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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鬓尚青 “都听你的。”【全糖】……


    荀远微闻言, 仰头灌完了最后一口酒,随手将手中的小酒壶往空中一抛掷,单掌在地上一撑, 站起身来。


    而后走到照夜白跟前,抬手顺了两下它的鬃毛, 从马鞍上解下一把剑来, 转身朝戚照砚道:“接好了!”


    戚照砚伸手将荀远微朝他抛过来的剑握在手中, 在手中掂了两下,手中的笛子暂且被他扔到地上。


    他握住剑鞘,从中间一横, 剑身上便映出他的面庞。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三年没有碰过刀剑了, 一时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剑身上映照的并非是现在的他, 而是那个尚未及冠, 还束着马尾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剑既出鞘, 剑身上便流转着薄薄的夕光,跟着一并流淌往剑端。


    刹那间,荀远微的剑已经朝他飞来。


    戚照砚将剑身横在荀远微伸来的剑端上,两把剑交错,荀远微手中的剑在他的剑身上划出一道火花来,这道火花又擦着他的剑身而过, 宛若一颗飞逝而下的流星,没于剑端的时候, 便是流星坠入广袤原野之时。


    戚照砚翻了个腕,抬起自己手中的剑压在荀远微手中的剑之上,但并不多停留, 而是晃着手腕她不断逼近。


    荀远微虽意外,但步子却从容地往后退,力气蓄满的时候,她突然竖起手中的剑在面前一挡。


    戚照砚手中的剑更软一些,在碰到荀远微手中的剑时,剑身朝上弯拱起一道弧度,他迅速撤回手中之剑,反手往头顶一划,一个往后仰身后,又俯身将手中之剑扫向荀远微的脚下。


    荀远微轻踮脚尖,踩在了他的剑身上,向上旋身后,又落在了他两剑之外的位置。


    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


    不知在何时,玉蟾已经缓缓出东山,满地都是清辉。


    戚照砚笑了声,握紧手中的剑,朝荀远微而去,“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荀远微弯了弯唇,也朝他而来,接道:“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两人错身而过,荀远微一边看着他眸子中的自己,一边手腕向下使力,将他手中的剑往下压了压。


    “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


    荀远微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将剑绕到他的剑下,朝上一挑,戚照砚朝后回撤,荀远微便以手中之剑直指他的胸口。


    她一手背在后面,“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戚照砚转手收了手中之剑,抱剑和荀远微道:“臣多谢殿下剑下留情。”


    荀远微扬了扬眉。


    戚照砚一边收剑,一边赞叹:“好一个‘来日且扶头’!”


    两人相视一笑,荀远微顺手从照夜白身上解下剩下的两只酒壶,又与戚照砚并肩坐在原先那棵大树下。


    一天月色落两身,最皎洁、最婉约。


    荀远微将其中一只酒壶丢到戚照砚怀中,道:“你说,英雄老矣,我却觉得,你我鬓尚青。”


    她说着转头看向戚照砚。


    戚照砚弹开酒瓶上的木塞的手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借着将瓶塞弹开的动作,低下头去,一边挽着瓶子上的绳子,一边若无其事地道:“殿下自然是年轻的。”


    任谁都能听出来他这句是搪塞之语。


    荀远微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这里也就只有你我二人,你既然说我尚且鬓青,那‘英雄老矣’中的英雄,便只能是指观文你自己了?”


    戚照砚默了下。


    这是荀远微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表字,即使这个表字曾被无数人称呼过,但似乎这个时候,才带上了些不一样的感触。


    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却总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了。


    他灌了口酒,才说:“臣并不以为自己配得上英雄这两个字。”


    荀远微看着他始终盯着地面的目光,轻轻用指尖叩了叩自己手中握着的酒壶,像是无意间提起一句:“戚观文,你知道当年在大理寺,我为什么要救你么?”


    戚照砚觉得自己的脊背明显地一僵,但还是没有转头,含糊其辞地说了句:“殿下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荀远微却紧紧追上他的话头,“我只问你,你想知道吗?”


    戚照砚没有说话。


    因为他想开口拒绝的时候,他惊觉自己似乎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荀远微见他不说话,便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想听了?”


    “其实当年檀州和奚关的那场战事,根本就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是不是?”荀远微托腮看着他,认真地看着月光一寸寸爬上了他的脸庞。


    戚照砚攥紧了自己手中的酒壶。


    “我救你,其一是因为我怜惜欣赏你的才华,其二,是因为我很清楚那场战事并不简单,你是唯一的亲历者,我想从你这里得到当年的真相。”


    戚照砚闭上眼睛,眼前又出现了破碎的场景——所见之处,尽是鲜血和遗骸,所闻之声,尽是哀嚎与哭泣声,于那众多悲痛的神色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张苍老的脸来,那是周冶的尸体。


    他忽然觉得头疼欲裂,他想将那些场景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却一直做不到。


    荀远微说了些什么,他也没有听得很清楚,就连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他又想起初到秘书省的时候,章绶看似无意地和他说了句:“莫要回头,莫负恨前行。”


    他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着荀远微。


    她手中还握着酒瓶,看他的眼神中,隐隐带着探究。


    戚照砚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胆量,一把夺过荀远微手中的酒壶,压着声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殿下喝多了,臣送您回去。”


    他说着便要站起身,结束这个荒唐的话题。


    但荀远微却抬手一把将他拽着坐了下来,另一手握上被他抢走的酒壶,往自己这边扯:“还给我,我没有喝醉。”


    戚照砚看着她,没有松手。


    荀远微却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的眸子,“你不要忘了,你我之间,谁是君,谁是臣?”


    戚照砚最终还是松了手,任凭荀远微将酒壶从自己手中夺走。


    荀远微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壶,带起酒液在里面的响声,而后仰头饮下一大口,连下颔上都淌着酒水,又稍稍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没有方才那么强硬,反而添了些醉意:“你不愿听,我不说了还不成了么。”


    她说着别开眼去,又要给自己灌酒。


    戚照砚看见了她眸子中的迷蒙之意,或许她不胜酒力,今日本就是来消愁的,一时心头像是被针尖扎了下。


    他将自己的语气放得和缓了些,几乎是以诱哄的语调和荀远微道:“殿下,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荀远微瞪了他一眼:“你管我?”


    戚照砚只好将手松了开来。


    荀远微却也没有真得继续喝酒,似是在低垂着脑袋想什么。


    忽然,她抬头看向戚照砚。


    恰此时戚照砚也正盯着她。


    “戚照砚。”


    “殿下。”


    异口同声。


    戚照砚没有说话,示意她先说。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羡慕你。”荀远微随手将酒壶丢到身边,任凭没有喝完的酒洒在枯草上,而后将自己的双臂环在膝盖上,头枕在上面,偏头看着戚照砚。


    戚照砚闻言,不免有些错愕,“羡慕臣?”


    因为他方才想说的,也是他很羡慕荀远微,但眼下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荀远微缓慢地点点头,“准确来说,是羡慕曾经的你。”


    戚照砚瞳孔一震,却也没有反驳。


    “天下人皆知,你我曾经因为彼此的那两篇赋,被称为‘文坛双璧’,可那只是十五岁以前的我,我提剑上战场后,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不止一次地听过你又写出了什么新的作品,听你出使靺鞨,看着你起家便是门下省给事中,这些都是我欣羡不来的……”荀远微说着低下头去。


    戚照砚想自己一定是疯魔了,当年的事情,便是章绶有时同他提起,他都是严词拒绝,他一点都不想想起当年的事情,但他竟然会为了荀远微一次次地突破自己的底线。


    在荀远微将自己努力地想忘记的少年事一件件地摆在面前时,他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他更没想到,自己会说:“但是这许多年来,既没有人否认殿下在文学上的造诣,更没有人敢忽视殿下的战功,如若不是因为殿下镇守北疆这几年,将靺鞨阻挡在关外,大燕哪里会有休整内政的机会,殿下才是大燕的长城。”


    荀远微又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眨了眨眼,“真得吗?”


    “嗯。”


    荀远微又摇了摇头,“不是的,我连一个最平凡、最无辜的人都护不住,这些年没有战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绩,我很清楚,那是因为有万万千千的将士曾经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换来的。”


    戚照砚耐下心性:“那殿下一定是战场上那面红幡,大燕有殿下,是大燕之福。”


    荀远微被他说的心神一动,语气中也带上了期待:“你不要骗我。”


    戚照砚低声笑了声:“臣所言,字字句句,都出自于肺腑。”


    荀远微却不依不饶,“那你发誓。”


    戚照砚弯着眼睛,当着荀远微抬起自己手,竖起三根手指,“好,我发誓,我没有说谎。”


    荀远微直起身子,将他没有完全合拢的手指并在一起,这才恢复了方才的姿势:“这样才对。”


    “都听你的。”


    戚照砚的嗓音如若初春时节山涧中流淌的泉水一样潺潺温和。


    荀远微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阵凉风吹拂过来,荀远微的一缕发丝也遮在了她脸上。


    戚照砚俯身,探上了那缕青丝。


    第42章 醉时吟 将她打横抱起。


    但在他的指尖就要碰到耷拉在荀远微眼前的那缕发丝时, 她本来半合着的眸子突然睁开了。


    “戚照砚,你干嘛!”


    戚照砚心头一颤,立即将自己的指尖收回去, 又手忙脚乱地坐回去。


    分明拂来的是夜里的凉风,却让他觉得耳廓与颊边的烫意更加明显。


    意识有一瞬间恢复了清明。


    戚照砚压了压自己的眉, 自己又没有做什么不合乎礼节的事情, 又为何要心虚?


    他如是想着, 将拳抵在自己的额前,轻轻地锤了两下。


    自己一度酒量不错,怎么今夜也跟着醉了起来。


    等他的心跳暂时恢复了平稳后, 他才敢试探着转过头去。


    本已经做好被荀远微奚落的准备了,事情却没有朝预想中那样发展。


    荀远微如方才那样倚靠在背后的树干上, 眼睛闭着,手垂在一侧, 就好像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幻觉一样。


    戚照砚看着这副场景, 笑着摇了摇头, “应道是弯月酌酒,酩酊靥红更几人?”


    他又抬眼看了下月亮,再不回去恐怕赶不上宵禁了。


    “殿下,殿下?我们该回去了。”戚照砚转头提醒荀远微。


    荀远微却没有理会他。


    出于无奈,他只好又往荀远微跟前凑了凑,拍了拍她的肩, “殿下可还能站得起来?”


    荀远微似乎是很费劲地才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盯着戚照砚看了好半天, “回去,回哪里去?”


    戚照砚被她问得愣了下,“当然是回公主府啊。”


    荀远微却摇了摇头, “公主府?那是什么地方?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只是荀远微,我应该眠风枕月,醉卧关山。”


    她说着还颇是嫌弃地将戚照砚推了推,又转头去找被自己先前扔到地上的那个酒壶。


    那酒壶先前是被她随手扔在地上的,本来喝得也没剩多少,如今自然是一滴不剩了。


    荀远微拿起酒壶,经壶口朝下晃了晃,发现什么也没有了,又随手将酒壶扔在手边。


    戚照砚看着她这样,却莫名地觉得心头泛起一阵细微但绵密的痛意来。


    他时常觉得自己背负的多,但荀远微背负的并不少。


    她十五岁被迫放下擅长的经略文章,披上盔甲提着剑便上了战场,因着战功赫赫,所有人对她似乎都只有尊重和畏惧,世人仿佛又默契地忽略了,即使她征战纵横沙场八年,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四。


    “我只是荀远微。”


    这样的话,她恐怕也只能在喝醉了才敢借着酒劲说出来吧?


