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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于礼不合


    抄手回廊的尽头, 檐上不断有积雪簌簌落下。章远安只穿了一身素净的常服,碎雪坠了满肩,但他浑然未觉似的, 只自顾自地把玩着他手中的白瓷水牛。


    隔着尚有一些距离,贺长情便闻到了那股茶香味。


    “章公子,是特意在等我们吗?”回顾之前的见面, 哪一次不是剑拔弩张, 气氛紧张?像此刻章远安这一派闲适淡然的样子, 倒是第一次见。


    这是认定了他们再无反手之力, 所以才摆出这副不屑一顾的姿态吗?


    “此言差矣。我怎知你们会来?”话是这样说的,可章远安还是拖起茶盏盏底,朝着三人遥遥一敬,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几位来了, 何不坐下品品这茶味道如何?”


    和心不诚言不实的人是没有什么品茗的兴致的。贺长情懒懒地开嗓:“抱歉,我们几个都是俗人,没有这样的兴趣。我今日来府上,是有话要问相爷, 章公子若是方便就带个路。若是不便,也别挡路。”


    开玩笑, 大雪天的, 不在屋里好好呆着取暖。把桌案火炉的一干东西摆出来放在这里, 能是什么居心!


    “既然贺阁主这么求知心切, 那我也不绕圈子了。今日有什么话想要问义父的, 你们都可以来问我。”章远安依次摆下三个茶盏来, 一一为里面斟满了色泽浓厚清亮的茶汤来, “请坐吧。”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位章公子吗?”贺长情率先落了座, 一个眼神示意,随行的左清清和祝允也便各自找了个空地,“我问你什么,你都能回答我?”


    “不错。义父身子抱恙,不便见人,因而问我也是一样的。”


    身子抱恙,可他的心思却是活泛得很,一点儿都不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不过这些不尊重人的话,贺长情终归是没有说出口来。


    章远安看上去倒是个极其孝顺的好儿子,她没有必要拿这种话来恶心人:“所以半路伏击我们,是你的意思?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还以为那日迎嘉妃娘娘回宫的宫宴上,就已经向阁主你传达得很清楚了。”章远安的眼眸里始终神色淡淡,倒好像那日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件不值一提的往事。


    可,真的不值一提吗?若是真的如此,他们又何必派人拦路截杀?现下又状似无甚所谓,实则威胁地说出这种话来?


    “以后的事情暂且不提。就说眼下,秦家已倒,元弋如今无处可去,解不了毒,也就这几日的光景。章公子认为,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有关于元弋极有可能已经解开了寒约盟之毒的事情,只要她咬死了不提,谁又能知道?


    她都把态度放到如此明显又低下的程度,章远安总不能再继续咄咄逼人了吧?


    只是没能想到,那只瘦弱的手上骨节凸起,用力碾着白瓷水牛的犄角,配合着沉闷顿挫的音调,听来分明是发了狠的。


    他说不行:“寒约盟毒发身亡,那是合该他死。可你们把他从秦家带出来,便是施了不该有的恩惠,这于礼不合,坏了规矩。”


    这分明是看她态度有所松动,才又趁势逼迫,做出这等样子来。


    贺长情一掌拍下,几个茶盏应声跳起来,溅上了一桌子的茶水:“谁规定的礼?又坏了哪门子的规矩?你把话说清楚!”


    “同孝帝规定的礼,北梧的规矩!”章远安不甘示弱,收了浮于面皮之上的假笑,半分不让地欺身上前,盯着贺长情的瞳孔道,“你若是敢有异议,便是同所有人为敌。”


    不愧是章相亲手养出来的儿子,这和狼群里领头的那凶相毕露的狼王又有什么两样?即便是未曾参与方才脸对着脸争斗的左清清,见了这一幕也不免心惊肉跳。


    “主上!”他拽了拽贺长情的衣袖,竟是有点不敢直视对面那人,“现在可不是和他逞口舌之利的时候。再说了,这里毕竟是相府,是他们的地盘儿。若是惹急了,我们几个竖着进来,可不一定能再竖着出去啊。”


    “主人。”祝允贴到了贺长情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沈大人他们应该已经安全抵达了源合堂,何大夫素有神医的名气在外,相府就是再厉害再嚣张,应该也不会为难治病救人的医馆。”


    左清清和祝允的意思,她都明白,无外乎就是要让她表面上先低个头服个软,没有必要与人硬碰硬。


    相府就是再只手遮天,也不能不顾京都里的悠悠众口,直接带人闯到源合堂里去吧。如果不是顾及百姓,他们又何必派人埋伏在半路上呢?


    自从贺长情从傅念卿那里得知了相府里搜出来字条上真正的释义之后,她就对那日夜里,自己无意撞破圣上和章相在一起密谈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测。


    两人多半就是为了金玉奴的事情达成了某种共识。这也是为什么虽只是相府,但是又敢在皇城里如此明目张胆地派出大批人马,这一切不过是他们背后有天家的支持罢了。


    可就算是圣上站在他们那边,也不代表着愿意把事情闹大到不好收场吧。这一次,倒是她被章远安激得头脑发热了。


    虽不能把元弋的性命压在对方手上,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章祁知闭门不出,只留一个章远安独自对付他们,态度强硬到再清楚不过,更别提,圣上的意思多半就是章家父子二人的后盾。


    还不如就此搏一把。想到这里,贺长情强压下心中的不忿,挤出一个些许僵硬的笑容来:“没有异议。章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身为北梧的子民,哪里还敢有异议。”


    撕破脸皮之后,章远安也一改方才的端方君子做派,将三人茶盏中的热茶一扬手,全部泼洒在地。只听他用鼻腔冷哼一声:“你最好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要表里不一。”


    要不是她躲闪得快,再加上祝允和左清清替她挡了一挡,现在那些热茶的归处可就不是地面,而是她的裙摆了:“阿允,清清,我们走。”


    有些话,从来没有说破,但经历刚刚由元弋引发的一番对峙之后,已经是再明确不过了。


    当年北梧挥军攻打金玉奴,将其逼退在落星谷中,利用瘴气之毒将其彻底囚困起来,自此再没有人能自由出入。为了掩盖这一过去,还特意写了一首诗来称赞北梧大军的骁勇,甚至恬不知耻地说是自己给予了对方安身立命之所。


    章家父子俩也好,皇宫里现如今高高在上的梁淮易也罢,他们之所以对朝着金玉奴施以援手的自己穷追猛打或是权当不闻不问,无外乎就是心底里也清楚,那是一段并不光彩的过去,更是要用尽一切力气去掩盖的事实。


    原来,也不是分不清是非黑白的人啊。


    可就算他们分得清个中曲直又能如何。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可以勇于面对过错,如果胆敢有人站出来指出北梧奠基者的错处,那便是世人眼中的罪臣,谁有这样的胆量?谁又会拼着极有可能招来的一身骂名来与己身所处的阵营割席?


    难道就为那些本就素不相识的金玉奴吗?为他们伸张了正义,争得了自由,自己却落到了与众人为敌的处境。


    雪霁后的阳光很是明媚灿烂,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可贺长情看着自己被拉得斜长的影子,心底忍不住暗暗唾骂起了自己。


    她生平头一次这样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既无法对金玉奴的遭受视而不见,可又没有勇气与现行的一切说不。


    她不甘心就这样与奴役压迫别人的家伙沆瀣一气,可又有诸多挂碍让她不能豁出一切去与他们斗争到底,这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古往今来的那些圣人们啊,若真的有人参透了世间运行的真理,那就请告告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


    “主人。”祝允摇了摇她因失神而无力垂下的胳膊,“用不用我去源合堂看看?”


    “现在别去,晚点再说。”贺长情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身后。那相府看起来威风八面,俨然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山丘,只是安静地伫立在那儿,便带给人许多无端的压迫感。


    “主上,我们带您先回去,定定神吧。”直到现在,左清清都无法回忆方才在相府里贺长情和章远安争锋相对的一幕幕。


    他并不理解,不过就是一个最是身份低等,无人在意的金玉奴,相府什么时候这么闲?犯得着因为一个没了牧心者的金玉奴,和他们鸣筝阁这么对着干吗?


    也不知道,到底是那父子俩谁的脑子进了水了。


    “主上,你不觉得他们相府的人没事找事吗?”简直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是这样的。”一路上,贺长情的话都很少,三人沉默着先后回了鸣筝阁里,直到对上左清清一双担忧的眼神,她才动了说与人听的心思,“这里面牵涉到的东西很多很多,多到足以颠覆现下的一切。”


    第112章 先辈


    “所以, 是发生了什么?”他就说,相府没有道理去这么逼迫一个根本入不了他们眼的家伙啊。原来这里面,还另有一番隐情。


    左清清的这一问话, 不仅把他自己的疑惑给问了出来,还把祝允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


    那两道眼巴巴的视线太过灼热,贺长情无法, 只好借着起身的动作, 故意避开二人一些:“要不然……还是等小白回来, 再说吧。”


    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要不要说, 要怎么说,贺长情都没有想好,只不过是找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借口。


    这一招不能说百试百灵, 可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 总是能起到一些作用的。


    可偏偏,今日老天爷是不打算给她任何准备的机会了。


    贺长情这话说完没有多久,沈从白就面带嫌弃地抹着脸上半是干涸半还往下滴着的血渍,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直到看到左清清和祝允的一脸凝重又带着几分希冀的神情时, 他才意识到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你们这什么表情?我没事儿,血都是别人的。”


    左清清收回自己复杂的目光, 好半天只吐出三个字来:“没说你。”现在人也齐了, 想想即将会从主上嘴里得知什么, 左清清紧张得肚子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主人, 沈大人回来了。”在场众人, 祝允自问应该没有比他更想知道来龙去脉的人了。那元弋同他一样都是金玉奴, 之所以自己今日还没有被针对也只是因为他有贺长情护着。


    元弋的遭遇, 总让祝允有种唇亡齿寒的忧惧感。好像终有一日, 相府就会把无情的大刀落到他的头上。


    沈从白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看着三人的神色各有各的难看,甚至就连一向喜好插科打诨的左清清都不再和他打趣。


    他便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主上,这些年属下几个和您一同出生入死。小白不知道在你心里是怎么看我,怎么看待大家的,但我既然认定了您,就绝不会半途退出。只要是您认为对的事情,那我沈从白必定赴汤蹈火。万事,都有我在。”


    “主上,我嘴笨,但我同小白是一样的。”左清清不住地点头,生怕贺长情误会了什么,“方才不是我要逼您,只是觉得,多几个人知情就可以多几个点子。我们几个人一起商量着来,也比您一个人的肩膀更能扛事吧。”


    “我很欣慰,能听到你们亲口说这些话。既然如此,我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贺长情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定定地看向了祝允,“这事和你有关系,或者说,和所有落星谷里的人都有关系。”


    “落星谷?是指金玉奴吗?”主人为何会这样说?这种说法似乎……很是少见,也更没有必要用这样繁琐的描述去代替一个简便称呼的道理。祝允品咂了片刻,总觉得贺长情的这话是有着别样的用意的。


    “你们可知道同孝帝吗?那是北梧的开国皇帝,他一生开疆拓土无数,建下的功立下的业使得后世之人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躺在老祖宗的功劳簿上千秋万载。”


    “知道是知道。可这位早已……作古的帝王,和相府的人针对咱们鸣筝阁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左清清却是愈发不解了,这主上说的话怎么越来越离奇古怪?一下子给他们绕到好几代人之前了!


