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自证
邓瑛立在殿外, 垂着首虽是沉默不语,可额角却是狂跳个没完。
一门之隔的殿内,那沈从白不知说了些什么, 能把圣上气得龙颜大怒。一时间,里面又是拍案而起的暴喝,又是书卷尽被扫落在地的声响。
真不知, 姓沈的小子还能不能囫囵个出来。
邓瑛虽是有心帮着说话, 却也不敢插手圣上的决定, 于是只好双手插在袖口当中, 只余眉目愈发地凝重。
就连不曾在场的邓瑛都尚且被吓得大气不敢出,沈从白这个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是罪魁祸首的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此刻他面色发白, 沉默又笔直地跪在大殿之上, 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颤,身子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可即便如此,沈从白还是再次扬声说道:“还请圣上救救主上,她已经命悬一线了。”
说完, 便是梆的一声,将额头磕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 一动不动。
命悬一线……
这四个字犹如什么魔音, 不断地在梁淮易的大脑中响起又放大。又好比是什么利刃, 沿着他的筋骨脉络一寸寸地游移着, 每一下都会带出最新鲜的血液来。
良久, 他无力地跌落在了龙椅之上, 视线似是聚在凌乱的案前, 又好像早已放空, 只是呆呆地盯着某处。他喃喃自语着, 声音虽低,但沈从白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她这是,在威胁朕……”
“主上从不曾威胁圣上,更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由于整个身子蜷缩跪倒的动作,沈从白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可是,他的语气连带着他的言语,是那样的诚恳又笃定。
梁淮易的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来。
是啊,贺长情她从来都是敢想敢做,不在这样的高位自是不用权衡诸多,她哪里会想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也就只有这样的人,做起事来才可以既不顾头也不顾尾,可却留给他这样的一堆乱摊子。最可恶的是,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的。
她这是在逼他!
人或许自来便是如此,越是重情之人,就越是会留下许多的把柄与破绽。到了关键的时刻,反而处处受到牵制。
可那又能如何,他还能割袍断义不成?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说,在金玉奴这件事上,原本就是北梧皇室不占理。
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才让贺长情莽撞地闯进去,打破这僵持许久的诡异局面吧。
“沈从白,你去把邓瑛叫进来。朕有话要说。”
不知跪了多久,圣上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这一次听来,再没有最初的愤慨,分明冷静了许多。
邓瑛迈步进入殿中的时候,四肢是冰凉无力的。
他伴君这么久了,却还没有哪一次见圣上动过这样大的气,以至于一向自诩最是了解圣上的他,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圣上……”
“朕出宫一趟。宫中皆由你坐镇,该用什么样的理由,不用朕教你吧?只一点,不要让章相那伙人察觉到朕的行踪和意图。”
梁淮易此时想的还很简单。他只要带着人去一趟落星谷,无论发生了什么,有他在,自然可以保贺长情性命无虞。
至于北梧从前的过错,既然已经错了,为何不一错再错呢?开弓没有回头箭,此将错就错的法子固然可耻,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
沈从白再次迎着夜风走在长街上时,还有点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圣上居然,真的同他出来了?
他自然是最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的。只不过,原来圣上是如此看重他们之间的情谊的吗?
沈从白暗中扯了扯自己的脸皮,生疼,不由地嘶了一声。
是真的,是真的就好。他不由自主地偷笑了起来。
“沈从白,你去把你们鸣筝阁的人都带出来。”圣上此次出行只带了几名贴身的侍卫,似是半途觉得这样的人手不足以令人安心,还特别命沈从白去另外调人。
“是,还请圣上稍等片刻。”事实上,沈从白并没有指望可以从大内调派出什么人手来。从始至终,他们需要的也只是圣上的授意和站在这边的态度,这样一来,鸣筝阁倾巢出动便不存在落人口实的后患。
悬崖边上,梁淮易只是低头往下望一眼,都眩晕得格外厉害。他扶着脑袋后退了一步,被身后的侍卫小心地搀扶着:“沈从白,你还不快点下去找人?”
“有此金牌,如朕亲临。如若他们还是不信,你再把人带来见朕。”与圣上的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躺在沈从白手掌心里的那一块沉甸甸的金牌。
先是金牌,后又有圣上本尊,行此方便,再没有救不出人的道理。沈从白一时激动得不知所措,半晌才从嗓子眼里发出低低的嗯声。
他们找到的这里,应该是可以下到落星谷的最佳位置,只要小心一些,便不会有任何意外。
梁淮易观望许久,见鸣筝阁的那些人个个身手矫健,做事又干脆利落,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只是人手这个东西,永远不嫌多。贴身的侍卫留在他身边左右也是干等着,还不如都指派给沈从白去:“你们也下去看看,尽早帮着他们把人救出来。”
就这样,身边的侍卫们被接二连三地派往鸣筝阁的队伍里。到最后,梁淮易只给自己留了两名侍卫以做护驾。
“圣上,要不然还是把他们叫回来吧。就我们二人,怕是……怕是有什么意外,来不及护着您。”圣上出行,从未只留守过两名侍卫在身侧,若是被有心之人寻到机会做什么不利的事情,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身边的这位侍卫名唤张小义,年岁最小,却天生老成,遇事总喜欢皱着眉头,永远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梁淮易每每看到这样的神情,便总是忍不住发笑。这小子,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一点:“怎么?没信心就你们两个,便可以护好朕吗?”
张小义低垂着脑袋,尽管自己的心里话很是没有出息,但还是老实回道:“是。圣驾不能出一丁点的差池,否则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根据张小义为人处世多年的经验,这老天一般都是耳聋的。因而,也不至于怕什么来什么,只是以防万一,怎么就只能留两个人在身边呢?
岂料,偏偏就在今日,老天爷尤其地耳聪目明。张小义这话刚说完未有多久,他们三人就被团团包围了。
“你们是谁?好端端的,来这儿做甚?”齐邵飞红着眼眶。足足将近两个夜晚没有合眼,这让他整个人都精神不济,感觉随时都会昏死过去。
也只有面前这突然多出的三个生面孔,是眼下唯一能让他心中畅快一些的收获了。有个昏招,忽然打他心底深处悄无声息地窜出来。
如若真的抓不住那三个逃脱的金玉奴,把这从天而降的三个家伙抓回去,不也刚好可以充数吗?
“巧了,这也是朕想问的问题,你们是谁?”其实梁淮易大抵猜得出来,这个时候能出现在落星谷附近的,除了他们这边的人,就只有那些世世代代守着落星谷的罪臣们了。
只不过,对面这厮的口气不好,上来就摆着一张奇臭无比的臭脸,这让早已习惯身边所有人的阿谀奉承的梁淮易顿生不满。
“朕?”可齐邵飞只觉得可笑,他先是指了指梁淮易,然后又面带不屑地看向自己身边跟着的人,嗤笑不止,“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冒充圣上了啊?他还朕?”
张小义和另外一名侍卫自然是看不下去的,二人齐齐将梁淮易护在身后,梗着脖子望向对过,厉色喝道:“尔等好大的胆子!见到当今圣上,不仅不跪,反而还出言不逊!想死吗?”
张小义自带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符的威严,立时便有人被唬住,打起了退堂鼓来:“齐哥,万一真的是圣上,我们还是别招惹他们了吧?”
说着,带头就要跪倒在地,叩见圣驾。
其实,齐邵飞也是心中发虚的。万一真的是圣上,他却把人捉去充数……
可毕竟,他人微言轻,根本不知道圣上长什么样子,也不排除对面是在唬人的啊:“你,你们有什么证据?如果真的是圣上,怎么你们一行只有三个人?”
唯一可以证明身份的金牌,梁淮易先前已经给了沈从白,此时哪里有证明身份的物件?再者言之,他是堂堂天子,根本没有必要自证,这本身就是引人发笑的悖论。
梁淮易不禁扯起唇角,懒懒地从几人面上掠过:“朕便是天子,是君王,何须自证?”
装得还挺像!不过可惜啊,哪家天子出门只带两个随从的?更何况,他还什么都拿不出来,这空口白牙的说辞完全就无法服众。
齐邵飞由之前的心虚渐渐变得胆肥了起来。只见他大手一挥,吩咐着底下一众人:“都把他们给我抓起来,带回谷里去。”
第122章 虎落平阳
纵然勇猛无敌, 可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
对面人数众多又来势汹汹,张小义二人不敌,很快便败下阵来。
“落河, 快带圣上走。”张小义胸口被刺了一剑,膝盖也早已在近身搏斗当中被砍得鲜血直流。此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更别提是护驾这种高难度的事情。
剑尖被他插入松软的泥土当中, 张小义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 一滴接着一滴地直往地上砸去。
等了许久, 都不听落河的回应, 张小义不禁急得破了音:“快走啊!”
