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南阿 好样的,弟妹,幸亏有你。……
苗疆路途遥远, 比前往春霖岭的路途还要崎岖,十万大山,都得靠人一脚一脚走进去, 有些地方路窄得只容一脚踩踏, 悬崖峭壁,当真危险重重。
以宣宸的状态就算不住棺椁里, 也不适合长途跋涉, 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当一个挂件正合适。
就是,宣渺看着被等人高的黑沉木棺遮挡了身形的裴星悦, 有些无力地想,幸好这位“弟妹”武功绝顶,常年被玄银秘铁锁住气海大穴, 早已经习惯了可怕的负重, 所以就算再崎岖的山路, 背着棺木也依旧走得如履平地。
不然, 只是单纯地把这口棺材送进苗疆, 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甚至……
“渺姐姐, 小心,前面山路很滑。”裴星悦甚至还有余力回头扶她一把。
宣渺不得不再一次赞叹他弟弟的眼光, 嫉妒他的好运, 瞧这媳妇儿找的, 实在没话讲。
“你跟圣火教教主打了一架,那他死了吗?”
王君山那一场武林“盛会”,宣渺回了春霖岭, 所以错过了,只能从裴星悦嘴里了解情况。
裴星悦回答:“不知道,我应该是刺中了他的心脉, 但是仓促地坠入水中时,我产生了短暂晕厥,待我回神之后,云开已经不见了。”
水下行动困难,再者裴星悦也身受重伤,实在无处找寻,只能放弃。
宣渺沉吟道:“心脉,那是要命的地方。”
“但是我的丹田也被他抓破了,不也照样好好的?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没死。尸体没找到,宣宸说定然是逃了。”
合一境与至臻境虽然只差一个大境界,然而却是天与地的区别,前者内力可沟通天地自然,引动可怕的具化象,本身便已经脱离了常人定义下的凡人范畴。
宣渺听着心下不由痒痒,试问哪位对医术和人体痴迷的神医不想研究一下大宗师的奥秘,只是碍于当今世上的合一境无不是德高望重的神秘存在,一直有贼心没贼胆,但好不容易遇到一位人傻好骗的年轻后生,她觉得不试试就可惜了。
于是大着胆子商量道:“小裴,等宣宸的事情结束,我是说他恢复健康之后,你能不能让我仔细研究研究?”
“研究?”
“咳,就是你难道不好奇吗?为什么大宗师的内力会比普通人强大那么多,是怎么引动各种神通,参悟具化象?经脉的韧性能达到什么程度,又是怎样构造,气海大穴是不是早已经发生改变……”
宣渺越说越起劲,眼神都透露出了一丝狂热。
裴星悦闻言,顿了顿,“可这些我都知道,我告诉你不就行了?很简单的。”
宣渺嘴角一抽,心说武功对这种人来说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可对她却是晦涩难懂。
“哎呀,我是个大夫,不是练武的料,你说的我不明白。但你想想如果我能通过医术理解这些,说不定能把宣宸被废的武功给找回来。”宣渺循循善诱道。
裴星悦一听,顿时心中一动。
虽然宣宸从来不说,他也不敢多问,但每次自己与强者过招,打得畅快淋漓的时候,总能看到宣宸眼底的落寞与遗憾,他知道没有入宫前,宣宸的武功离至臻境只差一步之遥!天赋卓越,不输自己。
如果能恢复,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见他意动,宣渺再接再厉道:“咱们都是一家人,放心,我只是研究观察,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行不行?”
裴星悦犹豫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宣渺顿时高兴了,“只是什么?”
“只要宣宸答应就行了。”裴星悦笑眯眯地回答。
宣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这不就是拒绝了吗?
让宣宸知道她有这种想法,哪怕打着替他恢复武功的旗号,怕是也会把她拖出去凌迟吧?
她顿时泄了气,讪笑道:“当我没说。”
只是她看着前面走得稳健的裴星悦,心说这小子似乎不好骗了,莫不是近墨者黑?
*
在多依的带领下,他们一行人走了十来天,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没遇上任何敌人,就连一直针对宣宸的古月妖道手下的黑衣人也不见了。
顺利得令人惊讶,不过这是好事,他们畅通无阻地终于进入了苗疆最危险的地方,蛊师聚集的部族,南阿。
这片森林的虫鸣鸟叫消失了,但并非没有声音,反而传来多足爬虫踩过树叶,翅翼昆虫不断撞击,蛇首吐信等细微的声响。
除非像裴星悦那般耳力非人,一般是听不到的这种微乎其微的响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连宣渺都听得一清二楚,仿佛是做这些事情的不只是少数活物,是整片森林里的虫蛇一起躁动,产生了共鸣,才放大了声音。
“怎么回事?”宣渺忍不住问。
“这里有种死气。”
裴星悦抬脚跨过一张蛇蜕,具体来说里面还有一条死蛇,细长却五彩斑斓,一看就知剧毒无比,但是已经僵硬了。
“奇怪,这蛇身上没有伤痕,蛇蜕还缠在身上,似乎是因为无力褪下蛇皮,力竭死了。”宣渺拿着一根树枝把蛇皮划开,翻动着这条死蛇,“蛇有这种死法吗?”
话落,裴星悦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一旁,却见一只毛爪蜘蛛坠落下来,看背上那幽幽的莹绿,不像是个善茬。
然而本以为这蜘蛛是在狩猎,却没想到就这么直直掉落在地,八足挣扎了两下,接着蜷缩起来,也不动了。
“这是什么情况?”宣渺愣住了。
裴星悦抬起头,目光所及,感知细微,却发现这片森林里,这样平白无故死去的活物不少,前头有两条四脚蛇正互相攻击,然而不过争斗了两下,就直接分出了胜负,一条被咬死,另一条也萎靡地一动不动,似乎大动元气。
另一边,振翅的蜂群竟接二连三地撞击在树干上,一一坠落在地……
这现象着实诡异。
倒是多依面容平静,轻轻叹道:“这些都是被放弃的蛊虫。”
“放弃?”
“前面马上到寨子了,有些事让大祭司告诉你们吧。”多依中原话不太好,怕解释起来有误会。
森林越走越深,却依稀听到了瀑布落川的声音。然后跟着多依再半个时辰,经过遮挡严实的树丛,接着视野便豁然开朗。
飞流千尺的瀑布另一端,绿荫怀抱中坐落着一个古老的寨子,寨子很大,周围用一根根粗壮的树干削成尖锐,然后并排竖直打入土中,形成高大的围墙,围墙上间隔着几座镂空小楼,有部族的男人在上面放哨,同时大门口也有强壮的勇士看守。
再里面,应该就是群居生活的南阿部了。
“这瀑布那么大,我们怎么过去?”宣渺捶着自己酸疼的腿,有些傻眼。
一眼望去,足有千尺之远,若轻功飞过去,能提起这口内劲绝非常人,那水流冲击大得恐怖,而且整个瀑布它没落脚点!
“稍等。”多依说完,从衣袍里又取出一根拇指见长的短笛,按在嘴上吹出一口悠长却又尖细的哨音。
这哨音盖过了湍急的瀑布,竟能传得很远。
裴星悦评价道:“内力不低。”
“天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宣渺抬头问。
“是鹰,不,雕。”而且是很大的雕,翅膀展开比成年人的身高都要长。
它在他们头顶低空盘旋了两周,接着伸出尖利地鹰爪,一把抓向了宣渺。
“哎!”宣渺吓了一跳,正要躲到裴星悦身后,就听见多依道,“宣姑娘,你别担心,阿刁是送你去对岸的。”
送去对岸?
怎么送?
下一瞬,那爪子张开抓住了宣渺的两条胳膊,然后振翅飞起来,真的把她带起来了,然后迎着瀑布飞过去。
“啊——多依,你们部族的人进出难道都是这么走的吗——”那惊险刺激,裴星悦就听到宣渺那尖利的嗓音刺破苍穹。
多依见裴星悦也好奇,不由回答:“我们有另一条路,可是饶过去,还得走一天,不如让阿刁带我们。”
那头宣渺的叫声直接将对面寨楼上放哨的人给惊动了,伴随着警钟敲击,哨兵直接拉起了弓箭。
“小心——”裴星悦看到这一幕,二话不说折下身旁一根树枝,以气劲猛地朝着瀑布射过去,然后背着棺木脚下重重一踏,飞身追逐向那根树枝。
“等一下,他们认识阿刁,不会伤人!”多依都来不及劝阻,就见裴星悦的身影已经冲到了瀑布中央,伴随着浓重的水汽和轰然的水流声,只见他的脚尖轻轻一点树枝,在树枝直直坠落下瀑布之时,人又飞旋了起来,张开双手如鸿雁一般轻巧地划过天际,落到了对岸。
多依张了张嘴,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很强,但没想过能强到这种地步,跟那位客人一样简直不是人。
原本将箭对准宣渺的人,一看到多依的大雕正要放下弓箭,却转头瞧见瀑布上直直飞来一个人,一身红衣不似苗疆打扮,背上还扛着一个巨大而古怪的木匣,顿时警惕地又将弓箭举了起来。
叽里呱啦一阵高声质问,裴星悦一脸莫名,听不懂,脚步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立刻一支箭就射到了脚尖。
多依在瀑布那头着急地使劲吹笛,阿刁听着不等将宣渺安放在地上,穿过瀑布就直接双爪一松,振翅飞向了自己的主人。
“诶……我还没着陆呢!小裴——”
宣渺惊恐的尖叫中,裴星悦抬手一接,准确无误地双手抱住,然后将人放了下来,拉到了身后,以防遭到上面的冷箭。
“好样的,弟妹,幸亏有你。”宣渺扶着棺木喘了一口气,再一次感慨宣宸这媳妇找的好,找的强!
弟妹两个字一出,裴星悦的耳朵红了一下,忍不住挠了挠头,他觉得这个称呼有点不对,明明是宣宸进他裴家门。
对于这些警惕的南阿部族哨兵,他单凭一人自然可以轻松撂倒,不过他是来找救治宣宸办法的,自然不能起冲突。
所以他很有耐心地将脚钉在原地,一步未动,等到抓着大雕爪子姗姗飞来的多依远远与部族交流之后,才消了那对峙的气氛。
寨门很快被打开了,一群部族士兵迎了出来,中间一位虎背熊腰,赤膊着上半身的男人快速地走出来,惊喜地与多依紧紧拥抱。
多依与他寒暄了几句才回头对裴星悦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大哥,罗布,是下一任南阿部族的首领。”说完,又对罗布介绍了来自中原的朋友。
南阿部族少与外界来往,显然不是什么好客的种族,不过对于多依离开部族前往中原的原因,这位应该是知道的,所以看到他们便非常友好,甚至热情。
他快速地说了几句,然后侧过身,显然要请他们进去。
多依道:“大祭司和众位长老已经在等我们了,不如先去他们那里,对了,还有那位尊贵的客人也在。”
裴星悦想到背上的宣宸,没有二话,与宣渺一起跟着走进寨子。
第82章 金蚕 当金蚕蛊炼成之时,昭王便会是它……
对于南阿部族来说, 地位最崇高并非是族长,而是大祭司,也是整个部族最强大的蛊师, 若与外界发生斗争, 往往是族长率领勇士们保护以祭司为首的蛊师们,驱使蛊虫作战。
所以, 大祭司所住的建筑是整个部族最高也是最大的, 处在最中心,以巨石搭建而成, 上面还刻有奇怪的图画。
裴星悦背着棺木随多依和罗布走进里面,一直到达宽敞的正厅。四角燃烧着火把,只见五位老者正坐在铺着兽皮的椅子上, 戴着复杂的饰物和鸟兽羽毛, 脸上还画着奇异的图腾, 正等待着他们。
“大祭司, 四位长老, 我回来了。”多依行礼道, “旅途很顺利,带来了中原的朋友。”他伸手到身边, 介绍道, “这位兄弟是那位尊贵客人的弟子, 而他身边的姑娘是春霖岭的大夫,以及……”
随着他的话,祭司和长老将目光落在了裴星悦背后的棺木上, 便见多依迟疑道:“里面是……”
“是昭王吧。”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裴星悦蓦地回头,瞧见那熟悉的身影。只见天都真人依旧是一身打满补丁的破道袍,头上银丝和黑发掺杂着, 发髻梳得相当随意,常年以一根包浆光滑的木簪固定。
“师尊。”裴星悦一喜,立刻恭敬地抱拳行礼。
乖乖,宣渺在一旁看着,心说要不是裴星悦这一声称呼,她哪儿看得出这是玄凌山掌教,与不悟,无为齐名的大宗师,这分明就是一个有上顿没下顿,住在破道观的老道士!
只见天都真人走到裴星悦身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掌下微微用力,接着惊喜道:“好徒儿,三年不见,这都跟为师一个境界了!怎么,黄鸟的缺陷弥补了?”
他说着抓起裴星悦的手腕,见上面的护腕没了,又摸了一把腰,腰封也不见了,顿时啧啧称奇,上下一打量,“怎么回事?”
裴星悦回答:“有所奇遇,说来话长,不过师尊!”他小心地将解开背上那又沉又大的棺木,稳稳地放平在地上,迫切地问,“多依说,这里有办法去除宣宸体内古月妖道种下的蛛王傀,我把他带来了,那接下去怎么办?”