    “我接下来说的话都不是我一个人胡编乱造的结果,有相府密室中的诗句为证。简而言之就是,或许落星谷中的众人曾经也生活在我们脚下踏着的这片土地上,只是后来被我们的先辈驱赶到了谷底。所谓的瘴毒和寒约盟,都是用来挟制奴役这些人的手段。”


    越说下去,贺长情便越是心虚。好像这些旧事她也参与过一般,贺长情不自在地把头别到了一边,可一双眼睛的视线却总忍不住往祝允脸上飘去:“阿允,对不起。”


    贺长情说的这些话,是祝允从未设想过的走向。他好像一瞬间爬到了万丈高空的云端里,又好像一下子被双大手死死地按在了壁立千仞的悬崖边上。


    这心里面七上八下的没有个主意。


    自他能说话能走路跑跳的那日起,世间的一切便在告诉他:上天是不公平的,它偏爱一些人,自然而然地也就会厌恶一些人。被偏爱的人享受着清风明月与花团锦簇,甚至就连他们呼吸到的空气都是芬芳迷人的。而被厌恶的,则是只能窝藏在世间的小小角落,靠着那一点点天光的缝隙苟延残喘。


    这二者是对立的,但是它们的对立似乎又是理之自然,就像天的澄澈透亮,地的浑浊厚实,愈是不得其眼的便愈是下沉深陷。所以世间会有落星谷这样的地方,一点也不意外。


    被那样的土地滋养出来的血脉,打从骨子里就是卑贱的,就是要低人一等的。


    这样的想法早已深深扎根在祝允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里,和着他的骨血融入了他的呼吸里。可此刻却被统统推翻,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告诉他说,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心情并没有随着这一真相的揭开而感到轻松多少,又或是乍一听闻之下单纯的愤懑不平。


    他害怕,他慌乱,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不到可以浮于水面的木板,甚至连一株水草都攥不到,完全不知该当如何。


    只是,当他看到贺长情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苍白的小脸,心中的难过却又盖过了所有的一切,于是祝允拼命摇头:“主人,这不关你的事,都是……都是别人干的。”


    “如果我们帮了金玉奴,那就等同于挑战了同孝帝在北梧人心中的地位,进而侵害到了当今所有权贵们的利益。别说章相,就是圣上,也不会答应。”


    沈从白句句说在了点上,更又字字戳着人心中的那块软肉。


    贺长情喉间一哽,半晌才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这也就是为什么皇城之内,相府的人几次三番要对我们下狠手,毫无顾忌。”


    “主上,你想怎么做?”左清清撸了一把自己的袖子,那点急公好义的心似乎瞬间被点燃,“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左清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傻了,哪有你说的那样简单。”沈从白把左清清一腔热血之下举起的手拍了下去,皱着眉看向了贺长情,“主上,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不知道。”贺长情敛了敛眸子,浓密又卷曲的睫毛在她眼下投出一片深深的影子,一如此刻她沉重的心绪。


    如果梁淮易没有站在章相,没有站在为保百年基业的绝大多数人的这一边……不,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如果,除非他不是梁家子孙。


    换作谁来,都绝无这样的魄力去违背自家祖宗定下的规矩章法,也绝不可能亲手使一代代人打下的江山社稷就这样陷入风雨飘摇当中。


    “多想无益,属下觉得,反正人也在源合堂里安置下来了,不如就让何云琅先尽力救人。”难怪主上这样子为难犯愁,面对这样的难题,沈从白光是听了就一个头两个大。


    为今之计,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贺长情无力地闭了闭眼:“就先依你的,让元弋把伤养养好。剩下的,回头再说。”


    “对了。”看着就要夺门而出的沈从白和左清清,贺长情又想到了什么,“安排好这件事后,你们两个就暂且不用回阁里了。不仅是你们两个,告诉底下所有人,忙完手头上的事以后,都不用再回来了。”


    这怎么听,怎么像是要交代后事?左清清最听不得这话,使劲挠了一把耳朵,不耐烦三个字尽数写在了脸上:“主上!你这是要赶我们走?”


    “主上,现在可不到最糟糕的时候。”这一次,便是沈从白都不能站在贺长情这边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鸣筝阁越要往一处使劲。您可倒好,把我们几个往外推?”


    “不是我要把你们往外推,而是谁人都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这事弄不好就是牵连全家。为了你们的家人,当断则断吧。”其实拼着当年那一口不肯服输,不肯低头的气儿,她硬生生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亲眼看着安定侯府垮台,她这心中自是出了一口恶气的。


    可惜的是,福兮祸所伏。为了对付安定侯而建立的鸣筝阁,终究在安定侯没了之后,也没有几日的好光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呢?


    能走到这里,已是幸运之至。


    “小白,你还有妹妹,她不能没有你。清清,你不是一直在张罗婚事吗?”人这一生,实是漫长,有幸相熟几载,共走一程,已经是天大的缘分,若是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那又何苦强行彼此为难呢,“阿允,还有你……”


    “阿允只有你一个。”祝允急急接过话茬,主人的这样子真的令他心惊胆战,为了能留在她的身边,这嘴上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们谁都可以走,就是我不行。”


    “不是,祝允你……脑子有包吧?”左清清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劝人是这么劝的吗?”


    第113章 隔墙有耳


    “都别吵了。”沈从白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挡在左清清和祝允之间,将二人给隔断了开来,“主上, 如果方才那些话是你以朋友身份提出的建议,那我不予采纳。如果是以阁主身份所下达的命令,那就只能恕小白抗命不从。我可以安排好小妹, 所以我会留下来。”


    果然还得是他沈从白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啊。几句话这么一丢出来, 便把主上说得是哑口无言。


    左清清不由地鼓起掌来:“说得好。主上, 小白把我想说的都给说了。我们都可以安排好一切, 但是去留得让我们自己决定。你不能拿阁主的身份压我们。”


    贺长情还能说什么,一个沈从白,一个左清清, 两个人一唱一和说起话来给她把路都给堵死了。更何况, 以身份压人的这种话都给说了出口。


    明着赶人,看来是不可取了。贺长情抿着唇应了下来,再三担保自己绝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出言赶人,沈从白二人这才肯放心离去。


    只是离去前, 沈从白还特意顿下脚步,细细打量着贺长情的神情:“我和清清会安排好日夜在源合堂的留人情况, 主上不必操心。”


    他还算了解贺长情。她若不是有一股子倔强的脾性, 又怎么可能当年独自撑起鸣筝阁, 自己这一身骑射之术乃至于武艺, 也大多由她传授, 说是半个师父都不为过。


    这一次不成, 她定然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成功, 亦或是彻底心死为止。但她可不了解他, 什么样的师父便会带出什么样的徒弟, 他犯起倔来,可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知道了。”贺长情的声音低了下去,也不知那两人听到没有,她只好叫住了身边人,“阿允,你留下,帮我研墨。”


    “这一次留下了,我能永远留下吗?”祝允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他也长进了,现如今居然也学会威胁人的这一招了。


    若不是主人动了赶他走的心思,他是真不会把这些用在贺长情的身上。祝允拿起研石却迟迟未有下一步的动作:“主人若是不答应,我就不研了。”


    思索半晌,像是觉得这样还不够,祝允索性将砚台往怀里猛地一拽,用两只手死死地将其把住:“不,不答应的话,我就……把砚台拿走?摔碎!对,就摔碎,摔得碎碎的,你黏都黏不起来的那种!”


    贺长情何时见过这样无赖的祝允,握着毛笔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之中,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唇角压了又压,才没有笑出声来:“我几时说过要你走?”


    便是要走,天地虽大,他如今又能到哪里去?


    见祝允的神情因她这话而有所松动,贺长情不禁挑了挑眉,趁势追击:“还不快点把砚台放下!你不嫌脏?”


    “主人,你不是开我玩笑?”祝允好整以暇地将贺长情要用到的笔墨纸砚通通摆好,趴在案上,下巴歪在胳膊上盯着贺长情的侧脸认真地瞧着。好像她有什么心思,都禁不住他的这样一瞧。


    “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有心情和你开玩笑吗?我之前只是想让你先跟紧我,没有特殊情况别离开鸣筝阁。”二人之间又恢复了往常相处的样子,祝允细致耐心地为她研着墨,贺长情则是用笔尖蘸取了适量的墨汁后便在纸上洋洋洒洒写起了什么。


    “主人,你在写什么?”捱不住心底的好奇,祝允用膝盖在地上挪着与人凑近了些,但一双眼却未曾往纸面上瞟去。


    “这信是要写给我余城的姨母的。她与我母亲一母同胞,亲厚非常,从前碍着夫家和侯府在,虽有心照顾我们母女,却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侯府已倒,我这就写信请姨母来京都一趟。”


    余城虽与京都不远,但总归是十里不同风,离了京都,母亲也可散散心。贺长情本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因为元弋而引出的这一系列事情逼得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不该留在京都的人,就要早早安排了才行。


    “是之前每回来阁里都要带主人去外面踏春赏青的那个妇人吗?”祝允有点印象,只是年久日深,再后来他们经常不在阁里,自己有关于这位姨母的记忆才实在不算清晰。


    “是她。便是我那位姨夫不愿,但是重赏之下,我不信他不会配合。”贺长情几笔收尾,将信笺细心地叠好后,便唤来了外间等着伺候的下人,“再取五百金来,送到余城李家。切记,要亲手交到李家夫人的手上知道吗?”


    下人自是恭谨地双手接过,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忙着出门去了。


    “主人,以往这些活,你都是派我或者阁里其他人做的。”祝允有些费解,看看那快要消失不见的背影,又看看贺长情,“怎么找了一个普通下人去……他不会武,万一半路上出了什么事。”


    “这是家信,那么大张旗鼓的,反而引人注目。况且今日在相府闹得那么不愉快,以后还说不准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找个普通的粗使下人挺好的。”现在就希望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姨母收到信后可以尽快来到阁中把母亲接走,这样一来,她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


    一晃便是七日,何云琅整日在源合堂里忙得脚不沾地,再也没有来过阁里。


    京中所有人都道,曾经那位最是乖张怪异的何神医如今跟被什么精怪夺了舍一样,性情大变,给人看诊成了件川流不息的寻常事。


    有穷苦又久病的人家慕名寻上门来,却被一早排在前面的壮汉用恶狠狠的眼神唬在当场,只好感慨一句神医果然风头正盛,随后便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可只有何云琅知道,这些患的所谓疑难杂症的人多半都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名为看诊,实则监视。


    相府的人也知道,为难可以救人性命的医者实在不是什么得民心的事情,因而硬的不行,就改用了钝刀子磨肉这种软招数。


    白日正大光明来消耗他的精力,晚上便派人一圈圈地围着他的医馆打转。好在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当日去鸣筝阁的时候,他便已经为元弋诊治过了,解药服了下去,调养身子的方子也开过了。


    只消从药童那里随口问问,便可以得知元弋正在逐步好转的消息。


    这日晚间,何云琅正在给最后一位病人把脉,听了药童的话后,会心一笑,把脉的几根指头不禁加重了力道,往下狠狠一压:“所以,我那药,是管用的!”