“我,我还指望你呢!”李落河气息不稳,听上去好像还要更严重一些。
张小义忍着浑身的疼痛, 微微往身后扭头看了一眼。只这么一眼, 他浑身的血液便都凝固了。
只见李落河面朝下栽到地上,后背的疤痕触目惊心,几乎蔓延在了他半个身子上。
李落河负责近身护驾,他都伤这么严重了, 那圣上……
张小义不敢置信地将头一寸寸偏移到旁边去,便见圣上白着张脸, 一身华丽的锦衣染上了好几处血点, 俨然被吓傻了的模样。
也不知那些血, 是李落河的, 还是圣上自己的。
“尔等胆大包天, 就不怕诛你们九族吗?”张小义脖子上的青筋都被气出来了, 一鼓一鼓地跳动着, 配合着他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 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穷途末路的猎物。
别看招式煞有其事的, 但这三人也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把式。齐邵飞心气通了不少:“把人带回去。”
——
“怎么样?找到了没?”即便现在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人,可依然没有什么成效。沈从白急得不知打从什么时候嘴里起了一串燎泡,一说话就疼得厉害。
左清清两手扶在膝盖上,微喘着粗气:“还没有。不过,前面的兄弟们有遇到落星谷里来的一伙人,好像在抓什么逃脱的金玉奴,会不会和主上他们有关系?”
“一定是。”想来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再结合主上临行前说的那些话,她定然是动了恻隐之心,捎带着救了个金玉奴出来,“我们去问问。”
跟着齐邵飞的那群人还在到处搜人,只不过早在昨夜他们便已经兵分两路,只约定好了两个时辰一会合,方便互相传递消息。
是以,他们还并不知齐邵飞那里已经抓到了三个可以凑数的倒霉蛋,依然在任劳任怨地找人。
直到,迎面走过好几个气势非比寻常的家伙:“你,你们要干嘛?”
问着他们要干嘛,却第一时间拔出刀剑,严阵以待。
“是这样的。”沈从白尽力按压下自己的不耐,神色如常,“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对男女?男的,样貌还算突出。女的大概到我肩膀这里,长得虽然温柔可人,但话很少,不过待人并不冷淡。总之,一看就是那种很特别的姑娘?”
“没见过,正常人谁会到这里来啊,你们找错地方了。”或许是看沈从白他们没有恶意,对面的语气明显软和了下来,毕竟他们也是有求于人的,“有见过两个痨病鬼吗?他们是我们谷里逃出去的金玉奴,上面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抓住不可。如若你们配合,回头定有重赏。”
沈从白弯唇笑笑,随意与人夸下海口:“未曾见过。不过如果有消息,一定告诉你们。”
既然是糊弄人,那当然得把人哄得开开心心的才是。至于断了金玉奴生路的事情,他既做不出来,也断然不会去与主上的坚持相背。
“沈大哥。”刚与那群人打过照面,跟着圣上的一队侍卫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圣上命我等前来相助。有找到贺阁主吗?”
“没有。倒是你们都过来了,圣上身边没人能行吗?”沈从白和左清清对了个眼神,眼皮无端猛跳了一下,心里很是不安。
“圣上身边留了两个兄弟,应该无碍。我们还是快点找人吧。”来人似乎很是相信自己兄弟的实力,只一心散开去替他们寻人。
见此,沈从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早些找到主上和祝允,那就不会再生事端。否则拖久了,对谁都是不利。
“我们这边人手充裕。倒是圣上那里,只留两个人,出了事谁都承担不起。”一向最是小孩心性的左清清,如今愈发沉稳,对方态度坚决,他也不遑多让,“你们还是回去吧。”
——
又是一夜过去,金色的晨光透过门窗的缝隙均匀地洒在破庙当中的每一个角落里。
被祝允紧紧抱在怀里的贺长情眉头动了一动,终于迷迷瞪瞪地醒来。昨日一夜,他们谁也没能睡得安稳。
来福的病情恶化了。如果小白还不带人来,他们或许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
“对不住啊,来宝。如果我没有崴脚,或许我们……还能试一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困死在庙里。”
来宝眼下有着深深的青色,他挂念着自己看起来时日无多的哥哥,更抵挡不住体内毒素的蚕食。尽管恩公他们给的神药的确有非凡的效果,始终能吊着一口气,可是那毒根本压不住,光是昨夜,便痛得他好几次昏死过去。
此刻来宝白着嘴唇,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恩公您别多想。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命,和谁都没关系。”
贺长情还想再说些宽慰人的话,可耳中却分明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听这动静,可不是几个人就可以发出来的,少说也有几十个。
“阿允。”贺长情尝试着起了下身,可受伤的脚腕实在拖累,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重又跌在了祝允的怀里,“来人了,怎么办?”
“有我在,会没事的。”祝允从未见过这样慌乱无措的贺长情。她甚至会问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主人现在受了伤,他可能一辈子都不见到她这样脆弱的一面。这让祝允生出一种莫名的错觉,一种此时此刻主人只能依靠他的错觉。
他用尽全力将人捞在了怀里,出乎意料地镇定:“先去神像后面躲躲。”
待祝允妥善安置好贺长情,转身又准备去安排来福来宝二人的时候,却已经是晚了一步。
木门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响在这样的氛围里,尤其刺耳。
来福来宝躲闪不及,和进到庙中的几人直接来了个大眼瞪小眼,许是想到被抓回去后会面对生不如死的惩罚,不由地瑟缩成了一团。
沈从白只用了一眼,便大致看出了现下的情形。
这两个人一身的病气,又瘦成了骨头架子,想来就是落星谷里跑掉的两个金玉奴。就凭这样的身子骨,如若没人相助,是绝无可能苟延残喘至今的。
因而,不用多问,主上他们就在这里。
沈从白淡淡地掠过二人,尽量减少投注在他们身上的视线,免得把人再吓出个好歹来。他径直往神像之后走去:“主上,我们来晚了。”
神像之后,手心里全是汗的祝允听出了这道熟悉的嗓音,悬着的心落了地。他利落地将手中的长剑收鞘,回身扶起了贺长情:“是沈大人。”
“小白,清清?”贺长情有惊也有喜。按照他们之前的计划,既然沈从白他们出现在这里,那定然是说动了圣上。
想到这里,贺长情一度忘了自己早已崴伤的脚腕,探着头就往人群之后张望过去:“圣上呢?”
“圣上没来,在上面等着,不过他把金牌和近身侍卫都给我们了。”左清清说着,还拍了拍一旁沈从白的肩膀,示意人赶紧把金牌拿出来给大家伙掌掌眼。
毕竟那可是如圣驾亲临的信物,多少人一辈子都无缘得见。错过这样的机会,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但贺长情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圣上一个人留在上面,那岂不是会很危险?”
本来这里就不该是梁淮易该来的地方,她也是没有办法才留下了这么一招退路。如若被朝中那些老顽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给他的皇位带来多少麻烦。
落星谷偏又派出大量人马搜山,如若在这刀剑无眼的情形之下伤了圣上,那可真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罪过了。
“这样吧小白,你先找几个人护送来福来宝两兄弟。他们的情况不是很好,已经拖不得了。另外再派一队人马去……”
“不好了,不好了!”本就大开的木门又被人重重撞了上来,这一声巨响堪比晴日滚雷,把来福来宝二人吓得变成了暴雨之后的燕雀,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什么不好了?”不知怎的,沈从白心口好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了一把,呼吸不畅。
高个侍卫急到了语无伦次:“圣上,圣上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左清清愣愣地发问,“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齐大人,我知道这金玉奴不见了你心急。可再着急,你也不能拿三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凑数吧?”张老头儿一改在齐邵飞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满脸的不赞同,“况且,我看他们穿着不凡,尤其是中间那个,别不是什么大人物吧?”
“什么大人物,不过就是三个打肿脸充胖子的骗子而已。”便是错了,如今也要把死的说成活的才行,只要能向相府交代,他这条命才可以保住,“你放心,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全叫回来。要是抓回来之前跑掉的三个,我就再把他们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可如果抓不到,那他们也只能认栽。”
第123章 死结
“乱瞥什么!”
又是一记鞭子落下, 破风之声和抽打在血肉之躯上而皮开肉绽的声响交缠在一起,已是再难分清谁先谁后。
张小义和李落河被人推倒在地,此时蹭着坑坑洼洼的泥地, 将梁淮易往身后挡了一挡,悄声道:“圣上无需担心,等他们回去发现我们不在, 定会来谷里要人的。”
“届时, 还不把这里夷为平地?”觑着圣上神情莫辨的脸色, 张小义又试探性地补了一句。
奇怪的是, 堂堂的一代帝王受此奇耻大辱,居然始终不声不响,连一点怨怼之意都没有的吗?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暂时不发威, 那定然是心中酝酿了更大更为激烈的风浪。张小义不禁朝身侧的李落河看去, 可惜那个木头,只一脸戒备地盯着这里的人来人往。
“落河,你干什么呢!”张小义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连转身都是十分费劲, 唯有一对瞪起的眼珠子可以说明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这些都是金玉奴, 你有闲工夫盯着他们, 不说怎么想法子脱困救驾?”
李落河闻言才不紧不慢地朝张小义看去, 只是一开口就是能噎死人的程度:“你都没有法子, 来问我?”
