,眼神复杂。


    他想到未做完的梦。


    长安和永宁都不是玩忽职守的人,若得了他的命令却没有按时传信送回,只有一种可能,一定是出事了。


    联想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和半掩的门,一个极坏的猜想跃入谢成烨脑海。


    又被他迅速擦除。


    最后一根弦绷断。


    愣神的功夫,马车已到了官衙门口。


    谢成烨下马车时拒绝了长安搀扶的手,大踏步进了官衙,往值房走去。


    刚至辰时,窈窈昨夜劳累到半夜,此刻大抵还未醒。他本是不放心想着再看一眼,等她醒后亲自把人送回沈府。


    偏生沈曦云因着夜里的奔波,加之骤然被指认的身份心神难安,早早就醒了。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开门查看。


    没成想,是谢成烨。


    沈曦云不知该说什么,但被这人兀自盯着浑身不自在,只得主动问:“殿下昨夜操劳了,此刻不如休息会儿?”


    她瞧见了他眼底的红血丝。


    她占了他的值房,这人总不至于一夜没睡吧?瞧知州的言行,应是已经知道谢成烨的身份才是,堂堂淮王,怎会无处歇息?


    沈曦云抿了抿唇,打消了自己的荒诞念头。


    谢成烨嘴角勾出一抹笑,不想叫此刻的神色显得过于落寞,“不必,我不累。”


    长安在身后听见这话,内心的琐碎话都要打成结了。


    他和永宁轮班熬着,都要累了,主子一宿没睡,竟还在沈小姐面前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长安扶额,碍于主子的威严不敢说话,只得偷偷望着院子的林木叹息。


    谢成烨不知长安的吐槽,沉声问:“你今日起这么早,是睡不安稳?可要我把安神香寻来点上,你再睡一会儿?”


    沈曦云道:“不用麻烦殿下,我想着也该回去了,府里的人定等得着急了。”


    她不见了快一日,不知春和、景明会急着什么模样。


    昨夜是夜深,不好再在城中行走,如今天已微亮,她回去再睡便是。


    谢成烨被她话语点醒,意识到自己糊涂了。


    安神香也好,再睡也罢,都不必继续留在值房内,她该回沈府的。


    他顺着她话语应和,“既如此,我便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尹参军迈着步子款款走进院落,见谢成烨在此处,先是面露惊讶,随后见了一礼。


    是对皇族贵胄的礼。


    “我来,是因着沈府有人上门了,似乎是沈姑娘的婢女?”尹参军解释道,“她们在衙门外候着,我上值碰见把人带进来了。”


    沈曦云眼前一亮,估摸着是春和、景明得到她的消息,一早过来官衙接她了。


    这下也不必再麻烦谢成烨送她了。


    “多谢尹大人。”


    她对着尹参军福身道谢,视线在参军和谢成烨间移动,最后落在谢成烨身上,“不知官府可还有什么事需要我配合的?”


    若没有,她迫不及待要回去了。


    回到沈府,回到栖梧院,回到熟悉的环境安一安自己的心。


    谢成烨垂下眼眸,叮嘱道:“无事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沈曦云得他首肯,没有一丝犹豫,连忙转身离开,去寻春和景明。


    春日融融,她一走,却仿佛把院落内的生机都带走了。


    谢成烨没看她离去的背影,而是低头喃喃自语,“窈窈,我会明白。”


    我会明白,你为何如此。


    “尹大人。”谢成烨道。


    尹参军拱手听令,“殿下这称呼折煞下官了,有事您直接吩咐便是。”


    谢成烨的身份不好张扬,在他同贺知州道明后,仅官府中几个职位高些的官员知晓,尹参军便是其中之一。


    他昨夜里想了一晚上之前和王爷的相处,生怕哪里言行无状得罪了淮王。


    如今知州派他听候王爷调遣,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昨夜逃掉的匪徒行踪,务必要继续查,包括正宝楼的暗道,向前溯源,查可能经手过的建造者。”


    尹参军应是。


    “还有,孤希望官府能调派些人手去清查一遍翠雀山,不能让无关的可疑人等靠近。”


    尹参军虽不明白用意,但继续应是。


    “最后,后续几日,孤大概无法主事,有何事,官府几位大人定夺便是。”


    尹参军讶然抬首,“殿下莫非是要出城?”


    除了离开江州,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能使得淮王如此。


    “不,只是要查明白一些事。”


    谢成烨仰头,见麻雀在檐下跳跃,叽叽喳喳吵闹,远处的天际残存柔和的橙光,瑰丽莫名。


    尽管尹参军满腹的疑惑,谢成烨不想在此刻解释,而是移动脚尖向外,示意长安跟上。


    坐上马车,长安问:“主子,咱们是要回秋水街宅子?”


    奔波一日,怎么也该回去休息了罢。


    谢成烨摆手,“不,先去找章典。”


    他是要找答案,不是送性命。


    以防万一,自然要找医者看护。


    **


    “小姐,咱们何必还去济善堂呢?你瞧,你都瘦了,憔悴了。”


    景明眼里含着泪,在马车内一边抽泣,一边劝沈曦云。


    春和在一旁附和,语气哽咽,“是呀,小姐,不急于一时,咱们先回去,先好好歇一歇,压压惊。”


    春和昨天夜里根本睡不着,想到小姐是因她去取东西的疏忽失踪,懊悔就涌上来。


    深夜得了官府通报,小姐找到了。


    她和景明当即就要过来,但衙役说小姐已经睡下,舟车劳顿辛苦,才勉强忍到早晨,早早换了新衣裳,过来接小姐。


    “府里热水、新衣、火盆都备好了,小姐听句劝,先回去。”


    沈曦云无奈,只得听从。


    她本想去济善堂看望吴玥的伤势,但惊魂一夜后,吴玥大抵也没那么想看见她。


    毕竟,她抛下了她。


    沈曦云被春和、景明拉回沈府,洗漱后扑进了架子床的床褥中。


    温暖的床榻间,她又梦见了爹娘。


    之所以是“又”,因着昨夜在值房睡着时,已经梦见了一回。


    不像是成婚第二日,她诓骗谢成烨说爹娘入梦,这次是真梦见了。


    她梦见那时她尚小,不到十岁的年纪,爹忙于生意,她不愿自己待在家中,央求娘带着她出诊,从春到冬,娘牵着她或是抱着她,穿梭在不同的病患家中、野外或医馆。


    娘的手上有常年持针留下的老茧,身躯因着常年活动不似旁的妇人那么柔软。


    但在沈曦云的记忆里,却全都刚刚好。


    美好得刚刚好。


    女儿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娘亲呢?血浓于水、骨肉相连。


    所以她觉得昨日莫名其妙冒出的人荒谬。


    她确信自己是沈继和曹柔的女儿。


    或许官府有怀疑,她从未生出过一丝怀疑。


    梦境在她睡着在娘里药庐中戛然而止,等她醒来时,发现眼角竟有泪痕,打湿了枕巾。


    她想她娘了。


    沈曦云眼神空落落的,虚空盯着帷帐,这料子还是娘生前选的。


    她从床上坐起,沙哑着声音呼唤春和、景明。


    “我们去趟翠雀山罢,去看看爹和娘。”


    窈窈想他们了。


    第53章 第53章 谁记前尘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去翠雀山祭拜爹娘的念头一起, 就跟江河决堤、野火燎原一般,怎么也摁不下去。总是春和、景明轮番劝了,她至多让步到午膳后再去。


    “我总觉得梦里爹娘在催我过去, ”沈曦云陷在被褥里, 闷声道:“你们也莫在劝了,我们轻车简从悄悄去一趟说几句话就回来,不会有危险的。”


    两丫头知道拧不过小姐的意思,只得默默备好防身的器具,心道定要把小姐放在眼睛跟前盯紧了, 断不能再出岔子。


    沈曦云心里装着事, 连带午膳也无甚胃口,只把小厨房特意做的腌笃鲜喝了一小盅, 被春和强逼着吃了几口饭和一小碟春笋炒肉,就撂下筷子。


    景明只得匆匆往马车上备好点心茶饮, 防止小姐饿了想用些。


    因着昨日才出了事, 沈曦云不想声张行踪, 特意从沈府后门上了马车, 就让春和、景明两丫鬟陪着,行至翠雀山山脚下。


    才到山脚下, 她觉出些不一般的气氛,太安静了。


    翠雀山在周围几座山中不大显眼,爹娘会选此处也是喜欢僻静, 但再如何,这山算得上是座野山, 荒野杂草树丛遍布,今日看上去像是被人仔细清扫过一遍。


    她蹙眉揪下片草丛的叶片,看痕迹, 是才清扫不久。


    有什么人过来打扫郊外野山了?


    沈曦云狐疑,但都走到此处,又不愿为这点异样回去,想了想,道:“春和、景明,你们小心些,今儿我们不走东侧的大路,从后头南面的路上去。”


    想从山脚到爹娘埋骨地,东西并南面三个方向都有路可以上去,平日他们祭扫走东侧大路,路宽,仆役抬祭品也方便。西边的小路绕,走到头还要穿过一片柏树林,也就去岁她昏了头走了一遭,遇见了谢成烨。


    南面的路也是条小路,是经人踩踏开辟出的野路,知晓的人不多,今日这异样,从这里上去正合适。


    两丫鬟应声,一前一后护着小姐上山,让车夫等在山脚处。


    虽然有格外不寻常的寂静,三人却是畅通无阻到了沈继曹柔二人的埋骨地。


    沈曦云凝视着眼前的坟茔,轻轻跪下,点燃香烛磕头,诉说哀思。


    “爹娘,窈窈还没到陵前跟你们说我和离了。”


    她觉得没必要,跟谢成烨间的事上回来祭扫时她心底就许过愿望,爹娘肯定是清楚,知道她和离顶多嘴上说两句就接受了。


    “因为我知道,爹娘最疼窈窈了。”她用手轻轻抚摸冰冷的石碑,“往后,我会在江州好好活。”


    淮王谢成烨会成为百姓口中尊贵的殿下,会回燕京做权势在握的王爷,这些,都不会同她有关系了。


    没有入燕京受辱,没有囚别院三月。


    她和夫君林烨早已和离。


    沈曦云又从如今的事说回过去,说爹从前经营的坊市地产生意,说娘创办的济善堂越来越好,说着说着,总算把因旁人对她身世的怀疑而产生的郁气纾解。


    “爹,娘,我知道的,我一定是你们的女儿。”


    她缓缓站起身,准备招呼春和、景明离开,不期然抬头,看见远处柏树林边一只三色狸花猫。


    路上一番折腾加上她在陵前的念叨,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天际晚霞如火焰般燃烧,像是抱着把世界燃烧殆尽的决心。


    柏树林矗立在夕阳下,高大挺拔、枝叶交错,黑、白、橘三色混杂的狸花猫蹲坐在西边小径的入口,翠绿的眼睛闪烁。


    沈曦云愣在原地,她记性算不上好,但对这只猫,她印象深刻。


    那是去岁冬日她救下谢成烨那天见到的猫。


    这只猫受伤的惨叫吸引她走了西边小路,却不想没抓住猫,反遇见她一生的劫。


    “小姐,咱们还走么?”景明等不及问。


    猫叫声中,沈曦云静默良久,“等等,咱们去试着逮住那猫。”


    她不知怎的,生起一股执拗,想把这只遇见两次的猫抓住瞧瞧,养着也成。


    沈曦云轻手轻脚靠近柏树林,离狸花猫还有三步距离时,原本一直安静蹲坐的狸花猫突然弹身,窜进小道。


    她连忙去追,所幸这次,狸花猫并没有不见踪影,而是沿着小道向下,沈曦云提起裙摆、紧紧跟随。


    追着跑了一小段距离,她猛一个前扑,总算是揪住猫的后脖颈,把它提起,“可算是抓住你个小家伙了。”


    她抱起猫准备往回走,一阵风吹过,拂过她的脸庞,带着些许快要入夜的寒意和泥土的气息,以及,血腥味。


    沈曦云抬起的脚步又放下,立在原地,无法动弹,目光无法从前方的小道上移开。


    风声在山野间回荡,如同天神发出的低沉叹息,小道上躺着个男人,衣衫整齐,唯有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玄色的衣袍看不分明血迹,但看周遭一片土地的颜色,显然是鲜血已经浸湿了土地。


    她心跳陡然加快,顾不得其他,狂奔上前,蹲下身子。


    把这人面容瞧仔细了,她骇然,是谢成烨。


    谢成烨怎会在此处伤成这样?他不是已经表明了王爷身份,没人护卫他么?


