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探班
妙妙被段知影带到片场时, 所见是工整的混乱——
各色粗细不一的管线轨道铺了一地,大大小小的补光镜和黑色机器被或推或扛地移来移去。
人影幢幢,皆行色匆匆。身着灰扑扑工装的, 一看便是剧组场务;而衣着靓丽色彩明艳的,大多妆容精致, 一看便是明星演员。
这其中,妙妙一眼就看见了身着红粉牡丹绣旗袍的黎黛。她盘发后缀着珍珠银饰, 婀娜站在苏式园林的轻风中, 赫然融成民国风景中的一道绮丽。
“喵呜~”
妙妙张嘴叫唤,已经窜了些个头的小猫,声音也更有力, 很快, 那边黎黛就听到它的叫声, 循声望过来。
本就惊艳的五官因笑意展开, 像冬末春初新绽的花。
“宝宝!你来啦!”
剧组周遭的工作人员,听见顶咖黎黛发出如此惊喜的声音,纷纷看过来。
几个负责道具和设备调试的技术人员, 正气焰嚣张地指点着实习生。他们这组只能算半个圈内人, 能认清明星已经算不错,更不用说了解明星的家事。
因而,当众人看见黎黛款款走向一位西装革履、个高腿长的年轻男子, 目光忍不住跟随,几名实习生偷偷交流起来:
“那哥是谁?好帅!”
“对呀,他和黎黛女士是什么关系?怎么被叫‘宝宝’啊?”
“还能是什么关系!”眼见风头被抢,有前辈提高音量,“黎黛那么年轻,那总不可能是她儿子吧!大概率是养的小白脸!有钱人是这样的……”
有后辈嘟哝:“听说黎女士和丈夫感情很好啊, 而且她名声风评一直也很好……”
前辈怒目横对,“那是资本家给你营销的结果!年轻没见识是这样的!不要做有钱人有实力还有人品的美梦了,老老实实跟着我们学跟着我们干,扩展格局和眼界!”
“……”
众人讨论不出个所以然,就继续观察。
直到他们看清黎黛停在帅哥跟前,伸手把一团毛茸茸的小家伙接过来,亲昵地用脸蹭小毛团子的头顶。
众人才了然:
哦。“宝宝”指的是小猫。
那帅哥只是个送猫的。
“看什么呢看什么呢!”
道具组的组长听到组员们的议论,又看到大伙毫无掩饰的注视,把列表的纸卷成小棍,就来一个个敲他们的脑壳,着重批评那几个前辈:
“不教点好教后辈嚼舌根!那是黎女士的儿子,最近小火了一把的段总!摸鱼时多少上点网!”
众人悻悻四散开,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转而在另一边聚在一起,又偷偷观察那对母子的互动,一边闲聊: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猫,那品种那品相,一看就很贵。漂亮成那样,只是看着心情都会好。”
“不愧是有钱人家养出的女明星,保养得那么好,谁能想到儿子都那么大了。”
“不愧是豪门继承人,看看那样貌看看那气场,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简单的‘送猫的’!”
“一时不知道该羡慕谁……”
眼见风头又被抢,一前辈怒道:“废话!你送猫会穿那么贵的西装?”
“别羡慕也别想讨好,好事轮不到你们!”
恰在此时,有位年轻女演员捧着剧本小心翼翼凑近黎黛,不待开口,先被她怀中的小猫萌得转移注意,因而缓解了紧张情绪。
她抬头,看到黎黛身边站着的段知影,大抵是被寡言男人的气场震慑,嘴唇一抿,又说不出话。见状,段知影礼貌颔首示意,主动迈开长腿后退一步,让出了给演员二人社交的空间。
女演员感激地朝段知影微笑,终于打开剧本,询问黎黛什么。日入斗金的顶级影后毫无架子,低头和女演员凑得很近,侧耳倾听,而后指着剧本温柔指点几句,便让女演员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连连鞠躬道谢。
目睹全场,后辈组:“~”
前辈组:“……”
有钱人究竟能不能既有实力又有人品,小年轻们不知道。
反正对比之下,小年轻们确定:肯定有人既没钱又没实力还没有人品。
剧组里的视线,总时不时飘到小猫所在的遮阳伞之下。
这处阳伞圈出一小块休息区,专为黎黛配备。地上摆着供暖灯,白玉雕的石凳簇拥着圆桌,桌面支着个玫瑰金茶点架,一套精巧的茶具盛着刚由助理沏好的果茶。
母子二人与猫,就在这休息区里闲谈。
妙妙对周遭的视线并无自觉,只单纯认为因为黎黛是大明星,自己顺带沾了瞩目的光。
殊不知,那些目光中,有不少纯粹为欣赏小猫而来。
它刚被黎黛抱着腻歪完,正安静地蜷在夫人怀里休息。
一旁的段知影将顺路买来的中式糕点,从精装的竹编笼屉中取出,逐一摆在茶点架上,造型精致的粉糕泛着淡淡的香气,诱人的甜点丝毫没能引起嗜甜的女人的注意。
段知影摆好茶点,抬眼,见妙妙已经被玩得疲惫,伸手讨。
黎黛正爱不释手,就是不给。
几番推拉,段知影无奈唤:
“妈……”
“怎么几天不见变小气了?我抱抱小猫怎么了,又没有抱你。”
段知影:“……”
母子俩克制地言语拉扯着,而这纷争,似乎与小猫无关。
妙妙趴在女人柔软的手臂上,像枕着绵软的枕头,惬意地休息着。
它将喧闹置之脑后,感受耳朵尖被穿廊风吹拂的舒适感,闲适地看着那风行走过开着花的灌木丛顶,在树叶上留下的痕迹。
直到,悠哉的风景中,有一道不和谐的身影。
妙妙支棱起脑袋,定睛看去,看清那道不和谐,来源于一位压着鸭舌帽、身着漆黑皮衣的中年男子。
身材魁梧的男子正批评一个年轻的场务,气场凶悍,表情严肃,脸颊上的横肉随嘴唇开合而明显抖动。
对面的年轻人被批得膝盖只发软,苦着脸连连点头,看起来快哭了。
见状,小猫缩了缩脖子,觉得那位皮衣男士有些吓人。
就在此时,对方似乎感应到了小猫的视线,准确地转头,目光如鹰,精准锁定了小猫咪的位置。
而后,勾起嘴角,露出标准的反派式狰狞笑容。
妙妙猛哆嗦,喉咙咕噜一滚,发出可怜兮兮的:
嘤。
陌生人诡异的凝视,令小猫惊恐。
它嗓子里挤出咕噜声,下意识往人类臂弯里钻。
但抱着它的黎黛手臂是悬空的,它慌不择路地逃窜,很容易掉出黎黛的怀抱。
“哎?宝宝,别闹……”
妙妙听见了黎黛的提醒,感觉到了她双手忙乱的捣腾,但绷紧的神经不容小猫细思,它还是本能往下逃。
于是,身体一空。
在女人的惊呼声中,小猫下坠。
旋即被一双带着松木香气的大手稳稳托住。
指尖微附的薄茧平且实,熟悉的触感,瞬间将小猫仓皇的灵魂捕捉回忙乱的身体。
它仰头,见是段知影眼疾手快接住了自己。
男人的表情微显错愕,确定掌中小猫无恙后,才短促地舒一口气,而后弯起眼睛,让小猫也安心。
“喵呜……”
闻着段知影的体香,妙妙感觉安全,它仰起脑袋再往那陌生人的方向看去,却见原先其站着的地方已经空了,对方不知去向。
“怎么了?”
听到头顶的轻问,小猫回眸,见段知影已循着它看过的方向投去视线。
虽并没看到异常,但段知影的眸色稍沉,神色稍凛,已然警惕起来。
妙妙以为,一般的养宠人都会习惯小动物突然的古怪行为,尤其在本人都没找到异常源的情况下,不会认为出意外。
但段知影会。
段知影或许不相信他眼见的线索,但小猫的反应,就是他笃信的证据。
想到这里,妙妙就不再害怕。
因为有人无条件相信它,因为有人会保护它。
恰在此时,剧组内的工作人员抱来一个南瓜形状的安全屋,柔软的织物呈包围状,圈出一个密闭的空间,是猫咪喜欢的有安全感的小窝。
“黎姐,段先生,这个猫窝我放在这里了。”来人说。
“好,谢谢你。”黎黛笑着致谢,“刚好我家宝宝受了点惊吓,送得真及时!”
虽目睹黎黛的信任表情,但段知影还是等那员工走远后,才先将自己的手探进猫窝里,细细摸了一圈,确认一点毛刺瑕疵都没有,才问妙妙:
“想去吗?”
妙妙看看段知影,又看看那猫窝,大概这种密闭空间对猫咪有着天然吸引力,尤其那南瓜窝又毛茸茸的,它很好奇,便往那个方向抻了抻脑袋。
信号传递得出乎意料地快,它刚有想去南瓜窝的倾向,段知影就已经主动把它放了进去。
这个人真的很在意小猫的一举一动。
妙妙被放进南瓜窝,感受着桌下烤灯热乎乎的暖气,嗅着猫窝里淡淡的拟猫薄荷香气,惬意地眯起眼睛。
方才的惊吓被抛之脑后,妙妙在和煦的轻风里摇头晃脑,直到鼻尖一阵清甜的酥香擦过去。
它好奇地抽抽小鼻子,循香闻过去。
果然,不用它主动找到香气的来源,段知影就会先满足它的好奇心。
一只手捧着个雕成玲珑莲花的粉糕,抵到它鼻尖。
妙妙凑近嗅了嗅,确实是刚才闻到的气味,正伸出舌尖尖要舔,那只手就把糕点撤走了。
妙妙仰头还来不及生气,那只手就又把糕点送回来。
单线程的妙妙再度被糕点吸引,又凑过去闻,被香味钓得又探出舌尖尖,还没来得及舔,段知影就又把手撤回去了。
“喵嗷呜!”
干什么干什么!
欺负小猫你很有本事吗!
“闻闻得了,这不是小猫能吃的东西。”段知影把糕点在桌面上放远,“馋了的话,我可以点个派送,给你买点猫条……”
不待他把话说完,方才来送猫窝的人,又及时抱着一盆绿油油的草过来,放在猫窝边上,说:
“这是亲手种的小麦苗,也就是俗称的‘猫草’!新鲜的!可以给小猫剪一点点,有助于消化!”
那人完成任务又走了。
活像什么关键词触发的NPC。
留下妙妙和段知影对视一眼,皆是疑惑:
怎么小猫发抖,就有人及时送来猫窝;小猫嘴馋,就有人及时送来猫草?
段知影问黎黛:“你在剧组还特地备了这些?”
黎黛被问懵了,反问:“不是你差人送的吗?”
段知影:“……”
黎黛:“……”
妙妙:有!阴!谋!
有人要谋害朕!
段知影回身,那架势像要把刚才那人找回来问话,然而口袋中手机铃响,他掏出来确认屏幕,眉头微拧,犹豫片刻,手指正要按上侧键挂断电话。
那边黎黛适时接话:
“我去问,妙妙我也会顾着,你去接电话吧!”
段知影仍在犹疑,手机铃声到期限暂停了一下,又紧接着响起来,显然是有要紧事。
被来电催得紧,段知影姑且先行同意,接通电话走远几步。
休息区暂时只剩一位女士,和一只幼猫。
助理们都在稍远一些的位置,若有突发情况,很难及时赶到。
于是,不出意外的话,该出意外了。
就在这时,妙妙感觉周遭的风突然凛冽起来,激得小猫猛颤,连日渐丰厚的毛发都抵御不住这一瞬的寒凉。
它仰头,眼见的画面像是突然被慢镜头倍速,赫然见一位压低鸭舌帽身着皮衣的魁梧男子,一步一步目标坚定朝它行来。
正是方才吓了它一跳的那个陌生人!
妙妙屏住呼吸,扭头,只见身边的黎黛也直勾勾盯着来人的方向,胸脯微微隆起,刚深吸进一口气。
妙妙又放眼更远处,那边持手机附耳的段知影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眼睑扩张,嘴唇微开,上身前倾着要往回赶。
但,距离差得太大。
陌生人仅几步之遥,段知影哪怕小跑,都未必能有其动作更快。
于是,小猫眼睁睁看着那陌生男人朝自己越来越近,直到,停在自己面前,而后,骨节暴凸的大手朝它袭来——
它闭上眼睛,不敢看。
它感觉到那双手的热度悬在自己身边,却久久没再靠近。
正当它犹豫着是否要睁眼时,先听见了耳边黎黛雀跃的声线:
“江导我都忘了还有你呢!东西是你给小猫准备的吧?”
嗯?
喵喵疑惑睁眼,见段知影止步于不远处,而眼前的彪形大汉克制颤抖着欲触不及的双手,表情狂喜:
“妙宝我是你的粉丝啊!!!”
妙妙:“……”
咱们就是说,粉丝见面可以大大方方的……
没必要搞得这么阴湿男鬼!
第42章 抢猫
误会解除。
江导确实是妙妙的粉丝, 第一次认识小猫,是在那场段书逸特地为柠檬小猫主播准备的专场。
ID为“逆我者亡”。
这个名字,妙妙依稀有些印象。
长大些的小猫脑子果然好使, 很快将记忆从脑海深处调动出来:
那场直播,有位重金打赏求单哄的粉丝, 段书逸读出过名字,就是这个“逆我者亡”。
“逆我者亡”当时自称因“伺候祖宗”身心俱疲……
妙妙环视片场内金贵的大明星们, 恍然大悟:
原来“祖宗”指的是这些祖宗啊!
平日不茍言笑的“大”导演, 对一只“小”奶猫反常的殷勤,很快引起了剧组内其他员工的注意。
于是,本该是片场的中场休息时间, 就这么因为小猫降临, 成了一场主播粉丝见面会, 和头号站哥“传-教”现场。
因主人要求, 众人没上手摸小猫,只隔着距离逗弄,但就算这样, 小猫悠哉可爱的姿态, 也还是足够给打工人疲惫的灵魂充能。
等到江导察觉妙妙疲惫,示意大伙儿开工各就各位时,所有人的工作状态, 已然比刚开始提升了些。
黎黛还有镜头待拍,开工后也就先行离开。
休息区暂时只剩下段知影和妙妙。
方才在众人面前还有偶像包袱的小猫,一到了段知影的怀里,就软趴趴化成一滩猫猫液。
柔软膨胀的毛发铺开,被风吹得轻轻颤,让看客也心尖发软。
因而, 在他人眼中总是寒冰一般冷冽的段总,手指梳理游走在小猫肚皮上的毛毛丛林中时,力道和指法都温柔得不象话。
与其说是在宠爱一只依赖自己的小动物……
更像是在轻柔按摩恋人工作后疲惫的身体。
“还累吗?”
“喵呜~”
妙妙被摸得开心了,翻身坐正,准备从段知影身上跳走……
结果四肢刚刚腾空,腰背就被大手钳住,硬是拉回原位。
就这么撤回了一只小猫。
“喵呜?”妙妙仰头。
段知影继续垂着温柔的眉眼,眸光中盛着白日的明光,像锁进金粉的琥珀,金贵又梦幻,蓄着点猫猫当前无法理解的感情。
“你不累了,我还没休息呢。”
“嗷~”
“再陪我会儿吧,就这么坐着就行。”
妙妙就安静蜷回段知影的大腿上,感觉西装裤下紧实的腿部肌肉,在它体温的暖化下,逐渐放松。
原来,段知影身体一直紧绷着。
他在不安?