他们这些侍卫里, 就属张小义鬼主意最多, 平日又总是爱在人前彰显。相比而言, 李落河就沉默寡言得多, 长期被人安上木头的称号, 让他大脑越发不灵光起来。以至于一遇上突发情况,只有四肢是管用的。
可张小义没能想到那些,只觉得李落河是故意呛他,当即火冒三丈地吼道:“你有种再说一遍!”
蛟龙失水的境地本就让人不快,可这两名护卫不力的侍卫还当着他的面内讧起来。梁淮易本就岌岌可危的心弦终于在此刻全部崩裂:“还嫌不够乱吗?都给朕闭嘴!”
三个人像破烂不堪的废弃衣裳被人丢在一株老槐树下,偏偏身上的绳索绑了一道又一道,越是挣扎便越是勒得皮肉生疼。
想当初未曾登基时,他也只是被寄养在当今太后名下,一个有名无实,不受宠爱的六皇子而已。宫里的内侍婢女,哪一个不是看人下菜碟的好手,那段灰暗无光的日子,是梁淮易至今都不愿再去回想的时光。
他一度认为,那样蝇营狗苟的活着,用尽所有心血去韬光养晦是上天不公的产物,亦是他难以抗衡更又不得不从中斡旋的命运。
可直到此刻,梁淮易才算是亲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苍天不仁。无论他当年是决定做个偏安一隅的闲散王爷,还是立志赌上一切去争夺皇位,选择权一直都在他的手上,只要足够细致筹谋,好歹也能掌控己身命运。
但这些人呢,日复一日地看着别人脸色吃饭,活着就只能是一滩烂泥。
就好比方才那个挨了好几鞭子的人,其实他也只不过是想讨碗水喝,谁承想等着他的便是一顿毒打。
这样的结果,当真是天地不仁吗?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北梧人的手笔吗?
如若他为了保全皇室的颜面继续放任下去,岂不是做了要他们去死的帮凶吗?
梁淮易的心中思绪万千,曾经他的无比坚持,悄然裂出了一条缝隙。
齐邵飞回了落星谷后就不知钻到了哪里取暖,再也没露过面。倒是和他起过龃龉的张老头儿,屡屡向他们三人这里投来关注的目光。
那目光不明所以,倒把张小义看得浑身不自在:“老头儿,你看我们做甚?”终于,他还是抵不住那时不时瞟来的眼神,故作凶狠地瞪着对面。
到底是御前侍卫,眼神自带冻人的锋芒,张老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个做贼老鼠一样溜了过来:“三位,老头子代齐大人向你们道个歉,是这谷里由我监管的差事出了纰漏,他也是弥补心切才误抓了你们。”
“大话谁都会说。你就给个准话,能不能放人?什么时候放人?”这回开口的是李落河,被绑了这么久,他的耐心早已告罄。若是一旦被他挣脱了束缚,他定要把那位齐大人按在地上打得连其亲娘都认不出来不可。
“李落河,注意你的口气。”梁淮易也是看张老头儿头发花白,虽是名义上负责落星谷一切事务的头儿,可在那姓齐的面前却低三下四,毫无面子可言。
为难这样的老者,对他们眼下的处境毫无助益,又何必拿对方撒气呢。
“是。”圣上都发了话,李落河的脾气自然也就收了起来。
只见那张老头儿先是局促地笑了笑,随后又四下张望了一圈,见齐邵飞的人并未注意到这里才敢继续说道:“齐大人年轻气盛,我也不好和他明得对着干。这样,入夜以后,我送三位出谷。”
“既如此,麻烦你了。”梁淮易只淡声一笑,再之后便合上双眼,不发一语了。
在梁淮易看来,哪怕是虎落平阳,也都只是暂时的。于他,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既然迟早都出得去,也没必要争着一时半刻的。
倒是有关金玉奴的事情,他的心中犹如打了千万个死结一般,始终无法理出个头绪来。
这些无法分辨出长短是非的想法,急需有人为他指点一下迷津,但他再是走投无路,也犯不着说给两个头脑空空的侍卫听。因而在之后的张小义和李落河眼里,圣上应该是累极了,一直在犯困小憩。
他们也就很识趣地没有再打扰。
可到底落星谷这样的荒芜之地,比不得皇宫内院,金玉奴被指挥着东奔西跑的动静和监管者们打骂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缠在一起,杂音不断。
直到月上中天,约莫着已是三更天了,周遭才算是静了下来。
无论是监管者,还是又被磋磨了一日的金玉奴,现下全都不见了踪影。
张小义虽知此时才刚刚是逃跑的时机,但还是忍不住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老头儿怎么还不来?是反悔了,还是遇上什么意外了?”
“再等等吧。我看那个老者应该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当时自己那样咄咄逼人,可老头儿也没见有什么不悦的神色。莫名地,李落河心里已经把对方视作难得一遇的好人了。
“但是咱们的人和鸣筝阁的那些人,怎么也没来?”虽说他们兵分两路了,消息定然不会传得特别及时。可是过去了这么久,他们就算是龟,爬也该爬来了吧?
张小义的这个问题,李落河无法解答。无奈,他也只好耸了耸肩以示回应,只是这谷里漆黑一片,也不知张小义看清楚了没有。
黑漆漆的,他们脚边忽然滚落来了什么东西,没有什么重量,但又不至于是轻飘飘的。
“谁!”身为侍卫的二人顿时警觉起来,眉目一凛地看向四周。
只是这里实在太暗,星月都无法投下什么光亮,他们只能在不远处看到一个人形的大致轮廓。但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实在看不清了。
倒是梁淮易,一点都不发怵。他弯腰顺手一捞,摸了半晌,是个圆中带软的东西,手感黏黏的:“应该是什么吃的。”
“这,这里有个果子。你们……你们垫垫肚子吧。”说话的是个稍显稚嫩的男孩,留下这样一句话,人就踩着泥泞湿滑的地面跑远了。
果子,却黏黏的,莫不是……梁淮易将手里的果子凑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果然闻到一股腐烂发臭的味道。
这对于自小锦衣玉食的他来说也算是种从未有过的冲击。梁淮易一下没压住身体里翻起的恶心,当即干呕了一声。
见状,张小义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些金玉奴,居然敢给圣上坏掉的果子吃。”
“圣上,给小的处理吧。不然误食了拉肚子可就麻烦了。”李落河将两手手心朝上,准备将果子接过后就赶忙扔掉。
只是李落河等了又等,都没见圣上把果子给拿过来,不禁奇怪:“圣上您……”
“人家省吃俭用剩下来的口粮,还特意好心送过来,你们怎么好就这么扔掉?”
梁淮易心里清楚。不是金玉奴将坏掉的果子送给他们吃,而是约莫他们只能吃这些果腹充饥。就这一只果子,都是那男孩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才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
如此严苛残酷的生存条件下,居然也能生出这样赤诚善良的人吗?
真想知道这被人眼巴巴送来的不再新鲜的果子是什么滋味,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难以下咽?
下一刻,张小义和李落河便听到他们身边传来了啃咬咀嚼的声音。甚至根本不用细听,果子汁水的吞咽声都是那样地清晰。
二人心中震惊不已。这圣上得饿成什么样子了啊?
冬日的寒风送来一阵极其短促的吸鼻声。尽管很轻很轻,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圣上哭了。
想来那果子定然是难吃至极,圣上才会偷偷落泪的。头一次不用打招呼,张小义和李落河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今日这秘密,死都不能透露半个字出去。
这的确是个秘密。
秘密的背后,并不是因为难吃而流泪,而是梁淮易觉得,这如墨一样漫长又黯淡无光的天,或许是时候亮了。
第124章 滔天大祸
贺长情趴伏在祝允的背上, 沈从白就在前面带着路。他们是最后赶往落星谷的三人,若不是自己的崴伤,原本是不必这样繁琐的。
“主上, 你要不然还是先和祝允回破庙等消息。又或者,我找人把你护送回去,找何云琅给看看吧。”沈从白虽是在前头引着路, 可却时不时地回头, 一脸的担心, “我怕脚伤不尽快医治, 会落下病根。”
“不必了,崴伤而已。再说了,有阿允做我的双腿, 不会有问题的。”像是为了力证自己说的话, 贺长情搂紧了祝允的肩膀,将侧脸又往他坚实温热的身躯上贴了贴,“圣上为了我以身涉险,如果我不露面, 那未免也太不讲义气了。”
见贺长情如此坚持,那祝允也一点都不嫌累, 甚至还乐在其中的模样, 沈从白便明白过来, 再劝下去也只能是白费口舌:“既如此, 祝允, 你能再走快些吗?”