    她想到今日山上不一般的宁静,不由怀疑是不是他中了太阴教的圈套。


    人命关天,沈曦云不会坐视不理,想着先赶快把谢成烨送到医馆救治要紧,就要起身找春和、景明过来一起搬人,手腕被躺在地上的男人握住。


    他抓住她的手,气息从嗓子微弱发出:


    “窈窈。”


    谢成烨桉和尚说的时辰到了翠雀山西侧小道躺好,顶着章典斥责不解看疯子的目光,吩咐长安和永宁带着章典退到远处。


    章典不乐意说要在近处盯着,谢成烨道:“我自己下手有分寸,相信章老对时辰的估计也有分寸。”


    他不想被他们盯着,万一无事发生,不是显得自个像个笑话。


    除了在沈曦云跟前,谢成烨不愿被人明白窥见自己的脆弱。


    章典无奈,一步三回头推远,嘴里止不住地叹气。


    他只觉得谢家这一家子一个赛一个的疯,跟他们认识,真是倒大霉了。害他一个古稀之年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头掺和进这些破事。


    但等真站远了,又连忙把带来的药丸用具清点摆出,蓄势以待。


    谢成烨整理好衣物,平躺在小道上,看着天边晚霞,毫不犹豫动手,扎向胸膛。


    血液一点点流出,他的意识也一点点模糊,陷入混沌。


    某个刹那,时间开始飞速倒流,退回到去岁冬日他伤重遇袭那天,定格,又逐渐向前走,从医馆疗伤到客居沈府,从成婚那夜挑起的红盖头到日日夜夜的相伴,再到他被迫公布身份回到燕京。


    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


    他垂眸看着眼前低头娇羞的少女,问:“多谢沈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不知沈姑娘有什么需要的。”


    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眸,“不如以身相许。”


    他轻微皱了皱眉,为她大胆的念头。


    可偏生,面对这个荒诞不经的要求,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或者说,他私心不愿看见这姑娘落寞的眼神。


    谢成烨用救命之恩说服自己,用留在江州需要身份掩护找来借口,轻轻说:


    “好。”


    这姑娘惊喜地笑了,他也不经勾起嘴唇。


    ……


    新婚夜,洞房花烛。


    他挑起盖头,看见那姑娘一张芙蓉面,双颊泛着红晕,羞涩地看着他。


    他面上温柔和煦地笑,心中始终清晰明白:他迟早要走的,这是一场幻梦,造给这姑娘的幻梦。


    既是梦,自有梦醒离别的时刻。


    红烛摇曳,对饮合卺。


    ……


    但再冷硬的心面对这姑娘的一腔赤热真情都会变暖,更何况,他对她,其实早就动心了。


    不然,最开始,他便不可能答应成婚的请求。


    陪着她祭拜爹娘,在她为他挡刀后慌张搂住她,在她因受伤无法去元宵灯会后特意去赢了顶楼的兔儿灯送给她,得知花朝节有异动特意拉着她走远,生怕她伤到。


    桩桩件件,他谢成烨早就陷入这个他亲手编织的幻梦。


    困在梦中的何止是她,更是他。


    从不愿带她回京,到想着回京先为侧妃让她站稳脚跟,最后他甘愿承认,他的妻子除了窈窈,不会有旁人。


    直至那个读过书却沦为流民的温夫子在狱中自戕身死,血书现世,天降异象,民乱四起。


    他从逆党密信中得知她竟是太阴教苦寻的圣女,前朝公主,帝寿膝下唯一由皇后所出的小女儿。


    他不愿信,选择瞒下这个消息。


    逆党的动作,引来了钦差,认出了他。


    在江州的美梦醒了,但他天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所有从江州送往燕京的奏表都抹去了关于沈曦云的记叙。


    临行前,他站在沈府院外向她许诺,“不管我是谢成烨还是林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等他在燕京处理好一切,会风风光光回江州迎娶她,让所有人知晓,沈曦云是谢成烨的妻子。


    再等等,窈窈,再等等。


    那时他在心底默念。


    但偏偏皇帝知道了,知道了她身份的疑点。


    在他离开江州回京没多久,窈窈也被带入燕京。


    知晓她来的消息时,谢成烨本在王府,得知她被贵妃邀请赴宴,意识到不对劲,匆匆赶去将她带走。


    他太着急了,想问她为何会入京,是谁把她带来的,她为何在此处。但没来得及好好说,皇帝的口谕到了。


    侧殿内,皇帝谢仓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谢成烨,你瞒朕。”


    他跪地行礼,没有说话。


    但内心已经明白,皇帝知晓了她的身份,不论真假,这道槛难过去了。


    后来是暴怒,他告诉皇帝,她会是他的妻,也只会是他的妻。


    不会是前朝遗孤,更不会是太阴教圣女。


    不会污了皇帝一世英名。


    逆党借势掀起的起义来势汹汹,朝堂皇城乱成一团,皇帝容不下她,想监禁她,逆党一直在入京试探,想劫走她。


    谢成烨那天早晨走出侧殿时,定下决心,他要事先把前朝遗孤的身份猜测扼杀在摇篮,既然她入京时是商户女,便用这身份做筏子,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皇帝亲卫、王府暗卫以及永宁都会守在院外,既是制衡也是保护。


    不要卷入前朝纷争阴谋诡计。


    等一切事了,他再亲自接她出来。


    但没有后来。


    七月初七,淮王冠礼,他拒绝了皇帝赐婚而是私下请求皇帝能应允让他再去见一见她,逆党大势已去,快结束了,皇帝终于答应,但给了个三日后的时间,他只得派长安去京郊山上为她放一场烟火,作为庆祝。


    七月初八那日,他没能等到永宁的来信,放烟火的长安一去不回。


    他意识到出事了。


    谢成烨抛下一切往京郊赶,这次,他终于推开了那扇梦中见过无数次的门。


    青石板砖上,那姑娘就躺在那。


    一身桃红罗裙,被深红浸染,眼睛里流出血泪,身上皮肤斑驳。


    那一刻,周遭一切变得灰暗无光。


    唯独那个姑娘,低声唤了句。


    “谢成烨。”


    “疼。”


    第54章 第54章 谁空牵挂 “窈窈,别走。”……


    推开门前, 谢成烨脑子里曾划过许多可能,比如逆党为了劫走她闯进别院,或是皇帝派人把她带走。但无论她落在哪方手中, 他都会救出她。


    把他的妻子、把窈窈带回自己身边。


    唯独略过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她哪也没去,就静静地躺在地上,鲜血渗进冰冷的石板缝隙。


    谢成烨仓皇着步伐,跪倒在她身侧,颤抖着双手抱起她的身躯。


    他从未觉得她的身体那么轻过, 那么脆弱, 稍微用力,就蹭破手臂上的一块皮肉, 亦同时剜下他一块心头肉。


    他慌了神,控制双手的抖动把她平稳放下, 从腰间暗袋中取出常备的解毒丸、章典给的续命用的草药丸, 好几种药剂, 他一样一样喂到她嘴里。


    “窈窈, 别怕,我会救你, 我会救你。”


    他把药丸捏碎松进她咽喉,药丸顺着血流进去,一颗又一颗, 根本不见效。


    她皮肤血肉溃烂得愈发厉害,原本喊疼的声音微弱下去, 庭院里只余谢成烨的哽咽呼喊。


    他又想起章典曾教过能阻断毒药流动的点穴之法,但对于早已流经全身摧毁她身体的药物注定无法发挥作用。


    “窈窈……窈窈!”


    他唤着她,指望她能做出回应, 但什么也没有。


    进门时那声“谢成烨”已经是除了疼外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只是叫了声他的名字,余下的什么也没说。


    泪水在眼眶中积蓄,他竭力忍耐,怕自己瞧不清这姑娘的面容,怕遗漏她的任何一个表情或是话语。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他来晚了。


    来不及了。


    对他,更是对她。


    逐渐落下的霞光似乎也在为她举办一场葬礼,太阳一点点落下,她的生命在他的怀抱中一点点逝去。


    他低声呢喃,反复念叨沈曦云的名字,日头最后一次倾洒下,怀里眼神空洞、七窍流血的姑娘仿佛恢复了一刹那的力气。


    她被鲜血染红的唇角勾起一抹笑,蠕动着唇。


    谢成烨听见了那句:


    “爹娘,你们来接我了。”


    利刃穿心、千刀万剐。


    泪水再也无法忍耐,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她彻底冰冷的颈侧。


    呜咽的哭声在院落内回响,他用沾满暗红血迹的手轻轻阖上她的眼,低头,终于敢用力放肆抱紧她。


    “阿烨,我心悦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喜欢窈窈,爱极了。


    “今日元宵,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和阿烨相伴到老。”


    ——不能再好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阿烨,我会年年岁岁,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我也会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每一个她的问题、她许下的承诺,谢成烨其实早已在心里做出了回答,但困于表象、困于外因、困于心结,他不曾认认真真说过。


    他曾以为来日方长,他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相伴,那些答案他有时间一个一个讲给她听。


    她会原谅自己的欺骗、原谅他迫不得已的苦衷、原谅他的退让和妥协。


    可所有这些,都在今日戛然而止。


    他不再有机会说,她也不再能听见。


    大抵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是抱着对他的恨意死去。


    谢成烨跪伏的身形因悲痛而止不住的颤抖,肩膀耸动,把所有的礼节体统抛之脑后。


    为他再也无法醒来的妻子哭嚎。


    回忆与现实交织,谢成烨眼角流着泪,大口喘气,鲜血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从伤口流出,但他浑然未觉一般,只知道握着她的手乞求道:


    “窈窈,别走。”


    **


    谢成烨再醒来时,睁眼是熟悉的房梁、熟悉的床榻、熟悉的摆件。


    以及,在床榻边的她。


    少女一袭湖蓝色的衣裙,烛光下显得格外纤细柔弱,乌发垂落在双肩,脸庞白皙如玉,眉如远黛,歪着头曲肘小憩。


    美好如同梦境。


    这是济善堂的病患间,建元九年冬日沈曦云救下他后他就住在这儿。


    周遭的物件布局都和那时如出一辙。


    让刚醒来的谢成烨有些恍惚,如今到底是什么时日了,他是回到她最初救下他那一天?


    他试图坐起身子抬手触碰眼前的姑娘,却把她惊醒。


    她猛地坐直,眼眸里虽有惊喜,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仿佛昏迷的他是个负累,如今醒了,总算解脱。


    他们初见在翠雀山救下他的窈窈并不是这样,那时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她眼眸里满是欢喜。


    沈曦云的反应召唤回他的理智。


    他回过神,这不是建元九年的冬日,也不是建元十年七月初八后的日子,如今才二月。


    她还在。


    谢成烨怔怔地看着她,轻声唤:“窈窈。”


    眼前的姑娘勉强抿唇轻笑,“殿下可算是醒了。我去唤章神医过来。”


    说完,要起身去叫大夫,抬起手腕冲他示意。


    谢成烨这时才意识到,她待在床榻边,只怕并不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想守着他醒来,是因为他始终抓着她的手腕,不愿放开。


    他指节微动,松开手上的力道,因为一度握得很紧,她的手腕落下一圈红痕。


    谢成烨身体陡然僵住,眼角泛红,低哑着声音开口:“疼么?”


