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鹊踏枝 “不是玩玩,那便是想要让他做……
荀远微闻言, 夹菜的动作稍稍顿了顿,眼睫不自觉地往下低垂一番,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腰间的那个糖葫芦挂坠。
虽然她也想不明白, 为何在萧琬琰说出这句的时候,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戚照砚的身影。
在这一瞬间,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许久没有过的怯意, 只好打算将此事就这么搪塞过去:“许是嫂嫂离得远, 当然,也是这个挂坠太小了的缘故。”
萧琬琰便顺着荀远微的话问道:“哦,那是宫中哪位巧匠雕刻的?颖王妃前几日刚给颖王生了个儿子, 过段时间便要满月了,我还寻思着要送个什么过去聊表心意呢。”
荀远微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想了想,还是打算和萧琬琰实话实说:“是别人送的。”
萧琬琰看着她弯唇一笑, “那这礼物送得可真是别致, 我原以为要讨好你, 就算不送金银珠宝这样的俗物,也应当送一些名卷孤本、金石、再不济也得是顶好的茶叶,不曾想你倒是对这么个木雕的小糖葫芦看得紧,还特意挂在腰间。”
荀远微耳尖一红,却不抬头,只说:“嫂嫂惯常会打趣我。”
萧琬琰往自己面前的小碗中夹了一筷子菜, 看着荀远微不停的小动作,一时失笑:“我瞧着能让你将这个小糖葫芦挂在腰间的, 是因为送你这个木雕的人吧?”
荀远微心尖一颤,明明萧琬琰也没有说是谁,但她心头却跟着泛上来一阵紧张来。
良久, 才嘟囔了句:“嫂嫂误会了。”
萧琬琰果然接了句:“我却不知道,我误会什么了?”
荀远微没说话,却悄悄扯了扯自己腰间的挂坠。
殊不知这个小动作被萧琬琰尽收眼底:“其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你如今的地位,喜欢谁直接收进府中当面首就是了,若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给个散官闲职哄哄也就是了,不讨喜了找个新的便是了。”
“不是的嫂嫂,我从来没有想玩玩。”
荀远微说完这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话,身子忽然一僵。
但她还没想好如何补救,萧琬琰却先问道:“不是玩玩,那便是想要让他做驸马了?”
“没有。”
荀远微想了想,还是低声道。
被萧琬琰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对戚照砚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了。
她在年少时听闻过戚照砚的声名,也读过他的文章,但那个时候,既是羡慕他可以得到当世大儒的指点、钦慕他的才华,但更想同他好好切磋一番。
至于三年前救他,她总是觉得是因为觉得当年奚关檀州一战有蹊跷,可平心而论,她回京这段时间,又没有真正问过戚照砚关于那场战役的具体细节。
他们之间,似乎早已超出了寻常君臣应该有的态度。
想到此处,荀远微也不由得咬了咬自己的唇,缓缓抬头看向萧琬琰,道:“嫂嫂,如你所说,以我的身份,想养个面首确实简单,但这无异于是毁了他的前程。”
驸马本就不能有实权,她现今又手握大权,侍奉在她身边的男子,也必然要放弃自己的前途,这对任何一个稍有才学的郎君来讲,都是不划算的。
“所以,我也从没想过成婚这件事,毁人前程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萧琬琰点了点头,“我是瞧着你回京后待那个戚照砚颇是亲近,故而有此一问。”
听到她提戚照砚的名字,荀远微飞快地避开眼神去。
毕竟自己想到的,和被萧琬琰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提出来的,是不一样的。
“虽说我本不打算干涉你和前朝的事情,但还是想提醒你,从去年冬天你去查朱成旭的遗物,惹了风寒,由戚照砚送你回来,到前段时间,你在郊外醉酒他将你送回公主府,若说你宁可开罪崔延祚,力排众议让他主持贡举是因为看重他的才华,那他一个外臣,竟能在你府上留宿这件事,的的确确是有些过从甚密了,你要知晓,这对你的名声和你百年之后史官对你的记载评价的影响。”萧琬琰的语气中听不出来责备,只有浓浓的担忧。
荀远微默了默。
萧琬琰看着她这样,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即使大燕民风开放,但古往今来,史官对一个女子最大的诋毁便是用她的闺私之事做文章,不论她的政绩有多出色,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只会是关于她的这些事,但放在男子身上,这些偏偏是让人忽略到边角里的,”她顿了顿,“所以我方才试探你的意思,便是想同你说,你若是真得对他有别的心思,无论是想让他做驸马还是当面首,改个闲职,也就顺理成章地收进去了,若是想同他成为盛世君臣,便要与他划清楚君臣之间的界线。”
荀远微听着萧琬琰说完这些,才转头看向萧琬琰,颇是不解地道:“可是嫂嫂,我从未想过拿这件事开玩笑,无论是自己的清誉还是他的前程,换句话讲,旁人的言论和评价,当真那么重要么?我以为,只要我真正能为大燕百姓谋得福祉,便不会有人关注我的私事。”
萧琬琰的语气也跟着柔和了下来,“我原也不是怪你,只是稍稍点你一两句,毕竟,盛名之下,必有误解。”
“盛名之下,必有误解。”
荀远微轻轻将这两句念了一遍。
萧琬琰清楚荀远微毕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娘子,她这个做嫂嫂的,也只能代替兄长偶尔劝她两句,索性转了话题:“罢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你自己想清楚想明白的好,我今日唤你来,本也不是因为这件事。”
荀远微便也跟着暂时将心绪收了回来,抬眼看向萧琬琰。
“和你前段时间收进府中的那个女待诏有关的那个人口拐卖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荀远微咬了咬筷子的尾巴,整理了番思路,道:“今日大理寺窦嵩那边呈上来的奏章上说那个本涉及到替考的韩胜在牢狱中不堪重刑将一切都招了。”
“怎么说?”
荀远微想到这件事便觉得不可思议,和萧琬琰复述的时候,也是越说语速越快:“韩胜说,自己是五年前从北方来的一个诱口手中买来的知渺,她起初还担心这么强买来的,一没有过所,而没有奴籍,若是被官府查到了,自己怕是要坐牢,那个诱口告诉他说,自己手中的这些个女娘‘干净’得很,都是从北方交战的地方或者遭了灾的地方拐来的,并不在大燕任何一级的官府的户籍册上面,也就是说没,是没有身份的,他这才放心买了。”
萧琬琰却皱了皱眉,问道:“北方,交战地和遭灾的地方?”
荀远微应了她这句,道:“但我疑心恐怕不止北方,但关于那个诱口,韩胜说那人比较神秘,他也不知道底细,但他告诉我,那个诱口,每年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都会来邛州这块一次,将北地拐来的妇孺卖到这边,再从这边拐一些回到北方,我已经打算让人去邛州查一查此事了,具体的,还是要捉到这个诱口,才能接着查其他的事情。”
萧琬琰没有反对,“这倒也好。”
荀远微思索了一番,又道:“窦嵩问韩胜为何这几年益州地方上核查的人口的时候没有查到他身上,他也没有隐瞒,承认了自己给益州的知州长史送过礼物,加上这些人自己手上也不干净,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也已经传旨让剑南道观察使仔细核查此事,若是真与此事有关,怕是要将人带回京中并案审理。”
萧琬琰听到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便也没有多问,只说:“你做事我素来放心,但是你要记得,大燕立国不久,许多事情点到即止,破除陈年旧弊,也非一日之功,即将到来的春狩,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荀远微弯了弯唇,“我知道的,嫂嫂。”
虽然萧琬琰后面也没有再提过她和戚照砚之间的事情,但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这段时间和戚照砚之间的种种。
她在萧琬琰跟前否认了她对戚照砚的心思,但她心中如明镜一般,她清楚,她对戚照砚已经超过了君主对臣子应有的态度。
可她做不到将戚照砚直接收进自己府中,这是有悖于她的初心的,她本来就是想让他发挥自己未尽的才华,为自己效力,几番纠结犹豫之下,她最终还是将本来挂在腰间的那个小糖葫芦收进了盒子中,妥善地放进了自己的柜子上,而不是像前两日那样挂在腰间。
既然没有办法将所有的心意袒露,那便只好以最温和的方式让自己不要想起来。
可是她差点忘记了,是她将戚照砚任命为御史中丞的,也是她给予他的直陈君主的权力。
故而在隔日,春和在外面通报戚照砚想要见她的时候,荀远微陷入了挣扎和犹豫之中。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她桌面上的那几颗经历了一个冬天已经干枯的桂圆上。
本都想说一声“不见”了,但又想到,现在毕竟是在廷英殿,万一他有什么公事要呈报呢?
荀远微最终还是和另一个自己妥协了,“让他进来吧。”
说完随手捏起那几个桂圆,丢进了殿中的炭盆里。
戚照砚进来行礼前,目光一瞥,刚好看见炭盆边缘的一颗桂圆。
他抿了抿唇,按着规矩行过礼后,忽然抬眸问荀远微:“殿下,是不想见臣么?”
第52章 柳梢青 “臣只是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荀远微为了怕自己失态, 才握起来的朱笔就这么一顿,险些弄污了手底下压着的奏章。
她素来知晓戚照砚擅长洞察人心,可她方才明明都没有抬头, 他又怎能这么明白地道出自己的部分心思。
只是这句让她一时也想问自己一句——到底想不想见戚照砚?
戚照砚站在阶下,看着荀远微撑着头却一言不发, 不由得问了声:“殿下?”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荀远微才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 而后将朱笔搁在手边放着的砚台上,缓缓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何事?”
戚照砚听见她颇是冷淡的声音, 心下蓦地一慌。
荀远微的语气,就像是三年前将自己从奚关外救回来那次一样, 带着疏离与君主身上不加以掩饰的……冷漠?
戚照砚在心中反复斟酌,才找出来这么一个可以用来形容堂上坐着的人的神容。
但这些毕竟只能算是自己的私心, 他只好先敛了敛自己的神色, 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 才道:“殿下,臣今日来,是前几日宇文宣将他在益州司马任上查出到的有关人口诱拐的证据交给了臣,因无论是他从前的职位,还是现在在兵部的职位,如要直接上报此事必要经过中书, 且有越职之嫌,臣恰巧负责监察此案的审议, 故而宇文宣将查出的证据交予了臣,臣做了简单的整理后,如今呈递给殿下。”
荀远微听见戚照砚通报正事, 便暂时将自己的思绪回拢,本想让春和或者沈知渺将他要呈递的奏章拿上来,朝周遭环视一圈,才发现两人皆被自己支走了。
戚照砚自然也留意到了眼下的状况,按照荀远微往日的习惯,应该是会让自己直接传上来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又隐隐升起一丝期待来。
但荀远微并没有这么做。
她朝着廷英殿的殿门口招了招手,唤进来一个在殿外侍奉的婢女,让那个婢女将戚照砚手中的奏章和整理好的证据呈上来。
戚照砚的身子不由得一僵。
虽说奏章还是呈递了上去,但他在抬头时却不忘观察一番荀远微的眼神。
荀远微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从婢女手中接过奏章和书册,翻开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她越看,眉心蹙得越紧。
她原本以为,像沈知渺这样的事情应当只是个例,却没想到在益州以南的邛州等地竟如此之多,她不由得想起了年前的定州一案,当时便是由程拱寿提出的,在长安户部留存的记账册上的户口数远远少于定州地方上的户口数,以至于大量人口被隐匿,加上灾情勘测的谬误,才出了那样的事。
只是当时因为朱成旭和郑惜文的死,那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荀远微心底一惊。
她将手中的奏章和书册合上,看向戚照砚,问道:“我记得去年冬天,是你劝我将定州的事情暂时稳在定州,不要往下延展,如今怎么又主动将此事呈递上来了?”