    又或者说,这才是她最深切的愿望。


    戚照砚忽然想起来,去年冬天,在京郊的那处石洞里,荀远微和他说起自己年少时的事情,同他说的那句:“秉生于天地之间,或许在青史之间如若蜉蝣一掠,我也总想做点什么,纵然世人往后只会知道文穆长公主,不会知道她叫荀远微,也不记得她做过什么事。”


    比起做文穆长公主,她是不是更想做荀远微?


    之所以走到今天,其实是因为她没得选。


    就像自己一样,没得选。


    戚照砚只觉得心绪有些复杂,这一瞬间,他心中忽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轻声叹息,而后一把揽过荀远微的肩头,将她打横抱起:“殿下,恕臣冒犯了。”


    说罢他朝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将荀远微放在照夜白身上。


    照夜白此前被荀远微驯服的极为温顺,对于戚照砚靠近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往旁边蹭了蹭自己的鬃毛。


    荀远微确实喝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此刻也半趴在照夜白身上。


    戚照砚纠结了下,还是选择将照夜白脖子上的缰绳往自己的手腕上挽了两圈,牵着马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他又回头看了眼自己出城时骑的那匹马,想着只好明日出城来牵了。


    行路至一半的时候,荀远微的神识短暂的清醒了会儿,她缓缓从马背上坐起身,回头看了眼为她牵着马的人。


    戚照砚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预想中发展的那样。


    荀远微又转过头去,指着斜前方:“那是什么?”


    戚照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老翁背着一个布捆,上面还零星地缀着几个糖葫芦,应当是今日集市上没有卖完的。


    两人离那个老翁越来越近,荀远微先和那个老翁喊道:“老翁且留步!”


    老翁看见二人,朝这边快步走了过来,他仰头看向马上的荀远微:“这位娘子,可是要糖葫芦?我这糖葫芦做得可甜了,没卖完……”


    他话没有说完,便先被荀远微打断。


    她转头看向戚照砚,理所当然地道:“付钱!”


    戚照砚没忍住笑出了声,而后从自己怀中取出小荷包,看向老翁,“多少?”


    “郎君要买几个?一文钱一个。”


    戚照砚看着也没剩几个了,老翁又年迈,便从荷包中摸出四个铜板,朝老翁伸出掌心:“都要了。”


    老翁许是没想到已经出城了,竟然还能将剩下的糖葫芦卖出去,一时喜笑颜开,一壁笑着从戚照砚手心里取过铜钱,一边从布捆上往下取糖葫芦。


    荀远微指了指最上面的一颗,“要那个。”


    老翁回过头来看了眼戚照砚,似乎是想和他确定。


    “听她的便好。”


    老翁便将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取下来抬手递给荀远微,又依次将剩下的几个糖葫芦取下来,交给戚照砚的同时笑道:“郎君和娘子感情真好,令人羡煞。”


    戚照砚张了张口,本想反驳,却没有出声,仅仅是和老翁道了声谢。


    荀远微捏着那颗糖葫芦在空中转动了两圈,却一口也没有吃,因为她又趴倒在了马背上,手中却还捏着穿着山楂的竹签。


    戚照砚颇是无奈地弯眼一笑,将剩下的三个攥到另一只手中,继续单手牵马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荀远微和他今日出来跑马的事情没有多少人知晓,谨慎起见,戚照砚走了由射声卫把守的城门。


    他到城门下的时候,褚兆兴正在巡视,且指示着看守的士兵准备关上城门。


    在看到照夜白的那一刻,褚兆兴抬手止住了士兵的动作。


    他走到戚照砚跟前,先是打了个招呼,才压低了声音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戚照砚如实回了他:“喝了些酒,并无大碍。”


    褚兆兴上下扫了一眼戚照砚,确定他没有在说谎,又切实闻到了两人周遭还没有完全散去的酒气,这才放下心来。


    “殿下酒量并不好,喝不了多少便醉倒了,虽然喜欢喝酒,但许多时候也都是浅尝辄止,鲜少喝成今天这样。”


    戚照砚听着褚兆兴这句,又想起了那会儿在乐游原上。


    今夜的荀远微,确实和他平日里以为的不一样。


    褚兆兴才要从戚照砚手中接过缰绳,底下有个士兵小跑过来和他说了句什么,他又将手收了回去,“我这边暂时有些走不开,还得劳烦戚郎中将殿下平安护送回去。”


    戚照砚颔首应下。


    此时已经宵禁,朱雀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可以传入耳中的,只有遥遥且模糊的打更声,近处是照夜白马鞍上脖子上系着的铃铛声,一步一晃。


    戚照砚一直将照夜白牵到了公主府门口。


    沈知渺正站在门口踱步,看起来分外焦急,在看到戚照砚牵着照夜白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先是朝里面喊了声:“春和姐姐,殿下回来了!”才跑下台阶,草草和戚照砚行了个礼后,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有大碍?”


    戚照砚便将那会儿同褚兆兴的说辞再和沈知渺重复了遍。


    沈知渺这才点了点头,这时春和也赶了出来。


    “殿下,殿下?”


    荀远微并没有任何反应。


    春和犹豫了下,还是和戚照砚道:“劳烦戚郎中将殿下送进去。”


    戚照砚面上闪过一丝无措,顺手将左手中的糖葫芦交给春和。


    沈知渺这时看见荀远微手中也捏着一只一口没动的糖葫芦,本想顺手将她手中的那支也取过来,却发现她如何也不肯松手。


    戚照砚只好先由着她的动作,而后一手横过荀远微的背,一手揽过她的膝弯,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再跟着沈知渺一路到了荀远微的寝殿。


    他将荀远微放在榻上,那支糖葫芦还捏在她手中,于是蹲下身来,一手握在荀远微手下面的竹签上,一面温声道:“殿下松手,好不好?”


    荀远微不知是醉梦中想到了什么,呓语也叫人听不太真切。


    戚照砚惊觉两人的距离实在有些太近了,以至于他感觉他的背上也生出了一层薄汗来。


    他本想就此作罢,已经要站起身的时候,却听见荀远微喊他的名字。


    “戚照砚。”


    他的脊背跟着一僵,一时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心绪又乱了起来。


    “戚照砚,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荀远微的声音并不似平日那样不容许人拒绝,反倒是带了几分酒气的甜腻。


    戚照砚定了定神,克制着自己不断发散的思绪,并没有转头,迫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殿下想说什么,臣就在这里听着。”


    “你转过来。”


    戚照砚攥紧了自己的拳,仍旧是方才那样的说辞:“臣听得到。”


    “不要,我要你转过来,不然我就不松手了。”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荀远微揪着他的袖子。


    现在毕竟是在公主府,殿门还开着,若是被春和或者沈知渺看见,那便是百口难辨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依着荀远微。


    荀远微却抬手抚上他的脸。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呀?”


    第43章 春满襟 “谁喝醉了,你才喝醉了。”……


    “殿下。”戚照砚浑身一僵。


    他全然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这么说。


    荀远微将手中紧紧握着的糖葫芦递送到他手中, “给你。”


    戚照砚只能先接住。


    她离自己很近,近得自己几乎能看到她鼻尖上短短的绒毛,他从没有离一个女娘这般近过, 戚照砚一时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荀远微就这么双手捧着他的脸,醉眼朦胧, 但却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来些什么一眼。


    戚照砚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 隔着衣袖握住荀远微的手腕,轻轻错开来和她之间的距离,“殿下, 你喝醉了,早些歇息吧。”


    荀远微却又往他跟前挪了挪, 让他几乎无从躲避。


    “谁喝醉了,你才喝醉了。”


    戚照砚闭上眼睛, 让自己不要去看荀远微。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莫见乎隐, 莫显乎微, 故君子慎其独也。”


    仿佛指甲都要嵌入他的皮|肉里去。


    但丝丝缕缕的热气却毫无保留地扑在他脸上。


    终于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荀远微:“殿下,您可认识眼前的人是谁?”


    荀远微捧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我,当然认得!”


    戚照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绪被荀远微牵动着不知已经游逸去了何方。


    “你是……”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 便又突然松开戚照砚的脸,躺了回去。


    戚照砚怔了下, 但他随即又牵了牵唇角,垂下眼去,也不知道是在给谁说:“罢了, 她喝醉了,都是酒后胡言。”


    他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给荀远微掖被子,却被荀远微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而后她转过身去,只留给戚照砚一个背面。


    戚照砚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看,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转头便瞧见了春和。


    春和手中端着托盘:“我刚才让人给殿下煮了醒酒汤。”


    戚照砚回身看了一眼荀远微,说:“殿下,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春和走到榻边,看见荀远微脸上的红晕,也知晓即使是这会儿扶她坐起来,大抵也是连半口都喂不进去的,只好和戚照砚颔首:“多谢戚郎中送殿下回来。”


    “嗯,我便不多留了。”他始终没有敢当着春和的面将目光投到荀远微身上去。


    都要走到门口了,他才发现自己手中捏着那枚糖葫芦,又转头看向春和。


    春和明白他的意思,朝前走了两步,从他手中接过糖葫芦:“交给奴婢便好了。”


    戚照砚疾步走下荀远微殿前的台阶,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在朱雀大街上,迎着风,任凭风将他的衣衫吹动,他此刻只想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


    他抬眼看向天际,人家的屋檐上高悬着一轮圆月,他又想起了在原野上和荀远微试剑的时候,一招一式,都在他脑海中重演。


    永和里外面一处花楼,戚照砚将要拐进巷子的时候,有个女娘扶着一个醉酒的客人出了门口。


    “郎君说好的,可不许忘了奴家。”


    戚照砚的步子走得更快,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但今夜总觉得分外地不自在。


    那客人反手掐了一把女娘的腰,“酒后方吐真言,不骗你,不骗你。”


    冷风将这两人的声音送来,戚照砚的手本来已经搭在门环上了,动作也不由得跟着一顿。


    是夜,他更是辗转难眠。


    荀远微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她勉强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边扶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朝外面喊:“春和,春和?”


    春和应声,端着一个托盘从珠帘外拐进来,坐在她榻边,用勺子搅了搅碧盏里的醒酒汤,吹了吹,喂到她唇边:“殿下昨夜喝了不少酒,先喝点醒酒汤吧,宿醉最是难受了。”


    荀远微任由着春和喂她喝了半碗,才问:“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记得多少了。”


    她只记得她从大理寺出来后,正好看见戚照砚等在门口,然后她喊上戚照砚陪她去京郊乐游原跑马,两人似乎还比了会儿剑,再后面的事情,她也记不清楚了。


    春和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直到戚郎中将您送回来的时候,您已经意识不清了,戚郎中将你送回殿中便离开了。”


    荀远微一偏头,忽然看见一边的小案上放着一只糖葫芦,上面的糖霜有些化了,粘在了底下垫着的纸张上。


    春和留意到她的动作,便道:“在府门口的时候,奴婢和沈待诏怎么也从您手中取不下来那根糖葫芦,奴婢煮了醒酒汤回来的时候,那根糖葫芦便到了戚郎中手上了。”


    她没有留意到自己越说,荀远微的脸色越难看。


    荀远微隐隐约约想起了自己让戚照砚付钱的时候,春和说完的时候,她已经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喝醉后,到底和戚照砚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


    不过,应该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她这样想着,和春和吩咐:“扶我起来梳洗吧,备好车辇,用完早膳便进宫。”


    用完早膳后,春和问荀远微:“殿下,那几个糖葫芦要怎么处理?”