“好。”祝允点头应下。说来也怪, 明明连着几日提心吊胆, 连觉都不曾好好睡过, 但是他身上现在就是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祝允的脚步加快以后, 贺长情趴着的姿势就不再那么舒服了,少不得被颠得来回乱撞。不是下巴磕到祝允又薄又硬的肩膀上,就是一脑袋撞上他的下颌处。
祝允似乎也有所察觉,将她往上掂了一掂:“主人,抓紧我。”
就在这句话说完之后,贺长情又是一个不慎,额头撞上了祝允被冬风吹得一片冰凉的耳朵。这一撞,刚巧让她垂下的几绺头发缠到了后者的衣襟和发丝上。
贺长情顺势往头上一摸,这才发现头上的发簪消失不见了:“我簪子不见了。”
“什么簪子?是……是我给主人的那个吗?”主人出门一般不会过分打扮,一切都以方便行动为前提。她这次出来,头上的簪子就那么一支,还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的那个。
贺长情没听出来祝允话语中的羞赧,只一边回忆一边喃喃自语起来:“就是你给我的那一支,好像是落在庙里了吧。等把圣上救出来以后,我们得再回去找找。”
虽然那簪子在贺长情的心里很是有些非比寻常的地位,但到底不是纠结在意这个的时候。她也只是随口那么一提,再之后便顾不得了。
——
左清清带人提前走了至少半个时辰,到达落星谷的时候还正是夜色浓郁的时候。
“去把人都叫起来。”火把点起,照得四野分外亮堂,是这里从未有过的明亮。
许多饿着肚子睡觉的金玉奴都看到了这样的异象,只是不知这些外来者的用意,一时间只好借用附近的干草来藏身。不过那些人破门而入之后似乎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好声好气把人带出去之后,便又忙着去搜查下一间茅屋了。
无论如何,没有人伤亡就已经很好了。众人聚拢在一块,只敢偷偷瞄着这伙人中领头的那个年轻男子。
那人年纪轻轻,说起话来不仅不傲慢,待人还很亲和。至少是他们长到这么大,第一个同他们客客气气的北梧人:“诸位可知今日被绑来落星谷的那三人身在何处吗?里面可有一位是当今圣上。”
落星谷已然乱了套,无论是何身份,也不论身份高低,全都被鸣筝阁的人拉了出去,集中在谷中最大的一片空地上。
独独只有齐邵飞还无知无觉地做着梦。
此刻他正躺在张老头儿的床榻上呼呼大睡。他厌恶落星谷的一切,吃食是难以下咽的,空气是潮湿腐臭的,甚至就连睡觉的地方都硬得堪比棺材板。
在这样的地方,谁能睡得着啊!
梦里的齐邵飞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不过旋即,他感觉自己的脸颊上迅疾地燃烧起了一片火辣辣的痛感。
再然后,盖在身上的被褥也被人猛地一把掀开,阴冷的寒风像只恶犬一样发了疯似的扑到了身上。
齐邵飞终于从噩梦当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就在他的脸前,赫然立着好几张面目可憎的恶鬼:“你,你们是谁!”
“狗东西。”没人识得此人,但这里就他一人过着最与众不同的生活,想来抓走圣上的,一定就是这位了。
鸣筝阁几人架着睡眼惺忪的齐邵飞走了出来:“左大哥,人齐了,但就是没见圣上的踪迹。”
左清清揉捏着眉骨,用犹疑的口吻扫视着面前的人墙:“确定人都齐了吗?”
“都齐了。别说是人,但凡能喘气儿的,都在这里了。”
毕竟人多势众,那齐邵飞也不是个硬骨头,一见这场面当时就服了软,只说他是抓了三个人回来,绑起来以后就扔在树下,至于现下为何不见了踪迹,他也毫不知情。
所以说,是哪里出了错?圣上被抓到落星谷以后,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又能去到哪里?
左清清越想越是头疼,揉捏着自己眉骨的手劲也是愈发地重了起来。他就说了,让小白来带人进谷救驾才是上策,自己那几把刷子,留下来护卫主上还差不多。现在倒好,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就只能停滞不前了。
如果是小白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左清清摩挲着下巴,尝试用沈从白的方式去思考。他们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只要踩着沈从白的脚印一点点摸索,总不至于一筹莫展吧。
沈从白遇到这种情况,必然不会束手无策。他多半会将现有的人马对半分开,一路人继续在谷里寻找蛛丝马迹,挨个盘查询问,另外再派出一路人在这谷外找人。
如果再不行,就只能去宫里搬救兵了。
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真走到了那一步,圣上帮着主上亲临落星谷的事可就要走漏风声了,届时还不知会生出多少阻碍来。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情况没有那样糟糕,不会走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一个时辰后,如若还没有圣上的消息,你们就回宫里,把这边的消息告知给邓公公。”
时间飞速流逝着,左清清一开始还抱有几分期待的幻想,可渐渐地,也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心焦。
活生生的三个人,难道还能无故消失了不成?人到底,去了哪里。
“清清,怎么样了?”他怎么好像,听到了沈从白的声音?
左清清循着声音一回头,可不是嘛,不仅是小白来了,祝允背着受伤的主上也一道来了。有他们在,自己就仿若有了主心骨一样。左清清几句话便把当下的情况说了个明白。
沈从白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过到底没有什么太过出乎意料的表情。主上则是表现得更为镇定,就好像听了一则故事一样,听过便过,都没能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不过,他们越是这样,自己越是心里没底儿:“不是!主上,小白,你们倒是说话啊!”
“你做得很好。”贺长情拍了拍祝允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过,突破口还有一点。贺长情平复了几下紧张的心绪:“在场的诸位,不知对我还有印象吗?我身边的这位,也是金玉奴出身。”
她这话好像鸟雀没入山林,人群之中依然静悄悄的。但他们怎么可能不记得,当年为了争夺一个出谷的机会,有人甚至会对祝允下那样的狠手。
“我们是鸣筝阁和御前侍卫,来此是为了寻找落难的圣上。大家或许有几分好奇吧,做帝王的不在皇宫之中享福,怎么会来到这里?”
为了佐证贺长情的这话,沈从白还将手里的金牌高举了起来。
鸣筝阁的名号一亮,齐邵飞也就回过味来了。只是当他看着那货真价实的金牌,才算是彻底明白自己闯下的是怎样的滔天大祸。原来,当时那小子说的是真的,他真的犯了株连九族的大罪。
“我,我不是故意要绑圣上的。我只是,只是没认出来……我没敢信,那是当今圣上啊。”齐邵飞磕头磕得额头见血也不敢停下。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投机取巧,是他让猪油蒙了心,才致行差踏错的。
“求求各位大人,能否替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求圣上别牵连我的家人。”
事已至此,这家伙的脑袋倒是还有几分清醒在。贺长情还以为他求情是为了自己,不过就算是给家人求情,这事也不是他们在场众人可以做主的。
如此蠢笨且还心术不正的家伙,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贺长情将目光收回,转而继续看向黑压压的人群:“北梧当年大军压境,将你们逼退在了此地,后又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这才有了如今的金玉奴。对此,我想在这里向大家道个歉。”
“对不起。”贺长情的态度很是诚恳。任凭谁来,都绝对能看得她并没有做戏的成分。
这样凄惨悲凉的日子,实在太久了。久到根本没有什么活人能熬到正常的岁数去寿终正寝,以至于或许知晓这些过往的老人统统作了古。
贺长情的这话,是这些金玉奴们从来都没听过,更无从得知的。石破天惊的真相一出,人群里才后知后觉地起了些骚动。
“所,所以,你和我们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也不知是哪个,壮着胆子质问了贺长情一句。
为了什么,她竟然也说不清楚。或许只是觉得,这是他们理应该知道的。
在心中措辞了许久,贺长情才继续说道:“这是不可泯灭的事实。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但圣上落难,实在是无妄之灾,如果你们有谁见过,还请告知他的下落。我发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会想方设法给大家一个公道的。”
都说雁过留痕。圣上来了这里是不争的事实,一定有人知道什么。
贺长情剖心置腹说了很多心里话,就是为了能换取些有关梁淮易的消息,只是没想到换来的,是有人抓了一把沙土石块,挥着胳膊就要扬到她的身上。
第125章 骗局
呛人的尘土透过鼻孔钻入了体内, 贺长情下意识将头偏到一旁,忍不住咳了起来。
好在只是些飞扬的尘土而已,至于那些石块沙砾, 并未近身。
贺长情微微一愣,只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人扣紧,原来是祝允挡在了她的身前, 这才不至于让她被细碎的石块砸了满身。
压抑许久的痛楚, 因为有人带头闹事, 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爆发。
“你别骗人了。北梧人既然做得出来奴役我们的事情, 哪里会那样好心?”