戚照砚垂了垂眼,“因为这是殿下的心愿,不是么?”
荀远微一怔。
确实是,她要将荀家的江山坐稳,这些簪缨世家的是她必须要清理掉的。
戚照砚没有等她的应答,又轻声道:“臣只是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荀远微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萧琬琰昨日和她说过的话还回响在耳侧,她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
可眼前之人的语气又是这样的真挚、诚恳。
君臣之间,注定是有天堑的。
荀远微想到这里,又将眸光撤了回来,将奏章留了下来,把记载着证据的书册交给身边侍奉着的婢女,也不抬头,只是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也负责审理此事,我之后便将韩胜案、邛州府衙受贿案以及这个案子并案,继续交给你和窦嵩和陈敬年处理。”
戚照砚以为自己说了那番话后,荀远微总该会和从前一样有些表示的,但是并没有。
他有些怔忡地从婢女手中接过从婢女手中接过荀远微还给他的东西,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荀远微接着道:“三件案子并起来查,后面你们应当也不会轻松,你虽然是御史中丞,倒也不必时常跑来廷英殿,政务上的事情写成奏章直接递上来就是了,若是我对案子有所疑虑,会命人召见你们,或者亲自去大理寺和刑部。”
戚照砚有些惊惶地看向荀远微,却发现他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
荀远微方才的话一出,让他的思绪,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忽然被丢进冷水里一样,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
他脑海中流转过他们这段时间来的所有过往——是京郊驿馆中的初见、荀远微数次亲临他的宅子、年前在城外的风雪中的相携、石洞中她与自己的每一句、大兴善寺的观音殿前两人手中一模一样的签文、大理寺的那次,乐游原上的风似乎还缭绕在他耳边,但一切又都不同寻常了起来。
戚照砚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坠下。
最后他听到自己鼓起勇气问了荀远微一句:“臣冒死问一句,是臣哪里做得不对么?”
“没有,戚中丞想多了。”
这是荀远微地回答。
戚照砚攥紧了手,他只觉得耳边空荡荡的一片,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响:“臣明白了,臣告退。”
荀远微看着他往后退了几步,慢慢地转过身去。
这个动作,他仿佛做的缓慢极了,像是在等着她挽留一般。
她有些“徒劳”地伸了伸手,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又将手收了回来。
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看向廷英殿的门口,恰巧一阵风掠过,带起了去年冬天没有落尽的枯败叶子。
也不见戚照砚的身影,如同他从来未曾来过一样。
荀远微一时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像是有绣花针细细密密地扎着自己的心一般。
此时沈知渺正好捧着一堆文书进来放在阶下自己的位置上,看见她偏过头去,大口大口地呼吸,以为她是身体不适,连忙跑过去抚了抚她的后背,为她轻轻顺着气。
“殿下这是怎么了?可否要臣去叫人传太医?”
荀远微摇了摇头,说:“无碍。”
和沈知渺说出这句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此刻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沈知渺看着她直起身来,还是甚为担忧,遂关切道:“殿下眼睛怎么这般红,是昨夜未曾睡好么?”
荀远微闻言,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刻意压制住的情绪此时早已从心头蔓延上了眉目间。
她怕她出声哽咽,故而清了清嗓子,才同沈知渺道:“或许是昨夜熬得有些晚的缘故,没有什么大事。”
沈知渺点了点头,很有分寸地没有问下去,只说:“初春时节,长安确实干燥,臣前两日才买了些枸杞、决明子并金丝菊,倒也不必熬成药,臣回去后煮成水,殿下若是觉得苦涩,或许加点冰糖会好一些,殿下看奏章毕竟劳累,这些草药都是可以明目的。”
荀远微轻轻颔首:“那就麻烦你了。”
沈知渺笑道:“殿下愿意听臣一言,是臣之幸,更何况,投桃报李的道理臣还是明白的,臣能有今日,全然是因为殿下的慈悲心肠,能为殿下做点什么,臣求之不得呢。”
荀远微被她惹得轻轻牵了牵唇角。
她以为自己短暂地从方才难以言说的悲伤心绪中脱离了出来,于是拿起手边放着的玉玺,才要往上加盖,却被沈知渺拦住了。
“殿下是不是拿错印玺了?”
荀远微看向被自己捏在手中的印玺,是用以给诸侯册封赏赐的“皇帝之玺”,而非平日里批阅奏章发布诏令的“天子行玺”。
这两枚印玺的外观差别极大,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混的。
荀远微一时有些尴尬,便接着沈知渺方才的话口继续道:“许是近来开春,庶务繁冗,一时有些看花眼了吧。”
但只有她自己心中知晓,自己的心中是一片空荡荡的,就像是弄丢了什么一般。
沈知渺将正确的印玺递到她手中,看着她在上面加盖好,才从她手中接过那份奏章,放在旁边整理好的一摞奏章上面。
在这个过程中,她看见荀远微的手心处沾了点朱笔的红色印记,多少也猜出了她是有些走神,遂旁敲侧击地道:“殿下确实辛劳,过几日便是上巳节了,长安或许会热闹一些,那日正好是百官的旬休日,殿下不妨也出去放松一番?”
“上巳……”
荀远微轻轻呢喃了声,又道:“我知晓了,你有心了。”
沈知渺笑着摇了摇头。
上巳节那天,荀远微先到了宫中和萧琬琰问了安,又关心了一番小皇帝的功课,才乘着车辇出了宫。
三月三,上巳节,长安街上人确实多,即使她的宅邸远离东西两市,却也依旧能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
车夫将车辇停在公主府门口,荀远微如寻常一般挑起车子的帘子下了马车,却看见自己府门口的柳树下站着个人。
此时那棵柳树的叶子已经全部绿了起来,柔柔软软地垂下来,拂过柳树下站着的那人肩头。
阳光隔着柳树间的罅隙落下来,照亮了那人的脸庞,冲淡了他周身的冷淡气质。
公主府的屋檐上不知何时有一对喜鹊筑了巢,荀远微也没有教人去掏,此时也叽叽喳喳地叫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些都是这般的平和宁静。
荀远微在看到戚照砚的时候,却不由得红了眼眶。
但她还是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站在他两步以外的位置:“你怎么在此处?”
戚照砚颔首低眉:“今日上巳,碰碰运气。”
第53章 春欲晚 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恰此时一阵风吹散了吹落在戚照砚身后的柳枝, 带着暖意的阳光就这么疏疏落落地洒满了他半边肩膀,连带着让他的面部轮廓也渐次蒙上了一圈朦胧的光晕。
他着着一身水青色的襕衫,腰间还别着一只腰扇, 发上绾着一支简单的木簪,说完这句, 便像是在等荀远微的回音一样, 久久没有出声。
荀远微本不想将目光投过去的, 但还是没能忍住。
她看着站在柳树下的戚照砚,琢磨了半天,才想出适合他此时状态的描述——
他抿唇不语的模样, 便像是一封已经写满关切之语,却不知该寄往何方的信笺。
这个比喻刚从荀远微脑海中浮现出来, 她心中蓦地软了下。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仿佛过了许久, 她才回过神来。
“碰运气, 为何来公主府?”荀远微克制着自己的心绪, 没有使她往前走。
戚照砚这才缓缓抬眸,轻声道:“臣以为殿下会明白的。”
荀远微别过眼去,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我说了,若是案子有新的进展,我会传你,或者亲自去官署, 更何况,今日休沐, 你也没必要这般。”
她越说越快,心中生出了一丝紧张和逃避,甚至说完这句, 她便踅身,想要往公主府的台阶上走去。
却不防戚照砚在她身后道:“难道在殿下看来,臣找您就单单是为了公事么?”
荀远微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和他说过的公事和私事之分,一时没忍住顿住了脚步,却未曾回头。
她听见身后之人挪动了下脚步,似是在往她这边来。
果然,不过片刻,她就听到了戚照砚说:“殿下说过,廷英殿之上,你我是君臣,没有说过出了宫禁之后,臣斗胆……”
荀远微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他,带动了发髻上的步摇晃动:“斗胆什么?”她定了定神,看向戚照砚,“你也曾同我说过,先君臣。”
戚照砚默了默,有意地略过了她的后半句,只说:“臣斗胆,请殿下同度上巳。”
上巳节,按大燕的习俗,应当是想互通心意的郎君和娘子一起同游踏青。
荀远微攥了攥手,稍稍往后撤了一步。
因为方才她和戚照砚靠得实在有些太近了,近到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一般。
她怕自己一时没有遵守好自己划给自己的君臣界限,怕自己反悔,怕这段时日的隐忍都付之一炬。
见荀远微做出这样的动作,戚照砚又不自主地往她腰间看去。
那里原本是挂着自己赠与她的那枚木雕糖葫芦的,此时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不由得开口问道:“殿下不是说对那只木雕糖葫芦甚是喜欢吗?”
荀远微只应了声:“嗯。”
戚照砚舒了口气,问道:“臣记得殿下之前是戴在身上的。”
荀远微克制着自己的语气,极力地让其听起来没有什么波澜:“我收起来了,”说完这句,她像是又怕戚照砚多问,又补充了句:“这毕竟不合礼制。”
“不合礼制,殿下指的是共度上巳,还是佩戴那枚木雕糖葫芦?”
荀远微回答:“都是。”
此时她的鼻尖已经漫上了一层酸涩,心中更是一番天人交战。
细风拂过发梢时,她听见自己说:“你如今既然是御史中丞,所言所行,也得多多注意,君臣同游上巳,传出去,终究是要惹人非议的,为了你的清誉,还是早些离开吧。”
她说完便再次转身,提起裙角,步履有些匆忙,想要早些回公主府,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戚照砚会伸手直接攥住她的小臂。
她的步子顿在了原处。
这次戚照砚不是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只是揪着她的袖子披帛不不防,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袖,抵达她的皮肤,更往深处,抵达了她的心间。
荀远微深吸了口气,“放开。”
身后之人的动作并没有松开。
荀远微想到,自己住的这片,到底连着朝中的许多高官重臣,她最终还是回过身去,看向戚照砚。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看到戚照砚的眼睫上有一颗小小的晶莹。
那一瞬,她再次清楚地感受到了痛感。
“你……”
她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戚照砚开口道:“殿下怕人非议么?”
荀远微自然是不怕的,她是长公主,别说和哪家郎君亲近了,即使是豢养面首,也不敢有人多说一个字,她担心的,是戚照砚的清誉。
故而她没有回答戚照砚这句,只道:“难道你想被人冠上‘媚上’污名么?”