    荀远微闻之一惊:“那几个?”


    她闭了闭眼,不等春和回答,又咳嗽了两下,道:“看看府中有没有其他人想要,没人喜欢吃的话便扔掉吧。”


    她以为自己只是买了一个,没想到是买了许多,虽然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但她清楚她一吃甜食便牙疼的毛病,只得作罢。


    荀远微心绪虽乱,但一处理政务,倒也平息了不少。


    沈知渺将一份奏章呈到她面前,“殿下,这是门下省复核过的关于吏部今年的人事任免。”


    荀远微正批完手中的一封奏章,顺手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眼,上面也有中书省给出的意见,她提起笔,又在上面添了几笔,转手交给沈知渺。


    沈知渺看了下荀远微写下的内容,有些不解,一时犹豫要不要问荀远微。


    荀远微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想问什么便问,我既然挑了你做我的翰林待诏,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我真正的辅臣,甚至在陛下亲政后,成为陛下和娘娘可以信赖的臣子,而不是简单的留在我身边,伺候笔墨之事。”


    “殿下折煞臣了,是殿下救臣于水火,臣这辈子只愿意跟在殿下身边,即使只是帮殿下伺候笔墨,臣也心甘情愿。”沈知渺说着迅速垂下头去。


    按照阿娘曾经教她读的那些书和她早年间在龟兹王室的见闻,一般来讲,君主对身边的臣子说这样的话,便是在试探其忠心。


    但荀远微像是一瞬间读懂了她所有的心事一样,只是抚上她的手背,道:“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敲打震慑你,我是真心希望你的才学可以有所用,可以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我会给你一切我能给的,这样即使有朝一日,我回了边关,你在长安也有自己的宅邸,可以不按照时速的规矩活着。”


    沈知渺被她说得心神一动。


    “你要知道,无论你将来会不会成为谁的妻子、母亲,在这些之前,你永远先是你自己,我在武州,帐下有两位最为信赖的大将,一个是李衡,还有一个,叫谢定澜,同你我一样,也是个女娘,我离开武州后,她便代行我令。”


    沈知渺只觉得自己眸眶一湿,她握着手中的奏章,和荀远微叉手,“殿下,真得是臣的伯乐。”


    荀远微被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惹得一笑,“伯乐也要遇到千里马,才能叫伯乐,知渺,你本身就很好,我只是顺手推了你一把而已。”她说着话锋一转,又问道:“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问什么了吗?”


    沈知渺摊开那本奏章,指着荀远微方才用朱笔添上去的内容,问道:“关于杨绩的调动,因为他接二连三的过失,臣看见吏部和中书省给出的意见都是将他贬到地方上去,殿下怎么反倒让他留在了京城,还将他调任到了刑部做刑部侍郎?”


    荀远微看着上面的内容,道:“杨绩这样的人,将他放到地方上去,才是真正的放虎归山,将他收在长安,放在眼皮子底下,才不容易出差错,更何况,刑部尚书陈牧,也是出身颍川,这些年不偏向于崔氏、郑氏任何一家,刑部另一个侍郎,可是姓郑,将杨绩放到刑部,倒可以让他们相互牵制掣肘,上面又有陈牧压着,也翻不了天。”


    沈知渺这才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荀远微虽然和她说着关于杨绩的任免,但眼睛一直没有从自己亲手写上去的“戚照砚”几个字上挪开眼睛。


    不知从何时起,她一看到这几个字,心中便像是燃起了一团难以熄灭的火。


    沈知渺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将要合上奏章的时候,又问了句:“那殿下将戚郎中擢升为御史中丞,是因为御史台可以直陈殿下,不必受中书门下的牵制么?”


    荀远微被她这么一问,心弦也跟着一颤。


    她知道沈知渺说的直陈自己,只是简单地指代政事,但这么正经的话,一落到她耳中,便总觉得多了些什么。


    “殿下?”


    见她走神,沈知渺喊了声,“是臣猜错了么?”


    荀远微含糊着应了声,“这只是其一,御史中丞算在三司推事里,能替我将手伸到刑狱上去。”


    正说着,春和在外面通报:“殿下,戚郎中求见。”


    荀远微朝沈知渺挥了挥手,说:“你先退下吧。”


    沈知渺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戚照砚在外等通传的时候,只觉得心中惴惴不安,但在春和请他进去的时候,他心中又升出了一阵类似于窃喜的感受。


    “臣见过殿下。”


    行完礼后,他忽然不知道要和荀远微说些什么了。


    空气在一瞬间陷入了寂静。


    抬眸的时候,荀远微也在看着他。


    第44章 淡黄柳 “臣只是想知道殿下的心意。”……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戚照砚先将眼睛垂了下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荀远微也将目光从他身上移了过去。


    他站在原地, 没有挪动,仿佛只要恪守着君臣之间的这方寸天地, 他便可以问心无愧地站在这殿中。


    荀远微看着那份被沈知渺放在自己手边的奏章, 又想起了她方才说过的话。


    她顺手将那张奏章合上, 随手放在一边已经批阅过的奏章里,又瞧见了那几颗桂圆。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这片无名的安静。


    “若是我没有记错, 春闱的事情已经彻底结束了,戚郎中来, 还有什么事么?”


    她试图忘记和戚照砚昨夜的荒唐行径,又将自己和他重新困囿在君臣这道枷锁中, 似乎只有这样, 自己才可以不想入非非。


    被她这么一问, 戚照砚本来找好的借口忽然就忘记了,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臣是想问,殿下在春闱之前,只是说让臣主持今年的贡举,如今春闱既然已经结束, 臣想知道殿下后面怎么安排臣的去向,是继续回秘书省么?”


    荀远微支着下颔, 看向先比自己乱了阵脚的戚照砚,便问道:“就这么一件事?似乎不值得你专门跑来一趟廷英殿找我吧?”


    心事被剖白,戚照砚迅速目移, 左右都找了这个借口了,不妨一条道走到黑,他心下一横:“臣本奉先帝之命,在秘书省修前朝国史,得殿下垂青,许臣主持今岁贡举,然今贡举已毕,臣是该留在吏部,还是继续回到秘书省做未竞之事,臣只是想知晓殿下的心意。”


    他说着再度抬眼看向荀远微。


    他确实是想知晓荀远微的心意。


    荀远微却原原本本地将这个问题抛了回来:“那如果我给你选择呢?”她说着轻轻叩着桌面,“是选择入世,留在外朝,还是出世,继续回去修史书?我想,这几个月过去,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你的想法总是有所改变的吧?”


    戚照砚没有想到,自己随便找的借口,竟会在此刻,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荀远微又适时地朝他抛出了第三个选择:“又或者是,可待?”


    戚照砚不解她这句话中的意思,斟酌了下措辞,才问:“殿下所说的可待,是可以期待,还是可以等待?”


    荀远微挑了挑眉,“我替你想了个好去处,就看是不是你期待的了。”她说着朝戚照砚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


    戚照砚的步子却迟疑了。


    他忽然想到昨夜,荀远微也是让他这样近前来,而后便发生了那样的事。


    一想到那件事,他的耳尖便跟着染了一些红。


    他强迫自己正色,“臣就在此地恭听。”


    荀远微看见他这副克制心性的模样,不免随口道:“你这人,还真是守节,”于是坐直了身子,摆出面见群臣时的模样,“我将你调到了御史台,做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


    这是戚照砚从来没有想过的去向。


    荀远微用指尖点了点手边的奏章,道:“御史独立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可直陈我,事无巨细。”


    本是很正常的官职任命,但在听到最后那句的时候,戚照砚不由得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


    荀远微又补充道:“当然,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再事无巨细,也只能陈述公事。”


    戚照砚闻言,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透荀远微的心思了,索性将心中衍生出的那些无边无际的心思都收了回去,朝她揖了揖手:“这些臣自然是深铭于心的,臣不太明白殿下刻意强调此事的用意,还请殿下明示。”


    荀远微轻笑了声,才摆出的端庄模样并未维持多久,她听出来戚照砚似乎是想套自己的话,“所以我说,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只能和我说公事,但若是以戚照砚的身份,便可以讲私事了,是不是?”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荀远微眼底笑意更浓:“既然明白了,不近前来么?”


    戚照砚抬头的一瞬,眼睛蓦然一睁,“殿下这是……”


    荀远微歪了歪头,“难道你戚观文今日来,真得只是为了和我说那件并不紧要的‘公事’么?”


    此话一出,戚照砚明白了荀远微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自己的用意,方才的所有,都不过是她刻意为之。


    她是不是也想试探自己的心思?


    戚照砚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如荀远微说的那样,走上前去,只道:“听到殿下方才的话,臣想知晓的私事,已然尽知,殿下公务繁忙,臣便告退了。”


    荀远微以为他是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却没有想到,他真得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荀远微撑着头,看着桌子上的奏章,却发现怎么也看不进去。


    为何怎么想,都像是自己亏了呢?


    他从自己这里问道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自己却连他所指的私事是什么都没有问清楚。


    但荀远微并没有纠结多久,因为戚照砚走后不久,萧琬琰便到了。


    她是长公主,萧琬琰是太后,她来廷英殿,本就不需要做任何通报,在看到萧琬琰的时候,她从坐上站起来,提起裙角快步走下台阶,“嫂嫂怎么有空过来?”


    说话间她扶萧琬琰在一旁坐下,又招呼殿中侍奉的内监从旁边搬来一个垫子,跟着坐在萧琬琰身边。


    “听说你昨夜醉酒回府,我来瞧瞧。”


    荀远微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她轻轻扯了扯萧琬琰的袖子,“嫂嫂知道的,我不怎么喝酒的,昨日,真得只是意外。”


    萧琬琰看见她这幅一样,一时也没了脾气,只是伸出指尖,在她额前点了点,“你呀,要我说这戚照砚还算知道轻重,走了光化门,遇见褚兆兴值守,当时又将近宵禁,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若是被御史台那些御史知晓了,用不了天黑,你这桌子上,便全是参你和戚照砚的劄子了,到时候闹到门下省那些个拾遗、补阙耳中,这事便不是这么容易便能结束了。”


    荀远微低下头去,嘟囔了句:“这不是,没出事么。”


    “说到这里,那个戚照砚,你打算就将他继续放在吏部么?”


    荀远微摇摇头:“这倒不是,嫂嫂方才提到御史台,我是打算将他调作御史中丞的,贡举案应当是查不下去了,只是由沈知渺牵扯到了人口诱拐,我疑心这件事不简单,将他调到御史台,也是打算这件事要是往下查,牵扯深的话,我的人,能插进去手。毕竟去年的定州粮食案、刚过去的贡举案,最后草草收场,还是因为我之前在三司没有自己人。”


    她环视了一圈,沈知渺此时并不在,寻常内监怕是找不到她要的,干脆起身,去拿了批复过的关于今年官员任免的奏章,放到萧琬琰跟前:“嫂嫂请看。”


    萧琬琰看过后,点了点头,“你将杨绩放到刑部,这步棋走得不错,只是,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中庸和平衡,不仅仅是要平衡朝中不同立场的臣子之间的形势,还要考虑到自己和这些臣子之间微妙的平衡。”


    荀远微蹙了蹙眉,看向萧琬琰:“嫂嫂是担心,接连对郑氏和崔氏动手,要谨防他们在一定时候联合在一起,同我分庭抗礼?”


    “没错,而且今年开年不顺,还没有开春,便出了贡举这么大的事情,牵扯进了多少人,你又抬了制科,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萧琬琰此话一出,荀远微只觉得自己的思绪瞬间冷静下来。


    萧琬琰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还记得你去年刚回京的时候,和我提过的一个可以拉拢的人么?”