    “嘶……疼疼疼!”乔装了一番后的左清清甩开下手没轻没重的何云琅,语气实在很难轻快起来,“我知道您医术高明,但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还是先说说我这边的情况,你那管用的药,什么时候给我一颗?”


    经人提醒,何云琅这才想起,鸣筝阁里也有人如今正是需要这药的时候。可惜这解药此前从无配方,原料也难寻,他失败了不说千次也有百次,谁能想到偏偏是这一回,就给成了呢!


    何云琅掰着指头数了又数:“这些药材难寻,配制起来又很是麻烦。以我的经验看吧,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


    不明所以的人听了这种话,难保不会有他在刻意推诿躲懒的想法。便是知道其中不易的,也很难理解这背后是要付出怎样的心血。


    可今日却很稀奇,左清清居然没有那么大反应,闻言只深吸了口气:“行,我就一个要求,尽快!”


    “这你放心,包我身上。主……”啧,主上个屁,“主要啊,主要啊是这治病救人也是我的终极目的,你也没必要太忧心的。”


    这如今别说是隔墙有耳,简直是处处长耳,害他一个不小心就要说错话。幸好自己方才急中生智,不然别说是左清清有可能今天晚上离不开源合堂,怕是他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儿,要孤魂永断穷医馆了。


    “你好走啊,有病了再来。”被逼着,何云琅近日也练就了微笑待人的好本领,只是那些人本就不是为了看病来的,他也就一直没有意识到这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妥。


    反倒是让左清清生了一肚子的闷气。直到在街上故意兜了很多圈回到鸣筝阁后,才消解了不少。


    “阁里这怎么……”灯火通明的?发生了什么大事?


    左清清三步并作两步,先是跑到了平日议事的地方,随后又冲到了贺长情的院子里去,可就是不见半个人影。


    这总不能,他就出去了半日,阁里就被人给血洗一空了吧?


    霎时间,左清清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要跑开,可是下一刻又撞上了一个什么软软的东西,给弹了回来。


    那触感,似乎是个人?


    “左大人,你怎么了这是?”剑兰也没想到,会在小阁主的卧房外面看到左清清,本想发作,可随即又看到了他一脸撞鬼的模样,脸色要黑不黑的,“怎么说也是女子闺房,您虽然是小阁主看重之人,可终究是外男,不经允许跑到这里来,不好吧!”


    看到来人是剑兰后,左清清便也安定了不少,只是他还不肯放心:“你别只想着找我茬。我问你,主上他们人呢?”


    第114章 送别


    “姨母来了, 大家此刻都在溪泠居里打点行装,这里当然就没有人了。”剑兰只觉得左清清的反应实在有够大惊小怪的,提着裙角绕过他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 “你要是去找小阁主,就去溪泠居吧,刚好还能帮着他们收拾收拾什么的。”


    “谢谢剑兰姐啊。”原来是虚惊一场。约摸着这几日天天躲着相府的那群爪牙, 给他躲出阴影来了, 左清清走出几步后, 忽而才想起来剑兰是在逆着人流走, “你不过去吗?”


    “小阁主让我帮她拿点东西。”


    剑兰的回答有点不冷不热的。左清清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般地哦了声,这才彻底转身, 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当中。


    待听到脚步声走远之后, 剑兰才又探出头来远远地瞄了一眼:“这个左清清,话还真是多。”


    小阁主让她来卧房取两份地契,一份是许给李家的好处,一份则是要留给夫人傍身用的。


    姨母和夫人是亲姊妹, 当然不会贪图这些钱财。可是那李家的家主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要暂且寄人篱下, 若是不能使得李家人满意了, 别说是夫人可能要看人家脸色, 便是姨母都会被连带得不轻。


    可只要有这两份地契在, 进可以令李家拿人手软, 退也尚且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过就是耗费点钱财而已, 在如今的这种情况之下, 已经是较为稳妥的法子了。


    不过左清清脾气不好, 又素来不愿向看不惯的人低头, 若是让他知道小阁主打算采取买哄人心这种法子,难保不会在李家人面前闹起来。那么一旦打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表面和气,可就更加棘手了。


    剑兰将地契贴身放好,这才又提起灯笼照着原路往回返去。


    溪泠居里,姨母将两只手一上一下地交叠在贺夫人的手上,语重心长地劝了又劝:“姐啊,你就跟我去余城小住几日,也不肯吗?”


    “我早已习惯了京都的四时风物,若只是到处走走,那自然没有不应下的道理。可你这突然急匆匆地赶来,二话不说就要把我接到余城去,你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怎么可能跟你走?”贺夫人却是站在原地不动了,少有的固执起来。


    姨母自然也是犯难的,于是只好东拉西扯着说些别的:“我,我还不是听说他们秦家犯了事,现下再无人可以威胁到你们母女,就想着带你换个地方,换个心情。结果你同我说这些好没意思的话!”


    “长情。”贺夫人一双似带着审视的目光直接越过了自己妹妹,看向落后二人半步的贺长情,“是你姨母说的这样吗?”


    不知为何,当贺长情对上那道目光后,心里就像是被挖了个大洞一样,不断有东西从那个缺口当中跌落出去。


    她只好缓缓移开目光,继续嘴硬道:“姨母一片好心,当然是她说的这样。母亲你就随她去吧,什么时候厌了腻了,我再去接您。”


    她们这边是其乐融融的一片温馨,可在一旁的李氏可就没有这样大的耐心了,只听他哎呀一声,迈着实在不敢让人恭维的步子向几人走了过来:“天色不早了,要是走就快些,磨磨唧唧的,你们不嫌晚,我还急着歇息呢!”


    “姨夫。您在余城的时候,也是这样对我姨母的?”想想自己先前怎么说也是拿出去了五百金给人,结果就换来一个这样的狼心狗肺,就算现在有求于人的是她,可也不代表就甘愿任人搓扁捏圆了,“耐心全无,语出不敬。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李氏在余城也是一大家子的家主,平日里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此次若不是收了这贺长情的真金白银,是绝对不会赏脸来京都接人的。


    谁曾想,居然能有后辈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找打是不是!”


    “你敢!”都不用贺长情示下,祝允已经拔剑出鞘,将贺长情护在了自己身后,大有谁都不许近身的架势。


    “住手!”不远处的左清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看看!就连你这底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左清清气势太盛,又兴冲冲地朝他们这边过来。这落在李氏的眼里,分明就是看不过眼,来为他仗义直言的:“你说说你,过不过分!女娃娃没有女娃娃的样儿,小辈不像小辈,目无尊长,稍有不合你心意的地方,你就恶语相向!谁娶了你啊,谁倒八辈子血霉!”


    “找死!”祝允眼底滚过一片猩红,刚要将剑尖对准李氏的咽喉。


    便见贺夫人已经率先一步站了出来,她气得指着李氏的鼻子,恨不能破口大骂:“李飞逸!你积点口德吧。长情是我的女儿,是鸣筝阁的阁主,可不是路边随便一个猫猫狗狗,可以任你羞辱。”


    一向温和柔善的母亲原来还有这样一面。从前贺长情只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可如今看着她为了自己露出这从未见过的凶悍一面。心里多年不知因何而起的壁垒也就跟着悄无声息地融化开来。


    其实,她和这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样的,有个爱她护她的母亲。只是,大抵是不善言辞,满腔爱意不知从何说起而已。


    贺长情的眼底一痒,稍一低头,便有大颗泪珠滚落了下来。


    这可倒好。寻常不落泪,一落泪就是在这么多人的跟前,脸都要丢尽了。


    贺长情刚想侧身一步,好往人群之后站站,祝允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了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没有比祝允更好的遮挡了。贺长情低头,扯起他肩上的衣裳便急急地抹了一下眼角。就算有有心之人看到了这边,也多半不会看清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左清清快走几步挤到了人群当中,上手推了李氏一把:“你来我们阁里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出言侮辱主上,我看你是想死!”


    话音未落,一种独属于金属的冰凉便已紧紧贴在了李氏的脖子上,他甚至还来不及喊上一声,就觉得一阵刺痛,而后竟是脖上一热,流出了几滴鲜血。


    “血!”李氏大叫一声,白眼一翻,直接朝后栽倒了下去。


    “诶诶!”不是,这什么路数!左清清看着一言不合就倒在自己怀里那肥头大耳的男人,别说有多嫌弃了,“我告诉你,别装死,我还没用劲呢!”


    等剑兰赶到的时候,本来应该欢欢喜喜送别的场面,就已经成了这样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她将两张地契递给了贺长情:“小阁主,眼下,这……”


    再争论是她当小辈的不知礼数,还是李氏先坏了规矩,都意义不大了。强行把母亲送到李家,也只能是增添彼此的嫌恶。


    贺长情干脆将两张地契都塞到了剑兰的手里,压低声音道:“这样,剑兰,你陪我母亲去余城吧。两张地契一张是母亲的,一张在上路后寻了好时机亲自交到姨母手上。置办好后,就留在那儿照顾她,等什么时候我给你传信了,你再带人回来。”


    “可小阁主你身边,不能没有人啊。”剑兰自是放心不下贺夫人的,可自己毕竟是贺长情的贴身婢女,这阁里大多是些粗手粗脚的男人,怎么照顾得好她呢?


    “有我在主人身边。”祝允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这倒是了。她怎么忘了,这个叫祝允的家伙比她还要得小阁主的心,照顾起小阁主来断然没有不细心的时候:“是。”


    她们在这边是背着人说话的,因而无论是贺夫人还是姨母,都没能听到什么。


    在其余人眼里看来,就是几人说了些什么,随后贺长情牵着剑兰的手走了过来:“姨母,我打算让剑兰陪着你们去余城。李家就不住了,若是您得空,多与我母亲走动走动就好。”


    “这是自然。”李氏一晕,姨母脸上僵硬的神情都明显松快了不少,笑容看着也真心多了,“还用你说!”


