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骄傲


    计算机屏幕上, 模拟雷雨夜的闪电线条还在闪动。


    屏幕左上角反射着异常的光点,段礼颜瞥见了,一怔, 停住敲击键盘的手指,循着反光的方向回头, 对上了身后的高清摄像头。


    摄像头智慧捕捉着人像,因微调而镜头晃动, 像与孩子对视一样, 调整聚焦,发出细微声响。


    孩子却还是沉默,接受了被摄像头注视的结果, 平静回头, 继续敲击键盘, 将自己的故事, 做成简易的程序动画,演示给小猫看。


    同时,也演示给镜头之后的人看。


    超清的摄像头还在轻微晃动。


    透明镜头盖内结构精巧, 像极了人类的瞳孔。


    映在盖子上的白色光斑, 像镜头后女人眼眶上含的泪。


    注视着监控屏的黎黛,还是忍不住抬手掩住口。


    她指尖太过用力,勒着脸颊的肉, 却还是没能将哭腔抑回身体里。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呜咽,感觉到眼前视线模糊且晃动。


    她终于忍不住低下头,任眼泪滚出来,任自己哭出声。


    “妈……”


    她听见二儿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感觉肩上搭着大儿子安抚的手,她察觉头顶有丈夫的指腹轻轻摩挲。


    可这一切安慰, 只令她更加心痛。


    此时她难过,马上就有自己深爱的家人给出反馈。


    那么段礼颜呢?


    当段礼颜期待这些,却无人可以给他时……


    一个小孩子,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该有多失落?


    得知段礼颜又闹着退学回家时,在剧组的黎黛主动提出要回家,段南寻坚持让她继续拍戏,说家里这些事他能处理好。


    她不放心,这些年孩子们的事明面上都是她来处理的,段南寻虽在背后过问和支持,但具体执行起来的细节,还是不能完全交接。


    两人僵持不下,还是黎黛先妥协,主动吩咐:虽然听起来是段礼颜任性不上学,但事实未必如此,要好好理解孩子的表达,不要责怪他。


    段南寻听进去了,当天就跟她汇报,说妥善处理了。


    不过家里这几个姓段的都“有病”又“不长嘴”,黎黛还是和导演商量,把近期的戏份提前拍了,请了几天假赶回了家。


    到家黎黛就得知,段礼颜最近和小猫特别特别亲近。


    那只小魅魔的功力,她早早领教过,对此并不意外。


    当她听说小猫甚至成为小孩和大人交流的翻译,她也不意外。


    毕竟她已经见识过小猫给两个大儿子带来过怎样的奇迹。


    令她意外的是,段书逸接下来补充的话:


    “小弟主动把计算机里的秘密展示给妙妙看了。我偶尔盯监控的时候看过几段,那些,有点像日记……”


    黎黛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有编程的天赋,却不知道他在计算机里记录过自己的情绪。


    黎黛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失语是出于心因,知道他面对很多咨询师或特殊幼师都会抗拒地跑开,却不知道他会信任一只小猫到,坦诚把自己的心事完全分享。


    若是今天没坐在这里看他和小猫互动的监控……


    黎黛也不会知道,孩子的心因,竟是她,竟是他们,竟是家人。


    更让她心痛的是,这些经历,孩子都没有说出口。


    都说四五岁的小孩压根没有懂事和自我牺牲的概念……


    那么,段礼颜怎么能那么懂事?他凭什么自动领悟了自我牺牲?


    黎黛自嘲:我和段南寻还想着,要做最纵容孩子的父母,哪怕将孩子们宠成纨绔也没有关系。


    可我们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怎么能养出这样三个自我委屈到宁愿生病的孩子?


    “我们都忙于个人未完成的功课,事业的也好,身心的也好,我们都太忙了。而颜颜又太懂事,不曾任性过……是我们共同的疏忽,导致他生病。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黎黛含泪笑着仰头,环视她信任的家人们:


    “大家已经都把自己养好了吧?我们该好好养小朋友了。”


    *


    段知影简直没有人性。


    这天早晨,被从温暖的被窝中捞出来的妙妙,内心如此忿忿地想。


    昨天它陪了段礼颜一整天,看小朋友亲手编程讲述经历的全程,小猫都给足了情绪价值。以至于晚上它被段知影接走时倒头就睡,第二天人起了,猫还不想起。


    如果有人能在冬天毫不犹豫地掀被子起床,毫不赖床,这个人做什么都能成功的。


    段知影就是这样的人。


    困乎乎被摆在一楼餐桌上的妙妙如是评价。


    这和家里有没有暖气温度如何毫无关系,冬天+清晨+被窝就是有人性的人无法抵御的必杀技!