    荀远微眼睛一亮:“嫂嫂是说,宇文复?”


    “正是。”


    荀远微有些犹豫:“只是这宇文复虽然和崔氏郑氏不太合,却也因为当年兵败于我的事情,对我也一直耿耿于怀。”


    萧琬琰看着她,弯了弯唇:“所以我才见了他的娘子,他的娘子过两日过生辰,我召进宫来赐了些东西。”


    荀远微看向手中那份奏章,触类旁通一般:“既然不能直接走宇文复这条路,那我可以将他的独子调回到兵部!”


    萧琬琰的目光中全然是赞许,“宇文复年过五十,膝下就那么一个儿子,至今未婚,他想颐养天年、含饴弄孙都没有办法,你若是将他的独子宇文宣调回长安,不怕他不见你,春狩将至,要早点做打算才好。”


    荀远微和萧琬琰又细细商议了关于官员调任的奏章,确定没有问题后,发还给了中书省,因着没有大的变动,门下省审议后无误,便交给吏部去做了。


    和官员调遣令一同出去的,还有责令大理寺审理韩胜一案。


    毕竟目前能撬开口的,也就只有韩胜一人,按照沈知渺说的,她已经被韩胜拐了将近五年的时间,韩胜还动过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念头,这五年间,地方的户籍册修过两次,前去韩胜家中查过所、手实,核对户籍册的时候,怎么不会留意到沈知渺?


    这当中牵扯到了多少人和势力,荀远微说不清楚,但从韩胜口中,多少一定可以问出些什么来。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她也连着几日没有见到戚照砚。


    直到某日回府的时候,看到他等在自己府门口。


    公主府门口载着一棵枝干粗大的柳树,此时柳树边缘也只是溅了些浅淡的黄,两人相对而立,倒是叫人想到了那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荀远微先笑道:“戚中丞今日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第45章 玉人来 “我可以许给你一次特权。”……


    戚照砚往荀远微跟前靠近了一步, 笑道:“殿下想让臣怎么回答呢?殿下称呼臣的官职,却又问臣是公事还是私事。”


    荀远微并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不想让我喊你‘戚中丞’啊, ”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声,接着道:“那你想让我称呼你为什么呢?”


    戚照砚的目光稍稍向下垂了垂, 清冷月色便落满了他周身。


    荀远微看着他不说话, 忽然想到了那句:隔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戚照砚复抬起眼,又恢复了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那副疏落的模样,“殿下是君, 照砚为臣,万事君臣在先。”


    荀远微没有应他这句, 反问道:“那我有没有和戚中丞说过,若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奏报公事, 还是在廷英殿的好?”


    戚照砚不由得攥紧了手, 他有些弄不清楚荀远微的意思, 几番纠结下,他本已打算告退了,却听到了荀远微的声音——


    “不过,如若是你的话,我可以许给你一次特权。”


    戚照砚有一瞬的愕然,但立即整理了思绪, 道:“臣是想同殿下说,臣接手了御史台的事情后, 翻阅过去的文书,发现了一些从前在处理时被忽视的细枝末节,其中不少隐隐约约看着和此次的韩胜案有关, 但这个案子毕竟如今是大理寺在办,臣一时职权所限,也难以在明面上插手,但还是想着,应当先让殿下知晓。”


    荀远微拢着袖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原来戚中丞这将近十天的时间未至廷英殿,是在废寝忘食于此事啊。”


    戚照砚一时弄不清楚她的意思,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从荀远微的语气中听出了一星半点的嗔怪之意。


    但他宁愿是自己想错了。


    毕竟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于是他在心中慎重地斟酌了下措辞,才道:“都是一些积压的陈年旧卷,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之前,臣不敢妄自叨扰殿下,窃以为,此为为人臣之本分。”


    荀远微对这件事并不意外,但此事在大理寺没有呈递上来最初版的案卷前,她还是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三司会审。


    故而她只是看着戚照砚,稍稍弯了弯唇,问道:“公事说完了,那私事呢?”


    戚照砚心头一颤。


    私事?


    她这是在暗示自己些什么么?


    他只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自己应当说什么?


    荀远微见他久久不说话,直接转身走上了台阶。


    戚照砚匆匆转身过去,“殿下。”


    说话间步子已经先踏上了一道台阶。


    荀远微踅身,她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视线正好与他齐平,“今日你既然是御史中丞,那我的私宅还是不要轻易出入的为好,身为御史,便要恪守君臣之礼,是不是,若是被你手底下台院那些侍御史知晓了,怕是不太好收场,是不是?”


    她说完这些,没等戚照砚的回应,便提起裙角回了公主府。


    戚照砚看着公主府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心中一时跟着升上一阵惶然。


    将近一旬未见,他只觉得自己和荀远微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间便隔上了一层朦朦胧胧但又挥之不去的雾气。


    他一路从公主府走回自己家中,都在回想今日和荀远微之间的话,怎么想都不觉得有什么错漏之处。


    直到看到桌子上那个篆刻了一半的糖葫芦挂件。


    其实还没有染上红色,只是雕刻了一半,若是他不说,怕是也没有人能看出来那是个糖葫芦。


    左右睡不着,他索性将桌子上的灯挑亮了些,继续雕刻那截木头。


    荀远微也是辗转难眠,像是有两个自己在脑海中争执吵架一般。


    一个告诉她:既然戚照砚是诚心实意地与你做君臣,那便做君臣好了。


    另一个却告诉她:这个呆子、木头,接下来几日都不要见他好了。


    两阵声音各有各的理由,一直在她耳边争论不休,一直到了天快明的时候,她才没了意识,以至于春和早上来唤她起身的时候,她还有些昏昏沉沉。


    春和看着她眼底一片乌青,神色恹恹,也顾不得要呈递给她的东西,“殿下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奴婢着人去请太医来?”


    荀远微撑着头,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让自己的神智暂时恢复了清明后,才缓缓摇了摇头,撑着精神道:“无碍,没有睡好罢了,”她说着留意到了春和手中捏着的东西,隔空指了指,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春和虽担心荀远微的身体,但也只能先顺着荀远微,将手中的那本请柬双手呈递到她面前:“是襄国公府上送来的请柬。”


    “宇文复?”荀远微蹙了蹙眉,一边从春和手中接过请柬。


    “殿下此前说,若是襄国公府上有消息,必要择先呈递。”


    荀远微翻开那封请柬,看了眼,在手中晃了晃,又还给春和:“宇文复主动给我写请柬,还真是一件稀奇事儿。”


    春和曾经听闻过长公主殿下和宇文复之间的一些恩怨——荀远微当年率军平定天下的时候,和宇文复玩了一手调虎离山、釜底抽薪,当时她不过十七岁,宇文复却已经是久征沙场的大将,不免被荀远微落了面子,败得心不甘情不愿的。


    因而她一时也拿捏不清楚荀远微的意思,遂出声问道:“那殿下,您还要不要应这道请柬?”


    荀远微站起身来,一边示意春和伺候她梳洗,一边道:“要,当然要去。”


    春和看着她盥洗完后,从一边的婢女手中的托盘中取过帕子,递到她,“那可需奴婢去准备一些贺礼?”


    荀远微点了点头,“宇文复的独子宇文宣和他的青梅竹马要成亲了,你去府库中挑几样拿得出手的,别致一些的礼物备好便是。”


    春和应下。


    宇文宣成亲当日,荀远微一早便到了襄国公府。


    宇文复和他的娘子携手等在门口,恭迎着宾客,在看到荀远微的车辇出现在门口时,神色微变。


    他的娘子留意到了他神色中的不对劲,便问道:“这是谁的车辇,郎君怎么……”


    宇文复看向她,说:“文穆长公主。”


    他话音刚落,荀远微便已经在春和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宇文复走上前去,和她行了个叉手礼,道:“当真没想到,今日最先来的,会是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看着他,笑道:“襄国公这可是头一次给我下请柬呢,我又怎好不重视?”


    宇文复有些尴尬地牵了牵唇角,又转头和他的娘子嘱咐了两句:“我招待下殿下,这里先交由娘子你操持一下,若是忙不过来,便叫人将宣儿喊出来。”


    他说完便稍稍侧过身,将荀远微请入府中。


    春和没有跟着荀远微进去,而是招呼下人将备好的礼物从车上取下,和宇文夫人做交接的事情。


    她虽是荀远微身边的婢女,但实则是领了长公主府长史的差事,算是有官阶在身的,此时又代表了长公主,代表了天家,宇文夫人自然是不敢有半分怠慢的。


    宇文复直接将荀远微请去了书房,让宅中的下人上了茶水便招呼人退下了。


    “殿下来这么早,不妨开诚布公?”


    宇文复在前朝的时候便是常年征战沙场,素来性格直率,素来不喜欢和那些世家勾心斗角,加上他手中又有兵权,即使素日里和长安的各大世家不太合得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此时也没有同荀远微多做纠缠。


    荀远微笑道:“几年不见,宇文使君,还真是如从前一样,只是这开诚布公相谈的事情,不应当是由你提起么?”


    宇文复喝了口茶,“那臣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太后娘娘前段时间将内子传至宫中,说是给她赐生辰礼,但用意只怕不简单,殿下又特意将犬子调回长安,臣并不信这只是无心之举。”


    “太后娘娘关切官眷,我调令郎回长安,也只是正常的官职调动,若是有私心,恐怕门下省的审议也不会过,”她刻意停了停,观察着宇文复的表情,话锋一转,“不过春狩将至,本宫,也是希望我摄政的第一年,不要在这件事上出差错。”


    两杯茶水下去,宇文复已经听懂了荀远微的意思。


    这摆明了是在拉拢他,他虽然没有参与进最近的案子里去,却也多多少少听说了这位长公主和崔氏、郑氏之间的交锋。


    天家和世家之间本就靠着四府十二卫之间不同的分属勉强维持着平衡,荀远微这么做的意思也不难猜,无非是想渐次削弱世家,将实权慢慢收拢在自己手中。


    权力产生地位,地位同时维持权力的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宇文复看着荀远微,眯了眯眼:“先帝开科举,慢慢在朝中渗透自己的亲信,殿下延续又开制科,若是再将兵权慢慢握住,那用不了多久,财权也会回到天家手中,是也不是?”


    荀远微不意外他会直接提出来,并不否认。


    “不过臣本身也不属于那些世家,加上犬子被调回长安一事,说多说少也算是欠了殿下一个人情的。”


    话已至此,荀远微知晓了宇文复这是暂时偏向了她这边,也不问到底,起身道:“那我便先恭贺令郎了。”


    宇文复会意地点了点头,也起身:“殿下请。”


    荀远微也没想到快到宾客席上的时候,会遇到许久不见的卢峤。


    她才和卢峤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便传来另一阵熟悉的声音。


    她与卢峤回身看去,正是戚照砚。


    第46章 斟新酒 “殿下不喜欢么?”


