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真假 "因为,你,就是昭华……


    "咣当——"


    碟子骨碌碌滚下桌案, 发出一声脆响。


    孟云瑶从案前坐起,立起身子看向对面人,眼珠子里闪烁着惊魂不定的光, 她眯起眼, 问:“你叫我什么?”


    沈曦云盯回去,道:“吴玥,你大概很惊讶,我是怎么发现你的。”


    “毕竟,谁能想到远在燕京的国公府大小姐和江州一个卖首饰的娘子是同一人呢?”


    孟云瑶按住衣袖的手逐渐收紧, 又松下力气, 狡辩道:“我看沈姑娘是死到临头开始胡言乱语了,什么吴玥, 本小姐从未听过。”


    山间的风陡然沉寂下来,不再往廊下吹, 鸟雀声亦停滞片刻。


    沈曦云的话语让孟云瑶生出惶恐, 怕迟则生变, 她扬手摔碎面前的茶盏, 瓷片飞溅中厉声喝道:“给我进来!把她拿下!”


    屋外声音嘈杂,身着玄甲的侍卫破门而入, 惊飞满林宿鸟。


    刀剑所指,却是孟云瑶。


    这不是太阴教的教众,是皇帝的禁军。


    领头之人, 正是如今侍卫兵马司的马步军都虞候,陈穆。


    他呵斥道:“大胆逆党, 竟敢冒充我朝勋贵之女,还集结势力意图杀人,把她拿下。”


    两名玄甲侍卫反剪住孟云瑶的双臂, 她眼中犹带着不可置信的情绪,不敢相信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地位倒置,天上地下。


    她一边挣扎一边道:“你们,你们疯了!我乃国公府小姐,今日不过是邀沈姑娘避暑。”


    红宝石镶嵌的金钗从她发髻间跌落,正巧滚到沈曦云绣着桃花花瓣的裙边。


    沈曦云拾起发钗,感受到冰冷的宝石贴着掌心,眼神复杂,望着这个前世今生都曾在江州特意哄骗她的“友人”。


    “我既然已知晓你身份,又怎会毫无防备赴约呢?”


    “你的身份,我早已禀明圣上。”


    她转头对陈穆说道:“劳烦陈将军了,我即刻入宫面见陛下。”


    却不想刚进皇城,便碰见了谢成烨,他显然是刚刚得到了消息,猜到她会来此,故意堵她。


    “窈窈。”


    沈曦云福身向他行礼,被他拦住,她顺着力道站直身体,“虽然殿下心里估计满是疑窦,但一切不如等我见过皇上后再谈。”


    “好。”他目光深沉看向她,放开手。


    殿外,周福海正笑盈盈地等着沈曦云,“沈姑娘请进。”


    他远远看见淮王殿下把沈曦云拦住,还以为两人要多说几句,想着是不是该上前打断,没成想不等他上前,淮王就放了人。


    那模样乖觉的,他从未见过谁对淮王有这样的威力。


    就算是圣上,祖孙两人脾气拧起来,也得消磨好一阵儿。


    倒是这沈姑娘,干出了面对赐婚圣旨拒婚的事,淮王竟毫无芥蒂,反而每日都跑去,连圣上听闻都哭笑不得。


    这世间,果真一物降一物。


    周福海摇摇头,把思绪清空,为沈曦云亲自打开殿门,迎她入殿。


    殿内,谢仓放下正在批阅的奏折,撇了眼行礼的沈曦云,道:“行了,淮王都免了你的礼,朕再让你跪着听,不是苛待了臣民。”


    “是陛下仁厚。”沈曦云恭敬答。


    “呵,朝臣爱夸朕行事果断,夸仁厚倒是少见。”他的指节轻叩桌面,问:“孟云瑶就是允诺为朕找到的真正前朝遗孤?”


    “是。”


    这便是皇帝第一次召见她时,她给出的允诺。


    那时谢仓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按商女身份当淮王侧妃,二是认下前朝遗孤的身份谋取王妃之位。


    她做了第三个选择,为谢仓找到真正的前朝遗孤,换一个自由无拘的将来。


    谢仓答应了。


    彼时天子高居明堂之上,喜怒难辨地问她:“你有何依仗认为是真正的前朝遗孤太阴教圣女把你推到台前?”


    “民女唯一的依仗不过是我对爹娘的信任。”


    她的身份若真有异样,爹娘不可能不说,不论是沈继还是曹柔,二人都不是这样隐瞒的个性。


    作为医者,娘见识过那么多病患家中道德伦常的混乱例子,怎么会因为涉及到前朝就选择隐瞒。


    而且,她不是真的没有一点线索。


    在她那日正好刚在茶楼遇见孟云瑶之后,她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济善堂有一味金疮药,广受好评,效果斐然,在堂内诊治又伤了外伤的病患基本都会用到它。


    在隐山寺暗室受了伤的吴玥也不例外。


    人人皆知,这味药的发明者正是济善堂的创办人曹柔,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味药中加入一种独特的药材,起到安神定气的功效,这种药材会散发出草木甜香。


    微不可察但很好闻。


    沈曦云非常喜欢,曹柔在给女儿做的安神香囊中亦用了此物。


    曹柔死后,沈曦云因为想念她,数次按照娘留下的安神方子亲自配置后使用,在香气中悼念娘亲。


    所以纵然她对其他草药不甚敏感,但对娘方子里用的药材异常熟悉。


    熟悉到仅仅是错身相逢,也足够她认出孟云瑶身上那一点近乎淡薄的气味。


    那一刻,怀疑的引子埋下了。


    沈曦云在殿内没回答完谢仓几个问题,总管太监周福海得了消息禀报,“皇上,刚刚被捉拿的孟氏,要求见沈姑娘,说她见了人就招。”


    接着,又上前在皇帝耳旁小声说了几句。


    皇帝冷哼一声,径直对沈曦云道:“她既然要见你,就去见见罢。朕实在好奇,你们到底是什么渊源?”


    前些日子,他得知沈曦云指认真正的前朝遗孤是孟云瑶时,其实并不相信。


    甚至想过是不是为了烨儿做的妒忌把戏。


    直到今日,孟云瑶真真切切唤来了藏在暗处的逆党要杀人,他不得不信了。


    可孟云瑶给沈曦云扣上前朝遗孤的身份,是为什么呢?


    因为阿烨?还是纯粹随意为之?


    谢仓转动手上的扳指,阖目思考,始终想不明白。


    这个问题,沈曦云也没想明白。


    见到孟云瑶的第一句,她再次问了,“吴玥或者说孟小姐,我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你费这么多心思在我身上?”


    因为暂未定罪,孟云瑶被关在大理寺单独的禁室,派人在屋外看守,屋内的器具一应俱全,甚至备了软榻,孟云瑶便斜倚在软榻上。


    她脸上也无半点失败的落魄,听见这话,冷冷地笑,“说,不是不成。但你要先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认出了我?”


    “你分明同陛下说,只要见了我就招供。如今却还要讲条件,说明你的信用也没几分。”


    说完,沈曦云似是不愿再多谈,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孟云瑶在背后叫住她。想上前,被看顾的守卫拦住。


    “我可以先告诉你,但你记得信守承诺。”她喃喃念叨,“什么仇怨?要怨就怨你的身份吧。”


    “你是不是跟谢仓说,我才是太阴教圣女,前朝昭华公主?我猜你一定还会说,自己是被我陷害的无辜之人。但沈曦云,你并不无辜。”


    "因为,你,就是昭华公主。"


    孟云瑶一字一顿,当着守卫的面说道。


    门外,周福海和跟来的谢成烨脸色变化。


    沈曦云亦转过身,瞳孔骤缩,“事到如今,你还要构陷于我?”


    “这可是我如履薄冰这么多年,难得的真话。你若不信,我再给你讲个故事罢。”


    龙兴十六年也就是建元初年的三月三,幽州节度使谢仓攻破京城。


    皇后遗留的势力按照皇后遗令,救下小公主护送她离开。


    被谢仓手下发现后一路追捕到江南,途中护送公主的侍从死伤无数。


    等逃到江州时,仅余下一个侍从守在公主身边。


    日夜不歇的奔波耗尽公主体力,她发了高烧,没法再跟着赶路。


    忠心的侍从带她进城寻医,遇到了当时刚准备创立济善堂的医女曹柔,将小公主交给她医治。


    “可当时,谁也不知道追兵什么时候到,停留在江州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危险,一招不慎,就全完了。”


    但又没法带着小公主离开,侍从想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用障眼法引开可能的追兵。


    “侍从和六岁幼女的组合十分显眼,若真查到江州后发觉踪影消失,傻子都知道他们一定是留在江州城了。于是那个该死的侍从决定在城内再找一个小女孩假扮昭华公主,他带着那个假货离开江州,继续奔逃引开追兵。”


    听到这里,沈曦云哪里还不明白孟云瑶在这个故事的角色。


    “你想的没错,我就是那个倒霉被侍从选出的假货。”


    沈曦云蹙眉,“那你现在……”


    “沈曦云,你别跟我装糊涂!你觉得那个侍从选出个假货是为了让她锦衣玉食吗?”


    当然不是!


    那时候的孟云瑶曾经短暂做过这个幻想。


    或者说,流民七儿做过这个幻想。


    她没有名字,国家处于亡末之际,趁乱世发财的匪徒杀进了村子,她因为饿得受不了跑出去找吃的幸免于难。


    但乱世中,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怎么活呢?


    她学会坑蒙拐骗,学会想要的就该不择手段攥在手心里,学会利用弱者的外表谋取利益。


    那些旁观者叫她“乞儿”,小乞丐。


    她不喜欢,故意说自己叫“七儿”,证明他们不是在用乞丐侮辱她,而是叫她的名字。


    龙兴十六年,得知新朝建立,她流浪到江州本想物色个软弱好心又失去子女的人家安顿。


    重要的条件是前者,至于后者,她可以帮他们“失去子女”。


    直到那日,她被那个正在找人的侍从看见了。


    那个人欣喜地走过来,热切地关怀,领她进屋洗漱,给她准备锦缎做的衣裳和金玉首饰,说因为自家小姐病重,想请她去小姐家中安一安长辈的心。


    他说:“刚刚安定,家里老夫人正着急呢,这节骨眼,让他们知晓小姐病了可不好。”


    他还许诺,只要装成了,给她丰厚的报酬。


    七儿要求他提前给钱,侍从也应下了。


    这样天大的好买卖,她权衡过后,觉得值得赌一把,就跟着侍从走了。


    走时,袖中藏着一把匕首以防万一。


    幻觉的破灭是追兵追了上来,侍从不顾她意愿拉着她狂奔,最后逃无可逃,进入一个山谷。


    七儿甩开侍从的手逼问他到底在做什么,她已经意识到这个假扮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侍从此前因交战受重伤,面对小女孩的疑问,他沉默聆听追兵在山谷中寻找的声响,已经逐渐向他们藏身的山洞中逼近。


    他决定让这个小女孩死个明白,“让你做替死鬼。”


    以昭华公主的身份死去,那么将再没有人追查公主的下落。


    说完,他用最后残存的力气举起剑要了结了她,伪装自杀的方式。


    “但天无绝人之路。”孟云瑶笑了,“前朝的旧臣来救昭华公主了。反倒是那个侍从,因为伤重离世,没能等到活命的机会。”


    温思恩派来的人救下了七儿。


    从此,七儿就成了季昭。


    温思恩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待在燕京,皇帝眼皮子底下就是对谢家最好的戏耍。便暗中运作让她顶替了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在燕京行动,为太阴教谋划。


    “所以啊,沈曦云,作为无辜被选中的替死鬼,我难道不该恨你吗?”


    “还要你那个烂好心救不相干人的娘!也可恨!”