    “你先去一旁等会儿我。”经过李氏这么一折腾,贺夫人倒也不坚持什么了,只是在走出几步之后,又折返了回来,“我房里给你留了封信,我和你姨母走了之后,你若得空,再拆开看吧。”


    贺长情点了点头,想开口说什么,可又觉得那必然是带着哭腔的,干脆就沉默了。


    贺夫人抬手替她整了整鬓边几根稍显凌乱的发丝,又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一旁的祝允,“你们的事儿,我同意了。”


    “夫人,您是说……同意了?”祝允喜出望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差错。


    “刚刚你借他衣裳……”像是想到了什么,贺夫人话到嘴边又硬是转了个圈,“祝允这小子一颗心都扑在了你身上。母亲这几日仔细想过了,所谓金玉奴什么的,其实也不过是门户之见,若是真因为拘泥这些而拆散一对有情人,可就对不起为你起这名字的初衷了。”


    贺长情,不是希望她是一个长情之人。而是贺冉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像她一样,为了一个男人背弃一切,远走他乡,结果落到一个心灰意冷,甚至是被人颠倒是非的结局。


    她的女儿,要遇到一个世间最是长情的男子,有这个名字护她一生,那必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第115章 骨灰


    贺长情独自进了里间, 拆开了那封母亲留给她的信。


    说来也有几分好笑。她一向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可拿到这样一只张轻飘飘的纸张在手的时候,心却打鼓打得没完没了:


    都说知女莫若母, 其实你我二人亦是一样。你若是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就放手去做,母亲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阻拦你, 更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最后的落款, 是贺长情许久未曾见到的“贺冉”二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名字可以被贺夫人替代, 也可以是她口中的母亲,但就是它原本的样子却是陌生拗口得很。


    “主人。”祝允在外面露了个头,双手扒着门框, 想进来却又犹豫不决的, “他们都走了,我能进来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沉的嗯声。声音很小,却被一心留意的祝允立马捕捉到了。


    “母亲她知道了。”贺长情将信放回到案上,浑身跟卸了力一样地跌坐在一旁, “我居然给她张罗着去余城避难,还给我那又蠢又坏的姨夫塞了银钱想买通人家, 但其实她都知道我要做什么。”


    “夫人他很关心你, 主人。”祝允蹲在了贺长情的面前, 抬眸看着她, 眼神既专注又认真, 随后情不自禁地将她的脸颊将捧在手心里, 轻轻为她擦拭着发红的眼角, “所以, 不要轻易涉险, 不要让她伤心,也别让我……和大家伤心。”


    贺长情的心弦被人毫无预兆地拨动了一下,颤动不已。这话换做是谁,或许她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大反应。


    贺长情将祝允的手扯了下来,紧紧抓着他的腕间,迫使他将一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对了上来:“你疯了?你是金玉奴,你不应该最想让真相大白吗?”


    是啊。应该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渴望他们可以同北梧人一样沐浴在阳光之下,真真正正地活一次吧。如果有兵不血刃的机会,可以不牺牲任何人,那他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再继续下去,犯险出事的人就会是主人了,他当然不要看到这样的结局。


    祝允摇摇头,心中的念头从未如此坚定过:“我没疯。如果代价是主人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才能换来自由和活着,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嗯……或许法子还可以……”再想。


    虽然她眼下还没有想出来就是了?


    贺长情还没能把话说完,就感觉对面两片柔软的唇肉贴了上来,推也推不开,像是和她的用浆糊死死地黏在了一起。


    祝允口中发出了类似于小兽般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乞求,又像是发泄着自己原始的不满的欲望。


    月色下,贺长情任由着祝允的动作,只定定地望向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此时里面盛满了潮湿的水汽,迷离朦胧,带着勾人的魅力。


    不知过了多久,祝允才依依不舍地松了开来,只是和片刻之前的他判若两人,羞涩又脱力地将头埋在她的双腿之间,气喘吁吁个不停。


    怎么会有人,次次耳红?明明都这么大胆了,却还摆出来这种不经人事的纯情模样。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这样敏感?


    贺长情不禁伸出自己的指尖,挑弄着那发红的耳廓,像是戏弄,又像是在指责:“我母亲前脚刚走,后脚你就在这里做这些不知羞的事情。你是故意的,还是真没忍住?”


    贺长情扣住祝允的下巴,只轻轻一用力,便将那颗死活都不肯仰起的头给抬了起来:“果然,没有一个男人不是满肚子坏水。”


    贺长情这话说的,他实在无法反驳。事实上,他只会比她想象的更坏,他甚至在自己的枕头底下藏了那种书。于是祝允不语,微微偏过了脸去,想以此避开自己的心虚。


    贺长情用自己的指腹摩挲了几下他的唇瓣。没办法,她就是喜欢因自己无心或有意的触碰撩拨,而让祝允忍不住发热发烫又浑身颤栗。


    不过,视线越过那细致的唇上纹路,贺长情的余光里被什么东西晃了下眼睛。于是,祝允的视野里,主人像是忽然丧失了对他的兴趣,只蓦地站起身来,然后走向了靠窗下的那个衣架。


    大红色的喜服已然完工,是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曾经因为祝允一事她们之间有了分歧,而今把话都说开了,那这喜服她也是该好好地收下才是。


    就这样,日子似乎毫无波澜地继续过着。左清清和沈从白则是轮换着来向贺长情回话,无非都是元弋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何云琅的解药真是神了。


    贺长情拧着眉头,心细如她,好多事情不是刻意不提,就可以掩盖得住的:“你只说他身子越发好了,可怎么人却连床都还下不了?”


    左清清正在叭叭的小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他只好支支吾吾地扯些大道理:“那病,病去如抽丝。主上你以为是喝水呢,说不渴就不渴了?”


    “那日何大夫明明说元弋元气大伤,就是解了毒,恐怕也时日无多。”左清清张口就来的胡话,便是祝允都看穿了。


    他想了又想,拼着哪怕是冒犯得罪人的风险,也要把他心底的疑惑给问出来:“左大人,请你如实告诉我,元弋的情况是不是不好?”


    这眼前的两个人,是越来越像,如今更是一样的慧眼如炬。


    他只是撒了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言,都能被一下子戳穿:“毒是解了。可他长期遭人凌虐,身上几乎没块好地方。何大夫说,也就这三四日的事儿了吧。”


    世事总是无常。


    因病痛而穷途末路之人,往往会将郎中的一句话奉为圭臬,小心翼翼地供着。可殊不知,这郎中本身也不过是煌煌人世中的一粒沙子。其心虽善,可肉眼凡胎,自己都尚且囿于俗世,又谈何真的救苦救难。


    何云琅说元弋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可地底下的阎王却急急得在第二日的傍晚便收了他的魂儿。


    命道如此,非人力可以扭转,终究是白忙活了一场。


    祝允跪在贺长情的面前,言辞恳求:“主人,元弋生前跟我说,想让我把他的骨灰带回去。所……所以,阿允想向您告假几日。”


    “带回去?带回到哪儿?”总不能是说,落星谷吧?可那不是一个吃人的地方吗?


    贺长情刚想反问,旋即又想起了元弋这么长时间以来跟着的是谁。或许对他而言,繁花似锦的北梧才是真正吃人的洞窟,以至于那样的地方都能成了他念念不忘的“家”。


    “他想回到落星谷里去。我和他同出一地,他又曾经帮过我,我不能连他最后一个愿望都……”祝允默了默,虽说他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成不了的,但还是抬起头来,“主人,请你允许我任性一次,就这一次。”


    “在你眼里,我是那样的不近人情?”她可以为了顾清川远赴千里,祝允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元弋走一遭狼谭虎穴?


    这些在贺长情的心里,都只是人之常情。


    “不,主人,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祝允急急地往前跪着爬了几步,攥上了她的衣裳一角,“阿允的意思是,就我一个人去。不……不需要您陪我,也不用再劳烦阁里的其他大人们了。”


    他这是,不想连累旁人?可无论连不连累,不说其余人等,她自己是早已深陷其中了。


    “我同你一起去。”贺长情根本没有给祝允再说话的机会,径直绕开地上的人,迈步走了出去,“你若是一个人跑到那地方去,你就不怕被他们扣住,再也回不来?”


    这日深夜,一个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看着情形实在不妙的男人敲开了源合堂的大门:“何大夫,求何大夫救命。”


    何云琅一拍大腿,瞬间精神抖擞起来,一把上前扶过了做戏做得腰酸背痛的沈从白:“你这装模作样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怎么样,那边怎么说?”


    他这好歹也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馆。一具死尸躺在里面算怎么回事,回头砸了他的招牌,哭都没地儿哭去。


    “祝允要带他的骨灰去落星谷,主上也去。”沈从白望了望四下里,虽说目之所及只有他们二人,但还是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戒备,“如今形势特殊,不能动火。你有何办法可以把人化成骨灰,我好带走?”


    “救人难,但是损人伤人的事儿还不简单?别说是化成骨灰,就是化成一滩血水,都不在话下。”


    何云琅一脸兴奋地钻到了里间,旋即沈从白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好一阵丁玲桄榔翻动的声响。


    得,这人又想偏了。他只是为了好把人带离那些爪牙的视线范围,可何云琅却想到了那些平日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的奇奇怪怪的家伙。


    沈从白想纠正什么,但又怕说多错多,于是硬生生坐等着人捧着几个药罐子再次现身:“你看,这个呢,威力无穷,可谓是滴哪儿哪儿烂,别说是血肉之躯,就是……”


    “你不用说那么多。药效柔和一点,只要化成骨灰就行,不要整那些残忍的东西。”沈从白越看越是头皮发麻,恨不得坐到屋里离何云琅最远的角落去,“我问你,他们没起疑吧?”


    明面上看,相府派来的那些人的确都撤了。可小心驶得万年船,谁知道他们背地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呢。


    “不能吧。”何云琅哪晓得这些,只就那日的情形回忆道,“我这几日浑水摸鱼,接收了好多疑难杂症的病人,好不容易找到那么一个无家可归的亡命之徒,说来也是他气数已尽。怎么治都治不好,死的时候都面目全非了。没人认得出来!”


    本来他们还愁元弋的事情拖久了,怕是夜长梦多。可老天偏偏开了这么一回眼,关键时刻,送上来了这么一号人物。


    偷梁换柱的戏,便也算是做全了。


    第116章 旧地


    “怕不怕?”一路上, 两人都没说什么话。最终还是贺长情耐不住这死一样的寂静,主动开了口。


    祝允紧攥着袖角,随之又松开, 不停重复着这一单调的动作,喉咙也有点发干发涩:“有点。但一想到,主人也在, 好像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贺长情搭在他由于过度紧绷而显得尤其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拍了一拍:“放心。我们去去就回, 不会出事。”


    这段时日以来, 鸣筝阁上下都极其小心谨慎。除了他们几个和何云琅知晓内情的, 旁人都以为元弋早早地死于寒约盟,连带着对明里暗里的管制都松了不少。


    只要这次速战速决,便不会横生枝节。


    很快, 马车缓缓停靠在了一处悬崖边上。


    车帘被人从里挑起, 祝允趴在窗上前后看了看,将一摞又一摞的麻绳扔到了就近的干草丛里。


    随后,他抱着一只红木盒子率先跳了下去,刚刚踉跄着站稳, 便急急地朝马车里的人递过去自己的手掌:“主人小心,这地上好多泥。”


    贺长情一手搭着祝允, 微微借了些力, 方才在泥泞的地上站稳。幸好有他的提醒, 不然一下跳下去, 这自己和马车周围可就要遭殃了。


    “赵大哥, 你先回去吧, 记得我跟你说的话。若三日后我们还没回去, 你就让小白依计行事。”贺长情放心不下, 重又和赵青峰叮嘱了一遍。


    “明白。”赵青峰重重点头, 只是刚要调转马头,又没忍住多唠叨了几句,“主上,你们也要多加小心才是。”


    同赵青峰分开后,贺长情一直带着祝允在沿着悬崖边的方向往前摸索着。


    这底下便是落星谷了,可是一路走来都没有个地势略显平坦一点的地方可以下去。


    还记得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被巡检司追着才误打误撞下去的,若不是当时是真被逼急了没有退路,哪个正常人会做出这种找死的行为?