    窈窈,疼么?


    在别院里毒药发作躺在地上无法动弹时,疼么?


    一定疼极了。


    他都不敢想,从前在沈府里娇养呵护长大的窈窈向来最怕疼了,手上擦破了伤口都要到他跟前哭诉,在最后的时刻,该有多疼、多难受。


    谢成烨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令他喘不过气,霎时置身于七月初八那日绝望的庭院。


    隔着两辈子的生死,隔着无数个她死后孤寂的日子,他终于再见到那个姑娘,但言语苍白,他只能问一句疼不疼。


    “殿下,不大疼,您松开,我找方叔开个药膏涂抹,想必很快就没痕了。”沈曦云不愿细究他这副中邪般模样的原因,客套回答。


    谢成烨抬头,通红的眼定定地看着她,顺从地松开手腕,却指尖向下,轻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窈窈,”他声音哽咽,“我全想起来了。”


    “四月初六,我在王府得知你入京的消息,匆匆赶到贵妃宴上,将你带走,因为那时风波未定,你入京会有危险,但皇帝把我召走。”


    沈曦云身形愣在原地。


    他看着她颤抖扑扇的睫翼,把话语一点点从心里挤出来。


    他只纠结了一瞬要怎么同她说,但见她欲离开的动作,再无法冷静客观,只想着将一切和盘托出。


    “皇帝召见我,是因为他认为你就是前朝遗孤、逆党苦寻的圣女,派侍卫带你入京是为震慑和控制。”


    如有必要,更是除掉她。


    “我不愿意,请祖父宽限我时间,为了防止后续逆党宣扬你的身份,我同皇帝各退一步,选择把你暂时软禁在西郊别院。四月初七,我对你说了糊涂话,把你送了过去。”


    他愈说愈顺畅,但随着逼近那个日子,他也愈来愈不敢看她的表情。


    “七月初七,是乞巧节,也是我的生辰,皇帝为我办庆典贺冠礼,我求见他,想着逆党将平定,你身份的疑点和所谓证据将被彻底消除,不再能影响皇帝的名声,希望将你放出。他答应了,答应三日后,让我去见你。”


    “我高兴坏了,让长安当晚赶去郊外山上放了一场烟花,想同你说:再等等,窈窈,只需三日,我们就能相见了,我就能跟你解释这一切。”


    “但七月初八……”


    她捏紧衣袖,打断他的话:“谢成烨,你是不是伤糊涂了?”


    他低头苦笑,“是糊涂了,我的脑子糊涂了,心更是糊涂到无可救药。”


    谢成烨一字一顿道:“我到西郊别院时,已经迟了。你被喂了毒躺在地上,我试了许多法子都没法延缓毒药的发作。最后,亲眼见你在我怀中咽气。”


    他望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眸,终于抬手,触碰到她脸颊,温热柔软,多么鲜活的窈窈。


    问出此前困扰他月余的问题,“窈窈,你一心和离,就是因为你早已想起这些,是么?”


    这是问句,但他心里,早已明了的答案。


    她曾经被他这么对待,至死都没有得到回应,难怪她忽然冷淡忽然逃离,大抵是成婚后她便记起了上辈子。


    她沉默,抿嘴不语,但袖袍遮掩下另一只手指尖陷进掌心,掐出丝丝缕缕的疼。


    有些问题,若是不答,其实已经答了。


    “殿下许是身体不适脑中记忆混乱,我去唤大夫过来。”说完,用力一挣,就要出屋门。


    这笔烂账,她还没明白要怎么同谢成烨算。


    谢成烨见状,慌了神,也不管身上伤口如何,下床赤着脚追上她,从背面把她抱入怀中。


    “窈窈,你理一理我,成么?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是我对不住你,你想做什么都成。 ”


    唯独,别不理他。


    他已经没法承受这些了。


    谢成烨贪婪地汲取鼻翼间她的气息,真的太久了,从她逝世到如今,上辈子的记忆和这辈子交错在一起,他太久没这样抱过她。


    “理你?”沈曦云蹙眉,“谢成烨,你要我怎么理你?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她声音颤抖,带着委屈,“别惦记这些了,当作一场梦都忘了吧。”


    谢成烨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低语,“梦?怎么会是梦呢?”


    他比谁都清楚,那是他追悔莫及的上辈子,是他恨不得赔上一切换个重来机会的曾经。


    “我知晓,我做错了许多事,我定会一件件偿还。”


    沈曦云哑然失笑,“偿还?”


    “那你能偿还那个被毒死的姑娘一条性命吗?”压抑的情绪爆发,她声线抬高几分。


    “谢成烨,你能偿命吗?”


    第55章 第55章 谁已放下 放下,才是上上策……


    她话语里有愤怒、有不甘、有困惑, 鲜活得让他落泪。


    “可以,如果你要的话。”谢成烨一瞬不错地看她。


    而且,他这条命, 在上辈子, 已经偿过一回了。


    “但,窈窈,我从未想害你。那日来找你端上毒酒的暗卫,不是我派去的。”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发,“我承认我混帐, 不曾同你商量, 固执认为是为你好而瞒你,最终酿成大祸。但唯独毒酒这一点, 与我没有干系。”


    沈曦云一双杏眼微瞪,看着他发红的眼尾, 刚刚让人偿命的气势弱下来, “他们说的话你知道了?”


    谢成烨轻声道:“是, 我知道了, 我找到了春和、景明,问过她们。”


    “降妻为妾的请求, 是假的,我从未同皇上这样说过。”


    “那枚用作信物的玉蝉……在初七的宫宴上丢失,我很难过。”


    “至于所谓让你让出王妃之位, 更是荒唐至极的理由。”


    他斩钉截铁道:“窈窈,我只有一个心上人, 只有一个属意的王妃,那个人就是你,不会有旁人。”


    他的伤口因为一系列的大幅度动作开裂泛着疼, 但谢成烨浑然不在意,一心只想追回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


    沈曦云眨了下眼睫,面上露出一丝疑惑,“可是,你的心上人,不是国公府的孟小姐么?”


    谢成烨靠近她,伤口因动作而隐隐做痛,但他毫不在意,一心只想解释,“从未有过此事。是宴会上有人这么说?一派胡言。”


    “孟云瑶是在建元二年父亲去世后,时常过府陪伴,陪母亲纾解悲痛,母亲很喜欢她,一度想认她当义女。因着这层关系,我感激她。”


    “但是,窈窈,我从不曾喜欢过她,更没想过娶她。”


    “前世今生,我唯一有过的心上人只有你。”


    是从疏离戒备到逐渐情根深重,从爱而不自知的将就妥协到非卿不可,谢成烨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沈曦云恍惚一瞬,话说到这份上,她意识到上辈子那杯毒酒应不会是谢成烨遣人送来的了,若他想杀了她,此刻也不必跟她说这些。


    一个江州小小的商户女,哪值得王爷说这些哄骗她呢?


    可是,若不是同他这一段孽缘,她何至于入燕京吃那些苦头,最后落得身死的下场。


    沈曦云心底的愤怒消减,反倒扬起几分释怀的笑,“原是如此。”


    “虽然不明白梦里殿下为何不愿意同我说这些,但现在听,也好。”


    上辈子那个一腔热情、飞蛾扑火的沈曦云终于在此刻瞑目了。


    关在别院时,她曾经忏悔,是自己趁谢成烨失忆时乘虚而入,窃取了他对孟小姐的爱意才换来这段婚事,换来三个月的甜蜜,做错了事就该罚,落得这般也不算冤枉。


    可如今她终于明白,她不是窃贼,她只是被瞒着,瞒到死都一无所知。


    “谢成烨,你瞒得我好累啊。”


    这句话,她是替上辈子的沈曦云说的。


    谢成烨坚定握住她颤抖的手,搂住她的肩拥入怀中,“不会了,窈窈,再也不会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说给你听,好不好?”


    “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一次,我不会再瞒你,不会再让旁人伤害你。谢成烨,会来迎娶你,做我的王妃。”


    沈曦云闻言,耳边话语炽热,但心却冷静下来,她用力挣脱开他的怀抱,站在床边,直视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不,殿下。我方才的话,是为梦里被欺瞒至死的姑娘说的,她很爱很爱你,爱到被撞的头破血流,也只怀疑是自己最初做错了。”


    她眼底被谢成烨话语砸出的波澜逐渐归于平淡。


    “至于我,”她笑了笑,话语温柔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不管殿下相信是梦抑或不是梦,我们已经和离了,两相安好再不见面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累了,累到没有心力再爱谢成烨,再和他重新开始了。


    放下,才是上上策。


    说完,她不等谢成烨回答,出屋寻章典和方叔了。


    谢成烨撑在床边,盯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屋门后。


    胸膛上的白布渗出血,他的心跳得飞快,疼痛向他证明这确实是他用性命换来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指节弯曲紧握,直至泛白。


    他怎么会放弃呢?窈窈。


    他曾经以为重回当初,只要她活着,就足矣。但当拥有了上辈子的记忆后再见她,他已然明白,他无法割舍她。


    这辈子的谢成烨在彻底恢复记忆前已经愿意自伤求一个机会,更遑论是如今的他呢?


    不论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放弃,他会用尽所有护着她,把那个爱他的姑娘找回来。


    “吱呀——”屋门被推开。


    谢成烨猛地抬起头,发现来人是章典是不免有些失落。


    章典见他的神色,气不打一处来,“老头我是犯了什么罪,自从正月里被小殿下一封信拽出来,成天忙这忙那的。”


    “劝不住你做傻事,还要被你嫌弃。不喜欢见我,就别受伤,我还不想见你呢。”


    谢成烨知晓他心急口快的脾气,道:“章老不乐意何不离开?其实上回陪我演完那一场就可以离开了。”


    章典手指搭在谢成烨腕间诊脉,吹胡子瞪眼,“你以为我不走是为了你?我那是被方茂和济善堂留住了。”


    “而且,”他挑了挑眉,“我仔细一聊才知,沈家丫头的外祖父是兖州曹顺曹老三,我跟他多年前有过交情。这济善堂既然是她娘创的,也算是曹家的医馆,我留在这是为了好好教一教现在的小辈,别堕了曹家的名声。”


    他收回手,抬袖嘱咐,“小殿下这伤,主要还是失血过多,注意饮食,要静养,少操心。”


    章典点了点心脏位置,“这些时日,老头我凭着多年阅历,自以为小殿下主要是心病。医者医不了心病。”


    谢成烨并不反驳,“章老说得是,所幸我找到药了。”


    窈窈,便是他的药。


    **


    沈曦云在医馆后屋,避开春和、景明,用铜盆打了冷水冲脸。


    冰凉的水冲刷面庞,梳理着她的思绪。


    气血涌上脑海时,她忘了顺着谢成烨的话问一个最要紧的问题,既然那杯毒酒不是他派人送的,那是谁呢?


    她想起最后那日暗卫的言行举止,他们骗她是谢成烨急着让她让出王妃之位给孟小姐要赐死她,半句没提所谓前朝遗孤的身份,反而句句契合她此前知晓的信息。


    会是谁呢?


    谢成烨说他寻过春和、景明,那对这件事,他应是也查过?