妙妙在人怀里一边打着滚,一边观察段知影的表情。
果不其然,男人看似完美无缺的表情,实则低头注视小猫时,额角发丝垂落,就会暴露皮肤上细细密密的汗珠——
在这大冬天的户外,他竟然出了汗。
刚才粉丝来访的小误会,当事猫妙妙早已置之脑后。
但那误会形成的刺激,对段知影而言,却难以消化。
身居高位的段知影显然不是会连这点小情绪都处理不好的人。
除非,段知影无法接受,那样的刺激,来自小猫咪。
念及至此,妙妙忍不住主动蹭段知影的掌心,待到头顶的温度与其掌心共频,它才小心地探出舌尖,收敛倒刺,一下又一下轻轻舔着段知影的手指。
好像,上面有看不见的伤口。
小猫的存在与亲近,就是止血特效药。
被妙妙疗愈,段知影微僵的手指犹如冰块消融,逐渐柔软。
然而片刻,这人的手指再次僵硬,身体微动,不知看到了什么,又警觉起来。
妙妙赶忙坐起,顺着段知影视线看去,赫然见园林小径之外,树影后藏着一个身着改良中山装的男子,警惕地往小猫这里打量。
目睹这一幕:
妙妙:“……”
段知影:“。”
别躲了,段南寻你拇指上的家族金玉扳指有点醒目呢!
ber,都谁教你们看小猫要狗狗祟祟的啊!
*
段南寻还是没能藏住。
被段知影揣着小猫邀请到休息区坐会儿时,某位傲娇的家主还煞有介事地解释,刚才只是迷路了。
对,一定是迷路了。
怎么可能有人在道路通透、草木疏矮的园林里不迷路呢?
“爸你来这儿是……?”
听到段知影的问话,段南寻两指捻着小杯抿了口果茶,正色道:
“听说……嗯咳,来探黎黛的班罢了。”
闻言,段知影并未多说,只颔首接受了这个借口。
但前面那个“听说”太过抓耳,以至于一直在小猫脑海中回荡——
段南寻早就知道黎黛进组的事,轮不到用“听说”。
能被用“听说”来描述的,最可能是剧组里刚发生的事情。
最大的可能是,段知影和小猫来这里的事。
也就是说,段南寻今天特地来,要么是为了段知影,要么是为了小猫。
想到这里,妙妙先夸自己:
我真是名侦探小猫!
那么究竟是为了谁呢?
被段知影顺着背上的毛发,正舒适着的妙妙,抬眼看了看桌对面的段南寻。
那边的段南寻梗着脖子,肩背挺直,保养得当的手指并不显皱纹,指腹稳稳捻着杯身,丝毫不颤,与神情一样严肃镇定。
除去自以为不被察觉的眼珠,总似有若无地往段知影……
……大腿上的小猫身上瞟。
观察至此,妙妙闭上眼睛:
究竟是为谁来的呢?
好难猜啊,再猜一会儿吧!
“咳咳,段知影。”段南寻清嗓开口,声线沉沉如古旧檀香,带着点肃穆的优雅。
段知影循声看向父亲,安静颔首,不卑不亢又不失礼仪地致意。
克制又疏离的互动。
完美符合世人对豪门父子的刻板印象。
“你……”段南寻说,“你觉得沉吗?”
“什么?”
“小猫。”段南寻飞速瞥一眼妙妙,又淡然目视前方,“它最近长个头了,应该有点重。”
“喵!”妙妙抗议。
你礼貌吗!说谁重呢!
妙妙还不至于年纪轻轻就长成一辆猫气罐呢!
“不重。”不愧是最通猫性的段知影,秒答堪称满分。
“哦。那就行。”
父子二人沉默片刻。
杯中茶水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片刻,段南寻又开口,“你怎么还在这儿?”
段知影:“?”
妙妙支楞脑袋:
这是找不出借口干脆硬赶客了?
“我听黎黛说,你为了公务来C镇。不去开会?”
“还没到时候。”
“提前去适应会议室有助于领导者控场……”
“妈在拍戏,我要走也会带妙妙一起走。”
“那先不急。再坐会儿。”
“嗯。”
父子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刚才的谈话,妙妙听了个全场。
此时被段知影继续抚摸,它虽舒适,但也诧异:
这个人是不是对猫猫的占有欲,有点明显了?
先是不允许剧组导演和员工摸自己……
现在,连段南寻那么明显讨猫猫的试探,段知影都假意没察觉,完美防范。
不过,妙妙不在意。
妙妙享受被强烈需要的感觉。
这边父子二人尴尬着,恰好那边,江导喊了咔,场务拍板。
一幕场景拍摄完毕,黎黛暂时休息,远远瞥见段南寻,眉眼立刻沾了笑,走过来。
“你也来探我的班?”黎黛笑着问。
“嗯。”段南寻一边应,一边自然起身,不待黎黛开口,就轻轻摁着她的肩,让她坐在自己让出的空椅上。
黎黛莞尔,也没推脱,抬手摩挲段南寻的手背,而后看向段知影,“你们父子俩刚才聊什么了吗?”
段知影摇头。
这答案令黎黛了然,却难免失望,她故意笑着打趣,将尴尬气氛混过去,“你们最好是没说我坏话!”
“喵~”妙妙作证。
确实没说夫人坏话。
这俩叱咤商界的大佬,刚才在唇枪舌战抢小猫。
“我先离开一下。”段南寻突然对黎黛说。
“嗯,好。”黎黛点头。
段南寻走远,打了个电话。
不多时,段南寻回来了,段知影这边手机铃却响。
“我来抱妙妙。”黎黛主动伸手。
段知影叹一口气,还是把妙妙递到了黎黛手中,也走远去接电话。
妙妙刚在黎黛手中还没捂热乎,就被顶头另一双大手劫过去。
是段南寻趁机接走了小猫。
妙妙抬头,只见段南寻眉眼克制地弯了弯,显然是终于摸到小猫心满意足,但又碍于大庭广众,需要维持形象,便绷着脸,手指却捏着小猫的爪爪,偷玩。
妙妙没抽回爪爪,任“老人家”捏着玩,正准备低回脑袋,却见段南寻表情一凛。
顺其视线看过去,妙妙赫然见,段知影已经攥着手机疾步走回来了,但神色并不悦,且目光直勾勾锁定小猫……
……头上的人。
也就是段南寻。
咦?
妙妙歪头。
怎么刚才还好好的,突然气氛就剑拔弩张起来?
两种气氛的分界点,似乎是……
段南寻走后,段知影接的那通电话?
停在段南寻跟前,段知影并没说起那通来电,只伸手,“谢谢爸帮我照顾小猫。”
言外之意,这猫是我的。
“什么话。都是一家人。”段南寻抱着小猫微微侧身。
言外之意,这猫是咱家每个人的。
段知影眼见讨不回猫,便坐回椅子上,片刻转身面向黎黛,指尖点了点甜点架,说:
“妈,有点可惜,这家店没有荔枝酥。”
“荔枝酥!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荔枝酥了。”黎黛回忆起孩子的童年,眉眼都慈柔,“不过,也不是每家店的荔枝酥甜度和酥脆都恰到好处,要买到和你口味的,还真是不容易。”
“嗯。”段知影敛眸,嘴角似有若无稍扬,一个极度细微的示弱,但足以被身为演员对表情把控格外细心的黎黛捕捉,“好久没吃到了。”
“你是不是想吃了?”黎黛提高音量,惊诧,“你都那么久没说要吃甜……等一下,老段!”她转身看背后玩猫爪的段南寻,“还记得去年你来探班,我带你去的那家甜品店吗?我还特地给你推荐了那里的荔枝酥!”
段南寻突然被叫,表情一空,“嗯,记得。”
“记得就好!”黎黛欢喜道,“刚好离这儿不远,你去买一份!”
“我去?地址发给段知影……”
黎黛打断,“你儿子这么多年第一次说想吃甜品。”
“……”段南寻又说,“那差人去……”
黎黛再度打断,重复:“你儿子,这么多年,第一次,说,想吃甜品。”
段南寻:“……”
于是,妙妙经过一番流转,终于回到了段知影手里。
再度被段知影的手抚摸时,妙妙微眯双眼:
是我多心了吗?
刚才是不是发生过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段南寻速度很快,不久便拎着一袋印有荔枝形状酥壳的甜点,回到了片场。
眼见小猫回到段知影手上,段南寻也没再讨,直接站在一旁,又掏手机打了个电话。
这电话像是会传染,不多时,段知影的手机铃又响。
只是这次,段知影直接按手机侧键,拒绝了来电。
于是,小猫留在了段知影大腿上。
段知影:“。”
段南寻:“……”
无声僵持须臾,沉默的气氛被段南寻的手机铃打破。
这回,轮到段南寻轻哼一声,了然一笑,朝段知影睨一眼,同样挂断了来电。
段知影镇定抬头看段南寻一眼,嘴唇一努,一抿,斟酌片刻,还是开口:
“爸,刚才那电话,不是我找人打的。”
段南寻:“……”
段南寻攥紧手机,指尖松了紧紧了松,还是“哼”一声,转身找了个角落回拨电话。
静静看了一整场对峙的黎黛,一声不吭,干脆上手,直接把妙妙从段知影腿上抱起来,放进自己怀里。
段知影一怔。
黎黛故意逞凶,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父子俩,表面说是探我班,其实是来探小猫的班吧?”
“……”段知影微微错愕,面对母亲的“发难”,显现一瞬的无措,“不是……”
然而,黎黛向下的唇线没绷多久,很快就扬起来,伴随轻巧的笑,眼角的淡纹层层重起,“好啦,开玩笑的!”
段知影眸光滞住。
黎黛摸着小猫,轻笑道:
“好久没感受到家里闹腾的氛围,我以为可以顺势开个玩笑。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了。”
段知影眸光摇晃,有风经过,吹拂他碎发,连带着本固执的瞳色也碎冰般摇荡。
他低低说了句:“没有不喜欢。你以后可以说。”
“真的?”
“嗯。”
“也就是说,以后还会出现这样闹腾的氛围?”
“……”
这个问题的份量,比今天所有的发问都要重。
以至于段知影迟疑了剎那,以至于黎黛明明看出了他的犹豫,还是硬撑着没撤回,非要等一个答案。
好在,黎黛心满意足地听到了段知影的应允:
“会的。”
黎黛灿烂笑起来,“好。我相信你。”
转眼到段知影该赴商务之约的时间点,他最后呼噜呼噜小猫的毛,就和黎黛辞别了。
趁段南寻尚未回来,黎黛先抱起妙妙,与小猫对视,悄悄说:
“果然,我不是这个家唯一的粘合剂了。宝宝,咱俩以后要一起合作咯?”
她屈起手指,虚握成拳,悬在小猫的爪爪前。
出乎她意料地,她还没将拳凑近,就见妙妙先握紧粉白的爪爪,主动靠过来,和她的拳尖碰了碰。
好像小猫本就知道,人类有碰拳为誓的约定方式。
黎黛一愣,眼眸稍抬,对上小猫纯粹如辽阔碧海的蓝眼睛。
小猫没偏没移,笃定地看回人类。
和其他小动物不同,这只创造过无数奇迹的小猫,似乎更清楚对视的价值。
黎黛眨眼回神,自言自语叹笑:
“戏拍多了?刚才我居然有了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第43章 开端
段南寻打完电话回来时, 就见休息区只剩黎黛和小猫,段知影已然离开。
见状,段家主理所当然走过来, 要接黎黛怀里的小猫,却被黎黛抱着猫避了下, 没给。
段南寻脸上刚显露疑惑之色,就听见黎黛冷酷命令:
“坐下。别碰。”
“为什么……”
“让你别碰就别碰。”
段南寻不理解, 但听话, 老实坐在了另一边的位置上,拇指捻着衣末反复摩挲,许久才忍不住转头看她, 开口:
“猫……”
黎黛审讯似的, 问:“你刚才是不是在欺负你儿子?”
“我什么时候欺负了?”
“抢人家小猫。”
“那是他……”段南寻仰头, 微张的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还是合上,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高贵。
“认了就行。罚你不许碰小猫。”
“什么!……咳咳。”突然提高的音量引得周遭视线投来,段南寻秒收敛表情, 一副平日端严肃穆的姿态, 待到周遭视线退散,才压低声音,“本来众目睽睽就不好碰你, 现在连猫都不给我,你这罚得有点狠了吧?”
看好戏的小猫一歪脑袋:
原来对段南寻来说,不让碰就是很严峻的惩罚了吗?
“都怨你。”这才注意到在场并非只有夫妻二人,黎黛嗔一声,摸小猫,“光和你说话, 我都忽略了妙妙。”
妙妙宽容地蹭黎黛掌心:
没事。好看爱看。
“反省了吗?”黎黛问段南寻。
“反省了。”
“错哪儿了?”
“……”
妙妙:经典“错哪儿了”,经典“答不上来”。
毕竟是多年夫妻,黎黛还是没有多为难段南寻,叹了口气,问怀中小猫,“愿意陪你爷爷一会儿吗?”
“喵~”妙妙点头。
段南寻虽在外塑造出一种纵横捭阖的大佬形象,可在小猫面前,却意外地坦诚,甚至远比在亲儿子们面前坦诚,以至于坦诚得颇有谐星风范。
所以,妙妙早就不怕段南寻了。
甚至,丁点大的小猫,还有点反客为主想“哄”年上大佬段南寻的纵容。
见小猫不反感,黎黛才把妙妙递到段南寻手里。
被男人双手小心捧着接过,妙妙明显感觉到,这个人舒了一口气。
段南寻本因焦灼而暗暗跺着的鞋尖,在指尖被小猫柔顺毛发安抚时,得以安定下来。
因为有过与段书逸和段知影相处的经验,妙妙已然明确,段南寻这是躯体化得到缓解的信号。
“过去是我傲慢了,觉得妙妙不过是一只小猫,那俩小子抢来抢去,实在丢脸。”段南寻忍不住感叹。
“现在知道我说得对了?”