戚照砚闻言,忽然扯了扯唇角,松开了荀远微的手腕。
他心中想的是:那也要看媚谁。
于是他抬眼看向荀远微,神情中隐隐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臣这几年所遭受的非议,并不差这么一次,这些对于如今的戚照砚来讲,也不重要。”
荀远微却避开了他的目光,稍稍往后退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素日里对她恭敬、温顺到极致的臣子,此刻竟然往她跟前逼近了半步。
她又往后退去。
但她退一步,戚照砚进一步,退两步,戚照砚进两步。
荀远微最终停下了自己的步子,道:“戚照砚,作为臣子,你今日,已经逾矩了。”
戚照砚飞速地接上了她这句,反问道:“可殿下若只把臣当作臣子,又何惧旁人会非议?”
此话一出,周遭的氛围悉数阒寂了下来。
这句话也像是在鞭笞着荀远微的内心一样。
若她真得对戚照砚没有别的心思,又怎会一日日的自欺欺人呢?
戚照砚见她不说话,心头染上浓浓的后悔。
这次是他主动朝后退了几步,两人之间,又恢复了原先的距离。
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戚照砚的语气有些颤抖:“今日是臣失态、失礼、失敬,请殿下恕罪。”
荀远微听见他这句,喉咙中也如吞了针一样。
他们之前,分明是她先拨开君臣之间的这层帷幕的,如今又是她“毫不容情”地,将这层帷幕变作铁门,在戚照砚面前重重甩下。
她站在原地,像那次在廷英殿一样,看着戚照砚朝自己行礼后再转身。
荀远微到底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朝他喊了声:“戚观文。”
听见荀远微叫他的表字,那道背影,恍惚间僵了下,才带着试探的意思转过来,而眼神中,又分明尽是期待。
荀远微跑到那颗柳树下,抬手折了一条柳枝,又朝这边而来。
戚照砚眸子睁大,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折柳,者留,殿下这是希望臣,留下来吗?”
他的尾音落得很轻,像是不敢让自己再多有期待一般。
荀远微却说:“上巳节,祓禊去灾。”
戚照砚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这么说,不由得垂首,有些自嘲地牵了牵唇,双手接过:“臣多谢殿下。”
而后他握着荀远微赠与的那枚柳条再度转身。
而这次,荀远微并没有出言相留劝。
上巳节,还有个习俗便是曲水流觞,长安稍微有点名望的家宅中,都摆了流觞宴,用以招待宴请的来客。
但往日根本合不来的崔延祚和郑载言,竟然也凑到了一起,却不是在流觞宴上,而是在一处雅致的会客厅中。
崔延祚为郑载言斟了一杯酒,平推到他面前,道:“郑公,虽则你我往日在政见上多有相左之处,但如若有共同威胁你我的事情,想来郑公也不会坐以待毙吧?”
郑载言比崔延祚能大上一辈,也不曾端着,只是接过了他推过来的酒,一口饮尽,便也算是给了崔延祚这个面子。
崔延祚这才皮笑肉不笑地道:“从那位长公主去年年底回京以后,京中的事情便是没有断过啊,去年的定州案,折了惜文,前不久的贡举案,我家也多少受了牵连,如今又扯出了这邛州诱口的事情,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知道郑载言能听懂他的意思,毕竟诱口这件事,荀远微已经下诏让查诸道诸州的户籍了,这么大刀阔斧地查下去,迟早会出事,那些被藏起来的生意,也势必要重见天日。
郑载言冷哼了声:“那位也不是吃素的,经过了这两次,如今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我们可都很难插进去手了,再想故技重施,怕是,难如登天。”
崔延祚却摇了摇头,道:“谁说我们一定要从刑狱上入手了,这都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
郑载言眯了眯眼,并不表态,只问崔延祚的意思:“那你想如何?”
崔延祚看向他,意味深长地说:“春狩就要到了,不正是,清君侧的好时机?”
郑载言对此未置可否。
戚照砚离开后,荀远微虽然回了公主府中,心中却诸般不是滋味。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存着戚照砚手掌上的体温。
戚照砚说过的话还回响在她耳边。
她有些心烦,遂朝外面喊了声:“知渺。”
进来的是春和,“殿下,沈待诏托奴婢转告您,她今日同李衡将军,有约,怕是不能随侍殿下身边了。”
荀远微挥了挥手,“知道了。”
春和又退了下去。
过了会儿,她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索性出门:“套车,去曲江池。”
到曲江池的时候,外面尽是嬉笑玩闹声,而外面越是热闹,她便觉得周遭愈加空荡。
下车后,她鬼使神差地朝一边的亭子看去——又是那道熟悉的身影。
遥遥可以看见他面前尽是酒坛子,手中动作不停。
这次荀远微竟没有忍住,直接朝那边走过去,一把夺过戚照砚手中的酒壶:“不许喝了!”
戚照砚怔了下,抬头看她。
第54章 偷朝夕 “有殿下这句话,就够了。”……
荀远微垂眼看向戚照砚, 她一时竟然有些分辨不出那双幽深眸子中的情愫。
是惊讶、怔愣、还是惶惑?似乎又带着些许失落。
荀远微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一时心头涌上了浓浓的懊悔。
她好像不该那样讲的,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很清楚一旦两人之间破除了君臣这层关系, 那么台谏喉舌之下,她损失的是一位有经略之才的心腹重臣, 戚照砚失去的, 是他的青云前程。
戚照砚却看了荀远微一眼, 又抬手搭上了荀远微方才从他手中夺走的酒壶,又缓缓地别开眼去,道:“还给我吧。”
这是他第一次在荀远微面前自称“我”, 而非臣。
荀远微不由得颦眉,她几乎有些相信, 眼前这人是喝醉了。
于是她并没有松手,反而是将那只酒壶握得更紧, 脱手丢到一边去。
戚照砚应当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 于是再度抬起头来看向荀远微:“殿下这是做什么?”
荀远微抿了抿唇, 看向一边已经空了的两个酒坛子,才以稍稍不满的语气问道:“怎么喝这么多?”
戚照砚却轻笑了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说了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殿下, 只有醉了才敢想一下平日里从来不敢想过的事情,才能见到平日里很难见到的人, 不是么?”
荀远微被他这一问弄得有些愕然。
她怎么会不知道戚照砚是意有所指。
今日是上巳节,曲江池畔更是聚集了不知多少娘子郎君,到处都是笑闹声, 戚照砚却这般孑然一身,明明身在俗尘里,但这些事情于他而言,又像是妄念和奢望一般。
荀远微别开眼去,沉默了会儿,才说:“我不清楚,但是你不可以再喝了。”
戚照砚紧接着她的话问道:“殿下这是在关心臣,还是在管臣?”
本是很寻常的两个词,但此时从戚照砚口中说出来,却让荀远微觉得他这话像是有歧义一般。
她琢磨了会儿,才避重就轻地说:“你既然是我的臣子,那我作为君,无论是管你,还是关心你,都是情理之中,你也,不必多问。”
她心中其实清楚得很,这话不但是说给戚照砚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戚照砚听了她这句话,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被荀远微从奚关带回檀州的时候,自己曾满怀绝望地问她为什么要救自己,她当时的回答是,她并不认识自己,所以无论是谁那么半死不活地躺在奚关外,她都不会袖手旁观。
他很想知道,在他们经历了这许多之后,荀远微如今还是和当时同样的理由么?
于是他沉吟了声,仰头看着荀远微,问道:“那今日如果是卢峤是这般境地,殿下也会一样的担忧,也会做出相同的事情么?”
荀远微的一愣,戚照砚没有说旁人,说的是早和他有纷争的卢峤。
过了会儿,她才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见过他喝酒的样子。”
她说完后,突然看见戚照砚弯了弯眼睛,但只有一瞬,短得她甚至以为是她的错觉。
“有殿下这句话,就够了。”
荀远微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克制住自己想要猜测的欲念,道:“趁着还有些意识回去吧,若是喝醉了,我可不会送你回去。”
戚照砚以为她要离开,匆匆起身:“殿下别走。”
荀远微未置一词。
戚照砚却从身后取出一个柳条编织成的柳环,环在荀远微的发髻上。
“你这是……”
戚照砚学着她那会儿在公主府门口的话,道:“上巳节,祓禊去灾。”
话音刚落,亭子的栏杆外突然出现了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他俩,声音脆生生的,“两位要不要买面具?”
上巳节当日热闹,也有一些平日里只允许聚集在东西两市的商贩摆摊买卖,其实按照规矩这是不被允许的,但荀远泽在世的时候,想着不好坏了百姓的兴致,毕竟一年也就这么一两次,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正是因此如此,现今的曲江池每逢着花朝节、上巳节这样的节日曲江池畔便比集市上还要热闹一些。
荀远微不由得看了戚照砚一眼。
小姑娘像以为荀远微不愿意似的,连忙道:“买面具送花,不贵的,很便宜,两文钱一个,三文钱两个。已经下午了,我阿耶说我今日若是卖不完这些,就不许回家,买一个吧。”
小姑娘说着已经带上了哭腔。
戚照砚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中取出几枚铜钱来,递给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很乖巧地将篮子摆在荀远微面前:“请娘子挑花和面具。”
荀远微见着戚照砚已经付了钱,也就随手从竹筐里取出了两个面具,又从另一个较为窄一些的竹篓里取出挑出一支杏花。
小姑娘见她都挑好了,便背起篮子,笑着和两人说了几句漂亮话,摸了摸掌心里放着的几枚铜钱,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荀远微将面具放在手边,目光却落在手里捏着的那支杏花上。
戚照砚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便问道:“殿下,也喜欢杏花?”
荀远微有些出神,一时也忘记了方才的事情,只说:“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杏花,是我镇守武州的时候,能在黄沙漫天的初春,见到的,为数不多的花。”
戚照砚没有接她这一句。
荀远微看着手中握着的杏花,他也看着荀远微。
但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多久,荀远微就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眸色清明,根本不像自己方才来时看到的那样。
她皱了皱眉,问道:“你没醉?”
戚照砚的目光并没有从她身上撤开,“本来是有些醉的,但是殿下来了,臣便清醒了。”
荀远微一时有些语塞。
戚照砚却从她手边拿起她方才挑的那两枚面具,递到荀远微面前:“那殿下,还要吗?”
荀远微下意识地想逃避,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任凭感情将自己驱使下去了。
正想拒绝,却听到身畔有经行过的小娘子笑道:“戴上这个面具,在这曲江池畔,便不会有人认得你我了,你说是不是,阮郎?”
本是路过之人的无心之言,却如若春风一样燃起了桃李枝头的“烈火”,让她一时心神一动。
她的目光也投向了戚照砚呈递到她面前的那两只面具,指尖有稍稍从袖中探出的意欲。
是了,今天的曲江池盘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和戚照砚又都穿着常服,只要戴上这个面具,便不会有人认得他们,不是么?
荀远微定了定神,心下一横,从戚照砚手中取过一只面具,道:“那便,偷得浮生半日闲。”
戚照砚轻笑了声,眸底闪过一丝狡黠,而后也跟着戴上了那枚面具。
看来,他赌对了。
那会儿他才到曲江池的时候,方才的小姑娘便来央求着他买面具,他当时看着那个小姑娘,忽然想到了戚令和,心神一动,蹲下身来和小姑娘道:“你一会儿要是看见一个姐姐同我在一起,你便跑过来让我俩买面具,好不好?”
小姑娘歪了歪头,问道:“那倘若没有呢?”
