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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思华年 “殿下才要以身相许,怎么不负……


    荀远微垂眼, 看见一旁烛台上的烛火跳跃在戚照砚的双眸中,在烛火中隐约可见的,只有自己的面容, 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人与事物。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她想起从前他的眼睛总是一片寂静无波, 总是叠着重重自己看不清的思绪, 总是深若寒潭。


    她曾尝试过破开那层寒潭上覆盖着的薄冰,却先被潭面上萦绕着的丝丝缕缕的氤氲雾气阻挡在外。


    她的耳旁,一边是从前戚照砚冷声拒绝她的声音, 一边是他方才的话。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片薄雾已然退散开来。


    一时不知是因为纷扰撩乱的心绪, 还是屋中点燃的熏得暖烘烘的炭盆散发出的热气作祟,荀远微竟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生热。


    或许是因为默契, 他们谁都有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定格在了戚照砚袒露心迹的这一刻, 只能听见两人都不怎么平稳的呼吸声。


    “殿下?”戚照砚再次轻轻牵动着她的披帛。


    荀远微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她看着戚照砚的眼睛,歪了歪头,道:“你不需要理由便能相信我,那我若是不相信你呢?”


    戚照砚像是全然没有料到荀远微会这样说,手中牵动着的披帛在这一刻也被他攥紧。


    荀远微见他稍稍别开眼去不吭声, 也将自己的眸光低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无声中,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了一个小点上——是荀远微披帛上绣着的并蒂莲。


    荀远微将披帛朝着自己的方向轻轻扯了扯,却没有扯动,于是低头笑道:“你将我的披帛拽得这般紧, 扯坏了可怎生是好?”


    果然,她看见戚照砚的手一僵,而后松开了那块布料。


    许是因为被攥在手心里的时间时间太久了,布料上最终还是变得有些皱巴巴。


    披帛是绫罗所制,上面又做了繁复的刺绣,本就是娇贵的料子,自然经不住这么捏拽。


    荀远微心中深知这一点,但还是故意抚了抚那朵并蒂莲,而后抬眼问戚照砚:“怎么办?还是扯坏了,不若,戚郎君陪我一条新的?”


    戚照砚躺在榻上,看向荀远微。


    精致的步摇簪在她高耸的发髻上,垂下来的珠串落在她的脸庞边,烛火摇曳在她的鬓间眉梢,就连最寻常的“郎君”两个字,竟也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缱绻之意。


    他的目光一时有些逃避的躲闪:“殿下,披帛这样的东西,哪里是能随便送的……”


    荀远微听了他这话,却有意托腮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道:“这可如何是好?你说为什么我每次同你单独在一起,总要赔损上些什么东西,上次在京郊的小屋中,是用我的耳坠试了试那碗粥中有没有毒,这次又是我的披帛,我都不知道下次要是什么东西了。”


    她说着刻意咬重了“单独”两个字。


    戚照砚的呼吸声一时有些重,竟不知如何应答荀远微这句话。


    他总觉得自己回答什么,荀远微都有套等着他。


    荀远微见他不说话,又缓缓直起身,说:“算了,左右你也没什么身外之物能赔给我的,不若——”她有意拖长了语调,看着戚照砚抿了抿唇,她才复道:“你将自己赔给我吧?”


    戚照砚瞬间睁大了双眸,睫毛在他眼底一下又一下的扑闪。


    荀远微这才露出些“得逞”的笑意来,“我是说,为我所用,等贡举这件事的始末查清楚后,我便在北省中为你找个缺,这样以后,我再想要传召你,春和也不必跑太远,你说,是不是?”


    戚照砚的眉心舒展开来,迎上荀远微的目光,问道:“只是,殿下就不怕旁人传闲话,污了殿下您的清名么?”


    荀远微从容不迫地看着他,问道:“我召见我的臣僚,旁人能传什么闲话?”


    “可是臣是大燕臣,领的也是大燕朝廷的俸禄,若说是殿下的臣僚,那岂不是成了您的入幕之宾?”戚照砚说着轻轻弯了弯唇。


    荀远微被他这句噎了一下。


    戚照砚却哀叹了下,“不过殿下今日都如此张扬地将臣带入自己府中了,再怎么解释,大抵也无法扭转旁人的看法了,殿下大权在握,想养多少面首倒也无妨,只是臣……”


    他话停在此处,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荀远微从未想到人前清冷的戚照砚还有现在这一面,但偏偏他又是一副以退为进的模样,她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一句:“你不要乱讲!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养面首了?”


    她说着便要起身,“时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在她站起来的一瞬,她却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荀远微踅身回头,戚照砚忽然又松开了她的手腕,点了点自己胸前渗出的血迹,“扯到伤口了,殿下。”


    荀远微指了指放在一边小案上的瓷瓶和纱布,“药在那里放着。”


    戚照砚没有说什么,动作有些艰难地起身,胸前的那片血迹便洇出了更大的一团来,他从被子中探出自己受伤很重的那只手,中衣的袖子因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直接露出了胳膊上的伤痕。


    荀远微到底没忍心让他自己换药。


    “春和。”她朝外面扬声道。


    春和在外面应声。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那会儿请来的郎中走了没?”


    春和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有些模糊,“郎中留了药方后便离开了,再不离开便要宵禁了。”


    荀远微蹙了蹙眉,转过身来看着靠在榻上的戚照砚,再次坐回了榻边,探手将药瓶和纱布拿在手中,“躺下,你这样要我怎么给你上药?”


    戚照砚露出一副微不可察的笑,顺着荀远微的话平躺了下来,许是又牵动了伤口,他倒吸了口冷气。


    荀远微想起他方才的言语,免不了多说两句,“三年前你在大理寺受的伤可比这重多了,也没见你这副样子。”


    戚照砚嗓音温醇,在此寂夜,又有些勾人:“殿下也说了,那是三年前,是在大理寺,如今是在长公主府,今非昔比了啊。”


    荀远微才掀开他身上盖着的被子的一角来,指尖触碰到他亵衣的一角,手腕一酸,手中捏着的药瓶差点跟着从掌心落出去。


    “殿下?”


    “无碍。”


    荀远微深吸了一口气,将他亵衣的衣带扯开,他的上半身便袒露在她面前。


    她的指尖快速地拂过戚照砚身上留下来的疤痕,新的与旧的交织在一起。


    深深浅浅的疤痕,她自己身上也有,但自己是因为征战沙场难免会出现意外,可戚照砚身上的,三年前是因为自己难以洞悉的真相,三年后,是为了以身入局。


    这其实也并非荀远微第一次看见他身上的伤痕,但心境却在悄然中发生了变化。


    荀远微用拇指弹开瓷瓶上的木塞,将要洒落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忘记拆他伤口的纱布。


    她本想将自己手中的药瓶放在一旁的小案上,戚照砚却已经先她一步,抬手将她手中的小瓷瓶接过去,捏在手中。


    荀远微这才取过一边的剪刀,将他身上的纱布轻轻剪开,他又适时地将药瓶递到远微的手中。


    这次换药,两个人都没做言语。


    荀远微从前在军中也给自己帐下的将士包扎过伤口,故而动作也甚是熟稔,不消多久,便又在他的伤口上覆盖上纱布,重新打好结。


    待将手中的药瓶放好,荀远微看着戚照砚,一时起了兴致:“我想起我上次在章少监家中叫太医为你诊伤的时候,你还叫我回避,如今怎么?”


    戚照砚不否认,“殿下今夜总是旧事重提,还真是记仇。”


    荀远微撇了撇嘴,“我若是记仇,便不会起用你,当然,今日也不会在大理寺就那么放过杨绩。”


    戚照砚心中一动:不会放过杨绩,是因为杨绩在狱中授意手底下人对自己动了刑吗?


    但他还没有问出口,荀远微却先问他:“不过,你说崔延祚一定会在此次贡举中滋事,是为了针对你,我想不通,他为何要针对你?”


    戚照砚垂了垂眼。


    他深知关于这件事他暂时还不能让荀远微知晓,一旦她知道了,以她的心性,必然要将此事深究到底,但现下并不是查这件事最好的时机。


    他只能选择将此事先隐瞒下来。


    心中闪过无数的缘由,但他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半分,只是将话题又引回荀远微身上:“大约,是知晓了殿下待臣甚是亲近,但又不好正面与殿下分庭抗礼,所以将矛头对准了臣吧。”


    荀远微没有认真去听他后半句话,立刻否认道:“我什么时候待你分外亲近了?”


    很轻的一声低笑此时便从戚照砚喉中溢出:“可是殿下既将臣带入了公主府,方才又亲自为臣换了药,那会儿还说要臣以身相许,殿下竟如此朝令夕改,不负责么?”


    荀远微忽然意识到戚照砚这或许是在套自己的话,便道:“你还真是能言善辩,到底是周冶教出来的学生。”


    提到周冶,戚照砚的眸色便黯淡了些。


    但他借着眨眼的瞬间将眼底的神色尽数敛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殿下和周尚书,有过过节?”


    他迟疑了下,最终还是以周冶生前的官职吏部尚书相称。


    他没有尊称“周公”,也没有说“臣的老师”,就好像这个人从来与他没有关系一样。


    荀远微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见他稍许复杂的神色。


    但提到周冶,她便有许多的话想要说了,于是慢慢和戚照砚说起自己少年时写成《哀江山赋》的时候,父亲拿去请周冶品评,被周冶拒绝评价的事情,一时没有留意,又扯到了自己还是闺阁女娘,还没有提剑上战场时的事情。


    戚照砚躺在榻上,静静地听着荀远微说着自己的少年琐事,竟也不觉得无聊和乏味,而是时不时地应上一句,或有时轻笑一声。


    他忽然觉得,此时的荀远微和他认知中的,又不大一样了。


    世人认知中的荀远微,是那个纵横沙场、战无不胜的女将军,是能让满朝文武大臣对着她临朝摄政不敢当面说半个“不”字的长公主,仿佛她生来就是自带荣华与尊贵。


    但此时灯影如豆下的荀远微,说起自己的少时之事,其实也和寻常的女娘没有什么分别。


    两人的身影被渐渐拉长。


    荀远微说着说着或许是困了,也撑着下颔在榻前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幕,是他从前未敢设想过的。


    可惜,关于他的许多事,他还无法说与荀远微听。


    戚照砚轻声叹气,缓缓起身,想着将远微抱到榻上,只是才坐起身,手还未落到远微身上,远微却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声音有些迷迷糊糊:“你起来做什么?”


    戚照砚顿时心虚,像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被人发现了一般,“臣,找点水喝。”


    荀远微意识并未完全清醒过来,也未曾多问,只说:“茶壶里的凉了,我让府上长随烧好给你送过来,”说着起身,“我不多留了,你也早些休息。”


    戚照砚只能收回自己的手,看着荀远微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他意识清醒,思绪纷乱。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并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他方才没有和荀远微说清自己猜测的崔延祚的底牌是什么,远微也没有问。


    戚照砚想起今日一早在大理寺自己被审讯的场面来。


    他如三年前一样被挂在刑架上,三年前旁边坐着的人是卢峤,三年后,旁边坐着的人是杨绩。


    他看不清杨绩的神色,但通过语气判断,应当是分外自得的。


    “其实你同我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左右是你多受点罪,你以为殿下真得会偏袒你吗?她连着几日没有来大理寺,我递上去的奏章没有一封发还回来的,殿下的用意还不够明显吗?摆明是不想管这件事。”


    戚照砚听着他的话,满脑子都是那夜荀远微眼眶含泪说出的那句:“你真令我失望。”


    以及她扬下来的巴掌。


    这时,有个小吏进来和杨绩说了句什么。


    杨绩便道:“再和你说一句吧,就在刚刚,殿下已经将管控在南省的那群学子放了回去,你还看不清局面吗?”


    杨绩看到的只有这些,戚照砚看到的,却是崔延祚的图穷匕见。


    他在狱中的几日,反复思量崔延祚的全盘计划,最终将目标落在了王贺和那个小吏身上。


    逼着尚书省的学子闹,必然是崔延祚在后面推波助澜,而他这个目的达到,下一个目标便是,杀人灭口。


    此时京郊的山上披着一层凉薄的月色,正月初,积雪还有大半未曾消融。


    王贺钻进了密林之中,躲在一棵树干粗大的柏树后面,环着自己的双膝,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片林子足够密,地形也足够复杂,那么多的人进来,反倒容易迷路,他还能争取到活的机会。


    直到天色微明,戚照砚才因为困倦,合上了眼睛。


    但他没有睡多久,便被外面的说话声搅扰地醒了过来。


    人声隔着木门传进来,不是很清晰,但他也能分辨出来,说话的人是谁。


    “听闻殿下昨日亲临大理寺?”


    这是卢峤的声音。


    荀远微应道:“嗯,于皋翻供了,杨绩拿不清楚轻重,我去看看。”


    戚照砚眯了眯眼,从榻上坐起身,将自己的衣带扯松了些,露出脖颈来,又捡起荀远微睡着时掉落在屋内的那条披帛,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殿下,这披帛……”他刻意将披帛对着远微和卢峤的方向晃了晃。


    第32章 惊波澜 黑心汤圆戚照砚。


    听到戚照砚的声音的时候, 荀远微是有些惊讶的。


    此时不过辰时刚过,她醒得早是因为昨日廷英殿积攒了一堆事务等着她处理,但她没想到戚照砚尚在伤病之中, 此时竟也醒了。


    她一边转身,一边随口问道:“怎么醒得这般早?”


    戚照砚轻笑了声, “毕竟殿下不在身边, 也确实难以酣睡。”


    荀远微最开始没有看到被他稍稍扯开的衣领, 目光只停留在了他手里捏着的披帛上,便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我昨夜不过玩笑之辞,你莫不是真打算赔我一条披帛?”


    戚照砚面上笑意不改, 也应了荀远微这句:“殿下昨夜才说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如今便着急与照砚划清界限么?”


    当着卢峤的面, 他没有自称“臣”,而是直接说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意无意地咬重了“昨夜”两个字, 像是生怕旁人听不出别的意思一样。


    卢峤站在一旁, 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甚是自在的对白,笑意不免在脸上僵住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又被戚照砚抢了先:“说来也是臣不好,昨夜让殿下受累了,还扯坏了殿下的披帛。”


    他说着做出一副颇是自责的表情,垂下眼来。


    荀远微在他说话间, 目光才挪到他的衣衫上,瞧见他只着着一件中衣, 不由得往他这边走了两步,“怎得穿得这么单薄,若是再着凉了就麻烦了。”


    戚照砚没有立即应这一句, 他留意到荀远微的声音稍稍有些哑,想来是昨夜与他闲谈自己幼年时的事情,说了太多话,醒来后便直接去自己寝殿歇着了。


    他任凭着迎面吹过来的风将自己的衣摆吹得朝上扬起,只道:“不要紧,反倒是殿下嗓子听着有些哑,还望殿下切切珍重。”


    他说着侧首,以荀远微看不到的角度朝着卢峤勾了勾唇。


    卢峤分明知道戚照砚这是在挑衅自己,但他还是不由得将目光落在荀远微的背影上。


    他先前还听说贡举考生作弊东窗事发当晚,长公主殿下在南省发了好大的脾气,甚至当着几位重臣和诸多学子的面对戚照砚动了手,后面又将他直接下狱大理寺,连着好几日不闻不问。


    但不知昨日为何殿下突然去了大理寺,还传了自己的车辇,将戚照砚带回了长公主府。


    他心下多少有些不安,才大清早寻了个由头登临长公主府,却没想到看到了衣衫不整从偏殿出来的戚照砚。


    戚照砚的话中又多多少少带着暗示的意味。


    卢峤不免蹙眉猜测,先前又传出长公主要选翰林待诏的事情,虽则后面作罢了,但戚照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能不叫人想到旁的事情上去?


    戚照砚看着卢峤的反应,眉目慢慢舒展开来。


    此刻他还是有些庆幸自己少年时,被家中的几个族兄族弟硬拽着去教坊司听曲儿,在风月之事上,多少听过见过一些。


    那时他一心在学问上,对这些事情极为排斥,每次到了不得不去的场合,也总是寻一处最偏的角落闭眼坐着,教坊司那些娘子或许也是觉着他不好接近,也没有人敢靠近他,再后来,族中的兄弟也觉得他性情寡淡,有这样的事情倒也不叫他了。


    但也恰恰是这些“不正经”的过往,叫他如今在面对卢峤的时候,不至于无计可施。


    两人之间这场无声的交锋持续的时间有些长,荀远微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尤其是在看到戚照砚扯开的衣领时。


    她十五岁之前,没有同多少世家郎君有过交集,及笄后不久便提剑上了沙场,虽未曾经历过这些,却也不代表不曾耳闻。


    但顾念着两人各自的颜面,远微最终还是将春和叫过来吩咐道:“你一会儿同我进宫的后,去太医院请个太医给戚郎中看看伤。”


    当着卢峤的面,她还是直接称呼了戚照砚的官职。


    “你既受了伤,不宜腾挪,便好好歇着吧。”


    卢峤再看向戚照砚的时候,才留意到他中衣上淡淡的血迹。


    于是迅速地将眼底的情绪都敛起来,从容不迫地和荀远微道:“臣忽然想起了殿下早年间在颍川时的一件趣事。”


    荀远微挑了挑眉,道:“我早年间在颍川的趣事可太多了,你说的哪件?”