“是啊。她就是想套出来那个皇帝的下落,说出来随意糊弄我们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 说什么的都有。但无一例外, 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说的话。这让贺长情感到些许挫败,那些话也是她克服了心内的许多恐惧才说出口的,只是事与愿违就是了。
想想也是。如果自己也是金玉奴的其中一员,骤然被人揭露开了受苦受难这么多年, 其实只不过是被他人设计戕害,苦苦挣扎过的每一寸时光, 其实都只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也受不了的。
同样都是吃苦受罪, 生不如死, 可很多时候, 浑浑噩噩地活着总比清醒求生要强上许多。因为一旦清醒过来, 便意味着人必须要去面对种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继而做出改变。
天生的高低贵贱, 是会让人麻木地屈从认命的。可如若只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阴谋诡计, 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这对于习惯了低着头寻求生机的金玉奴,千难万难。
贺长情能理解。也正因为理解,她的心中愧疚更甚:“我说真的。请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们鸣筝阁会用尽全力的。”
只是,看不到曙光的长夜,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也只是白纸一张,毫无说服力可言。
“主上,一个时辰过去了。要不要派人去宫里传信?”在左清清看来,说动这些金玉奴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圣上不能在他们眼前有个闪失啊。
贺长情自然也不想梁淮易出任何的意外,况且他又是因为自己才遭逢此难,就更没有犹豫不决的道理了:“快去快回。”
左清清突然的打断,似乎让僵持不下的气氛再次流动起来。
祝允张了张嘴,发出了些听不太清的声音,可对面声讨的言语转瞬间又如涨潮那样压了上来:“黑也是你们定的,白也是你们说的。我们活着,就活该被你们玩弄。我们就应该去死是吧!”
贺长情幼时便被生父抛弃,打从那时起,她就最是听不得自轻自贱的话。她暗暗发誓,要让所有看轻她的人都有高攀不起的一天。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贺长情还以为那只是自己心有不甘,是怨恨憎恶在作祟。但是此刻她方才有所感悟,左右她的从来都不是那些道不明的情绪。
她只是心里害怕,她生怕如果连自己都放弃自己了,那就真的只能堕入无边的黑暗了。
而这些,本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家伙,现在却轻飘飘地说出要死要活的话来,像极了那个懦弱彷徨,只不过又被她坚韧外表强行包裹起来的自己。
她是真的打从心里泛出了一股无名之火。
可贺长情同时又了然,她是没有资格去恼怒的。于是只干巴巴地盯着那些或愤怒或伤心欲绝的面孔:“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主人,你又何苦同他们白费唇舌呢。”
祝允低垂着眼眸看向贺长情,看到她苦不堪言的样子,他感觉心如刀割,就连嘴巴也跟着发苦,“他们只是接受不了自己的苦难到头来都是被人害的。上天作下的孽,尚且可以逃避,哄骗自己说那是无可更改的命。但独独是人做下的孽,是化解不了的恨意。可是,那些和你明明就没有关系。”
“阿允你……”贺长情不曾想过,原来祝允看得也如此通透,他甚至三言两语就说清了她心中的愁肠百结。
“那和你没有关系的。”祝允捧起贺长情的双手,又用自己的脸颊一遍遍地在她手心里蹭着。
这个祝允,果然很会哄主上开心,像自己这样的人就永远做不到。沈从白有些脸红地将头别到一边:“主上,你确实无需自责。如果真要说起来,我们北梧每一个都要去给他们磕头道歉才行吗?那是先辈的错误,不是我们的错误。如果抓住这点要挟不放,那和当年坑害百姓的北梧军又有何不同?”
沈从白的冷硬话语,一下就刺激到了那些金玉奴,原本还只是一腔悲愤的情绪忽然决堤,化作了一片期期艾艾的啜泣声。
但也总有些得理不饶人的硬茬,站了出来怒视着祝允:“好你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你居然伙同牧心者,反过来说我们的坏话?你到底,和谁是一头的!”
“我自然是和我的主人是一头的。”祝允回答得干脆利落。有关这样的问题,无论是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无论是上到碧落亦或是下至黄泉,他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相反,问出这样问题的人,才是不曾把他当成过自己人。祝允同这些金玉奴一样,也有着满腔的怨愤与不平。
笑话,人生在世,谁能一直称心如意。别人不说,难道就是过得很好吗?他们明明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一类人,可是现如今可怜的面孔也陡然生长出令他可气可恨的纹路。
“你口口声声说我吃里爬外,可是每当谷中有牧心者来的时候,你们哪一个没有拼尽全力?你们会看在自己的同族弱小或是年老的份儿上,就把生的机会拱手相让吗?是你?”谁都不曾知道,当时还很年幼的自己被人围着拳打脚踢,一块块石头砸在身上的时候,他有多么绝望,“还是你!你们有把我当成过自己人吗?”
祝允红着眼圈,用食指一一指向对面人群的样子,像是发了疯着了魔。
是贺长情从未见过的样子。
饶是当主人的她,都不由得好一阵心惊肉跳,她上前去攀了攀祝允的臂膀:“阿允,你别这样。”
许是听到了她嗓音里微不可闻的颤抖,祝允提着的一口气散了大半。
他依旧昂着脖子盯着对过,可垂在身侧的手却很熟练地抵进了贺长情的五指指缝里,一下下地轻柔摩挲着她的手骨脉络:“我知道,大家都只是为了活命,所以这些都是无可厚非的小事。只是你们不该,不该对这样一个愿意放下一切,只为竭尽所能帮助你们的人恶语相向!”
贺长情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就连肖想一下她的体温都觉得罪孽深重,他们怎么能这样说她?明月,是不能蒙尘的。
祝允越想越是委屈,他偏了偏头,眼里已是闪起了点点泪光:“我们来落星谷,是为了把元弋的骨灰带回来好好安葬的。来福来宝失踪是我主人救的,主人带我们藏身破庙,饿着肚子,睡不安稳,就只是想救他们。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一走了之,她甚至可以根本不再踏足这里。可是她来了,冒着生命危险,她还要救走来福来宝,即便如此,你们还是不肯相信她吗?”
祝允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鸣筝阁众人分明看到那些之前还情绪翻涌的金玉奴,此时一个个的臊眉耷眼起来,不平又嚣张的气焰瞬间荡然无存。
“祝允说得对,但是他漏了一点。哪怕是圣上,他也完全没必要来到这里,若不是看着主上的面子,他此时也不会下落不明。”相比祝允,沈从白就更要理智一些,圣上的失踪令他如鲠在喉,“圣上找不回来,我们鸣筝阁所有人都会丧命。如此,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我昨夜给了他们一个果子。”许是这番话终于触动了他们,人群中一个半大少年战战兢兢地道,“后来我好像看见,张大人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姓张的老头儿!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呢!齐邵飞瞬间如梦初醒,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为了说给众人听:“对对,一定是他!他现在也不在这儿,肯定是他把人拐走了!”
“那可能是这位老者把圣上救走了。”贺长情不禁想起,之前她和祝允的猜测,落星谷里应该有人在帮着金玉奴。
许是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这才让张姓老头一次次地铤而走险。
贺长情松了一口气:“但愿真是被人救走了。”
“你们猜得不错。”
远处光亮未及的地方,几个交叠着的人影逐渐有了实质,他们像是涨潮的潮水,缓缓向这里行来。走在中间的那个,虽然形容狼狈,不似以往的一派风光,但熟悉的外形轮廓,贺长情只需打眼一瞧便能立刻认出来。
她有些诧异,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圣上?你不是被人救走了吗?”
“朕一想,跟着人钻地道传出去实在有辱斯文,败坏我皇族名声。反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干脆原路返回来等你们了。”说着,他还故作俏皮地朝她耸了耸肩,“贺长情,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这样的动作和神情,是六皇子时的梁淮易会做出来的,但绝不会是登基为帝的他会有的。
贺长情甚至都不用去刻意思忖,心下已是对梁淮易的用意有了几分了然:“圣上,你想好了吗?”
第126章 决定
“从前, 是朕错了。”梁淮易的眉宇间染上了几分释怀的淡然,像是山峦间笼罩着的一层淡淡雾气,看不清摸不着, 但是却带着润泽万物的湿气。
贺长情立在原地,听到他娓娓道来的话音,像是一曲婉转悠扬的调子:“如果现在在朕面前的是一处断崖。朕想, 应该做的其实是悬崖勒马和及时调头, 而不是为了所谓的面子, 一错再错。”
“只是, 回头路不太好走。”即便是这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君王,可要推翻前人既定的准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贺长情之前还为梁淮易隐瞒自己而忿忿不平, 但是真当梁淮易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 她又忍不住杞人忧天起来。如此矛盾又纠缠不清的情感,原来是会体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不过说到底啊,只是因为这是一桩从一开始就下错了的棋局,后人想要纠正, 却要付出比原先难上千百倍的努力。稍有不慎,满盘皆输都是有可能的。
她想, 如果这世上真的还有人能拨乱反正, 那这个人也只有梁淮易了。
“当年六皇子并不受先皇待见, 可是后来也只有六皇子登上了帝王的宝座。”后面的话, 梁淮易再没有提起。
但是贺长情却听明白了。
在这世上,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正如谁也预料不到谁人会登上皇位:“我还是您所向披靡的刀, 贺长情听凭圣上吩咐。”
兜兜转转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 最终还是绕了回来。他们之间红脸过, 争吵过,可此刻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是,真的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他还是想留下这个珍惜的朋友。不要等再次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
但见贺长情单膝跪在地上,周遭火把燃起的光亮在她的发顶聚集起一片片徘徊不定的光影,像是登至山巅时眺望看到的云雾,飘忽,轻柔。
仿佛只要一口气,那些光影就会被他吹走。
梁淮易伸出双手将人扶了起来,第一次没有直视她的双眸:“不必了,你为朕已经做了很多。现如今侯府也倒了,你心病既然去了,就好好做自己吧。无论你信不信,朕心底始终拿你当患难与共的友人。”
只是从前他被太多的权势遮蔽了心窍,辜负了这样一颗赤诚待他的心。从今以后,不会了。
贺长情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还会从圣上的嘴里听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站在梁淮易身侧,用一双震惊不已的眸子打量着他的脸颊。那是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仿佛有种万物皆空的禅意在他体内诞生又寂灭,最终留下的是淘了千万遍沙石过后的小小金粒,至真至纯。
贺长情知道,他没有说谎。
只是后来的事情,她都有点记不太清了。
她感觉有很多人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像是上元佳节时街头小贩售卖的走马灯,灯火辉煌的景象围着她不停地打转,回神的时候却似乎什么都没能留下。
那些说话,走动的声响像是天之边际的大海,忽而迎面冲来,又迅疾退却,一浪又一浪,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但是,也不是什么都没能留下。这世上,始终还有一人会为她驻足停留。
头重脚轻的眩晕感猝不及防地袭来,贺长情不由地低呼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祝允背在了身上:“主人,我们也回去吧,你的脚伤该找人看看了。”
贺长情这才如梦初醒地看了看四周。站在这里的人,全不见了,谷底只有凛冽的风,轻轻刮过他二人的脸庞,带来些刺痛感:“圣上呢?还有小白他们呢?”