“如果,她在你要离开之前还没有来的话,你就来找我,我会买的。”
小姑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便跑开了。
虽然等的时间有些久,但总归是等到了荀远微。
他们戴上面具,如曲江池边所有的郎君娘子一样并肩同游,这一刻,没有君臣,没有朝政大事,只有荀远微和戚照砚。
天色将晚的时候,荀远微看向戚照砚,却发现他也看向了自己。
隔着狐狸面具的窟窿,她隐约看见戚照砚的眼睛是弯弯的。
心中不免感慨了句:只可惜,这片刻的安逸闲适,也是偷来的。
等到明日天一亮,她还是廷英殿上那个日理万机的长公主,戚照砚还是那个站在朝堂上的朱衣御史,见了面,一样要恪守君臣礼节。
她心中又添上了些遗憾。
“好想时间过得再慢些……”荀远微呢喃了句。
戚照砚偏过头来看她,问道:“殿下说什么?”
荀远微却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庶务冗杂,上巳节过后更甚,无论是荀远微还是戚照砚一时都有些难以抽出身来。
更让荀远微头疼的是,大燕东北部的松亭关传来战报,称伏弗郁部来势汹汹,已有短兵相接之势,请她做决断。
她征战这几年,心腹一直在偏西部的武州和云州二州,防戍的也是靺鞨目前势力最大的悉万丹部,却没想到偏远一些的伏弗郁部会突然来袭。
伏弗郁部短期崛起是因为继位的是个年轻的大汗,叫做海东青,在靺鞨语中是雄鹰的意思,他也确实能征善战,松亭关那边棘手是正常的。
早些年他还是前大汗的王子的时候,李衡曾和他数次交手,各有胜负,算是最清楚对方习性的将领。
李衡闻讯,便向荀远微请命,希望他能带兵出征,前往松亭关抗海东青。
出于大局考虑,荀远微便允准了,他的旧部,多在射声卫中,又从其余的府卫中抽调了人马,一边命兵部、户部以及太府寺核算军费开支,军粮支配,但如今春耕将至,今春才给工部和都水监批了银钱用以修建水坝,户部一时也腾挪不开,各司为了钱粮自然起了争执。
这日她才在自己府中见完卢峤,春和便在外面通报:“殿下,戚中丞求见。”
荀远微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他正好与卢峤擦肩而过,两人看了彼此一眼,各怀心事地打了个招呼。
这一幕自然被荀远微收入眼底,她一时也有些尴尬,道:“我见卢峤,确实是因为正事,你别误会。”
第55章 燕歌行 最亲密的君臣,最疏离的爱人。……
荀远微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忽然有些惊讶于自己见卢峤,不管是不是公事,从君臣道义上来看, 似乎和戚照砚都没有半分关系,可她又为何要向他解释呢?
许是因为看见两人擦肩而过, 她便想起那日上巳节, 她以“君臣”的关系搪塞戚照砚的时候, 他提到了卢峤,又或许是因为两人之前明里暗里的几次交锋,其实她是不太想和戚照砚谈论卢峤。
卢峤在她这里, 是少时一同交游过的玩伴,也是自己在武州的前两年唯一能在文学上有共同话题的人, 又是她现在在朝中的可以放心用的臣子,但她很清楚, 她若要巩固荀家的江山, 必然要弱化这几个大的氏族的存在, 范阳卢氏便不得不动,她其实也不大确定,自己和卢峤最后会走到哪一步。
她对卢峤,是惜才,但似乎,也仅仅是惜才, 远远没有对戚照砚的感情复杂。
果不其然,戚照砚听了她这句后, 轻轻弯了弯唇,问道:“殿下,这是在同臣解释么?”
荀远微闻言, 心头一颤,她飞快地将目光从戚照砚身上掠过,咳嗽了声,才托腮问道:“我似乎,没必要同你解释吧?”
戚照砚却没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话题:“其实殿下解释或者不解释,臣都不会往别处去想的。”
荀远微稍稍一怔愣。
戚照砚眼底的笑意更浓,“因为臣曾经说过,殿下是臣不用任何理由就能相信的人。”
荀远微脑中嗡鸣一声。
这句话,是上次贡举案基本尘埃落定的时候,她将在大理寺中重伤的戚照砚带回自己的府邸,他清醒之后才说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夜的风光,实在有些旖旎。
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一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于是她试图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便道:“臣子信任君主,天经地义,少嘴贫,更何况,你还不到而立之年,便能轻易地说毫不保留的相信我?”
四下毕竟只有他们两人,戚照砚便继续得寸进尺:“殿下言笑了,即使是臣到了七老八十那天,也会是这个回答,”他中间停顿了下,又反问回去:“那臣子和君主一起同游上巳,也是天经地义么?”
“只是恰巧碰见。”荀远微有些生硬地解释。
戚照砚低笑了声,道:“可臣怎么听着,殿下这是要耍赖的样子?”
荀远微颦眉看着他:“休要妄言!”
戚照砚看着不知为何有些愠怒的荀远微,心情一时也好了不少,遂从容不迫地从自己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一只面具来。
荀远微当然认得那块面具,那晚将要分别的时候,她匆匆将面具摘下来,塞给了戚照砚,毕竟那只是她在久久的挣扎后,偶尔给自己破的一次例,她很清楚,若是真得带回去,她怕是每看见一次,便能想起这次的“荒唐”。
她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不该有的念想了。
于是她不提面具的事情,只说:“言归正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戚照砚也不多说什么,再度将面具收了回去,然后取出一本文书来,走上前去,放到荀远微案头,又规矩地往后退了几步。
两人之间,此刻仿佛最亲密的君臣,最疏离的爱人。
荀远微翻开戚照砚递上来的文书,强迫自己稳下心神来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完,但心中还是免不了一阵七上八下。
无非是三案并审中的一些不是那么重要的细枝末节,这样的事情,按照常理来讲,本都不必报到她跟前的。
于是她合上手中的文书,深吸了一口气,才扬了扬眉,看向戚照砚:“就这么点事?”
戚照砚轻轻颔首,又温声道:“上巳一别,已有近一旬未见殿下。”
荀远微有些摸不清楚他这句话中的意思,“嗯?”
戚照砚压低了声音,道:“臣是说,想见殿下。”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仅仅让两人能听见,但只是一瞬,便会消散。
荀远微不由得呼吸一滞。
于私心上,她想接纳,于理智上,她又想逃避。
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的“救星”出现了。
荀远微抬眼朝外看去,沈知渺正抱着一摞文书进了她书房的大门。
沈知渺将文书放在一边的小案上,清了清嗓子。
戚照砚也意识到了荀远微的意思,便知趣地朝后退了两步,行了个叉手礼,道:“那臣便告退了。”
荀远微没有当着沈知渺的面多说什么,只是目送着戚照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回过神的时候,她才发现,沈知渺正看着自己。
“臣斗胆一问,殿下和戚中丞……之间似乎,不是寻常君臣?”
荀远微飞快地垂下羽睫,故作镇定:“他毕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无依无靠,只能忠于我的臣子。”
她也在试图说服自己。
在沈知渺即将开口前,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转头问沈知渺:“你和李衡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沈知渺明显地有些许紧张,但还是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荀远微托腮,轻轻点着桌面上的文书,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虽然户部、工部、兵部还有都水监太府寺这几日都吵得很凶,但毕竟大敌当前,一切用度还是要给军国大事让道的,所以李衡带兵前往松亭关迎战海东青的事情,已是定数,几日后我打算摆个小宴,为他饯别,他却求我将你也带在身边,这是什么道理?”
沈知渺听到李衡的名字,难免有些羞赧,只是说了句:“臣觉得李将军,人不错,或许是,李将军也觉得与臣投缘一些吧。”
荀远微却笑道:“你藏得住心事,但李衡跟着我这么多年,那点心事我一猜就透,要说你俩之间,没些什么,我可是不相信的。”
沈知渺抿了抿唇,便道:“臣说了,殿下可不要笑话臣。”
荀远微摇头,拉过沈知渺的手,道“怎么会?你和李衡可都是我的心腹。”
沈知渺这才娓娓道来。
“其实,因为韩胜那个畜牲的事情,臣一开始对于男子是很惧怕的,臣一度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男子都是那样,所以在客栈备考的那些日子,一直缩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包括那日见到李将军,他给臣披衣裳的时候,也是这样,但他看见臣退缩,也只是遵循应有的礼数,后来臣去给他送伞,他也恪守规矩,一直和臣保持距离。”
“然后呢?”
沈知渺继续道:“前不久臣前去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和韩胜对质,韩胜想要取臣的性命时,臣仿佛又回到了前几年的时候,从大理寺出来后,殿下有事回宫,李将军送臣回府中,”
沈知渺想起那日的场景。
李衡始终在她两步之遥的位置,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过,她却觉得很心安,就像在荀远微身边一样。
及至于公主府门口辞别的时候,李衡叫住她。
她提着裙角的动作一顿,但还是回头看向李衡。
李衡随手从公主府门口的柳树上摘了一片新长成的叶子,抵在唇边吹了一支小调,才道:“这首小调其实应该是用筚篥来吹的,是龟兹那边传过来的,我有些班门弄斧,但还是希望沈待诏能开心一些。”
他挠了挠后颈,又道:“我不喜欢读书,也没有学过几句诗,但是我知道一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想送给你。”
那夜恰恰月色低垂,晚风正好。
荀远微也笑道:“我原以为这浑小子最是不羁,没想到是没有碰到合适的人。”
沈知渺轻轻点了点头,犹豫了下,又和荀远微道:“其实,臣也是那日上巳节和李将军一同出去后,才知晓臣幼时在龟兹的时候,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臣跟在阿娘和阿耶身边,他随着他的阿耶前来龟兹出使,也算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缘分吧。”
她最后这句落得很轻,像是很珍惜那段过往。
她没有提及多少,荀远微却已知晓他们彼此的心事,并未多问,只是突然有些许羡慕他们,可以不受礼节的限制。
战事吃紧,不过几日,李衡便要出征了,出征的前一晚,荀远微在酒楼中为他摆了个酒席,请的也都是此次出征的一些重要的将领,以及射声卫中往日与李衡交好的将领,但她没有想到,李衡竟然也请了戚照砚。
在见到戚照砚的那一眼,她有一瞬的走神。
戚照砚便附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殿下这是不想见到臣么?”
但她还没有回答,便被一边其他将领的话打断了。
“殿下请上座,来晚了,可是要罚酒的!”李衡朝外边看过来,笑道。
这样的酒席,让荀远微又想到了几年前在武州戍守的那些日子,在边关大家总是不拘小节的,经常围着篝火一起喝酒吃肉,不似回了长安,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小案,把人规规矩矩地束缚着,故而一时也不想扫了李衡的兴致,毫不犹豫地便应了。
“罚酒,该罚,该罚!”