    戚照砚难得不在官服之外穿素白色的衣衫, 铜青色的襕衫更让他周身添上了如松如玉之气,与荀远微今日所着的缥碧色裙衫一深一浅,更为相衬。一双帽翅垂在他脑后, 显得更为温和,在看向荀远微的时候, 他眼底似乎藏着一江春水。


    太府寺本就执掌财税之事, 卢峤虽之前被外放出去做了两年的观察使, 但此前在长安时,毕竟是在刑狱上做事,现下刚接手, 又碰上开春,镇日里劳形于案牍, 就差被各州上来的账本活埋了,说是废寝忘食全然不为过, 便也就没有时间专门去见荀远微了。


    好不容易碰上宇文宣和卢氏女成婚, 他作为女方的主事人, 这才能在襄国公府上见到荀远微,却没想到还没和荀远微说上一句话,便被戚照砚抢了先。


    他心中自然是愤懑不平的。


    但再不情愿,碍于情面,他还是要和戚照砚打个招呼的。


    戚照砚一进襄国公府门口,便远远地瞧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但一看到她身边还有另一个自己不愿意看到的身影,他扬起的笑意瞬间就藏了下去。


    论官阶, 卢峤是从四品的太府寺少卿,他是正五品的御史中丞,免不了要和卢峤见礼的。


    卢峤也只是稍稍颔首, 似是全然不经意地一问:“我记得戚中丞素来不喜欢这些交游宴饮的场合,今日怎么,转了性子了?”


    两人虽没有正面交锋过,但那次在公主府,卢峤已经将他的底牌揭了,于戚照砚而言,他也没有必要再多做忍让。


    于是也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卢少卿为何而来,我便为何而来。”


    在看向卢峤的时候,戚照砚将原本还藏蓄在眸中的温情尽数敛去,只余下了锋芒。


    卢峤笑了声,道:“戚中丞是不是忘了,和宇文郎君成婚的,是我的族妹,我却不知晓,是我们范阳卢氏和你沾亲带故?还是襄国公?”


    他自认为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也没有给戚照砚留面子。


    戚照砚垂了垂眼,复抬头时,还是方才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卢少卿不愧是从前在刑狱上做过事的,这长安城中谁同谁有关系,还真是逃不过你的耳目。”


    他这话虽然是说给卢峤听的,目光却是落在荀远微身上的。


    卢峤闻言,神色微变。


    这话若是寻常说说,最多不过是挖苦之言,但荀远微是君,他是臣,戚照砚看似无意,实则哪里不是挑拨离间之言呢?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话,戚照砚便又补充道:“我的确是受邀而来,今日的新郎官,少时与我关系尚可,如今他成婚,给我递了请柬,我也不好不来。”


    他后面这句,又巧妙地将话题带了过去,也是不让荀远微在这样的场合上为难。


    卢峤看的出来戚照砚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了,遂也跟着将这个话题绕过去,但心中到底憋了一口气,遂转头看向荀远微:“说到臣之族妹和宇文宣的婚事,不知殿下可否听闻这两人是青梅竹马?”


    荀远微方才看着这两人针锋相对,倒是觉着有趣。


    这两人平日在自己面前,一个是一副君子端方的老成模样,另一个则是不问世事的清冷模样,一见面,便总要逞上些口舌之快,以至于卢峤问她的时候,她有一瞬的迟疑。


    “嗯,听过,当然听过。听闻四五年前你家卢娘子才及笄,两家便将三书六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行了,只剩了个亲迎,但宇文宣却被先帝调去了益州,两家的婚事便也就此搁置了,也是前段时间宇文宣被我调回来,和卢娘子的婚事才又抬了上来,也是难为卢娘子等了宇文宣这几年。”


    卢峤闻言,低声笑了声,“说来我家小妹与宇文宣到底是有少时的情谊在,情根深种,这几年不知宇文宣何年何月才能归京,家中也提过退了和宇文家的亲事,为她重新物色一门,小妹如何也不肯,总说她此生非宇文郎君不嫁,这一拖,便到了十九岁,家中回回催促,她总拿着臣做挡箭牌,说臣这个年纪也未曾娶妻,无奈之下,臣也只能帮她遮挡一番了。”


    这段轶事荀远微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听,也觉得有趣:“不过卢娘子和宇文郎君若是情投意合,多等这几年,或许对两人而言,也是无妨的。”


    卢峤附和道:“殿下说得极是,毕竟有青梅竹马这层因缘在里面,”他刻意咬重了“青梅竹马”四个字,说完看了戚照砚一眼,又和荀远微道:“依臣看来,只要是心上人,别说等五年了,换作是臣,那就是等十年二十年,也是值得的。”


    荀远微没有留意到戚照砚有些难看的脸色,“说的倒也是。”


    卢峤勾了勾唇,又看向戚照砚,“我怎么记得,戚中丞同萧家五娘似乎也有婚约,久久不成婚,莫不是有什么顾虑?”


    戚照砚反问道:“我听卢少卿方才和殿下的一番话,这久久不成婚,原来是因为和心上人之间没有婚约啊。”


    一针见血。


    但他并没有给卢峤和自己往旁处扯的机会,直接道:“更何况,我同萧家五娘之间的事情,殿下是完全知情的,是不是,殿下?”


    他说着看向荀远微,轻轻弯了弯眸子,又借着站在荀远微身边的机会,在卢峤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轻轻扯了扯荀远微的衣袖。


    荀远微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目光也跟着落到了两人袖子交叠的地方。


    许是因为阳光的暖意渐渐侵上了脖颈,她竟觉得耳际有些许发热,但心中又涌上了一层别样的情愫,便像是樵夫在江水中划出了一道道的涟漪,涟漪被撞到山石边,又被碰撞回来,在水中轻轻的荡漾着。


    按说作为君主,在两位对她日后都有大用的臣子跟前,还是尽可能地一碗水端平好一些,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心已经渐渐有了偏向。


    而且是毫不犹豫地偏向。


    于是对于戚照砚的动作,她面上装做了无视,出口却是:“我的确知晓,一桩误会而已。”


    卢峤不免震惊,只是他的惊讶之言还未道出,便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到了三人跟前,依次见过礼后,才和卢峤道:“郎君,这边有些事情需要您亲自过去处理一番。”


    他今日毕竟不算是宾客,本来也是忙中偷闲想和荀远微说上几句话,如今有事情找过来,便也不能多做逗留。


    戚照砚还特意补了句:“卢少卿,慢走。”


    荀远微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直到卢峤绕过了回廊走远后,她才回身看向戚照砚:“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戚照砚的眸中也跟着多了几分笑意:“殿下不喜欢么?”


    此话一出,荀远微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似乎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又有点下面子。


    远处是人声鼎沸、言笑晏晏,咫尺间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甜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住了一般。


    不知过去了多久,荀远微最终将眼睛往一旁移了移,也没有回答戚照砚这句,轻咳了声,问道:“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你与宇文宣之间,有交集?”


    戚照砚也跟着将方才的神色敛去,换上了一副认真的神情:“是,宇文宣小臣三四岁,臣当年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有过过往,三年前臣出事的时候,他人在益州,无诏也不得回京,后来臣从大理寺出来后,才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关于他的来信,”他说到这里,看向荀远微:“当年的事情,除了殿下,怕也就是宇文宣相信臣了。”


    他说罢垂下眸子。


    荀远微听着他愈来愈低的声音,情急之下,握住了他的手臂,道:“我并非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对于荀远微这一动作,戚照砚的身子不免跟着一僵。


    他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而后才抬起头来,朝荀远微抿唇一笑,轻声道:“臣没事的,让殿下多虑,才是臣的过失。”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心中升起的愧疚非但没有消解下去,反而更加浓烈,一时也没有留意到自己还握着戚照砚的手臂。


    不同于她略显复杂的心绪,戚照砚心中却像是被什么装满了一样,他的嗓音温醇:“殿下,此处人来人往,殿下再这么下去,怕是会让臣损了您的清誉。”


    荀远微这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自己方才的动作,立刻撤回了手,如同被什么灼烫到了一般。


    戚照砚捏着自己藏在袖中的小物件,本打算取出来,但宇文娘子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想来是来邀请他们入席的。


    分席之后,荀远微作为长公主,自然是要跟着上座的,而戚照砚是宇文宣邀请来的,在高官如云的长安,也只能坐在偏下一些的位置,便要分开了。


    他来不及将东西交给荀远微,只要在宇文娘子来之前,稍稍凑近荀远微,在她耳边落下一句:“殿下,宴席结束后,臣有个东西,想亲手交给殿下。”


    荀远微有些意外,本欲问问是什么,但戚照砚说完这句,宇文娘子也走到了跟前。


    “殿下今日莅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还请殿下上座。”


    荀远微点头应下,匆匆看了戚照砚一眼,便和宇文娘子走了。


    席间荀远微一直惦记着戚照砚说的话,也有些兴致缺缺,只希望早些结束。


    大约开席一半的时候,春和走到她跟前,低声说了句话,她立即神色一凛。


    只好和宇文娘子示意,便在春和的陪同下先行离开了襄国公府。


    第47章 循旧迹 “放了我,不然我就掐死她!”……


    荀远微先前同宇文娘子一同去内眷的席面上露了个面便又回到了前院的诸臣男席上, 她这一离开,自然少不了人关注议论,毕竟能让她突然从宇文复家中的席上离开, 一定不会是小事。


    而戚照砚的目光从她入席开始,便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身上, 眼见着她招呼不打地就离开了, 心中也跟着涌起一阵不安来。


    他四下环视了一圈, 卢峤不算宾客,不在席上倒也说的过去,可他心中的思绪却随着荀远微离开纷乱了起来。


    他的位置靠下, 本想找个契机直接溜走,但才转头, 便瞧见宇文宣朝这边来了,只好将本来要送给荀远微的东西妥善地收进怀中, 而后拢袖看向宇文宣。


    宇文宣着着朱红色的襕衫, 许是酒饮得有些多了, 脸上也跟着泛上两团酡红。


    他走到戚照砚身边,从身后的仆役手中的托盘中执起酒壶,倒了一杯后递给戚照砚:“今日我成亲,我高兴,虽然我知晓你不甚喜欢酒气,但我这新郎官的面子, 戚六郎你今天必须给!”


    戚照砚着急将宇文宣应付过去,也没有多做推脱, 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


    宇文宣却不依不饶:“不行,你这不算!我,我这还没同你碰杯呢!重来!”


    戚照砚心思不在酒上, 但也只能耐着性子从宇文宣手中接过第二杯,和他碰了杯,一口饮尽,将杯子还给他时,也不免嘱咐两句:“少喝两杯,你毕竟是新郎官,别耽误了正事。”


    宇文宣却弯下腰来,拍了拍他的肩:“六郎你放心,我装的,晚一些的时候,我会让人请你过来,我有事情问你。”


    在对上他眸子的时候,戚照砚发现他的眸色是清明的,果然是装的。


    他还没来得及推辞,宇文宣已经带着仆役去别的桌子上敬酒了。


    他只好又看了遍门口的方向,在心中默念:但愿她那边只是小事。


    荀远微担心隔墙有耳,一直等从襄国公府出来上了自己的车辇后,才转头问春和:“怎么回事?大理寺出了何事?”


    她今日和春和与沈知渺都打过招呼,没有重要的事情不必来报她,毕竟和宇文复修复关系,是非常紧要的事情,但在听到“大理寺”几个字的时候,她还是贸然离了席。


    春和颔首:“是大理寺卿窦公差人来报,说是韩胜肯招了。”


    荀远微闻言有些许不悦:“招便招了,让窦嵩写奏章上来便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韩胜闹着要和沈待诏对峙,口口声声说自己和沈待诏是正经夫妻,窦公因为有杨侍郎的前车之鉴在,也不敢随意用刑,事情传到宫里,奴婢也是方才才知晓。”


    荀远微听着她这样说,按了按眉心,此事确实有些棘手。


    韩胜一口咬定自己和沈知渺是正经夫妻,那便要去邛州调户籍册,蜀道艰险,一来一回得许久折腾,这件事若是寻常事情便罢了,一旦牵涉广了,等旨意传到了,怕是早被改了,届时又不知会有多少肮脏之事就这么被草草揭过。


    于沈知渺而言,一旦从邛州调上来的户籍册上说明她是韩胜明媒正娶来的,她身上首先是欺君之罪,而后和韩胜的夫妻关系便是板上钉钉,若想“和离”,按照《大燕律》需双方都同意,韩胜不同意,便无法“和离”,只怕他会趁机要挟沈知渺。


    但荀远微一想起之前自己和沈知渺提起韩胜的时候,她一脸惊恐,不免有些犹豫。


    思索良久,她才转头看向春和:“这事,知渺自己知晓么?”


