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以色试之 谢成烨他只想做你……
沈曦云心紧了紧, 道:“听闻昨日城中失踪的百姓被找回,我过来看一看有无需要帮忙的地方。”
吴玥放下手,“窈窈真是贴心, 说来, 失踪这事我还真发现个疑点。”
她扇动手掌,泛出阵阵桂香,“我从有些失踪百姓身上,闻到了与我相似的桂香。”
沈曦云没料到吴玥竟主动提起此事,难免有几分惊讶。
吴玥笑笑, “窈窈莫非没想到此事?昨儿他们一来我就闻着了, 我心想说不定是个突破口,我用的桂香是入江州城时遇见一老妇人卖给我的, 官府顺着这个去查,说不定能查出什么。”
沈曦云见她神色自若谈论此事, 毫不心虚, 只当是自己杞人忧天想多了, 道:“的确是个线索。”
吴玥笑得亲切, “可不是,我正想着, 窈窈就来了,说明咱们两心有灵犀。我身上有伤,不知窈窈可否帮我跟官府说几句。”
她眯着眼, 促狭道:“我可听说窈窈的前夫君是流落民间的王爷,又搬到窈窈隔壁, 说话定是方便极了。”
沈曦云并不想再和谢成烨扯上关系,没有接话。
“香味的事我会派人告知官府,吴娘子不必担忧。”
话音刚落, 从前厅挤过来一个衙役打扮的男子,见到沈曦云先行了礼,又对着吴玥确认,“敢问可是吴玥吴娘子?”
听见她应是,他慨叹,“可算找到人,官府有请。”
空气一滞,吴玥问是何事,并未得到回应,她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又重新镇定,借口需要人陪拉着沈曦云一起去了官衙。
一到官衙,吴玥被单独请去公堂,说参军大人有事问话。
沈曦云被拦住候在院内,差役连连致歉,态度恭敬,“实在是参军只见吴娘子一人,沈小姐莫怪。”
她并不在意,温声告知衙役不必理会她,转头时不时和春和说话,闷葫芦永宁守在一旁。
话没说几句,撞见匆匆从值房方向出来的长安,一副看见救星的模样跑到沈曦云跟前。
“这不巧了,我正准备去寻沈姑娘,您竟就在官衙里头。”
长安喜不自胜,忙道:“我是想请沈姑娘帮忙的,沈姑娘可方便走一趟?”
“不知是找我何事?”
“这,”长安面露难色,“是要紧事,但不方便在这儿说,沈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值房外,沈曦云听见屋内有叫唤的声响,推门而入。
屋内没有点灯,唯有透过窗棂洒进来的几缕阳光,照亮书桌。
角落处,床榻锦被凌乱,谢成烨半卧在床上,寝衣松散,露出白皙的肌肤和壁垒分明的坚实胸膛。只是紧锁的眉头和沁出细密汗珠的额头昭示着他陷入梦魇。
沈曦云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转头就要问长安。
谢成烨梦魇请她过来帮忙做什么?她又不是大夫。
长安抵着门,语气畏畏缩缩答:“沈姑娘有所不知,已经叫过大夫了,但是没用啊。”
自从谢成烨恢复前世记忆后,他夜里难以安眠,一闭眼便是前生事,起初只是夜里,主子索性改成夜里少睡,白日里歇着倒也没事。
长安以为搬去沈府隔壁这症状能减轻,哪知乔迁当日夜里主子又出了趟门,回来时,神色郁郁。
接着症状便严重起来,白天夜里冷不丁就开始梦魇,请了章典来开药吃过也不见好。
长安谨记章典过来诊脉时的话语,“这是心病,老夫不好治,能治的人不是大夫。”
他从去岁就跟来江州,一路看着主子和沈姑娘之间的变化,哪里猜不到心病的根源是沈曦云呢?
因此再见主子梦魇,长安一咬牙、一跺脚,就跑出门,想着无论如何得把沈姑娘拉来瞧一眼。
这回天时地利人和,人在屋里了,长安不能让人轻易离去。
“沈姑娘,您行行好,可怜可怜主子吧,或者,可怜可怜长安也成。”
长安在门外哀求,“您就看眼主子,唤一唤他,说不定您一唤,主子就能从梦魇中醒来。”
沈曦云在门内叹气,站在原地扶额,不知该怎么说长安的大胆举措。
耳边,是谢成烨在梦中的喃喃低语。
“窈窈……窈窈……”他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和焦虑,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珍宝。
沈曦云缓步走到床前,锦被虚搭在他腰部以下的位置,宽肩窄腰,锁骨间落下一滴汗珠,山影间的湿润水渍。
对于一个出身大族的富家子弟来说,这个睡姿,委实算不上规矩。
在沈曦云微薄的上辈子和谢成烨同床共枕的记忆里,亦没见过他这样就寝。
是人梦魇了,会不一样么?
沈曦云一边想着,一边拉着锦被的边要往上拽。
虽说上辈子看过好几回,但这辈子如今两人非亲非故的,还是替他遮着些。
谁知手带着被子抬到他胸膛位置,梦魇中的男人不知看见了什么,猛地伸出手用力,沈曦云躲闪不及,跌倒在他身上。
手心下是结实又软弹的触感。
沈曦云面露尴尬,挪开手撑在床榻边,预备先起身再试着唤一唤谢成烨。
总之,不能让他看见这副奇怪场景。
身子支起一半,头顶传来低哑的轻唤。
“窈窈?”是全然不同于梦中呓语的清晰咬字。
沈曦云迅速抬头,果然,撞进他墨色的眼眸中。
“殿下醒了?我去叫长安进来。”
她正了正脸色,装作无事发生。
下一秒,谢成烨一副没听见她说话的模样,双手抱紧了她,把脑袋埋在她脖颈边。
“太好了,窈窈,终于找到你了。”
沈曦云这才发现,他额头很烫,烫得她微凉的肌肤也被染上暖意。
“谢成烨?”她试探地唤了声,没能得到回应。
他莫非是还没清醒?
她试着挣扎,却被这人抱得更紧,像是被一块暖玉包裹。
“窈窈,你别抛下我。”他鼻音闷哼,“你喜欢什么模样,我就学会做什么模样,好么?”
说着,还大大方方拉着沈曦云的手抚摸上胸膛,她蜷缩着手竭力避免,还是被迫再次触碰到他的身体。
“我记着,从前你救下我时,曾称赞我的容貌,赞我姿容俊美,如今,你是不喜欢了么?”
他侧着头,墨色的眼睛空落落的。
沈曦云记得自己称赞过许多回,在成婚前,日日见他都要夸他,但并不见他多么受用,顶多轻轻点头示意知晓。
这都多久前的事了,谢成烨做个梦还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么?
“谢成烨,你分清楚,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她咬牙切齿,试图唤醒他。
他继续充耳不闻。
“窈窈,”他用从未有过的腔调说话,让沈曦云想起多日前去麦秸巷时听过了招揽声,“你昨日不是念叨着我们要圆房么?我……”
沈曦云发觉他言语方向往不合时宜处拐去,再不忍耐。
大叫道:“长安,你主子醒了!快进来!”
她挣不开,总不至于长安也没法子。
可无人回话,沈曦云又试图呼喊,从边上伸来一只手,轻掩住她的唇。
谢成烨低声闷哼,“别叫,脑袋疼。”
听着似乎是清醒了,“殿下醒了?”
“醒了,”谢成烨撑起身体,朦胧着眼看她,“窈窈怎么在此处?”
全然不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的模样。
沈曦云更不想复述一遍方才的场面,简单说了句是长安不放心请她来看看。
谢成烨垂眸,视线落在她裙摆的桃花花蕊上,并不在意此刻自己衣襟敞开,甚至露出一点腰腹间缠着的雪白布帛。
“我方才梦见了你。”
“梦见我们两在栖梧院内屋的架子床上,窈窈在吃雪花酥,同我抱怨白日走了许多路,腿疼腰酸。”
“我笑着应声,为窈窈按腰。”
床榻间一片静谧,呼吸交错。
沈曦云低下头,规规矩矩的,半点不看他暴露出的胸膛,“殿下,您是王爷。淮王谢成烨从不同民女有过交集,您大约真是梦魇狠了。”
谢成烨掀起眼皮,看见她粉白的后颈和小巧的发旋,苦笑,“我知晓,但谢成烨他只想做你的夫君。”
如果用言语的祈求、用情理的说服没法令她动容,那用身体呢?
她曾经那么喜欢粘着他,抱着他。
她不喜欢他了,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不喜欢了么?
谢成烨面上显出几分无措。
沈曦云并不回话,当作没听见他最后一句。
“殿下既然醒了,那民女的忙也算帮完了。”她从床榻上起身,随之把甜香一起带走。
“窈窈,等等。”他抓住她的手腕,腰腹的伤口隐隐做痛。
“我,”他慌乱道:“你若是不喜欢谢成烨做你的夫君,那做别的什么也成,只愿在你身边。”
沈曦云沉默半晌,讥讽道:“殿下可以做这空中的风,无声无息,亦能在民女身边。”
她被谢成烨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举措激出几分火气。
谢成烨还欲再辩驳,门外,传来长安慌慌张张喊:
“主子,不好了,圣上口谕,传您和沈姑娘即刻进京。”
第62章 第62章 别样体验 她只觉得讽刺。
皇帝的命令比谢成烨原本料想的早来了太多。
谢仓等不及到三月三的日食结束, 没走驿站,而是直接飞鸽传书给江州当地的暗桩。
用暴露暗桩为代价急令谢成烨带着疑似前朝遗孤的女子回京。
口谕简洁,但足见其迫切心情。
谢成烨披上外裳, 领着沈曦云出了值房, 目光沉静,将方才榻上展露的脆弱尽数收起。
带来皇帝口谕的暗桩此刻就在官衙内,谢成烨须得亲自见一见。
走前,他看了眼停在值房门外的沈曦云,伸手向她鬓间一缕发丝, 却被这姑娘动作灵敏地躲开, 满脸戒备看着他。
谢成烨的手僵在原地,垂眸, 解释道:“窈窈的发方才在榻上乱了。”
他收回手,“陛下要见你, 估计明儿就要启程去燕京, 窈窈可先回去收拾一番。旁的事, 我会安排。”
沈曦云挤出一丝笑, 说自己陪吴玥过来,等到她有消息了, 自会离去。
谢成烨说了声“好”,陪着她先走去了前院再去见皇帝的暗桩。
沈曦云在垂廊下选了个地坐着等待,只是吴玥还没出来, 先瞧见了一位熟人。
上辈子自称奉命带她入京的领头人。
这辈子在元宵灯会上她还见过此人一面。
身形高大、络腮胡、气势凶悍,姓唐, 手下的唤他“唐老大”,在带她入京路上表面客气,实则防范戒备盯着她。
只是上辈子在她面前时刻绷着脸的男子此刻跟在谢成烨身侧, 面容带笑,弓着腰同谢成烨交谈。
其中到底有几分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谢成烨远远看见她,抬步朝她的方向走来。也不知络腮胡男子说了什么,跟着一起过来了。
“这就是陛下要见的沈姑娘了吧?”络腮胡男子道。
不同于上辈子闯进沈府时的嚣张倨傲,他现下的眼睛笑得眯起,一副好说话极了的模样。
沈曦云微微福身,“是我,不知您如何称呼?”
他摆摆手,道:“不敢受沈姑娘这礼,逼人姓唐,单字一个顺,您直接叫我唐顺就成。”
唐顺观察了下谢成烨的脸色,语气愈发谦卑:“陛下只是下令想见一见,沈姑娘千万莫担忧。有淮王殿下护着,您啊,就安安稳稳去燕京。”
他摸着胡子爽朗地笑。
半点瞧不出沈曦云记忆中蛮横的模样,要知道,当初这人可不曾说过这样的好话。
尽是冰冷的命令,连她试图问名字,他也只是撂下句“叫我唐老大”。
仿佛他早已知晓那时沈曦云入燕京会面对怎么的场面,才会毫不在意她数次暗示会让淮王知晓他的恶行。
时移世异。
沈曦云头一回见到这人这么恭敬地说话,至于缘由,真是再好猜不过了。
谢成烨始终站在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保证既不会因过近令她反感,又能在需要的时候站在她面前。
她只觉得讽刺。
原来只要有谢成烨撑腰,这些人的面容就会变得和蔼可亲,那入燕京后呢?
沈曦云预料到那大抵会是一趟反复验证今日体验的旅程。
而她,总是要回来的。
回江州,过她商贾人家的安生日子。
谢成烨抿了抿嘴,不理解为何眼前姑娘的眉眼突然沉寂下来,正要说话,从公堂出来的吴玥匆匆跑来插嘴。
“窈窈。”她几步上前捉住沈曦云的手,笑得开心,抢先说:“参军就是问了我些作证的事,没别的,我顺嘴把线索一说,参军还表扬我了。”
沈曦云嘴角勾起一抹笑,“那便好。”
聊了几句,得知沈曦云要离开江州。
她诧异地捂住嘴,眼珠子朝唐顺那转了一圈,镇定自若道:“既然你要走,我知趣就不问为什么了,走前,我托人给你送件礼,到时候送到你府上。”
她拍了拍沈曦云的手,笑着说:
“窈窈,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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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杏花雨沾衣浴湿。
官道上青石板的缝隙钻出星星点点的车前草,车轮辗过碎石,车夫把控着力道勒紧缰绳,车帘轻晃,露出一截云锦衣角,灌进一阵风。
春和替沈曦云拢了拢衣襟,捧来青瓷茶盏,“小姐用些枣茶罢。”
马车内壁宽阔,她周身还垫着锦缎堆成的软枕,甜香从鎏金熏炉里漫出来,弥漫在车内。
沈曦云小口饮着枣茶,余光偷瞄正做闭目养神模样的谢成烨。
从江州出发去燕京,他们已在官道上行了十余日,路上见识了上辈子将太阳彻底遮蔽的异象,亦见识到了不曾欣赏过的景色,就是,她好像并未见到谢成烨再次出现梦魇的症状。
被偷瞄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他冲着她温声道:“窈窈可是乏了?”