    卢峤虽出身范阳卢氏,但其母亲出自颍川陈氏,与萧琬琰的母亲是同族姐妹,只是他幼年时,父母感情失和,和离后母亲回了颍川母家,他便随母亲在颍川小住过两年,后来到了上学读书的时候,他的父亲瞧不上颍川府学,便将他接回了洛阳弘文馆,一直到他十六岁的时候,母亲病重,他作为唯一的子嗣,才从洛阳回了颍川为母亲侍奉汤药。


    故而他与荀远微之间早便相识,断断续续又有过接触,后来大燕建立,远微留在武州镇守边关的时候,他还和荀远泽请命去与武州相近的云州做过一年的太守,他不敢去武州,总是怕长公主觉得他别有用心,却隔几日便独自策马去武州寻远微。


    有时是民间的新巧玩意,有时是自己酿的酒,有时是托人从南方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君山银针……


    旁人都以为他在弘文馆和戚照砚不和是因为文章学问上的事情,但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还有个缘由——戚照砚和荀远微被世人并称为“双璧”,这件事从少年时便一直叫他耿耿于怀。


    卢峤施施然地朝远微拱了拱手,道:“殿下十四岁那年,在春日雅集上不慎失足落水,被臣的表兄所救,表兄以在水中救殿下时抱了殿下损了殿下清名去荀家提亲,但谁人不知他是早对殿下心存不轨,什么清名闺声,不过是托词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站在阶上的戚照砚。


    戚照砚怎会听不出卢峤这是在用他那位陈姓表哥的事情暗讽自己?


    但卢峤低头低得极快,两句话中间只是稍作停顿,便又和荀远微道:“臣失言了,是臣不晓事。”


    荀远微本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便道:“无妨,小事而已,我也只记得当时先帝将他狠狠斥责了一番,此后倒是再没有见过他。”


    戚照砚闻言,一时脸色有些难看。


    他瞧瞧攥紧了手,他知道卢峤早年在颍川待过,也知道他后面去过云州做太守,更知道荀远微和卢峤之间或许有十几年自己不曾窥探过的过往,从朝政之事和交集上来讲,荀远微待卢峤更熟稔似乎也能说的过去。


    可他,真的有些不甘心。


    除了在荀远微这件事上,他似乎从来没有落败于卢峤过。


    于是伸手扶住了门框,春和本在一旁瞧着,看见他这样,不免惊呼一声:“戚郎中,可是身体不适?”


    荀远微立即转过头来看向他,环视了一圈,附近又没有长随。


    卢峤瞧见,当即朝远微叉手:“殿下,臣去搀扶戚郎中回房便是。”


    话音一落,救匆匆上了台阶。


    戚照砚也不能当着荀远微的面直接拒绝,只好由着卢峤搀扶自己,还要说上一句:“多谢卢少卿。”


    卢峤在他耳边道:“戚照砚,同为男子,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殿下的觊觎之心么?”


    没有荀远微在场,戚照砚索性也不伪装了,拨开了卢峤的手:“那又如何?我只知晓殿下若要选翰林待诏,一定不会从九寺五监这种职能司部中选人,你说是不是?卢少卿。”


    这话的确是在戳卢峤心窝子。


    他入仕起,最开始是在云州做了一年太守,回长安后,在大理寺任了一年的大理正,再后来周冶的案子结束后便被外放去了河北道做观察使,一直到去岁才调回来做太府寺少卿,算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职能部门。


    而选翰林待诏,即使不从翰林院秘书省挑,也只会从三省六部这样的中枢部门中挑。


    年前听闻荀远微要选翰林待诏的时候,他也曾旁敲侧击过,只是远微当时就回绝了他,说他是个能做实事的,还是九寺五监这样的职能部门更适合他。


    卢峤没有应戚照砚这句,见他脱了手,也便回身出了偏殿。


    远微许是有些不放心,已经走到门口了,却被卢峤拦住了,“差点忘了说,臣今日来见殿下,实则是年前派去定州赈灾放粮的官员回京了,将一些琐事报给了臣。”


    荀远微犹豫了下,但心中还是更记挂定州的事情,便将照顾戚照砚的事情交托给了春和。


    她才和春和吩咐完,看门的长随便来通禀:“殿下,射声卫李将军求见。”


    远微记得昨天在大理寺才让李衡带人去查了那些考生的下落,他如今一早来公主府,莫非是查出了些眉目,毕竟李衡这人,跟着她在武州那会儿虽说有些没正形,但做事是极为谨慎的,若无要紧的事情,大约也不会直接来公主府见她。


    “传。”


    李衡进来的时候,面色有些凝重。


    荀远微嫌少见着他露出这副模样,也跟着心底一沉。


    按着官阶,李衡是高于卢峤的,故而在李衡给荀远微见过礼后,卢峤也对着他行了个叉手礼。


    “殿下,臣奉命按着吏部给的考生名单去查了京中的各个客栈,并没有找到王贺。”


    荀远微蹙眉:“你的意思是,王贺失踪了?”


    这件事荀远微原是交给射声卫负责了,如今参加完贡举的考生失踪了,本就该他和射声卫主将褚兆兴负责。


    他也不敢抬头,只道:“昨儿那些考生被从南省放出来后便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去吃酒了,本也不好相拦,殿下昨日傍晚交给末将去找王贺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从南省出来后便没有再见过他,其时天色已晚,昨日长安城中又恰逢集市,出入的人甚多,旁的门也不归射声卫管,臣已经和褚将军汇报了并与其余的府卫在交涉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交代道:“仔细查,王贺务必要找到,若中间遇到什么阻碍,不管是你还是褚兆兴,直接来报我。”


    李衡抱拳应声,便退下了。


    几件事一起压上来,荀远微也不能在府中多留,招呼其他的婢女给自己取来了裘衣便直接离开了。


    李衡和荀远微的话,戚照砚在殿中听得清楚。


    看着远微的背影,他知晓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


    毕竟贡举的事情,哪里是这么轻易便能结束的。


    稍晚一些的时候,他换上衣衫,离开了公主府。


    春和此时已经进宫侍奉了,荀远微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吩咐不让戚照砚出门,故而府上的长随也未曾拦截。


    他先是去了东市位置比较偏僻的一处绸缎铺,这是他的母亲离世前交给他的,是给戚令和准备的嫁妆之一,整个戚家只有他和令和知晓,母亲不愿意交给戚绍来打点的缘由恐怕也是怕被戚绍吞掉分给宠妾。


    他及冠后便在外面买了自己的宅邸,令和的嫁妆也一直由他保存,三年前他出事后,家中明放着的值钱物件都被抄完了,好在令和的嫁妆一直被他妥善放着,基本存了下来,这三年他即使过的再困苦,也没有动过令和的嫁妆。


    为了找令和,这处绸缎铺被他改成了半个类似搜寻信息的地方,但毕竟经营的时间短,能波及的地方也不过京畿,关于令和的有用的信息没找到多少,倒是在这次贡举案子上发挥了些用处。


    他才走进绸缎铺,掌柜便停下拨算盘的手,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只食指长的信筒,递给戚照砚。


    戚照砚拿过后藏进袖子中,拐出东市朝北,去了大理寺。


    恰巧杨绩和另一位大理寺少卿都不在,他如今身上的关于贡举的罪名已经被洗清,便还算是本场贡举的主考官,昨日又被荀远微带回了长公主府,他要见尚且被关在狱中的于皋,负责看守牢狱的小吏也不好阻挡。


    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不是以嫌疑人的身份到大理寺牢狱中的。


    到了关于皋的牢房前时,戚照砚发现他靠着墙一脸颓然地坐着,头发散乱,衣衫单薄,微薄的光线顺着小窗落到他的脸上,一时也让人想不通他在想些什么。


    小吏替戚照砚打开关着于皋的监牢的门,又叩了叩锁链,朝里面喊了句:“于皋,戚郎中来看你了!”


    戚照砚走进去撩起袍子蹲在他面前。


    于皋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眼光浑浊,整个人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戚郎中。”


    “你诬陷我,我知道这件事还没有完,如今我来看你,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于皋摇头不语。


    戚照砚也不着急,继续问道:“你给我投的行卷,我都有认真看过,也是真的欣赏你的才华,你能否告诉我,是谁,指使你诬陷我?”


    于皋别过头去,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是当朝那位中书令崔延祚,是也不是?”


    于皋本来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一听到崔延祚的名字,迅速地扭过头来看了戚照砚一眼,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又快速开口否认:“不是,不是中书令。”


    但就凭这个动作,戚照砚也判断出来了,就是崔延祚。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地方多留,于是看了眼于皋手腕脚腕上的枷锁,哂笑了声:“我既然问你了,那便是我心中已经有数了,我也不和你兜圈子,其实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你的处境,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于皋身形颤了下。


    戚照砚留意到他的动作,继续道:“其一,就是你什么都不说,那这个案子就基本上尘埃落定了,便是你提前买通了在尚书省洒扫的那个小吏,让他给你偷题,却不慎偷到了我换过的旧题,并在东窗事发后将脏水泼到我身上,等着你的便是贡举舞弊以及诬陷主考官,前者问题不大,不过是三年内不许参加贡举,但诬陷朝廷命官,依据《大燕律》中刑罚反坐的原理,我若泄题,最轻也是流刑,这反到你身上也就是流刑,同时造成官员名誉受损的情况,便要加大处罚力度,基本上等着你只有问斩。”


    听到“问斩”两个字的时候,于皋已经悄悄攥紧了手,几乎是咬着牙,才问出:“那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实话实说。我虽不知你家的具体情况,但我知道,你不是陕州人,也不是章少监的外甥孙,如实交代你那夜在尚书省当着诸公和长公主殿下的面的说辞是谁教唆你的,如此一来,贡举作弊的事情便和你脱了关系,诬陷我的罪名你是被逼无奈,处罚也不会落在你头上,你虽无缘此次贡举,但你的字写的不错,我可以和殿下引荐你去秘书省。”


    于皋此时已经有些动摇了。


    因为按照崔延祚那日应给他的,若罪名能顺利落到戚照砚头上,他会许给自己吏部的一个缺,但从昨日长公主将戚照砚带走后,他就知道,罪名大概是落到自己身上了,那时起他就不奢望什么功名了,只希望自己在定州的母亲能好好度过晚年,可一旦他按照戚照砚说的,选了第二条路,那在定州的母亲一定不会有活路。


    自己即使得到了功名,但母亲因自己而死,秘书省那样的地方,要多少年才能熬出头,他不敢想。


    所以几番纠结权衡下,他还是选择了拒绝戚照砚:“戚郎中请回吧,没有人要挟我。”


    “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你在定州的母亲,对不对?”戚照砚说着从自己袖中取出那节方才从绸缎铺取来的信筒。


    于皋闻言,迅速转过头,看着他,问道:“你怎么……”


    “崔延祚写给定州那边的信,被我拦下了,也就是说,定州那边,如今并不知道长安的情形,如果你选了第二条路,那我会派人去定州将你的母亲平安带回长安。”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诓骗我。”于皋并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


    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我是在救你,你要明白,不管你选哪条路,这件事已经和我没有任何牵连了,你如何选,影响的只有你和你远在定州的母亲。”


    “我做官这几年,虽俸禄不多,但倘若你按我说的做,为你在长安购置一处房屋还是不成问题的,届时你可以继续侍奉你的母亲,以让她颐养天年,不必再受冻馁之苦。”


    于皋低下头,显然已经陷入深深的纠结。


    他不得不承认,戚照砚已经将他目前所担心的一切问题都为他考虑好了,甚至给他留了一条不错的后路。


    他最开始来长安应试的时候,想的是倘若能中进士,他便自请外放到南边偏远一些的地方,毕竟长安这地方寸土寸金,刚入仕也没有多少俸禄,还要上下打点,在长安买房子是根本想都不能想的,外放到地方上,若是运气不错,能分到一个紧县或者上县,或许熬上几年,还能往上升一升,如若熬上几十年,能做到长史的位置也不错,不论在何处,总归是能安心奉养母亲。


    他也从未想过要在长安将官做到多大,毕竟自己出身寒微,既不是地方望族,也不是经商豪族更没有什么名士作为老师指点过学问,能有今天,也全然是凭借自己。


    可他从未想过会无意间卷入京城中这些原本自己高不可攀的人物之间的争执,中书令崔延祚许给他的是吏部的缺,眼前这个答过他行卷的贡举的主考官戚照砚许给自己的则是秘书省的可能性。


    于皋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戚照砚却已经将他的心事洞悉的清楚明白。


    都说威逼利诱,如今利益是足够了,但威似乎还差一些。


    他便问于皋:“你知道那个在考场突然说你携带夹带作弊的考生王贺现在怎么样了吗?”


    于皋抬起眼看他的时候神情中尽是惶然无措。


    戚照砚慢慢吐出一句:“失踪了,殿下已经遣了射声卫褚、李两位将军去查此事了,找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你说他会去哪了呢?”


    “王长颂他……”于皋的肩膀开始抖动。


    戚照砚这话没有说尽,但他知道于皋听得清楚他话中的意思。


    给崔延祚做事,便不要指望全身而退。


    他看着于皋的反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站起身来。


    在他即将走牢狱的大门时,于皋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戚公。”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戚照砚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


    这个年岁与他相仿的考生,尊称他为“戚公”。


    即使在他屡次投递给自己的行卷中,也会用到“戚公 ”这两个字,但这的确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别人唤他一声戚公。


    他又何尝不知,在这场案件中,于皋是最无辜的那个,也是最没得选的那个,但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处境么?


    他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不管此事最终结果如何,如若学生答应了戚公,还请戚公万万替我照顾好母亲,我没有花光的盘缠,在我之前住的客栈的柜子里存着,请将那些钱转交给我的母亲,也不要告诉她我在长安的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若问起,还请戚公告诉她,我被外放去了江南做官,路途遥远,又是瘴疠之地,实在不便带她,她如今已然日薄西山,大约也不会麻烦戚公几年。”


    于皋说到最后,已经是声泪俱下。


    而后他对着戚照砚的背影,深深拜下。


    只是戚照砚并不知晓。


    他沉默了会儿,答应了于皋。


    他没有体验过母爱,但他又待他远甚于父母的老师,所谓反哺之情,他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他知道,他或许又要对不住荀远微了。


    在他离开大理寺的一个时辰后,一个小吏急匆匆地跑出了大理寺,朝廷英殿的方向而去。


    荀远微才见完之前派遣去定州赈灾的官员,又叫了户部和暂时掌管司农寺庶务的少卿和卢峤将此事收了个尾,连月来悬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本想着午膳去萧琬琰的蓬莱殿中用,却被另一件事缠住了脚。


    她看着底下的小吏,十分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于皋死了?”


    小吏在底下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


    她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冷声问道:“怎么死的?”