天都真人绕着这棺材一圈,接着伸手摸了摸,接着一把蹲下来,仔细探究,“哟,黑沉木,这可是稀罕物,老值钱了,这么大一块,能抵上一座城了。”
他甚至还拿手指东敲敲,西敲敲,然后被裴星悦一掌拍开,面色不善道:“你别乱摸。”
这一路上,裴星悦不敢跑跳,不敢颠簸,树枝都不让勾一下,就算要用到轻功,也宁愿多花点内力飞稳一点,生怕将里面的“宝贝疙瘩”磕着碰着,哪儿容许别人这样敲敲打打。
天都真人见他护犊子一般,不由挤了挤眼睛,“里面是你挂念了八年的媳妇儿啊?”
裴星悦哼了一声,“知道还乱来!”没有动手揍一顿,都是因为尊师重道四个字。
天都真人摇头叹息,“你这眼光……”
“怎么?”
“昭王乃人中龙凤,皇室贵胄,当然是夸奖你不错。”天都真人举起大拇指。
裴星悦此刻没心情跟天都真人开玩笑,便再一次追问道:“我要把盖子打开吗?可不可以让宣宸醒过来,透透气?”
一连十多天,就算是假死状态,那不吃不喝的,时间一长总觉得人也受不了,他一直提心吊胆到现在呢。
“不可。”这是大祭司说的话。
他和长老起身走到棺木旁边,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就见四名长老分立两侧,大祭司站于头顶之处,一起伸手按在棺盖上。
五人口中发出短促的嗡嗡声,只见按住棺盖的手中,突然从袖子钻出了一条条黑色的长虫,绕着棺木游动,似乎在寻找钻进去的地方,看起来很是迫切。
那长虫无毛光滑,看似无脚,却密密麻麻的都是细小短足,只是攀爬速度过快,仿佛在滑动。
裴星悦见此一怔,正要上前,却被天都真人一把拦住,“等等。”
“这是在做什么?”
多依解释道:“这是阴阳成虫,是用来寻找高阶毒虫的。”
“它们不会钻进去吧?”宣渺问。
“不用,通过阴阳泥就可以感知到了。”
这还好,否则宣宸知道怕是不想醒来。
五条阴阳成虫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钻回了五人的袖子里,他们也顺势收回了手,接着互相看了一眼,面露欣喜,“不错,里面的毒虫足以让地龙蛊蜕变成王蛊!感谢上苍!终于,南阿部族有救了!”
他们几乎喜极涕零,连同一旁的多依也很高兴,仿佛困扰多年,一筹莫展的难事一下子有了解决的办法。
裴星悦扯了一把天都真人的袖子,“他们在说什么?”
天都真人笑了笑,“地龙蛊有望突破成金蚕蛊,他们南阿族有救了。”
裴星悦想到了森林里的怪象,不由皱眉,“究竟怎么回事?”
*
火光噼里啪啦了一声,多依从炙烤的羊腿上用锋利的匕首切片下了一块块肉,用宽叶包好,放在碟子上,一一摆放到几位客人面前。
同时,部族也送上了当地特地——虫席。
“徒儿尝尝,这里的虫宴可是一绝,越毒越好吃,一口嘎嘣脆,能香得掉牙,你吃过之后,绝对忘不了。”天都真人显然已经在南阿部族混得风生水起,有吃有喝还被尊为上宾,似乎想赖着不走了。
宣渺作为面不改色能破开尸体的神医,区区虫子自然不在话下。
而裴星悦走南闯北,风餐露宿,自然不计较吃食,两人都能入乡随俗,唯一有点讲究的,正躺在棺材里无知无觉,倒是省心了。
虫宴在中原地区难吃到,两人吃得别有一番风味。
天都真人见徒弟吃得香,瞧裴星悦三年前跟三年后也没啥两样,还是那身行头,不禁拍了拍对方的胸口,得意道:“怎么样,为师这日子,过得比你美吧?”
然而裴星悦却嗤了嗤,一边吃着烤虫串,一边扯下腰间钱袋,在天都真人面前晃荡,示意打开瞧瞧。
天都真人接过来一看,白花花的银子和一叠厚厚的银票顿时冲入眼前,顿时惊讶道:“哟,徒儿,发达了!”
他说着就要把钱袋收进自己的破袖子里,却被裴星悦眼疾手快地一把抢了回去,瞪了他一眼,“做啥?”
“有银子不拿来孝敬为师,有你这么当徒弟的吗?”天都真人抱怨道。
“我没钱。”裴星悦一口拒绝。
天都真人吹了吹胡子,心说他刚才看到的莫不是假的?
“这是宣宸给的,您好意思拿?我都不舍得花。”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想想,拿徒弟媳妇儿钱财是不太好听,天都真人便问:“那你的呢,这三年来莫不是一文钱都没攒下?”
“那不是。”裴星悦放下签子,扒拉着钱袋,从里面找出三个铜板,郑重地放在天都真人的手里,“就剩这么多了。”
旁边的宣渺差点噎死,捶胸顿足,拿起边上的酒狠狠地灌了一口才顺下去。
天都真人:“……”真是好徒儿,很想一掌拍死怎么办?
看那写着清理门户的眼神,裴星悦叹道:“您别看了,您徒儿身无分文,穷得叮当响,全身上下连根发带都是媳妇儿送的,就不要为难我了。”
“混得这么惨?星悦啊,你连私房钱都不藏点儿,以后可是要被吃得死死的?”
裴星悦挠了挠头,理所当然道:“不用以后,我现在就什么都听他的。”
昭王行事向来走一步看三步,裴星悦心说自己只要让干嘛就干嘛,挺好,不费脑。
天都真人恨铁不成钢,只能同情地拍了拍裴星悦的肩膀,“心大也是好事。”
裴星悦心里藏事儿,吃不下几口,便问:“现在是不是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了?”
周围服侍的部族人一一褪下,大祭司颔首,说:“我们南阿部是整个苗疆蛊术最擅长,也是传承最久的部族,几乎人人都会上一点,人们豢养蛊虫,以蛊战斗,方便生活,已经形成了长久的习惯。但在五年前,或者更久,蛊虫却开始躁动起来,频频反噬主人。起初只是低阶蛊虫,本以为是初入门的蛊师自己豢养不当才造成的失控,但是逐渐的,更高阶的蛊虫也开始异动,我们这才意识到出现了问题。 ”
大祭司为了方便交流,中原话说得很慢。
宣渺下意识地问:“什么问题?”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蛊虫和人一样,是有等级之分的,有首领,有头目,有更多的平民,从上往下克制。高阶强大的蛊虫震慑并且控制着低阶蛊虫,而低阶蛊虫臣服也追逐着高阶蛊虫,气息层层递进,蛊虫安心且稳定。然而苗疆的王蛊金蚕蛊已经消失百年,后续一直没有人炼成,以至于它残余气息微乎其微,到如今蛊虫们已经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群龙无首,便会不安,人尚且如此,王蛊对低阶蛊虫的影响更大,狂躁之后便是萎靡,然后消亡。”天都真人道。
“所以,炼制金蚕蛊迫在眉睫,好在已经有了希望。”大祭司望向那口棺材,“里面的气息很强大,若是地龙蛊能够吞噬,再……”说到这里,他看向天都真人,后者摆了摆手,便顿了顿,继续道,“苗疆十万大山终于能迎来王蛊,感谢诸位!”
裴星悦摆了摆手,“我只有一个问题,过程凶险吗?对宣宸有影响吗?他能恢复吗?”
说是一个,却有三个,天都真人失笑地摇头,看来是真紧张呀。
“万事皆有风险,怎能确保万无一失,不过为师留在这里,便是为了助上一臂之力。徒儿,放心吧,若是顺利,等金蚕蛊炼成,说不定对昭王还是一件好事。”
好事?这怎么说?
“以昭王的身体,不可能取出那邪物,只能在他体内炼制。”
什么!裴星悦猛地站起来,“体内炼制?”
大祭司缓缓点头,“是的,听这位宣姑娘说,那蛛王傀已经遍布了人体全身,根本无法剥离,所以只能让地龙蛊进入,将其吞噬才有可能。”
地龙蛊是次王蛊,蛛王傀更是凶残,这两只在宣宸脆弱的身体里斗个你死我活,裴星悦实在无法想象宣宸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机会吗?
“你们是不是在骗我?”他低声问,“这算什么好事?”
“小裴……”宣渺也觉得这太过凶险,几乎就是九死一生。
天都真人道:“因为当金蚕蛊炼成之时,昭王便会是它的主人,只会留在他的体内。金蚕蛊是万蛊之王,养着它,昭王今后可就彻底百毒不侵,百病全消,甚至以此恢复功力,这还不算好事吗?”
第83章 支开 昭王对你推心置腹,为师可以放心……
金蚕蛊的好处就是裴星悦不懂之人也有所耳闻, 若真如天都真人所言,对宣宸来说那便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裴星悦背着棺木跟天都真人回了住所, 将棺木小心放下之后, 追着天都真人问:“师尊,可金蚕蛊不是苗疆的圣蛊吗?如果能炼成, 宣宸作为摄政王又不可能留在苗疆, 他们怎么愿意让他带走?”
方才不好多问,语言不通, 交流也有些麻烦,如今师徒单独在一起,裴星悦便无所顾忌了。
天都真人扭了扭脖子, 一脸难受道:“哎呀, 刚才坐得时间久了, 年纪大肩膀酸。”
这老头茅草堆里都能住好几晚, 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不过他装模作样, 作为徒弟不能无动于衷, 于是裴星悦殷勤地绕到他背后,抡起抬手捏肩, “这样行了吧?”
“背也僵硬, 不中用喽。”
裴星悦撇撇嘴, 又抡起拳头敲背,“这力道怎么样?”
“欠缺了一点,饭没吃饱?”
事多!不过有求于人, 裴星悦还是笑眯眯地增大了点力度,“现在呢?舒服不?”
“凑合。”天都真人眯起眼睛,享受了一把徒弟的殷勤, 接着盘腿坐下,接着指了指对面,“你也坐,让为师看看。”
裴星悦的武功进展实在太快了,八年的时间踏入合一,简直前无古年,后无来者,究竟有没有隐患,他得亲自查探过才知道。
裴星悦嘟哝了一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不过话虽这么说着,但还是依言在天都真人面前坐下来。
两人双手抬起,双掌相合,天都真人的内力便顺着手掌进入了裴星悦的体内。是否真正踏入合一,而不是走火入魔的假象,感受一下经脉和□□就知道了。
若是走火入魔,经脉破裂,□□紊乱,内力如惊涛骇浪,横冲直撞;而合一境,内力延绵如同江流不息,经脉拓宽坚韧完好,气海旋涡绕行内力,自有随时引动天地的力量。
若说裴星悦这世上信任之人,宣宸第一,第二就是天都真人了。
他敞开了戒备,任由师尊的内力进入身体,一个大小周天之后,重新回到天都真人的体内,后者的脸上颇为意外。
“怎么样?”裴星悦问。
天都真人迟疑道:“莫不是哪个大宗师替你疏离过?不过就算是□□寺里的那和尚也没本事修复你的经脉,究竟怎么回事?”
因祸得福的人可不止宣宸,还有裴星悦,他将息壤之事说了一遍。
“竟是如此神奇……”天都真人喃喃道,“上天果然自有安排,这样一来,我就不必为难了,这世上令我挂心之事竟一下子消除了两件,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语速说的很快,裴星悦疑惑地看过来,“您说什么?”
“我是说昭王对你推心置腹,为师可以放心把你交给他了。”天都真人笑道。
“咳……您这话说的,还以为我是黄花大闺女。”裴星悦摸了摸鼻子,“言归正传,你还没告诉我,南阿部族怎么愿意让宣宸留下金蚕蛊?”
“南阿部最大的危机是没有蛊王,让万千蛊虫没有方向,濒临失控,只要金蚕蛊出现,它究竟是留在苗疆还是在上京,这就无关紧要了。不过王蛊在外,终不是办法,等炼成之后,金蚕蛊会进行一次蜕变,留下蚕蜕,南阿有了这个蚕蜕,多年之后也能孕育新的王蛊,也算是一个交代。”
天都真人看着他,“这样说就明白了吧。”
这倒是能解释的通了,裴星悦点头,“所以是各取所需。”
“自然。”
“可是……”裴星悦迟疑道。
“又怎么了?”
“我还是无法想象地龙蛊进入宣宸体内,怎么才能平安度过?您不知道他的身体之前被妖道不断取血用药,已经毁坏得差不多了,连春霖岭的神医都没办法,怎么经得住蛊虫厮杀?如今又有那该死的邪物不断汲取他的生机,他的命就跟那烛火一样,随时都会熄灭。”
裴星悦面对宣宸不敢吐露自己的担忧,面对旁人更不敢坦言心中害怕,只有面对自己的师尊,这才倾诉出来。
“师尊,我找了他八年,我一直以为他过得好好的,可事实上他却身在炼狱,求救无门,每时每刻都在受煎熬,您知道那种感受吗?好不容易将他留在身边,可是半夜三更我躺在他身边,总要去摸摸他的鼻息,就怕……就怕永远离开我。师尊,我不想承受再一次失去了。”
“哎……”天都真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当年他离开蜀地特地前往丰县,便是为了避免这种天星尽摇的情况,可惜最终跟随他的不是宣宸,却是被那孩子送过来的裴星悦。
只能说造化弄人。
“放心,有为师在,这蛊不成也得成,这天下还等着你们去匡扶,不会失败的。”
天都真人如此笃定,裴星悦放心的同时又有一丝疑惑,“您难道也懂蛊术?”不然怎么这么有把握?