说完,就招呼车队停下休整。
沈曦云没能拦住,对这几日频频出现的对话开始习惯。
这趟路途,相较上一世,舒服太多了。
谢成烨在兼顾皇帝诏令的情况下,控制车队的行进速度,还观察着沈曦云的状态让车队停下以免她久坐疲累,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景明都称赞一句周全。
可此刻的照顾越妥帖越衬得上一世她悲凉。
只有在和离后、在知晓她死讯后,才能换得谢成烨不再理所当然吗?
理所当然她的存在,理所当然会永远包容他、理解他、等待他。
她忽然想起在值房里,谢成烨问他要做什么才能陪在她身边,她答:“做空中的风。”
无声无息、习以为常。
这便是上辈子的沈曦云了。
谢成烨一直在让她等等,却不知没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
马车停下,沈曦云索性由春和搀扶着下了马车透气,逮着永宁过来问:“你可知离燕京还有几日路途了?”
长安听见过来插嘴,“这地儿已临近燕郊,若是行得快,说不定今夜城门落锁前就能到。”
沈曦云含笑点了点头。
一边的春和却皱起眉,意识到哪里不对,“长安,你不是在江州挑选伺候的么?怎对去燕京的路这么熟?”
当初淮王失忆,小姐给他户籍按了个名字林烨,又按着他的要求去寻侍从,这事,沈曦云还是特意交给春和办的。
就是怕旁人办不妥贴。
春和从牙人提供的人选中层层筛选,发现这高要求就长安符合,还松了老大一口气,心道总算找到合适的人。
因此后来长安一直跟在淮王身边,她只当是长安确实不错被王爷留下了。
长安面色僵硬一瞬,又挤出笑应道:“春和姐有所不知,我此前也是走南闯北过的,去岁想安定下来才去了江州,估计是牙人怕你有顾忌,藏着没说。”
他自知多嘴,打岔混过去,寻个由头离开。
走前,给永宁使眼色,让他勿要说漏嘴。
这理由说得过去,春和也就没再计较。
沈曦云提着衣裙,望见马车后方衙役们看管着的囚车,里面关着温易之的叔父,亦是逆党一系列行动的幕后主使,温思恩。
他老神在在地盘腿坐在囚车内,甚至有闲情逸致冲沈曦云打了个招呼,代价是得到衙役的呵斥。
景明抖开孔雀纹披风为她系上,“小姐莫看这些腌臜东西。”
官道旁的柳树突然扑簌簌落下残花,将将要落在沈曦云发间,被一只伸来的手掌阻断接住。
沈曦云抬头,看见身侧郎君俊美如铸的脸。
“可是要启程了?”她这十余日同谢成烨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坐一辆马车时偶有交谈,其余的,更多是沉默。
但她此刻并未明白,沉默有时并不意味着妥贴,也可以是反扑进攻前长久的静默准备期。
谢成烨亲自为她放好脚踏,让她扶着自己手腕上车。
车辕继续向前滚动,朝着燕京驶去。
沈曦云靠在软垫间,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再睁眼,已接近日暮时分。
她掀开车窗布帘,看着窗外的景色,突觉心中一跳,转头主动开口问谢成烨:
“殿下可知马车是在去何处?”
她虽然只有上辈子去过一次燕京,但结合方才下车时长安的话,这不像是快靠近燕京城门的繁华模样。
谢成烨轻声回应:“窈窈,我想先带你去西郊别院看一眼。”
她捏着车帘的手收紧。
“为何?”她见他平静地看向她,不由高声再问一句,“为什么,殿下?”
她不想去。
上辈子她死在那,谢成烨是知晓的,为何入燕京的第一件事是带她去西郊别院?
谢成烨看出她问话下的抗拒,解释道:“窈窈,我知道你难受,我亦难受。但那里是我们的心结,我们要去解开。”
他固执地向她靠近。
近的足够沈曦云瞧见他隐忍的唇。
他也不好受。
沈曦云明白了谢成烨这是还打着解开心结,重修旧好的主意。
“我知晓的,谢成烨。”
“我知晓你没杀我,亦知晓你送我去西郊别院是为了保护我。我曾经的确在此处过不去,在梦里反反复复梦见这些。但其实自从说开后,已不会再梦见了。”
她话语里满是释怀和解脱,轻描淡写在入燕京前原谅了他。
反而令谢成烨内心堵得更加难受。
他深吸口气,试图平复内心,但并不成功。
“无妨,我们不去了,”谢成烨决心不在此事上勉强她,他在谋划一件或许会让她更生气的事,“我们直接入城。”
暮鼓初鸣时,车队终于从新郑门入燕京。
因着并未声张,仅一小队人马先一步接应将囚车带走,沈曦云所乘坐的马车继续在瓮城穿行。
目的地是王府附近的一处宅子。
本来他是想安排她直接住进王府,被她断然拒绝。
最大的让步是住在近处。
沈曦云抬手将车帘挽起半寸,道旁沟渠浮着胭脂铺倒的残料,各色香气混杂。
十余家铺子门前的彩帛幌子随着风吹齐齐翻卷,有胡商正往铺子边卸泥金香盒,青罗伞下卖“五春元子”的小贩敲起铜盏,跟隔壁家比着谁的吆喝声更大。
州桥南侧有家铺子挂着“曹婆婆肉饼”的招牌,肉香、油香搅和着沟渠的胭脂气,在暮色里一片混沌。
万家灯火煮沸了琼浆,醉倒了来往行人,迷失于樊楼画舫。
这是同她上辈子被驱赶着入燕京时见到的截然不同的景象。
更贴近她幼时从故事里听闻的燕京城。
到底是不一样了。
沈曦云将手伸出车窗,接着一点繁华的余渍,勾唇笑得欢喜。
故地重游,她找回了对今生今世的信心。
这一次,她一定会获得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潘楼街宅院前,沈曦云福身同谢成烨道谢,“多谢殿下安顿,入了燕京,我定谨言慎行、不敢造次。”
“不,孤会为你撑腰。”谢成烨顶着属下诧异的眼神,直接说道。
“永宁会继续留在你身边,若是陛下召见你,孤会即可过来陪你。”他许诺。
“窈窈,你记住,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就在。”
沈曦云笑了笑,告辞转身离去,踏进四方宅院。
对于他的承诺,她没有拒绝。
当然,更没有答应。
第63章 第63章 留下来 她只是燕京的一名过……
“小姐今儿出门, 可得仔细些挑首饰。”
春和从妆奁里选出不同雕工样式的玉簪在沈曦云云髻边比划,笑着道。
沈曦云对望铜镜,抿了半口胭脂, 依稀听见潘楼早市的银钱响。
“春和做主就成, 我相信咱们春和的眼光。”
这已经是她住进潘楼街北段宅院的第十日了,皇帝着急忙慌下口谕要求她进京,但她人到了,却迟迟不曾召见。
甚至不曾派人到宅子外看守。
不知是忘了还是成心要晾着她。
沈曦云不为此事烦忧,只要不拘着她, 她便全当是来燕京游玩一趟, 乐得自在不用理会这些燕京大人物们。
几趟出游对江州茶楼里讲的“燕京盛景”有了更深的感知。
譬如她目前住所在的潘楼街。
她住下后才知,潘楼街对于生意人来说实在算得上宝地, 北通皇城御街,南接州桥市集的烟火长巷, 是商贾云集的金银彩帛交易之所。
街道北段的深巷是住的宅院, 毗邻淮王府邸, 近到她晨起后推窗可以看见王府飞檐上的嘲风兽, 每日亥时能听见王府更漏报时。
谢成烨还拨了些王府的侍卫丫鬟在宅院中伺候,按景明的话, 这同住在王府中也没什么两样。
沈曦云闻言只是笑笑,自打入京第一日意识前世今生大有不同后,她待谢成烨的态度平和不少。
在燕京这一段大抵就会是两人人生中最后的交集, 她便秉持着和上辈子作别的心思珍惜燕京的繁华。
她只是燕京的一名过客。
“小姐小心脚下。”春和叮嘱道,护着沈曦云坐上马车。
马蹄声踏踏, 踏碎了夜雾的湿气,朝着茶楼驶去。
在说书人的拍案声和隔壁铁匠铺的叮当声里,小厮穿行过人群, 捧着越窑青瓷来给沈曦云一行人上茶。
“这是今晨刚从蔡河码头卸下的建熙茶末,贵客们请尝。”
沈曦云品了满口的茶香,唤春和给小厮些赏钱。
小厮满脸堆笑,掂了掂手中的钱,道:“听贵客的口音,应当不是燕京本地人?”
“哦,那你猜想我们是从哪来的?”
他弓身,“小的猜是从江南来?贵客这周身的气度相貌,唯有江南的水土才能养出。”
沈曦云轻笑,放下茶盏,道:“的确久不来燕京,不知近日燕京可有什么议论的趣事?”
“贵客这可算是问对人了,若论起趣事,燕京每日南来北往行商过客无数,又在天子脚下,权势富贵鼎盛,有三份意趣的事那是数也数不完。”
“唯有十分意趣的才值得同贵客说道,因此,就两件。”
“一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当日的日食,遮天蔽日,妙的是朝廷提前宣告了此事,咱们都在猜是有神人神机妙算呐。”
他压低声音,“二来,就是今上的亲皇孙淮王殿下终于又在燕京露面喽。小的这么一算,都四月有余不曾听见淮王的消息了。”
沈曦云看着茶盏里绿叶漂浮上下,听小厮把这些趣事说完,又给了份赏钱。
这是她随口打听的第四家茶楼。
从这些消息灵通的伙计嘴里绕来绕去离不过日食和淮王露面的事,唯独半点没提到她。
真有意思。
这是谢成烨做的还是皇帝做的?
能庆幸的是,好歹这辈子没人再提温易之了,他没死,自然声名也不曾伴随着日食传到燕京。
比起用死亡换来的天降异象、叩响天门的盛名,今生他照旧在江州做个教书先生或许才是更好的结局。
至少人还活着,活着,便有更多的可能。
沈曦云品完茶,准备去燕京坊市转转,才推开包厢门,迎面撞见一个上辈子在燕京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曾在宴会上奚落过她的枢密院副使独女周善仪。
她一身绯红色罗裙,鬓间金丝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昂首的弧度泠泠作响,前后各两名侍女簇拥,正拐道要往自己包厢走。
沈曦云没理会她们,迎着阵仗要下楼离开。
“站住。”周善仪眼尖,瞧见了交错而过的这女子鬓间的玉簪,觉着眼熟。
侍女听从主子的命令,拦下沈曦云的去路。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景明出言呵斥。
周善仪走近细瞧,又打量起沈曦云的面容,斜挑的眉蹙起,“姑娘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我竟不曾见过。”
“一个远道而来见识燕京繁华的过客罢了。”
周善仪猛地把她鬓间玉簪拔下,眼尾跟着指尖挑起,把玉簪上刻的并蒂莲花样式横亘在二人眼前。
“姑娘这么说可心意不诚,这簪子是京城玉雕大师新近出的佳作,我都没抢着,怎的落在你手里?”
周善仪能说出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沈曦云上辈子在宴会上被宫婢告知过,周善仪的父亲周副使掌着三司茶盐铁,从朱雀门出去半条街的铺面,都悬着他府上的牙旗。
故而那时她高高在上嘲弄沈曦云普通商户出身,没多少钱,更无权。
“听闻沈姑娘还是个父母亡故的孤女,如何配得上淮王殿下?”
宴会上周善仪挑高的眉同此刻她努力温声的询问交叠。
“友人所赠,我并不清楚出处。”
沈曦云干脆利落夺回簪子,留下周善仪错愕的表情。
“你,”身为周副使的独女走到哪不是被人捧着,哪里见过这些,抢声道:“你怎的如此无理?可知本小姐是谁。”
她从未在燕京聚会上见过此人,瞧这副模样,该不会是被哪家公子爷养在外头的雀儿。
她恶狠狠地猜测,心道回去定要让人查一查簪子是被谁买了去。
“善仪怎么停在这儿?”