    小吏回答:“他摔碎了吃饭的碗,割颈而亡。”


    荀远微知道此事并不简单,一时也顾不得用膳不用膳的事情,直接朝殿门口而去,小吏只能迅速跟上她的步子。


    “大理寺现在都有谁在?”荀远微扫了一眼那个小吏,如是问道。


    这小吏是她留在大理寺当做眼线的,报的应当还算及时。


    上次郑惜文死后,荀远微就意识到大理寺这样的重地还是得有自己的人,故而将他安插了进去。


    “杨公和窦少卿是先后回来的,但当时射声卫的褚将军正好去旁边尚书省公干,下官便先请了褚将军过去控制场面,而后立即进宫和您禀报。”


    荀远微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褚兆兴在大理寺控制场面,总不至于乱掉,让于皋的死像上次郑惜文那件事一样被草草揭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理寺。


    看守的狱卒不敢拦荀远微,几个人提灯走在她身边为她照亮。


    到于皋那间牢房的时候,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只是诸人都神态各异。


    杨绩揣着手站在一边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大理寺少卿窦嵩还是一副尚且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褚兆兴穿着盔甲,手里握着腰间悬挂着的剑,就站在于皋的尸体旁边。


    门口都是褚兆兴带着的射声卫的兵士。


    外围的人很恭敬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褚兆兴本来还是一脸肃穆,见到荀远微仍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杨绩和窦嵩也跟着见礼。


    于皋躺在地上,他脖颈底下都是血,手旁边是被他脱手丢出去的摔碎的陶片。


    褚兆兴沉声道: “殿下,末将是第一个到的,期间这间牢房周遭都被末将所带的射声卫控制,没有外人进出。”


    荀远微点了点头,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的裘衣,身边便有人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在怀中。


    她没有绕开那篇血泊,直接蹲在于皋身边,也不曾伸手碰他,只是在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陶片时,皱了皱眉。


    因为她分辨地出来,于皋的右手食指是破的,上面的血迹并非沾染上的。


    荀远微倾身,在他胸膛上按压了两下,她指尖一顿,而后手指探进于皋的衣襟,从他的衣服里面抽出了一块边缘扯得乱七八糟的布,上面还渗着暗红色的血迹。


    在将那张布展开,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但她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背对几人,将那块布收好。


    荀远微转身看向杨绩,“年前郑惜文死在了你大理寺,前几日未经本宫的首肯,对贡举主考官用刑,今日贡举案子的关键人物于皋又这么不清不楚地死在了你大理寺,杨绩,你这大理寺卿当得真是不错。”


    杨绩立刻朝着荀远微躬身:“臣知罪。”


    “既然知罪,那便好好自省,”荀远微这次没有再做退让,杨氏的面子给了一次又一次,只会让其变本加厉,而后看向少卿窦嵩,吩咐道:“窦少卿,于皋的案子,你之后与刑部陈尚书,御史台的宇文中丞交接,着三司推事。”


    三司推事一般都是大理寺卿首领,且非重大案件不用,荀远微此次却将大理寺的话事权绕过杨绩直接交给了窦嵩,个中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窦嵩立刻受命。


    荀远微从小吏手中取过自己的裘衣,又将从于皋身上找到的那块布塞到窦嵩手中,“别让本宫失望。”


    窦嵩也明白,若是这件事自己做的好,便是从少卿变成大理寺卿了,自己这么多年,也算是苦尽甘来。


    等走到门口的时候,荀远微转头问来通报她的那个小吏,“今天有谁来找过于皋吗?”


    小吏想了想,道:“下官值守的时候,倒是没见着什么人进去,只是在大理寺外面看到了戚郎中。”


    荀远微心中闪过一丝不妙,问道:“戚照砚?”


    小吏不语。


    荀远微大致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叫他来廷英殿,不管人在我府上还是在吏部还是在他自己家里,立刻,马上!”


    小吏不敢耽搁,立刻跑开。


    荀远微没有在廷英殿等多久,春和便来通报她:“殿下,戚郎中到了。”


    “进来。”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才从户部取上来的户籍册。


    戚照砚进了廷英殿后便对着荀远微直接跪了下来,行稽首之礼。


    荀远微头一次没有顾念着他身上的伤,原是让他跪在地上,按照惯例来给戚照砚搬椅子的内监见了眼前这副场景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只好求助一般地看向春和。


    春和看了眼里面的情形,朝那个内监招了招手,示意他把椅子放在原处,人先出来,又招呼人把廷英殿的大门关上,将门外守着的内监宫婢都支远了。


    说来说去,也是殿下和戚郎中之间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下人从旁置喙?


    荀远微看着跪在地上的戚照砚,问道:“你今日去大理寺见于皋了?”


    “是。”


    “你知不知道,他死了。”


    “猜到了。”


    荀远微看着戚照砚这副一切尽在自己算计之中的表情,便来了气。


    她想起他当日在尚书省内也是供认不讳,甚至逼着自己将他下了大理寺的牢狱,为的就是将事情闹大以身入局,后来又将所有的事情对着自己坦白,一副无辜的样子。


    荀远微生来要强,最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玩弄心术。


    “戚照砚,本宫这些日子,是不是对你太过宽纵了,以至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本宫面前玩心眼子?”


    “臣不敢。”


    荀远微冷笑一声,“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敢说,于皋在大理寺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上面写着‘诬陷戚公之事,崔公使之,过所为假。’这件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戚照砚没有抬头,说:“此事的确是臣一手谋划。”


    荀远微更是气恼,但她又想到那日在尚书省,他也是这样,一时又觉得他恐怕有难言之隐,遂强行稳住心神,道:“你在大理寺私下见于皋的时候,和他说了些什么,为何你前脚刚走,后脚他便割颈自尽了?”


    戚照砚这次没有半分隐瞒,将自己在狱中和于皋说的话都复述给了荀远微。


    “殿下,事已至此,不论臣去与不去,于皋都是必死无疑,区别在于,是因为买通小吏作弊和诬陷主考官被定罪还是说出真相,给崔延祚和杨承昭以创伤被灭口,既然他被卷入此案,左右都难逃一死,为何不让他死的有价值一些,对我们有益一些?”戚照砚说着缓缓抬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蹙眉看着他,不怒反笑:“在你看来,他寒窗苦读十数年,就是你口中用来当作价值交换的物品么?这样轻贱人命的说辞,是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殿下……”


    “你不要同我讲贡举背后牵涉的利益关系,我既然要将先帝设置的开科取士延续下去,那便一定有我的考量,我也知道崔延祚不会在此事中善罢甘休,毕竟我开科取士,意味后面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二十年都要重用寒门,要把寒门与世家平衡,崔延祚这些老牌世家要在贡举中做手脚,其一是为了稳固世家子弟在朝中的青云路,其二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但我们要应对,就一定要牺牲无辜之人么?”


    戚照砚保持了沉默。


    他看见荀远微因自己生气,心中如同被利刃剜一般。


    他往前膝行了两步,“殿下,生气伤身。”


    因为有许多的事情,他现在还不能和荀远微说,时候未到,说出来便只会适得其反。


    荀远微便只以为他是默认了这件事,她朝着戚照砚晃了晃手中的户籍册,问道:“你知道我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吗?”


    戚照砚摇头。


    “你方才说你从一开始于皋指认你的时候,便知道他不是章绶的外甥孙,是不是?”


    “是。”


    “那我来告诉你,于皋的真实身份背景。”荀远微说着将自己手中的那本户籍册扔到了戚照砚怀里。


    书页在空中哗啦啦的翻动,砸在戚照砚怀中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本有金榜题名的机会,却无端被卷进了这场斗争,即使他被卷进来,是因为崔延祚,但这件事本不至于闹到这番田地的。”远微顿了顿,接着道:“于皋有个长兄,早几年服役,在北疆战场上战死了,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他便一边耕地奉养母亲一边读书谋取功名,但幽州连着两年大旱,几乎颗粒无收,他年过五十的母亲,于寒冬腊月中为人浆洗衣物,才勉强凑够了他来长安应试的盘缠,这些你可知晓?”


    戚照砚将荀远微扔给他的账册妥善整理好,放在面前,上面正好是于皋的家庭状况。


    “如若当时你没有纵容那个小吏偷取题目,而是将他拦住,那崔延祚便不能在第二日的贡举上滋事,这场贡举或许可以顺利完成,便也不用牵扯到这么多的无辜之人。”


    “殿下,崔延祚既然打算在这件事上动手,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即使不是在这件事上,也会是旁的事情上,我们在面对这样的小人行径的时候,最妥善的做法,便是将可能性尽量地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有备无患。”戚照砚说着仰头看向荀远微。


    “所以你对付小人的方法便是将自己变成小人么?”


    荀远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戚照砚。


    戚照砚垂下眼睛,从前单独面对荀远微那些心思和手段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无计可施,只能笨拙地承认:“臣也从没说过自己是君子。”


    “但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我的意思,你知道于皋那个哥哥怎么死的吗?”


    戚照砚没有应声。


    “他本来在我帐下,为护我而死。”荀远微说这句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戚照砚猛地抬眼看向荀远微。


    他看到此时的荀远微,忽然就想到了曾经的自己,虽然不忍,但还是说:“殿下,身在局中,只凭一颗赤子之心,是不能的,臣曾经也相信公正和法度只存在于律法明文之上,但后来臣忽然明白,追求真正的清白与公平实在是太难了。”


    荀远微看着戚照砚,眸中尽是不可置信,“那么搅弄风云呢?算计人心、步步为营,甚至搭上无辜之人的前途性命,这对你戚照砚来讲,便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可曾听闻过那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荀远微的眼眶已经染上了红,泪水藏蓄在她眸中,“万骨枯?你指的是无定河边的白骨累累,还是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牢狱下的冤魂缕缕!无论是哪一个,他们都和你我没什么分别,都有父母妻儿,也都有心爱之人。”


    她说到“心爱之人”的时候,看了戚照砚一眼。


    但这次她不想再听到戚照砚的回答,“戚照砚,我不明白你,真得不明白你,你出去吧。”


    戚照砚看着她,这一瞬只觉得自己有许多的话想说出来,但都无法宣之于口,最终只是动了动唇,说:“臣明白殿下。”


    也不知道荀远微听没听见,他深深一拜后,还是选择了离开。


    他有些失神地出了廷英殿,刚出了朱雀门,却迎面撞见了一个身着盔甲的士兵。


    那士兵戚照砚有些眼熟,之前在李衡身边见过,但此时他不知道自己才和荀远微闹了矛盾,只还当他是那个长公主殿下分外器重的贡举主考官。


    “戚郎中,殿下命人核查贡举考生的身份,出事了,现下李将军正在那群学子聚集的客栈看守着,命下官前去通报殿下?正好碰见您,您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管他方才和荀远微发生了怎样的矛盾,但他还是贡举主考官,这件事便在他的职分之内,也不好推脱,于是点头应了那个士兵,“好。”


    那士兵见他应了声,便继续朝朱雀门里跑进去了。


    士子聚集的地方里朱雀门不算远,戚照砚加紧了步子,不过多久,便到了。


    和李衡见过礼后,戚照砚才问道:“敢问李将军,这是出了什么事?”


    李衡沉声道:“贡举中,出现了替考的。”


    “替考?”戚照砚全然没有想到贡举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是,殿下让我带人核查这些考生的过所和身份是否对应的上,结果竟然发现了这样的事情。”


    替考这样的事情,在大燕开科考试以来,还从未发生过。


    荀远微在宫中听了这个事后,即使心力交瘁,也还是立刻来了士子聚集的客栈。


    她从没想到,这场贡举,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一切,已经完全脱离了她原本设想的道路。


    戚照砚扫视了一圈士子,最终将目光落到了角落中一个瑟缩的身影上。


    李衡也意识到了他的目光,便道:“是这样,这替考的,还是个女娘。”


    “女娘如何?殿下也是女子,但征战八年,从未有过败绩。”


    荀远微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戚照砚这句话。


    第33章 春心动 “还是说,你喜欢她?”……


    荀远微的步子一时顿在了原地, 她不由得朝里面投去略带探究意味的眼神。


    聚在一起的学子听见戚照砚这句话,也开始窃窃私语。


    “在这场贡举中,我只是主考官, 也只认诸位的文章见地,至于替考, 大燕律中暂时还没有明文规定, 需要如何处置, 还需得殿下定夺。”


    戚照砚的声音再次从里面传出来。


    荀远微蹙了蹙眉,她又想起来她写成《哀江山赋》,父亲拿去请周冶评判的时候, 周冶连看都没看,便以她是女子, 认为她还是莫要碰这些翰墨文章,拒绝了品评。


    戚照砚师承周冶, 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当中渐渐有学子不服气, 便反驳戚照砚道:“只是古往今来, 哪里女子入仕为官的道理?”


    “的确,这不是胡闹么?”


    戚照砚拢了拢袖子,扫了一眼最开始提出质疑的那个学子,道:“这古往今来,在先帝之前,似乎也没有让平民寒门以开科考试的方式进入庙堂为官的道理, 世情从来都如水,无常势、无定形, 不论诸位此次是否能求得功名,这句话,也算我作为此次贡举的主考官赠与诸位的。”


    他话音刚落, 却看见诸位学子都垂下头去。


    还没等他有所迟疑,却先看见身边的李衡转过身去,朝着门口的方向抱拳行礼,道:“见过殿下。”


    戚照砚没有想到荀远微也在门口,想到自己方才以远微为例,肯定女子的那番话,一时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他不清楚,荀远微听到了么,又听到了多少?


    这么想着,一时竟然忘了给荀远微行礼,目光就这么定在了荀远微身上。


    荀远微看了他一眼。


    戚照砚才后知后觉地和她行礼,一时竟然将左右手的位置放错了,来回调整了两三次,才做出正确的叉手礼。


    这与方才他一派从容镇定地和那些考生训话的样子截然不同,也与他戚氏长公子的身份完全不相宜,甚至在慌乱之下,连帽子后头缀着的尾翼都蹭到了前面来。


    荀远微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时有些失笑。


    戚照砚却辨不清她的意思,也不敢抬眼,只是试探性地问了句:“殿下?”


    荀远微承认戚照砚方才的话的确让她震惊,但她一点也忘不了方才他在宫闱中和自己说的那些话。


    她本以为自己和戚照砚或许是志同道合,或许他的确可以成为辅佐治理好大燕江山的能臣,但她忽然觉得,有时候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从小读的书、学的道义,不容许她不辨罔顾人命,而戚照砚更像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他既然以才华为重,又为何选择牺牲利用于皋?


    荀远微内心是无比挣扎的。


    但她不能为了一句恰好说到自己心中的话便罔顾是非对错,毕竟于为君者而言,公私不分,是大忌。


    所以最终也只是说了句:“平身,”而后朝李衡点了点头,问李衡:“怎么回事?”


    李衡看了一眼缩在角落中的那个女娘,一时目光有些复杂,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和荀远微说了整件事的原委:“王贺失踪后,又出了于皋的过所谬误的事情,殿下差末将查清参加贡举的考生的过所和身份,却发现这个叫韩胜的考生的身份有些蹊跷,待她出声说话,末将才惊觉,她是女娘,并非是她所持过所上的丁男,她也承认了自己是替代替这个叫做韩胜的人考试的,末将以为兹事体大,便擅自做主将殿下和戚郎中请来了。”


    荀远微循着李衡的目光瞧过去,那个替考的女娘纵使将头发绾成了和男子一样的单髻,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但若是不和男子一样身着襕衫,不裹幞头,其瘦削的身形,一眼便能瞧出来是个女娘。


    她朝那个女娘走去,周遭的学子立刻为她让出一片地方来,“韩胜,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女娘却在听到“韩胜”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受控制地身形一颤。


    “我那日还将写着他的名字的骈赋拿给陛下看过,所以,其实是你写的?”荀远微看着她又惊又俱的样子,稍稍俯身,将语气放柔和了些。


    “是。”女娘应了句,然后没忍住抬眸看了眼荀远微。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荀远微却还是从她眼中看到一丝类似于不甘的心绪来。


    荀远微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故而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说:“正如你们的主考官方才所说,大燕律中没有明文规定替考该作何处罚,如今贡举的评判结果也还没有出来,对朝纲之事也无甚影响,念在是本朝第一次,便不做处罚了。”


    “谢殿下厚恩。”


    “那你和这个叫韩胜的人,是什么关系?”荀远微想不通到底是出于什么缘故,会让韩胜叫女娘来替考。


    但那个女娘却突然对着荀远微跪了下来,而后拽着她的裙角,以哀切的声音恳求着她:“草民愿意认罪认罚,草民愿意以替考的罪名被下狱,但求殿下不要将草民发还给韩胜,草民不想回到他身边去……”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女娘会突然跪下来,毕竟在这之前,她一直沉默寡言,在驿馆中备考的时候,她也不和人接近,好似也没有见过她当朝哪位相公投过行卷,平日里几乎除了用膳从来不出门。


    他们当时还觉得她生性傲慢孤僻,却从没有人想过她会是个女娘。


    荀远微垂首,看着女娘死死地拽着她的裙角,抬起头来一遍又一遍地和她摇头,眸眶中尽是泪水。


    她心中更是不忍,于是蹲下来想扶她起身,“有话好好说,我便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没有触犯大燕律的事情,谈什么下狱不下狱的,快起来。”


    但在她无意间捏到女娘胳膊的时候,却察觉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荀远微想起她方才的话——不要将她发还给韩胜。


    发还,一般不是只有对待下人奴隶的时候才会用这个词吗?


    荀远微松开了手,柔声道:“你先起来,我不让你和他见面。”


    女娘这才半信半疑地起身。


    荀远微看向李衡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先从戚照砚身上绕过,却发现他有意识地躲开了。


    李衡看懂了她让自己去查韩胜来头的意思。


    女娘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荀远微的裘衣,眼神中带着期冀。


    “你和我走吧。”


    女娘眸中闪过一道亮色。


    李衡这才扬声和那群考生道:“该干什么干什么,近来朝中事情复杂,出了意外,没有人能保你们,不是人人都可以被殿下垂青的。”


    考生们七零八三地称是。


    戚照砚和李衡躬身行了个叉手礼后,也离开了客栈。


    从这里到客栈门口的一段路,他始终跟在荀远微两步之遥的位置,不远不近,恪尽了君臣之间的礼节。


    荀远微常年作战,客栈的地板又都是木质的,身后之人的脚步声她听得一清二楚。


    但她并没有回头。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才争吵过,就这么给戚照砚好脸色,岂不是显得自己太好糊弄、太好哄骗了些?