“夫人诚不欺我。妙妙是最特别的小猫。”
妙妙:夫人诚不欺我。姓段的真的都有病。
不是骂人。
是真有病。
上一幕拍摄完毕,下一幕暂时没有黎黛的戏份,她中场休息的时间得以拉长。
因而夫妻二人有足够的闲暇,一边撸猫饮茶品甜点,一边在水木清华的煦风中谈闲散闷。
大概是段知影带来的糕点多了点手作复古味儿,二人聊着聊着,情不自禁回忆起旧日时光。
小猫便也得以从二人的对谈中,拼凑出段南寻的情况,以及段家的往事——
“姓段的都有病”,并不是什么段家基因里的劫数。最初确实罹患心理疾病的,只有段南寻一人。
段南寻得了皮肤饥渴症。
顾名思义,有人嗜甜,有人好肉,有人酗酒,段南寻渴的是肢体接触。
一旦皮肤的渴望得不到满足,段南寻就会躁郁难安。
也因而那天黎黛进组出差,宅中新仆还在猜家主低气压的原因,经验丰富的老管家却知道如何为家主排忧,主动提醒了小猫单独在家的情况。
这样的病情,便是段南寻最大的弱点和隐患,在竞争对手虎视眈眈的观测中,很可能成为厮杀中被利用的抓手。
因而在外露面,段南寻需要时刻绷紧神经,营造无懈可击的,甚至冷漠无情的形象。
若非如此,不可能将祖上承接来的摇摇欲坠的生意,打拼成如今坚不可摧的商业帝国。
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家业尚未稳固时,保护彼时在演艺圈还未站稳脚跟的妻子,和两个嗷嗷待哺的稚子。
怕童真稚子无意对外泄密,段南寻干脆在家扮演那个“严父”的形象,与黎黛的“慈母”角色达成动态平衡。
面具戴久了,就长在脸上了。
久而久之,连段南寻都习惯了这样的伪装和枷锁。
他的弱点,曾只有黎黛与老管家知道。他的枷锁,也曾只敢在黎黛面前解开。
但黎黛有自己的事业,段南寻亦是如此,二人不能总形影不离,时间一长,难免成为夫妻二人的负担。
段南寻并非没找过其他缓解焦虑的方式,但都如饮鸩止渴。
口腹之欲得到满足,肌肤的渴望便更清晰。
高尔夫或网球运动后,肌肉得到释放,那温情的触碰更成为需求。
因而,段南寻只能百忙中抽空找到黎黛牵手拥抱,要么,就只能沦为亲生儿子眼中,阴晴不定的父亲。
——这与他一直以来对家庭的执念,背道而驰。
段南寻的执念,要追溯到他患病的原因,即其原生家庭:一个完美符合大众刻板印象的落魄富豪家庭。
段南寻的父母相识相恋于段氏尚未落寞的时期,优越的家世滋养爱情,他见识过年轻的父母浓情蜜意的模范夫妇模式。
也因而,当企业落魄,父亲性情大变,母亲忍辱负重,酗酒、咒骂、争执、疏离,甚至后来的谎言与背叛,夫妻亲子关系的多重破裂,便也成了段南寻的心伤,诱发了他的皮肤饥渴症。
一场空难,结束了段南寻少年时期最后获得亲情的可能。
有人经历这等遭遇,可能会踏上父辈的老路,也成为暴力凉薄的父与夫。
有人经历这等遭遇,则会做截然相反的决定,比如段南寻。
他自少年时起,便下定决心,要成为最称职的父亲与丈夫,要给孩子无穷的关心,要让孩子与妻子,再也不经历自己的冷遇与痛苦。
这份执念,加上疾病,双重动机,过犹不及。
——便也成了其长子段知影离家出走的成因。
成了万恶之源,开启了一段没有结局的恋情,给两个儿子带来了终身难以磨灭的梦魇。
段知影自孩童时期,就比段书逸展现出更广的天赋。
这种天赋有利有弊。
段书逸因兴趣只在歌舞,精进培养之后,天赋得以成长。
而段知影能获得正反馈的地方太多,今天或许对钢琴感兴趣,入门后便觉得无趣;今天或许接触奥数觉得新鲜,明天就会将视线转移到绘画上。
他极其聪明,但他的聪明因为没有定性,得不到成长。
“天才”注定是孤独的,段知影不被理解。
他不明白,自己无法从一件事中获得乐趣时,周围人为何试图逼迫他继续在这件事上“坐牢”?
事实上,他对万事万物的好奇也并非全然徒劳,犹如涓涓细流终将汇聚成海,在未来真正感应到命定之事的召唤时,这些零碎的体验都能成为助力。
只是,当时没有人能预测所谓“命定之事”,包括段知影,包括段南寻与黎黛。
因此,爱子心切的夫妻二人,不敢拿段知影的前途赌。
尤其是段南寻曾经历过那样的童年,对段知影便关心则乱;而有时躁郁症状没得到缓解,段南寻对段知影的控制欲,便会难以克制。
段知影作为段南寻的第一个儿子,这段亲子关系经营得堪称失败。
也大概是吸取了经验,在对待第二个儿子段书逸以及第三个儿子段礼颜上,段南寻都学会了尊重与松弛。
可与段知影关系的紧张,已成定局。
因为曾见识过这孩子幼时买了吉他,不到一周就闲置;买了钢琴,不到一个月就落灰;这学期在国际学院考试得了年组第一,结果下学期成绩就一落千丈,细究才知道他打游戏收到职业俱乐部邀请,正考虑是否进入培训营体验……
所以当刚上高中的段知影提出要放弃统考参加艺考,成为美术生时,段南寻简单粗暴地反对了。
段知影试图解释这次决定的严肃性,段南寻很强,不听。
在孩子看来喜怒无常的父亲难以沟通,段知影也倔,不聊。
对段知影而言,“美术”便是童年无人预测的那片“海”,父亲不支持,他靠自己也能逐梦。
于是,在高中第一年,段知影离家出走,租了偏远老破小区的一间房。
也就这样结识了邻居温妙然。
这便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也是命运嘲弄众生的舞台。
这段过往中分明无人犯错,却共同面临所有人都受重罚的悲剧结局。
自此,万劫不复。
回忆沉重,以至于黎黛回神时,桌面擦拭眼泪的纸巾已经蓄起一小座山。
段南寻虽说没有落泪,但亦是愁眉不展,直到指尖被毛茸茸的团子耸了耸,眉梢才被动舒展开。
“谢谢你。”段南寻揉揉小猫头顶,“我没事。”
“喵呜~”妙妙用奶呼呼的声音响应。
人类沉甸甸的情绪,一旦遇上动物幼崽纯真柔软的声线,就会奇迹般得到缓解。
听到小猫的叫声,段南寻不禁莞尔,连那边的黎黛也破颜一笑。
夫妻与猫共在清风中静坐,片刻,黎黛忍不住问:
“南寻,这些年,最让你难以释怀的事是什么?”
“太多太多。”段南寻一顿,才继续说,“非要说其中一件,大概是彻底接受温妙然的死之后,段知影决定‘听话’的那一刻。
“我有时做梦,都还会重新梦到那一幕,看到我曾经意气风发自信不可一世的长子,那样颓丧又顺从地站在我面前。他说他决定从美院退学,决定听我的出国学商进公司,走我安排的稳妥道路。
“以前的我怎么可能想到,我这种顽固高傲了一辈子的人,居然有一天会妥协到堪称哀求的境地。我竟会主动劝他继续追求梦想,主动提出要给他一切支持扫除障碍,只能得到他逐一拒绝的响应。
“他那么认真地对我说,‘我已经不喜欢画画了。坐在画板前脑子也是空的。既然如此,不如进公司,至少还对家里人有点价值。’
“他不是在赌气,也不是过去那样,只是暂时对某个事物失去了兴趣,眼睛还明亮地看着别的事物,还对这个世界抱有好奇和期待。
“他是真的了无生趣。
“在我面前呼吸尚存的段知影,只是因我妻子苦苦哀求,而留下一条茍延残喘命的长子而已。
“早在温妙然死的时候,段知影也一并死了。”
段南寻残忍地说出这句话时,手指却凉得把小猫都冻得发抖。
这个人在故意说出“死”这样的词,来刺激自己,来惩罚自己。
“老段。”黎黛轻轻唤他,伸过来一只手,暖段南寻的指尖,“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段南寻苦笑,“你的意思是指小猫?”他揉揉小猫的头顶,“我承认这只小猫很神奇,但它总归不可能在段知影心里,代替死去的温妙然……”
“如果不是代替呢?”黎黛突然提高音量,让段南寻一怔。
这句话虽是问句,但黎黛的语气却很坚定,仿佛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什么意思?”务实的段南寻时常不理解灵感的妻子,此时也是一样。
黎黛微蹙眉间,垂眸与小猫对视。
小猫正抬着纯净天真的大眼睛,直直地望向她。
“我不好说,只是有种很隐晦的感应。”黎黛抿唇笑,敛眸低语,“我有一种没由来的确定,我相信段知影,我相信我儿子正在复苏。”
第44章 初见
温妙然第一次遇见段知影, 是在一场暴雨的傍晚。
天空阴沉得要淌墨,雨幕因光线昏灰呈现暗色,不透光似的浓稠遮蔽整个城市的视野, 只有偶尔闪动的雷光伴随巨响,惊醒昏沉的人。
温妙然嘴馋, 突然奇想,冒雨出门买了兜草莓。
哪怕套了雨披, 发丝和裤管还是难免被淋湿, 好在那袋草莓被揣在怀里,保护得很好。
回到小区楼附近时,一辆黑漆锃亮的车从他身边驶过, 险些溅他一身泥。他躲避及时, 回头看那辆车, 见车已开远。
他认识的车牌子不多, 那辆车也在他知识盲区,温妙然只能从车外表的质感判断,那辆车很贵。
哪个有钱人会开这种车来这种老破小?
或者, 是谁家打肿脸充胖子, 租了个网约豪车?
温妙然随意想着,来到自家楼梯口,将雨披摘下, 抖搂掉雨水,折迭收起。
他回身,恰好楼外惊雷闪下,轰隆隆的雷声吓得他一激灵,心跳骤然加快。
他就在这闪灭的明光下,看到自己空置了许久的隔壁门前, 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也正好回眸看他,发色浓黑,眼眸却很浅,被闪电衬得像发光的玻璃珠。
其身上穿着一套西服制式的校服,走线质感粗看都很讲究,可见造价不菲。
温妙然被雷声惊傻,怔怔眨眼,就见那少年微微颔首致意,而后转过头去,继续对着门研究什么。
作为社恐,温妙然自己无意与人对上视线,会本能低头岔开,假装没看见。然后等人走远,又会懊恼自己刚才的表现会不会让人误会是厌恶,提醒自己下次要注意,结果下次还是会本能回避。
而眼前这个少年,居然会自然大方地跟陌生人点头打招呼。
温妙然摸摸鼻尖,对这不知名少年印象不错。
他拎着草莓上楼,停在自己门前,稍稍撇眼,因而看清了这位新邻居在门口干什么——
少年的手指捏着钥匙柄,钥匙已经没入锁孔,但左转右转都旋不开。
或许注意到他的视线,少年的手指先是一顿,而后手背突然青筋暴起,转钥匙的力道提升。
锁孔不堪重负,发出零件快被晃散的细响。
在那少年即将把钥匙掰断的惨剧发生之前,温妙然忍不住开口:
“那个……要不要……我试试?”
他声音很轻,因为距离很近,少年听得很清楚。
少年停下动作,再次转头,定睛看他。
他和他的个头略有身高差,少年大概是年纪小,还得稍稍仰头看他,但就算如此,那双浅眸在昏暗的走廊中依旧很亮,亮得像是能看穿一切粉饰,带着锋芒初露的压迫感。
温妙然被看得肩膀一缩,不知觉抬手理了理头发,发现自己刘海湿得不行,应该特别狼狈。
他赶忙低头,不再正面对着少年。少年说了句“麻烦你了”就退让出锁口的位置,他凑上去,主动握住钥匙。
没注意到门板底下靠着一个开口袋子,温妙然的脚踹到一块板子。
他忙说“不好意思”,低头见那袋子里装着画板,卷着画纸,里头一块调色板上格子众多,其中竟有好几格都盛着干涸的白颜料。
温妙然想起大学时室友的哀嚎,说自己的白颜料被人借走了再也没回来,痛苦得像老婆跟别人跑了。
温妙然不了解,问白颜料有什么稀奇?那室友解释,白颜料就是艺术生的命!
因为颜料里,白色可以调出其他颜色,其他颜色却调不成白色,且白格子里一旦沾上别的颜色,整份白颜料都废了。
所以白颜料消耗最大,一般他只敢在单独的格子里挤一点点,马虎的学生还会特地把白格子旁边一圈格子空出来,避免失误烧钱。
所以,此时目睹这少年挥霍白颜料的方式……
温妙然确定:是个有钱人。
“没事。”少年的声音带着初变声的沙哑,响应他刚才脱口而出的道歉。
因为距离很近,他嗅到少年身上散发着一种清雅的香水味,带点熟男的烟熏质感,很符合这个年纪小孩逞大人的特质。
却不符合他对学生的认知:
他上的都是公立中学。大家都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式校服,每天为了多点时间背书学习,油头垢面素面朝天的。他这种爱干净每天都洗头的,都成了珍稀动物,被班里那群男生抱着打趣“怎么这么香”。
偶尔经过哪个校友,闻到人家校服上散发的廉价花香洗衣液气味,他都会觉得这个学生很有生活质量。
他哪见识过真有学生穿着电视剧里的西服款校服,身上还会散发着一闻就很贵的香水味。
精致得让他有点自惭形秽。
这么有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事刺激什么穷人的神经!
咔哒。
温妙然刚转钥匙,门就开了。
穷人大概就是比富人多点生活小技巧,他松开手指,解释:
“这边的铁门都比较老旧,零件都散了,有的时候失灵,你就一边转钥匙一边推一下门板,让机关归位,就能开了。”
“原来是这样。”少年恍然大悟,微微牵起嘴角,“谢谢你。”
温妙然不太敢看少年的笑,又觉得毕竟是邻居刚有了交集就这么走了不太好,脑子一抽,拎起那兜草莓,“吃吗?”
“……”给少年问得一怔,笑,“先不了,谢谢。”
温妙然内心暗骂:
吃个屁!都没洗!
于是他脑子继续抽,“那我先走了,想吃草莓随时来找我。”
“……?”
不会聊别硬聊!
温妙然落荒而逃。
进家门后,他掏手机,搜了下本地学校校服款式,终于找到一家私立国际高中的制服,和新邻居是同款。
温妙然继续搜索这所学校的学费,被一串数字糊脸,他眯着眼开始数后面的零:
一、二、三、四……
光是零就有四位!前面甚至还不止一位数!
温妙然猛然拉远手机,匆匆锁屏——
隔壁那是哪家少爷出来体验生活了?