只是她还没有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却被戚照砚先一步拿起来了。
“殿下不宜饮酒,这酒我便替殿下喝了吧。”
荀远微有些惊愕。
有人说了句:“戚中丞,代酒,可是要翻倍的。”
戚照砚答应地从容,毫不犹豫地连着饮了六碗,这事也便算是过去了。
只是这么以来,戚照砚便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荀远微身侧的位置。
谈笑风生间,荀远微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搭上了一丝冰凉。
她回过头去,戚照砚也在看着她。
第56章 辞酒令 纤手破新橙。
荀远微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而后装作并不经意的样子朝戚照砚稍稍偏过头去,动作幅度并不大,在两人之间却看得清楚。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而后她意识到方才自己指尖触碰到的那丝冰凉又离她远去。
她心知肚明, 是戚照砚借着两人都宽大的衣袖,在座位中间, 很短暂地碰了下自己的手指。
戚照砚并不回答, 也是不动声色地朝她这边挪了挪, 将一个小碟子往她面前的案上递过来。
荀远微垂眸看去,那是一叠被戚照砚剥开的橙子。
橙子被他剥得很细致,分明是剥开的橙子, 却又被他重新拼好,整整齐齐地垒在一起, 像是从未经过人手一般。
荀远微忽而心头一暖,她只想到了那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 纤手破新橙。”
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下被戚照砚剥好放在她面前的橙子, 再次看向他时, 戚照砚已经拢了拢衣袖,又重新坐正了。
席间除了她和沈知渺,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武将,吵吵闹闹地在行酒令,因而并没有人留意到他们之间的动作。
似乎只是在这一刹那,他们二人一同珍守着这方寸之间的缱绻。
只在高朋满座之中, 将隐晦爱意说到了最尽兴,也只看向了彼此的眼底。
这份安谧, 是由从前跟在她身边的一个武将乔述打破的。
乔述在武州的时候,酒量便极好,又是个不拘小节的, 如今与周遭一圈人行完酒令,便转头看向了荀远微这边。
他端起自己面前一个琉璃酒碗,对向戚照砚:“戚中丞,方才瞧着你为殿下代酒,甚是豪饮,不知可否与在下行个酒令?”
戚照砚轻轻颔首,而后看向荀远微,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只是要看殿下许不许臣,饮酒。”
他后面“饮酒”那两个字咬得有些重,在荀远微看来,倒像是在提醒她,前不久上巳节那天,荀远微“豪横”地夺过他面前的酒壶,让他不许喝酒的那次。
荀远微一时不觉有些羞赧,她飞快地低眉,随手捏了一块戚照砚剥好放在她面前的橙子,定了定神,才道:“诸位今日既然是来给正钧践行,我若有所限制,岂不是扫兴?”
正钧,是李衡的表字。
乔述听着她的意思,爽朗一笑,然后看向戚照砚:“戚中丞,这次可不许找借口了!”
戚照砚看了荀远微一眼,没有拒绝,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坛子,往面前的摆着的几个碗里都倒满了酒,才朝乔述伸出了手掌。
两人一来一回地行起酒令。
荀远微全然没有想到,戚照砚这样一个“书生”,竟然如此擅长于划拳。乔述在武州的时候,在划拳这件事上很少有人能赢得过他,此时和戚照砚来来回回了两三次后,面前的酒坛子眼见着见了底。
旁边有人瞧着,忽然也来了兴致:“戚中丞,和老乔这轮完了后,不若也同我来一次?”
戚照砚应了声好,却在接下来和乔述的行酒令之中屡屡落败,以至于乔述都惊讶了起来。
过了几轮后,戚照砚才一副醉眼朦胧的模样:“看来方才能胜过乔将军,属实是一时运气,照砚不胜酒力,先认输了。”
乔述倒也算是尽兴了,便不做纠缠,转头又和旁边的人笑闹起来。
因着次日李衡便要率大军开拔,这场酒宴也没有到很晚。
荀远微是要和沈知渺一起回公主府的,而戚照砚则是要回自己宅子中去的,两人方向不同,算是一出酒楼的门,便会分道扬镳。
荀远微终究是没忍住在起身的时候,在他耳边说:“你今日喝了不少酒,记得将氅衣穿好,莫要着凉了。”
戚照砚缓缓抬起眼来看着她。
荀远微这才发觉他眸色清明,根本不像是喝醉的模样。
“你装的?”荀远微蹙眉。
戚照砚这次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殿下不管管臣,臣只能先装醉了。”
“你……”荀远微一时有些语塞。
“臣可不愿同他们喝得大醉酩酊,形容潦草的坐在殿下身边。”戚照砚说着眨了眨眼。
荀远微呼吸一滞,但终究是囿于场合,只落了句:“早些回去吧。”
毕竟按礼节她要走在最前面,戚照砚也不能越过她去,但她却觉得,一直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背后。
才到了马车底下,李衡原本不和她们顺路的,又上前来,问道:“殿下,可否需要臣送您和沈待诏回府?”
若是不知晓沈知渺和他之间的事情,荀远微大抵会拒绝,她看了眼沈知渺,又回头看了一眼李衡,轻轻摇了摇头,道:“行吧。”
李衡立刻喜上眉梢。
等她和沈知渺都上了马车后,李衡才坐上车辇的前面,挥动鞭子,催马朝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沈知渺坐的位置离车门口很近,她与李衡在这一瞬,之间只隔着一道不算厚重的车帘子,李衡在外面稍有动作,沈知渺都能尽收眼底。
原本一刻钟能到的路程,硬生生是被李衡拖到了两刻钟。
但荀远微并没有怪罪,她甚至有一些感同身受。
李衡明日便要率军出发,松亭关的战事不知会持续多久,也不知海东青今年春天忽然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何在,便不知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短则三五个月,长的话或许要经历一年。
这两人之间不舍,倒也在常理之中。
到公主府的门口的时候,李衡看向沈知渺的背影,沈知渺也跟着频频回头。
荀远微一时只觉得自己站在此处有些许多余,遂清了清嗓子,和沈知渺道:“近来事情多,明日你替我去送送正钧。”
沈知渺一怔,才朝荀远微叉手,道:“臣领旨。”
荀远微抬脚走上台阶时,沈知渺尚有些犹犹豫豫。
她回头笑道:“这就和我回去了吗?”
沈知渺听懂了荀远微的意思,却还是有些惊喜,先和荀远微道了声谢,目送着荀远微进了公主府的大门,才回头看向李衡。
两人一步一步地朝彼此的方向走近,却又很有默契地停在了距离彼此两步之遥的距离。
李衡平日里惯常会在荀远微跟前花言巧语的一个人,此时竟也有些支支吾吾,半晌才说出一句:“多谢沈待诏前来相送。”
沈知渺朝着李衡稍稍欠了欠身,道:“前段时间李将军送了我一句诗,那我也愿将军横行自可勒燕然,封狼居胥画凌烟。”
李衡弯了弯眼睛,却没有往前一步,仍然是保持着方才两人之间的距离,“好,我会早日回来的。”
沈知渺颔首:“殿下与我,都会等着李将军的。”
李衡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沈待诏,我的表字,唤作‘正钧’,若是我这次可以凯旋,我想听你唤我的表字,好不好?”
沈知渺面上闪上一丝绯红,她不置可否。
李衡的语气钟带上了些许试探来:“沈待诏不说话,我便当你同意了?”
沈知渺这才垂眸,应了声“嗯。”
得了这句话,李衡自是心满意足的,“那沈待诏早些回去,不早了。”
沈知渺抬起眼来,点了点头。
但在她即将踏进公主府的门槛时,再回头看向李衡的时候,发现他还伫立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隐约约分辨出李衡似乎用唇语说了句什么。
像是“等我。”
她匆匆收回了视线,提起裙角,往公主府里走去。
次日大军开拔后,朝上重要一些的武将也少了些,战事越来越紧张,荀远微的案头上也堆满了战报。
春狩又将至,荀远微本想着军国大事迫在眉睫,不若取消了此次春狩,但在原定春狩的前两日,松亭关传来大捷的战报。
太常寺的官员便进谏说正好借春狩一贺,朝臣纷纷附议,萧琬琰也不反对此事,荀远微也就顺水推舟了下去。
春狩定了三日,荀远微是长公主,萧琬琰是太后,荀祯是天子,都须得出现在郊外猎场,而朝中的事情暂且留一些必要的官员处理,大多出身世家的官员也都在春狩的队列之中,这其中,也包括卢峤和戚照砚。
荀远微也换上了方便骑射的圆领袍与革带,许久未曾挽弓搭箭,她亦甚是怀念。
照夜白轻轻晃动着马尾,她旁边是卢峤。
但荀远微从晨起后便没有看见戚照砚,猎场毕竟人多眼杂,她心中多少顾及着萧琬琰曾经叮嘱她的事情,为避免惹人耳目,她还是没有去差人找戚照砚,但一直到了这会儿,她都没有瞧见戚照砚的人。
正这般想着,她便看见戚照砚牵着马朝这边走来。
卢峤只瞧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却微微皱了皱眉。
戚照砚牵着马到了荀远微身侧,单手拽着缰绳翻身上马。
荀远微看着他的穿着,一时有些失笑:“你还真是钟爱素白色,骑射也穿这样的颜色。”
戚照砚偏头看向她:“殿下不喜欢么?”
这句话自然也落到了卢峤耳中。
以至于荀远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卢峤先道:“记得上次同殿下比试还是臣当年在云州太守的位置上,如今算来竟也有快五年了。”
荀远微知晓他是想提往事,但戚照砚在身边,她忽然不太想提及,不失礼貌地应了声卢峤后,便看向一边执着铜锣的内监:“开始吧。”
卢峤也只好将准备好的说辞收了回去。
铜锣声响,数匹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在最前面的,是荀远微与戚照砚和卢峤三人。
两人分明争风吃醋,却又默契地落后于荀远微半个马身的距离。
“殿下。”
两人异口同声。
第57章 少年游 送给你未来的娘子。
荀远微正一门心思放在狩猎上, 全程只听见尚且带着些许料峭寒意的风在她耳边刮过,未曾意识到身后还有人紧紧地跟着自己。
她将缰绳往手中收了收,又夹紧照夜白的马腹, 并未回头,只说:“今天既然是狩猎, 那这里便只有荀远微, 没有长公主, 你们大可以越过我去,而不是固执地恪尽君臣之节。今日谁若能夺魁,除了娘娘赏赐的那支累丝攒东珠金簪, 我还有旁的赏赐,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到了。”
荀远微言罢, 便继续催促马朝前而去。
戚照砚与卢峤相互对视了一眼,又转过身去, 握紧自己马上的缰绳。
卢峤稍稍愣了下, 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犹豫。
他在荀远微跟前, 从来不敢越过君臣这道界限去。
因为他清楚,荀远微于他自己而言,便是皎洁如天上月一般,他不敢奢求半分独属于荀远微的注意力,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只要荀远微肯回头看他一眼,对他而言, 就是莫大的宽慰。
但就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戚照砚已经越过了他半步, 逐渐同荀远微靠近。
荀远微看到自己的身侧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没忍住轻轻弯了弯唇,但她却不会让戚照砚半步。
在她看来, 猎场上和战场上是一样的,只有胜负,没有私情。
戚照砚也紧紧地追赶上去。
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在卢峤意识到两人已经并肩且和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的时候,他再度挥动马鞭,却永远只能看到两根马尾在他眼前晃动,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始终追不上去。
戚照砚在再次落后于荀远微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卢峤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他很清楚,在荀远微这里,只要对手有一刹那的犹豫或者看不清楚荀远微真正的心思,那往后只会猜错更多。
卢峤自然也意识到了戚照砚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但他并没有分辨出来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又或者说,一闪而过,他还没有来得及辨别。
而后荀远微看到了一只狐狸在远处的灌丛中间蹿来窜去,那是这次春狩中代表最终胜利的猎物。
她单手握住缰绳,一手从背上取下弓箭,又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来,搭在弓弦上,瞄准那只狐狸,预测它将要跳到的位置,而后“咻”的一声,将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但与她动作同时的,还是戚照砚,只是她方才太过于用心了些,故而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
戚照砚的箭明明发射的时候落后于她半个箭身的距离,但他的箭矢却“呲”的一声,穿过了她的箭。
或许是因为受到了阻力,最终两人的箭,是一起钉在那只狐狸身上的。
狐狸倒地的瞬间,两人同时回头看向对方。
戚照砚抿唇一笑,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才道:“恭喜殿下。”
荀远微扬了扬眉:“恭喜我什么?”