    沈曦云用巾帕擦干脸上的水渍,想着自己是否还要再回去问一问谢成烨。


    她方才让谢成烨放下的话是真心的,如果谢成烨把这完完全全当做一个梦,逐渐淡忘,她也乐意之至。


    她如今并不喜欢他,甚至不把他当作自己曾经的夫君林烨,那是燕京的淮王殿下,偶然来到江州认识,往后不会再同她的人生有交集。


    其实跟上次在隐山寺外谢成烨的告白一般,喜欢与否并不重要。


    这世间并不是所有喜欢都有一个美好的结果,恰如上辈子的沈曦云。


    她明白了这个道理,希望谢成烨亦能早日明白。


    想清楚这些,她内心愈发坦荡,放下巾帕,准备回去把疑惑问出。


    才推开后屋的门,一个人倚在墙边,她脚步顿住。


    “你的伤可好些了?”沈曦云暂时按下心中疑惑,面露惊喜。


    吴玥柔和一笑,“多亏济善堂的大夫们妙手回春,我已然好多了。就是,我见你们匆匆抬着林公子回来,他是受伤了?”


    沈曦云不知怎么说谢成烨好像是自个捅伤的,索性直接道:“是受了些伤,我偶然碰见,就一起过来了。”


    “这样,窈窈果真心善,怪不得我听济善堂的大夫都夸你。”吴玥拉着她的手,拍了拍。


    “只是,”她沉吟一下,“我不知道之前在隐山寺听见的话,可会对你造成困扰?官府问我了,我又不好隐瞒。”


    她说的是疑似太阴教圣女身份一事。


    “无妨,既然是听见的事实,娘子直说便是。”


    沈曦云看见吴玥脖颈露出的伤痕,道:“娘子这伤我瞧着不放心,还是回去歇着罢,站在院子里吹风,受凉了可不好。”


    有了上次在隐山寺的遭遇,她心中对吴玥的怀疑消失大半,生死危机面前,是吴玥舍命在救她。


    她如何能再把疑点往救命恩人身上按。


    吴玥颔首,“还是窈窈贴心,那我就先回去歇着了。”


    沈曦云扶着她回了养伤的屋内,叮嘱她在济善堂好生修养,不必忧心花费,养到好全了为止。


    转身,准备按原计划去见谢成烨。


    自然不曾瞧见,背后的吴玥粹了毒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沈曦云浑然未觉,先是麻烦医馆杂役去告知春和二人一声她稍后去找她们,再敲响谢成烨的屋门。


    “何人?”


    “是我,沈曦云。”


    得了他准许后,她推门而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他半坐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她,双眸似星辰明亮,却又含着无尽的柔和,温润如玉,仿佛收敛起所有锋芒。


    叫沈曦云想起不曾恢复王爷身份的林烨。


    “窈窈,”他轻声唤她,“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你若是要见我,随时便来,不用问,无人会拦你。”


    他不会允许有人再阻拦她向他走来。


    沈曦云不搭腔,“殿下身份尊贵,民女不敢造次。”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正一步步向她走来的男人。


    她不想说那日春和、景明走后,她独自躺在院内的疼苦挣扎,宁愿把那些深埋入骨髓。


    神色自若淡然问他:


    “殿下既然说那杯毒酒不是你派暗卫送去的,敢问殿下可知,那是谁做的呢?”


    第56章 第56章 谁欲靠近 内心的野兽于困笼……


    谢成烨垂眸, “抱歉,并无确定之人,只知最有嫌疑的是逆党。”


    那日, 谢成烨赶到西郊别院见了沈曦云最后一面, 稍后赶来的下属在别院周围找到了此前监守此地的皇家禁军和王府暗卫的尸身,没有过多打斗痕迹,绝大多数是一招致命,无一个活口,包括长安和永宁。


    他为此查过那天所有出城门往京郊方向去的人, 派出大量人手, 一个一个查。


    可那些暗卫,如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般毫无踪迹。


    谢成烨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在燕京的对头、因她身份而牵动的新朝权贵,甚至是皇帝谢仓, 他亲自去御书房求见只为一个答案。


    谢仓否认了。


    他将御史台呈上来的奏章砸向一身素服的谢成烨, “那女子死后, 你日日丧服着身已经足够荒唐, 如今还质问起朕了?”


    “朕若是要取她的性命轻而易举,何必等到现在?谢成烨, 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


    皇帝勃然大怒,将他赶回王府。


    再后来,他查来查去, 发觉最有可能的还是太阴教。


    “可他们不是还说我是什么圣女?”沈曦云不明白太阴教动手的缘由。


    上回在隐山寺,那群人口口声声说不会伤害她, 只是想请她共谋大事。


    为何上辈子又在她被关三个月后,上门只为杀了她。


    “你死后不久,逆党就公开指认你是前朝遗孤昭华公主, 是谢家杀了你,只因容不下大魏皇族血脉。”


    谢仓毕竟曾是大魏的臣子,他谋夺天下,打的旗号也不是造反,而是清君侧。


    登基为帝,更是找的前朝旧臣“举荐”拱位。


    倘若沈曦云可能的身份是旁的前朝子嗣,谢仓都不会忌惮,大概率还会册封她以示大燕得位正统。


    偏生,逆党说,她是昭华公主。


    沈曦云睁大了眼眸,确认道:“昭华公主?”


    这个名号,在大燕百姓心中可谓声名藉甚。


    只是,是坏的那面。只因大魏最后一位君主季寿开始大兴土木、昏庸无道的那一年正是昭华公主出生那年。


    公主出生后体弱多病,帝寿以祈福为名,在全国各地征召修建庙宇楼阁,更是在宫中建造摘星台,声称要传达心愿、昭告上苍。百姓怨声载道,连带着对昭华公主的印象跌入谷底。


    谢仓打的所谓清君侧名号,要清理的邪佞妖星正是昭华公主。攻破皇城那日,帝寿携贵妃王氏、一众皇子公主自焚于摘星台,谢仓原本也就当昭华死了。


    可偏偏太阴教逆党又冒出来说昭华没死,要以她的名义斥责谢仓得位不正、造反弑君。


    因此,谢仓才会那么警惕,哪怕身份未定,也要防芽遏萌、以绝后患。


    沈曦云沉默半晌,抿了抿唇,“所以,他们为了借我的死做文章?”


    但她总觉得,若是因为这个意图,那群暗卫何必说那番话,那么做,更像是为了令她憎恨谢成烨。


    思忖间,脸颊一股温热。


    谢成烨用指腹拭去她颊边未干的水渍,“我想,应当不止于此。但别担心,窈窈,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他们伤害你的机会,绝不会。”


    炽热的肌肤闯进冰凉的水珠,令她的脸也温度升起。


    沈曦云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多谢殿下。”


    玉软香温自指尖消散,谢成烨心中涌现一股失落,缓缓垂下手。


    气氛陷入沉寂时,屋门被推开。


    “主子,我们去官衙……”长安刚起了个话头,见屋内沈曦云在,不由住了嘴。


    沈曦云见进屋的长安和永宁,微微颔首,就欲告退离开。


    “不用避讳,”谢成烨抬手示意长安借着讲,“往后有何事同窈窈都不必避讳,长安你接着说。”


    “等等。”


    沈曦云制止了长安的话语。


    “有些事,民女不该知晓,更不想知晓。”


    谢成烨大抵想告诉她关于他谋划准备的一切,关于他在燕京的种种,但不代表,她想听。


    如今,除了关于她上辈子死亡真相一事外,旁的事都是负累,是重担,阻碍她前进的脚步。


    等逆党的事情结束,她只愿安安稳稳做个江州普通商户女,谢成烨的事不必告知她,知晓太多秘密不是好事。


    说完,她屈膝行礼,只最后留下句,“如果殿下对太阴教的阴谋有了计较,想必也知晓,温易之是无辜的。望殿下早日释放温公子。”


    谢成烨看明白她的意思,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悉数化作一声叹息,“好,江州的事,我会处理好。”


    沈曦云走后,长安观察下主子的脸色,手肘碰了碰永宁,想让他代劳说。


    谢成烨眼神扫过来,勾唇轻笑,“孤不会为这小事责罚你,长安你就说吧。”


    长安挠了挠头傻笑,觉着自从主子醒来后和善不少,还直言关心他们出任务时注意保护自身、莫要受伤。


    他把主子叮嘱他们转达官衙的事禀报后,谢成烨颔首示意知晓。


    “长安,孤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长安清咳,挺直胸膛,“主子请吩咐。”


    “去西正街找沈府隔壁的宅子,不论是租还是买,花多少银两都可,孤要搬过去。尽快。”


    他已经想明白了,和离装作二人没有关系没法挡住逆党对她的窥探,他的心更不容许自己再刻意疏远她,他要靠近她,越近越好。


    长安虽诧异主子怎么突然主动起来,但看见和离后一直冷淡的主子终于又有了活人味,开怀应是,“主子放心,属下保证完成任务。”


    “还有,”谢成烨摩挲下指尖,想要找回残存的柔软触感,“永宁,你在暗处保护窈窈。”


    又思索片刻,“不成,还是离得近些保护好,孤亲自去同她说。”


    她的安危最重要,得告知她,直接让永宁跟着她。


    窈窈现在大抵心乱,他养伤迁居处理江州事务也需要几日,刚好留给她缓一缓。


    纵使谢成烨不见她一刻钟已经开始想念,纵使他现在就想追过去,但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内心的野兽于困笼中抓挠,急于冲破枷锁去见令他魂牵梦绕的姑娘,谢成烨的面上却愈发风评浪静。


    他欲织就一张罗网,将他的神女接住,揽入怀中。


    **


    沈曦云因着谢成烨想起前世记忆的事,惴惴不安好几日,窝在府里不敢出门,唯有陈穆、陈希两兄妹上门寻她,陪她聊天解闷。


    未出府的日子里,官府把之前花朝节上闹事被关押的流民放了,将纵火归为意外,搭建了善民堂给州城内的流民提供些活计挣钱,唯独温易之始终被扣着。


    “听说因对官府的处置不满意,花朝节上出事人的亲属到衙门前闹过好几回,说若是温易之主使,定不能放过。”


    陈希坐在八仙桌旁,把点心盒和果盘往沈曦云的方向推了推,生怕她不方便。


    沈曦云从果盘中取了一颗新鲜的樱桃,用丝帕轻轻擦拭后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神色郁郁,“这事我听春和同我说了,街衢巷陌对温易之是幕后主使的揣测声愈来愈大。”


    她试过压制流言传播,但并不成功。


    为此她一度怀疑谢成烨是否真知晓温易之的无辜,莫不是他恢复记忆恢复得不完全,并不知晓温易之死了?


    转念又觉着不可能,如今的风向更像是谢成烨有意为之。


    对谢成烨的躲避态度让她只得继续窝在府上,保持让春和每日给她递最新消息。


    陈穆抱手,噙着笑,看着自家妹妹和沈曦云两人闲聊,时不时插嘴说些自己在燕京遇见的趣事。


    譬如燕京繁华的坊市,好吃的美食,或是权贵们的八卦。


    忽然,一阵轻微的嘈杂声从府门外传来,打破交谈的和谐气氛。


    陈希推开半掩的窗牖,声音更清晰了,间或夹杂着交谈声、脚步声、箱箧碰地声以及锣鼓和喝彩声。


    “听这声响,是迎亲还是迁居?”陈穆猜测。


    门房匆匆赶来正厅,揭晓答案,“小姐,宅子隔壁搬来户人家,特意遣人递来请帖邀请小姐过府共贺乔迁之喜。”


    景明接过门房呈上的请帖,递给沈曦云。


    她打开一看,瞧见其落款的姓氏是个“林”字,只觉得有些凑巧,并未深想。


    陈希探头看了眼,问:“窈窈可要过去?”