“咳……为师不懂,不过跟南阿大祭司交流许多,知道他们有一种秘术,能在蛊虫厮杀的时候护住宿主心脉和五脏六腑。苗疆毕竟也有上千年的历史,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不足为奇。”
还有这种奇特的蛊虫吗?裴星悦不懂,“那什么时候开始?”
“不着急,还得要你做些准备。”
*
他们在寨子里修整了一晚上,第二日,大祭司和长老们便开始着手准备炼制金蚕蛊,只是在此之前,裴星悦得到了一个任务。
他看着手里古旧的,仿佛从一本古籍中撕下来的一页纸,皱眉道:“离魂草,融香花?”
多依点头,“是的,根据族中古籍记载,蛊虫在人体内厮杀激烈之时,会产生剧烈的疼痛,类似于你们中原的那个刑罚,凌迟?咳,所以需要离魂草和融香花混合以麻痹痛感,只是这两种奇特的草药在高山之巅,峭壁之上,一般人无法攀登,连阿刁都上不去,所以很难找寻。”
那只大雕可以算是天空王者,什么山脉飞不上去?
裴星悦抬头望向远处群山,指着笔直入云霄的一座问:“是那里?”
多依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顿了顿,接着面不改色道:“是的,如果那位王爷能够忍耐,其实不用也没关系……”
“不,我去。”裴星悦不等他说完,便答应下来。
再高的山,再冷的峰,再烈的风都无所谓,只是他家宣宸能减少一丝一毫的疼痛,在蛊虫炼制过程中少一分折磨,裴星悦都愿意去做。
“什么时候要?”他问。
多依愣住了,没想到他那么干脆就答应,见裴星悦疑惑地看过来,他连忙说:“五天,那座山有点远,按照一般脚程来回至少二十天,你……赶得上吗?”
裴星悦一把拎起边上的背篓,又从一旁拿起一捆绳子和镰刀,再看一眼那张纸,似乎要将离魂草和融香花的模样记在心里,然后小心地折起来放入怀中。
他将目光从多依移到一旁的凝眉思索的宣渺,然后抬手抱拳道:“渺姐姐,宣宸就拜托你了。”
宣渺点头,“你放心去,这里有我。”
裴星悦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那座高峰,低声道:“我一定会准时回来的。”说完,一个闪身,人已经消失不见。
多依再定睛看过,那道红色的身影便出现在寨口,看守门寨的勇士都不知道有人在他们眼皮底下离开。
“离魂草,融香花,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草药?”这时,一旁的宣渺终于问出了困惑,“能长在那样的高峰上,必须根须坚韧,草药耐得住寒性,若说它们能滋补身体、抵御火毒我能理解,但麻痹疼痛,说不通啊?”
多依能骗的了不懂药性,关心则乱的裴星悦,但显然糊弄不了宣渺。
宣渺见他目光闪躲,顿时警惕起来,脸上出现怒容,“你们想干什么?”
多依面露为难,“宣姑娘,我……”
“唉,我这徒儿武功太高了,想把他支走五天,这借口可真不容易找,这不还是叫人给发现了,小丫头,不简单呐。”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话。
宣渺一怔,蓦地回头,就见那身破道袍摇摇摆摆地走出来。
多依行了一礼。
宣渺吃惊道:“天都真人,这是您安排的!”她见这老头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点头,不禁疑惑道,“可为什么,有什么事不能让小裴知道?”话落,她猛然回过神,“您想对阿宸做什么?”
“也是个机灵的丫头,要不是这里需要你,我也得想法子把你支出去。”天都真人头疼地说。
这话听得宣渺后背都起冷汗了,她只是一个大夫,武功三脚猫。就面前这位大宗师,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她。
“来吧,丫头,去把昭王弄醒。”
果然!
宣渺踌躇地说:“前辈,阿宸是我弟弟,我不会伤害他,更何况我答应小裴照顾好他媳妇儿!”
天都真人脚步一顿,回头,“就因如此,我才要救他,快吧。”说完,他就往里面走,向宣宸的棺材走去。
宣渺内心戚戚,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形势比人强,她没有选择。再者如果让宣宸苏醒,说不定昭王有办法呢。
想到这里,她跟了上去。
*
棺木上早已风干坚硬的阴阳泥在阴阳虫的吞吐下,重新变得湿软,多依收回虫子之后,南阿部的勇士便将沉重的棺盖打开。
里面的昭王原本躺进去怎么样,如今依旧怎么样,假死状态下,他睡得很安详。
“过了八年,还是长得这般好看,嗯,与我家傻小子般配。”天都真人打量了宣宸,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回头看向宣渺,“丫头,该你了。”
锁魂定气假死的手法是春霖岭独有,这也是宣渺跟着跋山涉水来苗疆的主要原因,需要有人解开这数百枚金针,让假死中的人苏醒过来。
宣渺无法,只能站在棺椁前,手指化为残影,沿着特定顺序一一拔出宣宸身上的金针,待所有金针取出之后,她又将一根三寸长针插入了檀中,只见原本毫无呼吸的宣宸心脏顿时微乎其微地搏动了一下,然后渐渐有力。
虽然呼吸依旧轻微,但依然从假死状态中脱离,只是需要点时间恢复。
一个时辰后,宣宸睁开了眼睛。
眼前从模糊到清晰,他动了动手指,目光所及皆是陌生的景象,看着特征,该是到苗疆了。
只是,“星悦呢?”
那傻小子该是笑着趴在棺木边等他醒来,可现在不见人影。
他环顾一周,将视线落在宣渺的身上,问:“你们让他去做什么?”
昭王殿下,就算睡了一个月,醒来之后的头脑也是异常清晰,瞬间就找到了关键。
第84章 隐瞒 他们在骗他!
面前放着一杯水, 清冽干净,宣宸没动。
天都真人把一盘虫子推到他面前,戏谑地问:“吃吗?滋补养颜, 容光焕发, 吃完年轻十岁。”
宣宸抬起素白的手指捏起了一只黑红相见的炙烤长虫,然后面不改色地放进嘴里, 优雅地咀嚼吞咽, 吃完后,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 点评了一句,“尚可。”
天都真人有些傻眼,听裴星悦说, 他对象吃食讲究, 吃饭讲究, 穿衣坐卧也讲究, 堂堂摄政王, 锦衣玉食供养, 自然如此。
但如今看来这位也挺入乡随俗的。
宣宸见对方吃惊,不禁微微一哂, 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一旦饥饿起来, 路过的老鼠都能被他啃上两口,这点阵势,吓不到他。
他的讲究也就在裴星悦的面前, 无非想要得到对方特殊照顾罢了。
天都真人想明白这些,顿时啧了啧嘴巴,“那傻小子栽你手里, 一点也不冤。”
宣宸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对裴星悦就是充满了偏执的占有欲,但凡后者有任何拒绝或逃离他的举动,他都受不了,宁愿毁灭也不肯放手。
但同时,只要裴星悦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给与一切,不过这是他俩之间的事,没必要说与旁人。
“我对他只有千百倍的好,您放心。”宣宸淡淡道。
天都真人颔首,“脚下深渊,无亲无缘,血海滔天,这是我给你批的命。当年你没同我走,以至于苦海里淌了一遭,如今你我重新相逢,这命还得让老夫替你改,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宣宸听着这话中话,微微拧眉,金蚕蛊不是苗疆与他各取所需吗?
“听宣渺说炼制金蚕蛊,便是让地龙蛊进入我的体内,以我的身体作为战场让它们彼此吞噬,最后蜕变。”
“不错。”
“那在此过程中,我该怎么活下来?真人莫怪,实在是体弱不中用。至于用苗疆秘术护住心脉之类的谎言,我不是那傻小子,没那么好骗。”
宣宸话落,天都真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没打算骗你,苗疆的确有这种秘术,只是以现在这些蛊虫要死不活的模样,指望不上。”
宣宸闻言,心下不仅没有轻松,反而沉重起来,若是苗疆没有办法,那只能按照中原武林的办法,所谓能护住心脉和五脏六腑,不被发狂的蛊虫和蛛王傀冲撞得支离破碎,就只有雄厚的内力才有可能办到。
而且这内力不只是五成六成,八成九成,怕是要一位合一境的……全部。
所以裴星悦才被以采什劳子的草啊花呀给支走,若是让他知晓,怕是宁愿牺牲自己一身的功力,也不会让天都真人动用分毫。
“他回来,怕是得疯了。”宣宸低声道。
“所以才不敢让他知道。”天都真人叹了一声,目光之中难得有些不舍和惆怅,“原本也想瞒着你,可惜就算老夫愿意将一身内力传给你,也得你毫无抵触地接受才行。”而以昭王殿下多疑的性子,乍然苏醒必然对周遭一切产生戒备,有所抵抗,那这自然是不成的。
所以得将人弄醒,把一切告知消除戒心,而这样一来……
“这个难题老夫只得交给你了。”
宣宸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反而问:“届时您会怎么样?”
“老夫年纪不小了,别看还年轻……”
“咳。”宣宸清了清嗓子。
“嘿,就算老夫看起来有七老八十,你能猜得到我都快一百八十岁了吗?”天都真人笑眯眯地问。
一百八十,那真是老妖怪!饶是宣宸速来淡定,也不禁面露惊讶。
“不悟那小子得称呼老夫为师叔,无为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前辈。这乱糟糟的世道,老夫早就看得不顺心,不想瞧了,不过碍于宗门祖训,总得试一试,免得愧对玄凌山列祖列宗,如今三甲子了,老夫也活够了。”
这句活够了让宣宸终于无法镇定,他动了动唇,有些失态道:“晚辈承受不起。”
他要和裴星悦长长久久的,可若是靠着天都真人的牺牲才能活命,他要如何面对裴星悦,即使后者不怪罪,又怎会没有一丝隔阂?
“世事无两全,这点昭王应该很清楚。”天都真人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眸看向宣宸,仿佛能看到人心底,然后笑得意有所指道,“若是八年前桥下的那位少年,老夫倒有点愧疚,给了他这么一个大难题。但是从妖道手中活下来的昭王,应该不会犹豫。”
死在宣宸手中的人何其之多,能让自己活下来,杀再多的人他都不会眨眼睛,更何况这还是天都真人自己做出的选择。
昭王,心就算还是热的,也热得有限。
裴星悦不在这里,也无需太过做作。天都真人看人的目光从未有错,宣宸收敛几分,抬手恭敬道:“多谢前辈成全,若我能活着,您未了之事便交给我吧。”
“这就对了!”天都真人欣慰道,“事不宜迟,就开始吧,摘草药这活对那小子来说恐怕要不了五天。”
*
一桶桶药汁倒入浴桶中,热气蒸腾,水雾弥漫,仔细看里面还放了各种草药,甚至虫尸蛇蜕,五毒俱全,腥臭的气味之中还伴着甜香,有种令人作呕的冲动。
饶是已经见惯了各种奇葩的药浴,宣宸还是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和畏惧,相比较起来,宣渺配置的那些都算温和了。
从假死中苏醒过来的宣宸比任何时候都虚弱,而重新恢复活性的蛛王傀,吞噬速度也越来越快,胃口更是越来越大,明明是个死物,却仿佛能感知到危险,哪怕牺牲宿主也要不断壮大自己。
明明只过了一日,宣宸脸上的死气便越发浓重,的确不能拖了。
多依准备好了一切,“昭王,请进去吧。”
“这一步有何作用?”宣宸握紧的拳头,没有露出怯意。
“去毒、净化。”
宣宸皱眉。
宣渺在一旁解释道:“地龙蛊是仅此于金蚕蛊的霸道蛊虫,它对任何的气味、余毒都非常灵敏,而你的身体已经被药物完全侵蚀了,不去除的话,地龙蛊很可能会立刻攻击你,而不是与蛛王傀厮杀。”
原来如此,宣宸看着那一桶非常不友善的浴水,几番犹豫之后,最终闭着眼睛还是踏了进去。
“唔……”
熟悉的疼痛席卷而来,仿佛身体插满了尖刀,痛彻心扉,深入骨髓,宣宸蓦地睁开眼睛,咬紧牙关,下意识地抓住旁边的手臂。
可惜那不是裴星悦的。
“啊——痛痛痛……宣宸,你想谋杀亲姐啊!”宣渺答应裴星悦照顾好弟弟,就老老实实地守在旁边,一个不小心手臂就被钳住了!