    春和等在她的车辇旁边,为她将小矮凳放好。


    按照常理,本该是荀远微先上车辇的,但鬼使神差地,她转头看向那个女娘,和她道:“你先上。”


    女娘有些迟疑,但还是照着远微说的做了。


    女娘上去后,她才有些磨磨蹭蹭地提起裙角,扶着车璧,踩上了矮凳。


    春和留意到了她的动作,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戚照砚。


    戚照砚却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终于在荀远微已经挑开车帘,半边身子都进了车厢的时候,他出声叫住了荀远微:“殿下。”


    荀远微回过身来看着他,扬了扬眉。


    戚照砚抿了抿唇,手攥了又松,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望殿下,珍重。”


    荀远微没想到这人素日里巧舌如簧,却只说出来这么一句。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一时进了车厢,将帘子重重一甩。


    春和看了戚照砚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等马车开始行进,她才试探着荀远微的口风,“戚郎中也真是,殿下分明给他机会了。”


    荀远微看向春和,“你领的是我长公主府的月钱还是他戚照砚的俸禄?”


    春和立即低头,道:“是是是,奴婢失言了。”


    本是该直接回宫的,但车上又载了这个女娘,春和便和车夫吩咐:“回长公主府。”


    到了府邸后,春和明白荀远微的意思,朝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后,便和府中的其他婢女交代给这个女娘收拾屋子,准备衣裳食物一应的东西。


    荀远微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主殿,示意她坐下。


    “你能否告诉我,你的真名叫什么?”


    “草民,名唤沈知渺。”女娘的声音有些怯生生。


    她说完双手交叠在双腿上。


    荀远微轻轻点头,“知渺,但我瞧着你的长相,并不像中原人,却取了个中原人的名字,你是什么身世?”


    沈知渺低垂着眼睛,轻声道:“我,确实不是中原人。殿下知晓前朝曾被送去龟兹和亲的端淑公主么?”


    荀远微听着她声音有些哑,顺手为她倒了一杯水,轻轻点头:“我知道,你和她,有关系?”


    沈知渺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衫,道:“我的母亲,是当年跟着端淑公主一起去龟兹和亲的侍女,端淑公主到了龟兹后不久,为了完成前朝的陛下给她的任务,撮合我的母亲和龟兹单于的弟弟成了亲,我的父亲,是龟兹人,沈,是我母亲的姓氏,这是她为我起的汉人名字,我所知晓的经史子集都是我的母亲交给我的,她告诉我,人不能忘记本来。”


    提到端淑公主,荀远微也分外感慨,道:“端淑公主大义,和亲往龟兹二十余年,稳固住了龟兹,使其没有偏向于靺鞨,确实减轻了中原的边防压力,但你既为龟兹贵族和端淑公主女官之女,又是怎么流落到中原的。”


    沈知渺吸了吸鼻子,但还是和荀远微道:“我是被拐卖回中原的。六年前,龟兹单于去世,龟兹陷入内乱,新继任的单于是老单于和靺鞨公主生的长子,继位后便偏袒向靺鞨,恰当时前朝覆灭,端淑公主彻底没了依仗,苦苦经营二十余年的成果被一夜毁尽,端淑公主和我的父母都在那场内乱中去世了,我被新单于赶到了边地,随着大燕建立,在边境之地开放榷场,我便被西域往来的商人以三百文钱买走了,到了中原,几经流转,被韩胜,用五百文钱买走了。”


    她说到这里,已经声泪俱下。


    荀远微看着她又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忍,便将自己的手帕塞到了沈知渺手中。


    沈知渺轻轻拭去泪珠,接着道:“韩胜,起初想让我为他生儿育女,因为他相貌不甚端正,身量又不高,年近不惑,还没有正经事做,整日里便是吃喝嫖赌,十里八乡根本没有人家愿意将女娘嫁给他,我死活不肯,甚至砸伤了他,他便将我用锁链绑着,关在柴房里,有时候两三日才给一顿饭吃,动辄打骂,后来他拿着我阿娘给我的遗物威胁我,让我替他参加科举考试,他说他有了功名和官身,便放了我。”


    荀远微本想拍背安慰她,但念及她身上有伤,最终只能作罢,温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的骈文写得很漂亮。”


    沈知渺得了这句夸奖,止住了泪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点头,“所以,我想将你留在我身边,正好我缺个翰林待诏,左右挑不到人选,不如你来担此职?”


    沈知渺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机遇,立刻起身想朝荀远微跪下,却被她拦住了。


    她有些顾虑,“可是,我人如其名,知渺,知其渺小,他们真得会……”


    长公主身边的待诏,是什么地位,那是不言而喻的。


    荀远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渺,也可以是渺远的意思,是不是,就像我的名字中,有个‘远’字一样。”


    沈知渺抿唇,朝荀远微挤出一丝笑来,连连点头。


    这个时候,春和轻轻叩门,“殿下,为那位娘子准备的房间准备好了。”


    荀远微和春和道:“她姓沈,叫知渺,以后可要叫她沈待诏了。”


    说着又朝沈知渺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叫春和,是我府上的女官,有什么都可以问她。”


    沈知渺又落下两行泪来,抿着唇点头。


    荀远微起身,“我在宫中还有事情,你暂时先住在我府上。”


    沈知渺看着她的背影,道:“殿下。”


    荀远微回头,看见她将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风解了下来。


    “殿下可否帮我将这件披风还给在客栈的那位将军。”


    荀远微示意春和接过,“好,你安心休息。”


    但她看着那件披风,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冬天,在大理寺的直房里,她将自己身上的裘衣披在戚照砚身上的事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还是想到了戚照砚。


    戚照砚在客栈门口没有留住荀远微,甚至荀远微从头到尾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不免有些失落。


    在荀远微走后,自己心头涌上了无数的话,他恨自己一见到人,就成木头了。


    以至于在给章绶研磨的时候走了神。


    章绶看着他,“墨水都蹭到手上了,在想什么?”


    戚照砚摇了摇头。


    章绶将他手中的墨块夺过来,看着他:“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是不是?”


    “不,不是。”


    章绶却是一副早已看透的神情:“你动摇了?”


    他说着将墨块放好,看着戚照砚:“还是说,你喜欢她?”


    第34章 相见欢 “我,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戚照砚听了章绶这话, 更显得手足无措,头偏转过去,手上沾染上的墨汁被他橧的到处都是, 本想借着刮蹭鼻尖的动作遮掩一下自己周身的不自在,却没留意将墨汁蹭到了自己的鼻梁上, 以至于鼻骨上横了一道短短的, 看起来颇有些滑稽的墨痕。


    他的声音也跟着小了些, 听起来分外的没有底气:“并不是,没有的事情,老师您误会了。”


    章绶索性也不写字了, 将手中的湖笔搁在砚台上,转过身朝屋子中间的桌子的方向走去。


    戚照砚连忙跟着过去搀扶他。


    “我误会不误会, 那都是次要的,要看你和殿下, 是否误会了彼此的心意, 若是, 那便不好了。”


    戚照砚扶着章绶坐下来后,才支支吾吾地说:“老师,并不是,我和殿下之间,其实,不是您想的那样……”


    章绶抬头看向他, 问道:“我想的哪样?”


    戚照砚此时更觉得百口莫辩,半天只说出一句:“老师, 我与殿下,只是君臣。”


    章绶看着他无处安放的双手,以及先前被他横到鼻梁上的那点墨, 便笑道:“不做君臣,你还想做什么?”


    听见章绶这句话,戚照砚有一瞬间的走神。


    先映入他脑海中的却是荀远微的脸。


    是数年前回京路过武州时朝着城墙上的遥遥一眼;是数月前隔着漫天的飞雪,他于城郊的山上,伸手捏住她射过来的那支箭;也是她将自己从大理寺带回长公主府,微暖的灯火摇曳在她的眉梢鬓边的样子。


    “过了今年夏天,你便有二十七了吧?”章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戚照砚虽然不知道章绶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话题,但还是给了肯定的回答。


    章绶看着他,道:“换作寻常人家,孩子这会儿都能上街采买了。”


    戚照砚被他说得耳尖一红,“老师,您知道的,我从没想过有孩子,”他中间顿了顿,又道:“暂时也没想过娶妻。”


    因着他自己出身的缘故,他实在不想自己和戚令和的命运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上演。


    章绶笑道:“暂时没想过,是因为时机未到?还是不确定心上人的心意?”


    “老师!您如今怎得也爱拿我寻开心了?”戚照砚攥紧了手,“我,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但他后面这句说得分外没有底气。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在章绶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心中只有荀远微一人。


    他也不想想起,那日卢峤在他耳边说的那句:“戚照砚,同为男子,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殿下的觊觎之心么?”


    章绶倒也不与他纠结这个话题,只是扶着膝盖,长叹了声。


    戚照砚这才回过神来,便问道章绶缘何叹息。


    章绶轻轻摇了摇头,说:“忽然有些想你师娘了。”


    戚照砚一时有些怔愣。


    章绶将腰间悬挂的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岁的荷包解下来,捏在双手中,一边摩挲一边道:“年轻的时候,旁人都说她泼辣,不够温柔小意,我却不觉得,我只觉得她率真明媚,我那时候全然是个闷嘴葫芦,不会学着别人说那些故意讨她开心的话,时不时便惹她生气了,许多时候,她给我台阶我都不会下,我知道要和她道歉,但她脸一冷下来,我便全然不知晓该怎么说了,打了许久的腹稿,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戚照砚从旁听着章绶追忆往昔,总觉得自己同章绶年轻那时候很像。


    只是他认识章绶的时候是三四年前,他已经垂垂老矣了,虽然许多次都听见章绶提及自己早已故去的妻子,但他终究是没有见过的,到底也难以探究两人年轻时的事情,他知道的,只有章绶这几年里,给师娘写了不知道多少首悼亡诗。


    章绶精通于书道,年轻的时候也写一些骈赋,戚照砚也拜读过,但终究是有些落于窠臼,他写得最哀切、最令人动容的,其实是给师娘的悼亡诗。


    章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有一回,我又因为不会说话惹她生气了,同僚便给我出了个主意,我便去集市上给她买了鲜花,那可是长安的秋天,鲜花是稀缺的东西,她知道后,提着菜刀追着我满院子跑,说我瞎浪费钱,但这招还真是奏效,虽然她嘴上嫌弃,晚上的时候将好几个瓶子摆在了我面前,问我,哪个好看,我挑了半天,指了一个,她才将根茎剪得整齐的花枝挪放到瓶子里,时不时便坐在桌子旁,对着那瓶花笑。”


    章绶闭上了眼睛,继续道:“但那买来的花毕竟就是个样子,长安的秋天又冷,那些花即使被她再小心经营,没过多久,也枯萎掉了,最后一朵花枯萎的时候,她还失落了许久,最终将那些花瓣都收拢了起来,装进了这个小荷包里。”


    戚照砚留意到章绶此时已经有些老泪纵横,他忙从自己袖子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章绶。


    章绶没有接,似乎也不在意自己会在晚辈学生面前露出这副模样。


    他纵使眸眶泛红,还是同戚照砚道:“我老了,能教你的并不多,却也还是要和你说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也不要重蹈我当年的覆辙。”


    戚照砚朝着章绶一揖。


    从章绶跟前回去的路上,戚照砚便一直在想,师娘当年喜欢的是章绶送给她的花,那荀远微真正想要的又该是什么呢?


    荀远微在自己府中将沈知渺安顿好后,便传了褚兆兴和李衡入宫,毕竟贡举的案子到现在并未查完。


    戚照砚将计就计、以身入局后倒是将自己从这件案子中摘了出去,于皋留下来的血书遗言,更是作为铁证,将整件事情直接指向了崔延祚和杨承昭。


    大理寺卿杨绩到底出身于弘农杨氏,三司推事的时候,也不能让杨绩直接参与,索性将这件事交给了大理寺少卿窦嵩去做。


    李衡站在底下,道:“末将奉命去查贡举那几日在尚书省值守的小吏,贡举前一晚有个小吏,应当是偷题陷害于皋和戚郎中的那个,已经告假好几日了,末将追查到他家里,说是人吃坏了肚子,昨天晚上已经死了。”


    荀远微蹙了蹙眉,但出了于皋的事情后,她竟然觉得,这件事甚至在意料之中。


    毕竟那个小吏完全忠于崔延祚,做完他该做的事情后,自然难逃一死。


    如今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里,死了两个,失踪了一个,只是单凭于皋留下来的东西,还是难以将整件事都落在崔延祚头上,为今之计,是要先找到那个失踪的考生王贺。


    荀远微抬了抬手,和褚兆兴吩咐道:“你在长安的时日毕竟比李衡长上一些,找王贺的事情,我便放手交给你去做了,只一点,找到后,把人看好,先不要声张。”


    她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到了沈知渺托自己交还给李衡的披风,随手一指,道:“李衡,知渺让我还给你。”


    李衡明显愣了下,似乎是在想谁是沈知渺。


    “就是我今日从客栈带回我府中的那个女娘,她唤作沈知渺。”


    李衡这才点了点头,口中念了一遍沈知渺的名字。


    荀远微鲜少见到他这副模样,便轻轻叩了叩桌面,提了个醒:“不过往后你见到后,怕是要唤她一声‘沈待诏’了,我将她收到我身边做翰林待诏了。”


    李衡笑了笑,连着叫了两声“沈待诏”。


    他不知道沈知渺的身世,关于她,只知晓她是给韩胜替考的,但想到那会儿在客栈中,荀远微提到韩胜的时候,沈知渺一副惊恐的样子,也大约猜出了她或许是被逼无奈。


    于是朝着荀远微叉手,主动请缨:“殿下,那叫做韩胜的那个人,还要查吗?”


    看着荀远微一时没有应声,李衡怕值此关头,她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道:“殿下,虽说大燕律中也没有明法规定替考一事,但末将觉得沈待诏的事情毕竟是和查过所一事一起显露出来的,若是就这么抛过去,是不是有些太过草率了?”


    荀远微沉吟了声,她想起沈知渺说自己是被拐卖的,便顺嘴问了句:“这韩胜,是哪里人?”


    李衡毫不犹豫地回答:“回殿下,是定州人。”


    “定州,又是定州。”荀远微思索了一番,还是和李衡道:“那这件事便交给你去查,只是我从客栈带走知渺一事?”


    李衡闻言,立刻朝荀远微拱手:“殿下放心,客栈里那些学子出不去,末将手底下的兵,末将也强调过了,不许声张此事。”


    荀远微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说呢,以你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应当不太乐意插手这件事,原来是早都打好算盘在这儿等我了。”


    李衡低下头去,并没有否定荀远微的话。


    “那这件事我可就放心交给你去查了。”


    李衡直起腰身,眼睛一亮:“是,殿下!”


    和褚兆兴与李衡安排好这两件事情后,荀远微一抬眼,却看见自己的桌案上放着几颗桂圆。


    当时在大兴善寺被那个萍水相逢的娘子塞到手心里的,她回来后,随手便放在桌案上了,平日里没有留意到,竟没有想到,春和也没有跟着收拾了,就让那几颗桂圆在她桌子上放了这么久。


    “春和。”


    久无人应。


    直到一个小宫女进来说:“殿下,春和姐姐并未随您进宫。”


    她才想起来,春和是被自己留在府中照顾沈知渺了。


    想到沈知渺,再看到那颗被她放在桌子上的桂圆,她又想起今日在客栈,戚照砚说的那些话。


    荀远微捻起其中一颗桂圆,本想扔进一边的炭盆,但在脱手的一瞬间,她还是将那颗桂圆回抛了下,又握回自己的手心里,和另外几颗一起放在了劄子堆里。


    恰此时另一个宫女在她殿门口道:“殿下,太后娘娘说蓬莱殿今日传的晚膳有您素日最喜欢的菜式,问您要不要过去一起用?”


    荀远微这才想起来今日的午膳她便没有来得及用,如今确实是有些饿了。


    “我这就过去。”她说着站起身,离开廷英殿朝蓬莱殿的方向去。


    但用膳的时候,她却总是兴致缺缺,没吃几口便和萧琬琰说饱了。


    萧琬琰挥了挥手,示意周遭伺候的婢女都退下。


    等蓬莱殿的婢女都关上门后,她才问荀远微:“你好好同我说,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荀远微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盛着的米饭,垂着眼,说:“没有。”


    “你瞒得过旁人,还瞒得过我么?”萧琬琰说着握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筷子放下来,道:“你再戳下去,这碗饭怕是有鸡刨了的惨状了。”


    荀远微任由着萧琬琰将自己手中的筷子放在一边,却仍旧不愿意说。


    萧琬琰轻轻摇了摇头,说:“于皋的事情,我听了。”


    荀远微几番纠结,还是打算和萧琬琰袒露心迹,毕竟荀远泽故去后,她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


    “嫂嫂,你觉得,这件事上,于皋就非死不可吗?”