    沈曦云合上请帖,“不了。”


    随即嘱咐,“景明,既然人家邀请了,我人不去,礼还要是到的,你从库房里挑些茶叶玉器送过去,就算是祝贺乔迁之喜。”


    虽然离得近,她也不大想出门,两回出门,两回都没遇见什么好事,许是本月诸事不宜同她犯冲,她还是避一避罢。


    景明应是,退下吩咐去了。


    把请帖搁在桌上,沈曦云用银制果叉挑起一块红豆糕送入口中,笑称,“穆哥哥特意告假回来,我不出门累得你们来府里寻我已是不妥,哪还能不陪你们去赴什么劳什子乔迁宴呢。”


    三人在屋里坐了会儿乏闷了,起身去花园走动,陈穆从袖里摸出几个飞镖,控制着力道给沈曦云表演打树枝。


    枝桠上下拂动,时不时落下几片桃花瓣。


    沈曦云捧场鼓掌,专心观看,视线透过树枝的枝桠缝隙,瞧见半个黑色的人头从同隔壁相邻的墙头冒出,快速甩了个东西进沈府,人头又消失了。


    她错愕片刻,往掷东西的落点走去。


    走进细看,发觉竟是个木雕,休憩的狸猫模样,尾巴轻轻盘绕在身侧,只是做工也就是个普通工匠水准,同沈府往日合作的木工师傅是比不得的。


    隔壁新来的邻居这是做什么?往她家扔木雕作甚?


    正疑惑,门房又跑来,“小姐,隔壁遣人来说,似乎不慎扔了只贵重物件在沈府?请问能否过来找一找?”


    沈曦云这下心中更是疑窦四起,以她品鉴物件的功力,手中的木雕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什么名贵宝物,况且,她方才若是没瞧错,那人可不是不慎扔的,分明是故意为之。


    她捏住手上的木雕,唤了声陈希、陈穆,“阿希和穆哥哥放不方便陪我出个门,我去还东西。”


    她没打算赴宴,只想去新邻居门前问一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家兄妹自然答应。


    她提着裙裾,一路出府门,左拐,站在邻居家门前,瞧着果然气派,张灯结彩,灯笼高挂,红绸随风飘扬。院内似乎还在演奏曲目,锣鼓喧天,丝竹悦耳。


    府邸的门房小跑到她跟前,并不问她身份,反倒像是早就认识她一般,热切迎接,“姑娘是来赴宴的?快快里面请。”


    沈曦云摆手推拒,“不,我是来还东西的,赴宴就不必了。”


    她展示手中的木雕,“听主人家丢了贵重东西在我府上,请问可是此物?”


    门房不敢拿主意,直道:“您稍等,我进去通传。”


    话音刚落,宅子大门侧露出个穿月白云纹锦袍的身影,匆匆向外走来。


    沈曦云神色大变,把木雕往门房手上一塞,赶紧要离开。


    “窈窈!”


    他高声叫住她。


    第57章 第57章 谁偏逃离 惶恐和不安攫取他……


    沈曦云没法真无视他, 无奈停下脚步,看谢成烨快步走到跟。


    “公子搬到了此处?”知晓是在街边,她没透露他的身份唤殿下。


    眼前之人玉冠束发, 高鼻薄唇, 一身月白的锦袍,低调中端的是无尽风华。


    凌厉深邃的眉眼温和地弯起,“我只是想离你近些,窈窈。我这几日夜里睡不安稳,那天醒来后再闭眼黑暗中都映射着你的模样, 夜夜惊醒, 只有离你近些我才能安心。”


    谢成烨这般直白的话语让沈曦云在原地哑然。


    可住在何处是谢成烨的自由,邻居愿意腾出宅子给旁人亦是邻居的自由, 她也不好干涉,只得在心里默默想往后出门要多加小心。


    她转换话题, 指着门房手中被塞进的木雕, “虽不知公子为何把贵重物件扔进沈府, 但我已送回, 顺带祝贺公子乔迁之喜。”


    其中,贵重和扔两个词咬字极重, 她说完,预备福身回去。


    谢成烨眼疾身快挡住她的去路,从门房那拿回木雕, 放在手心递给沈曦云。


    “那只是个借口,木雕是我让长安扔进去的。”


    “我只是想让你来, 或者我能进去见你。”


    送请帖是尝试的第一个法子,她能来最好,若是不来, 他就让长安扔木雕,借口入府寻物件再请她一回,若是还不成,谢成烨还有第三个法子、第四个法子……


    不见到她誓不罢休。


    谢成烨低沉的嗓音说着和他往日言行大相径庭的话语,执拗又坚定。


    令沈曦云觉得心慌。


    “公子非要见我,是为了什么?”她不解发问。


    谢成烨静默着把木雕塞回她手中,示意是给她的。


    “为了满足我的私心,更是为了你的安全。”


    谢成烨抬手想请她进宅子,“窈窈,关于那个梦,我有话跟你说。”


    沈曦云本想拒绝,但怕真错过什么要紧事,只得说,“阿希他们还要等我,希望公子莫说得太久。”


    迎着陈家兄妹不赞成的目光,她跟着谢成烨进宅院。


    午后的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在宅邸瓦片青砖上,蒙上一层金纱。微风吹起垂花走廊下沈曦云的衣摆。


    她跟在谢成烨身后亦步亦趋走着,不知他是要把自个领到哪去。


    走到路过庭院处,之前在门外听见的丝竹声愈发响亮,她怕被宾客瞧见,挪着步子躲到谢成烨身侧,希望能借此把自己挡住。


    谢成烨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唇边勾起一丝轻笑,又偷偷收敛。


    走进庭院,沈曦云按耐不住好奇想瞧眼宾客都有谁,这一眼,直叫她愣在原地。


    庭院内除了唱戏吹打的戏班,并无旁人。


    谢成烨停在她身后解释,“会来贺喜的不过官衙中几位官员,我早已告知他们今日不会在府中设宴招待。”


    今日所谓乔迁之喜,他唯一想等来的客人只有那么一位。


    “今日我特意请了江州有名的江南菜系师傅上门,备了许多菜肴,窈窈待会儿可要用些?”他轻声道。


    沈曦云错开视线,“阿希还在等我,不必劳烦。殿下不若先说说梦?”


    谢成烨的目光没能得到回应,看着那姑娘低垂细白的脖颈,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请她到书房。


    “你应知晓三月三会发生了什么?”关上书房的门,谢成烨第一句这样问道。


    “知晓,那日温公子血书现世,斥责朝廷昏聩,然后上苍有感,降下异象。”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对此事大肆渲染,讲了个分外长分外波澜起伏的故事。


    但典籍上仅短短一行字记载:日有食之,既。天昏地暗,庶人奔走。


    百姓们都说是温易之的死使得上苍愤怒,用天狗食日,太阳消失的方式惩罚官府的无能。


    两件事撞在一起,成了各州起义最好的理由。


    昔日谢仓能以昭华公主为妖星行清君侧之名攻入京城,今日他们为何不能以日食为凶兆夺取权力呢?


    事到如今,他们能猜出此事同太阴教脱不了干系。


    “逆党要造反,隐山寺也好,城中各店也罢,更多是幌子。他们是想借温易之的死和日食的力营造舆论。”


    “温易之,应当并非自戕。”说到这,沈曦云出言提醒。


    “是,窈窈,后来,我也怀疑过他的死因,只是寻不到证据。”


    沈曦云忍不住问:“那为什么不放了他?”


    他明知道温易之有死亡的危险。


    谢成烨深邃的眼一瞬不错盯着她,“窈窈,是为引蛇出洞。温公子也是同意此事的。”


    见她面上仍旧担忧,他接着说:“总之,很快逆党就会在江州城有大动作,他们恐怕早已知晓你在我心中的重要性,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窈窈,我不放心,让永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罢。”


    永宁?沈曦云想起了那个始终沉默寡言站在谢成烨身边,存在感极低但又忠心耿耿的护卫。


    “可是……”沈曦云刚起个话头,被猜出她拒绝意图的谢成烨打断。


    “算我求你了,窈窈。谢成烨求你答应,好么?”


    真的记起前世后,她最后躺在西郊别院浑身是血的模样时常浮现在谢成烨眼前。


    他一时见不得血,甚至见不得红,一不小心看见,便无法自控地心悸。


    惶恐和不安攫取他的理智。


    他没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她的岁月。


    他已经和永宁下了严令,哪怕发生像上回花朝节上的事,永宁也要优先待在她身边保护。


    沈曦云不曾见过这样的谢成烨,听过他这样说话,醒来后,这人真真变了好多。


    “殿下愿意派永宁来保护,我不胜感激,只是殿下身边岂不是无人护卫?”


    她记得谢成烨身边常跟着的也就是长安和永宁二人,长安又是沈府在江州采买的小厮,谢成烨恢复记忆后没换人已是稀奇,再独自伺候王爷,能成么?


    谢成烨不知她心中想法,道:“我还有长安。”


    “长安那绣花拳脚能抵用么?”她记得招人时长安露过两手,武艺算不得高强。


    谢成烨刚想说长安自小陪伴他,武艺是没话说的,转念意识到自己曾瞒过她什么。


    他不曾告知她,他在翠雀山被救起后,并未失忆多长时间。


    坦白的话语到了嘴边又咽下。


    把这事一说,免不了又让窈窈伤心或是生气,上辈子到这辈子,他瞒了她数月,都不曾表明身份,他无法说明起初的厌烦,更不想再添隔阂。


    她现在已经十分避着他了,再说这些,无异于火上浇油。


    谢成烨在心底默默道歉:窈窈,说好坦诚,但好像又要再瞒一瞒你。


    抱歉,等此前事毕,他定和盘托出。


    “除了长安,还有王府的暗卫和官府的衙役,窈窈不必担心。”


    “倒是还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做好准备,圣上大抵很快会召你入燕京。”


    上辈子他在奏折中隐瞒下此事,皇帝却还是知晓,隐瞒的行为助长了他的怀疑。这辈子,谢成烨授意知州把事情经过和疑点原原本本写下呈上御案。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由他把控事情进展。


    谢成烨指腹抚上她微微皱起的眉心,抚平。


    “窈窈,你不必担忧。皇祖父生性多疑,你越逆着他,他越觉得有隐情。这桩身份疑案,只要让他知晓,他是一定会先见你确保你在他掌控下。”


    “但这次,我亲自带你去。”


    “若有人要杀你,一定要先从我的尸身上跨过去。”


    他一字一顿说道。


    谢成烨轻柔地将指尖从额角移到她的乌发,“而且,燕京繁华,窈窈就当去玩乐一番,那些曾欺负你的贵女,孤给你撑腰。”


    他愿他心爱的姑娘肆意快活,不论是在江州还是在燕京。


    上辈子的事,他绝不容许再发生。


    **


    这头西正街在庆贺乔迁,那头济善堂大夫药童穿梭忙碌。


    吴玥被坐诊大夫检查完身体,借口休息回了自个单独住的屋子。


    沈曦云特意嘱咐拨给她的,希望她睡得清静。


    吴玥靠在榻上没一会儿,耳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此悠闲,莫非是忘了我等的大计?”


    她张开眼,看向悄无声息进屋坐在榻边的男人,“你还有脸质问我?这个计划里若不是有义母的帮助,能成事?而若是没有我,义母会来么?”


    她眉眼下压,显出几分泠冽和肃然,“将作才是那个忘了尊卑的人罢,你要记得,你是臣子,我是主子。”


    “哪有臣子质问主子的道理?”