只见他指骨泛白,手背青筋毕露,将修剪圆润的指甲扎深深地进了宣渺的手臂里,抓出道道伤口,鲜血淋漓。
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能被逼出这般力气,可见这桶药浴的可怕之处。
若是裴星悦,他不会喊疼,只会心疼宣宸。然而宣渺的眼泪花子却是被痛出来了,挣扎又挣扎不开,只能抽出金针对着自己的手臂扎了几根,掩耳盗铃般短暂地麻痹了知觉。
怪不得芸芸万千之中昭王独中意裴星悦一人,能心甘情愿地一起陪他度过煎熬,只有这一个。
“忍忍……宣宸,为了活命,忍忍……”宣渺哆嗦地安慰他,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只见并不算浑浊的水逐渐弥漫上乌黑,带着丝丝血色,腥臭的味道却更加浓郁,仿佛宣宸身体里的毒血被排了出来。然而同时也引起了蛰伏已久的蛛王傀躁动,苍白的皮肤之下,暗色的筋脉产生一阵一阵的蠕动,仿佛蛛丝在蜷缩在翻涌。
宣宸额头布满汗珠,牙齿死死地咬着唇,很快唇破溢出了血。
外在的疼痛,加蛛王傀的躁动,他说不清到底哪个更加生不如死,他的思绪一片糊涂,眼前阵阵发黑,无比混乱,只有脑中的一根线紧紧绷着,告诉自己不能断。
耳畔响起尖锐的耳鸣,他恍惚中看到宣渺的嘴在张合着,可是他听不清在说什么,忍着忍着,终于忍过去了。
然而这并非一次就够了,为了让地龙蛊全力以赴对抗蛛王傀,宣宸至少还需要两次。
*
在宣宸为了金蚕蛊吃尽苦头的时候,裴星悦却为了一个能减少宣宸痛苦的借口全力以赴。
那座高峰是苗疆圣山,只是用来朝拜,没有人会去攀登,因为太高、太陡、太峭,只有猎鹰才会徘徊在半山腰筑巢。
不过作为合一境大宗师,裴星悦登上了雪峰,背着背篓,迎着寒风,紧紧地抓着峭石,不看下方云雾缭绕,这个高度哪怕大宗师跌下去,怕也得粉身碎骨了,他只是拼尽全力目力所及地到处寻找那两种草药。
多依说只有白雪覆盖的地方才有,可是他已经看到雪了,然而白色峭壁之上连野草不都长,哪儿来的草药。
裴星悦心里着急,他已经用去了三天时间,今日若再找不到,怕是连赶都赶不回去了。
内力在这两天的攀登下耗得差不多,呼吸变得有些困难,火灼的内力能抵御寒气,却也消耗极快。
裴星悦望着峰顶,咬了咬牙,干脆继续往上攀登,或许在山顶上会有呢?毕竟是罕见的草药。
他的手指因为抓握岩石,被刺、被划、被磨……已经布满伤痕,痛感变得麻木,以至于在一口内力提不起来之时,忽然手下岩石碎裂,人从峭壁上跌了下去!
速度太快了,裴星悦一把丢出腰间绳索,套住了峭壁上突出的岩块,这才止住了下落。
可惜短短几个呼吸,他却已经远离了雪峰,估算一下距离,再重新爬上去就得花上不少的时间,日头已经过半。
裴星悦心中难免有些绝望,一时间望着脚下云雾面色茫然,他真的能找到这两种草药吗?
当时的豪言犹如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他咬了咬牙,重新趴在峭壁上准备继续攀登。
可忽然,脸侧的一朵小绒花吸引了他的注意,峭壁上的植物本就稀少,他观察着这朵小花,总觉得万分熟悉。
他一手抓紧岩石,一手伸进的怀里将那张古旧的纸找出来,打开,放在小花旁边比对了一下。
这不是融香花吗?
可融香花不是应该长在雪峰上,怎么在半山腰?
他皱了皱眉,又望了望四周峭壁,孤零零的几颗坚韧的野草长在缝隙里,然而其中有些模样也很熟悉。
离魂草……
一朵花或许是巧合,那再来一株草,这就不是偶然了?
南阿部族作为土著,对附近的山峰绝对熟悉,草药长在什么地方怎么可能会记错?而且是炼制金蚕蛊那么关键的草药!
裴星悦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多依吞吞吐吐的话,躲闪而惊讶的眼神,如今回想起来都是破绽。
他们在骗他!
那一刻,裴星悦全身的血液倒流,心像这片雪山一样寒冷。
宣宸……
他一把震断了绳索,将背篓丢下了悬崖,然后奋力一跳,就这么垂直地往下……
第85章 炼蛊 你替他磕三个响头吧。
折腾了四天, 去了大半条命,宣宸还能喘上一口气,完全是凭借着毅力在支撑。
好在终于到了正式炼制的时刻。
大祭司和长老们带领部族让每家每户的蛊虫陷入沉睡, 防止惊扰和失控, 而宣宸被带入了祭坛深处。
在那里,天都真人正等着他。
宣宸一身单衣, 清凌凌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盘腿坐下。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莫要抵抗。虽然未曾授业传道,但好歹也能当得起一声师尊, 便相信为师吧。”天都真人的声音难得严肃, 却也温和慈爱, 光听着就令人安心。
宣宸心中微涩, 便问:“除了这天下, 您可还有未了余愿?”
“唉, 说实话还挺多的,这辈子穷得叮当响, 连身像样的道袍都没有, 身后事可不能寒酸了。”
宣宸闻言, 扯了扯嘴角,以玄凌山掌教的名号,去哪儿都会是座上宾, 这位大宗师若真要想财富,只需一句话,金山银山尽归他所有。
不过既然提了, 宣宸必须满足,“那就如您所愿,我必以国士之礼大葬。玄凌山对大舜,已鞠躬尽瘁,信守承诺。”
有些人能成为只手遮天的摄政王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闻弦知雅的本事一般人根本学不了。
这话要是对裴星悦说,后者必定挠着脑袋傻乎乎地回答:“行啊,师尊,回头给您打口好棺材,让您穿金戴银下葬,徒儿每年给您烧多多的纸钱,在下面绝对不让你没钱花。”
气都被气死了。
天都真人一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
“还有呢?”这边宣宸又问。
“星悦作为掌教,不受当年誓言桎梏,他若愿意,可出山开宗收徒,若只想逍遥,也可封山断绝传承,一切随他。”
这话让宣宸不禁面露惊讶,多少门派为了发扬光大不择手段,这位真人却豁达,直接将裴星悦肩上的重担卸下了,拳拳疼爱之心令人羡慕。
宣宸颔首,“本王但凭他随心所欲。”
“星悦与你,虽无夫妻之名,却也差不多了,你替他磕三个响头吧。”
宣宸起身,面向天都真人,双膝缓缓跪下,双手执过头顶,以最高的礼节附身以额触地,三下,之后再三下。
裴星悦的他磕了,属于自己的,自然不能少。
天都真人点了点头,“这便没有遗憾了,来,开始了。”
*
宣宸的身体容纳过太多人的内力,自在境如非伍、陆拾,至臻境有凌空剑和鱼双,合一境更有不悟,裴星悦……
每一种内力都不同,与他的契合度也不相类似,他最渴望,也最害怕的是裴星悦的内力,一旦入体,便会上瘾,贪婪得想要更多。
而天都真人给他的又是另一种感受,包容、怜悯、厚重以及奉献。
这位大宗师的内力没有属性,或者说天都真人已经剔除属于自己的烙印,以此减少宣宸身体的抵触,降低他的痛苦。
娟娟细流顺着细密河道缓缓蔓延,以不可察觉的方式慢慢滋润着被蛛王傀占据的经脉,遍布的蛛丝不仅毫无动静,甚至舒缓地放松在这股奇特的力量之中。
这无疑需要精准的控制力,人体脆弱,奇经八脉复杂,五脏六腑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这世上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少之又少,就算是不悟都没有这份把握,唯有天都真人。
宣宸寒冷的身体逐渐变得温暖,仿佛全身浸泡在温泉之中,但又清楚地感知到,天都真人的内力唯一没有覆盖的地方便是头脑。
蛛王傀本体所在的位置。
“地龙蛊。”
不知何时,大祭司和五位长老各自坐在他们周围,多依将地龙蛊从身体释放了出来。
南阿族在鼎盛时期,优秀的后辈频出,地龙蛊、麒麟蛊、九毒蛊……次王级的蛊虫每届都有,但如今蛊王气息消失太久,这些次王级的蛊虫也很难再炼出了。
多依的这条地龙蛊还是大祭司和长老们不惜牺牲自己的蛊虫才喂养出来,隐隐能突破成金蚕蛊,这个机会他们也必定把握。
那条黑色的长虫,头上小小地带了两个尖角,犹如即将化为龙的蛟,因为得名地龙。
它游向宣宸,顺着手臂攀上了修长的脖颈,扬起头颅似乎在嗅着这人身上的气息。
滑腻冰凉触感令宣宸毛骨悚然,突然,地龙蛊从他的脖颈钻进了衣襟,接着一股疼痛从胸口传来。
地龙蛊咬开了心脏的位置,钻了进去。
宣宸的呼吸顿时急促,额头弥漫了冷汗,死死咬着牙才没发出呻.吟,饶是如此,两只手也紧紧地蜷握着。
地龙蛊的入侵,无疑惊动了蛛王傀。
那一瞬间,宣宸只觉得脑壳中翻江倒海,一动不动的蛛王傀本体好似在他的头颅里冲撞,对着心脏位置的地龙蛊发出警告。
他睁大眼睛,瞳孔皱缩失去了焦距,尖锐的剧痛让他失了所有的想法和感知,只觉得自己要死了。
“坚持住。”
天都真人的内力化为丝线,终于弥漫上了头颅,形成一道细腻的网,保护着他的大脑。
蛛王傀从头颅中开始游动,顺着后颈到达身体,接着毫不犹豫地只冲着地龙蛊而去。
那种摧拉枯朽的感觉太清晰了,以至于宣宸觉得自己的身体彻底成了两大蛊虫的战场,作为蛊王进化的炼炉。
天都真人的压力顿时增加数倍,原本平缓输送的内力,一层一层地送进去。
蛊虫之间不死不休的撕咬,可不会管宿主的死活,他得替宣宸护好脆弱的心脉和五脏六腑。
合一境的内力雄厚犹如海洋,更别说天都真人拥有百年积累,可他毕竟尚未踏入那传说中的神仙境,无法吸纳天地之力补充自己,又在八年前为埋入九州鼎而伤了根本,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脸上也逐渐露出吃力。
蛛王傀的凶狠宣宸早有体会,又通过宿主吸食了那么多内力,早已经喂饱喂大。它的蛛丝坚韧细密,紧紧地缠在地龙蛊身上,企图将它切割耗死,好一口一口吞噬。
然而地龙蛊从那么多毒虫蛊物之中厮杀出来,成为次级王蛊,它身上不仅毒性强烈,反吞噬的能力更强大。
那些坚韧的蛛丝在身反而被它溢出的毒液腐蚀,甚至反向传染,企图将这只王傀麻痹。
在此过程中,蛛丝将地龙蛊切割得伤痕累累,可同时无差别的攻击也划破宣宸的经脉和内腑;地龙蛊的毒液侵入了傀儡蛛内部,但也腐蚀所处空间的血肉,那生生被剜肉割血,烧灼腐烂的痛苦,全然反馈给了宣宸。
他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一遍遍饱尝着非人的折磨。痛得能够晕厥,但下一瞬又被活活痛醒过来,人若是有灵魂,那些痛苦便一刀一刀地刻画在上面,万劫不复。
这需要宣宸自己挨过去,而天都真人能做的便是护住他的命,可饶是如此,宣宸也是一次又一次地濒临崩溃。
死气弥漫,天都真人护住的心脉犹如风中残烛,变得微乎其微,也令他本就衰老的面容越发伛偻沧桑。
蛛王傀和地龙蛊的厮杀已经到达了关键时刻,也是破坏力最强大之时。
宣宸若是挨不过去,一切便是枉然。
一命换一命,上天是公平的,天都真人微微一笑,不再有任何保留……
*
南阿部族在今日可算是全族戒备,连寨口和哨岗的人都多了三倍,就怕有人打搅里面最重要的仪式。
忽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踏在了哨楼上,只见裴星悦破碎着一身红衣,远远地望着寨子中最大的石头建筑。
他的脸上和身上多有擦伤,双手更是充满嶙峋伤痕,形容可谓狼狈,不过终于在第五天赶回来了。
他不等下方的南阿勇士围过来,身影一晃,便朝着祭台所在飞去。
*
此刻,宣宸的身体算得上支离破碎,除了心脉和五脏六腑被内力护着,全身骨头已经找不出完好,体内血肉也一片模糊。
七窍渗血,四肢无力,这幅模样让人想起了断人头。
如果最终得以这么不体面的模样死去,宣宸觉得还是别让裴星悦看到了。
蛛王傀毕竟不是真的活物,在从宣宸体内吸取的血气和生气被地龙蛊给一一吞噬之后,攻击力和活性便逐渐降低,最终被地龙蛊绞住,从头到尾吞食殆尽。
论凶残,苗疆蛊虫堪称天下第一。
战场平息之后便是蜕变。
而这需要吸收宿主大量的精血和力量维持,已经陷入濒死状态的宣宸是给不了的,只有天都真人。
他的身形迅速地伛偻下去,仿佛生机随着内力一同交付给了宣宸。
地龙蛊开始蜕变,全身蜷缩了起来,吐出了一段段白丝将自己包裹成了一个茧。
白丝替代了蛛丝顺着破损的经脉延伸,不断通过宣宸吸取天都真人的生机,肉眼可见地,天都真人的眼睛逐渐缩小,也浑浊了起来,这是每个迎接死亡的老人都会经历的过程。
“老夫在玄凌山的床板下还有一个包袱……留给星悦的……你记得提醒他……”
这份临终遗言,宣宸有没有听到,他也顾不上了,只差最后一口气,待地龙彻底化茧,就成功了。
他吸入了最后一口气,伴随着最后一丝内力通过手掌送了过去。
刚刚好,他心说。
可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里面五两八钱的家底你自己留着吧,那破掌教令我也不稀罕!”