    春和点头,“是沈待诏遣人来通报殿下的,说自己愿意前去和韩胜对峙,只要殿下肯相信她。”


    荀远微有些惊讶,沈知渺对于此事,似乎要比自己冷静的多。


    不过想来并不奇怪,她在没有被拐之前,也是龟兹贵族出身,并不是毫无见识的寻常女娘。


    “直接去大理寺,入宫后让人去廷英殿把知渺传过来。”


    荀远微的车辇一路到了朱雀门前,却当面遇着了沈知渺和李衡二人。


    春和替荀远微打开车帘。


    “你们怎么会在此处?”


    沈知渺看了眼李衡,又朝荀远微行礼问安:“臣是特意来等殿下的,途中碰见了李将军。”


    她这两句话中间没有什么关联,荀远微便将目光投向李衡,只见李衡一直看着沈知渺。


    荀远微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知渺,你先上来吧,一起去大理寺。”她说着朝沈知渺招了招手。


    车夫将矮凳从车上拿下,伺候沈知渺上了马车。


    春和才要放下帘子,李衡便出声:“殿下,那末将……”


    荀远微看着他挠后颈的动作,会心一笑:“你若是没事,便一起吧。”


    李衡立刻抬头,“无事,当然无事!多谢殿下!”


    荀远微还是有些担忧,她看向沈知渺,斟酌了下措辞:“知渺,你,真得想好了么?”


    沈知渺认真地点了点头:“殿下,有些事情,总要臣自己去面对的,臣不能一直躲在殿下身后。”


    听见她这么说,荀远微到底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她的车辇才到大理寺门口,便有小吏跑进去通报了窦嵩。


    窦嵩年逾五十,这几年一直被杨绩压在底下做副手,若非荀远微提拔,他只怕要在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终老,见了荀远微,自然是毕恭毕敬。


    荀远微问了韩胜的事情,窦嵩毫无保留地全部交代给了她。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理寺的牢狱门口。


    窦嵩亲自提着灯,为荀远微引路。


    走了不远,便到了关押韩胜的牢房。


    窦嵩和一边看守牢房的小吏吩咐:“把他提到审讯室去。”


    韩胜身上还套着枷锁,披头散发,当日被李衡揍得鼻青脸肿的伤也没有褪下去,嘴角上还有干涸的、没有被擦干净的血迹,看着却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沈知渺从一进审讯室便开始四肢发软,在无意间对上韩胜的目光时,又受到牢狱中血腥气的影响,更是没忍住胃中泛起来的恶寒,偏头过去,差点呕吐出来。


    李衡就站在她身侧,见着她这副模样,最先反应过来,一时也没顾上礼节不礼节,连忙扶住她,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了几口气,关切道:“沈待诏,没事吧?”


    荀远微也转过身来,轻抚着她的肩头。


    窦嵩见状,便朝外面吩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沈待诏找个椅子过来!”


    审讯室原本只有一张椅子,他默认是荀远微要坐的。


    沈知渺渐渐缓了过来,李衡也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情急之下,失礼了,沈待诏。”


    沈知渺的声音有些弱:“无碍,多谢李将军。”


    荀远微要搀着她坐在椅子上,却被她拒绝了:“殿下,臣没事的,只是不太适应罢了。”


    窦嵩给提着韩胜来的那个小吏递了个眼神,小吏会意,往韩胜的腿弯上踹了一脚,呵斥道:“你最好老实一些!”


    韩胜被迫跪在地上,却只是闷哼了一声。


    “你要说什么,这便交代吧。”荀远微睨着跪趴在地上的韩胜,冷声道。


    韩胜抬起头来,带着锁链响动,却忽然转头看向沈知渺:“你竟然这般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沈知渺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你莫要乱讲!”


    韩胜往旁边啐了一口,“你当年流落到邛州,都快要饿死了,要不是我好心给你吃的穿的,把你收留在我家里,你早被路边的野狗分食了,你如今得意了,不但一口否认你我之间的过往,还将我送到了大理寺!”


    “什么收留!分明是你从诱口跟前将我拐卖来的,这几年对我动辄打骂,又何来的恩将仇报?”


    “拐卖?你去问问邛州的十里八乡的街坊,谁人不知道你是我正经讨来的娘子,你来了长安,攀上了高枝,有了情夫,”韩胜说着看了李衡一眼,但很快被李衡的目光吓到了,又转头看向沈知渺:“不但欺瞒殿下,还要诬陷我,你要知道,按照《大燕律》,妻子诬陷丈夫,是要判刑的!”


    听到“十里八乡的街坊”,荀远微皱了皱眉,还真是和她想的差不多,这件事恐怕不是并不是韩胜一个人的案子,集体犯事的可能性更大。


    沈知渺则脸色一白,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你莫不是疯了,竟然到处乱咬,玷污朝廷命官的清白!”


    韩胜颇是恶劣地一笑:“怎么?我这还没说是谁,你就这般着急了?”


    荀远微在背后道:“我提醒你一句,她现在是我身边的翰林待诏,也是有官身的,也算作朝廷命官。”


    韩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看着沈知渺着急的目光,又道:“说的这么冠冕堂皇,那你说我要不要和你的情夫说说,你在我跟前那几年,是怎么在我身下一遍又一遍地求……”


    沈知渺突然冲上去,甩了韩胜一巴掌,“你住口!”


    “长本事了?敢打老子?”韩胜眯着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不顾手腕上绑着锁链,伸手用力将沈知渺一拽。


    沈知渺本就腿脚发软,一个不防备,便被他扯在了地上,捏住了后颈。


    “放了我,不然我就掐死她!”


    韩胜说着环视着周遭。


    沈知渺被他掐的几乎要哭出来。


    李衡心中一痛,也没有和荀远微打招呼,箭步上去,抬脚便将韩胜踹翻在地,迫使他松开沈知渺。


    沈知渺这才得以呼吸。


    荀远微看着情况,起身和窦嵩道:“你先审,我后面会让御史台和刑部从旁协助,务必查清此事。”


    窦嵩应下。


    荀远微这才同春和扶沈知渺站起来,轻声关切:“没事吧?知渺?”


    沈知渺摇了摇头,擦去眼角的泪水,嗓子有些干哑:“让那畜生污了殿下和李将军的耳朵了。”


    荀远微颦眉,“你同我,不必说这些。”


    从大理寺出来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襄国公府那边恐怕宴席也要散了。


    宇文宣将戚照砚拽到一处屋子:“观文兄,当年究竟是怎么会事?”


    戚照砚眼神躲避:“没有怎么回事,你听到是什么样的,便是什么样的。”


    宇文宣更是着急,“说你犯别的事,我还能斟酌着信几分,但通敌叛国这样的事,我是决计不相信的。”


    戚照砚闭口不谈。


    “你同我还不愿意说实话吗?”


    宇文宣在他面前踱步:“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周尚书,你们这对师生之间……”


    戚照砚打断了他:“不要提他。”


    第48章 如梦令 能见到殿下,一切都值得。……


    宇文宣看见他这副冷淡但又坚决的样子, 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弘文馆读书的那个清冷矜贵的戚家六郎,那时所有人都知晓他不好接近,也就是宇文宣, 借着自己比他小几岁,又自幼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会在他面前晃荡几下。


    以至于他一时将想要同戚照砚说的话尽数吞了下去, 嘴里嘟囔了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 你这无趣的性子还是没变。”


    “无趣”这两个字戚照砚自幼听过不少遍, 此时听见宇文宣这么讲,他也只是淡声道:“嗯,是无趣。”


    宇文宣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心中更是郁闷,便道:“从前大家一起吃酒的时候, 你便能躲则躲,也不知道你这和冰一样的性子, 哪家女娘能捂热, ”他说着没好气地坐了下来, “算了,我估摸着,也没有女娘愿意来贴你这么个冰块。”


    戚照砚本来还不以为意,但听到宇文宣这么说,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慌乱。


    殿下,也会觉得他无趣么?


    于是他转过头来, 问了句:“真的吗?”


    宇文宣是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的,只觉得他这话问的太无厘头了, 反问了句:“什么真的假的?”


    戚照砚本来不想说,可以想到荀远微,他偏过头去, 咳了两声,才道:“你是说,在所有人看来,我都很难相处么?”


    宇文宣这次算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也知晓他不愿意明说,大约是好面子,遂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虽小他几岁,却也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道:“可不是?戚六郎,我和你讲,这女娘呢,要么喜欢坦率真诚的,要么喜欢温润谦和的,要么喜欢风流倜傥的。”他说着还有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戚照砚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取下来,道:“说重点。”


    宇文宣难得不有求于戚照砚,即使这么被打断,也没有生气,接着说:“反正,肯定是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戚照砚压低了眉,陷入了沉默。


    宇文宣看着他这副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消息一般,立刻走到他跟前,弯腰仰头,盯着他的脸,打听道:“等等,戚六郎,你不会是有心悦的娘子吧?”


    戚照砚抿了抿唇,转过头去:“没有,不要乱讲。”


    宇文宣撇了撇嘴角,并不相信:“啧,还没有,你这话骗鬼还差不多,我从会走路的时候就跟在你身后了,你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戚照砚听着他这样说,一时也有些心虚。


    宇文宣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底下,负手围着戚照砚走了两圈。


    “你别转了,转的人头晕。”戚照砚总觉得仿佛宇文宣这么转几圈,自己所有的心事都会被他窥探去,没好气道。


    宇文宣嘴上也不放过他,“到底是我转的你头晕,还是有人心乱了,我不说。”


    戚照砚一闭眼,眼前又都是荀远微的模样,他心中一时七上八下的。


    “说说呗,哪家的女娘,我给你参谋参谋,或者你告诉我,我回头让我娘子给你去试探试探?”


    戚照砚定了定神,说:“你都是成家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没正形的样子?”


    宇文宣自认为有了戚照砚的把柄,也跟着道:“也是,毕竟我都和我的青梅竹马成婚了。”


    他还刻意咬重了“成婚”两个字。


    戚照砚一手拨开他,“你到底有没有正经事?你要是再这样,我便去告诉襄国公,你不在外面招待宾客,跑这儿躲酒了。”


    一听到戚照砚要去请宇文复,宇文宣马上成了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好好好,我不说,我不问了,要是被我娘子看见我阿耶揍我,那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这还差不多。”


    宇文宣看着他没了这个想法,又道:“不过我今日特意讲你请到此处,的确是有正经事。”


    说到这里,宇文宣的神色又认真了几分。


    “什么事?”


    宇文宣思索了下,看着他说:“我在益州司马任上,发现那边买卖人口的情况很多,有买进来的,也有卖出去的,益州倒还只有个例,越往南,像邛州、蜀州这些地方更多,我之前有写信给我阿耶,我阿耶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但我毕竟不是刺史,也只能悄悄查一查,我也比较惜命,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我要真捅了谁的窝,怕是要英年早逝了,虽说也没查出来多少,但想着你如今毕竟是御史中丞,可能告诉你,用处会大一些。”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襄国公府下人的声音。


    “看见郎君了吗?”