    这话让男子噎住,只得应是。


    她扬起嘴角高傲地笑笑,“理解将作复国报仇心切,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温易之一死,日食来临就可成事。届时天下舆论四起,谢家将亡于昔日他们自个借助的东风。”


    男子沉声,“但还是需要一个皇室血脉之人作为筏子,起事才算名正言顺。”


    她冷笑,“人不是已经有了么?”


    吴玥点了点自己身上的伤,“枉费演这么一出戏,不就是要把人送到谢家跟前么?”


    男子皱眉,“但臣不明白,为什么是她?”


    她眼底冰冷,坐起身,居高临下看向眼前人,“既然总是要找替死鬼,为什么不能是她呢?刚好也能让谢家子孙尝到肝肠寸断的滋味。”


    “一举两得,将作不称赞一句计谋精妙,还冒险来问?”


    吴玥神色不耐的挥挥手,“后续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就不要来寻我了。如今我有伤在身,江州的行动交由将作全权督办,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找表哥。”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后续的事都与她无关了。


    男子遵命,走前用余光再瞧了眼榻上的吴玥,虽然易了容,眉宇间还能看出几分陛下的影子。


    谁能料到,这位主子如今能对自己、对他人这么狠,陛下和皇后娘娘若是在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成长为这般模样。


    男子出门后混入病患中悄然隐匿离开。


    拐了七八个弯,又到官衙门口晃悠一圈。


    沈曦云对济善堂中发生了一番对话并不知情,反而想着是不是该让景明送些话本零嘴给吴玥,免得她养伤无聊。


    “小姐,酒取来了,你可得悠着点喝。”春和见沈曦云趴在书桌边放空,把桃花酒搁在案几上叮嘱。


    沈曦云从隔壁回来时,可谓落荒而逃,想到谢成烨最后说会一起进燕京,心生畏惧。


    上辈子,她在燕京的经历太糟糕了。


    没见识过燕京的繁华,尽是讥讽冷待,想起便后怕。


    谢成烨陡然转换的态度、温易之的安危以及逆党的阴谋诡计一起在脑海里打转,把她脑仁搅得疼,索性让春和把酿的桃花酒取一坛出来。


    喝酒浇愁。


    知晓春和盯着,她特意藏了些床边箱笼中,准备入夜后偷着喝。


    是夜,夜深人静。


    沈曦云支起一盏烛火,在床帐内,偷偷小口饮桃花酒,喝着喝着,眼前出现个模糊的影子,是谢成烨。


    这人站在她跟前,面庞在灯火下格外柔和,温声问:“窈窈,怎么了?”


    白日里勾起的对燕京的畏惧霎时间涌上心头,小姑娘眨巴几下眼,泪珠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委委屈屈道,“谢成烨,你别再缠着我了好不好?”


    她害怕。


    第58章 第58章 玩一玩他 谢成烨,你真的很……


    屋内一盏孤灯如豆, 映照出帐幔前的身影。


    沈曦云盘腿窝在被褥间,锦缎寝衣在灯光映衬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纤纤玉手轻抚着额前散落的发丝, 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惆怅。


    “谢成烨, 咱们没关系了。别见我了。”


    她哼唧着对眼前的模糊人影抱怨,说着说着,泪珠从眼角滑落,小声啜泣,声音如同春夜里的细雨, 敲打人心。


    她意识不大清醒, 但朦胧知晓自己喝了酒,是酒醉了才会看见面前的谢成烨。


    这个认知让她的话语大胆起来, 少了畏惧,多了不满。


    颠颠倒倒、含混不清, 跳跃着一会儿说上辈子自己被关在别院的难受, 说喝毒酒后好疼好疼, 说他一味瞒着她, 一会儿说这辈子为何和离了还跑来,说他是否恢复前世记忆都无关紧要。


    她肩膀随着话语颤抖, 每一次抽噎都牵动着一片光晕的摇曳,亦牵动观者的心神。


    “谢成烨,喜欢一个人是有期限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怎么重新开始期限都已经过了。”


    这姑娘仿若一只受伤的小鹿, 窝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独自舔舐伤口,只有在醉酒时才敢放肆对外露出凶劲。


    眼前的模糊身影沉默着靠近她,并不说话, 只是用深邃的墨瞳看着她。


    这个不反抗的表现助长了她的凶劲。


    沈曦云打了个酒嗝,挺了挺胸膛,抬手把指尖指向眼前人的面庞,昂声说:“谢成烨,你真的很坏,我讨厌你。”


    这句话终于让模糊身影开始动了,他主动凑上脸,让她的指尖能直接戳到额头。


    “是的,他确实很坏,但别讨厌他,好不好?”


    “你就把他当个任劳任怨的玩意儿,得空了就来玩一玩他,成么?”


    低沉温柔的嗓音经过被酒精迷糊后大脑的过滤变得一卡一卡的,听不真切。


    沈曦云晃晃脑袋,心想她自个幻化出来的人怎么会声音听不清呢?


    可晃着晃着,脑子愈发昏沉起来,眼皮控制不住向下,身形开始歪斜。


    一股温和的力道托住她,扶着她的身体躺回床榻,迷迷糊糊之间,沈曦云觉着好像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她的发,哄着她入睡。


    她挣扎着朱唇微张,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抵不过困意侵袭,眼皮彻底合上,呼吸逐渐均匀。


    孤灯内烛火一点点燃尽,从黑夜进入白日。


    沈曦云从晨光中睁开双眼,只觉得头重脚轻,难以动弹。轻轻偏头看见床边的案几上,放着一只空酒杯,记忆的片段回来些许。


    她昨夜在偷偷背着春和喝酒,喝着喝着便喝多了,好像还哭了?


    再后续的记忆如同断了线的主子,散落在脑海深处,怎么也抓不住。


    沈曦云扶额回想,感觉自己似乎梦见了谢成烨,又立刻为这个念头捶了下自个脑袋,看来确实醉得不清。


    但既然自己是从架子床上醒来,屋内摆件整洁如故,大抵也没闹出什么岔子,实在想不起来便罢了。


    她晕晕乎乎从早晨起后熬到午膳,用了一小碗粥后,原本欲躺下再歇歇,景明进屋禀告。


    “小姐,”她福身,偷瞄了眼沈曦云的脸色,“隔壁人家派人送东西来了。说是,同您昨日说好的。”


    沈曦云小口抿枣茶的动作僵住,昨日在谢成烨那说好的?


    她怎么没印象。


    “是什么?”她问。


    屋门边一个身影走进屋,停在景明身后,拱手行礼,“是属下,沈小姐。”


    永宁也不知晓主子为何让他跟门房那般说,但又不得不老实听令。


    沈曦云放下茶盏,“永宁来倒确实是说好的。”


    就是好好的送人说成送东西做甚,害她心悬了片刻。


    她笑了笑,“我这院里之前都是丫鬟伺候,永宁你来我怕不习惯,不如你夜里就在曲水院歇着?”


    永宁面无表情弓身回应,“不可,主子嘱咐过属下要守在沈小姐近处。沈小姐若是院子里没地我可以睡在墙角或者树上。”


    平静淡定的语气说出分外独特的话语。


    沈曦云只庆幸自个把枣茶放下了,不然指定会被这句话呛住。


    “那怎么成,我院子里空着的屋子还是有的,我让春和领你去。”


    她嘱咐春和,“永宁住下后,让丫鬟们平日起居多注意些,莫冲撞了。”


    永宁道谢,又补了句,“主子托我传话,沈小姐近日最好少出门。”


    这个嘱咐正合她意,她本来就在府中窝了几日,要不是昨儿谢成烨迁居,她指定也不会出门。


    “我知晓了,我定尽量给你的保护工作降低难度。”


    她没问少出门的原因,更没问谢成烨的去向。


    她不想再关心了。


    只是不知是昨夜没休息好还是怎的,她心跳得厉害,心神不宁。


    **


    朝阳到落日、黎明到黄昏,如此往复几遭,沈曦云每日待在府内,永宁在她起后寸步不离守着。


    谢成烨今日又派仆役去里坊买了零嘴送来沈府,不仅有她最爱吃的雪花酥,还有果子露。


    “没想到这雪花酥还冒着热气儿呢。”春和从门房处转接来吃食,送到沈曦云面前。


    她待在府里没出门几日,谢成烨就派人送了几日,除了吃食还有衣裳钗环话本,一应俱全,特别是雪花酥,定是买了新鲜的后一路快马加鞭送来才能保持热气。


    每次送来的仆役也不进门,都是请门房转告后递给丫鬟,东西日日送来。


    谢成烨却除了迁居第一日见过,始终没露面。


    就连隔壁也静悄悄的,听不见什么动静。


    她“咔嚓”一声咬下半块雪花酥,糖霜在齿间破碎,释放出丝丝甜意。


    正想着,门房再次来报,说是刘管事的女儿刘素枝着急求见。


    沈曦云连忙放下雪花酥,“快把她请进来。”


    听到门房转达的话语,她猜大约是出事了。


    果然,刘素枝一路急跑,一进院,就跪在沈曦云面前。


    “小姐,我爹娘失踪了。”


    沈曦云连忙扶起她,“怎会如此?是发生什么事了?”


    刘素枝轻颤着嗓音,“昨夜,我哥回来了,爹娘不待见他,让他滚回清辉阁,我因为坊市余了点货物没清点完,加上不想看见刘金川,就中途出去了。后见夜深,索性宿在货仓的值房。”


    “哪知,今早忙完回去,发现爹娘和刘金川都不见了。


    我找遍了坊市和爹娘平日去的地方,甚至去了清辉阁,但清辉阁大门紧闭。我去了官府想报官,结果人太多了。”


    沈曦妤诧异,“人太多?”


    刘素枝仓皇说道:“是啊,我去了才知,昨夜,江州城内许多人失踪了,官衙内人手有限,只能先登记着,统一调查搜寻。”


    她抓住沈曦云的手,面色哀求,“东家,我来找您,是想着您似乎与官府如今那位座上宾林公子熟识,可否,可否,帮我去说一说?”


    沈曦云转头看向永宁,“永宁,你可知晓此事?”


    “属下不知此事,今日未收到消息。”


    她沉吟片刻后,吩咐春和准备马车,“咱们先去趟隔壁,若是没人,再去官衙。”


    刘素枝求到了她跟前,她无法置之不理,而且,这么多人失踪,是记忆里上辈子从未发生过的事。


    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


    去了隔壁宅院,徒一个值守的门房,上前应声说谢成烨出去了。


    没看见他人,沈曦云决心按原计划去官衙,只是才抬了个脚,看见西正街同样临近沈府的李府门前,仆役匆匆出门,分头散开,李盛站在府门前,冲着仆役怒吼。


    “李伯父这是怎么了?”沈曦云走上前问。


    李盛扼腕叹息,“唉,依依昨夜不知怎的、突然不见了,我这赶紧让下人都去寻了。”


    她本想问问昨夜失踪前可有异样,但见李府管家出来寻老爷禀报事项,戒备看着她。


    沈曦云领悟其神色,知晓不是详谈的好时机,福身告退,回了马车让车夫尽快赶车去官衙。


    沈曦云在江州这么些年,第一次见官衙门前这么多人,熙熙攘攘,尹参军站在门前,安抚人心。


    “大家稍微静一静,失踪的事官府已经提为紧急第一要务去办,只是人手有限,我们目前是按登记的位置,划分区域来寻找线索。没法一个人一个人的看,望大家见谅、见谅。”


    沈曦云本想上前,被永宁制止,“沈小姐稍等,大抵很快会有人来接您。”


    以他多年对主子性子的判断,此刻人应是已在来的路上了。


    事实证明,永宁的判断没错,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从官衙后门通向的小巷口走出两个人。


    正是谢成烨和长安。


    谢成烨目光似水看向她,“窈窈来是因失踪一案?”