那素来清脆爽朗的声音变得低沉愠怒,可架不住熟悉。
天都真人恍惚觉得自己回光返照,幻听了,但下一瞬,一股强悍的内力霸道地冲入他的后背,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炽热、蛮狠、歇斯底里……但充满了勃勃生机,随着天都真人那手掌,一同融入了宣宸。
刹那间,地龙蛊完成化茧。
第86章 破茧 一条老命只剩一口气喽。
祭台周围遍布的层层勇士能挡得住别人, 却挡不住裴星悦。
他憋了一肚子火,全部倾注在自己的内力中,源源不断地顺着掌心填补天都真人, “老头, 等你活下来,我一定拔光你的胡子!”他咬牙切齿地说。
天都真人此刻连还嘴的力气都没用, 眼睛虽然浑浊, 却也带着欣慰,然而最终化为了担忧和懊恼。
他试图断开裴星悦的内力, 然而此刻力微的他根本无法阻止。
金蚕蛊作为蛊王,它的霸道毋庸置疑,天都真人已经做好了献祭自己的准备, 但不愿意看着裴星悦也成了其蜕变的力量源泉。
一旁的大祭司和四位长老被这个变故惊得面色一变, 接连喊道:“年轻人快放手!快!”
在蚕茧形成的刹那, 金蚕蛊的气息就已经笼罩了宣宸, 排除它以外, 任何陌生的气息都将被视为挑衅, 会遭受攻击和吞噬。
刹那间,蚕蛹的白丝顺着内力的方向直接延伸了过去, 同时产生了恐怖的吸力。
裴星悦回来的路上, 一直想不明白天都真人为什么要欺骗他, 明明他也突破到了合一境,内力足够雄厚,为什么不能是他师徒俩一起使力保护宣宸?
两人一起, 总比单人来的轻松,也不存在内力不济需要牺牲的事。
如今他明白了。
那一掌虽短暂救了天都真人,但是他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撤不了掌!
此刻的宣宸好似一个无底洞, 自己的内力正不受控制地源源不断地通过天都真人被吸取!
金蚕蛊,真不愧是蛊王至尊,凡有冒犯,皆为其养分。
裴星悦脸上的镇定不见了,后背开始冒出冷汗,他奔波了五天,为了爬雪峰几乎耗空了内力,又匆匆赶回根本没怎么恢复过,现在隐隐见底,简直是雪上加霜。
裴星悦突然闯入,惊动了里外,宣渺原本着急地与多依一起等在外面,现在也顾不得打搅冲了进来。
多依看到裴星悦的掌心按在天都真人身后,顿时震惊,“他……”
宣渺眼前一暗,心说糟了。
金蚕破茧需要献祭,力量自是越庞大越好,裴星悦简直是在送死。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至少把这小子救下来!”她着急地问着南阿大祭司和四位长老。
宣宸挨过了凌迟般的痛苦,正随着金蚕蛊化茧重生,可若是等他醒来,见到的是裴星悦的尸体……宣渺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那幅人皮图中,握着蛛王之蛊的人原本指的是谁她不知道,但现在她已经能具化象了。
手握万蛊之王,天下无敌的昭王若是不做人,那将是多恐怖的景象,地狱在人间,这里的人都得死。
然而这五个老头互相看了看,却满脸难色,凭他们的年纪就算是部族里最德高望重的,却也没真正见过金蚕蛊!
让蛊王放手,根本闻所未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裴星悦的脸色也开始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宣渺觉得自己快疯了,这时,多依说:“有一个办法。”
“什么?”
“蛊只听从主人的命令,金蚕蛊也一样。”
主人……那就不就是宣宸吗?
可是此刻的宣宸简直比在天上宫的地牢里还要凄惨,全身哪有完好的,整个人处于昏迷状态,若非金蚕蛊在其体内,这种状态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然而宣渺却别无选择,坚定道:“弄醒他!”
说完,她猛然凑到宣宸身边,对着耳旁喊道:“宣宸,控制你的蛊虫放开天都真人,裴星悦快被它吸干了!他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她没敢碰人,直接取出金针,医仙所留的古董金锁魂,毫不留情却插在宣宸身上!
哪儿痛觉最深刻,最钻心,就往哪儿扎,之前是为了减轻宣宸的痛苦而扎针,现在是为了生生痛醒他而下手。
每落一根针,宣渺的眼睛便红了一分,一边簌簌往下掉眼泪,一边越扎越凶。
宣宸的身体在方才两大凶物厮杀之时,早已经被破坏了干净,几乎等同于废人,再如何刺激都没有反应。
“弟弟,你老婆要没了,你听到了吗?你难道要亲手杀死他吗?”
足足七百多枚,宣渺以残影的手法一一扎了上去,就为了碰碰运气比拟哪一根有反应。
同时,大祭司和四位长老也没有闲着,只听到祭坛周围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无数奇形怪状的毒虫从四面八方游了过来,纷纷笼罩向宣宸。
虽然这一代的南阿族没见过蛊王,但是任何低阶蛊虫炼制成高阶,都需要吞噬数倍的同等蛊虫才能进化。想来次王蛊蜕变成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族里已经没有次王蛊了,能驱使的蛊虫等级有限,那便只能用数量来填补。
蛊虫的前仆后继之下,似乎撬动了金蚕蛊,裴星悦的内力被吸取的速度放缓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通过天都真人的肩膀看向那消瘦的背影。
他曾经多么害怕宣宸会突然离他而去,找不到对付蛛王傀的办法,他犹如热锅蚂蚁,焦急无力,却不敢显露在脸上。可如今地龙蛊已经化茧,宣宸必定会醒过来,那这已经是他梦寐以求的结局了。
如今自己能做的,便是坚持。
宣宸再痛苦,再折磨都活到了现在,没道理自己却死在他面前。
要是耗光了内力,他还有生机可以搏,总能等到的。
他闭上眼睛,平缓自身气息,易筋经心法之下,把为数不多的内力运行起来,尽量减少消耗。
而天都真人命悬一线,就吊着那么一口气,但夹在两人之间,不管是生还是死,皆由不得他做主,这种感觉无力又新鲜。
明明死他一个就够了,非得搭上个徒弟,真是造化弄人,他干脆也听天由命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宣渺的脸上已经哭花了妆容,余下的金针已经没剩几根,她愣了愣,眼睛一闭,手掌一挥,全扎了上去。
“宣宸,你快醒醒啊!”
不知道是金针起了作用,还是听到了她的哭喊,亦或者金蚕蛊吸够了力量,那恐怖的吸力竟然真的停滞了下来。
宣宸体内那颗茧完全成型,甚至逐渐染上了金色,隐隐有了破茧的迹象。
他的身体依旧毫无动静,可是嘴唇却轻微蠕动着,“回来……”
他的意志终于苏醒,天都真人被当做中转死死吸附的手掌顿时一松,身体瞬间瘫软下去,裴星悦将他往怀里一带,师徒俩一起栽倒。
得救了……
宣渺这头才拔下宣宸身上的金针,那头直接扎进了这师徒俩的身体里,接着掏出身上瓶瓶罐罐,凡是能续命吊命的全塞进去,神医随行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硬生生地从阎王手里抢回两条命。
如今,就等着金蚕破茧了。
*
裴星悦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挺尸了起来,然而身体太虚,又重新跌回去。
他看着陌生的地方,回想昏迷前的情形,整个人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金蚕蛊到底有没炼成,宣宸怎么样了,还有天都真人,活着吗?
他想起来,然而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内力被生生吸空后,这个后遗症简直比之前内力失控还要严重,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能沙哑着声音唤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他又以破铜锣的嗓子喊了一次,“来人啊……”
“咋了,要茅厕啊,那么吵……”屋内忽然传来同样虚弱的声音。
裴星悦一愣,“师尊?”
“哎……”
然而这声叹息落在裴星悦的耳朵里简直如同天籁,他努力地抬起脑袋,循着声音看过去,“师尊,您还活着?”那简直是太好了!
“一条老命只剩一口气喽。”天都真人气若游丝地回答,接着抱怨道,“你小子,真是乱来。”
“还不是因为您骗我,说清楚不就好了。”裴星悦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生气,“您知不知道我差点掉下悬崖死了。”
“呵……区区悬崖,死不了。”合一境是什么实力,天都真人可太知道了。
但是不自量力地挑战金蚕蛊,那是能要命的,好在宣宸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强,身体被破坏到这个程度,都没有彻底失去意识,才能在关键时刻控制住蛊虫,救下了他俩。
裴星悦并不后悔自己的冲动,相反他庆幸赶到的及时,于是也不争辩,问道:“师尊,我们昏迷了多久?”
“为师也是刚醒,你别吵了,我再休息会儿……”老人家年纪大了,遭到这样的重创,还能说话已经是幸运。
“哦。”裴星悦怏怏,有心还想问问宣宸的事,然而又怕打搅天都真人。
不过让他就这么睁着眼睛等人来,也不是他的性格。
虽然金蚕成茧蜕变是迟早的事,作为宿主,金蚕蛊也会自发修复宣宸破损的身体,甚至百病全消,百毒不侵,但这只是传闻,没亲眼见到,他终究是不放心的。
他的内力枯竭,经脉受损,身体的疼痛只能自己扛,不过后遗症经历地多了,他也能凭借着毅力吭哧吭哧地一点一点挪动身体,往床下使劲。
然后哐当一声掉地上了。
“嘶……为师听着都疼。”闭眼假寐的天都真人跟着倒抽气。
裴星悦龇牙咧嘴,抓了抓手指,实在没力气站起来,只能匍匐在地跟条毛虫一样拱。
天都真人听着声响啧啧嘴巴,“年轻就是好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活该有媳妇儿。”
话音刚落,门开了,一个清凌凌的人踏进了门槛,低头,就看见裴星悦撅着屁股往前拱,宣宸疑惑地问:“星悦,你要去哪儿?”
这个姿态实在太不雅观了,裴星悦实在没脸说出去找他的话,只能憋着声音说:“茅厕……”
人有三急,不能不谅解,对吧。
第87章 脱胎 我现在不会打不过你了吧?……
宣宸伸出手递到了裴星悦的面前, 后者颤颤巍巍地抓住。
接着只见宣宸垂眸一笑,下一刻就把地上的裴星悦给一把抱了起来,问:“去床上还是茅房?”
裴星悦:“……”突然之间有些不太习惯, 他家多走两步就得喘的宣宸竟然抱得动他了。
别看他很瘦, 但身体结实,体态匀称, 分量绝对不轻。
只见昭王殿下站在门口, 低头温柔地看着他,背上撒着细碎的阳光, 眼眸渲染点点笑意。
那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已经变得红润,唇色淡淡却也健康,除了身形消瘦以外, 已经看不出病入膏肓, 抱着人脸上都没有吃力的模样。
“你……没事了?”身体太虚, 所以裴星悦将脑袋靠在宣宸的胸口, 侧耳倾听对方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富有韵律, 稳定有力,哪怕没有把过脉, 也知道心脉茁壮, 便是康健之相。
宣宸颔首, “脱胎换骨,不过如此。”
金蚕蛊破茧之后,便开始吐出金丝替主人修复经脉, 将断骨重接,一切被损坏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缝缝补补地愈合起来,金丝里蕴含金蚕吞噬的无限生机, 能直接让他恢复如初。
此刻宣宸身体的病痛消散,蛛王傀完全化为了金蚕养分,昭王眉宇间常年的阴霾都消散了很多。
万蛊之王,果然名不虚传。
看着裴星悦愣愣地望着自己,想来是不着急去茅房了,于是宣宸将他抱进了屋内,放在床上。
那头,天都真人也睡不着了,“小子,你快过来,给老夫看看。”
金蚕蛊天都真人也是头一回见到,他听着两人对话,抓耳挠腮地就想亲眼见一见,可惜他比裴星悦还不如,连扭个脖子都得花去半条命。
于是宣宸站在他的面前,天都真人尚未恢复清明的眼珠子从上往下打量,口中啧啧称奇,“还真是病痛全消,你能驱使蛊虫吗?”
“可以。”
“那必然也百毒不侵了,还有什么变化?”若非实在无法动弹,他恨不得亲自上手从里到外检查一遍。
宣宸垂下眼睛,“我有内力。”
内力……裴星悦蓦地直了脖子,然后嘶嘶抽气,声音都变调了,“真的?”
“嗯。”宣宸握住天都真人的手,掌心一对,接着一股熟悉的力量反向进入老人的体内,毫无阻塞,绝无凝重,顺入经脉无比流畅。
天都真人吃惊道:“这竟是……老夫的内力!”
宣宸没有反驳,“所留不多。”
天都真人将一身的修为用在保护宣宸的心脉和五脏六腑上,抵消在两大凶物撕咬的破坏中,被吸入金蚕体内的反而少。
但是丹田枯竭甚至萎靡之下,回来一点是一点,不至于彻底废了。
然而这太不可思议,饶是活了三甲子,见多识广的天都真人都跟做梦一样。
接着宣宸回到裴星悦的面前,正要同样地执起他的手,却见这人一双猫儿眼睛圆溜溜的,“宣宸,金蚕蛊,能让我看看吗?”