    如今没有了那种孤注一掷的决心与勇气,贺长情却是连怎么下去都开始为难了。


    看看逐渐偏西的日头,她叹了口气:“算了,别找了,就算真有能下去的地方,离落星谷也是千远万远。”


    待到夜色一深,林中便又四处蔓延开来瘴气,便是有何云琅给的解毒丸傍身,可光是找到正确方向走进去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们得加快些速度了:“阿允,去把我们带来的麻绳打个结,都绑起来。”


    仔细想想也是,如若不是选在这样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把那些落星谷中的人困了一代又一代?


    二人重又走回了原先马车停下的地方,车辙留下的印子还十分显眼,积雪融化使得本就松软的泥土越发地泥泞,稍有不慎,粘掉鞋子都是有可能的。


    还好他们提前将东西从车子里扔到了草丛当中,拨开早已干枯的杂草丛,那里面正躺着一摞摞的,足有小臂一般粗的麻绳。


    贺长情蹲下身子,同祝允一道开始打结。她沉下心来做事的时候,总是格外地投入专注,有时都会忘了自己身边还有旁人的存在。


    因而当祝允温暖的掌心忽然覆上来的时候,贺长情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麻绳脏,主人不要沾手了。”祝允说着,就要接过她手里刚系了一半的绳结。


    贺长情见状,只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手下的动作仍旧未停:“已经沾了手,没必要了。更何况,如果全靠你一个人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下到谷底去?”


    夜色一深,再加上瘴气的掩盖,想要进入落星谷,可就难上加难了。他们可不能在这里徘徊太久,若是被相府的人察觉到了什么,可就麻烦了。


    看得出贺长情心内的焦灼,祝允没再坚持把她手里的活儿接过来,而是更卖力地扑在自己眼前的这些麻绳上面。只要他干得够多够快,那主人便可以不再继续受累了。


    天地隐隐要被夜色侵吞的时候,他们这里终于大功告成。


    贺长情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对面的祝允,他的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汗水,瞧着汗津津的,那一双扑闪扑闪的睫毛比往日更显乖巧,莫名透露出一种生机蓬勃的气息。


    贺长情收回了眼,这心动来得可真是不合时宜。她索性摸出了身上携带着的帕子,丢到了对方怀里:“下面风大,把汗擦干了,我们下去。”


    二人将麻绳的一端绑在了一颗巨石上,来回扽了一扽,确定已经绑紧之后,才将另一端系在了腰上。


    “主人,你先下去吧,我替你看着上面。”


    这麻绳可结实得很,那大石头也沉重稳固。别说是绑她一个人下去没有问题,就是再加一个祝允,也是轻轻松松。不明白他在顾忌什么。


    可看着祝允眼中的担忧,贺长情只好无奈地应了下来:“好。”


    贺长情抓着麻绳,慢慢往悬崖底下爬去。起初她还能看到崖壁之上的风景,听到祝允时不时问她如何的声音,可到了后来,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了。


    期间只有夜风瑟瑟,刮得她耳中犹如群魔作乱,一头的青丝都如着了魔一般地在身后狂舞着。


    原来她当年,竟往下坠落了这样骇人的高度。很难想象,若不是当时幸运,被树挂了一下,否则这条小命可真就早早玩完了。


    越是看不见上下的景物,贺长情心中就越是没底。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脚下没了悬空的凝滞感,她踩到了令人踏实的地面。


    贺长情松开腰间的麻绳,两手用力晃了晃,这才走远了些,找了处还算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等着后来的祝允。


    祝允这边就似乎要比她顺利许多了,贺长情托腮等着,总感觉不过才刚刚过去一会会儿,人就到了。


    贺长情抬眸,由衷地感慨了句:“你好快。”


    祝允傻傻地笑着,舔了舔唇:“我怕主人等急,所以不敢太慢。”


    “我等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原来是因为这个,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安全第一啊,“倒是你,如果毛手毛脚的,出了个好歹,怎么办?”


    留下这话,贺长情就头也不回地气鼓鼓往前走了。


    祝允深知自己怕是惹恼了人,也不知该怎么哄人,只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立马抬脚追上贺长情的脚步。


    这处地方下来之后,没走多久,他们便到达了落星谷的界牌处。有了准备,比之前那次不知要顺利多少。


    贺长情将瓷瓶倒扣,取出两粒小小的药丸来,一粒给了身后的祝允,一粒留给自己:“含在嘴里,不许咽了。路上能别说话,就尽量别说话。”


    “是。”祝允看了看只微微留给他一点的侧脸,刚想说什么,那侧脸又毫不留情地转了回去。他无法,只能学着人先乖乖照做了。


    不仅如此,贺长情他们还另有准备,二人各自取出专门用药水浸泡过的布巾,遮住了下半张脸。


    如此一来,小小瘴气之毒,可就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按照之前并不清晰的记忆,贺长情带人走入了林间。今日实在是运气甚佳,天色还没全黑,贺长情和祝允就走到了人烟集中的茅草屋附近。


    “先观察看看,别贸然过去。”贺长情找了一棵还算粗壮的树,拉着祝允躲到了后面。


    除了那些穿着破破烂烂的金玉奴,衣裳既不能御寒,又不能蔽体,北风一吹,便把他们吹得瑟缩不止。还有几个凑聚在一起冲着人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贺长情认得出来,那是以前为她引路的几个人。


    他们不是北梧派来监管金玉奴的吗?按照他们引以为傲的说法,在落星谷里,他们最大,还用得着朝人这么低声下气的?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那被人围起来的家伙,身份怕是不简单。可别同他们一样,是落星谷之外来的人。


    “嘘。”贺长情的余光瞥见,身侧的祝允蠢蠢欲动,她还以为是人有点近乡情怯,耐不住性子,想冲出去了,于是一把攥紧祝允的手腕,面带威胁地瞪着他,“别乱动!”


    “我,我也不想动。”祝允有苦难言,方才主人拉着他躲避的动作太过迅速,一点预示都没有,他一个不慎,被主人一脚踩住,现下半边身子都给麻了。


    他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主人……你压着我了。”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贺长情没能想到,原来祝允的焦躁不安,也有她的一份,“你看看,被人群包围着的那个人,你眼熟吗?见过吗?”


    无论那人是金玉奴,还是北梧留在此地的监管者,只要是常年居住在这里的,祝允定然会眼熟的吧。


    只要是这里的人,便证明章相一派暂时没有大动作,他们此行定可以顺利完成计划。可如若是外面来的,一切可就不好说了。


    贺长情不由地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扣着手,将希冀的目光投到了祝允的脸上。


    可是下一刻,那张满怀她期盼的嘴却说出了最令她心凉的话:“我从未见过,瞧着,特别眼生。”


    第117章 罪臣家奴


    当然不排除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了。那就是, 此人是在祝允离开之后,方才来到落星谷的。


    所以,他不认识他, 觉得从未见过面。


    不过,贺长情并不认为她能寄希望于这点微小可能。这里环境艰苦,处处受限, 只有自来出生又生长在这里的或许还能忍受得了这种生活。北梧外来者, 尤其是那些娇贵着长大的, 怎么可能?


    贺长情收回了视线, 彻底将身形往树后一掩,几乎是在用气音同祝允讲话:“待会儿等他们几个都走开了,我们再进去。”


    惹不起, 还躲不起吗?他们只要别和人迎头撞上就可以了。


    祝允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下一瞬,却是忍不住仰头望了一眼他们头顶的沉沉夜幕。只见黑布一样的夜空之中,处处无光,既没有寻常可见的皎洁月光, 也没有几颗亮堂堂的星子点缀。


    故而,这里得名“落星谷”。是连天外星辰的光芒都无法到达的幽谷。那么普通人进来了这里, 要想出去, 又谈何容易呢?


    祝允这心中始终不安, 可他又不能说出自己的担忧与顾虑来, 生怕他是个乌鸦嘴, 说什么来什么。因而, 他干脆环膝坐下, 与贺长情肩并肩地靠在了大树之后。


    只有紧紧地和主人依偎在一起的时候, 他的心才没有那么慌乱。


    后来的事情, 祝允已经记不大清了,因为不知是不是太过贪恋身侧的温暖,他竟一头栽在贺长情的肩窝处,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最终还是被贺长情给拍醒的。


    冰冰凉凉的小手像只滑腻腻又过分灵巧的小蛇,从他的脸盘子上一触即分:“阿允,醒醒,我们该进去了。”


    祝允回过神后,脸当即羞红一片,只自顾自地低垂着脑袋,根本不敢抬眼看人:“主人,都是我不好,竟然给睡着了。”


    “都是些废话。困了就睡,人之常情。”更何况,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人清醒着便不会误事。


    贺长情看着祝允这战战兢兢,极易受惊的模样,不禁在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在自己面前真正的放松一些?而不是一如既往地卑微谨慎。明明他们之间,已经不是最开始的主仆关系那样简单了。


    或许,非得等金玉奴获得真正自由的那一日吧。可谁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贺长情和祝允从树后绕了出来。


    只见黑漆漆的四下里,再无半个人影,附近的几个茅屋里也不点片灯,想来是这些人没有个消遣,所以只好早早地各自入睡。


    不过本着不惊动任何人的初衷,贺长情的一概动作依然放得很轻:“把元弋的骨灰找个地方好好安葬吧。”


    “好。”祝允点了点头,双手捧着红木盒子,熟稔地在前面带着路。


    毕竟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即便离开多年,可那些记忆早已刻在了脑海里,是怎样也无法忘怀的。


    祝允最终停在了一株将近三四人才能环抱过来的老树之下:“这老树年年都抽芽,监管的大人们嫌这里湿气缠身,又多是蛇虫鼠蚁,所以几乎从来不往这边走。大家忙里偷闲的话,都喜欢躲到这附近来,也就只有在这儿,才能喘上口气。”


    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我想,要么就把他埋这里吧?”