阶梯下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伴随着丫鬟“小姐小心”的低语。
来人月白交领襦群外罩着天青色半壁,腰间束着两指宽的宫腰,点缀着拇指大小的和田玉连环。
只是病容尚未从她眉眼见褪尽,端庄艳丽的轮廓浸得如雨中芍药,柳叶眸中蕴着一汪秋水,叫人想起抱心有恙的西施。
她缓步走到二人身边,搭着周善仪的手,对沈曦云温和地笑。
沈曦云霍然睁大了眼眸。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上辈子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周善仪收敛起嚣张的姿态,应道:“就是路过见着熟悉的玉簪交谈了几句,瑶瑶你既然来了,我们就一道进去。”
她斜瞥了眼沈曦云,“不跟不知道从哪来的乡野之人一般见识。”
孟云瑶觉察出她语气不对,同沈曦云道:“这位姑娘,善仪她性子直爽,说话快言快语,但心肠不坏,你呀,别往心里去。”
说完,她从手上褪下一个玉镯往沈曦云手心里搁。
“我一见姑娘就觉着亲切,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这玉镯你一定要收下,既是我代善仪赔罪,也是见面礼。”
“我觉着,日后,我们肯定有缘份再见。”
孟云瑶笑得仪态万方,端的是国公府大小姐的高贵,能对着一个见第一面的陌生人大方赠予礼物。
沈曦云收紧指节,避开了她递上来的玉镯。
“萍水相逢,受不得贵礼。小姐不必了。”
她福身,也不管两位燕京贵女做何表情,转身离开。
孟云瑶,沈曦云脑海中回荡着这个名字,她曾经被这个名字困了许久。
她以为孟云瑶是谢成烨的心上人,以为谢成烨是因着模糊了爱意才会对她好,以为自己是坏他人姻缘的窃贼。
直到谢成烨同她坦白、同她解释。
可纵然知晓从前是想错了,但如今再次见到孟云瑶,她还是生出些许心虚。
或许是听闻孟小姐因为淮王数月的失踪卧病在榻,直到淮王回京后才逐渐好转能出门走动的消息吧。
足可见孟小姐对淮王的挂念。
谢成烨说他待孟云瑶只是感激,他又是否清楚这份情谊呢?
沈曦云踏出茶楼,微风拂过,把她脑子吹得清醒几分。晃了晃脑袋,把凭空冒出的念头清空。
想这些做什么?她何必再操心谢成烨的事。
莫不是在宅院里待多了,连带着脑子也不好使了?
“沈姑娘。”永宁叫住她。
他眼尖,看见了主子的车架此刻正停在茶楼对面的街道,驾车的长安冲他挥手。
沈曦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愣了下。
谢成烨怎么在这?
自打她搬到宅院,谢成烨偶尔会来坐坐,频次控制在既不让她厌烦又不至于遗忘的程度,只是沈曦云能明显感受到回到燕京的谢成烨,的确变了很多。
或者说,在江州时的谢成烨,伪装了真实的自己。
如今,他不过是回到原本的模样。
天之骄子、皇家贵胄。
但对着她笑时,却依然满是江州沈家夫婿林烨的影子。
恰如此刻。
马车的车帘被挑起,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唇边噙着春雨初霁、冰雪融化的暖笑。
嘴唇张合,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沈曦云却能认出他是唤她“窈窈”。
“主子许是在让沈姑娘过去?”永宁看出她面上的迟疑,解释道。
沈曦云偏头想找自己出来时坐的马车,扫了一圈,发现那马车正被谢成烨的车架严严实实挡在后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挪过去的。
这下没了理由推脱,她提着裙裾上了谢成烨的车架。
谢成烨面前的案几上摆着果子露和几叠糕点,都是她爱吃的,他往她这边推了推。
“殿下怎么来了这儿?”她问。
“今晨想去寻窈窈发觉不在宅院,就出来了。”谢成烨温声道。
自从入燕京后,沈曦云曾经建议让谢成烨莫要再这样唤她小名,毕竟二人已和离,她是以疑似前朝遗孤的身份入京,再牵扯上谢成烨就说不清了。
但这人对她的一切要求微笑应是,唯独在涉及到类似称呼或者相处的事物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做的最大让步竟然是屏退外人后再唤她“窈窈”。
意识到在这种事上谢成烨的固执后她就放弃了。
嘴长在谢成烨身上,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罢。
她唯一能管好的,是自己的心。
谢成烨抬手为她倒满茶盏里的果子露,丝毫不在意御赐的汝窑白瓷茶杯被用来装民间小铺里卖的甜水。
他问:“窈窈,你喜欢燕京盛景么?”
待了这些时日,他小心翼翼观察她出门后的神态和情绪,怕她不喜燕京。
“七十二坊内,包罗万象、富贵泼天,凡是到过了没有不见之心喜的,我自然不能免俗。”
那就是喜欢了。
谢成烨唇线抿成克制的弧度,喉结滚动一下,搁在案几上凸起的腕骨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窈窈,你愿意留在燕京吗?”
“留下来,一起看这盛景。”
他发出邀请,恰如在江州时沈曦云邀请他一起看元宵灯火的岁岁年年。
经过前世的分别,他已然意识到:
燕京盛景,若无窈窈相伴,浮华而已。
第64章 第64章 凭施舍 疯癫到用死换一个可……
恢复记忆后, 谢成烨曾竭力避免自己回想太多上一世窈窈死后的过往。
仿佛这样,就能忘记他独自一人熬过的漫漫长夜,忘记每一个转身时意识到那个姑娘早已不在的时刻, 忘记再没有一人会点着灯他回家的失落。
王府毗邻潘楼街, 街上商旅来往、烟火沸腾,但万家灯火,他唯一想陪伴的那个人早已被他亲手弄丢了。
记忆里,后来的他寄托于求仙问道,所谓命脉、气数, 上穷碧落下黄泉, 只为寻回最初的那个人。
疯癫到用死换一个可能。
想出自伤濒死的招数检验这辈子自己的决心。
上辈子的谢成烨到最后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疯子。
而拥有了上辈子记忆的他此刻离疯魔又差了几步呢?
谢成烨克制下胸腔内翻涌的云雾,温柔地笑, 恰似在江州时让窈窈着迷的那个俊美郎君。
“窈窈,你愿意留在燕京么?”他见她不说话, 说服自己大约是她没听清, 再问了一次。
沈曦云抬眸看他, 想起上辈子到这辈子从燕京权贵口中听过的言语。
“殿下希望我留下, 但燕京之大,我一介商户女该以什么身份留在此处?”
留在这儿做生意么?爹留下的祖产都在江州, 此等迁移必定伤筋动骨。
留在谢成烨的王府中?她发觉自个现在甚至无法想象这个可能。
至于那劳什子前朝遗孤的身份?她从未信过,她来燕京是做客,是澄清疑虑, 是告诉前世今生所有怀疑她身份的人,她不是昭华公主。
“我会……”
谢成烨未竟的话语被马车外的永宁打断。
“殿下, 侍卫来报,圣上传令,即刻召沈姑娘进宫面圣。”
车夫挥鞭, 马车缓慢地动了起来,朝宫门驶去。
一旁的茶楼包厢内,窗棂半开。
孟云瑶仪态优雅地噙了口新茶,倚在窗边,目送街边马车离去。
周善仪好奇看过来,打趣道:“窗外有什么吸引了大美人的目光?”
孟云瑶敛眸,“似乎看见了一个熟人。”
她纤细的手指抚上窗扣,“咔哒”一声,关上了窗户,把景色思绪通通关在外头。
“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不必在意。”孟云瑶道。
**
皇城侧殿。
谢仓大马金刀跨坐在龙椅上,金线绣制的龙袍为这位帝王周身镀上一层金光,但鬓间的白发昭示着他的盛年不在。
“哒,哒,哒。”他的指节规律地敲击着扶手,发出空洞的响。
望着孤身一人跪在青砖上的影子,想起自己答应烨儿不会说太久,到底是开口让她起身。
“多谢陛下恩典。”沈曦云缓缓直起身子,动作间露出耳垂坠着的耳饰——那时淮王府库房里的物件。
谢仓重重咳了一声,“朕让烨儿出去,留你一人见朕,你可害怕?”
“怕。”
谢仓因她直白的话轻笑,“怕什么?怕朕拆散你们?”
“怕民女不慎触怒陛下,惹来杀生之祸。”
他眯起略微浑浊的眼,换了个话题,“你走近些,抬头,让朕瞧瞧。”
沈曦云交叠着双手,停在离龙椅五步开外的距离,透露出些民间特有的笨拙。
前世今生,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
见到这位谢成烨口中多疑但心肠不坏的皇祖父。
“朕听说你长于江州,你爹做买卖,你娘开医馆?”
“是。”
他叩扶手的动作停下来,“他们待你好么?”
“好极了。”沈曦云嘴角勾起,“这世上不会有比爹娘带我更好的人了。”
谢仓从龙椅上起身,走到沈曦云跟前。
“他们从不曾说过你的身份有异?”
沈曦云直视天颜,“不曾。”
“所谓血浓于水,爹娘待我,我待爹娘,一片赤忱心意,怎会怀疑。”
谢仓比她高大,俯视着她,沉默良久,突然转身背对着她,道:
“龙兴十六年三月三,谢家攻至京城,要求帝寿交出妖星,还百姓清朗河山,帝寿拒绝,带着贵妃王氏和一众皇帝公主自焚于摘星台。”
“其中,就有已故皇后的独女季昭,那时,她六岁。”
“许多人都以为她死了。但朕知道,她没死。”
京城被破那日,谢仓曾派人把守皇城周遭,以免有皇族的漏网之鱼逃走。
六岁的稚童无法控制自己的啼哭,护送的死士又不敢对主子用药,行踪被谢仓的人发现。
一路追杀,却从京城向南方向追捕后全都失去踪迹。
不管是被追的人还是去追杀的人,再无消息传来。
谢仓那时只知有个小孩逃走,没当回事,直到后来有人向他证明,那人就是季昭。
他口中“清君侧”要处理的妖星。
可惜偌大的南方,他无法寻到此人的踪迹。
“但现在,你出现了。”谢仓枯枝般的手突然攥住她腕骨。
“你说巧不巧,你和她同岁,而且,你爹娘定居江州的时间,正正好好是龙兴十六年的夏初。”
沈曦云感受到冰凉的触感刮过她细腻的皮肤,升起细细密密的疙瘩,她冷静辩驳:
“凭这两点,恐不足以服众。大燕疆土辽阔,生于龙兴十年的女孩不说万众,也定有千众之数。至于我爹娘定居江州的时间,”
她苦笑道:“两朝交替,战乱之时,百姓为了避祸被迫迁移离开家乡去往别处。而那年夏初是旧朝终结,新朝将立之时,百姓看见了安定的希望,自然纷纷定居。那一年,该换户籍住所的人不知几何。”
“我一介商女,这些事,陛下身为天子一定比我清楚多了。”
谢仓掀起眼皮,“有两分嘴上功夫。那逆党的指认你又该如何辩驳呢?”
沈曦云闻言,扬起头,目光执拗,道:“那是污蔑。陛下要听信一群一心颠覆大燕江山的小人之言,也不愿意相信您治下视您为君父的子民么?”
谢仓似被戳到痛处,猛地松开手,拂袖坐回龙椅,剧烈咳嗽起来,用绢帕掩住嘴角。
她不免慌张,反思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了,开口问可需要帮忙倒些茶水,被皇帝用眼神制止了动作。
咳嗽稍霁,谢仓侧倚在龙椅上,将落的夕阳透过万字不到头的窗格,在皇帝脸上烙下一片光影。
“朕没说你就是昭华。”他沉声道:“你的身份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朕自然不会冤枉无辜。”
“但你和烨儿的事又当如何呢?”
他漆黑的眸子扫过她的脸,“你很像烨儿的母亲,她也是江南女子,柔顺体贴,但在一些事上又出奇的固执。”
谢仓想到那个已经故去七年的女子,想到她的执著和对他的咒骂。
“但烨儿不该成为他父亲的模样,朕不会允许朕的子孙重蹈覆辙。”
他重拍了下扶手。
“沈姑娘,于私,我是阿烨的祖父,他爹娘去得早,几乎是我看着他长大,长大成如今的翩翩公子,七月,就要行冠礼了。”
谢仓面色柔和下来,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你说说,在这样的当口,他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女子,同我顶嘴、跟我争辩,像话么?”
沈曦云沉默。
她无权评判谢成烨的行为,更无法违心附和帝王。
谢仓长叹一口气,“罢了,朕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也不宜多管。”
“这样罢,你去劝劝阿烨,让他别老和朕犟,朕允诺你可入王府。”
“为淮王侧妃。”
沈曦云不再沉默,她躬身行礼,道:“陛下,这是您同淮王殿下的家事,民女无权插手。但入王府一事,非民女所愿。”
谢仓挑眉,自以为道:“你嫌低了?淮王侧妃,你一个商户女的身份已是高攀。王妃身份,也是你能肖想的?”
他只知谢成烨去了江州同一女子成过婚,和离后身份有疑还护着把人带回京城,回了京又几次面见为这女子说情斡旋。
谢仓武断地凭着得知的信息,把沈曦云当作一心爱慕谢成烨的女子,进殿后,从未问过一句,她是否愿意。
抑或说,皇帝不在乎。
他不等沈曦云回话,继续补充道:“但你想为王妃也不是没法子,前朝遗孤这事,你若能配合朕行事,事成后,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毕竟,烨儿的意愿,朕也是要考虑的。”
皇帝给了两个选择,一是此刻乖乖当个淮王侧妃,去哄谢成烨缓和祖孙关系,二是替皇帝办事,谋划一个将来。
沈曦云的心沉下来,不是为皇帝的专断独行,而是为他话语中透露的信息。
前朝昭华公主一事,他似乎有自己的谋算。
那是否有确凿的证据,还重要么?