    孟云瑶眼眸中冷光迸发。


    “你猜,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第72章 第72章 祈愿 他只想让窈窈好起来。……


    “你猜, 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孟云瑶不怀好意的问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沈曦云耳畔,她上前几步,盯着这个口口声声说恨她至极的女子。


    “我爹娘……是……”


    “是被我派去的人杀死的。”孟云瑶迫不及待替她补充完整。


    “温思恩仗着是季寿宠臣, 在旧臣中煞是威风, 便连创办太阴教的主意都是他想出来的。那时我年幼又担忧身份败露,只能任由他操控。”


    “多亏淮王殿下,”孟云瑶用燕京贵女最常有的温婉笑容看向走到沈曦云身边搀扶的谢成烨,“在赈灾银失踪一案中将温思恩捉住,给了我发展势力的机会。”


    “去岁, 才终于能躲过他人眼线找到你们一家子, 幸福、和睦的一家子。”


    她咬牙切齿说出“幸福”二字。


    凭什么?


    就凭季昭是公主么?可她又为这江山社稷做过什么贡献?


    凭什么季昭就能锦衣玉食,亡国了也有忠心耿耿的下属拥护, 甚至不惜用她的命换季昭平安的可能。


    季昭能拥有宠爱她的爹娘,一无所知地欢欣长大, 而她却要背负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在燕京伪装、在教众面前伪装、认国师为义母伪装, 如履薄冰。


    “唯一值得庆贺的是你那碍眼的爹娘终于死了, 而你, 虽然活着,将注定难以安眠。”她仰天长笑。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 孟云瑶心里满是对沈曦云报复的快意,就把那些陈年旧事都抖落出来了。


    反正她心中从来没有大魏,什么复国大业不过是愚弄下面人的把戏罢了。


    这群为了龙椅争抢来争抢去的人可曾在意过一分百姓的苦痛呢?


    当初的流民七儿心中早已满是仇恨。


    沈曦云握紧了拳, 指甲嵌进手心留下痕迹,又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 从指缝间撑开不让她掐自己。


    她齿关咬得太紧,甚至疑心自己舌尖尝到了腥甜味。


    沈曦云看见去岁冬日的雪从记忆深处漫上来,浸透爹娘的尸身。


    他们孤伶伶地被杀死在山道上, 竟是因为多年前一个善举。


    纵然心中已翻涌起千层浪,她不愿在孟云瑶面前表露,她已看出,她越痛苦,这人大概越高兴。


    沈曦云默默数着心跳声,一下,三下,五下,直到翻涌的血气在喉头凝固。


    “可你大概想不到,暴露你身份的恰恰是我娘的药。”她听见自己含笑的声音,将那味药材的特殊气味讲述一遍。


    “而且,孟云瑶,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你凭什么觉得娘当年救下了昭华公主,我就一定是她。”


    “我不相信。”尾音轻颤,又透着坚定。


    就算孟云瑶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相信。


    她是江州沈二爷沈继和医者曹柔的女儿,不是旁人的儿女。


    “重要的不是你信不信,”孟云瑶反驳她,指着谢成烨还有门外的太监周福海,“是他们,尤其是谢仓信不信。”


    沈曦云能做第三个选择同皇帝讲条件的原因在于,谢仓原本也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前朝遗孤身份存疑,但有了孟云瑶的话,就不一样了。


    “在江州时,我推你出来是为了用你做挡箭牌,谢仓若信了就替我的行踪掩护,若是不信,能膈应你,我也不吃亏。”


    而且,这么真真假假的混淆,就算太阴教内有人发现了什么,她也能推到自己设局让沈曦云顶替自己身份上去。


    免去孟云瑶假公主身份暴露的担忧。


    简直是天衣无缝的机会,若不是曹柔那该死的药,谁能把她和吴玥联想到一起。


    想到这,孟云瑶生出气愤,气愤功亏一篑的结果。


    “我相信窈窈的判断。”谢成烨道,变相回答孟云瑶的问题。


    他信不信,取决于沈曦云信不信。


    若是沈曦云相信她不是昭华公主,她自然不是。


    谢成烨警告的视线扫过周福海,看得门外人恭敬地弯下腰。


    听见这话,孟云瑶不可思议看向谢成烨,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接到指令的守卫押住,不得动弹。


    “孟氏方才所言,周公公也听见了,其逆党身份已可盖棺定论,如实禀明陛下便是。”谢成烨顿了顿,道:“至于旁的,孤会亲自同陛下说。”


    他轻轻扶着沈曦云的手,带她走出禁室。


    周福海扫了眼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垂下眼问:“奴才唯有一事不明,若孟氏曾去江州扮作另一个人,她是怎么做到在燕京失踪良久无人发现的呢?”


    “她不是病了么?”谢成烨沉声道。


    他同窈窈成婚没几日,便从永宁处收到孟云瑶病重的消息,想必那时她已经知晓窈窈成婚,迫不及待借生病不见人,实际暗中前往江州。


    这样想来,成婚第二日在南十字街遇到的那场奇怪袭击,大抵也是她的手笔。


    他们的目标不是为淮王,而是确认沈曦云的夫君如何。


    周福海“嘶”了一声,“那国公爷?”


    该不会也有问题?协助隐瞒?


    谢成烨察觉到身边少女神色有异,匆忙结束话题,“这便是该交由陛下定夺的了。”


    周福海知趣离开。


    他转头,轻声问:“关于身份一事,窈窈不必担忧孟云瑶的话。”


    皇祖父需要的是太阴教承认的昭华公主,这个人,目前显然是孟云瑶。


    她才是在教内有话语权的人。


    谢成烨更担心的是窈窈对她爹娘死因的芥蒂。


    不论是江州的沈继夫妇,还是孟云瑶故事里的前朝帝后。


    他宁愿眼前的姑娘永远冷着脸对他,也不愿见她这般强装镇定外表下的破碎,令他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少女一张桃花面黯淡地蹙眉,眼眸湿润,“谢成烨,我是沈曦云。”不是昭华公主。


    她的心告诉她是这样,她选择顺从自己的心。


    “是,我知晓,窈窈就是窈窈。”


    沈曦云用力抓握他的手腕,如大漠中无所依的旅人寻找一点支撑。


    她能猜到,上辈子大抵便是孟云瑶害死了她,血海棠与她的话语足够证明,但她从未想过,爹娘也被牵扯其中。


    “谢成烨,我爹娘……”


    “我好难过。”


    她以为只是为皇帝找一个人,却不想从这人口中得知了爹娘死亡的残忍真相。


    是她害了他们。


    她宁愿孟云瑶直接对付她,都不愿害爹娘如此。


    久久强忍的泪水从眼眶滑落,在风中滴落成一只垂死的蝶。


    回到宅院的当晚,沈曦云病倒了。


    发了高热,困于梦中,呓语呼唤着“爹娘”。


    早被谢成烨从江州唤来燕京的章典为她诊脉,开了各种药物都不见好。


    “离魂之症,悲痛过度所致。这是心病,她自己不愿醒来,老夫也无甚办法,得让沈家丫头自己能想开。”


    屏退他人,谢成烨守在沈曦云身边,用绢帕擦过她额上的汗珠,对着昏睡中的沈曦云说话。


    “窈窈,我好像从未和你说过,我很早就喜欢你了。在成婚前,住在沈府的时候就喜欢上你。”


    “但那时候我蠢,愚不可及,没能认清自己的心,让你追在我身后受了许多委屈。”


    “成婚后,我一点点改变态度,最初,只想留你在江州,我可以用权势为你找一户好人家嫁人。”


    可他暗中派人找来找去,都不满意,不是这家婆母苛责,就是那家夫婿相貌平平,每次长安呈上来的消息,他总能挑出刺。


    在否决了日后的第十一户人家后,他终于明白,原来他舍不得她。


    他要带她入京。


    前世没有窈窈的推拒,他是在她热切的眼神里一点点弥足深陷。


    从侧妃的假设到正妃之位想拱手送上,还怕她不适应。


    “我又花了许多功夫认清这一点,以致没有太多相伴的时光就匆匆回京,酿成大祸。”


    他絮絮叨叨说着前世,剖白自己。


    “我最初总是因为爹娘身上的悲剧,觉得你脆弱柔顺,无法承受燕京风雨,到最后也顾及着谢家和前朝的恩怨不敢和你说明昭华公主的身份。”


    “直到这辈子,我终于明白,窈窈是个多么坚韧的姑娘。”


    她能果断提和离,能把自己的心守护得好好的,能勇敢保护百姓,面对至尊之位的皇帝,也能不卑不亢谈条件。


    “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愿看见窈窈这般。我记得今生成婚第二日你说爹娘入梦训斥,不知今次又是否入梦劝窈窈振作呢?”


    坚强的、勇敢的、他情之所钟的窈窈,快点好起来吧。


    哪怕代价是用他的后半生换窈窈康健无忧、幸福快乐。


    谢成烨摩挲着她的乌发,暗自祈愿。


    刹那间,他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上辈子帮他用命换来今生重来一次机会的人。


    她会有办法么?


    **


    卯时三刻。


    露水尚凝在潭柘寺石阶的青苔上,织金蟒纹的袍摆却已浸透成深绛色。


    谢成烨第一百七十四次叩首时,额间已有了血痕,叠在阶梯凹陷处,烙下朱红。


    他在跪拜叩首。


    从第一级台阶开始,一级一叩首,知道第二百九十九级。


    只因潭柘寺中那人说唯有如此祈福才灵验。


    骨头和石阶碰撞,闷响回荡在山野间,光是听着便疼。


    他来山脚时带了长安,那人派小僧传话让跪拜时,他把长安留在山下,自己独自祈愿。


    谢成烨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手下人估摸不会这么想,石阶上偶遇惊骇万分的司农家少爷也不这么想。


    淮王在潭柘寺叩首的消息大抵要被传得满城风雨了。


    他分出一点心这样想着,又很快收回心神,专心祈求上苍保佑窈窈。


    膝盖临近山门,他终于摸到最后一级台阶的纹理,本应手执玉圭的手掌伤痕累累。


    一人站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吞没他的脊背。


    “淮王殿下一片真心令人感动。”慧觉道长垂眸看向缓缓站起的青年。


    “心诚则灵,终于把道长盼出来了。道长可还满意?”谢成烨问。


    他想起前世记忆后,就已经明白隐山寺僧人的来意,也明白是慧觉在背后派人过来。


    但前世最后他死前,慧觉嘱托过,“若真能重来,淮王最好莫要直接来寻我。万物自有定法,有相见之日。”


    谢成烨记得这件事,从江州到燕京,一直不曾主动找过她的踪迹。


    这次不行。


    窈窈的境况容不得拖延,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也要到慧觉这里问一问。


    问一问擅长卜算天机的前朝大魏国师有没有法子。


    “贫道是为了折磨你。”慧觉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听话。


    她只是为好友悲戚,为兰皇后伤感,想看颠覆大魏江山的谢家子孙跪拜受难,才说必须从二百九十九级台阶一一跪过去,从天机中寻一条生路。


    “孤知道。”谢成烨坦然道。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祈福的好意头,他也想求给窈窈。


    假的骗他的无所谓,万一有用呢?


    他只想让窈窈好起来。


    “贫道不是听闻淮王殿下向来不信鬼神之事,又何必求到这里来?”慧觉指了指寺门的匾额。


    “那是从前,现在信了。窈窈若是能没事,孤还能再信些。”


    听到谢成烨嘴里的名字,慧觉问:“她是季昭?”


    不知是何处的消息,她似乎已知晓孟云瑶的坦白,知晓孟云瑶说沈曦云才是真正的昭华公主。


    谢成烨:“她不是。”


    谢成烨相信沈曦云。


    她那日哭着同他说自己不是昭华公主,她便不是。


    慧觉沉默良久后,接着问:“逆转大法成功了?真的重来过一次?”