*
段知影第一次遇见温妙然,是在一场暴雨的傍晚。
楼外电闪雷鸣,楼内破旧昏暗,他正站在门口和钥匙斗智斗勇,听见楼道下传出塑料布被甩动的声音。
他转头循声望去,见一个青年站在楼下。
忽而,雷声乍响,他一惊,心跳骤然加快,见那青年也恰好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湿哒哒的碎发贴着巴掌大的小脸,不显狼狈,楚楚可怜。皮肤很白,眼瞳却很黑很大,是异常纯真但不至于呆板的瞳型,带着摄人心魄的洞悉。
段知影自知傲慢,非必要不社交,被父母带去酒会应酬时,若对面的长辈空有虚名没有实力,他一般不太给响应。
不知是否是惊雷令心跳加快的吊桥效应,面对初见的陌生青年,段知影竟心一动,主动颔首示意。
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认为自己和对方往后会有什么交集。
他继续回身,拧那把转不开的锁。
然后,那个青年上楼,停在他身边,观察片刻,主动提出要帮忙。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那个青年,黑曜石般的眼眸直直望向他,像一对黑洞,能将人魂魄摄入其中。
不待他先移开视线,那青年先偏头,浓密的两扇睫毛垂着,有破碎的雨珠悬在睫毛尖端,像哭泣未干的眼泪。
微弯的后颈白中透粉,似天鹅脆弱且美丽的脖颈。
段知影察觉自己的手指颤了下。
一种莫名的身体反应,没由来,但带点刺痛感,从指尖顺着血液,细细密密传导到心脏。
青年为他开了门,还教他以后怎么对付卡顿的门锁。
青年主动邀请他吃草莓,他被逗笑,青年语无伦次说了什么,抱着草莓走了。
段知影进屋。
今天暴雨天地污浊,网约车导航失效迷路耽误,老破小的铁门生锈难开,新租的房子又挤又脏……
诸事不顺。
但莫名的,段知影心情不错。
*
那天的初遇,段知影没有放在心上。
上流圈层见识过世间各种令人惊艳的极品,隔壁邻居并不是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
只是偶尔落笔素描时,面对白纸黑描,他有时会幻视那场暴雨看到的黑白。
湿哒哒的黑,通透的白;摄人心魄的黑,微微透粉的白。
素描画不出个所以然,段知影丢了笔,决定换水粉。
今日阳光明媚,他搬了椅子画板到小阳台,恰见老房东留了盆芦荟,叶片缺水枯薄,边缘卷曲。
他却透过那盆枯槁干瘪的实物,看到了被阳光通透照射、色彩斑驳明艳的玻璃芦荟。
他收敛视线,持笔在纸上勾出芦荟叶体的碧绿,而后根据脑中所见勾勒过渡与投影……
一般人难以想象要在绿色的芦荟上使用的粉、紫、灰,他却在高光与阴影肆意迭加。
小笔补色修饰,仅仅十分钟,他就将一盆光彩绚烂的玻璃芦荟绘制完毕。
在有参考但参考不完全的情况下。
绘完,段知影没了兴趣,起身将画板偏转对着阳光,也没想把这幅画收起来,就进屋小憩去了。
等他一觉睡醒,听见阳台的画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才想起刚才还画过一幅画。
段知影回阳台,却一愣。
因为他看到,自己并排着的隔壁阳台,站着先前那个青年。
青年看见他也是一怔,抱着刚收衣服的手臂收紧。
老小区的设计古怪,阳台与阳台凑得很近,段知影目测,只有他一个胳膊长的距离。
也因而,他清晰地看到,那青年呆滞一瞬的表情瞬间明亮起来,像他画中芦荟尖被阳光照得最透最闪电光。
“那是你画的吗?”青年惊叹,声音惊喜且崇拜。
段知影有虚荣心,但有钱人家的生活也遵守边际递减效应,他早已对各种奉承和夸奖脱敏。
只是此时,他察觉到,因为青年的夸赞,内心有点东西在幼稚地膨胀。
第45章 名字
“嗯。”段知影面上不显得意, 云淡风轻应了声。
那青年笑意更深,眉眼弯弯的,是很具感染力的笑容, 让看的人心情都开阔起来。
“我乍一看以为是打印的,还在想呢, 这设计很有创意,画面很漂亮很好看, 让我都想去买一个玻璃摆件了!”青年真诚热情道, “随后又想,打印的挂画板上干什么,凑近了一看, 才发现凹凸的笔触!然后我又注意到你阳台角落那盆芦荟, 跟画面上的形状基本一样!我才确定这是画的!”
“嗯。”
“你画的真的太厉害了!你是怎么通过一盆长成那样的芦荟, 画出现在这种……”
青年的话像被掐断似的卡在咽喉。
段知影抬眸看去, 见那青年抿住嘴唇,唇心饱满的唇珠被压扁,可怜兮兮地搭在丰润的下唇上。
而青年正怯生生观察自己, 正在打量他的表情。
“怎么了?”段知影忍不住问。
“哦……”青年抬手挠挠脸侧, “看你反应冷淡,以为你反感了。我刚才被那幅画惊艳到,有点激动, 不好意思。”
“……不会。”
段知影在原地站了会儿,青年也抱着衣服还没走。
段知影内心啧一声,暗想刚才的响应可以更准确一点:
直接说“不反感”,比模棱两可的“不会”明确得多。
“像你这么厉害,应该平时经常听到夸奖吧?”青年突然说。
段知影回应:“是很多。”
“所以才对我的反应见怪不怪……”
“也不是。”
“嗯?”
段知影眼见,青年抬眸, 黑且亮的眼眸被阳光照得反光。
在那一剎,他突然很想解剖这双眼睛的光影结构,想用最艳的红与最亮的蓝,来衬这眼眸底色纯粹的黑。
那漂亮的黑色令段知影心底发痒,像钩子,钓出他一些习惯隐藏的情绪。
“我没法把别人的夸奖当真。”段知影说。
青年眨眼,问为什么。
“得知我身份的人都有图于我。”
段知影说出这句话,便合嘴不再开口。
点到为止即可,再说多了,有点凡尔赛的意味。
不管是他的老师、同学,还是友人,抑或是长辈后辈,都盯着他名字中的那个“姓氏”。
哪怕不图他家世,为他本人而接近,相处久了,偶尔按捺不住的仰慕之色,也会令他蹙眉。
他印象最深的古文,便是那篇《邹忌讽齐王纳谏》,是那句“吾与徐公孰美”。
习惯了被恭维与觊觎后,一些赞美与奉承都会显得暧昧。
他清楚自己对比别人的实力差距,只是难以从夸奖中听见真心后,还是会觉得乏味。
“那我刚才的夸奖,有让你开心吗?”
青年的问话,将段知影从记忆中拉回现实。
他看向青年,见青年定睛回视自己,正期待自己的响应。
段知影心尖更痒,干脆坦诚:
“其实,有一点开心。”
“那就行了!”青年满足笑道,“说明我的夸奖还是让你当了真。”
“……”
“人活着还是要听点让自己能开心的话,不然和不能吃草莓有什么区别!”
“?”
“哦!”青年又笑,“我喜欢吃草莓。”
这个人很爱笑。
段知影盯着对方的笑眼想:
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也让我想画下来。
“不过,我得坦白,我对你的身份不是毫无察觉。”青年话锋一转,“毕竟弟弟,你有点太不低调了。”
“……”
“不是说你炫富的意思,你那种气质,很难藏。”
“……”
“不过,为了证明我不是有图于你,今后,你要把自己的身份藏好!”
“什么?”
意料之外的对话,令段知影难得错愕。
他看见那青年抱着衣物后退,步伐轻盈,脸上依旧挂着明媚的笑,闪进门前,对他最后说了句:
“为了这世上还能听到一点让你觉得真诚的夸奖,我们不要交换姓名哦!”
青年进屋去了。
段知影站在原地许久,风卷动他的衣角,他再度听到那幅画被风卷得猎猎的声响,抬眼,却见那幅本极致调动色彩的玻璃芦荟,似乎褪色了。
没意思。
段知影进屋,想:
非得说别人有图于我干什么。
这下好了。
不能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了。
*
二人的下一次交集,来得比段知影想象得更早。
又是一个暴雨的傍晚,绘画班归来的段知影站在门外,反复摸着口袋,确认自己忘带钥匙。
老小区走道的墙上狗皮膏药般贴着各种开锁小广告,段知影大可以拨打其中任何一个电话,付点钱,不欠任何人情。
但鬼使神差地,段知影没打电话,而是敲响了隔壁邻居的门。
邻居应门很快,门打开,客厅明亮的白炽灯光线溢出来,将昏暗的走廊点亮。
段知影看到那亮光将青年身体轮廓的边缘镀得透明。
他收回视线,解释:“不好意思,我忘带钥匙了,能不能借下你家阳台?我翻过去开门。”
“当然。”
“谢谢。”
“小事!”
段知影被迎进门,接着就听见青年趿拉着拖鞋小跑而去的声音。
片刻,他见青年回来,带着担忧的神色:
“现在先别翻了吧?外面还在下暴雨,很滑!等雨停了再说?”
摆在段知影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一个,是少男蠢蠢欲动的胜负欲,非要在雨夜证明自己的灵巧体术,当人面翻阳台。
另一个,是少男蠢蠢欲动的别样心思,只要闭个嘴不逞强,就能在这客厅里稍坐,和人说会儿话。
段知影正暗自纠结,没说话。
青年主动按住他肩膀,“就这么定了!你身上有点湿,要不要先洗个澡换个衣服?我可以借你我的衣服。”
段知影抬眼,一时没说话。
青年继续絮叨:“内裤没关系的,我有专门备用款,全新未拆封!尺码的话……”
青年视线上下扫他几个来回,点头,“没事!我能穿,你一定也能穿!”
段知影:“……”
冲了热水澡换了衣服,段知影带着一身热气从浴室出来。
如人所说,因为身高,青年的衣物套在段知影身上,甚至稍微有一点点长。
眼看长袖口遮过手腕,段知影莫名有点不爽,把袖口往内折了点,又把裤腰往上提到底。
他回到客厅时,青年正弯腰蹲在橱柜前翻找什么,上衣微抬,露出一截腰,亮眼的白,细细收束的线条,再往下又丰腴扩开。
客厅的冷空气里没由来卷了一阵暖风,让段知影脸侧被灼热。
他胡乱转开视线,简单打量一圈室内装潢。
和他那套间一样但方向相反的结构,被屋主布置得很温馨很有家居感——
奶色的壁纸,拼色的家具,大量饱和度拉满的色彩,给人以扑面而来的明媚感。
这种强烈的色彩能调动人情绪,同时也容易造成疲惫,一般人为了追求耐看实用,都会大量使用黑白灰配色。
而会使用这种装修风格的,要么是个人风格鲜明的艺术家,要么是还处在新鲜阶段追求刺激的儿童或青少年。
这个人是二者中的哪一种?
“找到了!”青年清亮的声音响起来。
段知影回眸,看到青年直起腰转身,手中持着一把电吹风。
分明只是平淡无奇的日常,可这个人的眼眸还是亮亮的,情绪饱满。
是每个艺术家都渴求的状态。
是二者中的哪一种?
段知影内心有了答案。
“谢……”段知影刚抬手要接那电吹风,眼前却蓦然一黑。
“啊!”
啪。
嗡。
屋中电器熄火的声音,让二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停电了。
“别怕,我在呢!”
段知影听到青年那里传来安抚的温柔声音,以及窸窸窣窣的声响。
直到他指尖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他才意识到,刚才的窸窣声,是青年在摸索着找他。
“呼……”牵到他的手,青年舒了一口气,“你跟我来。”
段知影任人牵着,在黑暗中被带着前进。
他感觉不适,指尖触到的另一人的温度,存在感高得异常,令他皮肤发烫,令他心头焦灼。
他不舒服,他应该甩开那个人的手。
但段知影觉得自己在发神经。
他自己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没甩开。
进了一间屋子,青年主动松开他的手,去翻找什么,很快,房间里就响起叮当声,是八音盒的乐音。
随青年转身,有光源被捧在其手心,是一个球状的玻璃摆件,发的光细碎地落在房间四周的墙面,像雪点。
也落在青年的笑脸上。
有点暧昧。
“上次看到你画那个芦荟,太漂亮了,忍不住买了个玻璃球摆着看。”青年把光源递到他掌心,期待地问,“好看吗?”
这种廉价小玩意压根入不了段知影的眼。
但段知影知道自己在发神经,所以他回答:“好看。”
整片空间都昏暗,唯一的光源是遥远的月光,和二人眼下被捧在段知影手中叮叮当当唱着歌的玻璃球。
二人在频闪的光中对视一眼,呼吸都屏住一瞬。
段知影见青年尴尬咧起嘴角,眼神躲闪。
不待他主动找话题,他先听见青年说:
“好奇妙,现在你闻起来和我一样。”
段知影:“……”
“啊!”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太暧昧,青年一惊,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是陌生人但是你已经沾了我的……完了好像听起来更怪了!”
开始了。
段知影莞尔。
仓皇的尬聊小剧场。
尴尬得不行的青年赶忙翻了条毛巾给他,说:“你快把头发擦干!”
没话了,青年或许是难以自处,又慌张说:“太冷了,我去给你热杯牛奶。”
“现在不是停电了吗?”他忙开口。
“啊?”青年被问懵了,“但是有煤气啊。”
“……”
“……你知道什么是煤气……吧?”
“知道。”段知影生硬道,“我的意思是停电了,屋子里太黑,你会看不见。”
“可这里是我家啊!”青年笑,“而且人的眼睛有暗适应功能,不至于一点都看不见。”
“哦……”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
“你没有乳糖不耐吧?”
“没有。”
“好!等我!对了,这里是我的书房,明面上的东西,你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谢谢。”
青年转身离开。
段知影借手中光源,环视书房一圈。
桌面摆着计算机,插架中塞着杂志,其余的书都关在头顶的玻璃柜里,整齐有序,毫无杂物。
他靠近,打开玻璃门看,见各种书被分门别类摆放,有心理学的专业书,有国内外的推理小说,也有标题字体颇有张力的漫画书。
他随意翻了翻,几乎没找到与那个青年有关的私人信息。
但此行并非全无进展。
段知影已经得知,对方是个严谨细心的人,会在意他头发没干,会在温牛奶前确认他是否乳糖不耐。
对方又是个很注重隐私和有条理的人,哪怕这是自己的家,书房明面上依旧不会摆放杂物,也不会把不想为人知的私密物摆在台面。
对方还是个边界分明的人。
允许他在书房里打发时间,但会提前说好,只能看明面上的东西。
这样的人,如果不想被他知道姓名,除非他调用特殊手段,否则,大概很难得逞。
站在昏暗的光线中,段知影一些晦涩的心思也逐渐弥漫。
名字。
段知影面无表情,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心痒难耐。
这是他有史以来,求知欲最强烈的一次。
但也是有史以来,最纠结于是否要满足自己的求知欲的一次。
最终,段知影决定放弃。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他想。
他刚要拉上书柜玻璃门,却见书与书间有个反光的东西闪了一下。
他凝眸,伸手探过去,摸到一张卡片。
段知影将它抽出来,见背面印着大学校门图,其下标注“校园一卡通”。
他翻到正面,赫然见青年与现在几乎无差的证件照,拘谨地直视着镜头。
被定格下来的画面,却很漂亮。
他看到旁边的姓名栏,印着三个字:
温妙然。
第46章 重燃
“温妙然。”
“喵呜?”
听到段知影的喃喃, 妙妙支楞起脑袋:
温妙然?!