    萧琬琰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那你能不能找到一个让他逃脱死罪的理由?”


    荀远微忽然愣住了。


    她忽地想起了戚照砚那日和她说的话。


    他诬陷主考官会被判死罪,他实话实说,会被崔延祚灭口,他以自尽供出崔延祚,大抵也是想向戚照砚表忠心。


    戚照砚设置这场局,也确实是最大程度上地保证了事情都在他们的可控范围内,除了第一天晚上闹出的帖经夹带一事,开科考试中更为重要的杂文和时务策两场,都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也确实让这场贡举顺利地举行完了。


    她心中挣扎了许久,才看向萧琬琰:“可是嫂嫂,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学子,他是无辜受累的,更何况,他的兄长当年因为保护我而死,我心中实在有愧,这件事,实在与我自幼所学的道义与仁义相违背。”


    萧琬琰对她点头,认可了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我明白,我知晓你的心意,这件事你也没有做错。”


    荀远微睁大了眸子,“当真?”


    “当真,”萧琬琰继续道:“你如今摄政,你心中存有善念和仁义,这对大燕百姓来讲,是好事,祯儿如今还小,尚未亲政,但你的所作所为,于他而言,便是范本,你以仁字治国,他成年亲政后,也会跟着你的来路,以仁字治国,如此延续下去,我大燕的国祚才可以延绵,你哥哥若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后悔将大燕的江山交到你手上。”


    荀远微被她说的有些许泪目,“可是……我连一个无辜之人都保不住。”


    萧琬琰从袖中取出手帕,往她跟前挪了挪,替她拭去眼角悬挂着的泪珠,说:“那你说,如果这次你没有继续往下查,就凭他的几句话,给那个戚照砚定了罪,他还无辜么?”


    荀远微没有应答。


    她格外看重这次贡举,用戚照砚担任此次贡举的主考官,其一是因为他的才学,其二是因为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不会偏向于世家,如若戚照砚真得因为于皋的几句话而获罪,那么贡举的主考官势必要换人。


    即使她小心提防崔氏、郑氏,用萧琬琰的兄长萧邃权知此次主考官,但萧邃毕竟出身兰陵萧氏,说到底,他最多是不会偏向于两位中书令,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家族的利益,那这次贡举,便毫无意义。


    如此一想,于皋或许也不完全无辜。


    萧琬琰看着她的情绪稍稍平定了下来,才道:“你哥哥在世的时候,尝和我说:‘然则有所不为,亦将有所必为者矣;既云进取,亦将有所不取者矣’,为君者,经略天下,有所为很难,若是不为,对任何一个心怀社稷的君王来讲,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居于此位,必要周旋于臣和民之间,万事万行不单得有所主张,更需承担后果,扫尾善后,所虑之事、所作权衡,便不能全然凭借书上的道义,心中的一腔热意。”


    萧琬琰说着为她盛了一盅汤,问道:“你知晓前几年修建黄河堤坝的那个叫杜经世的都水监使么?”


    荀远微从她手中接过汤,先说了声“多谢嫂嫂”,才回了她上句话,“知晓,黄河泛滥,在前朝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每年到了雨季,必然要劳民伤财一次,哥哥登基后,用了杜经世,让他花了三年时间去修黄河堤坝,近两年河内竟再也没出过黄河泛滥的事情,只是他这人生性木讷,似乎也不太爱与人交往,我回京后,还没有单独见过他。”


    萧琬琰继续循循善诱:“你瞧,这便是了。有的人就是不善言辞,所以很多时候,惯会花言巧语的人反倒靠不住,评判一个人,更多的是要看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听他说了些什么,毕竟,说比做,可简单多了,漂亮话谁不会讲,是不是?”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荀远微。


    她终于笑道;“嫂嫂今夜同我说的话真是醍醐灌顶,也解开了我心中纠结许久的谜团!”


    萧琬琰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我只是与你哥哥在一起的时间长,年长了你几岁,许多关于庙堂的事情,比你听得多了些,但若真要论治国权衡,我觉得你哥哥在临终前将大燕的江山交给你,一定是相信你可以做好。”


    荀远微想到沈知渺还在自己府中,是夜也没有在宫中留,在蓬莱殿用过晚膳后,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回了自己的宅邸。


    翌日百官正好是百官的旬休,又下了雪,荀远微便想着在府中偷个懒,不入宫处理政事了,遂让春和将此次贡举诸位考生的答卷的誊抄本拿到她跟前来,守着暖烘烘的炭盆,由沈知渺陪着看这些答卷。


    看得倦了些,春和又将近来府上的拜帖递了上来。


    毕竟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有直接进宫面见她的权利的,有些品阶较低的官员、一些外命妇、荀氏的一些封了郡主县主族中姐妹也有要见她的,便直接给她府上递拜帖。


    只是她很多时候都在宫中处理处理政务,对于这些拜帖一般都是由春和看过作了筛选,才报给她的。


    左右今日也偷了懒,荀远微便让春和将这些拜帖呈上来自己慢慢看。


    于是便从当中翻到了一封稍微特殊的拜帖,上面的署名是:戚照砚拜上。


    荀远微蹙了蹙眉,将手中的拜帖扬起,问春和:“这封拜帖,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这倒是问住春和了,她似乎没怎么见过这封拜帖。


    沈知渺看到那封拜帖,低声道:“殿下,这封拜帖,是臣接的。”


    荀远微看向沈知渺,稍有疑惑。


    沈知渺以为荀远微是在怪她,立刻从旁起身便要跪在地上。


    这倒是吓了荀远微一跳,赶紧将她扶起来,“怎么动不动就跪,我只是问这封拜帖是什么时候递上来的,没有旁的意思。”


    沈知渺这才心有余悸地抬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肯定地点点头。


    看着沈知渺这样,她更是难受。


    她只是寻常一问,便能将她吓成这样,她被拐卖的那几年,又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尤其是在韩胜跟前,又到底经历了多少非人的磋磨?


    沈知渺这才低眉道:“是今天早上,殿下还没有起身的时候。臣昨日听见殿下的嗓子似乎不太舒服,臣记得长安有一家铺子的盐渍话梅腌制的很好吃,便想着出门为殿下买上一些,殿下对臣有救命之恩和再造之恩,臣能为殿下做的不多,只能尽力而为。结果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位有些眼熟的郎君站在门口,手里捏着拜帖,他问臣,能不能将拜帖转交给殿下,臣便收下了。”


    荀远微的指尖才捻起一边盘子里盛着的一颗话梅,她虽是犯了个懒,起身的时候正好是辰半,沈知渺得醒得多早,才能在自己起身的时候,将话梅买好带回府中了。


    她盯着指尖的那颗话梅看了看,对着沈知渺说:“抬头。”


    沈知渺顺着她的话做。


    荀远微弯了弯唇,将那颗话梅轻轻塞到她唇中。


    沈知渺免不了惊愕。


    荀远微看了看拜帖上的名字,看向春和:“你找个人去把戚照砚叫过来。”


    春和点头称是。


    但不过多久,春和又回来了,神色中有些为难。


    荀远微侧过头去,问道:“怎么了?”


    春和整理了下措辞,才道:“戚郎中没走。”


    荀远微翻劄子的手一顿,稍稍蹙了蹙眉,问道:“没走?”


    “是,一直守在门口,殿下,还见吗?”


    沈知渺看着荀远微的神色,知趣地从她身边起身,朝她屈膝叉手,“殿下且忙,臣告退。”


    荀远微忽然有些许心烦。


    “算了,你叫他进来吧。”


    公主府的大门离自己寝殿并不算远,荀远微却觉得自己像是在等门外守着的那个人一样。


    心中一时七上八下的,像是大战即将开始时,战场上被不断擂响的战鼓一样。


    总觉得时间在这个时候过的分外漫长。


    她这是在期待和戚照砚见面吗?


    荀远微迅速摇了摇头,想努力地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从心中摒弃去,却还是没忍住频频回头。


    在她第三次回头的时候,戚照砚站在了门口。


    “殿下。”


    荀远微立刻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然后将自己的衣衫整理了一番,端坐好了,又将手中握着的那张拜帖合上收到一边。


    “进来吧。”


    戚照砚一走到她身边,她便感觉到一阵寒气。


    荀远微不免腹诽了两句:这傻子,也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


    但她嘴上却不说,只是端坐着,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指了指被她临时扔到一边的拜帖:“你这拜帖如此不起眼,我差点就和这其余的无关紧要的拜帖一起扔掉了。”


    但当她看向那本拜帖的时候,她却意识到,自己的借口似乎找得有些拙劣。


    因为那本拜帖上面还有指印子,是她才捻了话梅留在上面的。


    但戚照砚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个小细节,只是说:“是臣的错。”


    荀远微扬了扬脖子,问道:“说吧,错哪了,今天又为什么来找我?”


    其实戚照砚的拜帖上已经将目的阐述清楚了,但她既然装作没怎么看过这本拜帖的样子,便要做足全套的戏。


    戚照砚也只是回答她的问题:“臣给于皋撰写了墓志铭,想来请殿下品评一番。”


    其实以他的才学,写个墓志铭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哪里需要别人做修改。


    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了,这不过是找个和荀远微见面的机会和由头罢了。


    但下一刻他的心思便被荀远微拆穿了。


    “你不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


    戚照砚忽然慌张起来,也没有打腹稿,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是臣的错,这件事从一开始,臣不该擅作主张,应该同殿下商量的,臣也不该将人命当作筹码,更不该在殿下以道义衡量的时候,臣只顾着和殿下谈利益……”


    “说这么多,这不该那不该的,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荀远微一把扯过他的袖子,将他拽到自己跟前坐下。


    戚照砚更是猝不及防。


    “殿下?”


    “还错哪了?”荀远微歪着头问他。


    戚照砚想了想,“臣不该隐瞒……”


    他这话才开了个头,便被荀远微抬手堵住了嘴。


    “太吵了。”


    第35章 心底事 “我很喜欢。”


    戚照砚显然没有想到荀远微会直接伸手来捂自己的嘴, 一时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还多说了两个字。


    只是说的什么荀远微并没有听清楚,直至他微凉的唇蹭过自己的手心, 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她才意识到不太对劲。


    于是迅速地将手从他唇上撤回, 而后双手交叠着坐好, 目光也偏转过去, 不去看戚照砚。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荀远微总觉得掌心中带着一丝凉意,印拓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殿中博山炉中点燃着的香片尚且因为被点燃顺着鎏金的镂空钻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也带出了些甜腻腻的味道。


    荀远微只要一闭眼,便能联想到方才蹭在自己手心中的短短的胡茬、湿热的气息与微凉的唇瓣。


    不知不觉间, 她的心中也忽然跟着升起了一股焦躁之气,就像是心被抛了起来, 久久没有定神。


    两人谁也没有先说话, 任凭着时间在彼此交错的、都有些急促的呼吸中流淌。


    过了不知多久, 戚照砚才先试探着说:“殿下?”


    荀远微这才定了定神,将纷乱的思绪从自己心中驱赶出去,回过头来看向戚照砚,还不等他说话,先朝他伸出手来。


    这回换成戚照砚愣神了。


    荀远微朝他歪了歪头:“墓志铭?”


    戚照砚这才有些迟钝地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卷叠得很整齐的纸,双手递到她面前。


    但在荀远微从他手中接过那卷纸的时候, 却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稍稍使力,然后看着自己, 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但他才动了下唇,便被荀远微一个噤声的动作将所有的话逼了回去。


    在两人静坐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 就这么被他又生生地吞了回去。


    荀远微觉得这样就挺好,不论方才的接触和动作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之,还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比较好些。


    她从戚照砚手中将他写给于皋的墓志铭接过,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又仔细收好。


    还没等她问,戚照砚便先抢答:“臣已经找好了刻碑的师傅,也相看好了墓地,这墓志铭一旦殿下觉得没有问题,臣便让刻墓碑的师傅着手刻,定金臣也缴过了。”


    荀远微听见他非常没有条理的说了这么一大堆,且越说越急,倒像是非常急于和自己证明什么一番。


    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戚照砚更猜不透她的心思了,还在努力地回想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忘记和荀远微说了。


    但左向右想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只好朝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荀远微忽然想到了萧琬琰昨日在宫中和自己说的那句:“不要看他说了些什么,要看他做了些什么。”


    左右她心中也没有多少气了,便故意出言逗戚照砚:“你觉得还有什么没有和我说的吗?”


    戚照砚蹙了蹙眉。


    许是因为实在想不出来缘故,他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荀远微托腮看向他,道:“做的不错。”


    戚照砚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地抬起眸子,看向荀远微,满眼写着的都是“当真”两个字。


    荀远微像是早已勘透了他的心思,点了点头,将那张墓志铭推到他手边,“我很喜欢。”


    戚照砚听了这话,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一样。


    她很喜欢,喜欢什么?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章绶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偏偏荀远微又不明讲,他慌忙地垂下眼睛,伸手将那卷纸勾进了自己怀中,“多谢殿下。”


    “只是还有件事,恐怕要劳烦殿下一番。”


    戚照砚很细致地将那卷纸收回怀中,复抬眼看向荀远微。


    “哦?什么事?”荀远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戚照砚整理了下措辞,道:“臣在狱中的时候,答应过于皋,会将他在定州的母亲接到长安来赡养,并且告诉他的母亲说他被外调到了江南做官,只是臣毕竟能力有限,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不敢随便委托给个什么人去做。”


    其实他若是用自己手底下的这些年经营下来的那些人,倒是完全可以做成这件事,可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藏拙比较妥当一些。


    毕竟“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在三年前,现实便已经全然教会他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道:“看来我和戚观文你还真是想到一起去了,在查清于皋的身世后,我便已经给北疆飞鸽传书了,我在武州的心腹会快马加鞭赶到定州,将事情办妥的。”


    戚照砚这才松了口气,道:“如此一来,多谢殿下。”


    荀远微笑道:“只要你我能想在一起,那便谈不上一个谢字,毕竟你之前可是说过的,听凭我的吩咐,四舍五入,那便算是我的人了,既然是这样,自己人之间,说什么谢字,是不是?”


    戚照砚听着她说了许多,满脑子却只有一句:“那边算是我的人”。


    虽然很不想承认,这段时日以来,他的心思动摇了不是一星半点,但确实如章绶所言,他是迟迟不能清楚洞悉荀远微的心思,所以一直以“君臣”来框上自己,以至于无论荀远微说什么,他都不敢这么随随便便地应了。


    若是荀远微之前说这些话,他定然不会多想什么的,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他这么想着,便紧紧地攥住了自己腰间那个装着桂圆的荷包。


    说来还真是奇怪,章绶腰间的荷包里装的是师娘曾经亲手缝制,为他挂上去的,里面装的还是章绶曾经送给师娘的花,那自己当时鬼使神差地去集市上买了荷包,将在观音殿前,那个娘子送给自己和荀远微的桂圆装进去挂在腰间,又是图什么?


    他一时只觉得心中思绪杂乱纷扰。


    荀远微自然也留意到了他的动作,便顺嘴问了句:“你腰间这荷包?”


    戚照砚闻言,耳尖立刻一红,忽然有些百口莫辩。


    他要怎么解释?荀远微不会误会什么了吧?


    于是还不等荀远微出声问,他先道:“殿下切莫误会……”


    荀远微终于没忍住再次笑出声来,“我还没问呢,你却先招了?”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将事情越描越黑了。


    现在实话实说,还来得及吗?


    又或者话说,荀远微还会相信吗?


    “荷包的意义毕竟非同寻常,原来戚郎中还有心上人愿意为你缝制荷包么?”荀远微的目光没有从他的腰间紧紧攥着的那个荷包上挪开半分。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戚照砚这句话?


    按说他有没有心上人,甚至会不会娶妻,娶谁,和自己似乎也没有关系。


    戚照砚留意到的确实荀远微对自己一前一后的称呼的变化。


    分明前半句还是略显亲近地称呼表字“戚观文”,为什么后一句就成了“戚郎中”?


    他本想矢口否认自己没有心上人,但对着荀远微,忽然又说不出来了。


    他真得没有心上人吗?


    他不敢确信。


    戚照砚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最终带了些期待性的试探,抬眼看向荀远微,问道:“臣有没有心上人这件事,对于殿下而言,很重要吗?”


    荀远微明显被他噎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就这么引火上身了。


    不对,自己为什么要把这种感觉定义为“引火上身”?