    她没有所谓前世记忆,会派隐山寺师弟跟谢成烨、沈曦云聊天见面,甚至告知谢成烨恢复之法,都是凌乱的梦境。


    谢成烨能找到她跟前,说明逆转之法真有可能成功了。


    谢成烨:“是的,成功了。”


    慧觉:“如何证明?”


    谢成烨整了整因一路奔波稍显凌乱的衣襟,“上辈子我曾找到国师,聊了很多。国师亦放下芥蒂,告诉了我许多事。”


    她抬眸,银白的发随着山风飘飞,眉宇苍老却被谢成烨的话勾起好奇心,“贫道说了什么?”


    “说你和昭华公主母亲兰妙仪兰皇后是至交好友,在你学道之前已经熟识。”


    “还说龙兴十一年之前,执掌朝政的不是帝寿,是宰辅之女,兰妙仪。你夸赞她深得其父真传,那些受朝臣夸赞的政令皆出自她手。”


    “以及,”谢成烨顿了顿,道:“你说是你害死了她。”


    害死了兰皇后。


    慧觉不再淡然,骤然握紧双手盯着他。


    谢成烨毫不客气盯回去,”既如此,国师可相信孤了?“”今晨拖了许久,不若速速跟孤回府看一看窈窈。“


    窈窈还在等他。


    恍然已四个时辰不见,他非常想念她。


    第73章 第73章 陪伴 他会补给她所有的温暖……


    潘楼街北段宅院。


    慧觉收回搭在沈曦云眉心的手, 道:“贫道入梦中叫魂,她待会儿应当便能醒了,不过醒后如何宽慰就是尔等的事了。”


    “多谢道长。”谢成烨为床榻上闭目蹙眉的姑娘抚平忧虑。


    慧觉缓缓起身, 不想在此处久留, 转头却遇见匆匆赶来的章典。


    他听说小殿下请来一人医治,医者的求胜心爆发赶来查看。


    两人相见,慧觉面色平淡,章典惊讶地叫出声。


    “你,你是国师?”


    慧觉拱手, “多年不见, 章老身体可好?可还爱饮酒乎?”


    章典犹在诧异中,支支吾吾说着“好。”


    二人算不得好友, 反而只有一段因兰皇后生病而牵扯的往事。


    神医章典自龙兴初年起,在京城居住数年, 偶尔外出游山玩水, 除了无法医治的血海棠毒药心结, 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一直到龙兴十年, 兰皇后兰妙仪在难产中生下一女,身体落下病根, 人一日比一日憔悴,为了治好兰皇后,国师协同宰辅一起在天下遍寻名医。


    章典就是在那时走入他们视线。


    天家诏令, 章典纵是不想去也得去,可去了没治好人不说, 还得知许多宫禁辛密。


    那时兰皇后缠绵病榻一年余,终是撒手人寰。


    死前,留下遗言:“我死后季寿难保江山, 若致使天下纷乱,大魏将亡,兵临城下之际季寿生出退意,务必将其留下,以死镇河山、抚百姓。”


    几句话,透露出大魏当朝皇后对她枕边人的杀意。


    章典被留下在旁边听,只想把自己耳朵捂住当个聋子。


    兰皇后薨逝那日,国师慧觉在她床榻边,泣不成声,“阿仪,是我害了你,是我啊。”


    又是桩大消息。


    章典闭上眼睛,恨不得立马离开侧殿。


    “看见章老身体仍好,贫道就安心了,不枉费当初对章老的信任。”慧觉看见章典的神色,猜想他亦想起来了当年。


    对于待在宫禁中一年有余还亲眼见证兰皇后死去的章典来说,他的确知道了太多事。


    譬如那些朝臣送进宫的奏折,不是送给皇帝,而是从皇帝寝宫走个明路后秘密送到兰皇后的凤藻宫。


    譬如皇后和皇帝明明是在坊间曾是两情相悦的知心人,实际早已视同仇敌。


    季寿被变相软禁在寝宫,时常咒骂兰皇后。


    若论起宫中兰皇后的死谁最高兴,定少不了季寿。


    在譬如国师的自责。


    “若不是我修道后自告奋勇为阿仪批出凤命,她怎会被季寿那无耻小儿盯上,又何至于走到死局。”


    这番话,慧觉和谢成烨说过,放章典走前也说过。


    慧觉自兰妙仪死后,午夜梦回,总能想起妙仪还未出阁时,她已拜入大相师门下修道,得闲到宰辅府上赴宴。


    她因新学了批命之法,想给好友显摆,要来她的生辰八字,谁知这一算,算出凤命。


    “阿仪身负凤命,是做皇后的命数,你的丈夫便是皇帝。”她道。


    宰辅只当是小儿言笑,没当回事。


    不想有一人却把这段批命当作救命稻草——季寿。


    季寿彼时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打听到此事,留了心,加之兰妙仪之父兰宰辅本就德高望重,就算没有批命,能得兰氏爱慕,也有利于他的生存。


    他悉心设局,成功俘获美人芳心。


    就在两人定亲那年,先帝撒手人寰,留下遗诏,立季寿为帝。


    滔天的权势落在他身上。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兰妙仪的凤命。


    慧觉补充道:“这也是为什么在阿仪死后,季寿建造摘星台向上天祷告,迷信天命。他自以为尝到过一次笃信天命的甜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万般行事皆信命,反而加速了大魏的灭亡。”


    “季寿此人,不堪大用。”


    他太心急,认为凤命已定,自己的位置稳如泰山,登基后迫不及待想料理兰家,清除阻碍,又迫不及待表明贵妃王氏才是他心中挚爱。


    “事实上,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宰辅,若无宰辅人为之力,他如何能被拱上帝位。”


    兰妙仪仅为心上人的背叛伤心一晚,第二日,领着父亲给的人手,闯入皇帝寝宫,悄无声息将他软禁。


    自此,开启她暗中执掌朝政大权的十年。


    若不是为了生昭华公主留下病根,大魏当能撑得更久。


    “等等。”章典意识到不对,“当年小命要紧,我不敢问,今日遇见了,我可要问个明白。兰皇后和帝寿都势同水火了,昭华公主是从哪冒出来?”


    慧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谁说昭华公主是帝寿的女儿了?”


    一句话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不等章典再追问,慧觉不想寒暄,最后转头对谢成烨道:“太阴教余下的势力分布,如果牢里的孟云瑶不愿说,我可以说。”


    “前后牵扯近二十年,这些个恩怨情仇,该了解了。”


    她叹了口气,望着床榻上的少女,“我已经害了阿仪,不能再害了她孩子。”


    “我,不是,兰皇后的女儿。”榻上的人用尽力气缓缓睁开眼,气息微弱但坚决地说道。


    她的意识早就醒了,只是身体犹如鬼压床般无法动弹。


    在虚空荒芜中挣扎了许久才见到前方的出口。


    “我不是昭华公主,我是沈曦云。”她恢复了些力气,接着说了一遍。


    沈曦云看着面前的道人,从他们的交谈中,她已知晓此人是谁。


    “你不信。”她从慧觉的神色中判断出态度,垂眸,睫翼微颤,“是啊,诸多巧合,恐怕许多人早已认定我是了。”


    谢成烨小心为她整理青丝,眼神向传递:他们觉得你是,我信你不是。


    沈曦云苦笑一声,对谢成烨道:“不知殿下可否能助我回一趟江州?”


    既然事情的根源在江州,在于娘多年前伸出的援手,那就回去再看一看,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谢成烨隔着被褥握住她的手,绝口不提安抚皇帝的困难,道:“好。”


    “我帮你。”


    **


    画舫在江河暮色中轻摇,船舱内沉水香从炉中漫出,混着江上氤氲的雾气,在雕花梁木间织就一场柔软的网。


    谢成烨半跪在榻边,银匙碰着瓷碗叮咚作响,他指腹试过碗沿的问题才敢把汤匙喂到沈曦云唇边,“窈窈当心烫。”


    喂完粥,他又为她递上茶水漱口。


    沈曦云碰着杯盏,对他道:“殿下其实不必费心陪我回去。”


    她待在燕京的那段时日,能察觉到谢成烨入朝参政事务并不少。


    此前能待在江州数月是为了找逆党。


    如今有了慧觉的情报,正是搜捕逆党的好时机,就连陈穆所在的侍卫兵马司都好一阵忙活。


    偏生在这般紧要的关头,谢成烨离开燕京,要陪她回江州,找寻身份线索。


    “我自己乐意来,窈窈就当身边多个仆从便是。”谢成烨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停。


    他在为沈曦云明日要穿的衣裙的熏香。


    这是往日里春和要做的活计,可自打沈曦云醒后,被谢成烨包揽了衣食住行的照料,以至于春和、景明在暗中跟她说抱怨,说谢成烨干的活太多,衬得她们在偷奸耍滑。


    这样想来,仆从一说倒真有几分道理。


    鸦青色的披风从沈曦云肩头拢下来,谢成烨道:“夜里风凉,特别是行船,窈窈更要身体。”


    他变得格外贴心。


    这次回江州,从定下行程开始便格外忙碌,不想她拖着病体劳累,选了水路,挑选不易颠簸的大画舫,兴致勃勃请了燕京最好的衣服铺子过来为她量体裁衣,准备几大箱笼吃食。


    沈曦云哭笑不得,不知这人从他生辰宴夜晚醉闯宅院后抽的什么风,包括她昏迷后,这人剖白的那些话。


    她转着手心杯盏,专心适应完全变了风格的淮王殿下。


    他好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淮王,而是个英俊亲切,想讨心爱的姑娘欢心的平常郎君。


    会担心自己准备的不妥贴,担心说错了话让姑娘不喜。


    “谢成烨,昏迷时我听见了。”她闷声道。


    谢成烨流畅的动作猛地一僵,“你听见什么了?”


    她扬起脸,狡黠一笑,“听见你说客居沈府时就已经喜欢我。”


    他顿时慌张地手足无措,甚至想把已经熏过的罗裙拿起来再熏一次。


    拿起又放下,他承认:“是,像窈窈这般好的姑娘,我怎会不喜欢。”


    “窈窈说这个,是想?”


    谢成烨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起来,怀揣着希望才想是不是希望的曙光。


    “想看看前世那些美好记忆,是不是真的。”


    她在梦里,穿梭在前世今生的记忆片段里,时而是去给爹娘祭拜,转头看见谢成烨浑身是血躺在她脚边,时而是从沈府里翻找出爹娘在世时留下的痕迹,她叫来谢成烨,一起追忆往昔。


    每每她在沈府展颜微笑,再定睛看去,总能看见爹娘满身的伤怒目看她。


    仿佛在质问她:“昭华公主为什么会引来这样的祸患?”


    甚至濒临绝望的某几个瞬间,她对自己产生的怀疑,她会不会真是昭华公主?


    爹娘只是没把建元初年的事放在心上,一味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爱。


    更多些许清醒的时候,她意识到不能有这样的念头。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信她是沈曦云,谁又能相信她?


    “窈窈,”谢成烨半跪在她面前,平视着她,“都是真的,前世的美好记忆都是真的,往后的也都会是真的。”


    他会补给她所有的温暖幸福,连同上辈子没来得及一起,连同她爹娘的一起补给她。


    “好么?”他颤抖着尾音开口。


    沈曦云偏过头,错开他的视线,“等到了江州我们直接去济善堂罢,娘留下的医案都在那里。”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


    春和计算着时辰进了船舱服侍小姐,瞧见叠放整齐的衣物,暗自称奇,没想到堂堂王爷干起这些也得心应手。


    “小姐,咱们这次回江州,是算彻底回去了么?还会去燕京么?”