哪有温妙然?!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段知影开完会回来,到黎黛的片场接回了小猫。
黎黛还有晚上的戏份没拍完, 段南寻留在片场陪她,她告诉段知影自己在本地租了处院落休息, 把地址发给他,让他随意找个空房落脚。
段知影驱车前往目的地的半路, 经过一间艺术馆。
他就近将车停了, 抱着猫过来停在画馆橱窗前,盯着一幅画,发了很久的呆。
被他单手握着贴在胸口的小猫, 一起盯着那幅画看——
那是一幅很抽象的画。
只有两种颜色, 黑与白。
上空极致凌乱的黑色线条, 像铺了细密浓稠又粘湿的发线, 中间一片白许是掺了点极浅极浅的金粉色,像泛红的皮肤。
中间的白色上缀着最为浓密的一洞黑色,长而翘的线条似是睫毛。画幅末端的白色, 红意更深, 像人体血脉贲张的脖颈。
妙妙本来是看不出这种图案的。
奈何段知影抱着它在画前站了太久,久到它百无聊赖,开始看图硬贴意象。
就跟有些人无聊的时候盯着天空, 会开始找哪朵白云像冰淇淋或天使的翅膀,一个原理。
看着看着,妙妙有些飘飘然:
原来我还是只颇有艺术细胞的小猫咪呢!
也就是在妙妙自满的时候,陷入某种回忆的段知影,喃喃念出了“温妙然”的名字。
惊得小猫私下寻找线索,却也只能勉强找到眼前这幅画, 或许与温妙然有点关系。
“你怎么对‘温妙然’的名字这么敏感?”捕捉了小猫的全程反应,段知影低头问。
“喵呜?”妙妙歪头看他。
很难不对温妙然这个名字在意吧!
你们几乎全家人都在心心念念这个名字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交换名字的场景吗?”段知影突然又没头没脑问。
让妙妙险些怀疑自己突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小脑袋歪得更明显,嘴巴都呆滞张大。
我们、交换、名字?
我名字不是段书逸征得你同意后给我起的吗!何来交换一说!
见小猫表情困惑,段知影睫羽晃了晃,一些试探被眨眼间消化,溶于夕阳暖光之下。
妙妙只见,他微启唇缝,呼出热气,蒸汽在冬日形成密密的雾,将他的神色遮得朦胧难辨。
片刻,妙妙才听见段知影继续说:
“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妙妙:“???”
这人在干什么?
“是你的话,就罚你自己想起来。”段知影似乎在自言自语,说着小猫听不懂的话,“不是你的话,你知道也没有意义。”
是什么?
知道什么?
“不能告诉你太多,万一你真的不是,却因为听了太多故事学会模仿,让我产生错觉……”段知影笑了笑,眉眼却让妙妙觉得像在哭,“我会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
四个字像钝针,重重袭击小猫的心脏。
妙妙在听段南寻描述那场对话时,听到其用“死”字,描述过段知影。
当时的妙妙胆战心惊。
仅仅因为第三方用这个字贴近段知影,妙妙都难以接受。
此时,亲耳听到段知影这么说,妙妙感受到的冲击只增不减。
它吓得直抖,慌乱地在段知影手中拱动,用脑袋和脸颊的毛讨好似的蹭他的手,好像在说:
你要什么小猫都会配合你。
小猫什么都给你。
不要死段知影。
不要死!
感应到小猫的恐惧,方才一句一句往外赶,犹如被魇住了的段知影猛然回神,赶忙双手将小猫捧到脸侧,与它相贴安抚: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人有肌肤相贴的渴求,小猫也有。
被段知影细心安抚,妙妙终于冷静下来,一下一下舔着段知影的手指。
在寒冷冬日街头,一人一猫互相取暖。
画馆的馆主就是这时候出门来的,大概本来只是好奇谁在橱窗口站了这么久,走近才认出段知影,年轻女人一僵,面露惶恐又惊喜的神色:
“您是……段总?”
“你好。我们合作过?”
“暂时没有这样的机缘……”馆主笑道,“不过我早就听闻段总的大名。您是对这幅画感兴趣?”
“嗯。这幅画在售吗?”
“是我兴趣使然画的,不是售卖品。”
段知影抿唇。
馆主又说:“幸得段总赏识,我愿意将它赠予能欣赏它的人。”
“……”段知影轻笑,一些商人才可意会的暗示在眼神交流间完成,“那就感谢女士割爱。”
馆主将人迎进馆中,为段知影打包了画作,段知影主动讨要了对方的名片。
简单沟通几句后,段知影突然又问:
“这附近哪里能买到水彩?”
馆主说:“买的话要驱车十几公里。不过我这里有的是私用库存,段总不嫌弃,可以挑一套带走?”
这回,段知影主张支付市价,馆主也没推脱,照价收了。
段知影一手抱猫,一手拎着画和绘画材料,返回车上。
妙妙被放在副驾固定好的小盒子里,回头看后座的东西,好奇看向段知影。
注意到小猫视线,段知影一边启动车子,一边轻描淡写道:
“想画画了。”
想!画!画!了!
听到这四个字,妙妙险些要从盒子里蹦出来。
它兴奋极了,毕竟刚从段南寻那儿听说过段知影的往事,得知段知影的一部分几乎随温妙然的死亡一起消散,它本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段知影作画,或听到这个人说出“想”这种表达个人渴望的词!
就像不会相信一堆已经烧尽熄灭数年的炭火,忽然在冬雪之上,爆出碎光,重新燃烧出烈焰。
可现在,它听见了!
段知影说他想画画了!
“喵呜~喵呜~喵呜~”
小猫一般是不叫唤的,此时一声接一声绵延着,显然是情绪激动,不叫出声,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住巨大的喜悦。
见它如此,段知影在红灯间隙揉了揉它的脑袋,莞尔:
“你怎么比我还兴奋。”
妙妙当然兴奋了。
梦想,可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小猫的脑子里依稀出现些画面,闪烁的秉烛夜读的视野,因视角主人的困倦而耷拉下来的眼皮,画面频繁看不清。
它不知道画面的当事人是谁。
但它能感知到那个人的心情——
苦涩,又甘之如饴。
疲惫,却动力泉涌。
它所体会到的,是一个人对梦想极度重视的热情,那热情贯彻了其苦难的生命。
因此,当它得知段知影对梦想重燃兴趣,几乎等于看到随温妙然一起死去的那部分段知影,正在一点一点复活。
*
黎黛所租的院落,有专人打理。段知影带着妙妙到达时,由其引着选好房间,不待将随身行李拆包,他就先支起画架,调好色盘。
笔尖的貂毛沾了点雾蓝灰,悬于画纸上空,却只有笔尖的阴影投落,白纸尚未沾染真实的色彩。
“喵呜?”妙妙坐在桌边,盯着悬笔的段知影看。
它猜他有一点类似近乡情怯的感情,期年不近绘,时隔这么久,终于坐回画板前,真的要落笔,需要一些勇气和动力。
“他走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提笔只能想到他。所以后来,我不画了。”
段知影突然说着,低头将笔尖摁回色盘刚调出的灰格子上。
见状,小猫“呜嗯”吟一声,以为段知影又要放弃,有点难过。
然而下一秒,段知影提起沾满灰颜料的笔,将笔头砸在纸上,抹开。
恰到好处的力道,辅助笔头将色块抹成两个迭加的圆。
而后,段知影又在上方的中圆顶上两侧,补了两个小小的圆。
乍一看,一只小猫的轮廓初见端倪。
“现在,我很想画你。”
“喵呜!”
眼见段知影终于作画,甚至画的还是自己,妙妙喜上加喜,险些要从桌面蹦下去。
它开心得左右打转,好久才让兴奋散去,眼见段知影逐渐专注,便安静停下来欣赏,眼见那画纸由原本单调的色彩,逐渐变得斑斓。
色块一片又一片,一丝又一丝迭加,像一个人逐渐丰盈的心境。
妙妙又看向段知影,目睹了这些时日第一次从这个人脸上看到的表情——
入神时的段知影,没有平日那种行将就木的悲郁。
有的只是沉浸于某种灵感的全神贯注,无悲无喜,呈现一个全然的、完整的,他自己。
笔尖游走过纸面的沙沙声,像画笔的呼吸声,也像作画者的低语。
因这且静且噪的细语,妙妙忽然领悟:
以前段知影想画温妙然,现在段知影想画我?
什么时候,我在这个人心里,居然能跟温妙然相提并论了?
妙妙又后知后觉意识到,最近段知影与自己的言语交流,越来越多了。
一般人哪有跟宠物有问必答的?更何况还是平日就沉默寡言的段知影。
段知影简直,在把小猫当作人来交流。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变化呢?
小猫懵懵地联想:
总不可能是把我当成温妙然了吧?
这个结论让妙妙打了个激灵。
这个激灵对小猫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它从未有过。
简直就像顿悟窥探了某种世界的秘密,且得到了某种隐晦力量赞同的暗示。
妙妙百思不得其解,便暂时先将这个结论压进心里。
恰好,那边段知影停了笔。
妙妙定睛,赫然被画上的色彩惊艳得说不出话——
那像是妙妙,但又不全然是妙妙。
因为画纸上,是一只被阳光照得色彩明艳的玻璃小猫!
形状是毛发充盈的布偶,可内里却是玲珑透亮的晶体。
将金黄的阳光转译成绚烂的光影,再映射在画纸上。
“喜欢吗?”
“喵呜!”
这也太漂亮啦!
妙妙看得入迷,不自知靠近,险些要迈空从桌边掉下去,被段知影眼疾手快接住。
段知影抱着它靠近画作,但捏着它的爪爪不让它碰,“还没干。”
“喵呜~”妙妙目不转睛盯着画看。
“妙妙?”
“喵呜~”妙妙回了句,还是盯着画看。
“这么喜欢啊?”
“喵呜~”妙妙还是没挪眼。
“太久不画了,色彩和透视都有点失误。这其实不是一幅完美的画作。”
“喵呜!”妙妙猛然回神,满脸不高兴。
简直就像骂这幅画等于骂小猫一样。
“又没说你不完美。你是最完美的小猫。我只是说这幅画……”
“喵嗷呜!”
“好好好,不说了。”
一人一猫静静欣赏着那幅画。
直到颜料的水分逐渐渗进纸底,挥发进空气,干涸凝固成一幅完成品。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看我画时的反应吗?”
段知影突然怔怔问。
被他捧着的妙妙回头,歪脑袋,好像在疑惑:
难道不是现在吗?
段知影抬起一根手指,戳小猫咪脑门,“对,就是这种喜欢到兴奋的反应,就是这种读不透我的心思,呆呆的试探的表情。”
“嗷嗯~”
“好了。”段知影提起一口气,转换情绪,“我画完了,轮到你了。”
“喵?”
什么东西?!
“既然你这么喜欢画,那我就教你画画。”
段知影拈起一支新的、纤细的画笔,将笔杆夹进小猫的爪缝。
妙妙迟钝地反应过来,使劲扑腾,要把爪爪抽回来,但被某个恶劣人类单手压制。
它知道,这个人有时候会发神经,故意欺负小猫咪,眼下就是这个情况!
“喵嗷嗷嗷呜——”
“嘶,骂得真难听啊。”
敢让小猫爪爪握笔,就别怪小猫叫得难听!
毕竟小猫可能不是真的猫,但段知影你真的不是人!
第47章 小孩
段南寻回到院落, 找到那间屋门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多年未见笑过的长子,此时正嘴角蓄着笑意, 抱着小奶猫打闹。
一人一猫的身边,挂着一幅惊艳的画, 画上是玻璃小猫,色彩和光影的运用, 精巧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
段南寻虽是外行, 但作为富商,常年混迹所谓上流圈层,总少不了进艺术馆“陶冶情操”的社交活动。
久而久之, 他也被熏陶出点基础的鉴赏能力。
眼前这幅画的主题和立意, 或许因为过于随意, 暂不足以被陈列进那些展馆里。
但段南寻能看得出, 作画者的功底,不逊于他所见的那些现当代“艺术家”。
而拥有这样功底的人,是曾被自己简单粗暴否定、不曾尝试再了解才能、不再倾听思路的长子。
念及至此, 段南寻内心懊悔难当, 正扭头要走,脚边不小心踹到花盆,发出钝响。
段南寻心一惊, 猛然抬头。
室内的段知影已然循声看过来,发现了他。
青年人嘴角浅淡的笑意逐渐凝滞。
这神色的变化刺痛段南寻的眼睛,仿佛自己的出现,是阻碍段知影快乐的唯一存在。
但很快,段南寻看到段知影停止了表情变化,勾起嘴角, 露出一个克制且礼貌的微笑。
以真实情绪判断,段知影的那个笑,还是显得生涩疏离。
但对段南寻而言,却已经是他十年没见过,长子主动对自己释放的善意。
哪怕是一个假笑而已。
段南寻站在原地,没有走,只皱紧眉头。
段知影也抱着猫,没有回身,直视段南寻。
父子俩陌生又熟悉地对视,好像第一次看清眼前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第一次发现对方眉眼中有着自己年轻时相似的英气与果决,第一次发现对方鬓角斑白、眼角纹深。
一些情绪在段南寻沉寂已久的心头鼓动,他突然开口,发出令自己都意外的邀请:
“段知影,聊聊?”
一个古板得稍显迂腐的中式父亲,或许能对成年儿子作出的最亲近的表示,便是连名带姓唤对方,然后问他要不要聊聊天。
闻言,段知影先是错愕,大抵没料到父亲会发出这样的邀请,片刻缓神,又笑。
这次的笑,不再虚伪。
多了几分真实的活人气。
“好啊,爸。”段知影回道,“但只聊天有点干,要不,稍微配点酒?”