    “没有啊,主公那边在找呢。”


    宇文宣神色一变,扒到门上看了两眼,又环视了周遭,匆匆跑到戚照砚身边,压低了嗓音说:“快快快,帮我遮掩一番。”


    他又怕戚照砚不答应,补充了句:“你帮我遮掩过去,我就忘了你说你有心悦的娘子一事。”


    撂下这句,他也顾不得多少,直接跑到床榻上,直挺挺地往上面一躺,装出一副醉酒的样子。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戚照砚从容地推开门。


    襄国公府的家仆并不认得他,但也清楚是今日府上的宾客,便同他说明了来意。


    戚照砚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宇文宣,违心地说:“宇文郎君在席间被灌醉了,我才搀着他过来躺下,恐怕得劳烦你们给他煮点醒酒汤才好。”


    其中一个仆役往里面张望了一眼,又和另一个人对视了一番,确定戚照砚没有说谎后,才道:“多谢郎君了。”


    之后两人一人去厨司煮了醒酒汤,一人许是跑去通报宇文复了。


    等这两人都走后,宇文复才一个鲤鱼打挺地从榻上坐起来:“戚老六!我把你当兄弟,你让他们给我煮醒酒汤?你知道那玩意多难喝吗?”


    戚照砚看了他一眼,“是你自己没和我说清楚的,”他说着理了理袖子,“行了,襄国公或许一会儿就找过来了,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便关上门离开了,留宇文宣一个人在屋中咬牙切齿。


    荀远微担心沈知渺受惊,于是先让窦嵩在大理寺找了间干净空闲的直房,扶着她进去坐了会儿,陪着她喝了点水,等她恢复平静。


    过了一刻钟,沈知渺慢慢抬头看向荀远微:“多谢殿下,臣好多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推开门时,李衡还站在门外。


    “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衡一时有些词穷,“我,末将等殿下。”


    荀远微看了他一眼,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样子。


    李衡更是赧然。


    荀远微转头看向沈知渺:“我回宫还有些事情处理,你身子不适,我先让李衡送你回府,好不好?”


    沈知渺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眼李衡,又低下头:“劳烦李将军。”


    李衡连连摆手:“不劳烦,不劳烦。”


    但荀远微也的确是有事情回宫处理。


    她回宫后写了让内诏——着韩胜的案子由三司推事。


    门下省复议审核后,便颁了下去。


    是夜将要睡时,她才想起,戚照砚说等宴席结束后,有样东西要送给她,自己却临时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么想着,竟有些失眠。


    这一夜也睡得很浅,次日不等春和来唤她,她已经起身了。


    许是昨日京中大多官员都去参加了宇文宣和卢娘子的婚宴,翌日倒也没有多少事情要处理,不过申时,荀远微便搁下了朱笔。


    心中想着大理寺那边的事情,便传了车辇去了大理寺。


    到大理寺的时候,戚照砚同窦嵩以及刑部尚书陈敬年正商讨完事情,戚照砚目送陈敬年离开,一转身便碰着了荀远微。


    他怔了下,和荀远微见过礼后,才装作无意地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大理寺?”


    荀远微看着他,轻轻弯了弯唇角:“嗯,来见个人。”


    戚照砚心中忽然一紧,出口却是一句:“见,见谁?”


    荀远微笑睨着他,“怎么?我想见谁,还需要同你打招呼么?”


    戚照砚低下头,心中一阵懊悔。


    荀远微理了理袖口,“罢了,陪我走走吧。”


    戚照砚应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出宫的道上,荀远微也没有开口,只是有意将步子放得很慢。


    戚照砚心下又不太安定,没控制住步幅,差点撞到了她身上。


    荀远微转过头来看着他,忽然问道:“戚观文,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戚照砚瞳孔一震,斟酌了下措辞,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殿下,是来见臣的么?”


    荀远微看着他谨慎的模样,笑道:“我来大理寺怎么就不能是见人犯了?”


    “但是殿下并没有进去。”


    戚照砚抬眼看着荀远微。


    荀远微便也承认了,“嗯,就是,顺道,对顺道来看看你。”


    她要出宫,走大理寺这边,一点也不顺道。


    戚照砚心下了然。


    荀远微补充道:“三司推事,你在其中的作用不小,我是担心,大理寺这地方,会不会让人想起从前那些不太愉快的事情?适应地如何?”


    戚照砚沉吟了声:“本来是有些不适应的,但看见了想看见的人,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荀远微反客为主:“那你说说,你想见谁?”


    戚照砚眸中也染上了笑意:“臣以为殿下会知道的。”


    荀远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遂转了话题,朝他伸出手心:“你昨日说,要送我一件东西,是什么?”


    第49章 眉间春 两人之间的氛围忽然添上了些暧……


    戚照砚没想到荀远微就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了, 杏眼含春,眉目间尽是坦率,似乎两人真得只是单纯的君臣一样。


    虽然他很清楚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心中还是莫名其妙地堵了下。


    有时甚至他自己也要在内心诘问自己一番:戚观文,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么想着, 他便有片刻地失神。


    以至于荀远微喊了他两声, 他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眼前人眉眼盈盈,分明握紧了袖子中藏着的东西,却又垂下眼睫, 轻声道:“臣不知殿下今日会来大理寺,也未敢想过这件事, 所以要送给殿下的东西,被臣落在家中了。”


    荀远微听着他语气平和, 心中升起了短暂的疑虑却又被她按了下去。


    “唔, 应当不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东西吧?”


    戚照砚缓缓抬头:“那在殿下看来, 什么东西比较要紧呢?”


    这句话倒是问住荀远微了。


    倘若换作以前,她肯定毫不犹豫地回答——江山社稷。


    如今在她心中,最要紧的依然是大燕的江山不错,但仅仅在她和戚照砚之间,似乎还隔着一道旁的什么东西。


    戚照砚见她沉吟,再开口是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慌乱:“是臣思虑不周了, 殿下总归是有比臣更要紧的事情要忙,”他顿了顿, 又道:“臣以为殿下今日不忙的,遂寻思着回宅中为殿下取来……”


    荀远微瞧见他说话间已经朝后退了一步,脱口而出:“罢了, 左右今日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了,我同你一道去取吧。”


    因为她也很想知晓戚照砚到底要送她什么。


    戚照砚闻言,眸子中带着猜测之意,像是在确定荀远微的心思。


    荀远微被他这并不算炽热的眼神看的心中有些许不自在,于是别开眼,转身道:“你若是再站在此处,那我可就要回公主府了。”


    戚照砚连忙抬起头来看着荀远微,语气有些许匆忙:“殿下请!”


    走了两步,荀远微上了自己的车辇,戚照砚却站在底下有些犹豫。


    荀远微见他不上来,于是从旁边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不上来?”


    “臣毕竟是外臣,恐怕有损殿下清誉。”


    荀远微却轻笑了声,道:“怎么?你戚观文也要学班婕妤却辇么?”


    戚照砚被她说的耳廓一热。


    他怎么觉得现在是荀远微在有意模糊他们之间原本泾渭分明的君臣关系?


    但这个问题无论他回答是或者不是,似乎都不大对。


    左右斟酌下,戚照砚还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径直扶着车壁上了马车。


    荀远微虽为长公主,但其实并不喜欢铺张,她的车辇也不大,最多容得下她和两名随侍乘坐罢了。


    此时她坐在中间的主座上,戚照砚虽然已经想通过让两人在座位上隔开一段距离,以让自己的从车厢中萦绕的清香中剥出一丝清醒来,但整理好衣衫后,两人的衣衫还是有一部分的重叠。


    他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不去看,正襟危坐着,脊背挺得很直。


    车辇愈往长安城的南边,便愈是一些寻常人家的住所,路面也不似北面靠近皇城时那边宽阔平坦,偶有坑洼不平之处,车辇自然也就要颠簸几下。


    戚照砚越想端正住自己的仪态,心中却越是紧张。


    以至于某次车子跟着路面倾斜的时候,他一时没稳住,跟着惯性往□□去。


    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撑住自己,却在无意间抓住了荀远微搭在裙子上的披帛。


    荀远微看着他的手,转头笑睨着他,问道:“怎么?上次在我府上扯坏一条还不够,这次还要再扯坏一条么?”


    一提起上次的事情,戚照砚霎时有些难堪,当即松了手,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后面倒也无事发生,但戚照砚却觉得平时并不觉得漫长的路,今天却走了很长的时间。


    他很想问问自己,难道他不是因为很想和荀远微多待一会儿,才对荀远微扯了谎么?怎么遂了愿反倒想着逃避。


    下一瞬,马车便停在了他家所在的巷子口。


    巷子很窄,车子一进去便很难掉头出来了。


    戚照砚先掀开帘子,下了马车,才扶着荀远微下来。


    他一直走在落后荀远微半步的位置,她也默契地没有说话。


    毕竟不是第一次来,又是几步见方的一进院,荀远微也就轻车熟路地进了他的屋子。


    戚照砚请她坐在书房一侧的小案旁,又从一边的书架上取下茶具同茶叶,冲泡好才递到荀远微跟前。


    未等荀远微说话,他先道:“殿下先用茶,臣去取要赠与殿下的东西。”


    说着便出门拐进了自己的卧房。


    在卧房中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出一个还算带着些拙趣的小木匣子。


    也是方才在车上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这样直接送出去,未免有些太过于草率,故而才一回来便来了卧房寻个能看得过眼的小匣子。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早已打算送给荀远微的小物件,放进匣子后,又调整了好几遍位置,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却又怕让荀远微等太久,遂定了定神,将那枚匣子收进手中,回了书房。


    他甫一进门,荀远微便笑着问他:“怎么舍得换茶具了?我上回来的时候,你家中还是那两只粗瓷茶杯,这次倒成了细腻的白瓷,若不是仔细观察,我当真以为你才上任御史中丞,便有人着急给你送礼,一送便是白玉茶具。”


    戚照砚听出她是在打趣自己,便也跟着道:“怎么会?臣说过,臣只为殿下一人所用。”


    荀远微闻言,也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上次殿下离开后,臣便想着还是换一套茶具的好,毕竟若有人来,看着也不成样子。”


    荀远微将那只茶杯捏在手中端详了两下,又搁在桌子上,刻意问道:“是么?”


    戚照砚心底蓦然一沉。


    果然,荀远微下句又提起往事。


    “可是我怎么记得,我上次来寻你,恰巧碰上戚统,你家中可还是那套粗瓷茶盏,莫非这中间,还有人来探访过你?”


    戚照砚蜷了蜷手指,说:“确实是那之后的事情了。”


    荀远微也没有在这件事上多问,因为还有旁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哦对了,我方才还想问呢,你这什么时候还有养花的闲情逸致了?”


    荀远微说着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一只盆栽,“看着像是梅花?”


    戚照砚点头。


    荀远微凑过去抬手轻轻拨弄了两下,“大燕淮河以南的地方,我倒是还没有去过,梅花这东西,我幼年在颍川的时候,有人给我父亲送过一盆,我瞧着新鲜,便和父亲讨了过来天天放在桌子上,但是没过多久便被我养死了,后来征战,也就没有这个心思了,没想到今日在你这里能瞧见。”


    戚照砚看着她这副样子,一时没忍住弯了弯唇。


    荀远微看着那叠簇在一起的花瓣,继续道:“不过你怎么想起来养梅花?长安可没有这东西。”


    戚照砚在心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约是因为从前见着她,便想到了那句——一支先破玉溪春吧。


    在荀远微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她身后,缓缓蹲下身,温声道:“殿下,回头。”


    荀远微此时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以为是寻常的事情,却没想到,坠在她眼前的,是一只雕刻得分外精致的糖葫芦。


    她不由得眸子一亮,从戚照砚手中接过那只木雕糖葫芦,在手中轻轻摩挲了几下,抬眼不无惊喜地问道:“这是你自己雕的么?”