    春和并不知晓身世一事,只当是在燕京待久了。


    “不知道。”沈曦云双手抱膝发呆,“或许会回去,或许再也不会回去。”


    取决于她是谁。


    可脑子里突然窜出谢成烨之前对她的承诺,他说她如果愿意做沈曦云,她就只会是沈曦云。


    她抿了抿唇,知晓谢成烨的承诺意味着什么。


    但她更知道,必须有个答案。


    她不想让谢成烨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为她奔波。


    上辈子、这辈子,这些时日,她反反复复说着他不再欠她什么了。


    说到做到,她不需要他再这般付出。


    追在身后兀自付出是一场折磨,纵是加上爱的滤镜,变成一场甜蜜的折磨,也无法改变其本质。


    沈曦云比任何人都清楚追在身后那人经受的难。


    “那王爷呢?小姐还喜欢他么?”春和想着若是留在江州,是不是王爷和小姐就彻底分开了。


    “这不是现在要在意的事。”沈曦云望向飘着想起的鎏金炉,烟气上涌,香气弥漫。


    她亦没回答春和的问题。


    船靠岸那日,沈曦云稍作休整,便赶去济善堂,开始翻开曹柔从创办以来留下的医案。


    年岁久远,医案被放在樟木箱中,叠放在库房,她独自举着烛台,踢开脚边发黑的艾草蒲团。


    投身在满满书海中,开始翻找。


    她最熟悉娘的习惯,曹柔讲究一切要用笔记载,为以防万一,有一日、有一人需要时可以追溯。


    此刻,她为自己、为爹娘的公道,开始找寻娘在建元初年的身影。


    泛黄的医案簿子在烛光里明明灭灭,在第十七个木箱翻开时,她终于找到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真相。


    关于忠心的仆从、关于昭华公主,关于她。


    第74章 第74章 坦诚 他不再贪心。


    翠雀山的山色沉在八月蝉声里, 将哑而未熄,沈继夫妇墓碑后的柏树林却已然翠绿常青,似乎在等着人到来。


    “爹, 娘, 好久不见。”沈曦云静静站在墓碑旁,同他们寒暄。


    一别数月,她十分想念。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她得知龙兴十六年, 江州城内昭华公主踪迹真相的时刻。


    只是, 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娘,从前一次善举竟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娘会怎么想呢?


    沈曦云闭了闭眼, 回头对谢成烨道:“谢成烨,我们去那里。”


    她指着墓碑后方的柏树林, 指向小道的入口。


    谢成烨虽然不明白为何她在济善堂埋首数日后, 出来第一件事是赶来翠雀山, 但早已学会不辩驳, 听窈窈的话为先。


    她既然说“真相在那里”,他便相信。


    走到小道处, 沈曦云并没有沿着小径向山下,而是身子插入树林中穿梭,寻找着什么。


    直到密林深处, 有个小土包鼓起,沈曦云仔细辨认周围的植物后, 凄然一笑,道:“这就是昭华公主。”


    谢成烨不解地看向她。


    “谢成烨,我看了娘留下的手记, 龙兴十六年,娘的确收留救治了一个发高热的六岁女童,但女童就在仆从离开的第三日,便不治身亡病死了。”


    死后,她被爹娘埋在了翠雀山柏树林里。


    林间风起,吹拂着沈曦云鬓边的发丝,她根据孟云瑶的讲述和曹柔的记叙拼凑起未竟的故事。


    曹柔会在来人明显有异样的情况收留昭华公主,是因为那时她和沈继进城途中,遭遇流民抢夺吃食,仆从带着昭华公主路过,顺手解围。


    因这一番来往,曹柔留下昭华公主并帮她隐匿行踪。


    “可惜,她没挺过去,六岁幼儿从燕京奔波到江州,身体本就难以支撑,再赶上风寒高热,娘用尽手段最终也无力回天。”


    若昭华公主能活下来,以娘的性子,或许真有可能成为她的姊妹一起长大。


    “孟云瑶的误认,恐怕是因为我并不是和爹娘一起到的江州城。”


    幽州节度使谢仓挑起的兵戈持续一年有余,爹娘忧心带着出生不久的女儿跟着他们一起受罪,就近把她拜托给兖州曹家照料,等两人安定后再把女儿接来。


    不成想阴差阳错,正好和昭华公主来江州的时间重合。


    让孟云瑶下意识把她当作了昭华公主。


    “谢成烨,我有娘的手记为证。”她执拗又明亮的眼眸看着他,那一弯清泉却拥有莫名的力量,顿了顿,接着道:“我,不是,昭华公主。我就是我娘曹柔的女儿,沈曦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不论旁人做了什么局,说了什么话,从江州到燕京再回到江州,她始终不变的是对自己身份的确信。


    “谢成烨,你相信么?”


    谢成烨目光定在她讲述的朱唇边,“嗯”了一声,“窈窈,我相信。”


    上辈子对于她的身份,太阴教也玩过同样的把戏,在江州时便构陷她是昭华,引来皇帝的目光,致使他颇为被动只能将窈窈囚于别院。


    那时候,他有过一丝怀疑,怀疑窈窈的身份是真的。


    所以他不敢说。


    如果窈窈真是昭华公主,他便是推翻她的国家、逼死她父亲的仇人家子孙,他们两人间隔着两个王朝,隔着无数人的性命。


    他怕窈窈恨他,于是卑怯着不敢说。


    最后至死,窈窈都蒙在鼓里。


    重来一回,他不再这样想。


    她恨他也好,爱他也罢,都没有比她快快乐乐活在这世间更要紧的了。


    他用尽所有换来她死而复生,又怎么能让她因着什么身份被困在某处,郁郁寡欢呢?


    他不再贪心。


    谢成烨看着少女眼角丝缕落下的晶莹泪珠,心疼如刀绞,用指腹抚过,“窈窈,别难过。这件事,我帮你解决,燕京不会有人再来烦你。”


    不论是从哪里冒出的新朝权臣或者旧朝贵族,甚至是皇帝谢仓,都不会再来阻挠她了。


    他还给她平静的生活。


    夏日的山间炎热,带着燥意,男人低沉轻柔的嗓音却点滴平静她烦闷不安的心。


    “你不喜欢待在燕京,这次回来后就安心待在这儿不必理会了,沈家的生意我会嘱托人照料。你若是想出去走走,我会派人保护你。”


    谢成烨道:“窈窈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不必有顾忌。”


    她不必再等着他回头,等着他到来,等着他施舍。


    他会走向她,用自己的余生光阴。


    但这些话,他没说出口。他害怕再给她带来负担,也害怕听见她的拒绝。


    他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沈曦云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道:“谢成烨,我也想没有顾忌。可是上苍未免太会戏弄人。”


    仆从救了爹娘,娘收留昭华却在十年后惹来杀身之祸,上辈子她也因此而死,而孟云瑶从失去家园的流民被牵连进来差点替死,对她记恨那么多年,实际却恨错了人。


    上苍像是随手画了个圈,把不相干的人套进圈里,因规循环,彼此辜负。


    “我派人去了孟云瑶口中最后追兵的山谷,在山谷谷底找到了当年仆从的尸骨。窈窈,那个仆从不是如孟云瑶所说重伤力竭而亡,他死于胸口的致命伤,一柄短匕插入心脉毙命。”


    那不是谢仓追兵的手笔,只有站得离他极近之人才能下手。


    “窈窈,孟云瑶的话不可全信。”


    这样的人不值得窈窈为此受折磨。


    “你只需将她当作仇敌,当作心术不正的逆党,你不欠她的,曹大夫也不欠。孟云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谢成烨沉声道。


    她问:“那你可信么?”


    谢成烨,你的话可信么?


    “可以的,窈窈,你可以试着再信一信我。”


    沈曦云抬起头看他,树林里忽倏地窜出一只山雀,长喙上沾着水珠,发出尖锐叫声,给她接下来的话语增添几分压迫感。


    “那谢成烨,你同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你真的做过林烨么?”


    **


    大理寺禁室,一豆烛火跳跃。


    孟云瑶倚在榻上,询问外面守着的侍卫,“皇帝到底什么时候召见我?”


    她话语并不急迫,反而带着几分悠闲,似是对自己往后的境况成竹在胸。


    侍卫正想着随便搪塞,院门处出现周福海的身影。


    周福海眯着眼,示意侍卫开门。


    随着“吱吖”一声,光亮照入孟云瑶的眼睛。


    “孟姑娘,陛下召见。请吧。”


    总管太监亲自来接,足见皇帝重视。


    孟云瑶笑了笑,终于踏出这个囚困她月余的屋子。


    皇城侧殿,谢仓望见踱步进殿的女子,挥手赐座后,并不着急说话,而是兀自处理奏折,把孟云瑶晾在一旁。


    刻漏上时间逐渐过去,孟云瑶先一步忍不住了。


    “皇上准备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她的问题宛如料定皇帝会放了她。


    谢仓合上折子,好笑地看着她,“是你请求见朕,朕什么时候允诺过要放了你?”


    说完,他让周福海把谢成烨从江州呈来的密报给孟云瑶看。


    孟云瑶不明所以接过,谢仓胜券在握地笑,在笑容中看见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倚仗的无非是在外的太阴教余孽会为了救自己的圣女跟朕谈条件,但是昭华公主已死,你一个低贱流民,也配威胁朕?”


    天子的脸上显出杀气,猛拍一下扶手站起。


    “朕纵容你们蹦跶十年,够久了。是时候,肃清河山,除掉蛀虫了。”


    “而你,”谢仓指着孟云瑶,道:“你杀戮无数,诓骗天下,国公爷为那个被你顶替身份害死的幼女伤感,因此急火攻心,病倒在床,如今更是想凭着些不知所谓的过往威胁朕。数罪并罚,罪无可赦!”


    过往征战疆场、杀伐果断的节度使短暂替换了长久温和的皇帝面貌,铺天盖地的威势压下,令孟云瑶拿着信函的手颤抖不已。


    “不可能!”她大喊。


    “绝对不可能!”


    “昭华公主怎么会死呢?她怎么那个时候就死了!这是骗局,是谢成烨为了隐瞒沈曦云身份做了伪证!”


    孟云瑶并不相信,在她看来,有着皇室血脉被那么多人用性命保护的昭华公主怎么会六岁时就亡故了,还是死于一场高热。


    谢仓勾唇冷哼,“朕自然考虑周全。”


    他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便飞鸽传令当地的暗桩去挖开了那座没有立碑的坟,果真在里面找到了幼儿尸骨以及公主玉印。


    从土堆周遭植被痕迹看也能发现坟墓已存在近十年,和昭华公主到江州的时间能对上。


    听到这里,孟云瑶颓废地松开信函,反复念叨着“怎会如此。”


    谢仓招来殿上带刀侍卫,将孟云瑶压下去,“朕召见你,不是为放了你,而是让你死个明白。”


    “温思恩不日便将于午门斩首,太阴教剩下的余孽再无首领,成不了气候,凭烨儿呈上来的名单一一剿灭,世间将再无太阴教。”


    也再没有人能得知他的秘密。


    孟云瑶双手被反剪,又左右两个侍卫压住拖往殿外,听见谢仓的话,痴狂大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过河拆桥,把从前的事抹掉吗?我告诉你谢仓,晚了!”


    她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火焰跳跃,映入大半月前谢成烨启程陪沈曦云回江州前来见她的身影。


    “你找孤何事?”谢成烨皱眉问。


    孟云瑶牺牲了最后一个埋伏的暗桩,换来跟谢成烨传信,要见他,说要要紧事。


    此刻见到人,她却不慌不忙说道:“谢成烨,你知道么?我的确喜欢过你,很喜欢,我甚至想过,若是太阴教那群蠢货真能成事,我要当皇帝,一定立你做皇夫。反正你也灭的也不是我的国,没有那些血海深仇。”


    谢成烨听见这些,面上不动神色,脚步却是径直要向外走去。


    “等等!”她见面前人不搭腔,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的说的么?”