*
小猫傍晚因为画画的事太兴奋,被段知影三两下就哄睡着了。
父子二人难得有了独处的空间,坐在院中躺椅上,就着月光喝啤酒。
凉亭架子上盘的藤萝在冬季枯萎,只剩光秃秃的枝蔓,瘦巴巴地扒着竹架。
抬头透过稀疏藤架,就能看见萧条月影。
让望月的父子二人氛围更加凄静。
段南寻发迹后,习惯了喝各种名贵洋酒,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年轻时和朋友们“鬼混”,坐在街边诉苦时,灌的一打又一打啤酒。
那是种粗暴的、狂野的发泄。
段南寻起家后,以为再没机会重温那种感觉了。
他哪敢想,居然真给他找到了机会,可以不顾形象地放肆喝啤酒。
他又怎么敢想,陪自己一起喝的,居然是和自己关系僵硬多年的长子。
段知影就坐在段南寻并排的位置,眼见父亲已然喝得上脸,避免意外,他就没有多喝。
幸而段知复印件来也不好酒,他不喜欢脑神经被麻痹得失控的感觉,唯恐自己喝醉后大脑放纵,让他梦见一些不该梦见的人。
不过,现在他敢喝了。
因为他有了希望。
一种,那个人不再是不该梦见的人的,渺茫又真实的希望。
也因为他和那个人约定好了,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那个人对他说过,要和家里人好好相处,必要的时候,允许他喝点酒。
他本不确定自己记忆里的承诺究竟是否真实,但现在,这种可能性冰消雪融般缓慢地,将内里的真实剥出来给他看。
段知影有了底气。
所以他此时此刻,坐在这里。
和父亲一起,和酒一起。
攥着铝制啤酒罐,段知影隔一段时间才抿一小口,酒味并不好喝,但泡沫在舌尖跳跃,抽丝剥茧渗透进神经,是种新奇又迷离的体验。
忽而,他耳侧传来段南寻的声音:
“我第一次看你喝酒,有点……不,是很意外。”
“我自己都意外。”段知影轻回。
父子俩在寒风中静坐饮酒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话题。
结果,合适的话题就又在寒风萧瑟中终结。
平时本来也不怎么聊天,二人第一次打开话匣,还是不熟练。
要么接话接得僵硬,一下就把话题结束。要么新话题开启得前言不搭后语,像随机拼接的聊天记录。
大概段南寻也被这种聊天方式尬到受不了,借着酒劲,脱口而出一句:
“段知影!我是第一次给你当爹啊!”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冬夜萧索的风吹着两人头顶的藤架,使得这句掉在地上的话,有点寂寥,有点滑稽。
段南寻咂咂嘴,没等到响应,正匆匆收拾自己刚敞开的心门,狼狈起身要回屋,就听见段知影很轻很轻的一句:
“我也是第一次给你当儿子。”
同样有点滑稽的句式,但因为有了彼此话语的承接,不再寂寥。
更多了沉重的份量。
他是第一次当父亲,犯了许多致命的错。
他也是第一次当儿子,表现得压根称不上乖巧。
不幸。不幸。
但也万幸,万幸。
段南寻坐回躺椅上,感觉自己眼眶被风吹得发热,感觉眼前被酒精麻痹得一片朦胧。
他几欲封闭的心再度敞开,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还是咽了回去。
千言万语说不尽,也说不清,干脆只说最重要的一句:
“以后想做什么都随你。只要你想。”
“嗯。谢谢爸。”
这就是这一夜父子二人最充分的交流。
贫瘠,却足够丰富。
两人就这么彻夜饮酒,不再多言。
直到月落日初,直到天明,院落外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声响。
段南寻起身,正说着要回屋休息,就听见手机铃响。
他接通来电,在听清黎黛急切的声音后,疲惫的醉态烟消云散。
“你先别急,慢慢说!……好,我知道了。……你不用特地赶回家,我现在就回去。”
迫切的语气令段知影警觉,他凝神,待段南寻挂断通话,忙问出了什么事。
段南寻叹气,回答:
“段礼颜又闹退学了,早晨刚被送到家。”
*
段南寻和段知影赶到时,段书逸也早已到家。
毕竟作为家中唯一称得上温柔的男性成员,段书逸是目前唯一被段礼颜亲近的人。
大概有段书逸作陪,段礼颜才愿意配合,此时难得地出现在大厅玄关边。
因而,被段知影揣在口袋里露头的妙妙,终于有机会打量这个年龄预估四五岁的家庭成员。
第一眼见到这个小朋友,是妙妙刚被带回家的时候,当时,确认二哥经历的车祸没给人带来什么伤害,小孩一声不吭就跑开了。
当时,这个孩子就给妙妙留下了略微孤僻的印象。
当下,是妙妙见到孩子的第二面,身着英伦风棕格上衣和吊带短裤的男孩板着一张精致的小脸,眼皮垂着,半遮的眼神散发着年幼的厌世感。
孩子一只手臂抬起,被段书逸牵着,脑袋却低着,盯着自己的圆头皮鞋,晃动鞋尖,百无聊赖看阳光在上面转折的变化。
牵着小弟手的段书逸,正站在玄关口,接待一行人。
为首的正装革履,手搭在身侧一名个头与段礼颜差不多的小男孩肩上,点头哈腰解释着什么。
段南寻和段知影走上前时,那客人认出二人,脸色难堪一瞬,有点心虚,赶忙示意身边小孩跟两人道歉:
“快,小启!跟伯伯和哥哥再道个歉!”
被唤作小启的男孩眼圈都哭红了,人中还挂着鼻涕干涸的痕迹,显然是刚被训斥得厉害,应当是闯了大祸。
“对不起,伯伯。”小启怯生生看一眼段南寻,被板着脸的中年男人震慑得嘴一撇差点又要哭出来,转头看到其身边的段知影,又被英俊男人沉郁的神情吓得一激灵,直接泪眼汪汪,颤抖着继续道歉,“对不起,哥哥。”
“先不忙道歉。”段南寻不吃这一套,沉声问,“说说怎么回事。”
本就是地位极高的家主,加之不怒自威的气场,甚至也并未邀请客人进厅中坐坐,此话一出,那客人颤了几下,颔首低眉,斟酌许久:
“是我疏忽,管教不周,让犬子冲撞了令郎……”
“怎么个冲撞法?”
“……”那客人嗫嚅嘴唇,难以启齿。
段书逸主动说:“我来解释吧。最近网络上关于家里人的讨论太多,小启大概是看到了什么视频。童言无忌,他把一些恶评转述给颜颜,刺激到颜颜了。”
“所以才闹着要回家。”段南寻垂眸看一眼段礼颜,见小孩一副事不关己的隔绝感,眉头几不可察一皱,追问,“说了什么?”
“小启真的不是故意的!都怪我这个当父亲的没空管教,没引导好!”客人一边抱歉解释,一边掏出手机,“小启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本不相信他会恶语伤人,就拜托老师调了监控……”
手机屏幕上的监控视频被点击播放——
画面中的地点应当是儿童午休室,六人一间。其余五个孩子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唯有段礼颜坐在角落窗下,背对阳光,低着头看着手。
也不是手上有什么,甚至手指都没怎么动,段礼颜只是盯着手指看,要不是胸膛还呼吸起伏,险些要让人误会是待机中的小机器人。
与那五个笑语欢声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落差。
哪有这个年纪的孩童,死气沉沉成这个样子。
倒是跟他那大哥,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是这时候,五个孩子中,名为小启的那个男孩,注意到了“一个人孤立五个人”的段礼颜,主动凑了过去。
小启歪着头跟段礼颜说了几句话,段礼颜抬头看小启,抿着嘴没回应。
小启便主动搬了条椅子坐在段礼颜身边,也安静坐着晃起腿,但没安静多久,就忍不住又搭话。
就是这时候,小启踩了雷。
“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你哥哥们的视频了!”明朗童声从手机中传出,“他们是不是关系不好?”
画面中,段礼颜这回反应有点大,但也仅仅只是扭头,直勾勾盯着小启而已。
这反应被小启误会,以为段礼颜对自己的话题感兴趣,无邪地继续说:
“他们都说,你二哥杀了你嫂子,你大哥会一辈子讨厌你二哥。是真的吗?”
童真的语气,说出了最凝滞时空的话语。
监控记录的气氛,同步蔓延到主宅玄关处对峙的数人之间。
“呜哇——”大概被气氛吓到,抑或是后知后觉感知到自己的话语多么惊人,小启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而被好好收进温暖口袋中的妙妙,也因为听见这句话,打了个寒战。
它立刻看向段礼颜的方向,恰好捕捉到小孩细微的反应。
哪怕再听见这句残忍的话,再度经历这种创伤,小孩也只是本能收紧了一瞬手指,脸上还是绷着无所谓的表情,不哭不闹,甚至没有生气。
与他的父亲及两位哥哥高度相似的反应——
一生克制体面的段家男人们。
手机监控还在播放,后续是生活老师进屋督促孩子们休息,但段礼颜却不睡,固执地开始收拾小书包,要把自己的东西装起来带走。
全程一句话也没说,一个愤怒或悲伤的表情都没有。
孩子只是固执地要离开,这个反应,已经足够表达他受过的伤,和对这个环境的厌恶。
妙妙想起,黎黛偶尔抱着它闲聊的时候,会苦恼段礼颜上学的事要怎么解决:
家教、走读、寄宿,普通幼儿园,特殊幼儿园,定制化幼儿园,各种形式的上学方式,段礼颜都尝试过。
没有任何一种,能让段礼颜接受超过两个月。
段礼颜又因心因性失语,不愿意说话,到底是什么原因不接受上学,没人能问得出来。
而此时此刻,这个孩子在那些环境里,究竟经历过什么,已在妙妙眼中初见端倪。
或许是感应到了小猫的视线,段礼颜稍稍抬头,看了过来。
一小孩一小猫高度相当,对视得毫不费力。
妙妙只见,段礼颜平淡如静水的双眸,在映入小猫的形状之后,稍稍泛起点涟漪。
因而,小孩的手指再度一颤,这次,被段书逸敏锐地捕捉到。
段书逸弯腰和小孩视线对齐,顺势就看到了小猫,便轻声问段礼颜:“原来是在看妙妙呀?颜颜想不想抱抱妙妙?”
段礼颜没开口,甚至也没点头,只是沉默地看了眼段书逸,又仰头看了眼段知影。
很有分寸教养的孩子。
不会胡闹说自己就要就要,而是这么小的年纪,就学会了不表达喜恶,而是先看大人们的脸色。
哪怕这些大人,是自己有亲缘的家人。
恰好,段礼颜仰头看过来时,段知影也在垂眸看小孩。
因而,段知影注意到了小弟眼中丝毫无法给人形成负担的、极其淡薄的渴望。
段知影什么也没说,与妙妙交换眼神,而后小心将口袋中的小猫抱出来,递到段礼颜面前。
段礼颜先是受宠若惊地微抬双肩,而后将手从段书逸大手中抽出,特地在外衣上抹了两把莫须有的汗,才小心翼翼伸手探向小猫。
妙妙很乖,不挣扎不动弹,就像个小毛绒玩具一样,被段礼颜顺利地接到了手里。
段礼颜双手抱着小猫,有点局促,年幼的孩童面对更弱小的可爱生灵,油然心生一种责任与温情,让他本顽固的厌世感,稍稍有了消解的征兆。
表情亮起来。
终于有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有的童稚纯真。
第48章 秘密
段礼颜默默和妙妙玩, 大人们继续处理被摆在明面上的问题。
从视频中小启的态度和言语来判断,这次事件确实只能称得上孩子的无心之失,并非蓄意攻击。
而段礼颜被小启无心的话语伤害, 也确实是事实。
见无法也无需深究责任,两个身份气场和性格都称不上友善的男性便不好继续在场。
因而, 段知影便作势提出还有要务在即,让段南寻借机体面与那登门道歉的父子辞别, 二人先行离场。
擅长和颜悦色待人处事的段书逸, 则留下来,将这可大可小的事件妥善收尾。
“颜颜,”段书逸蹲在段礼颜身边, 和小孩平视, 耐心地解释事件的起末, “……所以, 大哥和二哥并非关系不好。小启也是因为想跟你交朋友,太着急,才说错了话。”
段礼颜安静听着段书逸的解释, 转头看了那边还在掉眼泪的小启一眼。
小启也一边掉眼泪, 一边看向段礼颜这里,表情委屈又慎重,好像怕对方还在怪罪和讨厌自己。
“对、对不起, 颜颜……”小启再度道歉。
在孩子怀中的妙妙,能感觉到,段礼颜悄悄收拢了下手臂。
“颜颜,”段书逸主动给出一个方案,“如果你愿意接受小启的道歉的话,现在可以和他握个……”
然而, 段书逸的话还没说完,段礼颜抱着小猫转身就跑走了。
现场因小猫好不容易柔软的氛围,再度凝固。
终于情绪趋于稳定的小启,见段礼颜跑开的背影决绝,嘴巴一撇,再度仰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
段书逸抱歉笑笑,起身和那位父亲礼貌地交流,那父亲也手忙脚乱将小孩牵到随行人员的手边,让人抱去车上安抚。
而后便是赔礼、推拉、客套,这次插曲,没有破坏双方大人的关系。
只是,两个小朋友的关系,似乎还是留下了遗憾。
等到段礼颜一手抱着小猫,一手抱着袋待拆的乐高,走出电梯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段书逸将那队大人送走,来时还愁眉不展的客人,辞别时已带着释怀的笑。
而本紧跟着那客人的小哭包男孩,早已没了影。
客人们上了车,车队开远,门外的段书逸即将回身。
在被二哥视野捕捉到之前,段礼颜赶忙抱着小猫和乐高,噔噔噔跑回电梯轿厢,关上了门。
孩子面色平静地喘着气,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对被误解和忽视的,有关自己的一切,习以为常。
段礼颜藏得很好,跑开后发生的一切,不会被任何人知道。
他还是会成为别人口中“孤僻冷漠、阴晴不定”的小孩,小启的父亲或许还会庆幸他跑开了,小启不用和这样的孩子深交。
只是,别人不知道,妙妙却知道。
因为妙妙亲眼目睹了段礼颜气喘吁吁跑回房间,翻找出这套珍藏的乐高玩具,要和那个小朋友一起分享时,眉眼的明亮。
那是期待。
那是暌违许久,再度试图打开的心门。
“喵呜~”
妙妙在段礼颜怀里温柔地叫,小猫的叫声,将孩子从渐沉淀情绪中捞出来。
妙妙见段礼颜抿了抿唇角,勉强挤出一个很像笑容的弧度,像在反过来安抚小猫。
妙妙主动仰头,凑向段礼颜。
段礼颜不知道小猫有什么需求,慌张低头,于是就被小猫得了逞。
它蹭着他的鼻尖,表达了亲昵。
它用实际行动,无声安抚小孩:
段礼颜,你是特别好的小朋友。
别人喜不喜欢你,小猫不知道。
但是小猫肯定喜欢你。
*
妙妙被段礼颜抱回了三楼右侧的套间。
它再度环视这个刚才匆匆进来过的地方,宽敞开阔的大平层,衬托得孩子的身形更加瘦小,压根不像儿童该享有的空间。
套间的起居室有保姆待命,是温柔且美丽的年轻女士。
她看到小少爷跑回来,起身又想说话,被段礼颜摇头拒绝后,便顺从低头,目送小少爷独自将自己关进卧室。
刚才瞥一眼,妙妙注意到,她面前桌面上摆着的平板上,很像监控画面。
而画面的配色,与妙妙现在所处的主卧配色,如出一辙——
大片的奶黄和天蓝。
确保了小孩哪怕独处,也是安全的,被监护的。
但同时,也让这间特地装修得很可爱却并无爱意的房间,像一间精装修的牢房。
妙妙被段礼颜放在毛绒地毯上,它看到段礼颜也岔开腿坐在地毯上,小手粗暴将乐高包装袋撕开,将里头的积木一股脑全部倒出来。
为了方便拼装,原装乐高一般都会按部位或大小收纳,只要分门别类取出,就能高效组装。
但段礼颜却特地把它们全部打散,混在一起。
组装的说明书和示意图也被段礼颜丢在旁边,不仅没碰,甚至都不看一眼,小孩坐在一堆积木前就开始盲拼。
妙妙独自爬到那图示前,赫然见上面一套英式繁复魔法城堡和庭院,其下的颗粒数标注:2660.
2660颗粒的大项目……
这孩子准备盲拼?
妙妙正诧异着,回头却见,短短的时间内,小孩已经把底座拼出来了。
妙妙:是吾等凡喵僭越了。
段礼颜默不作声地拼着城堡,小小的积木摁得吧嗒作响,像是某种发泄。
小猫也不吱声,就默默地蜷在小孩身边陪着,注视着他拼城堡的全过程。
过程中,卧室的门被敲过两次,第一次是保姆给小孩和小猫送饭,第二次是她将餐盘取走,再送点饭后的饮品和水果。
全程基本没有声音,更不用说对话。
保姆哪怕抓住机会和段礼颜对视,想开口时,小孩也会马上低下头,一言不发。
哪怕是吃饭过程中,妙妙这边啃猫粮吧唧吧唧地,段礼颜那边也安安静静地,几乎没多少声响。
让妙妙险些要怀疑这孩子的年纪:
怎么我记得别家孩子这个岁数,还戴着口水兜被喂饭,坐在积木前扔两个颗粒就起身跑了……
段礼颜已经可以这么优雅地独自进食,还盲拼积木专注这么久?