    “是。”


    荀远微将那个木雕糖葫芦放在手心里,道:“你怎么知晓我喜欢这个?”


    戚照砚没忍住笑出声,“殿下忘了那回?”


    荀远微看着他弯着眼睛,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立刻道:“不许说了!”


    “臣还没说是哪回。”


    荀远微佯怒:“你再这般,我可就要起身走人了!”


    戚照砚笑意不减,“那殿下好狠的心,拿了臣的东西,就翻脸不认人了。”


    荀远微看着那只精致的木雕糖葫芦,最终还是道:“行了,看在它的面子上,我这次便不与你计较了。”


    戚照砚循着她的话道:“那臣多谢它,也多谢殿下。”


    这次荀远微主动同他说起缘由:“其实我很喜欢糖葫芦,但是我一吃甜的就牙疼,小时候是,现在也是,长安城中时兴的糕点小食我很想尝试,几次又望而却步,不过你这只糖葫芦,雕刻得真像,没想到你还擅长这些?”


    戚照砚轻轻点头,“嗯,是舍妹从前贪玩,总闹着臣,臣便学了些。”


    荀远微知晓他的妹妹失踪一事,看着他敛下眸子,便道:“抱歉,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问了句:“那,殿下喜欢吗?”


    荀远微怔了怔,“喜欢什么?”


    两人之间的氛围忽然添上了些暧昧旖旎。


    戚照砚正要启口,外面却先传进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


    “戚六郎?”


    戚照砚听到声音,眸间的笑意瞬间就尽数消散,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来人正是宇文宣:“原来你在家啊。”


    “什么事?”


    宇文宣一把拨开他,“别这么小气啊,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他一进门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人,但荀远微此时并没有转头,仍是对着那盆梅花拨弄那只木雕糖葫芦。


    宇文宣一时也没认出来,只转过身去,没心没肺地同戚照砚道:“好你个戚老六,拒了我的酒席,是在家里私会娇娘啊!”


    第50章 长相思 “因为,此物最相思啊。”……


    宇文宣说话间已经挪步到了戚照砚跟前, 余光又不经意扫过了荀远微面前的那盆白梅盆栽,直接忽略了戚照砚示意他别说了的眼神,反而在戚照砚面前站定。


    “戚老六, 我说呢,我说你知晓我要被调回长安的后, 给我来信为什么要让我从益州给你移植一盆白梅来, 还点明了要峨眉竹叶青, 我不疑有他,千里迢迢从益州带回来,一路上就怕你要的白梅盆栽哪里磕着碰着了, 却万万没想到,你这是用来讨女娘欢心的啊?”


    宇文宣一边上下打量戚照砚, 一边数落他。


    戚照砚压了压眉头,“宇文宣。”


    宇文宣偏在他面前昂首挺胸, “我怎么了?我偏要说!还有, 难怪你昨儿在我婚宴上, 还问我,是不是在其他人看来,你很难相处,我当时问你,你还不承认,感情你这已经把人拐到家里了啊, 真有你的!”


    对于宇文宣而言,好不容易捉到戚照砚的尾巴, 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


    “老实招来,什么时候的事,谁家的?”


    他话音刚落, 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戚照砚有些尴尬,但还是侧过了身子。


    宇文宣才欲启口,待看到桌子旁坐着的那人时,大惊失色。


    “殿,殿下……”他说着便要行礼。


    荀远微侧坐着,这么半天又没有说话,宇文宣是当真没有想到他口中的“娇娘”是文穆长公主。


    他一时冷汗直流,着急忙慌地便想跪下。


    “不用跪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荀远微这声,宇文宣才如蒙大赦一般地又站了起来,但却和方才完全两幅模样。


    他私下里没有见过荀远微,只是在上朝的时候,隔着众位公卿的面遥遥地见过她一面,荀远微在他心中,也只有在朝上威严的一面,这种威严,并不亚于他的父亲宇文复。


    见着荀远微没说话,他心中更是不安,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不会要完蛋吧?


    于是宇文宣伸手扯了扯戚照砚的袖子,稍稍抬头看向他,“你怎么不早说啊。”


    戚照砚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宇文宣莫名其妙被他噎了下,但事实似乎是这么个理。


    荀远微缓缓朝这边走来,站在两人面前,道:“看来宇文郎君还是新婚燕尔,身上的少年气还没收。”


    宇文宣连忙拱手:“还请殿下恕罪,臣,臣并不知晓是您,本想着只同戚六郎开个玩笑的。”


    荀远微想到他方才的话,弯了弯唇,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宇文宣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看向荀远微,问道:“那个,殿下,臣忽然想起来臣还有别的事情,便不叨扰您了。”


    荀远微点头应了声。


    宇文宣立刻转身离开,路过戚照砚身边的时候还不忘瞪他一眼,一幅你给我等着的样子。


    荀远微与戚照砚并肩站在一处,看着宇文宣匆忙离开的背影,感慨了句:“我上次见他,是他来廷英殿述职,我当时还想着,没想到他虽然年轻,却是个心思细腻能做事的,直到今日才见着他私下里的模样。”


    戚照砚想到宇文宣方才那些话,也不知道荀远微有没有误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先应着她。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忽然问了句:“不承认什么?”


    戚照砚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着她,“请殿下明示。”


    荀远微仰头看他,追着他刻意躲避的眸光,“宇文宣方才说的,你昨日在他的婚宴上没有承认什么?”


    戚照砚瞳孔一缩。


    这样他怎么和荀远微直接说,只好迂回着避过去:“一些没什么值得探讨的私事而已。”


    荀远微这次倒是没有纠缠着这个话题不放,又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茶具,问道:“桌子上的茶具,今天是头一回拿出来用吧?”


    戚照砚知晓她这是看出来了,遂不做隐瞒,却换了个说辞:“殿下知晓的,臣因为从前的事情,鲜少有人会来家中寻臣的,这处宅子,殿下来的次数最多。”


    荀远微好整以暇地问:“最多?满打满算,我这也不过是第三次来你家中。”


    戚照砚这次倒没有否认。


    荀远微转身看着他,问道:“那我可否认为,白梅和峨眉竹叶青,也是为我准备的?”


    戚照砚将目光偏转过来,两人的视线有短暂的交错。


    他这次不置可否。


    荀远微歪了歪头,问道:“那你这算是讨好文穆长公主,还是取悦荀远微?”


    戚照砚浑身一僵硬。


    她这是在干什么?


    只做君臣,平心而论,他并不甘心,但若是说进一步模糊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不到时候。


    荀远微没有等他回答,只是将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并不着急要这个答案,因为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回答。”


    戚照砚更摸不透她的心思。


    荀远微说完这句,也没有多留,走下了他屋子前的台阶,又踅身说:“白梅很好看,茶也好喝,我很喜欢。”


    她说着将手中的木雕糖葫芦在戚照砚面前晃了晃。


    这次倒是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只是步子放得很慢。


    戚照砚几次想追上去,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是立在屋檐下,看着荀远微离开了自己家。


    回了公主府用过晚膳后,荀远微难得没有叫沈知渺陪在旁边,而是自己一人坐在殿中,在手中细细把玩那只木雕糖葫芦。


    她想起了戚照砚那会儿说的话。


    他说自己的妹妹曾经也喜欢这些小玩意,所以他才会雕刻的。


    关于他妹妹的事情,荀远微听过一些,但是从三年前戚照砚出事,那个小娘子便没了消息,如今也没能找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对于东海戚氏而言,她回来也没有了倚仗——母亲早逝,父亲战死,在她看来,兄长或许也战死了。


    想到这里,荀远微轻轻叹了口气。


    才想将那只木雕糖葫芦收回去的时候,她却忽然想到了个人。


    是长治二年那场大战结束后不久,她手下的副将谢定澜清早在武州城门口捡回来的。


    小娘子被捡回来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木雕小兔子,无论怎样都不肯松手,那只小兔子上沾满了污泥和血渍,她却宝贝得紧。


    荀远微问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中可还有人的时候,小娘子只是摇头,却一脸戒备地看着她和谢定澜。


    谢定澜哄了她许久,她才肯哭着说:“我没有家人了,家里遭了难,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谢定澜有些手足无措,又是给她拍背顺气,又是柔声安慰的。


    “没有关系,你可以留在武州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娘子仿佛和谢定澜分外投缘一样,扬起头看向她,眸中尚有泪花闪烁,却问道:“真得么?”


    谢定澜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为她擦干净了眼泪,“当然是真得,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娘子想了想,像是纠结了半晌,最终也没有说自己到底叫什么,只是说:“我曾在家中行九,可以叫我九娘。”


    谢定澜想了想,说:“九娘不好听,我以后叫你小九好不好?”


    九娘轻轻点头,又问道:“那我叫你什么呢?”


    谢定澜看了荀远微一眼,目光转向九娘,“我叫谢定澜,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九娘沉吟了声,轻声问:“澜姐姐?”


    谢定澜愣了下,看向荀远微:“殿下,小九唤我‘姐姐’!”


    九娘低垂下眸子不说话。


    谢定澜认了个妹妹后高兴得不得了,几乎要给武州、云州两州的将领炫耀完了,没过多久,没有人不知道她谢定澜认了个妹妹。


    后来九娘留在军中,偶尔帮一些受伤的将士包扎,军中的老军医也说她聪明伶俐,又有天赋,问她愿不愿意同自己一起学医。


    九娘便看向谢定澜,说:“如果能帮到澜姐姐的话,我愿意的。”


    荀远微记得,九娘后来在武州的时候,对当时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只木雕小兔子一直不放手,有时候跟着谢定澜在军队中的时候,也会握着那只小兔子坐在沙丘上,托腮看着月亮。


    谢定澜问她是不是想家里人了,她点头又摇头。


    谢定澜怕她伤心,便也不再提了。


    想到九娘,荀远微又看向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忽然眼睛一亮,于是铺开纸,提笔写了一封信,写完又将春和唤来,和她吩咐:“你将这封信传到武州去,用我们自己的法子,要快。”


    春和并未多问,只是照做。


    翌日到了宫中,荀远微又和春和道:“你一会儿找空去吏部一趟,我想知道戚照砚的生辰。”


    春和速度很快,领命后不过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她将一张纸递给荀远微,上面是抄写的戚照砚在吏部档案上的相关记载。


    荀远微点在日期上,念了句:“四月初三,还有一个多月。”


    春和一时有些好奇,她总能感觉到长公主殿下对戚照砚的不同寻常之处。


    “殿下,是打算给戚中丞备生辰礼物么?需不需要奴婢准备?”


    荀远微没有否认。


    殿外忽然有个小内监道:“殿下,娘娘问您中午可否去蓬莱殿用膳,说是今日有您喜欢的菜式。”


    荀远微转念一想,也许可以问问嫂嫂,是怎么给哥哥准备生辰礼的,便同意了。


    她到蓬莱殿的时候,菜刚上齐。


    萧琬琰等她走进了才看着被她挂在腰间的那个糖葫芦,笑道:“原来是只糖葫芦啊,我还当是一串红豆呢。”


    荀远微不解,却笑问道:“嫂嫂怎么会以为是红豆?”


    萧琬琰看着她,说:“因为,此物最相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