    好歹,作为国公府大小姐时,她曾陪伴王妃,陪伴少年的他那么久。


    “你若有愧,便该想到路途上被你们劫杀顶替的真正的孟云瑶,想到你身处燕京时背地为太阴教送出多少消息阻碍朝廷。”


    “我是被温思恩逼的!是他逼我这么做的,谢成烨。”她楚楚可怜哀求,话音一转,愤慨道:“况且,燕京的权贵,高居朝堂的官吏懂什么?一群不知民间疾苦的贪婪之辈,嘴里全是血脉尊贵。”


    “我能顶替孟云瑶数年不被发现,不正说明什么贵族血脉根本无用!我一个流民能做权贵,更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为我而死也心甘情愿。”


    孟云瑶微笑,享受着说着这一切。


    说她一个流民为了能伪装成公主废了多少心思,说她的伪装多么成功,不论是皇党的温思恩还是忠于皇后的慧觉、月读都不曾发现异样。


    谢成烨垂眸,并不想看她狰狞的面目,即将启程江州,怕窈窈路上不舒服,他忙着准备吃食寝具等,能过来,已是忙碌中抽出的时间。


    “你口口声声说权贵无用,高高在上不忧心苍生,可你成了权贵时做得不是同样的勾当?那些被你使计被迫离乡的百姓成为流民,最后又成为你手下的棋子。”


    “你明知流民生活不易,又可曾怜悯过他们?”


    而且,她还试计钻空子害死了前世的窈窈,为了让窈窈痛苦,把那杯毒酒栽到他头上。


    嘴上说得好听,行动上不曾见其考虑过民间疾苦。


    “你今夜若把孤叫过来是为说这些,实在是白费时间了。”说罢,谢成烨转身离开。


    “不是的,”见他真要走,孟云瑶不敢再拖延,“谢成烨,我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不准备要挟你什么,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她低着头,嗓音关怀,但面前人看不见的眼底涌动着恶意。


    她早早便无父无母,长到九岁却如同六岁幼童般瘦弱,又顶替别人的身份战战兢兢活到现在,见不得有人享受亲缘。


    “这个秘密关于建元二年太阴血祸的真相。”


    **


    暮色渐起,晚霞隐退,


    栖梧院的院子里支着几盏灯笼,洒扫丫鬟把桃树下的落花清理干净,摆上檀木椅和案几。


    沈曦云靠着椅背,闭目挥舞团扇在树下纳凉。


    没一会儿,耳边传来衣袍的窸窣声,鼻翼闻到清冽的冷香。


    “临近离别,我来向窈窈讨酒喝。”谢成烨道。


    她睁开眼,看见他一身月白锦袍,对她温润地笑。


    沈曦云颔首,让春和把存着的桃花酿取来,还给他搬了把椅子。


    “殿下在江州忙完了?”


    她团扇遮住下半张脸,语气平常寒暄道。


    自从上次在翠雀山查明昭华公主踪迹后,她已有七、八日不曾看见谢成烨,如今他说“离别”,看来是准备离开江州了。


    谢成烨轻声道:“嗯。明日回燕京。”


    天边最后一缕胭脂色的云霄将去未去,映照在院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次回去,我会处理好一切。”


    不论是她的,还是他的。


    然后卸下负担,专心来陪她。


    谢成烨饮下一杯桃花酿,醉人的甜与酒香混杂,他望着她鬓边的珍珠步摇,喉间却是发涩的苦意。


    “窈窈,你那天的问题,我想,我得告诉你。”


    他在说翠雀山上沈曦云最后的一问,她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想起自己是谢成烨,真是章典来治疗的时候么?


    那天在山上,她问他,他睫翼颤动,张了张唇,犹豫了一瞬,沈曦云便叫了停。


    “殿下,不必说了,我只是好奇,不必放心上。”


    说完,就转身下山回了沈府。


    他身影沉静在原地站了许久。


    没见她的时日,他一边在江州为窈窈做好周全的准备,保证无人烦她,一边在反省自己。


    反省自己从前在燕京的傲慢。


    他总是习惯性躲避,习惯性把她护在身后,自以为是为她好,以保护之名行欺瞒之举。


    不曾问过她是否愿意。


    他如墨的眼眸融入夜色,道:“窈窈,你问的问题我回答你,你没问的,我也告诉你,关于我回燕京要做什么。”


    沈曦云抱着杯盏里的果子露,没看他,而是低头小口啜饮。


    “你邀我住进沈府后大约两三日,我便恢复了记忆,只是因为时局不明朗,加之认为不必同你说这些,就选择继续装作失忆的模样。”


    谁知后来他神使鬼差答应她成婚的请求,那时他心中慌乱,不知自己怪异的举动为何,推给了利用,自然更不能说。


    再后来他真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又害怕她责怪,拖延着想着回燕京后再告知她。


    一拖再拖,终是再无开口的机会。


    他说出了上辈子他最后一件瞒她的事。


    沈曦云唇齿触碰杯盏,沉吟片刻后,道:“谢成烨,其实那日我叫停离开,是意识到不重要了。”


    她发现谢成烨恢复记忆的时机不对是章典露了端倪,谢成烨把章典叫来燕京后,章老给她诊脉时无意抱怨过,说小殿下净使唤他,让他到处奔波。


    ——“从江州到燕京,给累着老夫了。”


    她敏锐地听到地点,又从这番话语里意识到怪异处。


    如果章典是谢成烨特意找来江州的,那失忆的谢成烨怎么会记得自己还是淮王世子时认识的医者。


    除非,他早已想起自己是谁。


    当怀疑的种子埋下,她只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破绽。


    譬如处理王府事务得心应手、和永宁十分熟识的长安。


    譬如莫名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出现的章典。


    她意识到不对,但因为那时自个身世压在前头,她没问,直到翠雀山上,她突然想起此事,问出了口。


    “你怔住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明白了。其实上辈子成婚后到去燕京前那段岁月,我挺开心的,开心自己嫁给俊美的如意郎君,这个郎君还愿意陪着我、哄着我。”


    她那时又何曾没有料想过俊美郎君对她做的事只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呢?


    她想过的。


    但那时她同春和怎么说的来着?她说:“你家小姐开心最重要。”


    而谢成烨恢复记忆的时间没有那么重要。


    “救了个俊美郎君,郎君竟是王爷,还让这个郎君几乎是变相入赘我沈府,怎么说,好像都是我赚了?”沈曦云抬眼,笑着道。


    唇边勾起一点小小的梨涡,盛满一池春水。


    她从前心底总有一丝怨气,这丝怨气来自于她认为是谢成烨的出现搅乱了她的生活。


    若不是他,她也不至于落得身死的下场。


    但孟云瑶带来的真相让她转变了态度,那天在大理寺,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让她明白,孟云瑶恨毒了她。


    这个人大抵是靠着对那个幻想中无忧无虑、所有人保护的昭华公主的恨意,支撑渡过漫长岁月,才会在培育好势力后,立刻找来江州。


    甚至她先杀爹娘的原因,沈曦云都能猜到:孟云瑶要让她痛苦。


    她的痛苦能为这个没有真正名字的人带来慰藉、带来快乐。


    抛开这一丝怨,再看曾经,她的欢喜是真的。


    那就莫再深陷。


    谢成烨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骄傲肆意的沈府千金,提起自家爹娘满是自豪,提起自己更是满意。


    重生回来后,他第一次见她这样洒脱地笑。


    似一只终于脱下一切负累的鸟儿自由在空中翱翔。


    “可是……”他顿了顿,道:“上辈子在燕京,我的确伤害了你。”


    对她说的那些言语,将她关在别院的行径。


    “谢成烨,那些债,你已经还了。”她释怀地靠在椅背上,偏头,对上他的眼眸。


    “你让我活过来了,不是么?你让我安然无恙回到过去,有机会改变一切,这一件事,足够还债了。”


    谢成烨愣了一瞬,“你,你知道了什么?”


    “在燕京,我醒后启程回来前,去见了慧觉道长。因为我听说慧觉道长通晓魂魄事,是你在寺外把她求来的。”


    她隐去了燕京对他一步一叩首的议论,沉重的情意不适合在离别前说。


    “我去见她,本意只是为了了解人死后能否见到其魂灵,哪怕是在梦里,我想试试见爹娘。”


    沈曦云轻轻把杯盏放在案几上,接着道:“谁知我从她那里听来了另一个法门。”


    逆转大法。


    回溯时空,弥补遗憾。


    在听见这个法门的刹那,她想到了自己的重生。


    夜幕吞噬最后的晚霞,天光暗沉,春和静默地又点燃几只灯笼。


    灯火光影下,檀木椅挺坐的男人眉眼深邃,鼻梁挺直,薄唇抿起,端的是天生贵胄的高贵模样,唯独看向她的目光褪去寒冷,满是柔情。


    是她上辈子在栖梧院架子床帐幔内最喜欢看见的模样。


    “谢成烨,我好像从不曾问过你,上一世,你后来怎么样了?”


    从前她不问,是不关心、不在意。


    她觉得谢成烨一个王爷有什么样的逍遥日子过不得呢。


    但听完慧觉对逆转大法的介绍,她生出了好奇,更生出了在意。


    慧觉说逆转之法是违背天命的法子,她也只是知晓,却从不敢实践,因为付出的代价太过昂贵,寻常人根本无法承受。


    谢成烨喝了一口桃花酿,静默良久,回道:“窈窈,我去见你了。”


    他饮完杯中酒,补充,“去找你了。”


    “那你找到了么?”


    谢成烨弯着眉眼,“嗯,找到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沈曦云:“疼么?”


    “不及窈窈曾经受过的疼痛的十分之一。”


    这不是谎话,他自幼跟随父亲习武,上过战场,知晓人的命脉在何处,若下手,自然快准狠,不留后悔的时间。


    这样的疼,自然远远不及身重血海棠剧毒而死的窈窈曾经受过的痛。


    沈曦云蹙眉,“谢成烨,真的没有赔上别的么?”


    她想起慧觉对逆转之法的介绍,不大相信,用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换来重来么?


    他是不是还用了别的什么?


    谢成烨温柔抚平她的眉心,“她说我身负气运,又亲历两朝交替,我的命值这个价。所以,就这个。”


    当然不止这个。


    抱歉啊,刚许诺要坦诚就又瞒你,但这是最后一回了,过去的事就让他瞒着吧。


    他不想用这些博取她的同情。


    谢成烨知晓这姑娘向来聪慧,稍加点拨就能想得更深,但他有心避开此事。


    “窈窈,你记不记得你说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他倒满果子露,把杯盏递给她,“逆转之法生效已是上苍恩赐,无需深究。”


    “我刚刚不是还说,要告诉你我回燕京做什么么?时辰不早,我先告诉你这事罢。”


    在朝堂奏疏中能言善辩的淮王此刻却只会生硬地转变话题。


    沈曦云看出他的意图,并不拆穿。


    他此刻不乐意说的事,纵是再怎么逼,也逼不出来。


    “你要回去把太阴教最后的势力处理完?还有昭华公主的身份?”


    她知道皇帝派人刨开了坟堆,但尸骨和公主印玉交给了谢成烨,让他带回去。


    “是。”谢成烨赞赏地看着她,“但还有一件事,关于我的父亲。”


    和他父亲的父亲,当今天子谢仓。


    孟云瑶在他临走前,告诉了他一件太阴教教内的辛密,那是她从温思恩口中知晓的。


    建元二年的太阴血祸,淮王低调携世子出游的计划,知晓之人并不多。


    当年发生此事,只当是王府里出了内鬼。


    但孟云瑶告诉他,“温思恩说,淮王行踪的消息并不来自王府,而是来自皇宫,而且,就连淮王带的人马数量也一并告知了。”


    “谢成烨,你猜,这个消息,是谁透露出来的?”