    她清了清嗓子,最终移开眼光,说:“也没有,只是我重用你毕竟是要权衡世家和寒门,若你真娶了哪个世家的女娘,只恐怕,以后便要成为仇敌了。”


    荀远微连忙将话题往政事和合作上牵引,试图以此绕开戚照砚的注意力。


    但戚照砚却开始不依不饶了起来,道:“那殿下还真是说笑了,毕竟臣三年前说了那样的事情,当时连臣的本家东海戚氏都不管臣了,如今身上也没有功名,说到底,和殿下选上来的那些个寒门也没有什么差别。”


    荀远微应了声,一边后悔自己为何要问那枚荷包的事情,一边思索着要怎么把这个话题快些和稀泥一样的糊弄过去。


    戚照砚的目光却变得灼热了起来,“所以,如若殿下先不要臣,那臣就真得又成了万人唾弃的罪臣了。”


    他说着将目光从荀远微身上收回来,颇有些失落地垂下来,眼睫便遮住了他的眸子。


    “我原先也不过是句玩笑话。”荀远微笑着想将此事搪塞过去,看见他有些伤神的样子,又想起了他数次伤痕累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说着将面前的碟子往戚照砚跟前推了推。


    戚照砚没有伸手去碰碟子里的话梅,问道:“臣瞧这话梅,倒像是东市赵记果子铺的?”


    荀远微平日里出入宫闱,想来也没有时间特意去逛集市,故而戚照砚还以为是卢峤的心思。


    荀远微便道:“哦这是沈待诏早上出去采买的,酸酸甜甜,很好吃的!”


    戚照砚敛了敛眉:“沈待诏?”


    荀远微什么时候选的待诏?他为何毫不知情?


    是他让荀远微生气的这两日么?


    她这么快就选了别人?


    戚照砚虽然只是问了一句,心中却在想整个翰林院秘书省到底还有没有姓沈的年轻郎君。


    若是有,又是什么来头?怎么忽然就成了翰林待诏?


    这全然不合常理。


    荀远微却不以为意地点头,直接承认:“我这案牍劳形的,总不能身边真得没有个能陪着说话的人吧?”


    戚照砚愣在了原地。


    “臣,可否知晓是谁?”


    第36章 一袖云 “你怎么连女娘的醋也吃。”……


    荀远微本想直接告诉他, 但一垂眼,却瞧见他搅弄着自己的衣袖,眉目间隐隐有几分紧张和不安, 又想起他方才刻意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的事情,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道:“我选的翰林待诏, 那必然是我极满意的人。”


    戚照砚动了动唇, 没有说话。


    荀远微颇是狡黠地一笑,又学着他方才的模样,问了句:“怎么?我的翰林待诏是谁, 对你来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么?”


    此话一出, 对于戚照砚而言,似乎回答是或者不是, 都不是一个恰当的答案。


    他沉吟了声, 才道:“殿下所言极是, 能得殿下垂青的,才貌必然都是上乘,臣也只是想与之切磋一番。”


    荀远微瞧着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身子稍稍前倾,笑道:“行了行了,我告诉你还不成么, 是沈知渺,你怎么连女娘的醋也吃。”


    戚照砚此前并不知晓沈知渺的名字, 听了这话,还在想谁是沈知渺。


    荀远微便提点了他一句:“就是你昨日在客栈看见的那个给韩胜替考的女娘,我将她带到身边了。”


    荀远微此举, 其一是怜惜沈知渺的遭遇,珍视她的才华,其二是因为她心中清楚,只要她身边的待诏这个位置空缺一天,那些世家就一日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一日不得安稳,但在世家里选,不论是选谁都是厚此薄彼,沈知渺这个身份刚刚,既然是女娘,倒也不会让有心之人传出去一些不好听的话。


    戚照砚这才点了点头,却又抬眼问了句:“殿下,方才怎么会以为臣是吃醋?”


    他嗓音温和,其中多多少少带了些试探的意思。


    荀远微心下漏了一拍。


    自己为什么要问“吃醋”这两个字?


    但看向戚照砚的时候,却歪了歪头,面上的从容将心中的慌乱遮掩的一丝不剩,“难道不是么?”


    空气在一瞬间又再次陷入阒寂。


    戚照砚却没有如她设想中那样露出窘迫,原本紧紧攥着衣袖和腰间悬挂着的荷包的手也在这一瞬松了开来,只是很淡定地交叠在双膝上,“无他,只是殿下曾经说属意臣做翰林待诏,但因为春闱将近,故而先让臣主持了贡举,也未曾说过不让臣后面再做待诏的事情,听殿下方才这般说,有些好奇罢了。”


    “真得仅仅只是好奇吗?”


    戚照砚眼底的笑意浓了些,“那殿下还希望是什么呢?”


    荀远微的眼皮跳了下,托腮道:“本来想告诉你的,只是我想到戚郎中不是向来会猜测我的心思么?不如,你猜猜?”


    戚照砚恰到好处地敛下眸子,巧妙地将话题绕了过去:“臣猜不到,如若殿下不愿告知臣的话。”


    荀远微坐直了身子,扬了扬眉,道“无妨,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戚照砚便以气音轻笑了声:“好,那臣会一直等着的。”


    等到可以与你袒露心迹的那一刻,也等到你愿意告诉我一切的那日。


    戚照砚说完这句后,并没有在长公主府上多留,只是对荀远微方才挑出来的考生的考卷细细看了下,探讨了下今年贡举录取考生的事情,俨然是一对正经君臣。


    炭盆里的炭火还在殿中燃烧,博山炉里仍然燃气淡淡的白烟,屋中只有纸张翻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


    戚照砚也并没有在荀远微府上多留,议论完正经事便离开了。


    在他离开的时候,沈知渺朝着他行了个礼,毕竟他是这场贡举的主考官,所有的答卷也都是沈知渺写得,那他也算沈知渺半个老师。


    戚照砚没有推辞,却在心中隐隐记下了沈知渺这个名字,想着顺着线索查一查。


    另一边李衡从荀远微跟前领了调查贡举替考,以及排查韩胜一事的旨意后,当天回射声卫的营房里用了午膳,便带着手底下几个靠得住的人直接离开了。


    褚兆兴看着他整理行装,倒是有些意外,将口中吃了一半的饭菜咽下,才打趣地问了句:“活久见啊李衡,以你从前的性子,这样的事情不应该直接交给下边的人去做吗?怎么今个儿也亲自去查了?”


    射声卫中一起用饭的其他将领听了褚兆兴这话,也都跟着起哄。


    这些人在大燕建立之前都是跟在荀远微的,李衡和褚兆兴之前的关系便甚好,两人算是有过过命的交情的,只是后来要平衡长安拱卫京师的兵力,才将相对沉稳一些的褚兆兴调回了京师,而相对活跃一些的李衡便留在自己身边看着了。


    李衡整理了下自己的腰带,从一边的亲兵手中接过金色的头盔,带好后,才说:“你懂什么?我跟在殿下身边五年,那经书道理或多或少也是学过一些了,早就不是当年的我了?用殿下的教我读的书里的话来讲,这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说完还自傲地扬了扬下巴,也不管身后的那些战友笑闹什么,带着人便离开了射声卫的营房。


    他之所以亲自去,也是因为手底下的人大约查出了些眉目,找到了韩胜的住所。


    韩胜的住所离考生们聚集的客栈并不远,只是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李衡没走几步便到了。


    他秉持着先礼后兵的原则,抬手握住门环在门上叩了两下,里面也没有人应答。


    但根据底下的人通报的来讲,这韩胜在长安这些日子,也没有个正经营生,李衡本还在疑惑这人不会是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所以跑了吧?


    心下正这般想着,身后忽然路过一个老翁,拄着拐杖,问道:“几位是找住在这院子里的男人吗?”


    李衡转过头来,轻轻颔首:“正是,您见过?”


    老翁缓缓地点了点头,说:“他昨个儿去隔壁街道的花楼里喝酒去了,还没回来呢。”


    老翁没有多留。


    身边的士兵看着李衡,请示他的意思——是回去还是等着?


    李衡身上毕竟还穿着盔甲,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本想直接回去了,一转头,却看见从巷子口跌跌撞撞地拐进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


    他心下大约有了几分猜测。


    那人果然停在了他们面前,抬起手指着李衡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在我家门口?”


    李衡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便侧过身子,说:“哦,我们是宫里的人,你贡举中了。”


    其实这是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但韩胜因为喝的太多了,只是短暂地怀疑了一瞬间,便从怀里掏出钥匙,又挤开李衡,尝试了好几次,才将门打开,摇摇晃晃地往进走。


    他一靠近,李衡便问道了一阵呛鼻的酒味,不由得皱眉。


    这是喝了多少?


    韩胜一进屋子,便按住门框,先是走到院子里的枯树旁边,吐了半天,才到了李衡跟前,打了个酒嗝,意识看着才清醒了些。


    “贡举?不是都考完了吗?为什么还来找我?”


    李衡挥手,让身边的亲卫都守在院子外面。


    “的确是考完了,不过我来,是要问你一件事。”


    韩胜不认得李衡,自然也不认识他身上象征身份的金色盔甲,只以为他是个寻常的士兵,自恃自己身上有功名,便道:“说吧,要问我什么?爷告诉你,爷可是以后要做大官的,你不要你对爷不敬!”


    李衡看着他这副自大的模样,便想起了沈知渺昨日被发现的时候,缩在角落里,看着他时惊慌的眼神。


    沈知渺被他手底下的士兵从房间里叫出来的时候,应当是午睡被打断,寻常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女子身份来。


    满屋子里便酒只有她一个女娘,李衡一靠近她,她便吓得蹲在了地上。


    他没有办法,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先解了下来,披在她身上。


    李衡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问道:“沈知渺,你认识吗?”


    韩胜挥了挥手,说:“什么沈知渺,沈知渺是谁?爷不认识,找错地方了!”


    “真得不认识?”李衡冷声问道。


    “不认识不认识!”韩胜挥着手赶人。


    李衡定定地看着他,他忽然心中有些发怵。


    “你是告诉我沈知渺的身世?还是我将你找她替考的事情如实呈报给长公主殿下?”


    韩胜听到“替考”两个字,立时醒了神,朝着李衡跪下。


    “我耐心有限。”李衡抱着双臂问道。


    韩胜匍匐在地上,说:“我确实不知道沈知渺是谁?我倒是从人牙子手中买过一个女奴,不知道名字,但是认得几个字……”


    *


    荀远微和戚照砚敲定好给于皋的墓志铭后,便交给刻碑的师傅去做了。


    十日后,戚照砚来见她,说是碑刻好了,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看着于皋下葬。


    于皋的哥哥战死后连遗骸都没有找回来,荀远微自然没有拒绝戚照砚的邀请。


    马车停在了山底下,戚照砚却顿住了步子。


    荀远微踅身过来看着他,有些疑惑:“怎么了?为何不走了?”


    戚照砚有些纠结,一时不知道如何和荀远微启口。


    因为这座山上葬着的人,还有周冶。


    三年来,他来过这个位置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有勇气上去。


    荀远微看着他在原地踌躇,便一把拉过他。


    “是因为周冶,是不是?”


    荀远微问道。


    心事一瞬被洞悉,戚照砚忽然觉得有些难堪,但因为是荀远微说出,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只有难受与纠结。


    “殿下怎么……”


    周冶的事情,同样有着他的过去,他陷入了困顿为难中。


    第37章 莫念远 不如怜取眼前人


    荀远微看见他为难, 也不强求,只是将目光将他身上撤回来,负手站在原地, 道:“我不知晓我当年离开以后,在你身上又发生了些什么, 你既然不愿意告诉我, 必是有你的理由, 我不强求,若是你不愿上去,我独自去便是。”


    她说罢回眸扫了戚照砚一眼, 而后拎着裙角,朝着上山的路走去。


    没有走多久, 她听到了身后穿枝拂叶的声音,于是踅身看去。


    戚照砚看见荀远微朝自己投来目光, 整理了一番袖子, 朝她拱了拱手, 分明加快了脚步,不愿让她在原地等自己太久,但到了离她渐近的距离时,又停下了步子,未敢靠近。


    两人中间恰好是一道稀薄的日光从树枝的罅隙里洒下来,在他们中间隔出了一道冷白的光斑。


    凉风飘过荀远微的鬓角, 将她些微吹落下来的发丝拂动。


    荀远微没有先说话,就这般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戚照砚像是纠结了许久, 才启口:“并非是臣不愿告诉殿下,只是……”


    时机未到。


    他后面几个字并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荀远微垂眼,不知是在看道边的积雪还是飘落下来的几片枯叶, “我说过,我不强求,等你愿意面对,愿意告诉我的时候,也不迟。”


    戚照砚怔愣了一瞬,他似乎也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这么说。


    荀远微扬了扬眉,问道:“还上去吗?”


    戚照砚这次没有多做纠结,踩在了两人中间的那道光斑上。


    冷光在一瞬间落满了他半边身子,也模糊了他周身的轮廓。


    于皋的墓地在半山上,没有走多久便到了。


    此时戚照砚委托的人已经将于皋妥善下葬,也立好了碑,在一旁等着,等着两人查验完成后,才离开。


    荀远微从挎着的匣子中取出小酒壶和一只酒杯,按说以她的身份,本没有必要跪于皋的,戚照砚看着她撩起衣裙的时候,趋步过来要拦她的时候,破裙已经先他一步铺在了地上。


    荀远微兀自向酒杯中添上酒水,回身过来看着他,道:“我跪祭的,不只是于皋一人,也有他因救我而死的兄长、还有更多为大燕尸首他乡的将士。”


    她说得坚定,眸眶却已经渐渐染上一层薄红。


    戚照砚知晓,或许于她而言,于皋是这万千无辜之人之人中的一个,但恰恰牵动了她的心绪。


    故而他也跟着跪在了她身后。


    他看着荀远微直起身子,将那杯酒洒落在于皋的墓碑前,道:“一祭,为大燕捐躯的万千将士。”


    第二杯酒洒落,“二祭,因战乱和旱涝而亡的大燕百姓。”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将第三杯酒洒落,道:“第三拜,愿诸位在天之灵,护佑我大燕,海晏河清,社稷永安。”


    末了,她才从地上起身,抬手拂去了裙摆上沾着的枯叶。


    “我的事情做完了,你要不要顺道去探访一下故人?”荀远微收拾好摆在地上的匣子,看着他。


    两人心知肚明,荀远微说的故人,指代的是谁。


    戚照砚攥着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显然还在纠结之中。


    “虽然我心中对于他曾经因为我的女子之身轻视的事情,一直存有芥蒂,但你若是想访旧述怀,我不介意陪你。”荀远微说着歪了歪头,再次将面对过去的选择权交给了戚照砚。


    戚照砚闭了闭眼,道:“殿下,随臣来吧。”


    他从未来过此地,却对地形分外的熟悉,没走几步,便看见了一块墓碑。


    墓志铭上写的是“故师周冶之墓”。


    荀远微想起他之前和自己提起周冶的时候,是以“周尚书”代替的,但这块墓碑上题着的却是“故师”二字。


    但周冶平生只有一个学生,那便是戚照砚。


    故而这墓志铭也只能是他为周冶立下的。


    荀远微看向戚照砚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是探究,又似乎是同情。


    虽然她知晓戚照砚这样的人,应当并不需要怜悯。


    她站在旁边看着戚照砚跪在墓碑前,然后仰头道:“殿下,可否借酒一用?”


    荀远微没有拒绝。


    戚照砚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默着斟了三杯酒,洒在周冶的墓前,而后三次叩首,才站起身来。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荀远微看见了他眉目间压抑着的情绪。


    但既然他不愿意宣之于口,关于周冶的半个字,荀远微也没有说。


    此时正好一朵被风吹落的迎春花落在了戚照砚的肩头。


    荀远微走上前去,抬手替他将肩膀上的那朵浅鹅黄色的花摘下,捻在指尖,放在他眼底的位置,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还有后半句“不如怜取眼前人”,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知道戚照砚可以听懂她的意思。


    戚照砚瞳孔一颤,但还是朝着荀远微揖了揖,道:“多谢殿下宽慰。”


    但他不想否认,这句话在他心中惊起的波澜。


    从山上下来回宫后,已经过了晌午了。


    荀远微才在春和的服侍下解下氅衣,便有内监通报李衡求见。


    荀远微招了招手,让将人传进来。


    她只以为是李衡查出了些眉目,却万万没有想到李衡见她的第一面便先跪在了地上。


    荀远微蹙了蹙眉,让他起身。


    一旁为她侍奉笔墨的沈知渺的动作也跟着一顿。


    她低垂着眼,但握着墨块的手却毫无征兆地松了下。


    荀远微看着李衡神色凝重,心下一时有些不妙。


    李衡道:“殿下,可否,让沈待诏回避一番?”


    荀远微更是疑惑,“你既然称知渺一声沈待诏,应当知晓她现在是我的亲近之臣,关于朝政的事情,你大可以直接说。”


    李衡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沈知渺,将自己带着血的拳藏了藏,沉声道:“是一些私事。”


    沈知渺背对着他,并没有看到,荀远微却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沈知渺窥着荀远微的神色,朝着她行了个叉手礼,才道:“既然是李将军的私事,那臣便不多留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


    沈知渺从殿中出去后,春和知趣地将殿门关上了。


    “藏什么?”荀远微这才问李衡。


    “殿下,末将打人了,对韩胜出手了。”李衡说着低垂下头,身侧的拳头却握得很紧。


    荀远微想起沈知渺曾和自己说起过在韩胜跟前的经历,也没有恼怒。


    她是有悲悯之心,但她更清楚,韩胜这样的人,并不无辜。


    “命还在吗?”