她郑重拜首,“不论是王妃还是侧妃,都非民女所愿。”
“民女恳请陛下,可否能做第三个选择。”
皇城内夕阳的余晖漫过九重玉阶,风吹过宫铃,吹过谢成烨的蟒袍,带来几分夜色的凉意。
他立在阶下,来回踱步,不理解皇祖父答应仅说片刻,为何窈窈会在殿内待那么久。
久到他的耐心在逐渐西沉的晚霞中濒临耗尽。
对她的担忧如野草般疯长。
他复抬头看了眼紧密的殿门,不想再等待,抬脚准备闯殿。
“吱吖——”
朱漆殿门开启的刹那,谢成烨的心随之高高悬起。
殿门逐渐打开,他终于看见那姑娘从殿内走出,太监总管正弓身笑着送她。
她纤细的身影被宏伟的宫城衬得愈发渺小,但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她。
谢成烨撩起袍角拾阶而上,含笑看着高台上的姑娘。
她和太监总管寒暄完,转过身,看见了沿着阶梯向她走来的谢成烨。
她在阶梯上垂眸俯视他。
他在阶梯下期待地看向她。
沈曦云忽觉着这一幕有些眼熟。
按记忆里的那一幕,阶梯上的人应该做什么呢?
该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第65章 第65章 恨自己 窈窈不像母亲,他才……
但沈曦云到底不是那么狠心的姑娘, 更没有那些身不由己的苦衷。
她同太监总管道别后,含笑沿着玉阶向下,停在谢成烨跟前。
“劳烦殿下久等了。”她柔声道。
谢成烨专注地看着她, “窈窈需要我等, 我等多久都甘愿。我只是担心你受欺负。”
毕竟皇祖父半生戎马,哪怕成了帝王,说话做事都带了几分行伍之气。
去时的马车上谢成烨甚至嘱咐,若听见什么不合适的,全当耳旁风。
“特别是贬斥你的话, 更不要信。在我心里, 窈窈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沿着玉阶向宫门走去,两人并肩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曦云没同谢成烨诉苦, 而是坐在马车里,心平气和道:“殿下, 择日不如撞日, 我们去西郊别院罢。”
“现在想想, 殿下入京那日说得有理, 这道槛,需要过去。”
她眉目清澈, 那双杏眼里有光影流转,嘴上说着要解开心结,但明眼人都能看出, 她是想解开他的,她的心结早已放下了。
“好。”
谢成烨为她倒了一杯果子露, 吩咐车夫调转方向,往京郊驶去。
上辈子,沈曦云被送往西郊别院时, 总觉着路途很长很长,长到被宫娥侍卫盯着的每一份每一秒都是煎熬,长到她一直以为别院很远。
但今生再去,吃着点心垫胃口,时不时同谢成烨聊起燕京见闻,竟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西郊别院。
这会儿别院的门开着,映着远处山峰草木,带着几分春末的肃杀之气。
庭院布置及摆设同上辈子别无二致。
束缚她的朱红高墙与见证她三月光阴的青绿石砖,唯一不同的是没有那颗高大的胭脂脆桃树。
她望着原本那树的位置空荡荡的,突然明白了什么。
谢成烨站在她身后,道:“前世我回京后在王府置办器物用具,想着窈窈长于江南,到时接你过来,能有熟悉的吃穿。”
因此尽管胭脂脆是更适宜南方的果树,在他的坚持下,成功在燕京存活。
西郊别院这地儿是皇帝选的,他没法留下暗道或是别的手脚。
只能把栽种的胭脂脆移植到此处,希望她被关在里头时,有故乡最爱吃的桃树寄托,聊以慰藉。
说到此处,沈曦云突然道:“殿下,上辈子七月七,我瞧见那场烟花了,很好看。比我在江州历年节日盛典上看见的都好看。”
“住在别院时,从正屋推开窗就能看见那颗胭脂脆桃树,我会跟春和、景明一起捡桃花,桃花很美、桃子很甜,比江州沈府的那些都更香甜。”
她转身,腰间的珍珠坠子被夜风撩得微微晃动,颊边梨涡像盛着醉人的桃花酿,美人如花隔云端。
“谢谢你,殿下。”
谢成烨的心却因她的话语沉下来。
他的呼吸停滞一瞬,指节因用力捏紧变得苍白,他没有接受这份道谢。
谢成烨一直都知晓,他喜欢的窈窈,是个倔强认死理的姑娘,所以喜欢他时,不管他怎么冷脸都能重整旗鼓地对他笑。
因此不喜欢他时,也能清醒果断地放下。
平心静气谢谢他,谢谢他的好,告诉他上辈子她死前没有那么苦,想借此平息他心里的愧疚。
但他心中的岂止是悔意,更是恨意。
对自己的恨。
“我查清了前世你所中的毒药来源,那个毒药,名叫血海棠。是前朝宫廷中的禁药,起于龙兴元年,帝寿登基那一年。”
他转换话头,护着她走到前院的青石板砖上,道出自己知晓的信息。
这个时间同当初在江州城章典见到那毒药的时间一致。
但谢成烨说得更多。
“血海棠”的制作者是前朝国师,据说她将药赠予好友,好友又把这药献给帝寿,帝寿曾用此毒赐死过几名先帝后宫中欺辱过他的太妃。
“因为这毒阴狠猛烈,服者的肌肤血肉会逐渐溃烂,死状凄惨。一时宫廷内人人自危,后是宰辅出手下令,销毁了这药,这药就彻底绝了迹。”
沈曦云虽未曾亲历,但从流传下的讲述,知晓在帝寿登基的最初几年,宰辅权力极大,把持朝政,能越过皇帝做此事并不奇怪。
“窈窈,你知晓我查到的消息中,那位国师好友是谁么?”
他并不要她回答,而是轻轻扯着她衣袖,道:“是宰辅的独女兰妙仪,大魏皇后兰氏。”
更是,昭华公主的亲生母亲。
沈曦云的心猛跳一下。
她曾从坊间故事里听过对那位皇后的描述,彼时,大魏的最后一位帝王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宫里谁都能踩他一脚,兰皇后却透过落魄的表象看出帝寿身上的龙气,与他结交帮扶。
季寿向宰辅提亲那年,先帝御龙殡天,留下遗诏,由季寿登基为帝。
季寿登基后的前两年,宰辅为大,后来都传是他为了女儿,决心放权,只是季寿痴迷于求仙问道,不爱临朝,许多折子都是送进宫中处理。
本来朝臣心有怨言,但见批下来的折子言之有物、不输宰辅,赫然是处理政事的一把好手,也就勉强忍了老是见不到皇帝的事。
但龙兴十一年昭华公主出生后,兰皇后身子伤了元气,卧病在榻,没一年就撒手人寰。
季寿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打那以后,开始正经临朝听政,这回儿朝臣能经常见到皇帝了,但他变得不干正事瞎指挥起来。
折子递上去,不再批示指导,而是尽往神神鬼鬼之事解释。
一个勉强算是明君的皇帝彻底成了昏君。
这样巧合的时间点,不怪谢仓起事时把原因推到昭华公主出生身上。
庭院里静悄悄的,只余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窈窈,这个毒一定同前朝脱不了干系。我会查出他们真正的目的,替你报仇。”
她抬头,看见他严肃的眉眼和空气中传来的冷冽气息,道:“殿下,你相信我是昭华公主么?”
前世今生,似乎都有人认定她是季昭,是大魏皇帝和兰皇后的女儿,并因此牵扯出一系列事端。
就连她的死,都逃不脱这片阴影。
谢成烨沉声,一字一句道:“我信你是你,其他的,不重要。”
她是沈曦云还是季昭,都不妨碍他爱她。
身份不是阻碍,只要她愿意,谢成烨会替她解决一切。
离开西郊别院后,在车上,沈曦云忽地想起一个问题,她偏头,对着谢成烨的眸子,“殿下,听闻您母亲也是江南人士,我很像她么?”
“不像。”他顿了顿,“或许气质样貌上乍看像似,但只要真了解,就会知晓,一点都不像。”
他从前也以为像,甚至因为担忧娶了窈窈带她入京后,两人会走向父母曾经的悲剧。
但经过上辈子,他已明白。
在这段关系里,窈窈不像母亲,他才像。
沈曦云半掀开车帘,见燕京夜市的烟火鼎沸,听着谢成烨缓缓讲完他父母的故事。
听见最后淮王妃自缢于王府时,她睫翼微颤,鸦羽似的在眼下投出暗影。
“她其实是个很勇敢的人。”
谢成烨“嗯”了一声。
她只要爱,其他的都不重要。
所以爱人死去,她的魂魄也从那时就跟着逝去了,之后的一年,不过是挣扎在人世苟活。
夜间风凉,沈曦云端起案几上特意备下的枣茶,热气氤氲,她沉浸在思绪中。
恰快至潘楼街宅院,也不知前方发生何事,车夫勒紧缰绳,车厢一个翘咧,滚烫的茶水从茶盏中泼出。
但预想中的疼并未出现。
沈曦云惊魂未定,低下眸子,看见谢成烨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上,暗色的茶汤顺着他手背滴落,烙下一片红印。
他一副不觉得疼的模样,随手取过案几上的巾帕,擦拭干净茶水,叮嘱道:“窈窈瞧瞧你身上还有可有哪处烫着了?”
又从案几下取了块干净的巾帕递给她擦拭。
见她接过,谢成烨才安心问起车外是什么动静导致停车。
永宁在车外应答,“主子,是江州城的陈家兄妹。”
突然冒出来惊了马才导致停车。
沈曦云正擦拭衣襟,听见这话,猛抬起头,瞳子亮起来,“阿希来了?”
她离开江州离去得匆忙,只给陈希陈穆送去了信,想着若是时间凑巧,等陈穆回京就职刚好能碰上。
没成想,他们这么快就到了。
谢成烨看着那姑娘迫不及待让马车在宅院前停下,迫不及待跳下车奔向那二人。
春和、景明早已提前候在门口,见小姐总算回来,连忙迎上去,同陈家兄妹问完好,见小姐衣衫上有水渍,忙不迭唠叨起来,催促进屋洗尘换衣。
门口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唯谢成烨站在马车旁,明明是多少燕京贵女心仪的金玉般的郎君,此刻却叫长安品出几分落寞。
长安点了点额头,像什么来着?
他眼珠子一转,想起来了,像王府里养的那只孤身一狗形只影单的獒犬。
那头,景明正喜笑颜开地说:“今儿小姐进宫,我和春和在街上可听到桩大好事。”
陈希替沈曦云问:“景明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
“小姐在江州安顿救济流民和花朝节上救人的事,竟传到了燕京,我听见茶楼里都赞叹说江州城的这个沈小姐虽出身商户但有文人风骨呢!”
沈曦云诧异。
她已入京十日,这些事早不传晚不传,偏偏在她被皇帝召见入宫的这天传播。
就好像,有人在借此机会在民间为她造势,让人记住商户女沈曦云的存在。
不至于成为一个轻易被皇帝抹去身份的人。
她转身,瞧见站在十步外,静静看着她的谢成烨。
沈曦云同春和他们道:“我过去说几句。”
说完,提着裙裾小跑几步到谢成烨面前,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方才一直忘了同殿下说,总有一日,我会离开燕京。”
谢成烨眼睫垂得更厉害,“嗯。”
沈曦云:“但不是现在。”
他蓦然睁大眼,叫人想起乖巧等食的狼犬。
“殿下,我大抵会留在燕京挺长一段时间。”
但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她自己。
谢成烨微笑,只是眼眶在夜晚灯火下反射出一点水润明亮的光。
“好。”
第66章 第66章 身后事 “窈窈的确是这世间……
潘楼街上, 老槐树的影子爬过门楣,在宅院的青石板上晕染开暗色。
穿堂风挟着桃花香掠过檐角的铜铃,掠过回廊, 掠过竹帘, 吹到少女的书案上。
沈曦云正执笔回复江州沈府管家传来的信,吹来的风把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扩散开,她撂下笔,用镇纸压好。
“等信干了,你差人送回江州, 免得叫府上大家担心。”她同春和嘱咐。
留在燕京的时间比原本告知管家的要久, 她总得交代一二,宽慰人心。
数数日子, 她已在燕京待了月余,从春末待到入了夏, 有陈希、陈穆陪着, 加之燕京地界上数也数不尽的新奇事物, 沈曦云丝毫不觉得乏味。
只是同皇帝的约定追在身后催促, 她不能再拖了。
沈曦云拿起书案上搁着的请帖,帖子里邀请“义商”沈曦云沈小姐参加贵妃的赏花宴。
“沈小姐若是不想去, 随意寻个由头拒绝便是。”永宁候在一旁,看见沈曦云的动作,怕她是为这事烦心。
自打沈曦云在江州的作为被“好心人”传播开, 皇帝竟真顺水推舟给了她封赏,金银珠宝什么的不说, 重要的是给了个“义商”的称号。
“可都借病推过一回儿了,再推不是显得我不识抬举?”沈曦云笑道。
永宁贯来冷冰冰的脸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主子说过您是否舒坦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况且,识不识抬举不是通过一场宴会就能定夺的。”
替谢成烨做足了替人撑腰的派势。
沈曦云不应声,转换话题打趣道:“我发觉永宁跟着这些时日,人倒开朗不少。”
景明“扑哧”一笑,跟着附和,“可不是,我也发现了。感觉从前永宁一天都说不到十句话呢。”
永宁挠了挠脸,不敢接话。
只是在夜里同主子汇报时,被主子点破。
谢成烨放下案牍,嘴里尝着小厨房新做出来的雪花酥,听永宁在窈窈行踪的汇报。
“你如今人活络不少。”谢成烨本意只是夸赞,但看见永宁面上一僵,便道:“怎么?不乐意听见这话?”