“当然是恭喜殿下拔得头筹。”
荀远微却摇了摇头,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那只狐狸跟前,伸手从它身上拔出两只穿在一起的箭矢,回头看向戚照砚:“既然是我们同时射中的,那这次胜利,我便同你共享,如何?”
戚照砚从容地应答:“臣多谢殿下,但臣更希望,往后的每一次,臣都有同殿下共享的资格和与之相配的能力。”
荀远微扬了扬眉,“我相信你。”
最后这句正好落在才翻身下马的卢峤耳中,他看着两人一片和谐的模样,一时有些黯然神伤地垂了垂眼,什么也没说。
荀远微这才留意到了后面的卢峤,“望岱的骑射功夫比起在武州的时候也精进了不少。”
若是换作平日里,卢峤定会因为这句喜上眉梢,但此刻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只是自嘲地笑了笑,等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才抬眼看向荀远微,说了句:“臣多谢殿下记挂。”
自己从前在云州太守任上的时候,尚且隔三岔五地有空去隔壁武州寻一趟荀远微,可自从去年回京后,他被先帝调任到了太府寺,便一日忙于一日,大多时候甚至不回卢宅,直接在太府寺的值房里过夜。
喝酽茶这样的事情,换作往常,他只是偶尔需要,但忙于太府寺的公务后,便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东西,账上有几两银子几文钱的错漏,他会翻调半天账本,花上一整夜的时间来查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便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单独见荀远微了,就连偶尔私下的见面,也全然是因为公务的缘故。
荀远微却并不知晓他心中想的这些东西,只是牵着照夜白和戚照砚并肩往行帐的方向而去。
走出林子的时候,众人看见驼在照夜白身上的那只狐狸,便知晓此次春狩是长公主殿下拔得了头筹,纷纷起身:“恭贺殿下。”
随行的士兵将她的照夜白牵走后,她方一坐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高正德便捧着个锦盒过来了。
里面盛放的正是萧琬琰赏下来的那支簪子。
萧琬琰转头看向荀远微:“这是我当年同你哥哥成婚时别过的簪子,没想到又回到了你手中,还是有缘分。”
荀远微将那支簪子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在掌心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又放了回去:“说来也是,这样一来,这场春狩倒失去了与臣同乐的意义,”她说了说,指了指一边的戚照砚,和高正德说:“不如赐给同我一同拔得头筹的人吧。”
高正德循着荀远微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了朝这边看来的戚照砚。
高正德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可是指戚中丞?”
荀远微表示肯定后,又道:“不过不是这会儿,过会儿你找个合适的契机,放在他案上,他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都这么说了,高正德到底也不好违令,颔首后又捧着锦盒退下了。
春狩后是一些简单的宴饮,从乐坊司带来的舞伎和乐伎跳着从西域诸国传进来的舞蹈、演奏着胡笳。
完全没有留意到,有重要的人已经暂时同时离开了场面。
在行帐的背后,郑载言和崔延祚面前站着几个带着甲胄的武将,他们的盔甲上反射出月色的冷光来。
崔延祚和郑载言对视一眼后,什么都没有说,又看向两人面前站着的一排将领。
毕竟今晚的计划,早在松亭关的战事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们便商议好了。
诸位将领齐刷刷地朝崔延祚和郑载言点头,同声道:“末将誓不辱命,必为使君、大燕之江山肝脑涂地。”
崔延祚点了点头,郑载言则是捋了捋自己垂落下来的胡须。
为了避免惹人注意,两人是前后回到行帐的。
至于那些方才私下见面的将领,也该回到各自戍守的地方去。
这场宴饮尚且还在继续,似乎也无人意料到这件事的发生。
酒过三巡,荀远微一时没忍住悄悄看向戚照砚的位置,发现他的位置是空的,她又转过头来。
但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再次看过去的时候,仍然没有见到戚照砚的踪迹,她心头不由得涌上些许慌张来。
她想了想,招了招手将高正德叫了过来,示意他附耳:“我让你给戚照砚的东西,你给了吗?”
高正德回答:“奴婢那会儿给过了。”
“知道了。”荀远微说着起身,又转头和萧琬琰打了声招呼:“嫂嫂,我有些事情,先离开一下。”
荀远微绕出宴饮的行帐,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发现了戚照砚。
他站在月亮底下,整个人似乎都要和月色融为一体一般。
荀远微才想喊戚照砚的名字,戚照砚却先她一步转过身来,然后缓步朝她这边走来。
戚照砚看着她周身就着着一件圆领袍,稍稍蹙了蹙眉:“夜里冷,殿下怎么不多穿一件衣裳?”
“忘了。”
其实是因为着急见到他。
戚照砚从身后取出那支锦盒,里面躺着的,就是荀远微让高正德给他的那支簪子。
“殿下赐臣簪子,是何用意?”
荀远微怔了下,他问得这般直白,倒是让荀远微一时不好回答了,她想了想,才道:“我说了,这次的胜利与你同享,再说,这只簪子若是从太后娘娘手中又重新回到我手上,那也真是没什么意思了,不若送给你的好。”
戚照砚攥紧了手中的锦盒,像是纠结了许久,才问荀远微:“殿下,可知送簪子的含义?”
荀远微闻言,心突然不正常地跳动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簪子既是定情之物,也是男子应该送给正头娘子的聘礼中不可缺少的一件。
但她当时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但是既然戚照砚已经问起来了,她也不能直接装不懂,索性顺着他的话道:“那不是正好,可以,送给你未来的娘子。”
戚照砚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荀远微,低头时没忍住勾了勾唇角,连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好,臣知道殿下的意思了。”
这句话刚落,便听到了春和的声音。
“殿下,可算是找着您了,京中出事了。”
荀远微心下一凛然,立刻转身,看向春和,问道:“什么事?”
春和摇了摇头:“报信的那人火急火燎的,一时也说不清楚,但万分紧急的样子,奴婢不敢拿主意。”
荀远微蹙了蹙眉,匆匆回头看了戚照砚一眼,又和春和吩咐:“我去牵照夜白,此事保密。”
荀远微不知京中出了什么事情,但眼下紧急的,无非是松亭关的战事,和户籍册一事,哪一件都是重中之重,为了以防万一,她抄了小路直接往京城而去。
她这边才处理好很要紧的事情,便有穿着甲胄的士兵朝荀远微报道:“殿下,春狩行帐,生变了。”
荀远微一惊。
萧琬琰、荀祯、戚照砚他们都在行帐中。
第58章 引牙璋 “你污蔑我无妨,但是污蔑殿下……
荀远微匆匆起身, 看着前来和自己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卒,语气甚是焦急:“怎么回事?”
她才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好端端的, 春狩行帐怎么会生出变故,她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察觉到半分不对。
春狩行帐, 夜晚的风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原本应该一片寂静的春狩猎场此时却被万千火把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
随行护卫此次春狩的士兵被聚集在一块, 身上皆披挂着铠甲,手中执着剑、长矛一类的东西。
萧琬琰本来已经睡下了,又被吵闹起来, 发髻上的簪钗早在方才要就寝的时候被尽数卸掉了,事出紧急, 她甚至只来得及草草披上一件大氅便出了营帐。
年幼的天子荀祯被高正德护送到了萧琬琰跟前,尚且有些睡眼惺忪, 站在萧琬琰跟前的时候, 只能勉强够得到她的腰线。
他虽然是天子, 但是阵仗这么大的禁军,他从来没有见过,不由得轻轻扯了扯萧琬琰的裙衫。
萧琬琰收去平日里的温和模样,冷冷地扫过围在她行帐外面的禁军,问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一时无人应答,只有风吹过周遭林子的声音。
半晌, 才有个为首的将领往前走了半步,和萧琬琰行了个叉手礼, 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后娘娘说笑了,末将们忠君爱国,此举也不过是想借春狩的机会, 行清君侧之事。”
萧琬琰冷笑了声:“到底是忠君爱国,还是罔顾尊卑,大逆不道,秦质,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才说话的将领唤作秦质,是豹骑卫的副将,也是萧琬琰兄长萧放川的下属,此次春狩,正好负责从豹骑卫中抽调出来的禁军。
秦质却并不畏怯,“当然是忠君爱国,太后娘娘何须动这么大的怒气,生气伤身。”
萧琬琰攥紧了拳:“你是我兄长手下的,这么些年,若没有他和我萧家的提拔,你能走到今天?如今竟然逼君?”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末将从没有想过逼君,末将是为了清君侧。陛下是先帝独子,大燕江山理应由陛下承袭,如今却被文穆长公主把持朝政,全然架空陛下,历朝历代,从未有此先例,末将等之所求,无非是想请太后娘娘下懿旨,请陛下亲政,也让文穆长公主还政于陛下。”
他这句话说完,底下黑压压的一片禁军齐声道:“请陛下亲政!”
萧琬琰怒喝一声:“简直放肆!文穆长公主辅政,是先帝驾崩前留下的遗诏,你们口口声声说着忠君爱国,就是要在先帝尸骨未寒之事,无视先帝遗诏,也要逼着陛下和吾违背先帝遗诏么?”
秦质却不例会萧琬琰这句,只是振臂高呼:“请陛下亲政,请娘娘下旨!”
他身后的士兵也在跟着喊这句。
萧琬琰转头看向一边的高正德,问道:“远微呢?她那边情形如何?”
那会儿酒席散了后,所有人都各自回了自己的寝帐,而荀远微秘密回京处理急事的事情,只有春和与戚照砚知晓,高正德此时也以为荀远微在自己的寝帐前被围住了,毕竟就在前不久,松亭关传来急报,李衡率兵出征,其中大部分都是荀远微手底下的射声卫,故而此次春狩的时候猎场没有射声卫,也就意味着荀远微的心腹没有前来,她与萧琬琰一样,此时恐怕也出于进退两难的处境。
高正德摇了摇头,说:“情形似乎不太好,长公主殿下的寝帐也被围住了,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奴婢没有看得清楚。”
萧琬琰咬了咬牙,这是算准了先帝早逝,天子年幼且没有震慑力,唯一手中有兵权且掌握绝对威慑力的长公主的心腹又不在身边,将他们分别围起来,真是图穷匕见。
这是哗变。
但她来不及思考这件事背后的主谋是谁,所图为何,又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肆无忌惮,这其中前牵涉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些。
秦质见逼迫不得,便选择利诱,他又往萧琬琰跟前走了半步。
萧琬琰此时站在台阶上,视线也才堪堪同他齐平。
“更何况,太后娘娘,您才是陛下的生母,您真得能容忍本该是您的垂帘听政之权如今尽数被文穆长公主夺去么?”