    荀远微如是问李衡。


    李衡本以为荀远微会斥责他,在看到长公主比自己还淡定的时候,他的表情不免有些微妙,但还是摇了摇头,言语耿直:“半死,末将将人扔到京兆府了。”


    “说吧,你问出了些什么?”荀远微对于韩胜的事情知晓的并不多,那日她看见沈知渺那幅模样,也没有多问。


    李衡便和荀远微叙述起了自己昨日去找韩胜时的事情。


    在韩胜以“女奴”代替沈知渺的时候,李衡便已经有些难以忍耐了。


    韩胜跪在地上,不敢直视李衡,“我起初从人牙子手里把她买来的时候,是想让她给我生孩子,再顺便伺候我的,但她一直想着跑,想着报官,我总不能让我的钱白花了,最开始是打了她一顿,问她还敢不敢了,她不说话,但一直筹划着逃跑的事情,再后来,她跑一次,我便抓回来打一顿。”


    李衡听到这里的时候,拳头已经被他捏得咯咯响,是令人牙酸的声音。


    韩胜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讲,但他抵抗不过李衡威压的眼神,便哆嗦着唇继续说:“我又真得怕她被我打死了,那我钱也等于白花了,于是用锁链把她拴在了柴房里,三天不给吃饭,她最终学乖了。”


    李衡眯着眼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有一日,我看见她捏着柴棍在地上写写画画,才知道她竟然会识文断字,当时我考乡试已经失败了三次,便让她代替我去考,我知道她不敢跑,人牙子告诉我她是从北边买来的,都没有大燕的过所,她再跑也出不了城,如果没有我……”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便被李衡一脚踹翻在地。


    李衡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当时一靠近沈知渺她便开始退缩发抖,甚至连他赠与的披风,她也要托长公主送回来。


    韩胜捂着胸口痛呼。


    李衡便用皂靴狠狠踩在他的手背上,几乎用上了在战场上对付靺鞨人的功夫力气。


    他不敢想,沈知渺若是没有在韩胜跟前遭受那样非人的虐待,如今会是怎样。


    荀远微听着心悸,到底没有追究这件事,只是让他退下。


    只要韩胜人还活着,治罪是其一,还有沈知渺提起的拐卖事件,似乎也可以从他身上撕开一道口子。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衡才走,春和又进来和她说:“殿下,戚家似乎有人去了戚郎中的家里。”


    荀远微反问:“戚家?”


    春和点头。


    荀远微想不明白,戚氏不是早已和他断了关系吗?甚至他当年出事的时候,戚氏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也没有人在各大世家中间游说走动,如今又是闹得哪出?


    “看着浩浩荡荡,去了不少人。”春和如是说。


    荀远微总觉得心头在不安的跳动,本想嘱咐人继续盯着便是了,但看奏章的时候如何都看不进去,遂让春和传了车辇,还是去了戚照砚家中。


    戚照砚的院子门口守着几个家丁打扮的人,他们虽不认识荀远微,却认得春和身上的宫装,相视一眼后让开了道。


    荀远微才走进院子,便听到了戚照砚的声音。


    “这门婚事,免谈。”


    第38章 浮午盏 “薄情寡义?挺适合我的。”……


    荀远微本已提起衣裙踩上了门前的石阶,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步子一顿,又将动作收了回去。


    婚事?


    她蹙了蹙眉, 示意春和暂时不要声张,虽说她本无意探听别人的隐私, 但这件事不一样, 这句话是戚照砚说的。


    屋内久久没有传出人声, 荀远微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无端中已然被揪紧了。


    她竟然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按说,戚氏谁成婚,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想不出来因果所以, 也无暇去想。


    一墙之隔的屋内,一场谈判还在旁若无人的进行。


    “免谈?六郎, 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姓什么?”坐在戚照砚对面的中年男子紧紧皱着眉, 冷声问道。


    说话的正是工部尚书戚统, 当今东海戚氏的家主, 戚照砚的大伯父。


    戚照砚只是看着桌面上放着的书卷,也没有抬头,“戚尚书,我还没有糊涂到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地步。”


    戚统被落了面子,心中固然不好受,语气虽然没有之前那般冲, 却也带了几分讥讽之意,“你如今倒是长本事了, 对着本家的叔伯,也是这般生分的称官职。”


    戚照砚看出了他是想找台阶下,却也没有顺着他的话, “那还真是难为您,过了三年,还能想起家中子侄辈还有个人有婚约。”


    戚统料到了戚照砚自从及冠后便从戚家搬出去,三年前他出事的时候,整个戚氏上下更是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这些年难免对戚家怀有怨恨之心,来之前也想到了此次游说不会太顺利,故而对于戚照砚的话,也没有很意外。


    他下意识地想拿起桌子上的茶盏,本想润润嗓子,顺便遮掩一下自己的尴尬,那口茶水却在刚刚入喉的时候便难以适应其中的涩味,当即将口中的茶水吐在了旁边的地上,因为动作过于匆忙,还不慎被粗瓷杯子上的豁口刮到了唇,使他倒吸了口冷气。


    戚照砚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他三年前出事之后,自认为应当没有人会想要来找他,家中的茶杯常年只准备两盏,其中一盏是稍稍完好一些的,另一盏是他不慎打碎了个豁口,他本已经想扔掉了,但那次荀远微突然来,他给荀远微沏过茶后,一时竟也忘了将坏掉的茶杯扔掉,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自己手中的这只茶盏,便是荀远微当时用过的,而给戚统倒茶的那个杯子,是他本来打算扔掉的。


    看着戚统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的动作,他没忍住弯了弯唇,正好可以借此将人赶走。


    “我这里只有这样的粗茶破杯,许是难以招待戚尚书,戚尚书也不必来我跟前找不自在受。”


    戚统抬起手指蹭了蹭自己唇上的血迹,将那个杯子放在自己面前的桌案上,虽多有不悦,但仍道:“我们东海戚氏虽然比不得博陵崔氏、荥阳郑氏这样的大族,但你前二十年到底是锦衣玉食过的,如今过活,到底不是个样子,以后也总不能不进戚氏祖坟,做个孤魂野鬼,不如同我回家里?”


    戚照砚轻轻摩挲了下自己手中的茶杯,看向戚统,神情又恢复了方才的冷淡:“戚尚书,我以为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不会娶萧家五娘,也不会回戚家,我在戚家早已没了血亲。”


    戚统将自己唇上的血抿去,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铺在戚照砚面前,道:“这纸婚约,是你阿耶在世的时候,亲自与你和萧家五娘定下的,如今斯人已逝,你难道是要你阿耶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吗?当日这份婚约既然已经订立,既是要毁约,那也要两方立约人都同意。”


    戚照砚想从他手中拿过那纸婚约,却被戚统压住了,似乎是怕他将婚约拿过去直接撕毁。


    戚照砚见他这副模样,一时也没有坚持,只是在尾部戚绍的名字上点了点,“少拿他来压我,自幼他待我如何,我想戚尚书既然自称我的叔伯,应当看的很清楚。”


    戚统被他这句噎了下,为自己找补道:“你是不着急,但这张婚约还在两家手里,萧五娘子也等了你这么多年,至今云英未嫁,你让大燕世家如何看她?”


    “戚尚书这番说辞,也就只能骗骗自己,”戚照砚说着轻笑一声,“女子不是只有嫁人一条路可以选。还有,萧五娘子不嫁人,那是因为她的心上人在三年前那场战争中战死了,而不是在等我,我在当年赶赴檀州之前,与她见过一面,也说过,等那次战争结束后,我们便请两家解除婚约,她无情我无意,你还真是,把我当傻子,你又怎知萧尚书迟迟不将萧五娘子嫁出去,是不是在待价而沽?”


    戚统见以婚约相胁并不奏效,便换了套说辞:“你既然说到萧邃,那你就应当明白,一旦你娶了萧五娘子,对你将来的仕途会有多大的裨益。”


    戚照砚扬了扬眉,没有说话,一副让戚统说来听听的意思。


    戚统以为峰回路转,于是坐直了身子,摆足了在晚辈跟前的姿态,“萧邃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萧五娘子,另一个是萧十三娘,这两位娘子还是同胞姐妹,萧十三娘与今上年纪相仿,太后又出身兰陵萧氏,你说再过几年,娘娘会不会让自己的亲外甥女做皇后?”


    见戚照砚不说话,他便继续道:“若是这样,你娶了萧五娘子,你便与当朝天子是连襟,这满朝关于你的那些传言,还会有人再提么?再说,长公主殿下重用你担任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你要是有了兰陵萧氏这层裙带背景,那些即将将你拜为座主的学生,还敢轻视你半分么?”


    他说着颇是满意的看着戚照砚,他不相信,对于一个少时怀有壮志的人来讲,这样的价码不算诱人。


    但戚照砚只是很平静地看向他,问道:“真得只是为了我吗?”


    “这是自然。”


    戚照砚却轻轻摇了摇头,将杯子中的残茶泼到地上,正视着戚统:“ 既然戚尚书总是藏着掖着,那便由我道出您真正的心思。关于你为何时隔几年突然来寻我,个中用意一点也不难猜,因为贡举案牵扯到了崔氏和杨氏,即使崔氏势大,背后有崔延祚,那一旦殿下问责下来,杨家必然难辞其咎,和杨氏的联姻不能让戚家躲平安了,所以你们才想起了我,我若真得娶了萧五娘子,首先受益的一定不是我,而是你们戚氏,是也不是?”


    戚统指着他,厉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难道不姓戚吗?什么叫‘你们戚氏’?”


    “那还真是巧了,如今的我,和戚氏没有半点关系,令郎戚十一郎的贡举试卷,我也会秉公判处。”戚照砚说着看向一边火炉上将要烧开的水,起身提了铁壶,在戚统面前的茶杯里倒满水。


    茶满送客。


    他也没顾开水溢出茶杯,蔓延到桌子上,再顺着桌沿淌下来,任凭水淌到戚统的衣衫上。


    戚统忙起身躲避,站起身大声道:“戚照砚,你身为戚家子,竟这般无孝悌之心,薄情寡义!”


    戚照砚冷笑了声,“多谢夸奖,只是孝悌之道本来就与我没有关系,薄情寡义?挺适合我的。”


    戚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女声抢了先。


    “本宫当是谁?原是戚尚书。”


    戚统回过头看去,见着是荀远微,先朝她行了个叉手礼,借着垂头的动作,剜了戚照砚一眼,这才直身道:“臣竟然不知,长公主殿下千金之躯,竟也有听臣子墙角的习惯。”


    荀远微看了戚照砚一眼,发现他的神色似乎不像自己在外面听到时那样自如,眉目间或多或少有些许尴尬。


    “我本无意,只是偶然听到戚尚书竟想让本宫亲手选出来的主考官在贡举上给你自家子弟防水,这怕是,万万不能的。”


    戚照砚本就不确定荀远微突然到来,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听到的,又听到了多少,听见她和戚统这样说,心中更是不安。


    戚统被她这么一说,脸上的神色多少有些难看,“殿下说笑了,这戚郎中也说了,他会秉公办事的。”


    荀远微将目光从戚照砚身上撤回来,朝戚统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毕竟是本宫亲自选出来的人。”


    话到此处,戚统也知道这里并不是自己久留之地,便朝荀远微拱了拱手,道:“这臣方才不慎弄脏了衣衫,便先告退了。”


    荀远微没有看他,又重新看向戚照砚,也不说话。


    外面传来那扇单薄的木门被关上的声音。


    戚照砚看着自己对面满溢的茶水,稍有无措,也没有了方才在戚统跟前的锋芒,只是将那个满溢的茶杯拿起来,支开窗子,扬手将里面的茶水泼了出去,“臣去将茶杯清理一番,殿下稍等。”


    说着也将自己面前的茶杯一并拿在手中。


    荀远微却上前去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戚照砚,你真以为我今日特意来找你,是为了来你这里讨杯茶喝吗?”


    戚照砚垂着眼,默默地将那两只茶杯放在了桌子上,说:“臣没有答应他贡举的事情。”


    “我知道,我也听见了。”


    这一句话,让戚照砚的心中更为惶然无措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就这样升上了他的心头。


    他想起荀远微方才的话,分明是在戚统面前维护他。


    他深吸了口气,说:“殿下,薄情寡义那句……”


    第39章 心旌摇 “不是薄情寡义,那便是,真心……


    荀远微松开他的手腕, 看着他躲避的眼神,心中流转过一念,道:“我也听到了。”


    她明显地感受到, 自己说完这句的时候,戚照砚的步子朝后退却一下。


    戚照砚抿了抿唇, 看起来是想试探荀远微都听到了些什么。


    他最担心的, 不过是荀远微听见戚统和他谈及自己和萧家五娘的婚事。


    但踌躇了半天, 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先前在戚统面前的气势,在见到荀远微的时候, 便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荀远微看出了他的心事,遂道:“如果有些话戚观文你不想让我知道, 我也可以选择没有听到。”


    戚照砚没有敢抬头去看荀远微的表情,自然没有留意到她稍稍上扬的唇角。


    她虽然如是说, 但言外之意不就是, 关于婚事的事情, 她也听到了。


    戚照砚也不知自己一时为何这么着急地转过身来解释:“殿下,关于和萧家的婚约,臣可以解释的。”


    荀远微却歪了歪头,笑问:“解释什么?”


    在对上她的笑意的那一刻,戚照砚本来准备好的措辞,却突然被自己抛诸脑后, 动了动唇,半天只吐露出一句:“臣对殿下, 从来不曾有过,薄情寡义。”


    他说着垂下了头。


    荀远微挑了挑眉,“不是薄情寡义, 那便是,真心实意了?”


    戚照砚闻言,瞳孔一缩。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然不正常的跳动起来。


    亲友说过的话在这一刻都回响于他的耳际。


    是戚令和那句:“哥哥你一定配得上长公主殿下的!”


    是卢峤那句:“我怎会瞧不出你对殿下的觊觎之心?”


    还是章绶的:“你动摇了?”、“你喜欢她?”


    理智有一瞬间的回笼,戚统说的确实不错,如若娶了萧五娘子,那他以后的青云路会好走许多,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拒绝呢?萧五娘子的父亲是当今礼部尚书萧邃,有了戚氏和萧氏的助力,无论是找回令和,还是查清当年的事情,都会容易的多,虽说更早受益的是戚氏,但就既得利益来看,对他而言,只会是百利无一害,只是,他为什么会下意识的说出:“这门婚事,免谈”呢?


    他在期待些什么?


    真得是因为荀远微么?


    这么一想,他便怔愣在了原地。


    荀远微没有理会他,兀自走到方才戚统坐过的位置上,故意咳嗽了两下。


    戚照砚这才回过神来。


    他想起荀远微方才问他是不是真心实意的,低眉思索着措辞。


    荀远微却先笑了声,也跟着掩去眉目间的那丝不自在,似是在给戚照砚找借口,但她清楚,更多的,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所以我当时才说,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是不忠不孝之辈,毕竟,你为臣的忠心,我今日可算是瞧的一清二楚。”


    听见她这样说,戚照砚心中却突然升上一阵莫名的失落感来。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来,到底是自己会错荀远微的意思了吗?


    不过他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


    毕竟她十五岁便上了战场,镇日里和一些男子在一丝并肩作战,那些将领畏惧于她的功绩威严,大抵也是不敢在她面前造次的,这么一想,她的一些遣词造句,应当的确没有别的意思,无意为之罢了,只是自己想得太细腻了。


    但如是一想,心中的那丝不适和失意,非但没有被冲淡,反而更加浓烈了些。


    还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


    戚照砚没忍住自嘲地笑了笑。


    荀远微看见他这么笑,只以为他或许也是不在意,却仍是问:“笑什么?”


    戚照砚听着她这不以为意的语气,心中堵了下,遂道:“一些私事,让殿下见笑了。”


    荀远微眨了下眼,遮去了自己眸中的一闪而过的黯然,指了指桌子,示意他坐下说话。


    戚照砚依言坐在了她对面。


    “我听你提起当年去檀州作战的时候,和萧五娘子见过一面,你既然知晓她有心上人,那你当时的理由呢?也是因为有所倾慕的女娘么?”


    荀远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指尖一遍又一遍地点着桌面,又像是极其无聊一般地在桌面上的那摊水渍上画着圈。


    戚照砚的动作有些许拘束,他如实回答:“当时,是没有的。”


    他这么说,是留了个话口,还特意在“当时”两个字后面顿了下。


    荀远微下意识地想反问一句:“那现在呢?”