它想起段知影被描述的童年时期,似乎也聪颖得有些逆天。
不愧是姓段的。
段家真是不养闲人。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天色由正午的亮白,转为午后逐渐掺了金黄的暖光。
段礼颜停了手,坐直身,妙妙探头,远远就看见原地拔起一座参差错落的塔楼城堡,透明的温室与海岸的礁岩景观精致。
小猫还来不及喵出声夸奖,就见段礼颜一抬脚,把那城堡踹飞出去——
啪咚!
积木砸在墙面,拦腰截断,切面的颗粒碎了一地,劈里啪啦四散弹开。
妙妙被吓得险些炸毛,飞机耳耷拉起来。
它看向段礼颜,只见小孩像是被魇着了,仇视般蹙眉盯着那座本漂亮的城堡,好像这城堡不该存在。
不被见证的成果不该存在,不被注视的奇观不该存在。
孩子凝望自己作品的视线,实则也在凝望他自己——
不该存在的。
或许还有自己。
“呜嗯……”妙妙小小的心脏被揪得难受,它险些被难过淹没。
它先是凑到段礼颜身边,尾巴尖尖扫过小孩露出的膝盖皮肤,让孩子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与陪伴。
果然,被魇住的孩子猛然回神,转头看向小猫,表情一怔,似乎才记起它也在这里。
而后,小猫踱步到那座破碎的城堡边,心疼地用脑袋顶蹭蹭,就像它平时蹭人,用这个操作表达对人类的喜欢一样。
它直白地表达着它对这座城堡的喜欢,对这种城堡的欣赏,从而,认可建造了这座城堡的人——
段礼颜。
你的城堡很好,你也特别特别好。
好在,小猫的心意,成功被段礼颜接收到。
小孩膝行着爬到城堡边,重新把底座扶起来,沉默着把掉落的颗粒捡起来,重新摁回去。
这回,力道比最初轻了不少。
没有那种吧嗒吧嗒的发泄感。
有的是小心翼翼,与享受。
好像在构建和小猫共享的记忆。
因为有了初次拼成的经验,这次修复积木,比之前效率更高,段礼颜很快就把城堡重新搭建起来。
这次,面对这座城堡,因为有了小猫的陪伴和欣赏,小孩终于咧开嘴角,像是在模拟一个笑。
有点僵硬,同时也十分可爱。
这座城堡,像是二人关系的堡垒,一个陌生的小朋友和一只陌生的小猫,就这么建立起了无与伦比的信任。
作为友谊的证明,段礼颜将自己的另一个玩具,展示给妙妙看——
那是一台专为儿童设计的编程用计算机,画面色彩和文字都很鲜艳,但小猫定睛一看,却发现上面的图案、字符,它都读得不是很明白。
要知道,它可是一只喵总,之前看段知影的合同,它都读得好好的呢!
结果看一个五岁小孩的计算机,它看不明白了。
它勉强辨别出有个软件名字叫scratch,有个叫python启蒙。
小猫恍惚:编程语言也要从娃娃抓起吗?
相比小猫的宕机,捧到计算机的段礼颜,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
小孩短嫩的指尖在键盘上灵活翻飞,压根不像是连握笔都握不稳的年纪。
他很快点开一个隐藏于桌面的软件,输入密码,打开了自己的“秘密花园”——
那像是一本电子日记,只是记录的方式,并非文字,而是图形。
每一页,都是一个场景,一个情景。
这些场景的共同点,是都有一个大脑袋细胳膊细腿、通体漆黑戴王冠的小男孩,嘴上被打了叉。
第一个场景:
一个长裙的美丽女人牵着小王冠的手,在和一位戴眼镜胳膊夹着笔电和书本的女人交涉。
鼠标点击屏幕,小人动起来,下一秒,眼镜女子和小王冠坐在桌前一起使用计算机。
小王冠眼睛直盯着计算机,女子却一直环视四周,一直手指门外,问小王冠什么。小王冠不理她,她就整个脑袋通红,站起来,指着小王冠骂。
直到女人来把她赶走,直到长裙女人温柔地拥抱小王冠,小王冠都只看向计算机。
第二个场景:
小王冠和许多个头差不多大的七彩小人在一起。虽说在一起,但大家的反应速度,却并不协调。
高个子人在前头示意抬手,七彩小人们齐齐抬手,小王冠慢半拍,最后才抬手;高个子人踢腿,七彩小人们整齐踢腿,小王冠又慢半拍,最后才踢腿。
等到高个子人走远,七彩小人们四散着互相碰撞,每一次碰撞都会从他们彩色的身体里发出笑声。
小王冠在原地站着,没有跑起来和他们碰撞,有几个小人过来撞他,发现他嘴上打了叉,不能撞出笑声,就跑去和别的小人撞。
小王冠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沙地上画出一个笑脸。
可惜,沙地笑脸不能发出声音。
所以,没有人能听见他的笑声。
第49章 婆家
第三个场景:
没有王冠的小王冠独自站着。他的王冠睡觉前要摘下来, 睡醒了再戴上去的,嘴上那个叉则睡醒就自动吸附,摘不下来。
他站在屏幕正中, 像在看镜子。
他用手拍了拍身体,沉默的画面没有传出一点声音, 他用手挤了挤脸蛋,想用那个叉拉扯出一个笑容, 但是太难看了, 他决定放弃。
他戴上王冠,出门了。
这次的新场景,没有上次的七彩小人, 大家都是大脑袋细身体黑色身体的小人, 都各抱着台电脑。大家安静地各自坐着, 突然有几个小黑人坐在了一起。
小王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继续看自己的计算机。然后,又有几个落单小人结队坐在了一起。再然后,又有几对小人构成了小组。
有个小人抱着计算机主动来问小王冠, 小王冠仰起头看了会儿那个小人, 正当小王冠起身,要给那个小人挪位置时,那个小人误解了他的沉默, 没了耐心,抱着计算机走了。
最后的最后,其他小人们或者两两结伴,要么四五个组队……
只有小王冠,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下一个场景, 小王冠抱着计算机,身边是喧嚣的大人们。
再下个场景,小王冠抱着计算机,身边是白色的小人们。
又一个新场景,小王冠抱着计算机,身边是或高或矮的来来往往的人们。
不同于最初的场景,这次,小王冠再也没有抬过头,观察过身边的环境或他人。
他不再希望周围的人接纳他的不同、耐心等待他的迟钝回应。
这些日记里,小王冠没有表达过任何情绪,愤怒或委屈或怨怼,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怪任何人。
他不失望,因为没有期待,也不该期待。
*
段礼颜的房门被敲响时,两小只正对着计算机玩得愉快。
听到敲门声,段礼颜抱着妙妙去开门,对上门外段书逸开朗的笑颜:
“颜颜,和妙妙玩得好吗?”
段礼颜看看怀里的小猫,又抬头看看二哥,抿着唇,终于重重点了点头。
这反应令段书逸意外,他本也只是随口一问,本以为小弟又会呆呆的不回答,没想到,却得到了孩子难得明确的喜恶表达。
因而,被大哥派来接小猫的段书逸有点为难,试探问:“妙妙也玩很久了,能不能让它休息一下呀?”
这回,段礼颜又像以往一样,只低着头不说话。
倒是孩子怀里的小猫先察言观色,主动摇头,叫了声,“嗷呜!”
“妙妙不愿意吗?妙妙还想跟颜颜玩?”
“嗷呜!”妙妙又摇头。
段书逸理解片刻,“那妙妙的意思,是颜颜想跟妙妙玩?”
“喵~”这回,妙妙点头了。
段书逸刚因为理解了弟弟和小猫的意思感到满足,转瞬又因为回忆起理解的过程,而更加困惑——
等一下,为什么两个人类,在靠一只小猫当翻译?
段书逸推测,有没有可能,小弟是用“不回应”作为抗拒的表达,便又试探问了句:
“对了颜颜,晚餐愿意和我们一起吃吗?爸爸和大哥都在。”
这回,段礼颜的反应,仍旧是抱着小猫看着段书逸,不说话也不点头。
段书逸正要以为小弟这是抗拒,一低头,却见怀里的小猫点头,叫了声:
“喵~”
“?”段书逸眼神怀疑,“颜颜的意思是,愿意?”
“喵~”妙妙又点头。
段书逸:“……”
一时不知该着重纠结小猫当翻译,还是小猫到底怎么读懂小弟这种难以总结规律的反应。
晚餐时分,段礼颜抱着妙妙按时赴了约。
难得一家男子聚齐在同一桌,段南寻特地吩咐后厨备一桌丰盛的中式大餐。
食材都取各地的顶级,再经过名厨的雕琢处理,呈上桌的便是红玉般的玉簪虾球、造型清婉的百合莲花,和似鳞似甲的昆仑鲍甫等等,不胜枚举。
管家指挥厨娘布好色香味俱全的菜,席位边都有侍应等候指令,加之上桌的成员都不茍言笑气质端方,使得一次普通家常餐,硬生生被抬高出一种晚宴的氛围。
直到,段礼颜把日渐健壮的小猫咪,摆上了桌面。
奶呼呼的毛团子虽克制着不乱动,还是有猫毛轻飘飘扬起,被段礼颜抬起小手慢悠悠抓住了。
毕竟是布偶猫嘛。
除非人类能控制脱发,不然怎么能责怪布偶猫漫天飘絮呢?
好在,桌面宽大,小猫的毛没有飘很远,就被侍应们迅速镇压。
那边段南寻大概习惯了严肃的气氛,一见氛围不太优雅,本能开口:
“怎么能让猫上桌……”
话没说完,妙妙仰头瞥了段南寻一眼,歪头无辜地听。
段南寻把话硬生生咽回去,“妙妙就算了。下不为例。”
“咳。”
“噗。”
段知影和段书逸对视一眼,段书逸极力憋着笑。
这桌上还是没人敢斗胆说出那句吐槽:
下不为例?咱家前无古喵后无来猫的,也就单养一只妙妙而已。
因为菜品多,餐桌大,段礼颜还年幼,便有专门的保姆伺候他夹菜。
这位保姆虽和段礼颜相处许久,但段礼颜极少表达过喜恶,因而过往,保姆不知道孩子爱吃什么,只能根据小孩现在的年纪,适当挑助消化和营养丰富的来搭配。
只是这次,有了妙妙的“督工”,保姆的筷子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
悬在鱼上,如果听到小猫“嗷呜”一声,那就是段礼颜不喜欢。
停在肉上,如果听到小猫“喵”一声,那就是段礼颜喜欢。
这顿饭,段礼颜吃得肉眼可见的愉快,一贯灰扑扑的苍白小脸,在饭后,竟热噗噗红润起来。
段知影走过来要接小猫时,段礼颜很配合地双手把妙妙递上。
结果小猫还没到段知影手中,它就见“嗷嗯嗷嗯”摇头叫起来。
在餐桌上的观察,已经让段知影掌握了小猫对段礼颜翻译的规则。
只是眼见小弟分明乖巧地主动归还小猫,实际上内心却并不情愿,甚至外表还不显山不露水……
段知影就难免眉间一紧,像被针扎了一下。
小小的、克制的、隐匿的男孩,让他很难不幻视某个阶段的段书逸,甚至某个阶段的他自己。
有种说法,对孩子的接纳程度,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一个人对自己过去的悦纳程度。
换做是过去,段知影或许并不会注意到孩子的需求。
但此时,因为变量小猫的出现,段知影被改造出了可以感知的心脏。
所以,他无法拒绝段礼颜。
他只是平静地,轻轻地提醒小弟,“别玩太晚。妙妙也是,你也是。”
段礼颜听话,用力点头。
*
自小猫降临段家后,宅中发生了不少怪谈:
其一,怕车的段书逸开始能坐车。
其二,失眠的段知影能睡好觉。
其三,暴躁的段南寻逐渐清心养神。
最新的,则是猫成了人的翻译官。
更魔幻的是,猫给人翻译的对象,是另外一批人。
人不能理解人的意思,却能理解猫的意思。
小猫健壮不少,但声音还远不到嘹亮的程度,有时被人类忽视,就会坚持不懈地扑腾叫喊,直到它传达的段礼颜的喜恶,被大家听到。
也因为小猫的努力,段礼颜得到的正反馈愈多,于是便被鼓励一般,开始更多自我表达。
而对妙妙来说,这并不是小猫的神奇魔法,只是近水楼台的观察罢了。
因为被小朋友接纳亲近,所以妙妙可以近距离感受到段礼颜的呼吸频率和肌肉松紧。
听见不悦的选项,段礼颜会屏住呼吸,肌肉微微绷紧;而听到心悦的选项,他则会呼吸急促,指尖雀跃地轻颤。
和寻常小朋友吃到好吃的,高兴地晃脚脚,并无二致。
段礼颜也不过是个很好懂的小朋友。
掌握着人类幼崽使用说明的小猫,同时也被聪明的人类幼崽总结出了规律:
妙妙确实听得懂人类的语言,甚至,还能识一点字。
不过,不知是这聪明小猫没学过,还是说学过但忘了,小猫居然不会拆解汉字的拼音。
于是,段礼颜有时就会抱着小猫,教它在键盘上找键位——
W、O,对应,“我”。
当屏幕上显示“我”时,妙妙就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就这样,第一节课,段礼颜教小猫记住了“我”、“你”和“是”的键位。
第二天,段礼颜抱到小猫的时候,就准备测试它,因为小猫爪爪粗短容易误触,小孩就让妙妙按着他的手指移动,找相应的按键。
不愧是段家人养的小猫咪,妙妙特别聪明,一下就把这三个字打了出来。
对此,段礼颜很满意,特地教了小猫“天、才”二字。
当计算机屏幕出现“天才”一词时,妙妙就会用爪爪拍拍段礼颜的胸口,示意:
你是天才小孩!
段礼颜也会咧嘴,因为这简单的夸奖感到快乐,主动用指头戳戳妙妙的胸脯,示意:
你也是天才小猫!
几日相处,小孩和小猫变得更加亲密,一有时间就会黏糊在一起。
要么玩计算机识键位,练到小猫无意识吐出舌头尖尖,被小孩用指头塞回嘴巴里,一人一猫再对视着傻乐。
要么就抱在一起躺着发呆,什么也不做,直到一人一猫逐渐犯困。
比如这一晚正是这样,两小只躺在地毯上就睡着了。
妙妙感觉身体隐约悬空,睁眼就看到段知影正抱着自己。
它探出脑袋,远远看见段礼颜已经被他大哥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大哥的动作应当够轻够温柔,所以哪怕身体被搬动,小孩都没惊醒,依旧睡得香甜,安逸的童颜像酣眠的小天使。
“还看?怎么没见你这么舍不得我?”段知影突然开口。
话语轻轻,但听起来难免有点酸。
妙妙猛回头,“喵?”
段知影你怎么回事?这么小个孩子的醋你也吃?