萧琬琰很清楚他这是在挑拨离间。
她再也无法容忍这件事。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萧琬琰直接伸手从秦质腰间拔出他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朝他胸口刺进去。
秦质一时瞪大了眼睛,许是因为疼痛,许是因为惊吓,他伸手握住了剑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琬琰。
萧琬琰睨了他一眼:“再有敢造次者,格杀勿论!”
秦质死死地盯着萧琬琰,并不退让,反而大声道:“我身死不足挂齿,但今夜必须请陛下亲政!”
此话一出,原本有些动摇的禁军又恢复了先前的做法。
与此同时,荀远微在京中通过前来报信的小卒大约知晓了猎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前来护卫打猎的几千禁军,在猎场明目张胆地发生了哗变,分别集中于萧琬琰的营帐和她自己的营帐外面。
驻扎地离春狩猎场距离最近的便是宇文复手中的右监门府,荀远微没有多做犹豫,看向本来留守在京城替她整理这两日文书的沈知渺,而后取出一半虎符,“知渺,请你务必亲自跑一趟射声卫,找褚兆兴,两半虎符合二为一,让他调三千射声卫到安化门外等我。”
沈知渺不敢有半分耽搁,双手接过荀远微手中的虎符,便匆匆离去了。
荀远微没有传车辇,直接骑着照夜白跑了一趟襄国公府。
她手里捏着右监门府的一半虎符,要调动右监门府的番兵,便要她和宇文复手中的虎符合二为一。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还好宇文复平日里和这些个世家大族合不来,所以春狩这样的事情,他从来都是不参与的,她才能在此危难关头找得到人。
她抬手扣动襄国公府的大门,许是因为这会儿夜已深,过了一会儿,才有襄国公府的下人姗姗来迟,一边开门一边还问:“谁啊,大半夜的?”
等他开了门,揉了揉眼睛,才认出门外站着的人是文穆长公主,以至于他一时都有些结巴:“殿下,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不和他过多纠缠,只说:“我有急事见襄国公。”
下人本都转过身去了,又匆匆回过身来想请荀远微先进去。
荀远微却说:“不必,我就在此处等他。”
下人虽然不知道是何事,但也知晓他两边都得罪不起,只好赶紧朝院子里跑进去请宇文复。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宇文复一边系襕衫上的带子一边快步走到了门口。
荀远微朝着他轻轻颔首,才道:“明人不说暗话,春狩猎场前去护卫的禁军发动了哗变,请襄国公将手中虎符与我手中虎符合二为一,调五千右监门府卫前往春狩猎场平叛。”
宇文复却当着荀远微的面系好自己襕衫上的腰带,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问道:“猎场哗变,与我何干?我与那些世家本就不和。”
荀远微盯着他,晚上的冷风这会儿也将她的思绪吹得清晰了些,“我记得令郎,今夜应当在兵部值守吧?”
宇文复瞳孔一缩,他盯着荀远微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头和下人吩咐:“备马。”
在带着射声卫的三千兵卒和五千右监门府卫前往春狩猎场的路上,荀远微一直在思虑此事。
如若今夜不是京中临时出事,她匆匆回京,或许今夜在猎场,真得会被逼到穷途末路,虽然她现在还不太清楚哗变的原因是什么,却隐隐觉得,这件事不是意外。
越靠近猎场她越发紧张了起来,她担心萧琬琰和荀祯,也担心戚照砚。
而戚照砚此时正立在猎场里荀远微的寝帐门口,春和站在他身侧。
底下也同样是密集的兵卒。
为首的将领对他并不屑一顾,“戚中丞,我劝你还是识大局一些,让开。”
戚照砚也不示弱:“不可能。”
“里面那个说什么征战沙场,实则遇上了这种事还要将你推前来,这样的怯懦鼠辈,你还如此维护,真是瞎了眼了。”那人说着往旁边啐了一口。
戚照砚并不认得这个人,应当是哪个卫府下的副将,听语气,倒像是世家子弟云集的骁骑卫。
“你污蔑我无妨,但是污蔑殿下,找死。”
戚照砚的语气冰冷,一副杀伐果断的样子。
那人却不害怕,笑道:“戚照砚,我方才称你一声戚中丞好歹因为你是个官,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你不会真得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有人撑腰的戚氏公子吧?”
他的眉目间尽是讥讽。
戚照砚站得笔直,风灌满了他的衣袖,将衣袖吹得鼓了起来:“你大可以试试,要想让我让开,除非你今日能杀了我,再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说完这句,不由得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其实他也不知晓荀远微能不能回来,自己又能拖延多久。
他是在赌,赌这人顾及着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似乎赌错了,那人提着剑就踏上了他面前的台阶,对着他的胸口:“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更重更整齐的步伐声,以及荀远微的声音:“所有人立刻束手就擒!”
那将领一怔,才回过头去,戚照砚却勾了勾唇,握着他手中的剑朝自己的胸口戳刺进去,吓得那人匆匆脱手将剑拔了出去:“你疯了吧?”
他才往后退却了几步,便看见了朝这边而来的荀远微。
荀远微一时只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戚照砚,匆匆朝他跟前跑过去,不由分说地将他揽在怀中。
戚照砚却笑了笑:“殿下,来了啊……”
第59章 夜阑珊 “殿下,别哭啊。” ……
荀远微看着他胸前的伤口处还在往外汩汩地冒着鲜血, 一时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本以为自己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对于鲜血、伤口早已司空见惯,这样的伤她曾经也受过, 但从来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紧张。
情急之下,她只好先用力摁住戚照砚胸前的伤口, 让血可以流得慢一些。
戚照砚才动了动唇, 想要说些什么, 却被荀远微拦住了:“你先不要说话,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还是违逆了荀远微的意思, 他的气息听着有些许微弱,开口却是:“殿下, 不用担心臣,臣没事的。”
这话听得荀远微心中更是一阵抽疼。
这时褚兆兴站在台阶底下, 他并未看清楚面前的情形, 只是按照规矩办事:“殿下, 末将率领的射声卫和襄国公带来的右监门府卫已经暂时控制住了大局,还请殿下下旨主持一应事务。”
戚照砚轻轻扯了扯荀远微的衣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先去忙正事,臣的事情不要紧的。”
荀远微蹙了蹙眉,心中稍稍犹豫了片刻,又道:“对我来说, 你的事情,没有不重要。”
戚照砚此时的嘴唇已经没有了什么血色, 他却还是费力地勾了勾唇,和荀远微道:“臣有殿下这句话就心满意足了,再不敢奢求其他, 殿下不要让褚将军等太久。”
荀远微一转头,发现春和早已在形势被控制下来的时候去请了此次春狩随行的太医,此时已经到了跟前,遂一边起身一边和太医嘱咐:“他的伤势我就暂且交给你了。”
太医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这才蹲下:“请殿下放心。”
荀远微看着太医和春和一同搀扶着戚照砚进了自己的寝帐,才转过身去看向褚兆兴:“走吧。”
褚兆兴一边走一边同荀远微道:“殿下,参与此次谋反哗变的普通士卒末将已经命人连同右监门府卫控制住了,几个比较主要的将领,分别是骁骑卫、豹骑卫、以及左监门府卫底下的一些副将,也已经尽数聚集控制在一起了。”
荀远微沉着脸:“知道了,你办事我一向放心,还有别的事情么?”
褚兆兴思索了下,又道:“豹骑卫有个叫秦质的副将,受了重伤。”
听到豹骑卫的时候,荀远微不由得想到了萧琬琰的兄长萧放川,虽然这个叫秦质的人她只是隐隐约约听过名字,对于他长什么样子,又做过什么事,她却是不太清楚的。
于是荀远微稍稍放缓了步子,转头问褚兆兴:“是萧放川的部下?可是为了保护太后娘娘?”
褚兆兴闻言,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尴尬。
其实一开始他见到受了重伤甚至有些奄奄一息的秦质,也以为他是为了保护太后娘娘,结果问过高正德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不是,秦质也是主持哗变的将领之一。”
荀远微闻言更是惊讶:“你说什么?”
褚兆兴便将他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地报给了荀远微:“末将听高正德说,是秦质先逼着太后娘娘,口口声声清君侧,请娘娘下懿旨免去殿下您的摄政之权,让陛下亲政,娘娘以犯上作乱之名,抽出他腰间的剑,对他动手了。”
荀远微心头一颤,她本来是要去聚集那些将领的地方的,在听到褚兆兴这番话后,立刻折返了方向:“那些犯上作乱之人我就先交给你处理,之后找个太医过来,先把秦质的命保住,还有,将他们分开关押,不要给他们串供的机会,明日便提前回京,着手审理,我先去看看娘娘。”
褚兆兴的步子顿在原处,朝荀远微抱拳道:“末将领命。”
吩咐好这件事后,荀远微便趋步朝萧琬琰的寝帐而去。
但走到萧琬琰帐前时,她忽然心中又生出了许多犹豫来。
纵使她和萧琬琰的关系一直不错,萧琬琰待她也素来亲近,但此前两人很默契地一人处理外朝,一人处理内朝,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也怕萧琬琰心中生出疑虑来。
她回京摄政本就是临危受命,但她不愿意失去者世上所剩无几地亲人。
倒是萧琬琰身边的随侍女官元尚宫先掀开了帘子,在看见荀远微的时候笑道:“殿下倒是先来了,娘娘原本还想着差奴婢去瞧瞧您忙完了没。”
她这么一说,荀远微反而不好再做犹豫,朝着她点了点头,进了萧琬琰的寝殿。
她才唤了一声“嫂嫂”,萧琬琰却已经先朝她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将她往里面拉。
元尚宫也识趣地朝两人见过礼后便又退了出去,一时寝殿之中只留下了她和萧琬琰两个人。
“今日本怪我我临时有事先回了京城,才处理完便知晓了春狩猎场这边出乱子的事情,是我来晚了,让嫂嫂受惊了。”荀远微被萧琬琰拉着手坐在软榻边,垂着眼如是说。
萧琬琰却不以为意:“你瞧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我若因为旁的无关紧要的人说的几句闲言碎语便和你生了嫌隙,怎么能对得住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当年在颍川外租家,还未曾嫁给你哥哥的时候,便打心眼里喜欢你,和你哥哥成婚后,更是将你当作亲妹妹一样看,你都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满朝我再不信任谁,还能不信任你?”
萧琬琰语气和缓,像是一眼便瞧出了荀远微心中想的是些什么。
从情感上,荀远微一定是相信萧琬琰的,但是回京这快小半年,她接触了许多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从前没有打过交道的人,才渐渐明白,政治远远没有她所以为的只是治国兴邦那么简单,京中那些世家大族心中想的东西也比边关的将领多得多,故而她才有一瞬间的疑虑她和萧琬琰经历了这件事到底还能不能回到从前的关系。
萧琬琰这番话说得她既是动容,心中又无形地压了几分担子。
她纠结了下,才轻声道:“可是嫂嫂,我作为长公主摄政,本来就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事情,也确实不太合乎情理。”
她这话也隐隐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
萧琬琰轻轻捏着她的指尖,说:“没有先例并不代表这件事不对,就像在你之前,也没有长公主以将军的身份身份在外领兵、作战、戍守,你一样完成的很好,不是么?”