    对有人性的猫也是!


    “我就不带你去上班了,我猜你还想和礼颜玩。”


    “嗯呜……”


    困得五体投地的妙妙迷瞪着眼,听见餐桌边的段知影对自己这样说,它艰难睁开一只眼,看到段知影探过来一根食指,指背刮了刮它的耳朵。


    妙妙一抖耳朵,继续闭眼,一副“朕知道了,退朝吧”的高冷。


    “我要走了你不跟我告个别?”


    唔,段知影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要学会独立,不要太黏猫……


    妙妙心里这么想着,敷衍得连眼皮都懒得抬,继续趴着睡觉。


    “看看你,有了新欢忘旧爱。”


    唔唔唔,诽谤,都是诽谤!你弟和你爸都是猫猫命中的过客,只有你才是……


    “啾。”


    轻轻的唇音在妙妙耳尖响起,它感觉到额头被柔软温热的两片贴了贴。


    妙妙睁开眼睛,赫然见距离极近的段知影缓缓后退,投在它身上的阴影随之撤开。


    刚才……发生……了……什么……


    妙妙只见段知影嘴角勾起些许狡黠角度,坐实了小猫的猜想。


    妙妙猛然开机,一激灵坐起来。


    小猫被这么一亲,眼神都清澈起来。


    而把小猫亲懵了的坏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干嘛不经过允许偷亲小猫!


    别以为小猫不会说话就不能拒绝,小猫会喵喵喵地表示抗议啊!


    法律援助!小猫需要法律援助!


    要不是段礼颜小朋友噔噔噔跑进餐厅,主动和妙妙挥手打招呼,某只小猫还在因为那个亲亲独自别扭。


    妙妙回神,只见小朋友今天气色也比昨天红润许多,小孩呲起嘴对着小猫,笑得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发自内心。


    他手攀椅面,抬膝盖挪屁股,把自己搬到椅子上,跪着,膝行到餐桌边,而后双臂摆到桌面上,双手拍着桌面,眼睛亮亮的,期待地看着小猫。


    妙妙也立刻爬过来,将爪爪抬起,它见小孩立刻翻转手心,便将两个爪爪都放进小孩掌心。


    小孩短短的手指收拢,像细嫩的花瓣扣住小猫的爪爪。


    段礼颜的表情被眸光一齐点亮,窗外的冬意还浓,可小朋友的春日却已然到来。


    管家端着餐盘进来,将热腾腾的牛奶和芝士吐司摆在段礼颜面前,又将一碗冒着香气的水煮肉条摆在妙妙跟前。


    是一小孩和一小猫的早餐。


    也只有一小孩和一小猫的早餐。


    妙妙只见,段礼颜支起上身,扭头往客厅方向望瞭望,似乎在寻找谁,可厅中安静,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小孩很快就转回头来,淡然地看向自己面前的牛奶和面包。


    妙妙从小孩神情看出了明显的了然与习惯,但热气氤氲间,稚嫩小孩摇晃的眸光和微撇的嘴唇,还是没藏住失望。


    没有哪个孩子能真的习惯被家人疏忽。


    再懂事的孩子,也总会期待得到家人的陪伴。


    “喵……”妙妙小心脏一揪,香喷喷的肉都吃不下了,主动爬到段礼颜手边,正要“献身”安慰……


    就听见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声闯进来:


    “颜颜!妙妙!怎么还没吃完?快点吃饭!”