    皇宫之内,有谁盼着淮王出事?


    淮王所带人马数量非寻常消息,唯有对淮王府极有掌控之人才会知晓。


    哪怕是谢立廷的亲生兄长,当今太子殿下,也决不可能知晓此事。


    唯有一人,是谢立廷绝不会设防的。


    沈曦云睁大了眼睛,“你,你是说?”


    这个消息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忘了方才讨论的前世。


    她踌躇着想开口,却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落了句,“这么大的事,你临行前便知晓了,那……”


    还一直陪在她身边回江州么?


    谢成烨知晓她的意思,不愿意让她背上心理负担,宽慰道:“她的话不能全信,这段时间,我在暗中派人查。靠她的一面之词,不能无端怀疑皇帝。”


    “那如今你是查出什么了?”


    “不过些许陈年旧迹罢了。”他斟满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次回去,也是彻底了结这件事。”


    沈曦云这才发觉,他今夜,似乎喝了很多酒。


    她颤抖着嗓音开口,“可谢成烨,你要怎么了结呢?”


    如果这是真的,他要怎么做?


    谢成烨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我不会冲动,我只是,只是问一问。”


    问一问为什么。


    再决定怎么做。


    他脸上带着清浅的笑,可沈曦云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他诘问着痛苦的灵魂。


    恰如她疑惑不解自己的身世,悲痛爹娘的杀生之祸一般。


    “我四岁父亲便带我练武,六岁拉弓射箭,五十步中靶心,九岁开始跟着父亲在军中受训。那时娘会在我回家时抱怨父亲不知轻重,让我受伤,一边抱怨一边给我上药,每次都说着不练了都每次又都纵着我离家。”


    “后来我大些了,爹娘偶尔打趣,说我骑射厉害,日后定能给心爱的姑娘打最肥美的猎物,骑最快的马去见她。”


    “可惜,他们都看不到了。看不到我遇见了窈窈这样好的姑娘。”


    “若是爹还在世,知晓我对窈窈做过那些混帐行径,定拿着藤条要教训我,为你主持公道。”


    沈曦云一点点拼凑话语,“谢成烨,你爹娘都是很好的人。”


    “是,我很幸运,有那样好的爹娘,还遇见这样好的窈窈。”


    从孟云瑶口中得知此事时的震惊犹疑早已渡过,他能坦然开口说此事,一是为诚实,二是转移窈窈的注意力。


    现在看来,应是成功了。


    他用他的伤心事转移她身上的痛苦,剖开自己的心给她看。


    “窈窈,我会很多东西,会骑射、会做生意看账本、会绘画写诗、会做木雕,会许多许多,这些有些是爹娘教的,有些是太傅教的,还有些是自个学的。”


    “我很有用,可以帮你,你若想学,也可以一样一样教你。”


    “明日我会启程回燕京,暂时离开,你别忘了我。永宁会留在这儿,你若是有事寻我,让永宁给我送信。”


    他悉心嘱托,直最后,沉闷着嗓音,还是忍不住开口:


    “只一点,你等等我,好不好?”


    第75章 第75章 岁岁 让他不舍得离开。


    月光漫过栖梧院檐角的青瓦, 夜风掠过垂花走廊,卷起几片胭脂色的花瓣,飘落在檀木椅的扶手上。


    沈曦云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木纹, 衣袖杯风撩起一个小角又落下。


    她看了谢成烨一眼, 他安静又温柔地看着她,眼眸中透露出一点期盼,等着她回答。


    上辈子谢成烨启程回燕京前,也这样看过她。


    不同的是,上辈子的谢成烨是允诺自己会来接她去燕京, 这辈子的谢成烨给她自由, 只求她能等他来找。


    等他来与她为伴,以夫君的身份。


    兑现那日赐婚时他在燕京潘楼街未竟的承诺。


    经历种种, 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说出口, 已经了然于心。


    她知晓他的情深不是戏言, 知晓他的坚持与执着, 他也知晓她的心结真正解开, 对他死灰复燃的心软。


    谢成烨在江州做足了妥善周全的安排,防止沈家被有心人盯上算计, 防止从燕京来人要害她,更防止他回京后被仇敌找出软肋要挟。


    一切只为了沈曦云能在江州待得安稳。


    唯一只求她愿意等他归来时,再接纳他。


    他不敢谈喜欢, 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望,她流露出那一丝心软已足够让他欣喜若狂。


    她只需试探着迈出一步, 剩下不管是九十九步还是九千九百九十九步,他都会奔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再不放开。


    这便是昔日独坐高台天之骄子的淮王殿下能给出的最大退让。


    “谢成烨,此刻我不能应你,”她顿了顿,道:“我不能替后来的我做决定。”


    有了前世的遭遇,沈曦云想过一过自由的日子,不被四四方方的墙壁围拢的日子,她不确定再过了这样的日子后,她对谢成烨的态度能一如此刻。


    嫁给一个人做妻子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一种拘束。


    她不晓得享受过肆意无拘后的沈曦云能否答应。


    她不想骗他,给他一个有可能无法兑现的承诺,叫他空欢喜一场。


    他眸光暗下来,但并未气馁,弯眉,应了声“好”。


    她只说是此刻没法答应,便只是有所顾虑,并未断言拒绝,比起从前,让他忘了两人的纠葛,这已是好消息。


    “不过,今年我会留在江州过生辰宴,明年春日前,我都会待在江州不离开。”


    她是十月的生辰,这句话意味着给他一个时限。


    一个来找她的时限。


    谢成烨眼眸里灭掉的星辰又亮起来,他颔首应下:“我会在那之前回江州找你。”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唯有一点,不许答应旁人成婚”


    “窈窈,我会嫉妒,嫉妒到恨不得此人消失。”


    他语气平缓,但却是不容商量的霸道。


    沈曦云道:“我本来也没心思成婚。”


    得了她变相的允诺,谢成烨唇角勾起的微笑愈发迷人。


    她见不得这人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表现,催促道:“殿下不是明日启程,天色不早了,该歇息了。”


    刻意生疏的称呼,但语气中是不易察觉的亲近。


    她话语清脆,望着他的眼,仿佛把湖水灌进他心里,包裹在水中,柔软依恋。


    让他不舍得离开。


    察觉到他一动不动,在原地的眼神却变得炽热,沈曦云低垂下脖颈,避开他的视线,却暴露出雪白优雅的曲线。


    叫人心痒。


    一阵夜风吹过,激得她肌肤上浮现冷颤的疙瘩。


    他忍住心思,道:“那我走了,窈窈记得早日歇息。”


    说罢,转身,离开桃树枝呀的阴影,提起一盏灯笼,向栖梧院院门走去。


    沈曦云耳边除了风吹枝条的清浅沙沙声,便是他离开的脚步声。


    许是月色作怪,令人容易生出敏感摇摆的心思。


    “谢成烨!”她叫住他。


    她到底忘不了刚刚谢成烨提到的他父亲死亡和谢仓有关一事。


    “你明日是何时动身出发?”


    谢成烨回话,“辰时一刻就会动身。”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真切她的表情,但能猜到她是在担心他,担心他此去同掌握天下的皇帝起冲突。


    “窈窈,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我有分寸。”


    沈曦云轻咬下唇,并不相信。


    她在燕京时,对谢成烨的父亲、从前的淮王有所耳闻,陈穆更是说过他得皇帝赏识时,还被赞许过有昔日风范。


    如果真是谢仓授意透露自己亲子行踪给仇人,引来杀身之祸,谢成烨该怎么办?


    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祖父。


    要让他独自去面对这一切么?


    这样血亲间的残忍真相,为何偏偏要他去面对?


    她知晓爹娘是因为昭华公主之事被孟云瑶害死尚且心中难安,谢成烨若是证实是亲祖父想害他父亲又该多么难过?


    偏偏一路上他不声不响,直到临行前才说。


    他是不想让她分神。


    沈曦云觉得夜里确实风大,竟把砂石吹进眼底,又疼又痒。


    “谢成烨,明年春日我就会从江州出门了。”


    “嗯。”


    “大抵是周游天下,难觅行踪了。”


    “嗯。”


    “所以那之后再来就见不到我了。”


    “嗯。”


    随着连续的三个应答,谢成烨也从远处愈走愈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窈窈,我会平安回来,早些回来。你的生辰礼物,我若是没法赶回来亲自送你,也定会派人送到你眼前。”


    沈曦云垂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底的忧虑,“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谢成烨点头,但脚步没挪动分毫。


    四周寂静无声。


    直到她先忍不住抬头看他,瞬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人的手臂环抱住她的后背,呼吸间炙热的气息在她耳边,激起薄红。


    “窈窈,你怎么这么好。”


    好的让他舍不得离开了,恨不得时间永远停在此刻,什么燕京,什么王爷,都抛诸脑后,只有他和她。


    沈曦云愣了片刻,抿唇道:“其实我很坏的。”


    很贪心,贪心要一个如意郎君,要他百依百顺,要他视她如宝。


    若是他做不到,她宁愿不要了。


    谢成烨在她耳边慰叹,笑着说:“怎么会,窈窈在我心里,哪里都好,十分好。”


    真要挑刺,大概那个不喜欢谢成烨的沈曦云他只能给九分的好。


    “对不起,我要离开,还害窈窈担心。”他道歉。


    沈曦云隐隐带着哭腔反驳,“在这件事上,你不用对不起,谢成烨,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老天爷对不起他,在戏弄他。


    引得他要证实血亲间的仇恨。


    她是十六岁没了爹娘的孩子,去县衙认尸那天,在衙门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昏了过去。


    那谢成烨呢?


    他在更早的时候亲眼看见父亲为了掩护自己死去,一年后母亲跟着自尽离世。


    他用这个仇恨支撑自己修学治史,支撑自己入朝为官,只待有朝一日,灭了太阴教为父母报仇。


    可如今却发觉,祖父谢仓似乎参与其中,也促成了谢立廷的死亡。


    谢成烨抱得她更紧,“没事的,窈窈,没事的,我撑得住。”


    从前父母死后,王府中空荡荡得仅他一人,谢仓时常传他入宫排遣寂寞,若是那个时候得知真相,他大抵真会受不了。


    但现在,有了窈窈,他有了新的支撑,这尘世有了新的眷恋的理由。


    他爱他,爱让他勇敢面对,让他变得坦诚。


    沈曦云在这个拥抱里逐渐做了某个决定。


    “谢成烨,明日我去给你送行。”


    他缓缓松开手臂,低垂着眼看她漂亮整齐的发旋。


    “好。”


    **


    第二日,辰时,顺承门内。


    此刻刚开城门不久,来往人员不多,长安正在嘱咐车夫仔细检查马匹,莫在路上出了乱子。


    谢成烨倚在一棵树下,向着城内方向望去。


    长安说着话,瞥了眼跟“望妻石”一般的主子,为沈小姐赞叹,当初多么信誓旦旦说“孤只是报恩”、“孤绝不会喜欢她”的主子现在不也是服服帖帖,全然忘记自己说过什么的模样。


    正想着,从南十字街拐弯到城门处,出现一辆马车。


    只是不是沈府惯常在城内出行的那辆。


    车架更高,车厢更大,倒像是出远门会用的。


    树下的谢成烨站直身体,意识到不对劲。


    马车平稳驶来,停在他面前,沈曦云踩着脚凳下车,对着他笑。


    开口,坐实了他不好的猜想。


    “我决定了,我要同你一起入京,刚巧从燕京走得急,许多事许多人都没顾得上,这次我也回去正式道个别。”


    她话语里半句不提是因为他的事要一起去,叫谢成烨想劝都不好劝。


    “窈窈不若换个时间?后头几个月,我怕燕京不安稳。”


    他万一真和谢仓闹起来,必定是大事。


    沈曦云上前一步,“殿下不是说有分寸,想必不会出乱子,我去燕京见友人的安稳都没有么?”