永宁忙道:“只是今天白日沈姑娘刚这么说过属下,又听见主子这么说,觉着真是凑巧,才略感惊讶。”
长安用手肘顶了顶永宁,挤眉弄眼表示:你小子,会说话。
他天天说,又从话本子里天天看都学不来这样顺理成章的恭维。
谢成烨握拳放在嘴边轻咳,掩饰上扬的唇角。
“这说明你确实变活络了。”他佯作严肃,“待在窈窈身边。有这样的变化是好事。”
永宁拱手,“沈姑娘聪慧,平平常常的东西总能看出几分意趣,跟在她身边久了,难免觉得日子有趣几分。”
这话愈发妥贴,说得谢成烨连连点头赞同。
“窈窈的确是这世间顶顶好的姑娘。”
他把碟子里最后的雪花酥吃完,同长安吩咐:“小厨房做的已同江州孙家铺子的出品又了九成香,你明儿遣人给窈窈送去些尝尝。”
转头又对永宁问道:“孟云瑶去找过她?”
“是,前些时日沈姑娘出门,又碰见了孟小姐,聊着聊着就熟络了。孟小姐来了几回,会带些礼物,两人聊些燕京的趣事。”永宁顿了顿,补充道:“孟小姐没提别的。”
比如孟云瑶从小认识谢成烨的那些往事。
谢成烨指节叩了叩扶手,“那些事我同窈窈解释过,她若是误会了……罢了,我还是再寻个机会同她说一说。”
还有在坊间的那些传闻,从前他是心中无人懒得理,如今却是不同了。
他掀开眼皮,见长安老神在在听着,问起另一桩要紧事:“太阴教余孽的事处理的如何了?”
因着提早的布置,温思恩在三月三叛乱前被捕,江州的起义没闹起来,官府也提前对日食的出现做了告知,推到逆党身上,反正绝不是皇帝执政不力引起天罚。
但遍布各地的余孽贼心不死,细碎的谣言依旧在民间传播,朝廷加大了查抄力度,揪住不少藏在角落里谋划的老鼠。
“从各地上报的消息看,虽然温思恩不愿招供,但他的确是教中的一位大人物,以他为引子,又抓出不少人。但是逆党中定还有其他话事者隐匿在暗处。”
永宁适时提起了曾经每月有其他地区教众来燕京送信的动向,这一举措在江州逆党开始活跃后停止,但随着温思恩被捕,主子与沈姑娘回京,逆党又开始在燕京活动。
“说明那个话事者也回了燕京。”谢成烨知晓永宁提此事的意图。
“但经此一遭,他们必定伤筋动骨,只要他们还敢在燕京动手,就能把最后的一点污垢彻底清除。逆党该明白,大燕已不再是初建朝的大燕。”
他,也不再是建元二年,那个无助弱小,只会逃离的谢成烨。
太阴血祸后,逆党用了八年时间休养生息,想借着日食的异象反扑朝廷却以失败告终。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他们八年时间。
长安听出主子话语里的决心,道:“主子放心,燕京城内坊间该盯的属下都会派人盯仔细。只是那些高门大户里没法盯得细致。”
谢成烨“嗯”了一声,“权贵那就等皇祖父的消息了。”
长安想到什么,皱眉道:
“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白,如果沈小姐真是前朝遗孤,此刻她又在燕京城中、天子脚下,逆党为何不公布沈小姐的身份借此起事呢?”
毕竟日食没法出师有名了,编出个大燕囚禁旧主留下的唯一血脉,把当初的清君侧打成乱臣贼子谋逆上位,不也是个法子?
谢成烨看向永宁,道:“永宁觉着为何呢?”
从江州倒燕京,永宁这些时日待在沈曦云,对这位主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有了更多了解,自然也知晓在身份一事上,沈曦云的坚持。
他垂眸道:“说明,沈姑娘一直以来坚持她不是前朝昭华公主,无不道理。”
那群余孽,之前在江州试图把前朝遗孤的身份按在沈小姐身上,定然不安好心。
所以才不敢把这事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另一边,燕京京郊,潭柘寺,一间禅房外。
吴玥径直推开门,随着松木门发出细微的声响,夜风钻进禅房,烛火摇曳,跳动在屋内静坐的二人身上。
“抱歉,我来迟了,表哥,义母。”她轻笑着道,嘴上说这抱歉,但面上看不出歉意。
月读抬手为她倒了杯清茶,推到她面前。
“如今燕京风声紧,你小心些是应该的。”
吴玥勾唇,端起茶盏,缀了口,同面色清冷、未发一言的清瘦身影道:“义母,多谢你愿意入京。”
毕竟,京城是眼前人多年前的伤心地。
她抬眸看了眼吴玥,叹口气,“看在你母亲的份上,而且,这么多年,我也该试着放下了。”
吴玥连忙附和,“母亲在天有灵,知晓您始终视她为挚友,还收我为义女照料,也会感到欣慰的。”
月读跪坐在案几边饮茶,瞥了眼这位如今化名为慧觉道长之人的脸色。
心里并不赞同吴玥的话。
她的母亲亦算是他姨母,以他的了解,姨母那般拿得起放得下,敢爱敢恨、出手果断的人物,怎么会为这些身后事烦忧苦闷?
但他知晓这场合自己的定位,默默闭嘴没啃声。
慧觉道长没搭腔,“你让贫道前来京城,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请您出手卜算天命,不管是出手的时机还是出手的方式、人选,这些都少不得义母您啊。”吴玥听见她主动询问,吹捧道。
“过于相信天命的人,最终难逃被天命所误的下场。”慧觉顿了顿,“帝寿就是最好的例子。”
吴玥软和下眉眼,“义母说得是。帝寿不成器,他留下的人也不成器。幸好,因为那个废物将作被捉,如今教众里心向帝寿的人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都是间或受过母亲恩惠的人,绝对听命于我。”
话语里,透露着如今各地被抓捕的太阴教教众,少不得她的故意为之。
太阴教内,要不是温思恩等人心向帝寿,对她多有提防,她早就掌控大局。
何须等到江州事败,献祭了温思恩后,才能由她心意行事。
“可是你到底想做什么?”月读忍不住插嘴。
她天天叫着复国大业,但行动上,却是对温思恩等袖手旁观。
做计把沈曦云暴露到朝廷面前,嘴上说是“以假代真,扰乱视线”,但又迟迟不真正落实沈曦云的身份,哄骗朝廷。
“自然是报仇!向谢家报仇!”她抢声道。
“那沈曦云呢?你报仇为何要牵扯无辜的人进来?”月读皱眉。
“表哥,你心疼了?”她咧开嘴角,逼问,“你以为她无辜?但在我看来,她并无无辜。”
“这事,还没完呢。”
吴玥把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溅起茶水,“我做事,自然有我的计较,表哥从前不关心,如今又何必开始关心?”
“贵妃娘娘的赏花宴开始了,且让我再去回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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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永宁的极力保证,沈曦云思量半日,还是应下了贵妃的请帖。
上辈子,她以谢成烨在民间成婚的妻子身份去宴会上,得了燕京贵女们好一阵挤兑。
这一世,她再去,是以沈曦云自个的身份去的。
有了心理预期,就是受了排挤,她也知道自己和这群贵女本就不是一路人,全当是看热闹了。
当然,如果能对皇帝所托之事有点线索就更好了。
想明白这些,沈曦云让春和替她收拾打扮一番,款款赴宴。
只是到了皇宫门口,迎面撞上一个不速之客。
第67章 第67章 抚心怨 是我奢求窈窈再多看……
“我还以为有些人缩在府中不敢来了?”
周善仪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沈曦云面前, 扫了圈,见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碍事的侍卫不在,笑得更加肆意。
“上回在茶楼里碰见就觉着不对劲, 果然不出所料, ”她迫近几分,讥讽道:“你在江州做的那些事我可全知道了。”
沈曦云制止住景明欲阻拦的动作,上前一步,挽住周善仪的手,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周小姐如此称赞我在江州的义举, 真真是跟皇上和贵妃娘娘心有灵犀。”
沈曦云笑得灿烂, 让周善仪宛如一拳打到棉花上,偏生她还不好否认。
只因沈曦云和谢成烨在江州的那段婚事在燕京还属于少数人才知晓的辛秘。
救人的事在燕京声名远扬, 但成婚又和离的事半点没见提,在周善仪看来, 这无疑是皇室的意思。
“笑得这么开心, 陛下同淮王殿下都没承认你, 恐怕在他们心中你就是个污点。”周善仪没挣开沈曦云的手, 而是咬牙切齿在她耳边道。
“本小姐不当着燕京贵女的面揭穿你巴着殿下的那些卑劣手段,是为了殿下的面子, 你一个卑贱商女,莫要得寸进尺。”
沈曦云揽着她往贵妃宴请的宫殿走,没把周善仪的话语放在心上。
“那也是得了贵妃请帖, 做客赴宴的,同您口中的殿下有什么关系。”
周善仪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懂什么?本小姐告诉你,淮王殿下是燕京无数人心里的如意郎君,而你, 是殿下清风朗月一般人生里唯一的污点,污点就该有自知之明。”
“既然已经和离,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别再往殿下身上扑。否则,我不收拾你,有的是人收拾你。”
“一个山鸡别做什么孔雀凤凰的梦。”
说完,周善仪见快到地方,甩开沈曦云的手,留下一个冷笑,先一步入内。
沈曦云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慢条斯理地拂过衣袖上的竹叶纹,立在垂花门外,让春和观她衣冠是否整洁。
嘴长在他人身上,她自个问心无愧就成。
因已入夏,贵妃把聚会设在水榭之内,差人摆上荷花赏玩,说是赏花宴,倒更像是这位贵妃寻人说话排遣的手段。
安贵妃的父亲是昔日跟着谢仓打江山的一位将领,战时受伤沉疴难愈,在大燕建立后就被封了个颐养天年的闲职,听闻他膝下儿子不成器,竟咬牙把女儿送进了宫。
颇得时人诟病,直道是为了家族后代子孙舍了女儿。
谢仓登基时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纪,贵妃二十有余,人比花娇,后宫寂寞,便爱请燕京贵女聚会聊天。
安贵妃见沈曦云总算过来,想起近日她听见的消息,笑得亲切。
“瞧见沈姑娘身体大好,本宫心里也高兴。早便知江州风景秀丽、尽出人杰,才能养育出沈姑娘这般女子。”
贵妃执团扇掩唇,腕间的赤金镯叮咚作响,拉着沈曦云说了几句话。
“多谢娘娘抬爱。”
沈曦云低垂眉眼,装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怯意,但心里想起前世的那场宴会。
那时的贵妃对她面上带着笑,但言语间始终是俯视的态度,好似赴宴的并不是淮王之妻,而是一个被施舍前来的孤女。
上辈子沈曦云的仓皇无措被贵妃看在眼里,只是打趣一句就任由贵女们的敌对奚落。
她坐在宴会中,觉着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鹌鹑。
满腔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矜在入京的路途中磨灭大半,又在宴会上把剩下的小半熄灭了。
徒留一个满腹委屈不安的姑娘面对谢成烨的质问和血淋淋的话语。
真是,恍如隔世。
水榭内青铜冰鉴吞吐寒雾,把暑气凝结成朱瓦上的露珠,沈曦云的内心平静似水。
她不想细究贵妃今时今日的笑里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是因为什么转变了态度。
左不过当个客人,赴一场天家宴会罢了。
“本宫也不好一直拘着你,替你寻个人帮你跟燕京的姑娘们认识认识。”
安贵妃拍了拍她的手,抬眼准备找个合适的贵女替沈曦云引荐。
周善仪恰好离得近,察觉到贵妃意图,眼睛一亮,准备做这个“引荐人”。
这可是个看江州来的破落户笑话的好时机。
救人也好,得了义商赞誉也罢,说到底就是个远地方来的,小户人家出身,坐在贵妃身边一动不动才勉强维持体面,真落进燕京贵女圈子了,必定露怯出丑。
不想周善仪走到半道,人被孟云瑶劫走。
“孟小姐出身国公府,极妥贴的人物,把沈姑娘交给孟小姐,本宫再放心不过了。”
安贵妃笑了笑,让孟云瑶把沈曦云带离自己身边。
令沈曦云没想到的是,孟云瑶没把她往贵女堆里领,而是找了个凉亭邀她坐下。
“同沈姑娘往来也有些时日了,我如何看不出沈姑娘无心贪念燕京的权势富贵呢?”孟云瑶笑着,亲自为她倒了杯茶。
“孟小姐果真妥贴。”她感概,算是认同孟云瑶的举措。
“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同沈姑娘详聊,今日在宴上碰见,倒真让我生出几分感概。”
“沈姑娘有所不知,”孟云瑶发髻边青鸾衔珠的步摇垂下流苏,随着她动作摇晃,“往常贵妃娘娘的宴会,我们这些闺阁女子聊来聊去,总逃不开燕京的好郎君。其中,又以淮王殿下最为出众。”
“今次这宴,我要是把沈姑娘往她们那领,她们少不得要就此事缠着姑娘,问殿下在江州如何。毕竟失踪那么久,牵动着无数人心神。”
孟云瑶微微蹙眉,略带病容的脸让话语中的关切更真诚几分。
沈曦云睫翼颤动,抿了口茶水,“淮王殿下在江州为百姓谋福祉,深得人心。”
既然眼前这位孟小姐不提是否知晓她和谢成烨的关系,她自然不会主动讨不痛快。
孟云瑶闻言,望着池边并蒂莲,道:“殿下向来是这性子,打小因着从前淮王和淮王妃的事,就多思多忧,同那群在燕京横冲直撞的富贵子弟截然不同。”
她话语中拿捏着恰到好处的熟络,“我还记得建元二年我去王府陪殿下过生辰,那时他刚遭大难,不乐意出府,我就陪他吃了碗长寿面,殿下那时的生日愿望,就是清除逆党。”
“如今,听闻江州之事和各地的风声,殿下的心愿总算快要达成了。”
说到此,孟云瑶突然轻咳一声,柳叶眉微弯。
候在一旁伺候的丫鬟连忙给主子顺气,“小姐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孟云瑶摆摆手,让她退下,对沈曦云致歉,“这人出了病里见到知心的难免话多了些,沈姑娘莫怪。”
“怎么会,听闻孟小姐此前忧心淮王安危,缠绵病塌数月,其一片赤诚令人感动。”
孟云瑶倚在凉亭木栏边,垂眸叹息,“我只盼着我的身体能早日好,免得再让殿下担心。”
沈曦云淡笑不语。
鎏金宫门次第开,沈曦云一点点从宫宴的胭脂熏香中抽离,见到了候在宫门口的永宁。
“马车已在候着,沈姑娘请。”
只是掀开车帘,沈曦云见到了一个未曾预料的人。
谢成烨挡住她欲放下的帘子,露出案几上摆放的雪花酥,悉心保温,能看出刚出炉没多久。
“只要这一辆马车。”他堵死沈曦云下车另寻的打算。
在宫门口耗着不是法子,沈曦云无奈,只得坐了进去,对着谢成烨推到跟前的糕点,无甚胃口。
“有人在宫宴上冒犯你了?”他问。
眉眼间俨然一副若是她点头,他定查出来给个教训的做派。
“贵妃娘娘和善,贵女们不知我同殿下曾经的关系,自然也没必要找我的麻烦。”
话题被堵死,车厢内气氛沉寂,谢成烨为她倒果子露。
马车走了一段路程,沈曦云觉着不对劲,掀开车窗竹帘一看,问他:“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
这不是去潘楼街北段宅院的路。
“窈窈,我想邀请你去王府。”
走正门,去淮王府。
自从沈曦云入燕京以来,他邀请过很多次,但这姑娘一次也没答应过。
再问起缘由,无非是觉得不合适。
恰如此刻,她继续拒绝,“殿下,我同您非亲非故,顶多是在江州认识了的关系。殿下单独请我一个女子去王府,实在不合适。”
谢成烨低声自语道:“很快便不是了。”
沈曦云没听清,好奇问了句他在说什么。
他一瞬不错地看着她,勾唇笑,“窈窈是在宴会上听见了什么闲言碎语所以不高兴么?”