“圣上已经回宫。沈大人他们也遵照皇命把金玉奴找地方安置去了。”当时主人有点发愣,圣上就笑说不许人打搅她,只是祝允也没想到,她想事情会想得那样入神。
“哦……对了,小白有没有派人去把之前回宫报信的人拦下来?”贺长情忽然想了起来,于是扣着祝允肩膀的力道都加大了几分。她生怕圣上晚回宫一会儿,就被章相他们提前知道了还未成熟的计划,继而闹腾起来。
有关为金玉奴正名的事情,还要徐徐图之,如果章相等人知晓得太快,定然对他们不利。
“主人放心,沈大人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拦了。”祝允的唇线拉直,情绪高涨不起来。沈从白不愧是主人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的每一个举措都精准地踩在主人的脑海里。相较而言,他似乎就差了许多。
究竟什么时候,他才能像沈从白那样,聪慧又灵巧地为主人分忧解难呢?
祝允微微叹了口气来。
“你叹什么气?”只是他忘了,他现在背着贺长情,他的一颦一笑都会很轻易地被她感知到,更别说是叹气这样的大动作了。
“我就是怕,我不能像沈大人那样事事和主人想得一样,事事都能帮到您。”
“嗯。你不用妄自菲薄,你已经很好了,真的。”贺长情沉吟片刻,趴在他的背上,嘻嘻地坏笑起来,“再说了,你们两个的用处不一样。”
“用处不一样,是什么意思?”祝允眨了眨眼睛,一时想不明白。
“你过会儿就知道了。”贺长情像是玩心大起,一会儿冲祝允的耳朵吹着热气,一会儿又用她的发尾到处挠着他。
“主人,别,别闹了,我好痒。”祝允往前伸了伸脖子,想躲开却又始终都在她一勾手就可以触碰到的范围内,躲不掉又贪恋着她的温度,总之是被折腾得够呛。
“先不急着回去,你背着我先去一下之前藏身的那个破庙吧。簪子还落在那儿了呢。”都说无事一身轻,这长久压在心头的大石如今也跟被人搬走了没什么两样。
贺长情的心情愈发美妙了起来。人的心情一好,就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蹦蹦跳跳,可惜她脚崴伤了,现在只能趴在祝允的背上,勉强晃晃双脚,扭扭身子,不过倒也悠闲得很。
祝允被她来回乱动着磨得心内痒痒的,想开口讨饶,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就哑得不行了:“主人,能打个商量吗?您能不能,别乱动?”
“……为什么?”贺长情呆呆地问出了这样一句,随后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想必是祝允奔波多日,早就筋疲力尽了吧。不过为了保全对方的自尊心,她也就没有多问:“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我累了。”
“主人您趴在我的背上,也会累吗?”可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祝允,还要呆头呆脑地多余一问。
贺长情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可她又不能直言:是怕你累着。于是为了解气,她干脆用指尖捏了捏祝允的鼻尖:“让你放下就放下,话怎么那么多啊!”
无论是贺长情本人,还是祝允其实都知道她并没有真的动气,这看似强硬的话语下暗含了一种很是少见的娇嗔。
话音落下,二人都是一愣。贺长情感觉自己的指尖好像沾染上了祝允微微出汗的湿热。祝允则是好像被那一点指腹的温度彻底点燃了,好半天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点着头:“就……就在这里吧。”
找了处还算干净的树下,祝允先是将贺长情放下让她倚在自己身上,随后又手脚麻利地褪去外裳,替人垫出一个松软的鼓包来:“主人坐我衣裳上吧,当心着凉。”
直到安安稳稳地坐下,贺长情的双手依旧没有松开,祝允被这样连带着一勾,当即没有站稳,摔到了贺长情的身上。
他惊诧地想要抽身离去,抬眼却只看到贺长情眸中的那点明晃晃的笑意。他好像懂了什么,只干巴巴地问:“主人你是故意的?”
贺长情这才把两手松开,对着他晃了一晃,像是要证明她很无辜,方才完全是他自己想多了而已:“快歇歇脚吧,一会儿一鼓作气把我背到庙里去。能做到吧?”
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啊。况且,他原本也并不觉得累……所以,主人是在觉得他体力不济?
想通了这一点后,祝允的旖旎心思散了些,整个人成了个霜打的茄子:“我其实不累。别说是背主人走到破庙,就是一口气回鸣筝阁,也没有问题。”
“不回鸣筝阁,先去那间破庙,拿回你送给我的那支簪子。”说实话,尽管下月初就是自己的生辰了,依照祝允现在的殷勤劲,他是一定会耗尽财力送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的。
一个普普通通,既没有什么繁复工艺,又没有什么昂贵材料的小鸟簪子,她原不该如此放在心上才是。
可那是祝允用身上微薄的积蓄买来的,又甚至是在她自己还没意识到有多喜欢的时候,他就看到了眼里,记在了心里的。
这一份深厚的情谊,如此可贵,又怎么能是随随便便丢弃的呢。
别说现在万事解决,就是依然身陷困境,也要想办法拿回来才行。
这一夜尤其漫长。
祝允背着贺长情再次回到破庙当中的时候,夜色还在侵吞着天地。
那些庄严肃穆的神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两个闯入的外人,总是令祝允有种后脊梁骨发寒的感觉,倒好像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贺长情在他肩上拍了一拍:“去那儿,把我放下来。”
不是说好要找簪子吗?其实主人根本没有必要下来的,找簪子也好或者干其他的也好,他都可以代劳:“主人,你的脚伤还是不要过多接触地面才好。”
“你不放我下来,怎么替我揉脚啊?”贺长情说着还倒抽了口凉气,“我有点疼得受不了了。”
第127章 榫卯
贺长情这话半真半假。
脚腕毕竟崴伤了, 是真的不好受。可她也借此存了几分调侃的意味,想逗弄逗弄这容易娇羞的少年人。
少年人动情的样子,总是格外青涩纯真, 像是一颗外表饱满圆润的葡萄,路过的人都想采撷尝上几口,就更别提是一日日看着它长起来的人了。
她就突然很想看看, 如果不加以阻拦, 也没有外物打断, 他还会继续下去吗?
“把我放那堆干草上吧, 软和一些。”贺长情抬了抬下巴,示意祝允走到自己所指的方位去。
祝允一向听她的话,此时又听她说身子抱恙, 自然是不疑有他地快步走了过去。熟练地脱下自己的衣裳, 替她铺在身下,还说这样不会觉得干草扎人,能更舒服一些。
“你不冷吗?”似乎只要她想要,她需要, 他向来都不会考虑自己,万事只以她的感受为先。从前她只觉得这是祝允应该做的, 可现在两个人超出了主仆之间的界限, 贺长情就不再这样觉得了。
祝允越是这样, 她越是担心自己无法给予同等的爱意, 她怕这份炽热的感情终有落空的一天。
祝允顶着那张被寒风吹透的脸, 只摇头否认:“我不冷, 我体热。”
他的话术也比过去更为精进了。以前的祝允只会直来直去地说让她暖和就好, 可现在他却对这样拙劣直白的言语闭口不谈, 轻而易举地就把话堵死。
除非,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
贺长情抬了抬另一只脚,无声催促着祝允快点来给她脱鞋。
这对于祝允来说,也算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即便他们曾经日夜同住一个屋檐之下,可还是谨守着礼教,主人更是数次同他说过男女大防的事情。
他又怎么不懂,脱下女子的鞋子意味着什么。也正因为懂得,此刻他的动作才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你抖什么?”