这种传奇的蛊虫,他简直好奇死了。
然而宣宸却为难道:“恐怕不行。”
“为什么啊?它在你体内出不来吗?”
宣宸摇头,“倒也不是。”
“那……”
忽然,见宣宸伸出手,摊开在裴星悦的面前。
白皙消瘦的手掌,掌纹清晰,裴星悦疑惑地看着他,把手掌给他做什么?
“看到了吗?”宣宸问。
“什么?”
“金蚕蛊。”
裴星悦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上下打量宣宸的手掌,“哪儿啊,我没见着?”
“掌心。”
“空空如也。”
“当然,它透明的,你看不到。”宣宸笑着把手掌拢起一收,然后执起裴星悦的手,掌心相对。
不过这回他放肆了一点,直接十指交叉,两只手扣在一起,“星悦,你的内力我也还给你。”
炽热却纯粹的力量顺着掌心流回裴星悦的体内,空荡荡的经脉,好似裸露的河床逐渐弥漫上了川水,丰润了起来。
裴星悦万万没想到还能这样,劝道:“别给了,你吸收了吧,回头我自己再炼。”
“无妨,我如今的内力不低,不差你这点。”宣宸低下头,凑到裴星悦的耳边,“你知道我现在的境界吗?”
裴星悦吃惊地看着他,莫不是武功恢复了,连境界都提升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宣宸,“至臻?还是合一?”
宣宸意味深长道:“你猜。”
“我现在不会打不过你了吧?”
宣宸没回答,用一根手指将裴星悦直起的脑袋按回去,“你现在当然打不过我,多多休息,早日恢复。”
“那你呢?”
“我……”宣宸眼眸一冷,笑道,“既然性命无忧,有些事情我该尽快安排下去。”说完,他低头在裴星悦的唇边轻轻亲了一口。
裴星悦的脸立刻红了,低声道:“师尊还在呢。”
“他看不见。”宣宸实话实说。
天都真人适时出声:“我听得见。”
裴星悦:“……”他想找地缝钻进去怎么办?
宣宸淡淡道:“磕头礼您老人家都已经受了。”既然如此,夫妻恩爱,有何不可?
昭王的脸皮果然厚,他徒儿吃亏啊,天都真人轻咳了一声。
“我先走了。”宣宸起身。
裴星悦看着宣宸离开的背景,良久说不出话来,等人走远了,突然,他唤道:“师尊!师尊!”
“鬼叫什么?”
“刚才忘了问了,你说金蚕蛊还能把吞噬的内力给吐出来吗?怎么我的,你的,分的那么清,竟然没有融合?”
输送内力给另一个人,在进入对方体内之后往往会被同化,将无法吸收的剔除出去,否则经脉承受不住各种内力的冲撞,激烈点,甚至会爆体而亡。
然而宣宸是将天都真人和裴星悦两种内力分别送还回来,所以都保留了他们各自的内力属性,根本没有融合。
这点让天都真人也想不明白,正好多依和宣渺端着药碗进来,于是俩病患将问题抛了出来。
宣渺一个一个把脉过去,好在都是合一境大宗师,身体强悍程度无人能及,哪怕奄奄一息,只要心脉护住,都能逐渐恢复。
倒是多依皱着眉头似乎难以回答,不过沉吟道:“金蚕蛊是由次王蛊蜕变而来,保留了次王蛊的特性,这种储存内力的能力地龙蛊是没有的,那么很有可能是昭王体内那只凶物的特征。”
蛛王傀?
“如果是这样的话……”宣渺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这些年给宣宸输送内力的人可就太多了!”
不说别的,光国师为了保住昭王的命,连续输了好几次,再者还有他身边的三位至臻!更别说一入秋之后,裴星悦心疼宣宸寒气入体,时不时地输送几次,直接把蛛王傀给喂饱了。
如果这邪物吸食的内力没有消散,而是储存起来,如今被金蚕蛊全部吐出来献给了主人……
“所以那些武林高手都找错方向了?九州鼎里没有武功秘籍和号令天下的巫术,但苗疆有,只要金蚕蛊在手,宣宸直接就变成天下第一,掌控万千蛊虫。”裴星悦一边说,一边感觉像做梦一样。
宣渺托着下巴沉吟道:“别忘了,他还是当朝摄政王,大舜的主宰,掌有军队。现在蛊王在手,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别想瞒住金蚕蛊的感知靠近他,连刺杀都不好使了。”
天都真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供出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大魔头。
“嘿嘿……嘿嘿……”突然,裴星悦笑起来,一下子吸引了旁边的注意。
“徒儿,你傻了?”
“没啊,我高兴啊,以后我再也不用担心我家宣宸受人欺负了,多好!”裴星悦一双眼睛笑得灿灿的,真心实意地在为心上人开心。
宣渺:“……”欺负从何谈起啊?
本来就已经是谁见谁怂的修罗,如今连“拖出去”这三个字都省了。
无敌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这就意味着没人能限制他!
“小裴。”
“嗯?”
“以后就靠你了。”宣渺举起两只手,指缝上满是金针,“我再给你扎扎,早点恢复。”
幸好裴星悦武功卓越,也是个不能用常理推断的绝顶高手,最重要的是正直善良,乐观积极,想必不会眼睁睁地由着昭王乱来吧。
*
宣宸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妖道要在他的体内种下蛛王傀,若想让他听话,有太多的方法将他做成傀儡。
如今他明白了。
蛛王傀反噬宿主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吸收更多的内力,等待宣宸熬不住死去之后,便会有人带走蛛王傀,将内力占为己有。
作为只手遮天的昭王,□□寺要保他,身边的轻信能为他拼命,爱侣恨不得将一身内力都给他,只要他不想死,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强者给他内力。
这积累起来的力量……
宣宸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地握成拳,接着一拳轰向了面前的巨木,那粗壮的树干应声折断。
金蚕蛊修复了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以蚕丝代替经脉,更加强韧无比,且保留了蛛王傀的特性,只要他愿意,这些内力皆能为他所用。
无敌不过是一个吸收的过程。
这种感觉无与伦比的美妙,而且他瞥了一眼身后,沉默的龙煞军校尉正单膝跪地等在。
苗疆处处是蛊虫,他躺在棺木里被背进南阿族,而龙煞军便待命在大山之外,如今万蛊之王在手,这些蛊虫也都自然而然地听他的,龙煞士兵能轻易地进来。
他接过陆拾传递的消息,快速地阅览。
在苗疆不过徘徊了一个月,外面却已经翻天覆地。
最直接的便是,陕州的战事平了。
宣遥挥军进入陕西境地,无需四十万大军,不过十万配合着东临军和陕西军,就足够踏平了陕州。
哪怕有妖道帮着以药物改造平民,依旧也只是一帮乌合之众,短短十天的时间,反叛军分崩离析,头目落网成阶下囚。
西南军带来的不仅仅是人,宣遥还聪明地送来了粮,宋明哲一手军队,一手粮食,自然轻松地能够安抚百姓,震慑叛贼,消除混乱。
如今人人歌颂西南军神勇无敌的同时,也在称赞华怡郡主的仁慈,声望空前。
宣宸面无表情地看下来,到最后嗤笑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不还是给妖道逃了。”
没错,似乎知道有西南军的加入,叛乱无望,等宣遥带着人冲入妖道藏匿地点之时,早已经人去楼空,之后便再无消息。
当然,陆拾还提了一句九州无方鼎,有无为学士发话,已经顺利地送入了青岚学宗,只等武林大会的开启。
第88章 示弱 你家王爷都修成正果了,难不成你……
宣宸送还回来的那一部分内力犹如及时雨, 让裴星悦在床上躺了五日之后,终于能够行动自如了。
倒是天都真人年纪大,消耗多, 慢了一点, 不过这老人家也能拄着拐杖下床走几步。
总之,一切都在变好。
不过, 裴星悦喝完了药, 纳闷地看着身边,眉头皱紧, 似乎想不明白。
宣宸把药碗收起来,掀起眼睛问:“怎么了?”
“你把手给我。”
宣宸于是依言递了过去。
裴星悦一把撩起他的袖子,手指按在手腕上, 拧着眉细细感受脉搏, 接着脸色逐渐凝重, 不死心地多试几次之后, 最终担忧地问:“金蚕蛊还在你体内吗?”
宣宸颔首, “在。”
“那怎么你的身体还这么虚弱?而且越来越弱, 感觉回到了来苗疆前,难道这蛊虫也会反噬吗?”
可不该啊, 金蚕蛊的确是出了名的霸道强横, 但这是针对敌人和蛊虫的, 唯独对主人,只有万般益处没有害处。
金蚕蛊一生只认一个主人,一旦宿主身死, 它也就跟着消亡,是唯一的圣蛊。
裴星悦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高高地吊起来,急得眼睛都红了。
宣宸反握他的手, 安慰道:“我没事。”
“怎么没事,你看过自己的脸色吗?今天白得格外吓人,好像全身的血气又被什么东西吸走了!”裴星悦越想越不对,“难道南阿族在骗人,只是为了炼制金蚕蛊?不行,我得去找他们,还有渺姐姐,我让她给你看看!”
然而裴星悦才刚起来,却被拉住了,他回过头看向宣宸,满脸不解,“你拦我做什么?”
说来还有点奇怪,堂堂昭王被摆了一道竟然没有生气,放在以前,他得烧了这整片山,踏平南阿族。
宣宸看他紧张的模样,忍不住一哂,手上稍稍用力,就把人拉了回来。裴星悦被按在身边坐下的时候,心想还怪有力量的。
宣宸把手腕递了过去,“你再试试。”
裴星悦狐疑地看着他,后者扬了扬眉,于是他将手指又按了上去,然后……这有力的脉搏显得刚才游丝般虚弱仿佛是一个幻觉。
他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然而宣宸却笑道:“连你也看不出来,想来应该能瞒过大多数人了。”
裴星悦一听,眼睛顿时瞪大,“所以,你是故意的?”
“嗯,让金蚕蛊将我的气血压低,吞噬掉内力就可以了。”
“可为什么呀?”然而裴星悦话一出口,突然明白了,“是因为蛛王傀?”
宣宸嘴角一扬,夸奖道:“我家星悦果然聪慧过人。”
裴星悦没理会他的甜言蜜语,只是思索着,“蛛王傀若只是妖道用来收集内力的工具,他一定还会来找你,对不对?”
如此庞大的内力形成的力量,傻子才不要呢!
“自然,而且快了。”毕竟昭王殿下之前已经命不久矣,到了能收割的时候。
裴星悦缓缓地点头,“那我该做什么?”
“变强。”宣宸说,“你虽然已经迈入了合一,但是大宗师与大宗师之间依旧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面对不悟,或者无为,你可有一战之力?”
排除天都真人,这两位可谓是当今天下第一。
裴星悦想了想,然后摇头,“没有。”
他在蜀地虽然与云开大魔头打了一架,后者以生死不知告终,看是似乎是裴星悦更胜一筹,但是这圣火教主早些年有暗伤在身,并未痊愈。再者裴星悦又借助了息壤精纯内力,正是巅峰状态,也占了个便宜。
但提起不悟和无为,他心中下意识地产生了畏惧,这在武道上是大忌,裴星悦知道自己是没可能战胜的。
“既然如此,离开苗疆之后,你便前往孤鸿剑派,会一会其掌教,也观摩一下他们的无涯剑壁。”
拿到的信物和承诺不用就浪费了。
“好。”
“五个月之内,将四大门派都走一遍,以你的天赋,总会有所精进。”
合一境已经是天下所有武者的终极向往,攀登的巅峰,想要再往上,那求的就不是机遇,而是奇迹,更何况是要在五个月之内。
但裴星悦却毫无怯意和犹豫,依旧是那掷地有声的一个字,“好!”
宣宸莞然,眼底染着笑意,支着额头点着桌面继续说:“最后便是前往青岚学宗,将鼎给我抢回来。”
“好!”然而话一出口,裴星悦忽然想到,挠了挠头道,“可是武林大会排除合一境,我参加不了,怎么办?”
宣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还真以为这鼎的归属靠年轻弟子一刀一剑争第一吗?”
“不是吗?正道盟总不至于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话不算话吧,更何况还有无为学士这位大宗师在。”
“这个问题不是你我该考虑的。”宣宸说。
“那谁考虑?”
“自然妖道,他想要鼎,就得搬开无为这块大石。”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武林大会,想必会非常热闹。”
*
既然金蚕蛊已经炼成,宣宸也没了性命之忧,这趟苗疆之行也算是收获颇丰。
不过按照约定,昭王可以带走金蚕蛊,但是必须要将金蚕的蚕蜕留下,让南阿部族再炼制下一代蛊王。
天都真人伤了根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所以依旧留在苗疆养伤,而他们在留下蚕蜕之后便离开了。
陆拾和非伍带着三千龙煞军焦急地等了一个多月,终于迎来了他的主子。
不过瞧着宣宸那依旧不死活人的脸色,且摇摇欲坠的身体,两人的心不由地沉了下去。
他俩是被宣宸亲自带出天上宫地牢的,早已经把性命交给了他,他们无比盼望进了苗疆之后,再出来的是一个坐卧行走自如的昭王。
但显然,事与愿违。
见裴星悦将宣宸抱进屋内休息,非伍被陆拾拿胳膊肘支了一下,示意里面不好细问,不还有一位同行之人吗?