虽说的是问句,但两人凭着前世今生的熟悉,知晓他这其实已经是肯定。
她没吭声。
谢成烨握拳,平伸着手到她面前,“张手。“
沈曦云不明所以,张开手掌,入手是木质的凉意,一只狸猫的玉雕。
猫的脸上神态活灵活现,得意洋洋地玩耍一个球。
雕工能看出和江州时他送来的木雕同出一人,只是又精美了许多。
在谢成烨指示下再细看,沈曦云发现那个被狸猫戏耍的球上竟然刻着一个名字:谢成烨。
她猛地抬眼看他,“殿下这是做什么?”
“我是想告诉窈窈,若燕京内真有人到你面前嚼舌根子,妄自揣测你我的关系,你都不要在意。”
他墨色的眼眸盯着她,“因为在谢成烨心里,我同窈窈,我永远是在低位那一个,是我奢求窈窈再多看我一眼。”
“那些闲言碎语,很快就会消失,相信我。”
沈曦云收紧了手,感受柔软的掌心触碰着坚硬的玉。
“其实殿下,不必同我说这些。赴宴也好,留在燕京也好,都是我自个选的,真有什么,也该我自个受着。”
谢成烨笑得温柔,“那是窈窈豁达,却不代表我该同你说清。”
他又从案几上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她。
“想邀窈窈过府,是因着王府移栽的胭脂脆开得正好,我想着窈窈离开江州月余,没法饮故乡水,能赏故乡花也是好的。”
“但窈窈若不愿去,我也不勉强。”
沈曦云打开锦盒,盛开的桃花花蕊涌出来,涌到她掌心。
谢成烨继续补充说是今日午后刚摘下来的,她不想去王府,他便摘下来送给她。
沈曦云想起去宴会前,永宁说主子因着逆党政务缠身,本来想过来送她但实在抽不开。
这样忙的时候,谢成烨竟然还记得府里开的桃花么?
这个想宽慰她的玉雕又是什么时候做的呢?
她想了想,可心里又抽痛起来,上辈子的遭遇跟苦涩的药液般在腹腔内翻江倒海,抑或是烫得被火燎过。
沈曦云把玉雕搁回案几,“殿下事务繁忙,何必在百忙之中浪费时间做这些呢?”
是谢成烨这些时日来最熟悉的疏离语气。
但他早已习惯了,不似最初时听了一回就饱受打击,他把玉雕放回她手心。
“无事,我只想着待窈窈再好些,好到能压过那些苦楚,好到日后若是再做让窈窈不高兴的事,窈窈念着这点好,不至于太生气。”
谢成烨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她去王府,马车转道停在潘楼街宅院处把沈曦云放下了。
沈曦云手里拿着锦盒和玉雕,让春和把玉雕找个箱笼放着,至于锦盒里的桃花,她打开取出,让景明找厨房师傅做成桃花饼。
也不知谢成烨从哪寻来的厨子,一手江南菜肴烧得比江州城酒楼里的师傅还要好。
春和给小姐倒了杯枣茶,为她捏肩缓解疲惫,“要我说,姑娘何必去宴会上受气。”
两个丫鬟只在水榭外候着,但联想进去前同周善仪那听来的话,觉得小姐在宴会上肯定也不高兴了。
沈曦云喝了口茶,只觉得府里泡的比宫里的还好喝,“真没什么,要真受了气,依你家小姐的性子肯定会找补回来,放心吧,我的好春和。”
气不气是次要,对她允诺皇帝的事她倒有了几分头绪。
“我在外面候着时,听说下一场宫宴约莫在七月初七,圣上会大办呢。”景明进屋,聊起候在水榭外时听见的消息。
沈曦云把茶盏搁在案上,笑问:“景明只听见这个,没听见是因着什么缘故大办?”
“小姐知道?”景明昂起声线好奇,同沈曦云聊起来。
“是淮王殿下的生辰,亦是他年满二十的冠礼。”
方才在马车上,谢成烨同她郑重说了一次。
在她睁开眼睛问他要做什么不高兴的事时,这人转换话头开始跟她装可怜。
“窈窈其他时候不愿我不勉强,但我生辰那日,窈窈可愿意过来?皇祖父当日夜里会在宫中大办,白日则是在府中,我想那天过来接窈窈一起去王府过生辰,好不好?”
见她面露犹豫,他继续说道:“那日王府宾客众多,窈窈也无需担心显眼,成么?”
沈曦云抵不过他的低声哀求,加之,想着这大约是前世今生她陪谢成烨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辰宴了,她还是答应了。
“民女那日便全当是普通宾客过府为殿下祝贺,多谢殿下邀请。”
谢成烨隔着衣袖扣住她手腕,温度传导皮肤,烫得她一惊。
仿佛她答应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听到屋内的春和、景明耳朵里,却是难免生出忧虑,怕小姐又受委屈。
这些日子在燕京,两个丫鬟也算是见识到燕京拜高踩低的一面,绝口不提小姐和淮王殿下曾经有过婚事,便是深怕惹上麻烦。
但从偶尔出门受到的窥探和莫名出现的挤兑看,肯定还是有人查到此事了。
小姐尽可能避着淮王走也就罢了,要是淮王生辰宴上过去,真不知会惹到什么烦心事。
“其实今儿,你家主子都不该直接送小姐回来。被有心之人看见了,定会生事。”春和不敢当着沈曦云面说,找上永宁抱怨。
闷葫芦永宁难得出言为主子辩解,想到这几日对汇报时隐约察觉到主子的谋划,道:“春和姑娘放心,主子会解决此事。”
可无论春和这么问,永宁都不说解决的法子,令她好一阵气闷。
所幸日子过得快,没多久就到了七月初七的生辰宴。
这日她想着谢成烨说过会过来接她,特意起得比平日早了半刻钟,春和刚把她打扮好,得了门房消息去看的景明急匆匆跑进屋。
景明狠狠拍了拍胸脯顺气,从大门口跑到屋里,她憋着一口气没地发,总算见着小姐,连忙道:
“小姐,不得了了,那,那淮王殿下在府门外呢。”
春和见她没得规矩体统,“这事早已知晓,你在这儿急得更个没见过世面的做什么样子?”
她只当是淮王生辰大约阵势大了些。
“不是,不是,”景明连连摆手,“是还有个宫里头的太监!手里捏这个黄色的布。”
“就跟话本子里头的圣旨一样!”
沈曦云“嚯”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
第68章 第68章 叹求娶 这个法子卑鄙但有用……
沈曦云迈着小步匆匆走到门前时, 撞进了满街金丝银线绣的仪仗中。
外围是看热闹的百姓,再是着锦袍的侍卫,中心留出一片空地, 上回在宫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总管太监周福海捧着明皇卷轴站在侧边, 把正正中间的位置让给一身绯红蟒袍的谢成烨。
“沈姑娘大喜。”周福海见她出来,笑出一脸褶皱,乐呵呵地道,示意她上前接旨。
她本来还迷糊着,但听见贺喜的话, 又看见谢成烨期待的眼眸, 她霎时间明白了这人此前的古怪。
明白了怕她日后不高兴的事是什么,更明白了他口中的会解决是什么法子。
她扶着门环的手指骤然收紧, 夏日暑气氤氲,她躁动不安的心反而逐渐冷静。
“且慢!”沈曦云叫停了太监要宣旨的动作, 对着谢成烨道:“殿下可否能移步, 容民女说几句?”
周福海尖细的嗓音“呀”了一声, 打量了下淮王殿下的面色。
他知晓自己被皇上派来宣旨, 是淮王要求的。
目的是用他御前总管太监的名号,表明这道旨意是得了皇家应允甚至是满意的。
特别是今日又是淮王冠礼, 蒙此恩典,那是天大的福份。
足见殿下是多用心想抬举这位从江州来的商户女。
但她却选择叫停宣旨,可真是周福海遇见的头一遭。
瞧她的模样, 应该是能猜到圣旨的内容,不应该呀?
周福海不敢继续揣度, 决定听殿下的命令行事。
谢成烨垂眸看着这姑娘眼底的执拗,笑时弯起如月牙的眉眼此刻冷肃如霜。
他心里清楚,这是个绝佳的好时机, 只要让周福海宣旨,金口谕令,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留下她了。
留她在燕京,做他的王妃、他的妻子。
这是谢成烨在一次又一次受挫后筹谋好的计划,如果窈窈的心意短时间难以扭转,至少他要先把人留在身边。
日后他们来日方长,他一日日磨总能磨到窈窈的一点垂青。
她骨子里是个心软的姑娘。
这个法子卑鄙但有用。
心思千转百回,但现世中不过过了一瞬。
沈曦云静静看着他,没说话,等一个应答。
炎炎的夏日,她的眉眼却叫他心里落下寒霜。
谢成烨平生难得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若是宣旨,窈窈真会顺从地答应么?
还是做出旁的事逃避旨意?
他生出怯懦,不敢赌,赌旨意宣布窈窈的态度。
“好。”他低沉嗓音开口,让周福海稍等片刻。
沈曦云僵硬的脸挤出一分笑,请谢成烨进了宅院,到庭院石桌旁。
清清净净,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
潘楼街北的这处宅院是三进的宅子,对沈曦云一行人来住,已称得上足够宽敞,但抬望眼,还是能看见边角框出的蓝天。
她指着那个框出的界限,“别院四四方方的天,我看了整整三个月。”
谢成烨明白,她说的是上辈子被囚困的三个月。
沈曦云比划出一个小小的方框,透过方框看向谢成烨,道:“被困在这个小方格里时,除了对从前行为的悔恨,我也曾生出过对未来的规划。”
毕竟,那时,她并不认为做谢成烨的王妃是一件会送命的事。
她只是在等一个同谢成烨说清楚的时机,两人和离,她就不必待在别院内了。
“那时我想,等我出去以后,我定要在江州城外跑马,从山的这头跑到山的那头,我要躺在一望无际的碧云下安安稳稳睡一觉,睡醒后想去哪就去哪。”
“方寸斗室,从来都非我所愿,殿下。”
风撞上檐角悬挂着的铜铃,叮叮当当惊起一片蝉噪,又蒸发在街巷边摊贩的吆喝声中,散出烟火气。
谢成烨喉头发紧,辩解道:“嫁给我,并不代表会困在方寸斗室间。前世的囚困我已知晓过错,今生决不会再发生。”
沈曦云闻言,笑了笑,“可殿下如今的举措,不是想困住我么?”