她这话说得,明明满是戏谑之意,偏他又不能弃之不顾。
祝允抿紧了下唇,缓缓脱下了贺长情的鞋子,隔着雪白的袜子开始替人揉捏起来:“这样的力道可以吗?”
“还行吧,可以再重一点。”庙里没有什么光亮来源,贺长情也只能通过祝允揉捏的力道大致判断着他的动作。
他揉捏的很认真很细致,每一下都刚好按压在她觉得酸疼的地方,但若是能够再暖和一些就好了。
毕竟现在可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如果她再过分一些,应该也只是顺应时节的行为吧。
贺长情顺着祝允的手心,滑过他的小臂,探进了祝允胸前最火热的那一处。
她明显感觉到他应该是瑟缩了一下,不知是被冷的,还是惊的:“你不是说自己体热吗?那帮我暖暖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祝允真是有一瞬间的后悔。他就不该多嘴说什么体热,现在好了,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主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真的只是想借自己取暖,还是有那么一点撩拨他的意思?
祝允感觉自己身上燃起了一团火,随意编造的胡话如今倒是真的应验了。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难耐地开了口:“我,我去找点柴火来。”
有了柴火在,主人应该就不会再觉得冷了。如果她还要继续,那就应该是真的想同他发生点什么,而并不只是他的想入非非。
祝允的动作很快,待他把火生起来的时候,便觉得贺长情的发髻上有什么不一样了:“主人你找到簪子了?”
“还好没丢,就落在神像后面了。”祝允走开去拾柴的时候,贺长情等着无聊,就干脆用一只脚跳着在庙中各处逛了一逛。
也是上天照拂,她不仅找到了心心念念的物件,还没费多少力气。
“那我们,回去吗?”祝允借着火光看清了贺长情面容上的喜色,不禁心中一沉。
“你想现在回去吗?”贺长情托着下巴,端详起他的面容来,似乎有些奇怪他的反应。
别说是主人,祝允也越发摸不透自己了。
他们来此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寻回发簪吗?而且那支发簪还是自己送给主人的,意义非凡。现在找到了,怎么看都是好事一件。可是他却,有点开心不起来?
“你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看到祝允这么温吞的样子,本来还有意引导他的贺长情也没了耐心,腾地站了起来。
“啊!”她忘了,自己现在是只能用一只脚走路的人,没了祝允这根拐杖,她连站起来都费劲。
也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贺长情跌落在了一脸懵的祝允怀里。
这算什么!她又不是上赶着要把自己送给男人不可!自己都暗示得那样明显了,他却表现得坐怀不乱?她本来都想好算了的,可是还要不争气地跌倒在他的怀里。
贺长情又羞又恼,索性一把攥紧了他单薄的衣衫:“我不信你,不懂我什么意思。祝允你,别装傻。”
留下这句话,她也不再给祝允反应的机会,而是猛地将唇贴了上来。
主人总是这样,毫无章法地莽撞与急促,好像要把他连肉带骨地全部吞吃入腹,又好像要在他的身上留下她的所有痕迹。可没有爱抚的摩挲与试探,猎物又怎么会好受呢?
祝允感觉自己胸腔之内的空气都被吸尽了,到最后,他只傻傻地摸着自己微微红肿的唇:“主人,神像还在,神仙们是不是都能看到?”
“你不敢?”起初贺长情也是忌惮这些的,可经历金玉奴一事后,她现在却突然觉得世间万物运转的秘诀或许根本不在诸天神佛或是因果循环,而是人心的取舍之间。
太过在意这些,只会误人误己:“我们一没有偷二没有抢,更没有干杀人放火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天地生灵,哪个不做这样的事情?就算神仙看到了,约莫也只会觉得是天赐良缘,又怎么会怪罪我们这等俗人呢?”
贺长情说得真的很有道理,听来头头是道,让人挑不出半点不妥来。可祝允总是觉得那些泥塑的神像好像是活着的,一双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除了盯着他们,再也没有安放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学那鸳鸯交颈,还是令祝允的羞愧感盈满了心田。可对上那一双含露带雾的眼眸,他就又舍不得让她一次次地扫兴。
看到他眼眸中也一点点沾染上了情欲,贺长情总算是心满意足了。只是好景不长,她很快便皱起了娟秀的眉头:“我其实还是……不太会。”
“主人,我有仔细好好学过的。”那些画册至今还被他压在枕下,里面的每一页每一个图,他都早早地刻进了大脑里。
都不用他刻意去模仿,他只要一触碰到贺长情的肌肤,那些东西就活了一样地在他的身体里跳跃。
于是火光摇曳里,贺长情看到皱皱巴巴的墙壁上他们两个逐渐靠近的身影,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你,你去把火灭了吧,我不想……看。”
向来百依百顺的祝允这回却不依了,盯着她,像是要把她衣裳都扒干净一样地看了许久,忽而轻笑一声:“主人不是被神像盯着都不怕的吗?怎么现在怕羞了?”
有些事啊,看透就好,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贺长情实在震惊这人此刻的厚颜无耻,捏起拳头照着他的胸口就来了好几下。
祝允握着她的手,低低笑了好久。就在她以为这人会脱离她掌控的时候,那具愈发灼热的躯体还是离开了。
呼的一声轻响,眼前骤然沉入无边的黑暗。紧接着,她感觉到祝允的气息再次将她包裹起来。
“主人,我其实……其实肖想这一天很久了。”
贺长情感觉到他的唇辗转流连在她脸颊上的各个角落,就在她以为所谓的仔细学过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她内里的肚兜却被人轻咬着系带给扯开了。
一夜酣战,贺长情累得筋疲力尽地半靠在祝允怀里,虽是再次感受到了他身上的蓬勃热意与蠢蠢欲动的某物,可她再也动弹不得,只好像只死鱼一样瘫着不动。
反正没有她的首肯,祝允是不会乱来的。
她从前居然不知道,有人真的可以纯靠看那些不可描述的图,就能把这项像极了木工活的技艺学得这样好。
他们二人就是木工精心打造出的榫卯,无比契合,天生一对。即便是在最浓郁的夜里,榫头也能精准找到那个独属于自己的卯眼,卖力地完成最后的精巧结合。
晨光为贺长情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祝允替她顺着略显毛糙的发丝,低声问道:“主人,阿允昨晚伺候得您还舒服吗?”
贺长情眉头一皱,又是不轻不重的一拳砸了上去:“你什么毛病?昨晚一直主人主人的叫个不停,现在又说什么伺候,你这样……这样显得好像是我强迫你一样。”
“不是主人强迫我,我只是喜欢这样叫你。因为只有主人才是完完全全只属于我的称呼。”
祝允眼中有过分的迷恋与痴狂,比以往还要浓烈,这让贺长情无法忽视,更又羞得不成样子:“随你便吧。”
不过她想,那个困扰她许久的未解之谜终于找到答案了。
无论自己之前怎么要求怎么训诫他,祝允就是死不悔改。非要等自己把他设计送人,他才肯改口叫成主上。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第128章 沈从白
“怎么乱哄哄的?”虽是蒙蒙亮的天色, 空气中却还遗留着积蓄了一夜的寒气。只是再寒冷的天气,都比不得眼前这一幕。
长街上随处可见一地狼藉,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可这里又不是什么边陲小镇, 而是天子脚下,谁敢如此招摇?
再加上,这里是通往鸣筝阁的方向。难道说, 是阁里出事了?
只一瞬间, 贺长情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好在, 祝允也反应极快,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背着自己拔腿往前跑了起来。
圣上昨夜才刚回宫,依照他还算沉稳的性子, 既决定了要解决金玉奴一事, 那必然不会过快地将心中的打算给泄露出去。
所以,哪怕章祁知有心从中多加阻拦,可一旦失去先机,也难以成事。
眼下却是这番出人意料的情景。
想来想去, 莫不是昨夜他们派回去的人终究是慢了一步,让传信之人将圣上失踪的消息报给了宫里?章相他们, 或许已经知道了。
趴伏在祝允肩背上的贺长情想了很多, 只是还不待她慢慢地理出些头绪来, 身下的祝允却突然生生刹住了步子。
“前面那不是, 赵明棠吗?”祝允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只见许久未见的赵明棠和何云琅拉拉扯扯的, 也不知两个人在念叨什么, 全都是一脸的着急之相。
这里距离鸣筝阁可没有多远, 两个人又都和他们关系匪浅, 几乎是用头发丝都能想得到, 定然是阁里出事了。
贺长情拍了拍祝允的肩膀:“快,追上去问问。”
只是她嘴上这样吩咐着,自己却是根本等不及祝允上前的动作,径直扯着嗓子朝前面那二人喊道:“何云琅!出什么事了?”