心系王爷,非伍只能向宣渺走去,行了一礼,“长公主。”
宣渺一瞧见他,顿时笑颜逐开,主动地凑了上去,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问:“非伍,这么长时间不见,可有想我?”
这话就有些不太好回答,非伍硬着头皮思索之后便问:“您此行可有受伤?”
那肯定是没有的,有天都真人在,除了一点波折以外,非常顺利!
“当然,你不知道我差点跌下了悬崖,被瀑布给吞了!还有漫山遍野的蛊虫,处处都是危险,一不留神你就见不到我了,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到了南阿族……”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很遭罪,毕竟吃不好睡不好,处处不习惯,你都不心疼我。”宣渺抱怨道。
非伍:“……”这说了没说一样,似乎不像是苗疆发生了什么变故。
非伍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人,也玩不了绕绕弯弯,直接问了,“王爷他没有炼成金蚕蛊吗?”
宣渺一听就知道这小子主动来找自己为了什么,撇了撇嘴违心道:“没有,那可是消失百年的圣蛊,连南阿族的蛊虫都练不出来,宣宸体内的连活物都不是,怎么可能成功?只是希望渺茫,拼一把而已。”
非伍心下沉重,“那王爷怎么办?他的身体……还能再拖吗?”
见他如此关心,宣渺都不忍心欺骗了,不过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没有宣宸的允许,也不能往外说,便道:“也不算是没有收获吧,苗疆蛊虫毕竟厉害,他的身体暂时已经被压制住了,不过想要彻底根除,还是得找到妖道才行。”
原来如此,非伍抱拳道:“多谢长公主。”
见他要走,宣渺一把拉住他,“你这人好生无趣,就算来套话也不能装着对我关心一下,让我开心开心吗?”
非伍脸上一滞,无言以对。
宣渺往前一步,抬头怼到他的脸上,“你家王爷都修成正果了,难不成你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非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要真是如此,那我也就死心了,以后不打搅你,可好?”宣渺见他后退,不禁恼怒道,“你看着我啊,闪躲什么?咱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想法?我追着你都累了!”
非伍张了张嘴,干巴巴地唤了一声,“长公主……”
一听这称呼就烦躁,宣渺虽是皇家公主,但作为春霖岭的弟子,也算是半个江湖人,最讨厌的就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你是不是在顾虑什么,可我一个黄花大闺女追着你都不嫌害臊,你个大男人又怕什么?”
瞧瞧他弟弟,躺棺材里裴星悦怕磕了碰了,一路背到苗疆;如今金蚕蛊在手,就装模作样地扮个病患,身边人照旧嘘寒问暖,体贴周到,迈个陡峭的台阶都得回头搀扶一把。
凭啥她不行?
“你要是对我无意,那我就换人了!”
非伍一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她,连同手也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腕。
宣渺原本还有些气短,见此神情一滞,不由地低下头,看着被抓住的手腕,“你这是什么意思?”
非伍想要放手,却反而被她扯住了。
“说清楚。”她命令道。
若是早知此刻,非伍是决计不敢来找她问宣宸的情况,但是现在……
“如此不干脆,还是不是男人了?”
这种激将法若是一般人来说,非伍决计是不会理睬的,可是宣渺……
“您是皇家长公主,我……只是一个小侍卫。”非伍低声说。
“长公主?”宣渺笑了,“我数数,我的姐妹总共有一,二,三……六、七、八,九,有九个呢,但是如此尊贵的公主,你说她们都去哪儿了?”
非伍:“……”全被宣宸杀了。
“皇家是什么德行,你跟在宣宸身边难道不清楚吗?你觉得我是引以为荣,还是引以为耻?再回去问问你们王爷,他想当宣家人吗?”
非伍:“……”竟无话可说。
“你若单纯不喜欢我,也就罢了,喜欢我,却不敢回应我,拿这种烂借口搪塞我,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你是个懦夫。”宣渺说着冷哼一声,一把放开非伍的手腕,“算我眼瞎吧。”
她转身就走了,倔强地抬起下巴,走得干脆利落,不见狼狈,倒是很有几分天家公主的气势。
非伍看着她的背影,神情不由地惆怅起来。
“我是不想吗?”只是妖道一日不除,他们这些昭王府的人,特别是龙煞军,便无安宁之日。
一旦宣宸若不在了,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那么他又何必去招惹宣渺,徒惹人伤心呢?
这边,侧耳倾听的裴星悦回头对宣宸说:“完了完了,你罪过大了,非伍以为金蚕蛊炼制失败,你朝不保夕,现在连喜欢的人逼到眼前都不敢开口。”
宣宸躺在床上看着宣遥的书信,淡淡道:“哦。”
“你怎么没一点愧疚呀?”
宣宸转头莫名地看着他,“自己没勇气,关我何事?说来他现在不处对象也好,免得耽于情爱影响办事。”
裴星悦:“……”
果然是冷血无情的昭王!
第89章 孤鸿 他现在的武功能跟师尊平起平坐。……
这年头的大门大派, 不在高山之腰就在活水之畔,要的是山高辽阔,气远悠长, 或是沧水滔滔, 一望无际。
孤鸿剑派也不例外,作为有大宗师坐镇的江湖名门, 门派建筑不仅修得恢弘气派, 来来往往的弟子也繁多,一派欣欣向荣, 井井有条的景象。
不过今日,所有的弟子都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早课,纷纷奔向了孤鸿剑派中最高的建筑——七星塔。
只见一位红衣少侠站在高耸的塔前, 施施然地朗声道:“在下裴星悦, 年二十, 请求观摩无涯剑壁, 按照孤鸿剑派的规矩, 非贵派弟子先闯七星塔, 再论剑壁,现在请贵派赐教。”
七星塔是孤鸿剑派考验弟子剑法功力的关卡, 从下往上每一层都设有守塔之人, 打败他们, 便可一层层晋级,直至一通七,完成试炼, 便可观摩无涯剑壁。
这是孤鸿掌教突破合一之后立下的规矩,受江湖群雄称赞,以至于源源不断的武林后起之秀来孤鸿剑派闯塔。
多少天赋过人, 惊才绝艳之辈在此打响名声,是以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弟子,纷纷七嘴八舌地猜测这位太过年轻的青年究竟能闯几层塔。
封青云恰好闭关而出,匆匆赶到塔前,目光死死盯着负手而立的红衣青年,眼皮一阵阵抖动。
他很想问上一句,都合一境了,请问还来这里闯七星塔做什么?虐菜还是踢馆啊?
毕竟就算是最后一层的守塔人,功力也不过至臻,因为面对考核的是年轻弟子,能坚持一炷香而不落败变算通过了。
但谁能想到面前的是个怪物!对,就是怪物!什么人才二十岁就能达到合一境?话本都不敢这么编!
“封师兄,你是不是认识他?”一旁的小师妹红着脸,眼神灼灼,大胆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热情道,“可否给师妹引荐?”
“他是顺手公子。”封青云面无表情地回答。
小师妹眼睛瞬间亮了,“路见不平便顺手摆平,原来是他啊,小妹神往已久,竟是如此俊俏的弟弟!”
封青云捏了捏眉心,有些心累道:“不能叫弟弟,那样太失礼了。”
小师妹一愣,“他二十岁,比我小呀,怎么不是?”
“得称呼前辈。”
小师妹惊诧地看向他,封青云扯了扯嘴角,“他现在的武功能跟师尊平起平坐。”
小师妹闻言斩钉截铁道:“你骗人。”
封青云:“……”他也觉得很扯,但事实就是如此。
“你可以问问斐师兄,陆师姐,他们也随师尊前往蜀地,见识过这位的实力。”
两位斐师兄和陆师姐分别是第五第六层的守塔人,第七层是一位苦修士,孤鸿剑派的扫地人,已经十年不离门派了。
而现在,这两位正凑在一起嘀咕,不对,不只是这两位,六个孤鸿剑派的守塔弟子都围在那位苦修士面前商议,然后由斐师兄宣布道:“裴公子,师尊有言,您是贵客,无涯剑壁可随意观看,无需闯七星塔,不过……”他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说,“与您交手的机会难得,还请裴公子指点我等,感激不尽。”
说完,六人抬起手,包括那位苦修士一同行了一个礼。
小师妹:“……”一位至臻,六位自在境巅峰啊!
周围的弟子也全傻愣在原地,封青云摸了摸鼻子,接着眼疾手快地蹭了过去,“加我一个,行吗?”
小师妹:“……”师兄带带我!
裴星悦背着阳光,露出八颗灿烂的牙,“好呀。”
*
净室之中,宣宸冷笑道:“让星悦替你指点弟子,掌教还真敢开口。”
孤鸿掌教捋着胡须笑着回答:“年纪大了,什么都停滞不前,唯独这脸皮啊,是越来越厚,让王爷见笑了。不过都是年轻人,凑在一起打打闹闹,活泼。”
能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这位掌教也绝非常人了。
宣宸心下嗤然,倒也不再计较,他端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你该知道本王来此之意。”
孤鸿掌教叹了一声,“当时老夫遭那魔头算计,身受重伤,并未前往青岚学宗,而是直接回了门派,那鼎……青云倒是去了,亲眼见其被送入闻道院。以无为学士的功力,这世上应当是无人能将鼎取走,哪怕是顺手公子也不行。”
“自然,所以才请掌教多费心。”宣宸淡淡道。
孤鸿掌教面露为难,“王爷折煞我了,老夫怕也不是裴小子的对手呀。”
“无妨,取长补短也是进步。”
果然,孤鸿剑派只是其中一把磨刀石,这位昭王是要培养出一个天下第一来。
但孤鸿掌教转眼一想,这天下武林,南无为,北不悟称霸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换一换新鲜血液,来一段传奇,不也挺好的。
“好!”他一口答应下来,接着又一问,“这小子当真没有师门?”
“玄凌山。”
孤鸿掌教闻言一怔,接着爽朗地笑起来,“原来如此,天都之下,看来王爷才是应劫之人。”
玄凌山在江湖的地位比世人想象中的还要高。
七星塔前,炽热红光如火冲天,黄鸟展翅成具化象,不过是投石问路一招,便已然分出了胜败。
宣宸缓缓起身,接着忽然捂住嘴闷咳了两下,那原本就充满病态的脸色显得更加脆弱苍白,摇摇欲坠的看得孤鸿掌教不由自主地起身,准备搀扶一把。
天下动荡,玄凌出山择选应劫人,但孤鸿掌教瞧着这位似乎命不太长,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止戈天下的那天,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宣宸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不过临走前他忽然回头问道:“敢问掌教,贵徒随九州鼎前往青岚学宗,这一路上可曾拜见过无为学士?”
这个问题令孤鸿掌教皱了皱眉,他思索片刻后道:“没有,听闻无为学士正得道参悟,不见俗客。”
宣宸闻言垂下眼睛,轻轻一叹,“多谢。”
*
无涯剑壁,是孤鸿剑派的传承象征,留下了无数剑客倏然领悟的剑意,不只是孤鸿剑派,还有其他慕名而来观摩,最终突破的强者留下的馈赠。
虽然,这些剑意的主人境界可能比不上裴星悦,然而世上无绝对,裴星悦站在无数不凡的剑意中,目光凝聚其锋芒剑痕,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万千剑客挥剑的最强一剑。
有柔情似水,杀人无形;有铮铮明锐,断刃止戈;有惊涛骇浪,开山破石;有残影极锋,不见血痕……
练的是杀人剑还是护持刃,求的是天下唯一,还是守心中一盏明灯,每个人的剑意都带来一段至强炽烈的情感。
裴星悦在无涯剑壁枯坐了三天,挥剑了半月,之后,他挑战了孤鸿掌教。
两大合一境比试,具化象一起足以将孤鸿剑派毁掉一半,孤鸿掌教于是选了此地凶险万分的五险峰。
五险峰恍若仙人插下的五根筷子,陡峭笔直,想要单纯地爬上去,不被烈风吹下,都得至臻境的实力。是以在上面比试,不管谁赢谁输,落败快或慢,因缺少观众都不会丢脸,能够放开手脚去打。
孤鸿剑派的弟子只能堪堪站在更远一点的山峰上极目远望,能见的也只是两大合一的具化象产生的宏伟声光,锋芒剑意石破天惊下的气浪波痕。
但饶是如此,也依旧看得心旷神怡。
然而厢房内,非伍将一盏茶递到宣宸手里,见宣宸脸色难看,神情似乎不悦,想了想便安慰道:“王爷,陆拾已经去看了,有消息会立刻通知您。以裴公子的武功,不会有事的。”
非伍素来沉默,能说上这一段话已然不易,宣宸没接,反而看向他,后者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若想去,也去吧,机会难得。”宣宸道。
非伍坚决道:“我得守着王爷。”
宣宸扶额,但他现在不需要守,他也想去看看。
只是作为一个没病的病患,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温暖厢房里慢悠悠地喝热茶,旁边还有一个“尽职尽力”的侍卫伺候他。
“如果宣渺在,她拉你去,你去吗?”忽然,宣宸问了一句。
非伍闻言二话不说单膝跪地,“王爷,属下以您为重,不敢有所分心。”
宣宸:“……”他揉了揉眉心,“起来,一边儿呆着。”
“是。”
这一战足足打了三天三夜,最后灰头土脸的两位大宗师下了五险峰。
裴星悦灰头土脸,却又兴奋地拎着他的黑剑来找宣宸,后者只是幽幽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休整一下,换地方。”
*
裴星悦是要在武林大会前走遍四大门派,最后前往青岚学宗。
只是四大门派天南地北,分布很远,光赶路都得花去不少时间,不过幸好,他们坐上了百川盟的船,前往天悲寺。
“我还以为在王君山,百川盟已经履行了承诺借用了船只,这回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裴星悦坐在船舱里对宣宸道。
“百川盟开门做生意,哪有把大主顾往外推?”