    贺长情背着手,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听来极轻极细,像是怕打搅了谁:“你决定就好。”


    得了贺长情的应允,祝允便立即找了处风水宝地开始刨坑。将骨灰连带着盒子全都安置好后,他方才又用两手抓起湿土来一下下地往上填着,压实,直到那处看起来与其余地方再无什么两样。


    两人简单祭拜了一番后,便清理着遗留下来的痕迹,打算再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往回返的时候,不远处的小坡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男人。


    要说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其实他们是看不见这冷不丁突然窜出来的家伙的。要怪就怪,那男人半夜出恭,手中还非要握着一个火折子。


    便见他一手费劲地夹着火折子,另一只手配合着空出来的几根手指,不管不顾地开始宽衣解带。


    “咦……”当真是粗鄙不堪。不知是不是错觉,料峭寒风一吹,只觉得那股尿骚味迎面被送了过来。


    贺长情嫌弃地将一双眉头深深皱起,还未来得及偏头将视线躲开,便觉得自己眼前一热。


    祝允的掌心轻轻地贴在她的眼皮之上,沉缓有力的嗓音响在她的耳侧:“别看了。”


    一双睫毛轻颤,不停挠着祝允的掌心,明明没有完全覆盖上去,却觉得痒痒的。


    她像是耐心告罄,问道:“人走了没?”


    又过了半晌,祝允吐出一口气来,紧绷着的双肩松垮下来,声音听着也轻松了许多:“现在可以了。”


    那人拿着火折子离开后,四下里便又重归了寂静,有那么几个瞬间,贺长情甚至以为他们本身就处在什么无人之地。


    直到,落后她半步的祝允一脚踩在了干枯的树枝上,那咔吧一声脆响,像是紧贴着人的头骨发出来的声音。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轻响,可当它发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一切就都转换了意味。


    “谁啊?”有道沙哑又浑浊的嗓音响起,夹杂着浓浓的痰音,一听便是那种上了岁数的老人家才会发出来的声音。


    他若只是寻常一问,倒也罢了,可贺长情和祝允分明听到,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走了出来,并且那脚步声还离他们越来越近。


    糟了。


    这一连串的声音让贺长情十分警觉,她立时抓过祝允的手腕,不假思索地带着人拐进了旁边的茅屋屋檐下。


    好在茅屋外面堆积了许多大瓮,随便找上一个,就可以用来藏身。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跳进去还会更安全些。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下还远远不到这份儿上。


    原本以为,这声问话是得不到回应的,声音的主人寻摸一圈无果之后,便会老老实实地返回去继续他的蒙头大觉。可就在贺长情和祝允将呼吸放得渐渐平稳时,另一道嗓音不咸不淡地加入了进来:“是我。”


    “哦,是齐大人啊,您可是住得不习惯?”老人家蹒跚的脚步迭起,像是蹭着一地的枯枝败叶在走,又像是拖着身子根本未曾抬起过双脚来。


    总之,是一种听来十分让人不适的动静。


    那齐大人的语气听来不善,估计已经是强压着心中的不耐烦了:“你们谷底太潮太憋,我呼不上气,也不知道你们一个个是怎么忍得了的。”


    “齐大人您是贵人,我们这些罪臣家奴哪里能享得了您的那种福气?能在落星谷有个营生,过得自由自在的,已经是天家开恩了。”


    罪臣家奴?她就说,便是不用受金玉奴的苦楚,可这谷底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水深火热,又有谁能甘之如饴?


    但如果是一群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不来此地替人监管看守,就要沦落至死的罪人,便可以说得通了。


    可惜那时她虽嘴上被奉为贵客,可关于这谷底的秘密却始终不是她这样的寻常人得以窥探得清的。


    这落星谷的存在,本身就是那世上极少数一撮人玩弄权术的结果。


    不过这个齐大人,是何许人也?


    黑暗中,贺长情忍不住眨了眨眼,慢慢向墙根方向移了一移。这姓齐的和老者既一时半会不走,那他们也是走不开的,还不如去看个清楚。


    姓齐的便是之前出恭的男人,此时手上把玩着火折子,那一点点火光倒是勉强给他勾勒出个大致轮廓:“章相说了,你一生守谷有功,此次纰漏就不与你计较。但是只限你半日,定要找出那个从地道逃走的金玉奴,彻底封死。”


    “齐大人放心。这谷外全是瘴毒,他就算是逃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条。”哪怕是遇上谷中有人逃脱这种大事,老者也说得风轻云淡,全然不似放在心上的样子。


    “这可是你说的。若出了差池,拿你是问。”心中平了一件大事,那姓齐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彻底熄灭了火光,“走了,回去睡,明日再带人搜谷。”


    二人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拖沓着响了很久,随着房门再次被磕响的动静传来,才重新把这天地间的宁静给还了回来。


    祝允这才敢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于方才无意听到的对话,他显得很是震惊:“主人,他们刚刚说,有人从地道逃出去了。”


    “这有什么。”贺长情却是不以为意,“便是天牢,刑部,每年也多得是人逃狱,劫狱。你习惯就好。”


    “不是啊,主人。”祝允有些急了,她并不明白金玉奴挖开地道这意味着什么,实在不是一件可以等闲视之的事情,“这里四面环山,我们常年被瘴毒滋扰,除却每日午时过后的那一餐饭里下了药,其余时辰身上是没劲的。没力气,没工具,又怎么逃得出去呢!”


    “那你的意思是,北梧监管的这些人里,有人帮忙了?”贺长情听了这话不禁陷入了沉思。可思前想后,除了里应外合,她竟再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第118章 天生


    虽说这里防范严密, 犹如铁板一块。可人心到底还是要柔软得多,这不,再是森然的规矩铁律, 也终究会有那一丝丝人情道义的施展之地。


    所以,她也是可以做到的,对吗?


    不知不觉中, 贺长情似乎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黑暗中, 她伸出两指, 轻轻拽了一拽祝允的衣角:“先回去吧。”


    回了鸣筝阁, 她就要早做打算,一定要在人前揭开这段往事不可。


    他们继续在黑漆漆的四下里摸索前进着。只是这里到底是瘴气四溢的谷底,阴暗潮湿, 比不得北梧其他地方, 睡不熟的人也远远不止方才那二人。


    路过一茅屋时,无法忽略的异响再次让二人本就悬着的心彻底提起。


    粗重急促的喘气声哼哧哼哧地响着,像是有人在费力地拉动着破烂陈旧的风匣子,只不过平常那是为了烧火做饭, 此时此刻听来,就显然情形不好了。


    与之一道的呜呜咽咽的啜泣声虽是死命地压着, 却也分外清晰:“哥, 你……你要撑住啊。”


    生老病死, 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这世上却没几个人能坦然看开的。更别提, 是还在人命根本不值一提的落星谷里。


    贺长情听了, 心脏好像被人揪住一块软肉反复拧着, 脚下也跟注了水一样, 步子沉甸甸的。


    “主人?”祝允同样也听到了被病痛折磨得不轻的哀号声, 但比起心底泛起的不忍与煎熬, 他还是更想抓住眼前他可以抓住的一切。


    他不能,让贺长情有一丝一毫的危险:“这里没有郎中,也没有草药会给他们用,况且,况且就算我们去了也不会医术,要不然……还是走吧。”


    如若今日躺在里面,命悬一线的人是他,那么他想自己是希望有人能像大罗金仙一样降世,搭救一把的。可他是自私的,既然上天将贺长情这样的主人赐给了他,那么他就已经不再会是这样的命运了。


    而今自己的命运就是用尽全力,护好她。所以,冷血绝情也好,麻木不仁也罢,他都不能再让贺长情陷进去了。


    祝允难得这样强硬地揽上贺长情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要带人走。


    只是,他好像忘了,贺长情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一只木偶。


    小姑娘灵活地一个侧身,就让祝允抓了个空。两手空落落地僵在半空之中,只有夜风从指缝间无情且迅疾地穿过。


    “你方才没有听到他们怎么说吗?这里有地道,如果我们赶在明日搜谷前,就把人从地道运走,那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贺长情不再给祝允任何反悔的机会,循着声音径直走向了茅屋,未做停留,只听吱呀一声,人便推门而入。


    因为没有点灯的缘故,屋内甚至比外面还要黑上一些。贺长情不大习惯地眨了眨眼,勉勉强强看清了地上一个平躺一个蜷缩着的两道人影。


    那兄弟俩明显被唬了不小的一跳。躺着拉风匣似的人甚至止住了粗重的喘息。


    而那个蜷缩着跪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两手撑着地面,期期艾艾地后退了一段距离:“是,是张大人吗?我……我这就去干活。”


    “站住。”那少年活像见了猫的耗子,说不了两句话就要忙着窜走,贺长情凭着感觉伸手一拦,刚好将人挡了下来:“天都没亮,干什么活?”


    这道柔和又陌生的女孩嗓音,无端使少年惶恐不安的心得到了片刻的抚慰,只是什么都看不清的夜色还是给不了他多少安全的感觉。


    少年缩了缩脖子,依旧很是警惕,几根手指头搅在一起:“您,您是谁啊?可是我们哪里做错了?”


    “她是我主人。”落后几步的祝允这时才认出这兄弟二人,准确的说,是听出来的,“她是来帮你和来福大哥的。”


    他居然知道哥哥的名字!


    “你们,认识我们?”少年人反复品味着主人这两个字眼,有种稍显荒诞的猜测慢慢从心头跃起,“是……你也是金玉奴吗?”


    “我是祝允。”或许应该是叫小祝才对,那时落星谷里的人都这样叫他。可是主人给了他名字,他很喜欢,即便被人认不出来,他也要叫这两个字。


    好在弟弟来宝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毕竟,来落星谷挑选金玉奴的牧心者实在没有几个。有些运气差的老一辈,直到死去,都没能见到一个。


    来宝认出了昔日兄弟,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小祝!你,你怎么回来了?怎么还有你主人……”


    “你还是叫我祝允吧。我现如今只叫这个。”祝允蹙着眉头,费力地打量着这间茅屋,虽说没有光亮,可这对于无比熟悉这里一草一木的他来说,也并不算太难。


    几年过去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处境看着更是糟糕了一些。曾经那个比他们高一个头的来福大哥,如今却是缠绵病榻,进来这许久了,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祝允心中酸涩无比,但他更清楚,现在不应该沉浸在这些不知所谓的悲伤里:“来宝,你知不知道有个地道?”


    “知道。”来宝不明白祝允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前几日就从地道里跑走一个人。今日白天,谷中来了好多北梧人,应该就是为了要把人抓回来。”


    “知道就好。这样,你和阿允把你哥哥扶起来,我们从地道出去。”如果不走地道,按照他们来时的方向走的话,就这兄弟俩常年吃不饱穿不暖的状态,一定没有足够的力气爬上去。


    如果有人从地道离开,且还拖到了外面派人来追,那这个地道想必一定通往外界。就算走不了太远,可只要离开处处是瘴毒的落星谷,那就不至于再这样被动。


    这个计划不说天衣无缝,但只要动作够快,也不是什么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至于来福的病和他们身上的毒,现下有何云琅在,未必不能一一解决。


    贺长情甚至想到了他们可能遇到的各种艰难险阻,但独独没有料到,卡在了带人走这第一步。


    “我们,我们不能走。”


    “为什么?主人都愿意帮你们了,你们为什么不肯试一试?”这一回,祝允实在想不明白了。贺长情其实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的,就好比此刻,他们根本抓不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走……走了就活不下去了。”祝允的这一嗓子动静有点大,来宝有点犯怵,“小,祝允,你可能是离开太久想不起来了,我们出不去的!”