不然,何必此前隐瞒着不敢让她知晓,何必想等着圣旨宣布木已成舟再说其他。
“不,不,”谢成烨慌乱道:“我是为了答复你的那个问题。”
当时在马车上,他希望她留下来,她反问他,该以什么身份留在燕京,因为圣上的突然传召,他没来得及吐露心神。
后来不说,是因为他不确定皇祖父的态度,想等到皇帝首肯、再无阻碍,再说明打算。
好不容易从皇祖父那争取得到允诺,话语到他嘴边又一次次咽下去。
他想等到他生辰,用特殊的日子赐予他勇气。
爱令人胆怯。
“窈窈。”他握住她的柔荑,“这一世,我们会不一样。”
“你想跑马,想去看一望无际的天,不想一直待在宅院中,这些我都能满足你,只需你留下来,做我的妻子。好么?”
沈曦云沉默半晌,随后,轻柔但坚决地把自己的手从谢成烨手心抽出。
“殿下,这一世的确不一样。不一样在于,我和你,都记得上辈子,既如此,站在你面前的沈曦云,已经不是那个永远对你热切的姑娘了。”
“从前的她日思夜想是能堂堂正正做你的妻子,是你恢复记忆也能承认她。但现在的我,不想嫁。”
“我并不敢奢求找回那个永远热切的窈窈,我只要此时的窈窈。我所奢求的不过是常常能见到你、触碰你。”谢成烨轻轻地抱着她,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哪怕是用强硬的手段,哪怕你不甘愿,我也只想要你。”
谢成烨声音里带着点低哑沉闷,甚至隐隐有哭腔。
沈曦云没再挣扎,而是把下巴搁在他肩膀,在他耳边说道:“谢成烨,我知道你不会的。”
他不会舍得真这样伤害她。
经过在燕京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愈发了解这位淮王殿下了。
了解他高贵淡然的外表下的赤忱心肠,了解他的彷徨和犹豫。
因为父母亡故、因为别样的成长环境造就的谢成烨。
恰如在门口时的宣旨,他没发硬下心无视她的不愿,让周福海宣旨。
从那一刻起,这道赐婚圣旨注定无法宣读了。
谢成烨偎在她颈边苦笑,为她的明镜似的心。
不知是该欢喜还是伤感。
沈曦云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安慰道:“殿下,您仔细想想,虽说诸多事件波折,但仔细数来,我们其实才成婚了不到四个月。”
太短了,短到后来三个月的囚困就能把沈曦云的欢喜时光磨平。
说爱,未免太过轻易。
刚及笄的姑娘不懂这些,将对爹娘的怀念移情、对俊美的男子的欣赏、对缘份的笃信杂糅在一起,误当□□情,于是日日跟着郎君后头,不知羞耻地言爱。
“殿下,我一直觉着,大抵是我上辈子死得太惨烈才会让您记这么久、这么深。”
死在他怀里,药食无医、尸骨不存。
满地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于是谢成烨心里永远记得那一抹红,紧闭的庭院里死去的姑娘成了他长久的梦魇。
跟她重活后最初的经历一样。
夜夜陷入梦魇,不得脱身。
谢成烨喃喃道:“不是的。”
他知晓,不是这样的。
但他亦知晓,此刻无论说什么,这姑娘都不会相信。
宅院街巷外市井喧嚣,宅院内人声静默。
沈曦云的衣襟感受到一点濡湿。
**
望着紧密的大门和越聚越多的人群,小太监到周福海跟前问:“干爹,都快一炷香了,咱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再等下去,他们到府上宣旨宣到一半结果被叫停的事就要传遍燕京了。
周福海斜撇一眼,“自然是等到王爷出来,难不成,你想进去催?”
眼底的意思是你想触霉头,他也不会拦着。
宫里不会看颜色的小太监,早晚有一遭。
小太监悻笑,“不敢不敢。”退到一边安静候着。
刚说完,久闭的大门终于打开,谢成烨和沈曦云并肩走出。
不等周福海再说话,谢成烨对他道:“劳烦周公公跑着一趟,把圣旨给孤罢。孤会进宫向皇祖父解释。”
周福海恭敬地呈上卷轴,趁着动作,看了眼二人。
淮王殿下脸色些许苍白,倒是这沈姑娘,瞧着没甚变化,让人摸不着头脑。
将一名商女赐婚给王爷,若不是知晓这是淮王花了多大力气才得来的赐婚圣旨,外人只怕是都以为圣上厌弃了淮王,才配了这样一位王妃。
偏偏这位修了八辈子福气才得来机会的沈姑娘还不乐意?
周福海只觉得办了件奇怪差事。
可向皇上复命时,皇上的反应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谢仓冷哼一声,把笔一甩,“她还拿捏起做派了。”
起身踱步几圈,又笑起来。
“算了,这姑娘不乐意就不乐意罢,朕还能逼迫不成。”他大掌拍了拍周福海的肩膀,“儿孙自有儿孙福,朕不勉强。”
全然一副和蔼可亲长辈的模样。
变化极快,跟淮王来请旨时的暗自气恼又变了副神色。
君心难测,周福海不敢妄自揣度。
正跟孟云瑶话家常的贵妃也听闻了这桩消息,她轻轻放下茶盏挑眉。
“有趣,泼天的富贵走到门前,都能狠心关门。这位沈姑娘倒跟之前宴会上的表现不一样。”
安贵妃看了眼正插花的孟云瑶,问:“本宫瞧云瑶和那沈曦云相熟,可有什么说道?”
孟云瑶低垂眉眼,手持银剪,伸手“咔哒”一声把多余的枝干剪掉,答:
“不敢,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罢了,算不上熟识。殿下会直接请旨赐婚,云瑶不曾料到,沈姑娘会拒婚,云瑶就更不曾料到了。”
安贵妃见听不了其他乐事,便道:“成吧。今日不是淮王生辰宴?云瑶也该准备赴宴了,本宫就不强留你。”
孟云瑶最后落下一剪子,完成作品,起身告退。
丫鬟跟在后头,到了马车内,嗫嚅着声音问:“小姐,淮王这么会突然请皇上赐婚让那个沈曦云做王妃呢?”
那小姐该怎么办?
孟云瑶冷着脸,话语如毒蛇狠戾,“给我闭嘴!”
丫鬟怯懦噤声。
她脸上继续端起温婉的笑,拍了拍丫鬟的手,“好了,这事燕京内谁能料到呢?”
安贵妃或许听说了消息,但也藏着掖着,不愿说出口。
她不知晓,再正常不过。
但捏着衣袖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回去稍作准备,我们就去赴淮王殿下的生辰宴。”
到了宴会上,孟云瑶一打眼就瞧见了沈曦云。
她坐在角落里,小心隐匿着身影,似乎正在吃案几上的一盘糕点。
她端方仪态,向沈曦云的方向走去。
第69章 第69章 崩坏中 就是这笑,不是对他……
大殿之上, 金碧辉煌。
宫灯映射到檐顶,琉璃瓦折射着璀璨的光芒。舞姬们身着彩衣,在殿中央翩跹起舞。
王公贵族举杯畅饮, 觥筹交错间, 丝竹管弦、笑声恭维同偶尔兴起祝酒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在一片喧嚣中,殿角一隅,身着桃粉色罗裙的少女端坐着同丫鬟交谈,丝毫不被殿内的氛围影响, 自成一片天地。
只是偏有人要来打搅。
“沈姑娘把场面搅得天翻, 怎得自个反倒偷起闲了?”孟云瑶落落大方上前同沈曦云招呼,眼神随意掠过她面前的案几。
并不是今夜统一的吃食, 倒像是单独备下的。
“我又不是今日宴会的主角,怎能喧宾夺主。况且, 哪里搅得天翻, 这不是一片安稳?”沈曦云随手指着殿上觥筹交错的景象。
孟云瑶笑笑, “沈姑娘今日在潘楼街当街叫停宣旨的事可已传得到处都是, 殿上诸人虽饮酒,却都分出心神关注沈姑娘呢。”
譬如此刻拉着堂姊妹说闲话但视线有意无意往殿角飘的周善仪。
譬如数位钦慕淮王的贵女。
今日这场宫宴是皇帝为淮王所办, 几乎将燕京大半数得上名号的权贵家眷都请了过来,或许对旁的皇家子弟称得上夸张,但对淮王来说, 这待遇实属正常。
谁人不知当初淮王小小年纪便跟随祖父和父亲上战场,建朝后谢立廷早早亡故, 他又多被谢仓教养长大。
真论起来,这些年,皇帝纵是待太子都没有待淮王亲近。
如今的太子谢立州是皇上任幽州节度使时的长子, 幼时学武,后来更有天赋的谢立廷出生后改学文,欲以文官入仕,谁知赶上此等时机,父亲成了皇帝,他顺理成章被立为太子。
只是太子平素温和,不喜与人争事,每每朝堂上吵起来,太子永远是在中间调停那个。
也因这个缘由,得过皇帝“没有血性”的评价。
而皇帝对谢成烨似乎从不曾有过负面评价。
随着皇上年岁渐长,甚至隐约有风潮猜测他会不会隔一代将皇位传给淮王。
淮王在燕京如此炙手可热,除了他俊美的姿容,少不了有这个猜想推波助澜的缘故。
“他们瞧他们的,我吃我的。”
说罢,沈曦云面色平静拿起碟中的一枚犹有余温的雪花酥,放入嘴中。
“那我不打扰沈姑娘了。”孟云瑶的位置不在此处,身为国公府的大小姐与淮王在燕京有总动的友人,她做的更靠近上位。
“只是,刚巧见到,我也向沈姑娘提个邀约。入了小暑天气日渐炎热,不知沈姑娘可愿去我府上的别庄避暑,在燕京外三十余里的山中。”
孟云瑶嘴角扬起的弧度愈发温婉。
沈曦云看向她深色的眸子,道:“闲来无事,孟小姐盛情相邀,我岂敢拒绝。”
“那我们说定了,到时我亲自派人来接你。”
“好。”
沈曦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捏着雪花酥的力道逐渐加大,捏出一点浮末,洒落到衣裙上。
春和见状,连忙过来打理。
理完衣裙,春和仔细瞧了瞧沈曦云的妆面,道:“今儿是小暑,小姐又坐得远了,殿内的冰凉气到不了这儿,小姐可觉得热了?”
边说着,边想起自个带了团扇来殿上,连忙拿出来,准备侯在一旁时刻给小姐扇风。
沈曦云娇笑着,点了点她的额,“知道我家春和最贴心了,但可不能让你累坏了。”
从春和夺来团扇,沈曦云自己轻轻扇起来,观望殿内的景象。
这个角落的位置不是谢成烨给她的,而是她自己选的。
图个清静。
当其他人目光看来时,她不至于过于惊慌失措,也不至于被贵女们眼里冒着的火灼烧殆尽。
更重要的是,她同孟云瑶说的话是真心的。
这场宴会的主人公是谢成烨,做东的是皇上,这二人,她都攀不上半点关系,跑去高位上作甚呢?
当笑话给人看么?