别的不说,得罪了昭王,朝廷的生意还要不要?军备粮草税收,哪一项都是百川盟的大进项。
这倒是,裴星悦看宣宸焉焉的,不由地问:“你要不要去船舱外吹吹风晒晒太阳?我听船员说已经到潘水湖中央了,湖中泛波,视野开阔,景色很漂亮。”
“我出不去。”宣宸百无聊赖道。
一个没几天好活的人不乖乖地呆在船舱里,跑外头吹风算什么事?
裴星悦说:“不有我吗?你靠着我,我假装给你输送内力,像以前一样,外面的风景真的好看,机会难得,而且这船又大又稳,不打紧的。”
宣宸最松快的三年就是在西南王府草原上奔驰,之后双手被缚,双脚受铐,束缚京城。幸好先帝暴毙,让他有机会彻底掌权,然而邪物折磨,依旧像牵线木偶一样难得自由。
如今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得金蚕蛊重生,再压抑天性,裴星悦实在看不过去,也心疼不已。
“等事情了解,我就带你走遍河山,驰骋草原,穿行戈壁,航行大海……天下有太多太多不一样的风景,值得一去的地方,只要你想,我都带你去,我保证。”
昭王至始至终只有一个愿望——随着这人去哪儿都好,宣宸没有犹豫地将手伸过去。
裴星悦给他细心地穿上了大斗篷,毛茸茸地裹成一圈,就跟王君山一样,扶着人站在船头,瞧着宣宸眼底的惊叹和笑意,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抬手轻轻挥出一道剑气,湖水泛起潮涌,接着如瀑布倒挂,指往头顶一撩,瀑布随着那无形的内力从船只的一面牵引到了另一面,给船只形成了一个水波护罩。
内力修得那么高,不就是用在这地方的吗?
“闭上眼睛。”他轻声道。
宣宸依言闭眼,斗篷之下,睫毛微颤。
“好了,睁开吧。”
宣宸睁眼,却见面前出现了一道彩虹,完完整整七彩颜色鲜明,船只正朝着这座彩桥不断前进。
他怔愣在原地,回头看着裴星悦,后者挠了挠脑袋,讪笑道:“喜欢吗?我不太会哄人开心,这还是以前偷偷跟人学的,是不是有点俗气?这个时候是不是得赋诗两首,可惜我没文采,就只会打架,我……”
忽然,宣宸的斗篷罩了过来,一把盖住了两个人的脑袋,然后裴星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唇齿间温热湿濡,带着一点点宣宸惯有的苦涩。
他重来不知道这毛茸茸的大斗篷除了挡风避寒之外,还能有这功能,隔绝了一切视线,尽情亲热。
第90章 罗汉 佛门重地,你别乱来。
天悲寺虽无合一境坐镇, 然而十八罗汉结阵却有与合一境一战的能力,堪称铜墙铁壁,也是裴星悦要交手的目标。
虽有十八人, 然而他们彼此默契, 仿佛榫卯贴合的锁扣,一拳一掌配合无间, 裴星悦被围困在其中, 即使手中黑剑转为赤焰,竟也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破绽。
黄鸟振翅带来极致的热量, 具化象冲天而起,辐射周围。
裴星悦如今的功力,就是孤鸿掌教都要避让, 然而这十八人不仅没有溃散, 反而将浑厚的内力一一相连, 接着如旋涡一般旋转起来。
十八罗汉同样的黄衣, 同样的胖瘦, 各个光头, 连长相都类似,仿佛是一个人化成数个分.身, 甚至连他们的内力都完美契合, 形成闭环。
裴星悦的剑意和具化象撞击于一点, 竟都被其化解。
包围的圈子在逐渐缩小,十八罗汉不停地旋转,伺机而动, 同时口中还念念有词。那恍若催眠的经文如魔音灌耳一般进入耳朵,嗡嗡嗡得连注意力都难以集中。
旁人看着都已经气血翻涌,头脑发胀, 更遑论里面的裴星悦,一个恍惚,可能便会被偷袭落败。
“眼睛都花了。”那头陆拾和非伍陪着宣宸在一旁看了许久,最终功力不够,不得不闭上眼睛。
这时,一袭袈裟出现在宣宸的面前,天悲寺方丈挡住了那金刚伏魔圈,“王爷,还是里面坐吧。”
凭宣宸此刻的身体,他能坚持看到现在已经殊为不易,再看下去,怕是得气血爆体而亡。
宣宸没有多言,跟着进入禅房,等待着切磋的结束。
他问了方丈同样的问题。
方丈沉吟道:“了觉随着正道盟护送神鼎前往青岚学宗,他也未曾拜见无为学士。说来不仅是其他门派,就连青岚学宗弟子,这些年也嫌少有见过他。听闻学士早已悟道,已触摸那神仙之境。”
宣宸喝茶的手一顿,放下了茶盏,目光幽幽,“神仙境,试问真的有吗?”
方丈摇头,“阿弥陀佛,老衲区区至臻,自然没资格评价有无。”
宣宸便不再多言,反而问道:“各门派派遣弟子一路相送,闻道院总该有招待之人吧?”
方丈回答:“那日替无为学士传话的期子凤小友,便是无为学士钦定的衣钵传人,说来,了觉等弟子还徘徊闻道院几日,受其指点,感悟颇多,回来已是闭关精进武功。”
“期子凤……”
“若说当今世上后起之秀,天赋卓越者比比皆是,然而论旷世奇才,也就是他……以及裴施主了。”
“他的境界?”
“三年前已是至臻,如今年纪不过二十五。”
宣宸淡淡道:“的确出色。”但也仅此而已,他转头看向烈火冲天的方向,挑了挑眉道,“这场比试,谁会赢?”
方丈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裴星悦觉得很新鲜,与孤鸿掌教切磋,他感受到了什么叫一剑破三清,一去不复返的意境,要的是有剑在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往不利,无可阻挡的气势!
可面对十八罗汉,再快的剑面对无缺的盾,竟也有了无从下手的茫然和憋屈。
他们内力相叠,力量层层递进,相辅相成,不是为了碾压裴星悦,而是将他围困,磨其锋芒,疲其意志,消其战意。
佛门功法不为杀人,却能生生耗光对手的精气神,合一境面对铜墙铁壁,也得收起剑芒,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慢慢讲禅。
这就是天悲寺作为五大门派的根本,论持久战,天悲寺为翘楚。
不过,年轻的大宗师对佛法、经文、禅意一窍不通,唯有一力降十会,大力出奇迹,不信破不开。
所以……
不知不觉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只听到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声音。
宣宸举着一把伞,走到了枯坐在原地的红衣少侠面前,瞧着那丧气样,拿脚踢了踢,“起来了。”
“宣宸,我竟然败了。”裴星悦抬起头,至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可是合一境!”
宣宸没把伞递过去,依旧罩在自己的头顶,只是伞下的唇角微微扬起,说:“十八罗汉里五个至臻,十三个自在巅峰,再加上功法自成一体,你输了不奇怪。”
合一只代表境界高,不代表无敌,裴星悦太年轻了,对武功这一途上还有很多路要走,要学,要练,要磨,也要学会失败。
“你是一把锋利的剑,但过刚易折,有时候也需要迂回一些。”
裴星悦拧着眉坐在湿濡的地上,不管头发和红衣已经被雨水洇湿,神情怔愣,若有所思。
宣宸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便道:“我饿了。”
下一刻,裴星悦便跳了起来,惊讶地问:“你没吃饭?”
“等你。”
不过两个字,裴星悦便将武功完全抛之脑后,哭笑不得道:“我的祖宗,赶紧吃饭去,你不能饿!”说着他拉起宣宸,一边走一边碎碎念道,“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斋饭,要不我去林子里给你猎只山鸡野兔什么的?你的身体总不能光吃素?”
宣宸闻言扬了扬眉,这是忘了他已经不是病患了吗?
而且……他有手下。
虽说山野之中的寺庙里,吃食有限,但非伍和陆拾还是整出了一桌山珍来,野鸡野兔烧烤成串,肥汪汪的油水只往外冒,那香味儿勾得裴星悦馋虫大闹天宫,跟惊蛰的雷一样。
打架耗内力,更耗体力,裴星悦觉得自己可以扫光这一桌子。
然而抬头一看,一碗清淡到去了所有油腥的粥摆在宣宸的面前,这是以往昭王为了不饿死,不得不吃的口粮。
“咳,陆拾,非伍,你们出去吧,我来伺候你家王爷就行。”
“好的,裴公子,有事您吩咐。”
两人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裴星悦袖子一挥,立刻关了门,然后扯了一个兔腿儿放在宣宸的面前,“快吃。”
昭王殿下撩起了袖子,两人相视一笑,开动。
吃饱喝足之后,裴星悦坐在廊下对着身后说:“再来口酒就好了。”
“别太过分,这里可是寺庙。”天悲寺已经算眼不见为净,再喝酒,和尚们得拿着乱棍把他们赶出去了。
裴星悦摘了一根草在嘴里嚼着,“宣宸,佛门金刚练得是不坏之身,想要打破那十八罗汉的金刚屏障,我觉得就算是我师尊恐怕也办不到。他们合在一起的威力足以媲美合一境具化象了。”
“那就换个方式。”
裴星悦一愣,“怎么说?”
“打不破,就不打。”
裴星悦皱起眉来,“不打……那怎么破?”
宣宸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把内力给我。”
那真是太熟练了,裴星悦二话不说就送了过去,宣宸也照单全收。
“所以呢?”裴星悦问。
“若没有金蚕蛊,我体内便会有你的内力,不悟的内力,凌空剑的内力,鱼双的内力……你觉得我会如何?”
裴星悦睁了睁眼睛,那必然爆体而亡。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要破了十八罗汉的融合内力,那么只需要打破平衡就好。
“我明白了!”裴星悦一把吐掉嘴里的草根,跳到昭王的面前,一把抱住他,兴奋道,“宣宸,你好聪明啊!”
“想通了?”
“嗯嗯。”
宣宸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漫不经心地说:“夜深了。”
“走,我们早点休息吧。”裴星悦拉着他走进寮房。
他轻车熟路地替宣宸去了发簪,解了发髻,递给他温暖的帕子洗漱,做好这一切,便回头铺床。
天悲寺苦寒,屹立于山野寂静之中,不似孤鸿剑派气派,是以这寮房也冷清清的。
虽说宣宸已经不畏寒,但裴星悦还是按部就班地将被子掖好。
然而正要以内力烘暖之时,一双手就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接着耳畔传来一阵温热,只听到那人轻声说:“星悦,我冷。”
那声音仿佛带着一把勾子,轻而易举地将裴星悦的耳朵勾红了,接着渲染上了脖子,脸颊。
夜深人静,只有一抹烛火跳跃在桌上,带来温馨的光。
裴星悦心底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接着嗫嗫一句,“佛门重地,你别乱来。”
话落,便引来一声轻笑,“想哪儿去了,我什么都没做。”
“那你能把手拿出来吗?”
不知不觉,昭王殿下搂在他腰上的手竟无师自通地钻进了他的衣襟,贴在敏感的肌肤上,甚至还轻轻摩挲,裴星悦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差点自燃。
“可是我真的很冷。”那声音当真无辜,也够不要脸。
裴星悦顿时说不出话来,血气方刚男儿,经受不住撩拨的。
他努力地平缓了一下呼吸,然后说:“有人来了。”
“哪个不长眼……”宣宸话未落,顿时一滞。
只听到由远及近的一阵脚步声,接着门扉便被叩了两下,陆拾唤道:“王爷,西南来信。”
宣宸的目光刹那间冷了下来,连带着屋内旖旎一扫全消。
裴星悦将伸进他胸腹的手给拎出来,顶着昭王殿下的黑脸把他塞进了被窝,让他乖乖躺好装病患,而自己则拢了一把有些凌乱的衣襟,去开了门。
吱呀一声,春日料峭的风顿时吹到脸上,带走了几乎自燃的热度。裴星悦轻咳一声,对陆拾道:“给我吧。”
也亏得今夜细雨无月,陆拾看不出他脸上的异样,交了信之后,便走了。
裴星悦摸了一下脸,关上门,带上信回到屋内,顺手拿过桌上的烛灯搁在床头,把信递给宣宸后问:“华怡郡主的吗?”
西南,也就只有西南王府了。
宣宸拆了信,快速地浏览,接着目光凝重了起来,说:“是赵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