“更何况,去年你哥哥刚走的时候,祯儿年幼,我又不太干涉前朝之事,满朝世家都如豺狼虎豹一样盯着我和祯儿这对孤儿寡母,恨不能从我们身上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若非是你昼夜疾驰赶回京城,如今的江山还姓不姓荀,也犹未可知,所以不要怀疑自己,也不用担心我,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你哥哥和我,是不是?”萧琬琰语气柔和,说着轻轻拍了拍荀远微的手背。
荀远微一时眼眶有些湿润,心中又涌上一丝浓烈的愧疚感。
萧琬琰从一开始都没有怀疑过她,她却先有了这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猜测。
萧琬琰索性不和她提这件事,只借着机会回忆起他们幼时还在颍川时发生的趣事。
过了会儿,萧琬琰才肯放荀远微离开。
荀远微从萧琬琰跟前回自己的寝帐时,步子很快,她也很担心戚照砚的伤势。
她没进去的时候,看见春和在帐外守着,便问道:“他怎么样?”
春和回答:“太医那会儿给戚中丞处理了伤口,所幸是在胸口偏肩头的位置,错开了心脉,要不然那一剑下去,他性命难保,上过药后人似乎已经睡下了。”
荀远微伸出手指挑开寝帐的帘子。
虽然春和说已无大碍,但她还是觉得总要亲自看一眼才肯放心。
又想着戚照砚已经睡下了,她便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
戚照砚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荀远微俯身,想伸出指尖替他抚平眉心,还没碰到时,却被戚照砚突然伸手抓住了指尖。
而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戚照砚睁开了眼睛,眸色清明,根本不像是梦中惊醒或是刚睡醒的样子。
“你不是睡着了么?”荀远微问出了声。
戚照砚却看着她,说:“臣骗他们的,殿下没有回来,臣睡不着。”
荀远微遂坐在他的床边上,而后动了动自己的指尖,想将自己的指尖从戚照砚手中抽出,却在第一时并没有抽动,她不由得将目光挪到手上去。
戚照砚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她的手。
荀远微明明很担心他,却现下都闲暇了下来的时候,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她才开口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还疼不疼?”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不疼的,有殿下在身边,一点也不疼。”
他这么说着,荀远微却是不信的,“你真是把我当瞎子,我那会儿看见你的时候,你胸口那么大一团血迹,几乎是在你胸口捅了一个血窟窿,怎么可能不疼?”
戚照砚却轻轻别过眼去:“是臣不好,早知如此,臣应该穿一件深色的衣裳的,这样殿下见了臣,臣还可以骗殿下说这是不小心洒在上面的酒水。”
此话一出,荀远微心中更是难受:“你怎么这么傻啊戚照砚,春和同我讲了那会儿发生的事情,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打算怎么办?”
戚照砚对上她的目光,语气中尽是小心翼翼:“那臣,会骗自己,从没希望过殿下来……”
荀远微鼻尖一酸,一滴泪就这么滑落了下来。
这是她头一次在戚照砚面前落泪。
戚照砚慌忙地抬手,语气匆匆:“殿下,别哭啊。”
第60章 帐中温 若是为殿下受伤,臣是甘之如饴……
戚照砚也从没想到, 自己本来只是想让荀远微心疼自己一番,却惹她落了泪。
他见过披甲带剑站在城头,眺望漠北的荀远微, 见过在廷英殿和庙堂上和一众世家老臣争锋的荀远微,见过在章绶家中那个明媚乐观的荀远微, 也见过两人被同时困于风雪重的石洞之中时, 那个心系百姓苍生、万民社稷的荀远微, 唯独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坐在他的床沿前,静静落泪的荀远微。
而且只是因为他的伤势,只是因为担心他。
戚照砚觉得, 比起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山盟海誓,荀远微这样的人肯在自己面前这样毫无保留的落泪, 要更为亲密。
他心中不免有些猜测,难道荀远微对他, 也是自己对她同样的感情么?
戚照砚匆忙抬起手的时候, 只是堪堪触碰到荀远微的面颊。
有些温热的泪水顺着他的拇指慢慢滑落入的他的虎口, 又消失于他的掌心,灼烫着他的每一寸的皮肤。
但他的动作并不灵活,反倒有些笨拙,擦拭了两下,却让荀远微面上布满了泪痕。
荀远微在泪眼朦胧间看到了戚照砚胸前洇染出的血迹,一时心中又难受又生气, 遂抬手将他的手从自己的面颊上拍落。
戚照砚却没有留意到他身上的伤势,只是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语气重也带上了些许落寞:“抱歉,殿下,臣失礼了, 时臣的错,臣只希望殿下不要因为臣方才的举动,生气伤身。”
荀远微闻言,瞬间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确实错了,戚照砚啊,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关心的自己的身体,我也的确是生气,但我生气的是,你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来关心我伤心还是不伤心?”
戚照砚有一瞬的错愕,但他又垂下眼去,轻声道:“因为对臣而言,殿下的事情更为重要,殿下若是因为臣而落泪,臣便会一直活在罪谴之中……”
荀远微听着他气息微弱,遂直接伸出手指,轻轻抵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才道:“你不要讲话了,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不要再受伤了。”
戚照砚看着她,似乎是思索了一番,“臣本不该违逆殿下的旨意的,可这次臣还是想说,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如今臣父母俱亡,若是为殿下受伤,臣是甘之如饴的,假使,殿下肯对臣有一丝一毫的心疼或者怜惜。”
他受了伤,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说两句便要停下来喘息一声,却还是以近乎于祈求的语气和荀远微说完了方才那句话。
荀远微一时却沉默了。
在这一刻,她心中忽然生出来些逃避的念头。
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戚照砚这句话。
她想起萧琬琰曾经劝她的话,她也深知两人之间是君臣,可她又想起来上巳节那天,戚照砚拉着她的手问她如果自己对他真得只是君臣之情谊的话,那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
她忽然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团又一团的迷雾,她看不清自己的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
所以戚照砚这个类似于询问她的心意,让她坦白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于是荀远微只是静静地移开自己的目光,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才和戚照砚道:“你的伤口方才应当是不慎牵动了,我去让人找太医为你重新处理伤口。”
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戚照砚却忽然抬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支撑着床榻便想要挣扎着起身:“殿下,可不可以不要走?”
荀远微回头,留意到了他的动作,又担心他的伤口,只好又坐了回去,温声道:“我没有想走,我只是想让春和将随从的太医叫过来为你重新处理一下伤口,太医说了,你的伤口有些深,我怕我处理不好。”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是不信的,她行军这么多年,情形着急的时候不知道用跟军医学来的法子救过多少人,怎么会处理不好戚照砚的伤口?
她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暂时可以逃避的理由罢了。
但她全然未曾料到,戚照砚已经洞穿了她的心思。
“没关系的,伤口在臣身上,臣心里有数,只要殿下不要离开,坐在这里陪陪臣便好。”
“我……”荀远微一时有些许语塞。
戚照砚不知在何时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腕,如今看见她这样,便道:“是臣自私了,臣应该明白殿下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应该将时间全部蹉跎在臣这里的。”
闻言,荀远微心头一软。在自己刚感到的时候,将他揽在怀中的时候,那时他的胸口直直地往出冒血,但还是告诉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
如今却口口声声想让自己陪他,所以哪一句,才是他戚照砚真心想说的话?
荀远微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不走了,我就在此处陪着你,你安心睡吧。”
戚照砚轻轻摇头:“没关系的殿下,臣说了,殿下的事情更为重要,只是臣有些许贪心,总是希望点下班可以分出些时间来给臣便好了,哪怕只是上巳节天快黑那会儿的片刻时光,臣也会永远记得。”
荀远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戚照砚。
她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她和戚照砚之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分明在去年回京的时候,他对自己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她越想心绪越乱,索性强逼着自己将那些心思全部都抛在脑后,看着戚照砚:“你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我便真得要走了。”
戚照砚立刻闭上了眼睛,手指却在无意间拽住了荀远微的铺展在榻边上的衣裙。
一时寝帐内再也没有说话,只有两个人此起彼伏的交错的呼吸声。
荀远微想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使得自己的眼睛不要看向戚照砚,最终却还是没有忍住。
似乎只有在只有他们两人的这方天地重,她才可以不那么顾及礼节,不那么顾及朝臣的议论声,不用那么去克制和遮掩自己的情绪,只是可以安静地看着戚照砚。
睡梦中的戚照砚不知是梦到了些什么,眉心蹙得很近,荀远微没能忍住,伸手抚平了他眉心的褶皱,又坐了起来。
但她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却让戚照砚以为自己要离开,以至于他攥着荀远微衣裙的动作忽然收紧,口中还喃喃低语,只是说了些什么,荀远微并没有听清楚。
荀远微不由得想:这人实际上是有多缺乏安全感?
但她仔细一想,却发现迄今为止,她似乎对戚照砚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戚照砚为什么当年被周冶抛弃后又对他念念不忘,不知道他究竟想不想查当年的事情,若是相查,为何最开始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若是不想查,后面两人又为何屡屡在政见上不谋而合。
她回忆着自己和戚照砚这半年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时也没了睡意,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她将目光从戚照砚身上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时,戚照砚也在睁开眼睛看着她。
戚照砚也没有睡着。
两人唯一的连接是带着戚照砚体温的裙衫,两人都缄默不语,两人都心事重重。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天色已经蒙蒙亮起,荀远微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戚照砚。
戚照砚的眼睛却没来得及闭上。
荀远微问了句:“什么时候醒的?”
戚照砚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番,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臣一直都是醒着的。”
荀远微这才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免惊讶:“你是说,你昨晚一夜未眠?”
“嗯。”戚照砚以鼻音应道。
荀远微才动了动唇,戚照砚便抢先回答:“殿下这般不辞辛劳地守在臣身边,臣怎好安然入睡呢?”
荀远微一时失笑:“你这人,我在你跟前也不是,不在你跟前也不是。”
戚照砚却往荀远微跟前挪了挪:“这不一样的,殿下,只是因为这样的次数比较少,如若有下次,臣说不定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荀远微只觉得自己的后颈一红,为了挽尊似的,说了句:“不愧是我看重的御史,还真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
戚照砚跟着笑了声:“殿下说的是,看重,还是看中?”
荀远微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话中的歧义,遂佯装恼怒,直接起身,却发现自己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时四肢都有些发麻。
戚照砚自然留意到了她动作之中的异常,“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荀远微瞪了他一眼:“手麻了。”
戚照砚接着打趣道:“臣从前倒是学过一些推拿之术……”
他这话还没讲完,外面便传来春和的声音。
荀远微立刻像见到救兵一样,也顾不得发麻的四肢,直接起身,头也不回:“我先去忙了。”
在她将要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她又听到戚照砚在身后说:“臣会等着殿下的。”
荀远微出了寝帐,呼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才渐渐缓过神来。
她看向外面的春和,问道:“怎么了?”
春和朝她行了个叉手礼,说:“殿下,褚将军那边问您我们何时启程回京?”
荀远微沉吟了声:“半个时辰之后吧,迟则生变。”
春和应下,又道:“还有,谢将军传来消息,说是最迟今日傍晚,便可抵达京城。”
荀远微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回头看了眼帐子,谢定澜要带着小九回来了,戚照砚的生辰也要到了。
但愿自己没有猜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