    她颔首,把刘管事的事情告知。


    他耐心应下刘素枝的求助,说此事官府在盯着,有些线索但不方便透露。


    “但可以肯定,他们没有性命之忧,所以刘姑娘不必过于担心。有进展我会告知。”


    谢成烨说完这些,专注打量几日不见却心心念念的姑娘,她脸色红润些许,此前在隐山寺受的惊吓应是养回来点了。


    他宽慰沈曦云莫要担心,但并未解释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窈窈,此处人多眼杂,还是让永宁护送你回去罢。”他劝诫道。


    沈曦云匆匆来,又匆匆被他劝走。


    走前,谢成烨把她扯到跟前在耳边说了两句话。


    “窈窈,你可以把我当个取乐的玩意儿。”


    “回去后,少饮酒。”


    这人的嘴角勾起笑容,全然不管她的眼睛瞪大,耳尖绯红,直到飘忽着坐上马车,都没止息。


    她昨夜酒后到底干什么了?


    沈曦云在这头百思不得其解,抽调大部分人手外出的官衙内,牢房灯火昏暗,有人却发现了不愿相信的真相。


    温易之一身囚服坐在地上,抬头望着牢房外,一身黑袍头发斑白的人,不可置信说道:“你怎会在此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准备上路了。”


    第59章 第59章 所谓真相 结结实实一巴掌。……


    温易之听见这话, 发出一声叹息,“我若是你,会即刻转身离开。”


    男子冷笑, 只当温易之是死到临头, 在试图拖延时间寻找生路,“官衙内的衙役基本都被抽调走,正在全城寻人呢。留下几个不堪一击的小卒,我此刻离开不是白费功夫?”


    温易之站起身,走到他跟前, “但我不明白, 这是为什么呢?您为何执意要取我性命。”


    “易之啊,我也没有办法。”他难得显露出一点温情, 握住温易之的手,“谁让你命数如此呢?”


    话音落下, 男子面色冷肃起来, “事不宜迟, 我也没必要告诉一个死人缘由, 你饮了这壶酒就上路罢。”


    他可不想在这样的时刻多话,话语只要说出口, 就有被泄露的风险。


    把酒壶往牢房内平推。


    温易之缓缓拿起酒壶,抬到二人中间,倾倒。


    “滴答、滴答。”


    酒液被倾倒在地面, 把石砖染得暗沉。


    男子目光阴沉,“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逼我亲手给你个痛快了。”


    他抬手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捆着的袖箭,对准温易之。


    “我本想给你体面的死法, 服毒自尽,是你,非逼着我选挥刀这个法子的。”


    先用袖箭使温易之不能动弹,再换上匕首,插进伤口,伪装成自戕假象。


    温易之并不退让,而是缓缓闭上眼。


    跟袖箭扣动的声响一起发出的是温易之的一句低语。


    “回头是岸,叔父。”


    昏暗无光的牢房,袖箭带着锐利的破空声向前疾驰而去。


    下一秒,一道银光闪过,一柄刀刃从侧面截断袖箭的去向,“叮当”一身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箭尖被精准地削断,断落的箭头在地上滚动几下,最终消失在草堆。


    温思恩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向甬道口大呼:“是谁?”


    一边问,一边摸出狱卒处抢来的钥匙,要打开牢房门。


    又一柄刀刃从暗处袭来,打伤了他拿着钥匙的手。


    “啊!”温思恩吃痛,钥匙掉到地上。


    甬道两边显出火光,露出了蓄势待发的衙役,左边领头的谢成烨和身后握住第三把飞刀的长安,右边领头的是尹参军。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偷偷来见一见被无辜关押的侄儿还有错了?”温思恩颠倒黑白道。


    尹参军呵斥道:“大胆逆贼!人证物证具在,还敢巧言令色、强词夺理。本官看须得严加审讯。”


    挥手,示意衙役把他扣住。


    几名衙役奔上前把他围住,动作粗鲁按倒在地,温思恩原本腿上就有陈年旧伤,被这么一押,疼得额头上冒出冷汗。


    “以孤看,审讯倒不必了,不如我直接给将作讲给故事罢。”


    被按在地砖无法动弹的温思恩听见这个称呼,睁大了双眼。


    官衙公堂之上,温思恩被五花大绑,那条萎缩的小腿裸露在外,配合上他深沉的眼神,格外怪异。


    谢成烨第一句便道明他的身份,“虽然不知从前朝至今这些年,你辗转身份,真正到底是姓刘还是姓温,但我想,唤你一句将作总是没错的。”


    纵然再怎么不愿相信,温思恩也已经明白自己身份败露了,余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把罪责揽在自己一人身上。


    “温,我姓温。刘是在大魏朝廷造册中拟的假姓,因为这个姓更合皇上从国师处得来的卦象八字。”


    从彭城县到江州城,每每有人问起温思恩他的腿是怎么伤的时,他总会讲一个被前朝征徭役,修建时腿被摔伤长官私吞留下旧伤的故事。


    故事里,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可怜人,被皇帝大兴土木的劣行影响,不仅没挣到钱,反落得腿伤。


    而与之对立的是大魏将作监的长官,自私自利、中饱私囊,私吞手下工人的血汗钱,过河拆桥把他们赶走。


    “但事实上,你才是这个故事里的长官,对么?”谢成烨沉身说道,虽然是疑问,但明眼人都能听出他已然肯定。


    温思恩笑了笑,立起身子不卑不亢答道:“不错,本官就是大魏将作监长官,将作大匠,奉旨为皇上修建宫殿庙宇,大名鼎鼎的摘星台便是由本官亲自督造。”


    龙兴十一年开始,因为帝寿要在全国为公主祈福的想法,往日隐形一般的将作监成了御前炙手可热的新宠,时常被传召询问修建的意见。


    温思恩的确是彭城县人士,他不通文墨无法科举,为了出人头地只能另辟蹊径,将作监成了绝好的跳板。


    帝寿迷信天象,好求神问卜之事,对原本的将作大匠不满意,于是请国师占卜了一个理想人选的八字属相。


    他得知此事,知晓机会来临,用大半身家行贿知晓此事的太监,求得了卦象结果,用剩下的钱财为自己改名换姓,户籍年岁全部更换,跟理想人选对了个十成十。


    稍加运作,让自己适时出现在皇帝视野里。


    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他一跃成了将作大匠,帝寿跟前的红人,每一笔建造拨款,都抽出几成肥了自己的腰包。


    温思恩逍遥快活了将近六年,直到谢家攻破京城的大门,把他富贵淫逸的美梦中抽醒。


    “谢成烨,你知道本官有多狠你们吗?若不是你们,本官怎会沦落至厮?”


    他垂眸,看向自己残缺的小腿,“这腿,可是拜你们谢家所赐。”


    温思恩的腿伤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谢立廷攻入京城那日,有人要押着他去摘星台和帝寿一起被烧死,幸好,摘星台是他督造,留了处密道,他跑了,但因跑得急,还是从高处摔下,膝盖受伤,着急逃命草草医治。


    第二次是在建元八年,朝廷赈灾银丢失一案,是温思恩易容后指示教众所做,自己却被抓获,押送京城拼命逃跑,却被箭矢射中老伤口,彻底废了腿。


    “先是败我富贵命,又伤我康健身,本官不该恨你吗?啊?”


    温思恩双目猩红,质问谢成烨。


    “但为什么是我?”温易之被放出,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公堂一侧。


    “因为你是国师占卜中得出的命定之人,唯有献祭你,才能引开我们想要的结果。”温思恩含糊答道。


    “想要的结果?”谢成烨放下手边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你是说三月三的日食?”


    莫说是温思恩满脸惊诧了,就连公堂上本来安静旁听的尹参军都“蹭”一下站起,“什么?日食?”


    “看来还真是了,”谢成烨话语里带上几分愠怒,“简直荒唐,竟会迷信用献祭人民召唤日食的说法,难怪你和帝寿能当一对默契相合的君臣,在迷信一路上你们倒是同道中人。”


    温思恩对这个评价十分不屑,“荒唐不荒唐,不是你说了算,是上天说了算。”


    谢成烨掀起眼皮,冷冷地看着他,“那就看看,温易之不死,三月三是否仍然会出现日食罢。”


    温思恩不想搭腔,闭了闭眼睛,转动眼珠看见温易之,不死心地问:“我回答你们的问题这么久,你们也回答我一个吧,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串联起温易之发现他来时,不惊不慌的态度,他猜到自己早被怀疑了。


    “是信。”温易之顿了顿,道:“那些你用来栽赃我的信。”


    花朝节流民伤人事件后,从温宅中搜出的所谓逆党书信,“叔父,唯一能悄无声息过手所有那些书信的人,只有你。”


    但直到温易之被压入大牢,他都不相信此事,只是心中一直压着一点怀疑,直到被谢成烨逼问。


    “好好好,你真怀疑到叔父头上了。”


    尹参军平复下对日食的惊诧,拍了下惊堂木,“大胆温氏逆贼,屡屡与朝廷做对,残害百姓、伤及无辜,今日还敢讲城中数名百姓藏匿失踪。”


    温思恩挑了挑眉,“我可没害他们,他们自己出了城,与我何干?人没出事,估摸着等太阳下山后就回来了。”


    他看向谢成烨,“这一点,估摸着咱们淮王殿下也料到了。”


    谢成烨并不接他的话茬,而是吩咐道:“在城外迎接到百姓后先送去医馆由章典看过后再各自回家。”


    他对这些人自愿出城的缘由颇为好奇。


    “至于此逆党,压下去,严加看管,等三月三后,孤亲自押送他回京,由陛下定夺。”


    听到陛下两个字,温思恩眼睛亮了亮,陡然想到了什么,被衙役拖下去前,他冲着谢成烨喊,语气诡谲,“淮王殿下,你说本官和皇上迷信,你以为谢仓那老儿不信这些吗?”


    “他可比我们信多了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公堂上,谢成烨为这话语皱起了眉。


    据他所知,曾经的幽州节度使,如今的天子,杀伐果断,曾亲口批评鬼神之道不可取。


    谢成烨亦曾是如此态度,直到他前世今生死了一回又活过来。


    那祖父呢?


    他真信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会让这个前朝余孽这样说。


    **


    和谢成烨在官衙分别后,沈曦云撑手坐在书桌边,喝下晚膳后的第七杯水。


    她现在完全没法喝酒了,连酒壶都不想瞧见,一瞧见,就想起谢成烨最后在她耳边说的话,什么叫取乐的玩意儿,什么叫少饮酒,显然,醉酒后的幻觉不是幻觉,是真的谢成烨。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有些后怕。


    从谢成烨的反应,她应该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这人,怎么能夜闯他人宅院呢?


    正想着,春和跑来,语气仓皇,“小姐,姑爷他,不,是林公子他,也不是,总之就是,他是王爷!”


    谢成烨领着衙役抓捕温思恩也使得他淮王的身份为更多人知晓,短短一个时辰,消息已经在暗地里传开了,只是碍于对王爷身份的畏惧,不敢公开宣讲此事。


    春和着急地在沈曦云跟前转,怕被报复,“他是王爷,那,那咱们家可怎么办呀?”


    沈曦云不想再操心这个,她自认重生后自己该做的都做了,谢成烨心里若是还不痛快,她也没法子。


    她制止春和的话语,对着屋门边的永宁问:“永宁,是不是事情结束了?”


    不然谢成烨也不会容许自己的身份被传到到处都是。


    永宁拱手,“属下不知。”


    “那你可知晓你主子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去燕京?”


    “属下不知。”


    沈曦云走到他跟前,“那能问吗?”