    谢成烨只得说:“燕京人多眼杂,我怕你出事,怕护不住你。”


    “阿烨。”她罕见地叫出这个这辈子重生后从未唤过的称呼,“若真有人要动我,会因为我在江州而不敢动、没法动么?”


    上辈子的经历已经证明了留她在江州是没法的,皇帝一道谕令就能把她接到燕京,反倒打谢成烨个措手不及。


    “我要去燕京,我还准备在那儿过生辰宴。”


    “阿希告诉我,燕京最大的酒楼在贵客生日当天会亲自让掌勺师傅做一碗长寿面,吃过的都赞不绝口。我想尝尝。”


    她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我需要的东西都备好了,不必你再准备,即刻便能出发。”


    上辈子她怀揣着希望去燕京却遭遇折磨,这辈子第一回她满是恐惧抵触去燕京,又抱着对爹娘的愧疚回来。


    这次,她明悟世事、放下怨恨,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谢成烨一起面对。


    “你陪我出燕京找寻爹娘死亡的真相,我不想欠你,我陪你回燕京去面对。”


    谢成烨的内心赤忱的爱意几乎要溢出胸膛,把眼前的姑娘吞没。


    但他忍住惊涛骇浪,在思考,是不是应该把她打晕,才能留她在江州。


    第76章 第76章 年年 今日天气好,人也好。……


    谢成烨最终没下得去手。


    亦或者说他知晓这姑娘性子, 她决定要做的事,除非撞了大挫败轻易不会改变,从前她决心喜欢他是这样, 如今决心去燕京也是这样。


    劝阻的话到嘴边, 他也只再问了句,“此去燕京恐多凶险,窈窈已决定了?”


    沈曦云笑着颔首,“是,我决定了。”


    “我会护住你。”谢成烨招呼长安来给沈府车夫交代行路后, 并肩站在沈曦云身旁承诺。


    她刚要接话, 远处驶来一架小驴车,赶车的竟是孙家铺子的跑腿伙计。


    驴车到跟前, 他“哧溜”一下下来,急忙从车上卸下几个油纸包, 喘着气询问:“敢问是公子订的雪花酥与红豆糕么?”


    谢成烨轻咳一声没接话。


    长安眼疾手快蹿到跟前, 打着哈哈, “我订的, 我订的,给我就成。”


    这时辰送来, 是谁要吃?


    沈曦云原本还狐疑不解,但看谢成烨的表情却猜到人选。


    只是……


    “殿下如今对甜食不腻味了?”她话语带着三分挪揄。


    谢成烨知晓骗不到她,从长安手里接来一袋油纸包分给眼前的姑娘, 道:“早已改掉了,如今, 甘之若饴。”


    怕此去燕京时日久远,索性在路上买上雪花酥,也算是共尝同一份甜, 共赏同一轮月。


    “说来,在燕京时你后来送来的雪花酥,和孙家铺子的味道已有九成像。”


    沈曦云虽然馋嘴,但不过辰时无甚胃口,便只浅尝了一块。


    “但论念想,还是孙阿婆家的雪花酥味道最难忘。”


    是她年幼时日日期盼爹娘回府时为她带的味道。


    “我也在学着做,日后给窈窈尝尝味道。”谢成烨讨赏似的俯下身,微张嘴盼望似的看着她,终于得了她赏赐般的喂了块雪花酥。


    沈曦云只觉得好笑,从未见过堂堂王爷这般厚脸皮。


    “殿下如今到时不在意自己身份了?”


    谢成烨餮足地咽下口中的甜,“身份?不过是一个喜欢窈窈的寻常男子罢了。”


    她有些受不了这人从昨夜她松了口小口后就颇为黏糊的模样,把袋子递给春和,转头上了马车。


    嘴上说着:“已耽误一阵功夫,时候不早了,该快些赶路。”


    马车上车帘挑起一条小缝,缝隙里谢成烨看见那姑娘灵动活泼的眼,恍然间看见那个没有经过前世在燕京的苦难,无忧无虑的窈窈。


    真好。


    今日天气好,人也好。


    千里之外,燕京也是好时节。


    周福海从殿外走进,弯腰立在皇帝身边,给斟茶宫女使个颜色,待到人知趣退下后,他恭敬说道:“飞鸽传书,刚得到消息,今日辰时左右,淮王殿下已从江州启程回京。”


    带着昭华公主的遗骸和能证明身份的印玉。


    “还有,”周福海试探着看向皇帝的神色,见他依旧如常般批阅奏折,看出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信函上说还带着那位沈姑娘。”


    谢仓合上朱批完的奏疏,道:“这不是挺方便,带得好,免得朕还要费功夫再请。”


    他笑得乐呵,靠在椅背上,对着周福海调侃,“你都跟着朕多少年了?十年了。不晓得朕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


    他在意的从来都只有太阴教一件事。


    对沈曦云最初的所谓刁难,更多是试探,试探她是否是装作不知,是否早已明了自己是前朝遗孤在跟他做戏。


    “如今尘埃落定,念在那丫头有功的份上,朕可以给她抬一抬身份再赐婚。”


    谢仓想起上次谢成烨求了许久最终却连赐婚圣旨都没宣读的遭遇。


    补了句,“当然,主要看烨儿的意愿。”


    莫说是跟着谢仓多年的周福海,此刻就算是随便拉个宫娥太监过来,也能看出当今天子现在十分开怀。


    周福海奉承道:“陛下天恩浩荡,凡蒙恩者谁不是感激涕零。从前约莫是有太阴教在暗处,沈姑娘不好应下。如今太阴教已剿,这次回京指不定就是专门请您赐婚的呢?”


    谢仓笑得愈发畅快,“不错!不错!太阴教已剿!”


    他长抒一口气,把这么多年挤压在心口的担忧烦闷扫空。


    对太阴教雷厉风行的肃清让朝堂上那帮喜欢乱跳的旧朝老臣大吃一惊,最近的朝会上他们乖觉不少,就连参人的折子都从一天十封变成十天一封。


    足以说明震慑威力之大。


    谢仓喝了口茶水,从未批阅的奏折里抽出一本,带着笑意翻开。


    下一秒,勾起的嘴角僵在原地,殿内肃穆一瞬。


    “哐当”一声,谢仓把这本奏折狠狠扔到地上,奏折坚硬的封角和金玉相撞发出脆响,惊得周福海连忙跪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谢仓重重拍打几下扶手,沉默不语良久,捂着脑袋吼道:“给朕传太医。”


    周福海知晓这是皇上的头疾又犯了,忙不迭吩咐人去太医院,这头伺候着皇上先去偏殿躺着歇息。


    起身时,他无意瞥见地上奏折密密麻麻的墨迹中用朱笔写着几个字


    ——“太阴血祸。”


    **


    一晃半月,谢成烨在路上控制着速度,怕沈曦云累着,走走停停,总算逐渐临近燕京。


    只是他不急着进城反而拐道去了潭柘寺。


    沈曦云虽有疑惑但想到寺庙中那个举止神秘的慧觉道长,并没说什么。


    到了山寺脚下,她已经做好了要下车走那二百九十九级台阶的打算,并叫春和给她换了双更轻便行走的鞋,防止走不动,谁知马车一个转弯,到了后山。


    “潭柘寺前山的阶梯是给香客走的,以苦修表心诚。”谢成烨笑道:“我们这次来不是香客,自然走后山便是。”


    长安偷偷撇了撇嘴,主子此时这话说得轻松,怎不见背地里早早给慧觉写信,要求她这日务必保证后山山路通畅。


    他们的马车可以行进。


    打的旗号是以免昭华公主尸骸有损,实际他倒觉得主子是不想让沈小姐走。


    他捅了捅永宁的手臂,询问看法,反倒得了个迷茫的眼神。


    长安叹了口气,感叹自己懂得太多。


    潭柘寺的银杏早已过了花期,积蓄起果实的幼种即将长成,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


    马车一路行驶上寺庙门口,向来端的昔日国师架子的慧觉此刻早早等待,专注望着前来的两辆马车。


    尤其是,后一辆马车中保存的幼童尸骸。


    “快进来,快进来,”再没有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淡然,她重复着这句话,慌乱走上前想打开木盒看一看,却被制止。


    “到屋里再看罢。”永宁道。


    慧觉念叨,“是该谨慎些。”脚步匆匆进入后山禅房。


    屋内,抚摸着公主印玉,慧觉无法控制地留下一滴清泪,“妙仪,我对不住你。不仅害了你,原来连你唯一留下的姑娘都没护好。”


    可笑她这些年,都干了什么?


    哀悼完,慧觉问:“皇帝要昭华的尸骸做什么?”


    谢成烨给她的信里说明了昭华公主在龙兴十六年逃离京城后的遭遇,亦说明了皇帝下令让人挖坟带走尸骸。


    “孤不知。国师不是神机妙算,自称天下无不知之事么?这事,你算不出?”


    这也是他和沈曦云在路上提起此事的疑惑,国师的确有能耐,他们二人的死而复生时光重来就是最好的证明,但为什么她算不出真正的昭华公主在哪呢?


    甚至真情实意被孟云瑶蒙骗多年而不知。


    慧觉低下头,灰白的头发盖住她的脸,让人看不清神色,轻声道:“因为,妙仪死的那一年,我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从此立下毒誓,绝不再卜算与妙仪相关的人事。昭华是她的女儿,自然也在这个范畴。”


    她觉得是因为自己对兰妙仪凤命的卜算引来不怀好意的季寿,最终令兰妙仪受尽苦头,死在深宫中。


    哪里还敢对兰妙仪的女儿行卜算之举,没成想,竟早就这么多年的大误会。


    “不论如何,我请求淮王殿下,不要让昭华的尸骨落入谢仓手中。关于你想知道,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谢成烨面色一凛,道:“愿闻其详。”


    他信中所问的,无非是一件事,即建元二年春日,造就淮王谢立廷被围杀而死的人有哪些。


    但慧觉的故事却从龙兴八年开始讲起。


    “那年,妙仪在她父亲帮助下,处理朝政,把控大权,她忙碌得紧,便劝我莫待在燕京,四处周游后回来给她讲大好河山,我推脱不得,应下了。”


    她想着妙仪家族出自江南,对于南方的景色已是司空见惯,干脆向北地去,到了幽州。


    见到了当时的幽州节度使,谢仓。


    “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意识到此人日后必有大造化,但死于迟疑。”


    她那时有了对兰妙仪卜算的经验,没有公开伸张此事,只是单独告诉了谢仓,并说若是想再详细,需要告知她生辰八字。


    彼时谢仓好歹也是一方大员,愿意听个来历不明的道士说计划已是恩典,怎会相信此人,更不会给出生辰八字,他草草敷衍夸赞几句,把人打发走了。


    “我第二次见到谢仓,是妙仪死后季寿重新掌权那年,他办了宴会邀请各地官员入京,用昭华威胁我让我给宴会上的官员卜算命数。”


    “对王朝有用的,他就重用,对王朝无用甚至心存不轨的,他就要找机会杀了。”


    慧觉说到这里,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可笑他愚蠢至斯,竟然真按我的批语做事。”


    “太蠢了。”她摇头,话里难得带了情绪,“蠢到我都不可思议他是怎么伪装哄骗了妙仪。”


    慧觉心里有恨,自然不会真照季寿的来,她对此事极为擅长,至阴或是至阳,忠心或是反心,有时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稍作改变,就能得出完全相反的批语。


    自以为有天命配合,季寿在朝中愈发放肆,唯独幽州节度使谢仓因为慧觉的批命被安心放在北地镇守,朝中几轮清洗,他都存活下来。


    “我第三次见到谢仓,就是京城被攻破那日,我让侍从护着小公主逃走,在血肉战火中,见到了谢家父子。那一刹那,我明白了,原来大造化就是登基为帝,而死于迟疑,则是死于血亲之手。”


    谢成烨猛地抬起眼,“死于血亲之手?你莫非是说父亲?”