    “如果现在不离开,你大哥来福未必撑得到明日。如果愿意随我们拼这一把,我认识一位高人,天下奇毒凡经他手没有解不开的,就说寒约盟,他不久前刚刚解过。只要能豁得出去,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可若是继续龟缩在此,那神仙也难搭救。”


    任何囹圄困境想挣脱出去,都必须要有自救的勇气。就算她愿意为之付出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那也得对方打心眼里愿意跨出这一步才行。


    贺长情自问她已经是发挥了毕生的口才来说服人了,可来宝依旧是畏畏缩缩的,带他们离开的提议似乎是什么穿肠毒药,立时就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直到来福清晰又经久不断的粗喘声声入耳,来宝才不得不正视起摆在面前的两条路来。


    其实,留在落星谷,迟早都是个死。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他是真的不能失去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可以带路。但是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救我们啊?”


    他们平日接触到的大人们哪一个不是出自北梧,便是那些来谷中挑选金玉奴的牧心者,也不曾正眼瞧过他们。


    真有北梧人会那么好心吗?


    来宝没有说的是,如果她身边今日跟着的人不是祝允,那这些话他肯定不会相信的。


    “没有天生的奴隶,也没有天生的什么主人。你们本也不应该在这地方生活。”她好像还是没有勇气一五一十地说出那些事来,贺长情只好将真相一语带过,催促人抓紧带路。


    “阿允,火折子给我。”直到进了地道,贺长情才敢让他们周身有点光亮。


    祝允背上背着来福,闻言空出一只手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欲要点燃。


    “祝允,给我吧,我替你们照亮。”来宝深怕他们被人抛弃,只想着怎么显示一下自己的有用之处。可把火折子拿到手后,他却还是露了怯:“……这,这个怎么用?我没见过,不会使。”


    “给我吧。”贺长情接过之后,火光倏地亮起,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黑暗中的人不适地闭了闭眼,也把来福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借着光亮,贺长情的余光从兄弟二人的脸上扫过,这一扫,她的心都不由地跟着跳了一跳。


    猜得出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好,却也没能想到,是瘦成了皮包骨的两个少年,身上还有多处泛着青紫的淤斑。那来宝的眼下,肿得不成样子,此刻几乎只留下了一条缝来打量着四周。


    如果她来晚一步,又或者当年根本没有来过这里,那祝允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没有个人样?若是再倒霉一些,或许就会变成下一个来福。


    贺长情仓促地别过眼去,不敢再想,只若无其事地在前面引路:“快走吧,我们时间不多了。”


    这地道不知耗费了怎样的力气,才有了现下这样的规模。他们一行四人,走到双腿发酸发软,才终于看到了外面的几点光亮。


    “天亮了。”来宝愣愣地看着那块虽然堵着路,但却堵不住光亮的大石头,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真心的笑容,“哥,我们出来了!我们走出来了!”


    只是,他的欢欣,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得到回应。


    “来福大哥?”祝允心中顿感不妙,不由地抖了抖背上的人,声线发起抖来,“来福哥!”


    “哥!”来宝彻底憋不住了,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一声高过一声。


    就在来宝把嗓子都哭哑了的时候,祝允注意到了搭在自己肩上的几根手指微微抖了一抖,来福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一个字来:“……好。”


    但也就是这一个字,让三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点笑来。无论如何,人还活着就好。


    祝允和贺长情费力地推开大石,四人见外面果然变换了景致,这才从地道当中钻了出来。


    “只是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接下来该怎么走?”祝允背着人,顾不上叫苦叫累,只对着眼前衰败一片的林子犯愁。


    此时旭日初升,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恰好驱散了一夜的寒意。贺长情状似抬手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我们从前面走。”


    祝允知道,那是北面,就是他们要回去的方向:“好。”


    “我们要去哪儿?”来宝忍着身上突如其来的不适,惴惴不安地发问。他现在只想赶紧找到那位高人,治好自己的哥哥。


    “去鸣筝阁,走吧。”贺长情紧绷了一夜的弦终于松了一松。


    只是人还没走出几步,便听身后来宝忽然倒地不起,两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似乎呼不上气来:“救……救救我。”


    第119章 后手


    贺长情拧着眉头, 知道大抵是下在他们身上的毒发作了。为了把金玉奴困在落星谷谷底,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只不过,为何来宝的反应这样大, 可来福却紧闭着双眼,瞧上去并不怎么受影响呢?


    “来福,你怎么样?”贺长情一边去摸遍身上的角角落落, 一边看向了被祝允放下来倚靠在树旁的来福。


    来福紧紧皱着自己的眉头, 情况似乎并不太好, 只是他早已深受病痛折磨, 毒发表现在身上也不过是再添了把柴。


    原来,并不是谁中的毒比较轻,谁比较重的区别, 只是来福身体底子弱, 早已经难受得死去活来了。


    “我这儿还有两粒常带在身上的解毒丸,不对症,但是勉强压一压毒性应该还是可以的。”贺长情也没有料到到此行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出发前更没特意从何云琅那里拿一些防身解毒的药丸。


    眼下, 就这些常用的药丸,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祝允接过将药丸分给了兄弟二人。


    服下之后, 一直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来宝似乎好了一些, 只是依旧直不起腰身, 扶着树干, 一脸的要吐不吐。


    至于本就没了半条命的来福, 吃下之后, 面色是依旧的苍白如纸, 但好在气息似乎平稳了一些。


    “主人, 这可怎么办?”如果只是一个走不动道的来福, 那祝允还可以背着人一起赶路,可是现在又要加上一个来宝。难不成,让主人去背吗?


    贺长情曾经说过的话,不住地在他脑海中回响着,“男女授受不亲”。对啊,毕竟是男女大防,怎么可以呢。


    “我背来宝,你背来福。”贺长情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这个决定,像是看穿了祝允那些不便说出口的小心思,她拍了拍祝允的肩膀,“别多想,人命关天。我们已经耽误太久,他们怕是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两个瘦成竹竿一样的少年人,能有什么重量?别说她是一个习武之人,就是一个普通女子,被逼到了这样的份上,应该也能勉强顶上。


    祝允帮忙架起浑身酥软无力的来宝,将人扶上贺长情的背后,又不确定地问了好几遍:“真的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要不然别把人带出来,但已经带出来,就再也不能被那群监管者抓回去。这是自己最先给出的承诺,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失信的人。


    两人背上各自背着兄弟二人,埋首走进了林间。


    ——


    无故丢了两个人的落星谷,已经天塌了。


    章相派来的齐邵飞红着一张脸,声嘶力竭地对着人大吼大叫:“我问你老头儿,人呢!”


    姓张的老头儿便是如今落星谷里的话事人,出了这样大的事,上面派来的人拿他问责也是应当:“齐大人,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今日就派人搜谷,找出密道,把人都捉回来。这捉一个也是捉,捉三个也是捉,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吧?”


    “老匹夫!”岂料这话未能说动齐邵飞,反而还火上浇油,他一把拎起老头儿的衣襟,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别跟我耍那些油嘴滑舌的花招!现在就派所有人,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三个人给我都找出来!”


    地道的位置所在,似乎不是什么秘密。可奇怪的是,他们硬是找了许久,把金玉奴那群贱坯子骂了又骂,打了又打,最后还是齐邵飞带来的人无意拨弄开了覆盖着的杂草,才找到了入口。


    “齐大人!”张老头儿在地道入口处拦住了齐邵飞,“那个……若你们抓到了他们,不要就地处置,把人带回来,成吗?”


    金玉奴一逃,便是逃了三人。这消息要是传到相爷的耳中,还能有他的好活?齐邵飞早就看老头子不顺眼了,此时一听这话,更是怒火中烧,直接上手推搡了一把:“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滚!”


    一队人就这样急匆匆地进了地道。看齐邵飞那火急火燎的神情,就能猜到那三个逃走的家伙如果被抓回来,等着他们的一定是痛不欲生的惩罚。


    张老头儿背着手在原地踱步了许久,最终似是对着那地道哀叹了一声,打发着众人各自干活去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汇聚着淌过下巴,直往地面砸去。


    贺长情和祝允背着人走了好长一段路,虽说来福来宝身上没有多少肉,可毕竟也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走了没多久,人便已经是累得有些气喘吁吁了。


    “我们,我们先歇歇。”这一路走来,贺长情和祝允尽量都挑着林子深处走。就是防止如若身后有人追来,他们也可以借着这些树木山石的遮掩,不被立时发现。


    可惜的是,眼下毕竟已经入冬了,万物凋敝。


    “都这个时辰了。”贺长情用手在额前微微遮挡了几下,抬眼便见旭日当空,怕是没给他们多少时间了,“阿允,多多留意一下这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庄户人家又或者是荒废了的破庙什么的。”


    他们不能再埋头硬走了。按照眼下的时辰推算,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谷中的那群监管者追上。一定要早做打算。


    “都给我搜仔细了!”齐邵飞带着人一口气追出了地道,可是却毫无所获。光是想想放走这三条漏网之鱼会引来什么后果,他就恨不得找棵歪脖子树吊死。


    怎么这么倒霉!多少年间,落星谷就从来没有金玉奴能够脱逃的先例,偏偏他照常来巡查的时候,遇上了这档子事。


    便是相爷一时心软肯放过他,可章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抓不住那三个人,自己的前程尽毁!


    想到这里,齐邵飞愈发地焦躁,抬脚一一踹过去:“都散开,快去找人!”


    漫山遍野都是对方的人,有衣物与草木山石摩擦的动静,也有吆喝呼喊的叫声。贺长情甚至都顾不上抹去脸上扰乱视线的的汗水,只匆匆抓了一把祝允:“快,我们躲起来。”


    太快了。她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来得这么快。


    而更令贺长情始料未及的还是,对方并不只是在做表面功夫,也不打算随随便便放弃。他们搜山的行动无处可逃,像是要把这整座山林都翻过个个儿来一样。


    “怎么样?”在林间躲避了整整一天一夜,贺长情和祝允都有些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就连他们这样无病无痛的人都尚且如此,更别提是来福来宝兄弟两人了。


    祝允翻出身上为数不多的干粮,递给了意识尚还清醒的来宝:“还能嚼得动吗?”


    只能说,幸亏有何云琅的神药傍身。不然的话,来福的状况根本捱不到离开这里,但即便如此,眼下的情形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呢?