她做不出这等事。
是以谢成烨再怎么用乞求或要挟的目光看她,她都执意要坐到角落。连带着把春和一起带到了宴上。
随着总管太监的高声唱名,“皇上到!淮王到!”宫宴正式开始。
沈曦云俯首叩拜行礼,起身后,跪坐在案几前,规规矩矩不再往上看一眼,而是专心品尝起面前的糕点。
有些糕点是江南一带不曾有过的做法,别有一番风味。
尝过几块,宫婢为她斟倒瓷壶内的饮品,她端起杯盏品尝,不过一口,她手臂略僵硬着愣在原地。
“可是不合您胃口?”宫婢见她反应,带着几分怯意发问。
“并不是,是我爱喝的。”沈曦云放下杯盏,宽慰道:“我只是惊讶,太和我胃口了。”
她入殿落座后不曾尝过,所以此时才发现,案几瓷壶内竟然是果子露。
街巷内制作的饮品,断断不会是这等皇室宫宴会供给众人的。
那是谁做的,答案不言而喻。
她半抬着眼,瞥见视线内一团模糊的光晕中端正的玉带,同它主人一般,方方正正、一丝不苟,垂下来的衣摆间是奢华的金丝银线织就的纹样。
沈曦云饮尽杯盏中的果子露,同宫婢道:“你不必慌张,我十分喜欢喝。”
宫婢松了口气,微微福身,继续侯在一旁服侍。
两支舞的功夫过后,皇帝拍了拍手,简短留下几句交代便退场离开。
他年事已高,这样的场合,露个面便成,一直待下去,他不乐意,下面的小辈放不开手脚也不乐意。
谢仓大笑着离席,周福海追在后面,念叨着备了醒酒汤,皇爷注意身体,弓腰垂首间看了眼坐在殿角的沈曦云。
这位沈姑娘怕是不知道,她这位置虽偏僻,但好巧不巧,从殿上高台能把此间的动静尽收眼底,无半点遮挡。
皇爷不在意这些,但坐得离陛下那样近的淮王殿下眼神往她那看过多少次,周福海多多少少有所感知。
惯会察言观色的总管太监摇了摇头,紧跟上前方皇帝的步伐离开大殿。
谢成烨端坐在高台上,手中把玩着白玉酒杯,又喝下一杯酒。
今晚在殿上来贺生辰的,谢成烨统统含笑饮下并再酌一杯。他是今夜宫宴主角,纵是喝得再怎么多,也不会有人主动触霉头劝他莫饮。
一杯接着一杯,他身子依然稳当,但目光已经层层叠叠的舞姬身影,落在殿角那抹桃粉色的身影上。
殿内的烛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满殿贵女,珠光宝气,环佩叮当,都不及她。
笔墨丹青、冰肌玉骨。
谢成烨看着她轻轻挥动手中的团扇,指尖纤细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玉。侧脸鼻梁秀挺,唇色淡粉,蕴者一丝笑。
就是这笑,不是对他。
皇帝一走,同被邀参宴的陈穆欢欢喜喜走到她跟前,举杯祝酒。
“窈窈不论做什么,我和阿希都支持你。”陈穆饮尽杯中酒,同沈曦云道。
他回京后,在侍卫亲军司任马步军都虞候,有了一官半职,在司中虽在任不久,前段时间也妥善办了件差事,得了上峰赞扬。
这样的时刻,他按理不该上前同沈曦云说话的。
毕竟,今天白日在潘楼街发生的事,众人多少都知晓,对这位拒绝了圣旨的沈姑娘心生好奇,但淮王的态度不明,此时上前掺和,难保不被皇家记上一笔。
可陈穆上前了。
为向众人表明,这姑娘不是真的毫无依靠。
至少有他。
至少一切退去,还能回江州。
陈穆已想明白拿她当亲妹子,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哪怕力量微乎其微,他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沈曦云看着陈穆郑重地神色,如何不明白她的拳拳心意。
朱唇勾起真切的笑,她举杯回敬,“多谢穆哥哥,这杯算窈窈敬你,祝你仕途通畅,一展抱负。”
陈穆跟着一起笑,再陪她饮了一杯。
两人谈笑言欢,光影间衬得那姑娘嘴角的笑愈发摄人心魄。
摄去观者的心魂,眼前模糊。
谢成烨收回目光,重新斟满酒杯,仰头饮尽杯中酒,烈酒入喉,却压不下心头翻涌的情绪。
今夜没人敢劝他。
但耳边总有个姑娘娇俏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和关切,对他道:“阿烨,我们只喝一点点。”
她比划出两根手指捏在一起,捏出一条小小的缝隙。
缝隙透出她瞪圆的杏眼。
可爱极了。
可就在他准备回话应好时,耳边的声音又消散,躲在角落里避着他的身影开始清晰。
声音是幻觉。
谢成烨突然清醒一瞬,意识到这一点。
但旋即又快速沉溺进幻象,抛弃理智。
幻觉里有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她。
幻觉很美。
他嫌宫婢倒酒太慢杯盏又小,直接从宫婢手中夺过酒壶,自个倒起来。
坐在底下的沈曦云不曾看向上方,自然也不曾发现谢成烨饮酒上的失态。
待到时机合适,她退场离开,回府洗漱。
夜色如墨,窗棂内透出昏黄的烛光。
沈曦云坐在梳妆台铜镜前,一头青丝如瀑般垂下,肌肤莹白如玉,脸庞未施粉黛却更显娇嫩,春和轻柔着动作为她取下耳坠,又解开颈间的项链。
“小姐今儿累了一整日,早些歇息罢。”
她“嗯”了声,绕至屏风后换了身月白的寝衣,坐到榻边,拿起本话本子,道:“我再瞧几页话本,困乏了便睡了。”
春和福身,轻手轻脚退出,为小姐关上屋门,准备再过约莫半个时辰进来为小姐熄灯。
沈曦云倚靠在榻边,抚摸书页,但始终未翻动一页,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想着什么。
随着一声轻叹,她意识到房内有了人。
猛地偏头,发觉一身玄色金丝蟒袍的俊美男人面色微红看着她,一声不吭默默走向床榻。
第70章 第70章 崩坏了 “窈窈,别离开我。……
“谢成烨, 你疯了吗?”
沈曦云的指尖触着淮王向来高高昂起的脖颈,虎口卡在他咽喉处,感受到分明的突起在掌下滚动。
她逐渐用力, 试图阻挡他倾上前的身躯。
把脆弱的命脉交给眼前的姑娘, 谢成烨迷蒙着眼,没回答她的问题。
或者说,他混沌的脑子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思考这种问题。
谢成烨是谁?
不认识。
原本端正束好的玉带半解,腰间的蟠龙玉佩磕碰到床榻边缘,发出脆响, 但屋内两人都无暇顾及。
一声骨头碰撞地面的闷响, 谢成烨屈膝跪在了她脚边,不顾她的威胁, 继续把脸庞往她小腹探。
脊背弓起一段弧度。
撑起蟒袍上狰狞威严的兽纹。
“窈窈。”他声音含糊着呼唤,赤热的鼻息透过寝衣灼烧着沈曦云的肌肤。
他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她的腰身。
肌肤相贴, 再无阻碍。
沈曦云确定, 他是真的醉了。
但凡清醒, 眼前这人绝不会做到这份上。
他身躯贴着她的腿向上, 垂首,落下吻, 毫不在意脖颈置于他人掌心带来的挤压感。
空气稀薄,他喘得厉害。
温热濡润的触感让她羞恼,低声道:“谢成烨!”
手心用力, 另一只手抵着他的脸,仍然无法阻止他的动作。
靠她自己没法让眼前人停下, 她应该大声呼唤让春和进来,叫人阻止他。
但念头刚起,他小心翼翼的第二个吻落下, 喉中溢出幼兽般的呜咽,破碎的尾音散在暖帐中。
寝衣散开的边角,露出她腰间的红痕,谢成烨细密着覆上,吹着气,“窈窈,不疼了。”
沈曦云见状,又怀疑起他的神智是否清醒。
“谢成烨,这不是你弄的么?!”
白日谢成烨领着总管太监想给她送赐婚圣旨,她把人带去院内单独交谈拒绝了他。
但最后在院内,谢成烨用力抱着她道:“我可以不宣旨赐婚,但窈窈,我不会放开你。”
“你说我卑鄙也好,说我无耻也罢,我都接受。但唯有一点,我不会放任你离开我,放任你嫁给他人,从你我相识起,从前世今生纠葛起,就注定了结局。”
“我可以等,你觉得三个月太短,那就等一年、等三年,总有一日,我会让窈窈愿意回应我,再不会拒绝我。”
他紧紧抱着她,臂膀在腰间压出红痕。
所以尽管谢成烨阻止了周福海宣旨,但授意放出了消息,令燕京蠢蠢欲动的权贵们知晓了淮王是为求娶,知晓了这位从江州来的沈姑娘是淮王心上人。
王爷惦记的人,谁还敢打她婚事的主意?
谢成烨用这种办法在她身上打下他的印记。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身前,谢成烨的膝盖抵住她脚尖,动作愈发肆意,衣襟松垮,白瓷般的胸膛蜿蜒出沟壑。
“窈窈,别离开我。”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和别离开的话语,偶尔一个抬眸,那双向来沉静如幽潭的眼,翻涌着将人溺毙的暗潮。
“谢成烨,你真醉了吗?”她手上用了些力道,在他肩膀处落下月牙形状的掐痕。
被问话的人兀自重复,并不接话,睫翼微颤,小心侍奉。
全无从前端坐高台、不动如山的模样。
他为她折腰。
不经意间碰到腰间敏感处,沈曦云朱唇溢出一点嘤咛,他仿佛收到鼓舞似的,侍奉得更加卖力。
动作愈来愈危险,沈曦云意识到再不制止,今晚上保不齐会如何。
哪怕消息传出去会败坏谁的名声,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轻咬贝齿,她准备开口叫春和。
下一秒,温热的触感落在沈曦云的唇上。
指节没入乌发,因为习武而带着薄茧的掌心抚摸上她的背,泛红的眼角里藏着不甘心和偏执。
谢成烨已经欺身到床榻上了。
但唇舌间的交互一触即分,仿佛知道若不快点分开,这姑娘就要动手似的。
沈曦云恶狠狠盯着眼前的人。
他,他怎能如此?
她终于下定决心,使了十分的力道接着床榻支撑的力气,把谢成烨推开,下榻趿拉着鞋要走,一转头,却见谢成烨闭着眼,面容沉寂躺在床上。
安静又孤独。
沈曦云试探着叫他,他也没再动作。
呼吸平顺,像是陷入梦境。
“小姐。”春和瞧着时辰到了,在屋外叩门,准备伺候小姐歇息。
沈曦云跪坐在床榻上,眼神复杂地看向手指还在做无意识抓握动作的男人,冲着春和道:
“不必进来了,我待会儿自个歇息便是。”
打发了春和,她决定抱着被褥到小塌上睡。
她心里有些乱,为入京来遇到的许多事,为今天白日的求娶她成婚的淮王殿下,也为今日夜里不请自来的醉鬼。
不好赶走谢成烨,就等到明日他自个走罢。
睡前,沈曦云乱七八糟地往他身上盖了薄被,错身时听见他梦中的低声自语。
“你不愿陪我留燕京,我可以去陪你。”
“生死相随。”
沈曦云抿了抿唇,把被子盖好,熄灭了灯。
**
午后蝉鸣,山风吹过廊下。
小丫鬟捧着冰纹瓷盘碎步疾走,盘中樱桃葡萄灯等浸泡在井水中,缀着霜花。
“沈姑娘可以尝尝这个。”孟云瑶指了指丫鬟放下的碟盏,其中装着碾碎的冰酪,“今早让庄上备下的,就等你来。”
沈曦云含笑应是,葱管似的指尖落在盏间。
竹帘忽地背山风掀起,送来远处溪涧的凉意。
她望着窗外的山景,赞叹道:“孟小姐口中的山间别庄真真是避暑的好地方。”
孟云瑶挥退了伺候的丫鬟,独和沈曦云坐在屋内,嘴角勾起笑。
“可不是,这一片山脉间许多别庄,都是燕京权贵们建来游玩用的。”
“从前的淮王府也有一间,离这儿还颇近。”
她突然提到淮王,用的词语却是从前。
孟云瑶以团扇掩唇,状似回忆道:“建元二年,淮王父子出郊外游玩,当时的目的地就是别庄。不想临要到时,遇上了祸乱。此后,淮王府的别庄就跟废弃了似的,再没人去过。”
“沈姑娘想去看看么?”她突然发问。
沈曦云垂眸,道:“既然久没人去,相比早已荒废,何必过去看呢?”
孟云瑶语气怅惘,“也是。”
“那地儿怪阴森的,沈姑娘不乐意去也正常,那就这儿吧。”她对着沈曦云笑,“把这儿作为沈姑娘的埋骨地也不错。”
“山清水秀,鸟雀相伴,死得不寂寞。”
孟云瑶语气平静说出骇人的话语,却好像在讨论今日在栽种什么花一般稀松平常。
沈曦云蓦然抬起头,圆瞪着眼睛盯着她。
“其实我不想这么做的,但你太碍眼了,沈曦云。你处处都碍眼,哪里都碍眼,碍眼到逼迫我做决定。”
“我们无冤无仇,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沈曦云站起身,高声道。
“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在说什么以及要做什么了,沈曦云。”
孟云瑶贯来温柔的语气吐露着冰冷的话语。
“你觉得淮王会放过你吗?官府会放过你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何容你做此等事?”
她掀起眼皮,冷冷看着沈曦云,“那你真想错了,没人会知道是我动手。”
“逆党太阴教被逼至穷途末路,狗急跳墙决定劫走教派圣女,不想遭到教派圣女拼死抵抗,我的人努力抗争,两相交战下,沈姑娘不幸重伤。逆党大怒,射死庄中数人,若不是沈姑娘拼着最后一口气救我,我也难逃一死。”
“这个故事,你喜欢吗?”
孟云瑶指尖用力,碾碎葡萄,汁水浸染了她的手,暗色如血。
话语间,沈曦云听见屋外传来兵戈声。
“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了谢成烨?”她思来想去,想不出堂堂国公府大小姐费心至此的理由。
甚至不惜与逆党勾结。
“他只是一个诱因,有没有他都不妨碍你死。”孟云瑶从案几下摸出一个小巧的木奁,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鲜红药丸。
“你知道这是什么么?”孟云瑶问。
整个山中别庄全是她的人和派来的太阴教核心教众,沈曦云唯一带来的一个丫鬟早在她踏入屋内后就被控制。
一面倒的局势,她不再心急,有了闲情逸致同沈曦云细说。
“这是前朝秘药,名唤‘血海棠’。”她冲沈曦云展示,“你或许不知道它的功效,我可以”
“——我知道。”沈曦云打断她。
“我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的,阴狠至极,杀人害命,皮肤溃烂。”
沈曦云没给孟云瑶显摆得意的机会,而是直接把这个前世今生她熟悉至极的药物功效说出来。
无数次梦中惊醒,都是因为这毒药带来的痛感。
这世间,怕是没人比她更清楚此药的效果。
孟云瑶挑眉,诧异于她竟知道此毒。
“我本来是准备用它招待沈姑娘的,可惜啊,时机不对,只能为你换个死法了。”她合上盖子,施施然说道。
“你很恨我。”沈曦云斩钉截铁道。
孟云瑶颔首,“是,我恨你,恨了整整十年,恨到午夜梦醒,恨不得生啖你肉,生食你血,不死不足以解恨。”
她一字一顿道,带着彻骨的阴冷和仇恨,让沈曦云心惊。
沈曦云确信,自己从前从未见过她。爹娘长年在江南一带行走,也不曾去过燕京招惹权贵,两人到底是哪里来的深仇大恨?
她蹙眉,对着孟云瑶问:
“你说你狠了我十年?十年前我不过六岁稚童,你恨我,是因为上一辈的缘故?”
“孟云瑶,你要杀人,总要让人死个明白罢。”
孟云瑶冷然道:“一个手下败将不配知晓。”
沈曦云倏然一笑,说:“谁说我是手下败将,如果你觉着我这么问,你不愿意说,那我换个问法。”
“吴玥,我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你费这么多心思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