离得近了,贺长情和祝允才看到二人脸上的细密汗珠。这样寒凉的时节,却硬是流成这个样子。
这不禁让贺长情心内更是焦躁难安。
看到是他们两个,赵明棠和何云琅脸上的神色明显一僵,不过到底是生死大事,无人敢隐瞒。
尤其是赵明棠,说起话来几乎不过脑子:“沈从白快不行了。”
“胡说什么!”赵明棠这话不假思索,自己说得倒是痛快了,就是不知道会给他惹出多少麻烦。何云琅极力辩解起来:“主上你别听他的,是这样。沈从白情形是危急,不过里面御医也在全力施救,未必就不能……”
余下的话音碎落在呼啸的北风当中,莫说是疾速走远的二人,就是何云琅自己都没能听清。这样的情况若是放在以往,何云琅根本不用昧着良心开口,因为他并不是会把疑难杂症放在眼里的人。
毕竟他可是连天下奇毒都能破解的人,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将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里的将死之人给了救回来。
可沈从白不一样,他被人一**穿胸口,当场血流不止,宫中御医如流水般地进去。
直到此时,都没见哪怕有一条好消息传出来。何云琅再是有点恃才傲物的本领,也不会将整整一个太医院的人都当成蠢材。
当然了,只要是亲眼见到过又或是听说沈从白具体伤情的,都知道是回天乏术。从未听说被人刺穿还能活下来的先例,沈从白能硬吊着口气撑过数个时辰直到此刻,也算是种奇迹了。
饶是如此,何云琅也依旧想去亲自看看,成与不成,总要试过了才能下论断。两人跟在祝允身后,一前一后地赶了进去。
床榻之前,已经是被宫里来的御医们挤得密不透风。一片细声细气的低语中,还夹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啜泣之声。
“小白?”祝允放下贺长情,又和从后赶进来的赵明棠一起扶着人走了上前。还未看清沈从白的惨状,贺长情就见一向以笑脸示人的左清清哭成了泪人。
其实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贺长情的心就已经凉了半截。只是她并不愿意相信,明明那么多次都可以逢凶化吉,怎么偏偏只这一次,就出了事?
榻上之人血色全无,唯有一对眼睫毛犹如振翅的蝴蝶,还在时不时地扑闪着。
贺长情知道,能坚持到这一刻,已经是用尽他全部的力气了。
“小白,我来晚了。”贺长情挤开人墙,坐到了沈从白的身侧。
她忽的就很后悔,若没有崴脚,若昨夜没有在破庙里耽搁那样久,沈从白会不会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她,真不是一个好主上。
“主上……”沈从白费力地睁了睁眼,却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还在说着宽慰人心的话语,“你没来晚……昨日负伤,只是,意外。”
不成想,他这意外二字刚刚说完,一旁的左清清就由最初的泣不成声变成了嚎啕大哭。
“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伤成这个样子。”左清清泣不成声,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但都和着泪水被泡在嗓子眼里,根本听不真切。
只是现在再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谁都知道左清清不是故意的。
贺长情极力抹去眼角的泪水,就近问向身边一名岁数看上去有些大的御医:“他还有得救吗?”
回应她的是一片鸦雀无声。
这个情况下,沉默便已经是最强有力的回答了。谁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意思,可说出来就又要面临着戳破窗户纸带来的尴尬与沉痛。
就在众人都以为会继续维持着这种憋死人不偿命的氛围时,一道过分年轻的嗓音打破了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僻静。
“内脏都被刺穿了。”岁数约莫才二十出头便做了御医的年轻男子忽然开口,也不知他到底是不会察言观色,还是太过心软,总之是不合时宜地张了嘴,“神仙来都救不了。别说是因为章相他们退兵退得太晚,耽搁了,就是当时就有郎中守在他身边,他也活不成。”
虽说实话总是血淋淋的残酷,但像这样直白,一点都不懂得迂回婉转的话术,世间再难找出第二个人。
太医院的同僚们早已见识过这位的那张利嘴,闻言只是蹙紧眉头,露出些一脸的嫌弃神色来,可到底是见怪不怪。或许在他们的心底深处,这样莽撞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是注定走不长的。
起初或许还有一些好心的人会劝解几句,可时日一久,谁还愿意多管这样的闲事呢。
不过那都是他们太医院内部的事情了,和何云琅这样闲云野鹤类的郎中,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何云琅只是惊讶于太医院里还有这样的怪人,不免为自己的明珠蒙尘而叫屈了几瞬。
太医院自然是集天下医术之长,可是……还有个何云琅,在医术上的造诣也根本不比那群墨守成规的老古板们差。
或许,他就能再像以往那样,带来惊喜呢?
想到这里,贺长情将一张早已哭花了的脸扭到了身后,她几乎是将所有希望都投注在了何云琅的身上:“何云琅,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连寒约盟这样的奇毒都能解得了,眼下,眼下不过是救一人的性命,一定有什么剑走偏锋的法子吧?”
制毒解毒是可以剑走偏锋,甚至往往还会因此而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效用。可独独在内脏都受损成这样的情形下,他是真的无能为力。
何云琅心虚地抠了抠鼻翼两侧,不大敢对上贺长情那一双殷切的目光:“其实这位仁兄他,话糙理不糙。我刚刚也看过了,确实是……无从下手。”
更不中听的话,他还没说呢,这沈从白能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都是上天格外开恩了。
“那个……”何云琅看了看气若游丝的沈从白,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咳了一声,“要不还是……听听他想说什么。他如果要走的话,也能安心一点。”
沈从白这才弯了弯唇,似乎一群人吵吵嚷嚷许久,只有何云琅这话才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主上,清清,我就……”塌上的人当真是大限将至了,这话说着说着,连眼睛都越闭越紧,“我就一个……请求。小妹沈从云,就……”
像是怕他把力气全部耗尽,左清清和贺长情几乎同时一人牵起他的一只手来:“我们会照顾好沈小妹的,你放心。”
沈从白的亲人只有小妹沈从云一个。以往他总是急着出各种任务,阁里许多人其实都只知道有这样一位存在,连其外表长相都不清楚。
就连贺长情这位阁主,似乎也只在一年多前才和对方匆匆打过个照面。小白曾说过,他亏欠自己的妹妹良多,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呆在家中陪她好好过每一个节日,还要亲眼看着她出嫁生子。
可惜的是,时间从不等人,这些美好的愿景,到最后竟然只成了永远不会实现的期盼。
和自己最好的兄弟没了,这本就让左清清痛到不能自已,偏偏沈从白还是为救他而死,这一下子几乎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一大心病。
左清清哭得人都一晕一晕的,但还是对着沈从白比起三根手指头:“我发誓,从今往后沈从云有我在,她这一辈子都可以顺遂幸福。”
“……好。”沈从白似乎五感尽失,就连这样一点值得欣喜的地方,都未能打动现在的他。过了许久,他才算是了无遗憾地应了声。
“主上,我有话,有话要同你说。”只是,到底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末了,他安静了许久的睫毛再次胡乱颤了起来。
“我明白。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安心嘱咐吧,天涯海角,有我在的一日,就一定给你办到。”
“那时,我和小妹流落街头,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后来……”后来是贺长情义无反顾地将他带回了鸣筝阁,给了他这样一份体体面面的差事。
有些话,从前不说,那是因为太过肉麻,说不出口。现下没了这些扭捏的心思作祟,可是却时不我待。
老天,真是同他开了好大的一个玩笑:“我从……从不后悔跟了您。总之,主上好,小白就……”
随着那个只有气声,但却听不到的“好”字出口,沈从白这口气才算是彻底松了下去。
或许,真像他说的那样吧。他并没有什么后悔的,不然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走得安详。
沈从白一直是她最得力的那个手下。只是没想到,临了临了,走前的最后一点念想居然还是怕她多想,哪怕费上那许多气力,也要宽她的心。
他这样,倒是让她越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仔细想想,她似乎只传授过小白一些骑射之术和打斗防身的本领,并未有什么更深的恩德。可沈从白却一直都不疑有他地将她的命令奉为圭臬,从未有半个字的不依。
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却不肯给他多行哪怕是一点点的方便,硬要走一切都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夺走他的性命。
贺长情眼看着自己的几颗泪珠猛地落下,砸在沈从白盖着的被褥上,洇出一片发深的颜色来:“清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派去拦截送信的人终究是慢了一步。
圣上在落星谷里失踪的消息最先传到了邓瑛那里,只是不知怎的,就被章相给知道了去。
再之后,章祁知见拗不过圣上,便将矛头对准了鸣筝阁,这个一向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方。
若不是圣上身边的小太监薛福被左清清他们护着回了宫,或许直到现在,鸣筝阁都还在被对方围得水泄不通。
圣命下达,派人将相府上下软禁了起来,僵持许久,章祁知这才不情不愿地撤了部署在鸣筝阁外的兵力。
好在圣上这一次,是铁了心地要站在他们这头。后来听闻沈从白负伤,还将太医院的一干御医给调了过来,说是务必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给救回来。
只是,依靠凡人之力,是斗不过老天的。可怜沈从白这样一个还处在大好年华的人,白白葬送了这条性命。
“章祁知,多行不义,他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贺长情攥紧了拳头,对这这个向来都爱与人唱反调的所谓相爷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