    来福他随时都有一命呜呼的可能。


    来宝忧惧地将炊饼凑到自己哥哥唇前:“哥,你吃点吧。”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能一整日不吃不喝啊。更何况,他们又一直在躲避后来者的追踪,体力早就消耗一空。


    来福勉强张口,咬了一口干巴巴的炊饼,但是吞咽这样的动作对他而言却十分费力。几乎是持续着反复咬一口,喷半口这样的动作。


    这样下去,都不用监管者把他们抓回去,来福自己都能把自己噎死。贺长情戳了戳祝允:“阿允,你去看看这附近能不能打水。注意安全啊。”


    其实这个时候分散并不是什么好的决策。贺长情也是无法,他们身上一点可以喝的水源都没有了。


    好在祝允快去快回,并没有出什么意外,还带回来一个让人为之振奋的好消息:“主人,前面有个破庙,看上去应该荒废很久了。我们或许可以去那里藏一藏。”


    破庙的位置很是隐蔽,如若不是打水时祝允一脚踩空给滚了下去,恐怕根本发现不了。


    四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急急地赶到了破庙当中。


    “这里供奉的神像……”贺长情挠了挠有些微凌乱的发丝,总觉得这些神像的样子很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方神圣。


    或许是母亲平日总喜欢礼佛念经什么的,导致贺长情的心内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存在虽是不信,可总是有种敬而远之的敬畏感。


    她双手合十,轻轻念叨了几句:“诸神在上,我们无意冒犯,只是如今无法只好借用这里暂且藏身,还请保佑我们平安度过这次的难关。”


    “主人,接下来怎么办?”看着贺长情如此恭敬的模样,祝允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拜了一拜,方才回身去合上寺庙的两扇破木门,“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撤走。要是一直徘徊在这里,我们怎么办?”


    “还好有小白。”幸好自己留了一招后手。


    现在想想,这或许是唯一可以让慌乱的心有点慰藉了吧:“敌不动,我不动。我看这里很好,我们就先藏在这里,待明日晚上,小白见我们还未回去,便会去向圣上求援。”


    将宝押在梁淮易身上,是她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当然,也是万不得已的一个法子。


    能不能奏效,就要看在梁淮易心里,自己这个旧友到底有没有点儿分量了。


    第120章 野外


    “你们再忍忍, 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被困在破庙当中孤立无援,是贺长情未曾料想到的情况,身上带着的可以果腹的干粮本就不多, 根本禁不住四个人吃。


    更何况,为了照顾来福来宝兄弟二人,她和祝允几乎从昨日开始就一直未曾进食。真要遇到个突发状况, 怕是连逃跑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也是没法子, 祝允这才冒险出去寻找食物。


    “贺恩公。”来宝猛地吞咽了口口水, 只觉得嗓子眼里被塞了个锋利得不行的刀片, 眼前也一阵阵地发着黑,“祝允他……会不会出事了啊?”


    “他武艺高强,人又机灵, 不会出事的。”只是嘴上这样说着, 贺长情心里却十分清楚,祝允出去的时长实在久到离谱。


    这么久过去了,别不是真的遇上什么难以应对的事了。


    可是,来福来宝这里又不能没有人看着。


    贺长情的担心太过显眼, 饶是浑身都跟被针扎过一样疼到不能自已的来宝都看得出来:“贺恩公,要不然您去找找他吧。我和我哥这里, 可以的。”


    又或者, 快去快回?便什么都不会耽误。


    贺长情承认, 来宝的这一提议正中自己的下怀。


    于是, 下一刻, 来宝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里蓦地一沉, 低头一看, 原来是掌心里被人塞进了一把匕首。


    木门从里拉开, 呼啸的北风透过那道算不得太宽的缝隙长驱直入, 吹得人身上止不住地打着颤。


    贺长情的声音也被夹杂在风里,听不太真切:“我去去就回。匕首留着给你们防身。”


    “好。”来宝讷讷地应着。


    直到漏风不断的门缝再次被人重重磕上,阴沉沉的庙里才算是渐渐回温了些许。


    来宝对着庙里庄严肃穆的神像拜了一拜:“求神仙保佑,让祝允和贺恩公顺顺利利地回来。”


    夜色吞噬了这一整片山林,贺长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静谧的四下里,除了偶尔有些飞鸟扑扇翅膀的声音短暂响起,便再无其他。


    “阿允?”贺长情拨开眼前挡路的草丛,干枯的树枝草叶没了春夏时节的韧劲,撩过手背的时候只剩下尖锐的刺痛。


    长长的枝节难缠得紧,可是她实在没有心思与这些不会说话的家伙较劲。


    这个祝允,明明说好了只在这附近找吃的的东西,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出那么远去?


    他是根本就没想起来,她会担心的吧?


    爬上眼前的这一溜小土坡,一旦越过这里,便直接进入了监管者们的搜寻范围之内。祝允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吧?


    贺长情舔舔因缺水而干裂的唇,没多犹豫,便径直攀了上去。


    暗夜里,恰逢不知哪里来的怪鸟几声大叫,将贺长情窸窸窣窣的动静彻底压了下去。她将整个身子匍匐在地,用一双乌黑的眼珠子观察起四周来。


    幸好,这里暂时没有人在巡查。


    远处的湖水泛着波光粼粼的光泽,皎洁月色投射在镜面一样光滑的水面上,总有种不切实际的朦胧美感。


    在平日,这样的美景是风姿绰约的姑娘,可放在此刻,就是沙漠里不可多得的绿意。便是明知绿意之下可能潜藏着随时可能丧命的危机,也值得人为之冒险。


    她的嗓子里,实在有点干渴难耐。


    贺长情见四下无人便一路小跑到岸边,用双手掬起湖里清澈的水,直接灌了一大口下肚。


    清水入嗓,这才让她那犹如火海的躯壳得到了缓解。不仅是嗓子里舒服多了,混沌的脑子都清醒了许多。


    贺长情的唇上还沾着水珠,可她都顾不得去用手背抹掉或是用舌头舔一下,因为就在她看不到的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


    一掌推出,身后那人闷哼了一声,可贺长情也被顺势禁锢在了男人的怀里。


    温热的吐息好比点点春雨降落在她的耳畔,带着旧日里熟悉的体温:“主人,是我。”


    “阿允?”贺长情狂跳不安的心骤然失去了平衡。大起大落的心绪甚至害得她身子一软,在祝允的怀里再度跌了一下。


    祝允将她稳稳当当地护在怀里,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盛满了愧疚:“主人是渴急饿急了吗?对不起,我刚刚……”


    二人的身躯贴得很是相近,以至于贺长情都不用刻意去嗅闻,祝允身上的血腥气便钻入了她的鼻间。


    “你受伤了?”


    怀中的姑娘抬起头来,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若不是有极好的夜色做掩护,那主人一定会看到他虎口处不小心的刮伤。


    “没,没有。”祝允往上提了提胳膊,害怕身上的血蹭到贺长情身上。


    尽管心虚和愧疚的情绪仍未走远,但是一想到饿了多时的主人马上就有东西吃便又忍不住浮了点儿笑意上来:“主人,我打了只野兔。”


    “是野兔的血味啊。”贺长情放下心来,肚子也非常应景地咕咕叫了一声,“你还真别说,我饿了。”


    少年宽阔的胸膛将贺长情的视野全部占据,而直到此刻,她才猛然发现自己指尖下的触感居然是冰冰凉凉的。


    “你的衣裳……”还不待她的疑惑得到什么解答,远处细微的人声便打断了这难得的平静,“有人来了,快走。”


    二人牵起手来,头也不回地朝着破庙的方向奔去。直到再次翻下那高高的土坡,一个骨碌,随后出其不意地躺平在了枯草丛生的冷硬地面上。


    “嘶。”贺长情没能想到这常年河边走之下的湿鞋来得如此快,她一个轻功了得的高手,被惊得四下逃窜也就算了,还偏偏狼狈地把脚给崴了。


    好在不管怎样,他们安全了。


    “主人,你怎么样?”借着月色,祝允能清楚地看到贺长情额头上的那一层亮晶晶。这样冷的天气里,她居然疼到冷汗直流:“我背你走。”


    还未等贺长情回应,清瘦有力的双臂便穿到了她的肋下,欲要架起人来。因为这个动作,贺长情终于看清了祝允此刻的全貌,他的衣裳半湿,湿漉漉的发丝从肩后垂落下来几缕,正顽皮地扫着她的面颊。


    可惜,祝允对此却似乎是一无所知。


    “你在湖里洗过?”贺长情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又开始发干发紧了。


    “嗯。我身上都是血腥味,我怕熏着主人。”贺长情此时的眼神太过直白热切,祝允感觉他身上烫得不得了,要扶人起身的双臂也顿时僵硬了起来。


    水洗过后的发丝不再像往常那样笔直顺滑,总是轻而易举地因他的举手投足打起卷或者是纠缠在一起。


    不仅是头发丝,还有那一对异常卷曲挺翘的睫毛,带着潮湿的水汽。祝允每眨一下眼睛,那睫毛就犹如承受不住雨露的花瓣来回乱颤着,娇气更又脆弱。


    柔柔的月色为他整个人更添一丝魅惑。贺长情紧紧攥着祝允衣角的手指有片刻的凝滞,或许用魅惑来说一个男人是真的不合适。可她必须承认,她被诱惑到了。


    早在一开始对上贺长情双眼的时候,祝允便已经读懂了其中的含义。只是羞涩与心底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蓄意勾引,使得他萌生出了临阵退缩的意味。


    “你躲什么?”贺长情的双手搭在祝允的肩膀上,借着翻身的冲劲,将人压在了身下。


    改换了位置,距离贴得更是相近,她才清晰地感知到了祝允那有力的心跳声。他怕是,紧张死了吧。


    贺长情将两只手掌叠起,轻轻覆盖在祝允的胸膛之上,挑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趴着,随后还饶有趣味地用眼神细细描绘起了他的面部轮廓:“母亲同意了我们的事情。所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们挨得实在过于近了,似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祝允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突出的喉结艰难地滚了一滚,最终只红着脸嗯了一声。


    “那,你想好了吗?”


    主人好像是在询问他的想法,可她的动作却又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径直掰过了他的下巴。


    任凭他再如何克制自己,可也只不过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哪里受得了心爱之人这样的撩拨。


    不知怎的,一个脑热,祝允把着贺长情的手腕探向了自己,带着她一路往下:“主人,我有好好学过,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只要您想,阿允随时都可以配合。”


    许是肌肤相触,剥离掉了祝允身上最后的枷锁。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便把自己的上半身脱了个精光,看样子,是打算就在此时此地把自己全部交付出来。


    “天凉,你还是别这样了。”只是祝允动情至此,贺长情却因他这露骨的言语和动作,忽而清醒了几分。她并不想在这样的野外与人草草了事,这原本只是个意外来着,于是她抬手替人掖好衣裳:“扶我起来。”


    ——


    三日之期已到,沈从白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主上带着祝允这一走,就陷在了落星谷里再难出来。


    他只好漏夜进宫,跪在长安殿外求见圣驾。


    邓瑛见来人是贺长情身边的熟面孔,倒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思:“朝中事务繁多,圣上不一定有心思见你,还是请回吧。”


    “还请邓公公传个话。”沈从白如何不知自己身份低微,原是不配单独求见圣驾的,只是主上将重担交到了他的肩上,他就一定得扛起来,“我家主上遇到了危险,如若圣上不出面相救的话,就真的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