段知影勾起唇角,一手握着小猫,一手轻揉它头顶,“你是什么万人迷小猫?我这一家子都被你拿捏了。”
“喵~”
妙妙得瑟扬起脑袋,心满意足接受了段知影的夸奖。
段知影揣着小猫往楼下走,进了二楼左侧套间,才胸膛微微隆起,像是提起一口气悬着,没呼出来。
像在艰难消化某种想法,在脑中细细琢磨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口:
“本不该这样预设,但得知有那种可能性,怎么可能控制得住不幻想?”
“喵呜?”妙妙担忧地支楞起脑袋,以为段知影又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念头。
岂料段知影嘴角还是蓄着隐隐笑意,轻轻说:
“是好事。”
“喵!”妙妙想听。
“我只是在想,如果真是你,倒是不用担心和婆家的关系了。”
“喵?”
妙妙试图理解,片刻后:
喵喵喵?
第50章 心因
妙妙认为, 段礼颜是它见过最好懂的小朋友。
因为段礼颜拥有过人的聪颖和灵性,因而也有着超凡的敏感和锋锐。
就像要见得宝库内的惊世秘宝,必须先经历布局于整片城堡的机关陷阱的考验。
只要能通过考验……
就可见段礼颜内心的物华天宝、隋珠和璧。
只可惜, 大多数勇者要么居心不净、要么浅尝辄止、要么折戟沉沙,都止步在了宝库门外。
万幸, 有一只赤手空拳的小猫,凭气运和聪慧闯关到了最后。
所以, 它第一个目睹独坐于神座上的, 头戴皇冠、手持秘籍与稀宝的小王子。
于是,它也第一个从小王子眼中,读出了多年等待得偿所愿的疲惫与满足。
小王子拥抱小猫。
小王子将私有的宝藏和秘密, 全部分享给了小猫。
一如妙妙的判断, 段礼颜是它见过最好懂的小朋友。
只要段礼颜想让你明白他的心思, 他就一定能做到。
前提是, 只要他想。
这天,妙妙又被段礼颜抱在怀里,面前是小孩常用的那台编程计算机。
它只见小孩细嫩的小短指或翻飞于键盘上, 或咔哒咔哒灵巧拖动点击着鼠标, 直到在scratch的页面上,创建出全新项目——
是新的日记,是段礼颜记忆深刻, 却从没想过要落于屏幕,对外分享的故事:
灰色的大房子里,有几个小人。
镜头拉近,可见一个高大的成年黑色人,一个瘦高的少年黑色人,和一个瘦小的童年黑色人。
他们三人的躯体轮廓外, 都弥漫着黑色的雾气,能将本纯净的空间,污染得死气沉沉。
直到,一个穿裙子的、步伐轻快的白色人小跑进屋,怀中抱着一个特别特别小的,白色的人。
白色的迷你人眨着纯真的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能看见抱着自己的白色人身边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能将房间里隐约漫过来的黑雾净化。
迷你人好奇地寻黑雾的来源看去,却见那黑雾,来自三个黑色的人,黑得浓郁,犹如黑洞,不但会污染环境,甚至还会削减白裙人本耀眼的光芒。
迷你人被放在一张小床上,四个人包围着他,为他戴上了一顶小王冠。
可是他已经看懂了自己所处的世界,他本欣喜而期待的大眼睛,再度环视身边人时,多了几分犹疑的迟缓。
后来,迷你人头顶王冠,独坐床面。
那三个黑色人在床边疾步往来,却不曾垂眸注视于迷你人。
有时,迷你人会看到个别黑色人暂时止步,却是蹲在地上,抱住黑雾弥漫的身体发出痛苦的咆哮,直到庞然大物一般的黑雾被收回身体里,这些黑色人再匆匆走远。
每当这时候,迷你人就会发现,自己本干净的床边,有霉点一般的侵蚀在慢慢扩散。
那位发光的白裙人有时会来看迷你人,但出现得特别特别少,就像游戏里的稀有机制,只有特殊情况才能触发。
每次她来的时候,身上都会有一些特别的变化,有时是头佩轻盈的羽毛,有时会身着玲珑的旗袍,有时是身背一对华丽的翅膀,有时会穿一件及地的大裙子,裙尾拖得很长很长。
她每次来都很精致漂亮,每次来都能用身上的光芒,净化迷你人床边的侵蚀痕迹。
只是,她来得太少了,她真的太忙太忙。
小迷你人坐在床面,随时间流逝一点一点长大,但还是小小的,不比任何一个黑色的人大。
有时黑色人会来同他说话,作为唯一的白色人,他还不会发光,有点畏惧黑色人身上的雾气,便怯生生地后缩。
见状,黑色人也只能离开,不勉强他回答。
当小迷你人第一次照到镜子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纯净的白色,而是混沌的灰色。
是屋子里唯一的灰色,没有任何同伴的、孤独的灰色。
他看向遥远的白裙人,他攥着拳发力,试图让自己变成白色,然而不行,他再度攥拳发力,试图让自己发光,还是不行。
他看向近处的黑色人们,他静静看了许久许久。
小迷你人做了一个决定,他重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他将小王冠戴好,调整得端正。
他从心口掏出一个黑色的叉,贴在了自己的嘴上。
叉的黑色像颜料,流动着淌开,将小迷你人染色。
最后,小迷你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也弥漫着雾气的人。
……
这个故事,妙妙看懂了。
段礼颜的失语是心因性的,这病因的由来,无奈又必然:
孩子一出生,就面对三名尚未处理好自身的“业”的父亲与兄长,就面对一位虽能量足够,但为了避免侵染与个人实现,总得频繁远离家庭的母亲。
孩子是聪慧的,但并非全能,没有生来自带高能量与高情商,不能主动治愈他的家人,无力主动修复家庭关系。
他们在彼此磨合的过程中,有过避让,有过误解,偏偏又都是不善言辞的个性,错误便随着时间滚起了雪球,积累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化解。
局外的小猫能看清事变的每一个节点,看清每个人在里面犯的小错误。
可小猫也清楚明白,置身于局内,每个人却又都做到了自己的极致,不曾犯过错。
独立的小瑕疵不会造就恶果,但一个又一个瑕疵,却会。
一个死局,就是这么养出来的。
局内人已经融化其中,难割难解。
这时,就需要天降局外的变量,亦或死局的起点。
作为那个变量,身兼不自知的起点,小猫全然读懂了死局的具象化——
眼前这个被家人“桎梏”的孩子。
*
段礼颜的语言敏感期,表现得很早。
不到一周岁时,小孩就已经有了语言的概念,听到大人说“妈妈”或“爸爸”时,会盯着说话的人看,久而久之,再听到“妈妈”这个词,他会看向黎黛,听到“爸爸”,他会看向段南寻。
段礼颜开口模仿出“妈妈”的发音时,刚满一周岁,能稳定主动输出“妈妈爸爸”这样的称呼时,也才一岁半。
许多人都夸这孩子有天赋,长大后一定很会说话。
这天赋也成了双刃剑,让段礼颜在年幼时期,建立起对语言偏颇的印象:
能被听见的、得到响应的语言,才是有效的。
否则,语言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大概两岁不到的时候,段礼颜发过一次高烧。
这个年纪的婴孩正是脆弱的时候,被病毒侵扰处理不当,甚至容易殃及性命。
这也正是当时年仅两岁的段礼颜唯一的感受:
要死了。
才出生没多久,就已经要死了。
他的身体火烧火燎,太阳穴中间有针穿来穿去,疼得他蜷缩起小小的身体,想哭都挤不出眼泪,因为身体内的水分在被高温蒸发。
他记得床边总有个女人,不是大家常在他面前唤的“妈妈”,但会定时定点给他喂预存的母乳、换尿布,偶尔也会用彩色玩具在他眼前晃。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看不见她,只有他哭得很大声时,那个女人才会从不知哪个地方跑来,照顾他。
他从喉咙里挤出呀呀的叫声,但声音太虚弱,只能在这间房间里流窜。
……甚至强不过房间外电子设备外放视频的嬉笑声。
求生的本能,他继续发出声音,嬉笑声的来源处一定有人,只要他的声音能被听见,就会有人来救他。
“妈妈……呜呜……妈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弱又哑。
他的声音没被听见,失去了意义。
他的声音,救不了他的命。
他听见遥远的嬉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
嗡——
像是高温将大脑内的某根弦崩断。
这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他晕了过去。
再有意识时,周围是一片混乱噪音。
他勉强睁开眼,看见床边是那位大家称其为“妈妈”的女人。
妈妈正在大发脾气,对着那个他常见的照顾自己的女人。
照顾的女人低着头,一边鞠躬一边承受着怒火,妈妈对着女人怒目而视,手指指着床上他的方向,嘴唇快速开合,表情愤怒,但眼里却蓄着泪。
看到妈妈的眼泪,他心生一种共鸣,这共鸣让他觉得冷,同时也觉得暖。
他也哭起来。
后来,他再也没看见过之前照顾自己的那个女人,取而代之的,妈妈留下来,照顾了他很长很长时间。
他喜欢妈妈,他喜欢和妈妈在一起。
和妈妈在一起是安全的,是快乐的,是会让他感到完整的。
只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妈妈,似乎并不快乐。
这段日子的记忆是模糊的,他只能记得,妈妈总走来走去,接着电话,皱着眉头,时不时往他的方向看。
当与他对视的时候,妈妈就会温柔地笑起来。妈妈笑起来很漂亮,会让他内心触动,为之由衷地喜悦。
后来,来了一个新的照顾他的女人。这次的女人很温柔很细心,会一直守在他床边,会对他每一个声音都及时给出响应。
他很快对这个女人建立起安全感,产生了依赖。取而代之的,妈妈就不那么经常出现在他身边了。
不过,好消息是,妈妈似乎又快乐了起来。
偶尔他再见到妈妈,妈妈总是笑盈盈的,不管是接电话时,还是和别人说话时。
妈妈的快乐,覆盖了他见不到妈妈时的想念,也令他快乐。
婴儿早期存在全能自恋时期,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认为自己想要的都能得到,否则就会自我毁灭式的大哭,直到欲望被满足,或是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渺小,逐渐舍弃自己的欲望。
段礼颜就是在这过程中,早早地领悟到了世事难两全的道理:
和他在一起的妈妈不快乐,他想妈妈,但也不想妈妈不快乐。
和他分开的妈妈快乐,他不想和妈妈分开,但也想妈妈快乐。
年幼的他还不懂道理,但内心已经在尝试找一个平衡:
把“我”缩小,缩到无限小。
不要有想法,不要有妄念。
只要我不“想”,妈妈的快乐就不存在矛盾。
哪怕我不小心“想”了,也没关系。
只要,我不说。
段礼颜长大了,记忆开始更加清晰。
他开始习惯于被周围的大人们评价为“内秀寡言的孩子”,开始习惯于安静坐在角落,尽量不开口说话。
但,还不至于完全不说话。
当有人靠近,问他问题时,他还是会乖乖地开口。
因为有人期待他的回答,便意味着有人期待他说话。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想法产生了转变呢?
段礼颜记得,好像是三岁时的一个雷雨夜。
窗外的雷鸣将孩童从睡梦中震惊,他猛然坐起,在房间内温馨的小夜灯照射下,看到墙面上映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他还惺忪着,依稀想起刚上的幼儿园开始教绘本,绘本经常出现小朋友听故事的画面,画面里,爸爸妈妈都在身边。
仿佛爸爸妈妈陪着小朋友,是一种常态。
他想:那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陪着呢?
轰隆隆——
就在这时,雷声又在窗外炸开,吓得他身体一哆嗦。
他屏住呼吸看向窗外,只见阴沉的天幕像童话中恶魔施的咒,让他害怕。
接着,阴云间有电光如蛇劈闪,仿佛要撕开那云幕,让被封印的怪物冲出来,他颤抖着呜咽着,却在这时,又听见了那闪电后紧随的雷声。
嗡隆隆——
一如那怪物现形前的咆哮。
威慑着整个世界。
段礼颜陷入巨大的恐慌,他本能扭头,朝屋外呼唤:
“阿姨……阿姨……”
这是他第三位保姆,接替第二位刚怀孕的保姆。
他习惯了别离。
好在新阿姨也很负责,对他寸步不离,只是年纪比较大,体力总跟不上。
现在这个时间点,阿姨大概率已经睡了。
尤其窗外雷声轰鸣,阿姨应该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其实可以用电话手表联系阿姨,但他没有这么做。
甚至,阿姨没听见他的声音时,他心生一种不自知的窃喜:
我有借口做一个麻烦的小孩了。
段礼颜掀了被子下了床,顾不上穿鞋,打着赤脚就跑出自己的套间,要去对面找爸爸妈妈。
可来到衔接套间的长廊上,他看到对面的空间黑漆漆的,没有半分光亮。
他猛然想起,前两天妈妈就出远门了,昨天爸爸也没说会回家。
对面是空的。
没有住人的房间,分明该是静悄悄的。
但段礼颜却好像能听到栖息其中的怪物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地,很凶猛,不知何时就可能从黑暗中跳出来,轻易吞掉他。
轰隆隆——
恰好这时,窗外又有电光闪动,照得走廊阴惨惨地闪光。
他被吓得尖叫一声,小孩幼弱的声音被紧随其后的雷声恰好吞没。
段礼颜真的感觉自己被吃掉了。
视线、声音、脑子、心情。
全都被吃掉了。
他捂着耳朵闭着眼跑回床上,蜷缩着躲进被子里。
他不敢再出声,怕那雷声又来吞没他。
他更怕就算自己的声音被人听见了,也没人愿意响应他。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在被窝里瑟缩着,直到身体恢复平静。
可他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大抵是黎明时分,他眼见床头用于联络的儿童手表屏幕闪动,应当是有人打电话,但他居然没动,只安静注视手表到它自动熄屏。
不多时,房间里传来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很快,阿姨熟悉的气味传到段礼颜鼻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动不了。
从轮廓判断被窝里的一小团应该睡得安稳,阿姨没有妄动,又轻手轻脚走了。
他还是动弹不得,只剩生命本能的心跳和呼吸。
小孩就这么清醒地躺了一整夜。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段礼颜走出房间下楼,意外看见黎黛和段南寻居然难得在家。
黎黛一看见他,就露出他熟悉的、温柔的笑颜,主动靠近,抬手轻撩小孩的额发,夸奖;
“颜颜,昨晚打雷了,妈妈还担心你会不会被吓到,给你打电话没接,让阿姨看了你也睡得很好?看来颜颜很勇敢嘛!”
段礼颜安静看着黎黛,抿唇,微提嘴角。
妈妈在雷雨夜担心我,妈妈很好。
“还有你爸爸也是,别看他什么也没说,其实听说我担心,他也是特地抽空赶来接我一起回来看颜颜的。”
段礼颜用力点头,依旧提着嘴角。
爸爸马上带妈妈回来看我,爸爸也很好。
“不过,颜颜怎么一直不说话?”黎黛疑惑地问。
段礼颜一直凝望着妈妈,先是无辜地眨眼,而后才张了张嘴。
他想说,颜颜也很好,颜颜很勇敢,颜颜没有被雷雨夜吓到……
可小孩的嘴唇徒劳开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