    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问道:“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今日来寻你是为何么?”


    戚照砚眸子一亮,立刻抬头看向荀远微:“为何?”


    “来同你商谈开制科的事情。”


    戚照砚的指尖一颤,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只能以反问来掩盖自己不经意显露出来的失措:“制科?”


    其实这个事情是她临时想出来的,但一旦牵扯到朝政之事,她便分外认真起来:“我兄长当年开科举取士,便是给了寒门学子一条向上走的路,但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世家之间的联系,从你方才和戚统的话便可见一斑了,所谓联姻,不过是为了两家的利益谋算,既然牵扯到利益,便要提到恩荫和科举了,其实我很清楚,科举再怎么兴盛,也远远不能越过恩荫去的,毕竟就目前大燕的情况来看,这些世家子弟仍然是支撑大燕运转的中枢,我若真得想让寒门长久地、稳当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便是要逐步将这中枢,换成寒门士子。”


    她是有一腔热意,但她对于政治,不是一窍不通。


    戚照砚跟着点头,接了她的话,道:“但如今毕竟是各大世家子弟占据着重要的职位差遣,即使是春闱中选上来的进士秀才,按照惯例,也需要守选三年,才能和其他官员一同进行考核,三年对于一个王朝的存续来讲,不算什么,但对于眼下的情势来讲,会发生太多的事情了。”


    这话两人心照不宣,仅仅是荀远微回京的这几个月,就接连出现了定州粮食案、贡举案、还有沈知渺的事情。


    荀远微沉吟了声应道:“故而,我兄长在世的时候,在科举之外又令吏部单独开设博学宏词科、书判拔萃科这样的科目选,考中便可以直接授官,算是越过了守选这三年,也能更准确地通过更精准的时务策选出合适的人才来,但这样的方式选上来,大多时候还是让吏部外放到了地方做官,所以我想开设制科,由我和陛下直接开科授官,比如专考刑法、算理、督水这种的,一旦有适合的人才,直接放到九寺五监做事。”


    “此举,确实胆大。”戚照砚虽然震惊,但还是肯定了荀远微的想法,“但臣以为,制科的取士,并不要局限于今年的进士,春闱榜上无名的、地方官员、甚至当朝的官和吏,都可以参与。”


    荀远微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


    “殿下也说了,就目前来看,世家仍是大燕的中枢,殿下这般做,一来可以更广泛地选撷人才,二来,也是给了这些世家面子,大凡他们真正有才能,可以为大燕、为陛下与殿下做事,不至于尸位素餐,臣以为,可以留。”


    荀远微思索了一番,说:“有些道理,等我回去再思虑取舍一番,”她说着扶了扶额头,道:“只是如今还有一件事,还在纠结之中。”


    戚照砚颔首:“但愿臣可以为殿下解忧。”


    “于皋死前留了一封血书,他说的是‘崔公’,但崔氏在朝为官的人太多,没有更切实地证据,也无法将罪名落到崔延祚身上,王贺还没有找到,于皋死无对证,这事儿便算是僵持住了,”她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下,抬头道:“制科,制科可以!如若制科不局限于春闱的进士,所有策论都可以直陈廷英殿,便是一个诱王贺出来的好时机!”


    戚照砚看见她激动地站起身来,也只是弯着眼睛笑。


    与他而言,荀远微可以实现心愿,更为重要。


    操心此事也不止他们,更有崔延祚本人。


    崔延祚舀了一盏茶,倒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问侍立在一边的年轻男子,“停云,你自幼聪慧,想来也不用我教你该怎么说。”


    年轻男子叫崔停云,是崔延祚的侄子。


    他朝崔延祚拱手道:“诬陷戚照砚,是我的意思,我本是考功司郎中,今年春闱按照惯例应是我主持,甚至已经应了几个考生的行卷,但却突然被调离了吏部,由戚照砚补上,我心中怀恨,便对于皋威逼利诱,才有了后面的种种事情。”


    崔延祚将自己手边一个盛着茶水的杯盏递给他,他立即双手接过。


    “那个叫王贺的,如今还未找到,即使找到了,他也不敢冒险承认,至于停云你,便更不用担心了,就凭你娶了慈圣高皇后的外甥女,高氏如今虽无人居于要职,但只要平阳侯这个爵位还在,也算当朝勋贵,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往作践自己的母舅的面子,这件事,只会是,不了了之。”


    崔停云点头:“还得是叔父您谋略得当。”


    崔延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荀远微这边从戚照砚跟前得了制科的想法,回宫便着手准备这件事了。


    沈知渺在一旁替她看着折子,奇怪道:“殿下,今日御史台的奏章怎么分外得多?”


    荀远微看了眼摞成小山的奏章,道:“你帮我看看吧,挑拣重要的说。”


    沈知渺连续翻了几本,神色忽然有些不对。


    “怎么了?”


    “这些都是参奏李将军一人的,话术也都一样。”沈知渺提到李衡的时候,不由得垂下了眼睛,声音也变小了些。


    她这么一说,荀远微大致知晓是因为什么的——无非是参奏李衡将韩胜打成重伤的事情。


    荀远微点了点头:“关于参奏李衡的奏章你都放在一处吧,先不用管了,看看别的。”


    沈知渺点头,不过一会儿,她手边竟有十来本叠在一起的奏章。


    她还是没忍住问荀远微:“殿下,臣斗胆问一事。”


    荀远微停下笔,“你是想问为什么李衡要打他?”


    顾念着沈知渺的心情,她没有直接说韩胜的名字。


    “嗯。”


    “至于为什么,我不好说,恐怕你得问问本人,”荀远微朝门口看去,“这不是来了么?”


    沈知渺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是李衡走了进来,手中的奏章不由得被她捏紧了。


    “殿下,听说他们参……”他这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沈知渺也在殿中,连忙将话收住,道:“沈待诏。”


    第40章 笛声晚 “愿殿下之前路也可波澜既定,……


    沈知渺看见李衡, 心中不免升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便像是谁突然将她的心突然揪紧了一般。


    她的眼睫几度扑闪,才将自己手中捏着的奏章放下, 低下眉朝着李衡屈膝行了个叉手礼。


    荀远微看着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免弯了弯唇, 然后看向李衡, 扬了扬下巴, “继续说,你听说什么了?”


    李衡闻声,回过神来, 但气势比起刚进来那会儿已经收敛了许多,“末将听闻, 御史台那些人向殿下弹劾我了。”


    荀远微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沈知渺整理出来的那十几本奏章。


    李衡在看过去的时候, 神色微变, 再看向荀远微的时候, 语气都软了下来,“阿姐,你知道的,我几乎不动手的,除非真得忍不住。”


    荀远微神色从容,“嗯, 我知道。”


    李衡猜不出她的心思,于是清了清嗓子, “我还特意请教了窦少卿,按照《大燕律》,略人为奴, 首犯绞刑、从犯流放三千里,略人为妻妾子孙,徒刑三年,买方‘购买’人口,即使可以减刑,但也决不可免。”


    荀远微不免笑出声来:“你这看起来没有为自己辩解,但字字句句都在用《大燕律》告诉我,你做的没有错。”


    李衡没有说话,但又趁着殿上的人没有留意,偷偷瞥了一眼沈知渺。


    但他又怕沈知渺发现自己,只消一眼,便匆匆收回了目光。


    荀远微身子往后一仰,说:“你是我的心腹,御史台那些御史参奏你,无非是世家借机朝我施压,这些奏章我会暂时压在手里,等贡举的事情结束后,让窦嵩去查,但你最近还是别太张扬了,”她说着顿了顿,眸光扫过一边的沈知渺,道:“你若是再不安分,让那些御史抓住别的尾巴,我便把你发到陇西姨夫身边去,让定澜来替你。”


    李衡连忙道:“不敢不敢,我,哦不,末将这些日子一定乖乖待在射声卫,去哪里都和殿下打报告,但求殿下不要将末将赶到我阿耶身边去。”


    “看你表现。”


    李衡笑道:“多谢殿下!”


    说完这句,他又看了眼沈知渺,说:“那末将告退了。”


    他前脚才走出殿门,沈知渺转头和荀远微道:“殿下,外面,似乎下雪了。”


    荀远微本想说在北疆下雪的时日可多了,但在意识到说话的人是沈知渺后,她忽然有点明白沈知渺的用意了,于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又装模做样地四下环顾了一圈,道:“可是春和被我派去做别的事情了,不若劳烦知渺你替我去给李衡送个伞?”


    沈知渺怔了一下,颔首道:“是。”


    而后她便提着裙角走下了台阶,从门角拿了一把竹伞,走上前去追上了李衡。


    “李将军留步!”


    李衡起初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步子在原地停滞了下,才转过身来。


    沈知渺撑着一把伞站在原处,等着他回头。


    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他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快步朝沈知渺走去,但他想到那日在客栈,自己一靠近沈知渺,她就惊惧地后退,于是站在了沈知渺一步之遥的位置。


    “下雪了,我替殿下给李将军送伞。”沈知渺说着将手往前抻了抻。


    李衡有些意外,脱口便道:“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她往日不训我便好了。”


    他说着从沈知渺手中接过伞,看见沈知渺移开目光,这才悔恨自己嘴比脑子快。


    也许,这伞根本就不是荀远微要送的,是沈知渺自己要送的。


    但自己接过伞后,不大的伞便无法笼罩住沈知渺,他不由得往前走了半步,道:“冒犯了,沈待诏。”


    沈知渺轻轻“嗯”了声,没有说话。


    李衡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找话题,两人之间只有呼吸在寒冷中缭绕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


    似乎是过了许久,沈知渺才道:“多谢李将军仗义出手。”


    “啊?”李衡闻言,颇是惊讶,挠了挠头,半天才说了句:“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沈知渺唔了声,“既然伞已经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李衡牵住了她的衣袖,又立即松了开来,“沈待诏若不介意,我撑伞送你回廷英殿再离开吧,这毕竟还有好一段路。”


    沈知渺这才留意到自己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一把伞,故而也没有拒绝。


    李衡照顾着沈知渺,步子放得很缓,但他只恨自己憋不出来半句话。


    倒是沈知渺先开口问他:“我听李将军那会儿喊殿下‘表姐’,看起来很怕殿下的样子?”


    李衡对于沈知渺对自己的过去好奇一事很是惊讶,絮絮叨叨便说起来:“嗯,慈圣高皇后是我的姨母,殿下算是我的表姐,我十六岁那年,大燕建立,我阿耶不想让我靠恩荫,逼着我读书,但我怎么也读不进去,骑着马便跑到武州寻殿下了,殿下虽然隔三岔五地便训我,但她不逼着我读书,我便觉得很好,后来我跟着殿下有了战功,我阿耶也就不说什么了。”


    沈知渺抬眼看他,“殿下竟也会训人么?我倒是觉得殿下性子很温和呢。”


    李衡这才留意到自己失言了,“沈待诏,殿下虽然平日里待我凶了点,但我知晓她是为我好,你能不能不要将我方才那些话说给殿下,要不我真怕她一怒之下把我赶到陇西我阿耶跟前去。”


    沈知渺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大抵明白了他就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对长公主殿下也是真得又敬又惧,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好,我不告诉殿下。”


    说话间已经到了廷英殿的阶下。


    沈知渺对李衡颔首:“到这里就好,不劳烦李将军了。”


    李衡看着沈知渺进了廷英殿的门,才转过身来,拍了下自己的嘴,“笨死你得了,李衡!说话都不会说!”


    但又看到手中握着的那把伞,拇指在沈知渺握过的地方摩挲了两下,脸上又挂上了笑。


    随着时日慢慢推移,贡举的结果张贴在了礼部南院的东墙上,接着便是诸位选上来的考生拜崔延祚、郑惜文两位中书令,以及戚照砚这位座主。


    王贺的文章确实做的不错,他的名字也在其上,但他并没有在放榜的这日来看,拜座主的时候也没有见他。


    荀远微便将先前早已想好的制科公之于众,在国子监门口放了几个开了个口的匣子,以供想参加制科的人将证明自己才能的文章投放进去,再由宫中的人护送往廷英殿,全程不经过三省六部。


    许是因为并不局限于寒门,也给了世家机会,加之荀远微象征性地增设了些恩荫的名额,朝中几大世家也没有怎么反对,这件事便也顺利地推行了下去。


    果不其然,看到了王贺的时务策。


    恰又看到了崔停云的请罪奏章,荀远微根本不相信这么大的事情,会是崔停云的授意,更不相信,他有这个胆量,便将王贺传到了大理寺。


    “崔停云,你倒是说说,你为何要指使于皋出言陷害戚照砚?”


    崔停云跪在地上,回答地不卑不亢:“这场贡举本应该是臣来主持,半路杀出个戚照砚,臣又被殿下调出了吏部和礼部,先前给臣投行卷的考生都无以推荐,臣怀恨在心,一时糊涂,才叫于皋做出那样的事情。”


    荀远微有些心烦,又看向王贺:“那你说说,你就那么巧,就看到了于皋手里那张纸,真的不是有人授意吗?”


    王贺深深拜下:“草民的确是偶然看见,绝对无人指使,望殿下明察。”


    荀远微冷哼了声,“那你如何解释从尚书省出来后,到现在,你消失了快一个月的事情?”


    王贺应答地从容,显然是早已想好措辞:“草民那日从尚书省出来后,收到邻里来信,草民之祖母病重,草民放心不下,关心则乱,一时才离开了长安,回家在榻边为祖母伺候了半个月汤药,祖母病情稍有好转,草民便迅速返回长安,但此时关试已过,好在殿下开设制科,让草民有了得见殿下的机会。”


    见荀远微不说话,他又道:“伏惟先帝以孝道治天下,又开设科举,草民方有沐浴清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


    他这理由属实找的巧妙,根据他的过所,他的确有七旬祖母,也的确是京畿人士,来回时间距离也对得上,他又搬出荀远泽,荀远微更不能因此治罪于他。


    虽然不知这两人是不是提前商议过,但确实严丝合缝,无从指摘,崔停云揽罪,于皋死无对证,王贺拒不承认,崔停云娶了高氏女,虽然和自己这里,已经出了五服,但她不能不给渤海高氏面子,这件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以将崔停云贬官收尾。


    分明尘埃落定了,荀远微却只觉得郁闷。


    她离开大理寺,戚照砚就等在外面。


    “殿下看起来心情不好?”


    荀远微点头,“我现在只觉得我这个长公主做得太失败了,我其实想过崔延祚会从族中拉一个人来替罪,毕竟他这样的身份,光靠一封遗书什么也说明不了,但我只想着,若是是个比较重要的人,我还能借机压一压博陵崔氏的风头,说到底也可以给自己一个交待,但他偏偏挑了崔停云,就是算准了我得顾及我母后母族的面子,不能予以重创。”


    戚照砚嗓音温醇:“王贺想着自己的前途,不愿意承认,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他一旦承认,便是诬陷之罪,于皋的死就在眼前,他供出崔延祚,先死的一定是他自己。”


    荀远微攥紧了手,“我知道,但是我心中就是很堵。”


    她说着叹了口气。


    戚照砚摇了摇头,温声道:“臣并不这样以为,在臣看来,殿下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便已经算是明君了。”


    荀远微沉默了会儿,突然回过头看向戚照砚,“陪我去京郊跑马吧?”


    戚照砚有些许意外,但他清楚,或许对于荀远微这样的性子,几句安慰并不能有什么作用,他能做的,只有解忧与陪伴,遂道:“乐意之至。”


    荀远微回府中换了方便骑射的劲装,卸去了平日里缀着的钗环,看着更为飒爽。


    戚照砚忽然便想起了自己当年在武州城墙上看到她的模样,一时有些没有移开眼。


    京郊的乐游原上此时还是经冬的枯草,尚未见到新绿。放眼望去,是一片枯黄,但目光所能看到的云横秦岭倒平添了几分磅礴之气。


    一片草野上只有一黑一白两匹马疾驰着。


    天色渐渐暗下的时候,荀远微勒停照夜白,戚照砚也跟着朝后扯了扯缰绳,他身下的那匹还没有被驯服的黑马也跟着扬起前蹄来,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荀远微翻身下马,从马鞍上解下一只酒壶,猛地往口中灌了一口,随意地倚靠在背后的树干上。


    戚照砚弯了弯唇,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只竹笛,横在面前,吹了起来。


    薄暮冥冥,苍山原野上只有他们二人,凉风习习地掠过眉梢鬓角。


    笛声并不婉转悠扬,起调的时候带着一丝压抑的悲涩之意,一个转调后,忽然激昂起来,节奏明快,像极了龙将出深潭时的鸣声,尾音却是绵长的和缓,让人可见柳暗花明之景。


    戚照砚收了笛子,看向荀远微,笑道:“这是臣当年在檀州时学会的,唤作《水龙吟》,‘笛奏龙吟水,萧鸣风下空’,愿殿下之前路也可波澜既定,龙吟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