    她不想见谢成烨,想着既然永宁在,不如让他去问。


    “属下自从来了沈府和主子联通都是飞鸽传书,沈小姐若是不介怀,待我写封信。”


    沈曦云扬起嘴角,“成,你快写。”


    谁知永宁这人也不藏私,把信纸拿到她跟前,问她想问什么,他就写什么。


    有了这天大的不用见面就能问清楚的好机会,沈曦云大喜,絮絮叨叨把自己近日的问题说了个遍,一张信纸不够,还额外用了一张。


    白鸽飞上天,朝远处飞去。


    沈曦云合上手掌期盼,嘱咐永宁有了回信一定尽快告知她。


    等着等着到了夜晚,沈曦云正窝在榻边看话本,靠近后院的窗扉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随后被敲响,她心中一紧,有了个大胆又不可思议的猜测。


    沈曦云放下书,趿拉着鞋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推开一条小缝。


    入目的却是一只狸猫木雕,雕工和上回见到那只相似,只是动作不同,这只瞧着便十分活泼,做玩球状。


    这只木雕把来人的身份点明。


    她把窗户推开得大些,果然,见到月光下笑得清风霁月的俊美郎君。


    “殿下来是回答我的问题?”因着白日里的疑惑,她想着解惑要紧,准备等谢成烨回答完问题把价值发挥到最大再逐客。


    谁知这人似乎是存心逗弄她,不回答问题,把脑袋挤进窗口,献上木雕。


    “是来给窈窈送这个。”


    沈曦云有些烦,为自己的希望落空,拂手推拒就要赶客关窗。


    哪成想,手臂的幅度大了些。


    “啪——”


    手心正巧落在谢成烨的脸颊,结结实实一巴掌。


    第60章 第60章 他放不下 想要她的原谅……


    万籁俱寂的夜幕中, 传来远处犬吠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沈曦云为自己掌心下的温热触感僵住,在原地咽了口唾沫, 尴尬笑笑。


    顶着谢成烨暗沉如墨的注视, 她放缓动作,要把手收回,轻声说:“无心之举,殿下莫怪。”


    他却回扣住她的手腕,把另一侧脸伸向她, “怎么会怪你?但若是如此可以让窈窈开怀解气, 我甘之若饴,不如在这儿再补一下?”


    “我并非生气, 我只是希望殿下离开。失手冒犯了殿下是我的错。”


    话音落下,沈曦云只觉着眼前人目光愈发深邃偏执, 隐约让她想起从前在医馆看见娘治病时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得知时日无多时的眼神。


    谢成烨的指尖摩挲在她凸起的腕骨上, 烫得她想赶紧收回手。


    “窈窈没错, 亦不会有错。错的人是我, 我不该逗你。”谢成烨垂眸,把情绪藏在眼底, 轻叹,将木雕搁在窗沿。


    他道:“白日你让永宁传信过来问了许多问题,我是来回答你的, 觉着空手登门不妥,捡了只木雕送你。”


    那封信虽是永宁的字迹, 但话语全是她的影子。


    他收到那信时,仿佛能通过薄薄的信纸看见那头絮絮叨叨问柔软心肠的姑娘,令他在官衙内柔和眉眼微笑, 惹来尹参军注目。


    他已经许多没见过这姑娘这样同他说话了,让谢成烨恍然看见还没有被他伤透了心的窈窈。


    甚至就连她巴掌扇过来时,他发觉自己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是难以言喻的欢喜,她生气也好,不满也罢,只要愿意用这股鲜活劲理他,他便有希望。


    他真正害怕的,是她既不羞愤也不恼怒,而是视他如陌生人,再不见他。


    前世今生两辈子,谢成烨不容许有这样的可能。


    他无法承受这个结局。


    沈曦云并不知谢成烨千转百回的心思,听见他承认是来回答问题,也不急着赶人了,“那殿下可否能告诉我,太阴教的事是结束了么?”


    “并未,但快了。”


    温思恩是太阴教高层,从建元八年的行动看他在逆党中有一定的话语权,但若是抓了他就能令逆党土崩瓦解,未免过于乐观。


    温思恩一定有同伙甚至是更高一级的人物。


    比如清辉阁闭门后失踪不见的月读。


    温思恩就算曾是帝寿跟前的宠臣红人,从官职上也不过是将作,凭借这个地位不该能轻松号令那么多对大魏复国心存幻想之人,他既有可能只是一个在前方行事的马前卒。


    但抓住了他,不愁无法吊出其他人。


    沈曦云得知意图杀害温易之的凶手竟然是他亲叔父,霎时瞪圆了眼睛,喃喃道:“竟是如此。”


    “失踪的人在太阳下山后,出现在城门外,桉他们的说法是夜间无端梦游,见明月高悬呼唤,他们迷迷糊糊跟着追出去,哪成想再清醒过来时,已经出了城。”


    “我怀疑是逆党使用药物控制,已经在让章典依次诊脉去查了。”


    谢成烨回宅子前去趟医馆瞧了眼,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桂香,立刻把二者的嫌疑关联告知了章典,大概很快就能查出结果。


    说到此,大概是夜色惑人,失去她的恐慌叠加,谢成烨将从前因桂香起的几次事端一五一十说给沈曦云。


    包括建元二年嬷嬷递来的甜汤以及他为何不爱吃甜。


    “我记得成婚前,窈窈最爱买雪花酥并唤我一起吃,成婚后第二日在坊市你却没再这么做,后来我曾费解为何突然不做了。直到想起上辈子才知,你那时已知晓我不喜食甜,是不是?”


    沈曦云低头,把垂落的发丝撩至耳后,“是么?只是无心之举罢了。”


    她并不承认。


    见这姑娘又显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谢成烨的心泛起针扎般的疼,疼得他没法再抓紧她的手,任由她轻轻一挣,手腕从他掌间挣脱。


    “多谢殿下告知第一个问题,那殿下是要到三月三后便启程回燕京么?”


    “不错,折子已经快马加鞭走驿馆加急送回燕京,估摸着等三月三后,陛下的旨意也到了,到时,”他抿了抿唇,“窈窈,我带你一起入京。”


    沈曦云的手抓紧袍角,“谢成烨,虽说不大可能,但我能问一句,能不去么?”


    烛火映衬着她清丽的面容,眉目间却无端染上愁绪,令人揪心。


    谢成烨喉头发紧,“窈窈,就这一次,你再信我一次,我会护好你。”


    “不论是你今生的安危,还是前世害你毙命的毒药,我再次许诺,若是做不到,让我天雷轰顶、万劫不复。”


    “可按理我们已经和离,只要就此桥归桥、路归路,前世的毒药就不会再出现了。谢成烨,何不放下呢?”沈曦云并不明白他的执着。


    说到底,他们也就亲密相处了三个月。


    三个月的功夫,就能让谢成烨爱她至厮么?


    他一字一顿道:“窈窈,我放不下。”


    他过不去,前世在窈窈死后他煎熬了一年,意识到根本过不去,午夜梦回都是她躺在地上喊疼。


    谢成烨想起上辈子后来的他,素来不信天命不信鬼神之事的淮王殿下在万念俱灭的尽头决心最后赌一次。


    赌赢了,他还可以再见到活生生的她,赌输了,也不过他一条命罢了。


    若无窈窈相救,他早就死了。


    那时候他想,只要她能活着,怎么都行,但再来一次,望见这姑娘的芙蓉面,他不由得贪心想要更多。


    想要她的原谅,想要重新开始,想要她的笑颜为他绽放。


    沈曦云看不透谢成烨的想法,也无心揣摩,更不想搭腔。


    谢成烨大约只是一时的不甘心,等回了燕京见到贵女如云,大抵不会再这么不对劲了。


    想知道的问题已经问完,她打算逐客。


    “夜色已深,殿下也该回了。日后还是少做翻墙的事罢。”


    她想起昨夜醉酒一事,告诫道。


    谢成烨顺从地避开方才的话题,而是拿起窗沿的狸猫木雕递给她示意她收着。


    她本想拒绝,但在他一副你不收下我就不走的神色中败下阵。


    收下木雕,干脆利落合上窗扉,不用再看见谢成烨的脸,她长舒一口气。


    本要把木雕随意找个抽屉放着,但垂眸看着手上的东西,越瞧越眼熟,乔迁之日捡到那个许是因为动作改变她没认出,这次这只,谢成烨上辈子曾托长安送了个差不多的过来。


    上辈子,长安说主子逛坊市时看见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买木雕,觉着好看就买了送给沈姑娘。


    她那时爱屋及乌,别说是个做工一般的木雕了,就是谢成烨随便从树上扯片叶子送给她都会欢喜得裱起来欣赏。


    那日谢成烨回府,她咧开嘴角蹦到他面前夸他贴心,夸木雕得造型,夸他送得恰到好处。


    “我床头正缺这么个摆件。”


    第二日,长安就又送来了两个造型不一的木雕,说是知晓沈姑娘喜欢,主子遇到货郎又买了两个。


    一日又一日的添着,把她床头的位置都摆满了才停止。


    她那时还想着让春和去坊市上打听打听是哪位货郎,沈家可以提供个铺子让人安定下来。


    可长安拦着她们的动作,只说货郎已经离开江州云游去了。


    如今她瞧着这雕工如出一辙的摆件,哪里还不明白?


    自始至终那卖木雕的货郎不就是谢成烨么?


    他雕了这些,又怕她嫌弃做工,便包了个假来由骗她,只是假理由一出口,他就只能顺着往下圆了。


    沈曦云握紧了手里的木雕,棱角膈得手疼,却也让她冷静下来。


    发现这事又如何?这不过是愈发印证谢成烨早已习惯欺她瞒她罢了。


    狸猫木雕被放进箱笼底层,压进暗处。


    沈曦云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浮浮沉沉感觉经历许多事,早晨梦醒却全都不记得。


    梳妆时,春和见小姐气色不好,想着配些鲜亮的首饰,特意选出一只红玛瑙装饰的金钗,问小姐的意见。


    “就按春和的意思。”沈曦云点头,但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将此抓住细看。


    这只钗环让她想到吴玥,她意识到昨夜听谢成烨说起逆党事宜时的一点熟悉源自何处。


    ——源自吴玥身上的桂香!


    她止住春和摆弄的手,倏地站起,第一次遇见和正宝楼内昏迷,两回她都闻到过桂香。


    沈曦云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为这个猜想手上冒出冷汗,原本被压下的疑心再次升起。


    吴玥难不成真与太阴教有关?她身上的桂香和谢成烨口中太阴角使用的迷惑人心智的桂香是同一个么?


    可毕竟没有亲自问过谢成烨口中桂香的具体气味,她怕只是无端巧合引起的误会。


    “景明,你快通知车夫,赶紧备马车,我要去济善堂。”


    章典在那,吴玥在那,昨日被迷惑失踪的百姓大概也在那,只要她去那闻一闻失踪百姓身上的桂香,就能确认了。


    如果吴玥真是太阴教的人,她要做什么呢?


    马车晃荡,沈曦云的疑惑一个接一个冒出。


    济善堂内,人群熙熙攘攘。


    平日的病患医者已足够多,加上被留在济善堂内的大半百姓,整个济善堂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


    她捞了个熟识的药童,想让她带去寻一名身上残留有桂香的百姓,药童嘿嘿一笑,示意可算是问对人了。


    她领着沈曦云在人墙中穿梭,走到后院,指着道:“章大夫还在看就是了。”


    沈曦云抬头,章典搬个板凳沐浴在阳光中搭腕诊脉,正要上前去寻,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窈窈!你怎么在此处?”


    轻柔的女声由远及近走到她正后方,白皙纤细的手指搭在她肩侧,沈曦云余光瞥见了吴玥笑盈盈的脸。


    桂香笼罩在她鼻翼,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