    慧觉摇摇头,“不,我不知道。你们入住皇城后,我对你们家的命数卜算愈发模糊,血亲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准确的答案。”


    “你告诉他了?”沈曦云始终在一旁听着,此刻插嘴闻道。


    慧觉伸直了腰,“当然,妙仪死了,除了昭华,世间再无我顾及之人,告诉他,是为了给昭华脱身争取时间。”


    “他信了。”谢成烨的话语轻微。


    慧觉模糊捕捉到字眼,以为他是在疑问是否相信,说道:“当时没信,他那天呵斥了我,说我心有旧朝、胡言乱语。”


    但确实念在知晓原来她就是国师且护住不少朝臣的份上,把她放了。


    谢成烨一字一顿道:“但他后来信了。”


    “对么?”


    慧觉在对面年轻人漆黑的瞳孔中点了点头。


    他后来信了。


    可能是在旧朝老臣和新朝权贵一日日的争吵中,可能是在奏折里拥护太子者和拥护淮王者的辩斗中,抑可能是在家宴时微妙紧张的气氛中。


    谢仓相信了。


    并认为是在军中颇为威望立下赫赫战功但没被立为太子的二儿子谢立廷最有嫌疑。


    谢成烨站在寺庙后院,思索中折断了手中树枝,发出“咔嚓”一声响,令他惊醒,视线落在檐下担忧着看向他的姑娘身上。


    他簌簌踏着沙石走到她跟前,没说起那些承重的话题,而是柔和眉眼,问她:


    “窈窈,今年生辰你想怎么过?”


    第77章 第77章 找回 他把它找回来了。……


    “窈窈, 今年生辰你想怎么过?”


    阳光透过银杏叶缝隙漏下,打在寺庙后山院内的灰色石板上,浮起一片碎金般的光斑, 又随着风过枝桠摇晃聚散。


    恰如佛祖面前供奉的油灯, 起落摇曳。


    沈曦云的心境亦随着他突兀的问话变动,他不想着怎么办,问她生辰做什么?


    看出眼前姑娘的不解,谢成烨补了句,“我只是想起, 还从未给你过过生辰。”


    相遇时, 沈曦云的及笄礼已过去了,到了第二年, 她又被困在西郊别院里,只看了场烟火就在孤寂中被害死, 没能等到她的十七岁生辰。


    这辈子, 她既同他回了燕京, 谢成烨无论如何也要陪她一起过, 用会让这姑娘高兴的方式。


    从前父亲给母亲在北地过生辰的方式,是给她买些江南特有物件, 亲手做一碗长寿面,却不知窈窈可会喜欢。


    沈曦云用手“捉”到一枚光斑,道:“从前, 爹娘在江州会包一艘最好的画舫,把亲近的长辈和我的玩伴们都邀请来, 一起给我庆生,会乘着画舫放祝愿的河灯。”


    “还会请江南一带最好的烟花师傅给我放一场烟花。”


    绚烂,多彩。


    饱含对她人生的美好祝愿。


    所以上辈子七夕那日, 她看见烟花时才会格外欣喜,困在别院太久,她不曾饮过故乡水,见一场烟花回忆起画舫宴饮也是好的。


    说完,她看了眼谢成烨,等着这人说话。


    “燕京十月不比江南气候,已近冬日寒冰,画舫怕是游不得了,今岁便在王府设宴请些窈窈的朋友过来,我准备此事。画舫等明年回了江南定补上。”


    他自如地聊起未来的计划,没有半分犹疑。


    “那你,不打算做什么?”


    回了燕京,从慧觉那里听到这些旧事真相,她原本还怕他要冲动行事,但现在,他的表现未免太冷静了。


    不过八月,已经开始规划十月的生辰宴。


    “纵是要做什么,也不急于一时,破坏了窈窈的生辰宴就不好了。”


    他勾唇微笑,目光落在她手心的光亮。


    而且,与皇帝计较,不是一时之功,须得小心谋划。


    眼下,待他面见完皇帝,就可以开始为窈窈筹备生辰宴了。


    皇城内。


    殿内燃着浓重的安神香,谢仓支着胳膊看谢成烨进殿。


    “起来吧,我们祖孙就不必如此拘礼。”他抬手示意赐座。


    “朕没想到,你心仪那女子坚持回一趟江州竟真能有如此大的收获,怎么不带来一同见朕啊?”谢仓笑道。


    谢成烨回禀:“她一路舟车劳顿,不慎染了风寒,已立刻回府修养,不敢面圣,恐过了病气就是大不敬了。”


    谢仓闻言,也不追究。


    根据谢成烨此前呈上的奏章一一问过江州昭华公主当年一事后,就开始寒暄家事。


    “朕记得,一月前,你生辰时便求了道赐婚圣旨,那时那姑娘拒绝了。如今太阴教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可动手的能力,可需要朕再为你们赐婚呢?”


    谢成烨起身,拱手道:“多谢陛下。只是她这段时日心绪大起大落,难免体弱些,经不起这些折腾,待时机成熟定向陛下求此恩典。”


    皇帝并不在意,颔首应下。


    谢成烨抬头,面带几分犹疑和试探地问:“只是,臣有一个想法,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但说无妨。”


    他径直跪下,伏首道:“臣欲离京。”


    “离京?你休沐时,自可去燕京外走走,怎的还要来问朕呢?”


    谢仓起初不觉异样,但再看殿下久久跪着的人,越看越和多年前跪在下面的二儿子身影重合。


    他哪里是要离京。


    他是要放下身份地位去陪那民女,日后皇城内、朝堂上只怕再难见到他身影了。


    跟当初口口声声说为了秦氏的老二如出一辙。


    谢仓眯起眼,沉声问:“烨儿,你可知道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还是说,你从哪听到什么风声,要效仿你父亲?”


    他的声音逐渐走低,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的气氛已近乎凝固。


    谢成烨蓦然抬起头,“父亲也曾想过此事?”


    谢仓转动着手指的扳指,垂眸,思索他问这个问题是惊讶还是早有预谋。


    沉默良久后道:“不错,建元初年那年冬至,立廷就来找过我。”


    那时候,他说什么呢?


    “自入京后,芷儿日益憔悴,每每出门总能遇见些人搬弄是非,儿臣知父皇考量不曾下过重手惩处,但这样下去,儿臣实在于心不忍。”


    谢立廷高大的身影叩拜在他面前。


    一如所有臣民般俯首帝王。


    但帝王已年迈,臣民正当盛年。


    特别是作为一个靠军功在军队里树立威望,靠威望拉着军队跟他起兵造反的帝王,面对一个同样军功卓越的臣民。


    “那你想如何?”谢仓问。


    “儿臣想恳请父皇,收回一切爵位权力,我只愿带着芷儿回到江南,游览名胜,安度余生。”


    他的妻子因为权势焦虑不安,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谢立廷心中,他打天下是为父亲,大哥仁善,为太子治国,可为父亲守天下。


    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不如带着妻子离开燕京这个是非之地。


    这是彼时淮王谢立廷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惜,多疑的帝王不愿相信。


    谢仓收到过不少对武将行踪的密报,他们同谢立廷过从甚密,对着太子十分不顺眼。


    这些,谢仓尚且可以说服自己老二是个没心眼的,对这些跟他只说打仗不论政事的武将管辖不力。


    但谢立廷手下最信任的副将当街殴打太子府幕僚的消息传到他耳边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副将被收押至大理寺审理,他想重罚以儆效尤,但西北传来了蛮夷想趁改朝换代的薄弱时间攻打大燕的消息,要重用一批武将,这样的节骨眼上,老二跟他说要归隐山林?


    谢仓只当这是威胁。


    威胁皇帝给他应有的地位。


    从前的王朝,又不是没有儿子等不及夺了老子皇位的事情。


    前朝国师的批命冒出来,成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魔咒。


    他竭力劝说自己莫相信,但总有个声音反问道:万一呢?


    万一是真的呢?


    他将死于血亲之手,这件事,他不知道也就罢了,但既然知晓,不应该提早防范么?


    况且,抛开他儿子的身份,一个功高盖主的武将,合格的帝王也理应防备。


    谢仓驳回了谢立廷的要求,在减轻对副将惩处的同时加大了淮王府的监视。


    但这些话,就不是谢成烨当知晓的了。


    “烨儿,你是好孩子,为心仪的姑娘考虑,但也身为皇室子弟,更应考虑自己的责任是不是?你来问朕的意见,答案便是不要。”


    他停下转动扳指的手,“你觉得呢?”


    谢成烨叩首,“陛下说得有理,是臣考虑不周。”


    谢仓露出满意的笑。


    **


    十月的燕京笼罩在桂花香气里,淮王府内打扫一新,换上许久不曾用过的花灯和各式摆件,迎接来客。


    自从建元二年后,淮王府再没这样装饰过。


    一架马车停在王府门前,先下马车的却是王府主人,谢成烨。


    他一身玄色的织金圆领袍,理了理云龙纹的箭袖,便含笑转身递上了手掌。


    待车内伸出一双玉石般的柔荑落在掌心,谢成烨脸上笑容愈发肆意。


    捕捉到的沈曦云无奈轻咳一声,对于变化极大的男人仍旧难以适应。


    回京后,谢成烨本想她直接住进王府,被她断然拒绝。


    “我同王爷一非亲属,二非姻缘已定,如何能擅自住进王府,平白遭人口舌?”


    将他堵得哑口无言后,提着裙裾住进潘楼街的宅院。


    她只是给了谢成烨机会,又不是真应下什么。


    天地逍遥自在,沈曦云吃过苦头,重来一次,自然不想早早就许诺下什么,若做不到,反惹了不痛快。


    因此这月余,她只偶尔来王府做客,从来不曾待超过一个时辰。


    “这次是窈窈生辰宴,你总不会再早早离去罢?”


    谢成烨虚扶住她手掌,指尖触碰到衣袖边缘温热的肌肤。


    “那可说不准,若是无聊,我便叫上阿希一起回府。”她狡黠一笑,应道。


    这场生辰宴,谢成烨怕沈曦云不自在,没请任何他熟识但窈窈不认识的燕京高门权贵,反倒是把窈窈在燕京几月交到和友人请来。


    尤其少不得陈希兄妹。


    走过回廊,沈曦云步子还要往里迈时,谢成烨拉住她。


    “我特意接你时早些,是因为宴会开始前,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眼神示意回廊另一边通向的王府后院。


    沈曦云在他执着的目光前败下阵,跟着他前往。


    走至后院,推开一处院门,她才知这人这些日子明里暗里选购的物件到底去了何处。


    这是一处像极了沈府栖梧院的地方。


    从院内的那颗胭脂脆桃树,到屋内的装潢,屏风、架子床、八仙桌,以及摆在内屋角落的一个雕花木架,和木架上放着的兔儿灯。


    灯芯绵长,火焰强劲。


    哪怕是如今是白日,在屋里也能清晰看见火光。


    火光透过兔儿灯的眼睛盯着她,反射出光彩。


    隔着前世今生,她好似又回来那年元宵,蒙在鼓里但欢欣雀跃的夜晚。


    “这是,你找人做的?”


    谢成烨低头专注看着她,摇摇头,“不,窈窈,这就是那个。”


    灯会上赢下的那个,前世她视若珍宝放在屋里看不够那个,这辈子被她扔在库房不愿看见那个。


    他把它找回来了。


    小心安置,回归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