    小孩和小猫一起扭头,看到餐厅外正在整理银狐毛领斗篷的黎黛。


    整理好外衣的黎黛回眸,注意到小孩和小猫呆滞的表情,猛然领悟:


    “哎呀,昨晚本来想告诉你的,但你睡了,我就忘了说。今天大家都很忙,妈妈也得回剧组……”


    听到这里,段礼颜懂事地点头,坐正捧起面包准备啃,就听见黎黛继续说:


    “所以,你今天白天得跟妈妈一起去剧组玩会儿了。晚上爸爸会顺道接你回家。”


    才咬下一口吐司的段礼颜怔怔抬头,重新看向黎黛,忘了咀嚼。


    仿佛听到了难以理解的话。


    注意到小朋友的表情,黎黛无奈耸肩,“妈妈忙是事实嘛,但你现在没上学,又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


    段礼颜看了眼身旁的管家,看了眼小猫,又看向黎黛,以回应她话中的“一个人”一词。


    “哦,也对,宅中的叔叔阿姨们也能陪你。”黎黛温柔地笑,“那,颜颜可以选,是想留在家里和叔叔阿姨们一起玩,还是想去妈妈那里?”


    选项一出,段礼颜直勾勾看着黎黛,上身甚至往她的方向微微前倾。


    迫切的期待不言而喻。


    黎黛点头,“好,那就,快点吃饭!”


    妙妙和段礼颜赶忙埋头炫饭。


    这是一顿匆忙的早餐,但小孩和小猫都忙得心甘情愿。


    *


    C城,黎黛所在剧组片场。


    休息区的椅子是适合成人的高度,黎黛正准备给段礼颜找个儿童座椅,还不待招呼助理去落实,就见小孩默默自食其力。


    小小一只人类幼崽,先是小心翼翼把怀里的奶猫摆在椅子软垫上,再用小手轻轻把猫猫往椅面深处推,避免小家伙扑腾掉下来。


    等小奶猫找好位置乖巧坐好,小孩又主动踮脚,探出手轻轻摸小猫的头顶,好像在表扬小猫。


    明明自己还是个小不点,却已经有了照顾小猫咪的小哥哥的自觉。


    等安顿好小猫,段礼颜才把自己的双臂在椅面支直,将不算灵活的身体撑起来,小短腿在椅边勾了两回,才勉强扒到椅边。


    黎黛忙伸手要去扶小孩一把,却见小孩已经熟练地一挺小肚子,将自己的身体滚上椅面。


    然后,他再爬坐到椅边,将腿摆好,整理好小西装小西裤,把身后的小猫捞到膝上抱好,再抬头看黎黛。


    看起来就像个精致的玩具小组件。


    要不是小孩脸颊还因运动红彤彤的,压根无法将他和刚才狼狈爬椅子的小家伙联系在一起。


    独立得可爱,又熟练得让人心疼。


    黎黛叹一口气,无奈地蹙眉轻笑。


    她看着段礼颜,段礼颜也无辜地望向她。


    她看到小孩虽然和自己对视,细短白嫩的小手指却还挠着小猫的下巴,丁点大的毛绒团子被挠得舒服,眯着笑眼,软软的耳朵尖尖一弹一弹。


    眼前这一幕,每个细节,都是会让她这个大人加倍心软的要素。


    双倍萌物,双倍致命。


    若不是远远听见导演催促的声音,黎黛都想干脆坐下,好好陪自家小孩和小猫玩物丧志。


    她躬身,脸颊在段礼颜额头上亲昵地贴蹭,然后又抱起小猫也贴了贴小家伙的头顶,过足了瘾,才叮嘱小朋友:


    “颜颜在这里乖乖等妈妈,这边有绘本你可以看。桌面的马卡龙你可以吃一点点,但是不能多,会蛀牙。这个茶你也只能喝一点点,你太小,代谢不掉晚上会睡不着,好不好?”


    听到妈妈的吩咐,段礼颜乖巧地点头。


    黎黛又看向小孩怀里的小猫,“妙妙也要乖,帮我看着颜颜哦!”


    “喵呜!”小猫立正领命。


    黎黛当然不会把俩小家伙独自留在这里,她特地拜托了一位相熟的助理留下照看,而后才离开。


    妙妙目送黎黛走远后,抬头看了眼段礼颜。


    小孩大概是第一次被带进剧组,正新奇着,左右环顾四周,还不忘抽空多看妈妈一眼。


    恰好黎黛的戏份开拍,正进行的是一幕所饰角色面对家族其他成员发难,展现临危不乱不卑不亢的姿态。


    冷脸的黎黛,和平日判若两人。


    平时温柔得像白茉莉的女人,此时站在镜头前,像一朵稀世的黑蔷薇。


    美艳得不该为任何人私有,冷艳得不敢令任何人相认。


    目睹黎黛的变化,妙妙微微耸肩,回忆起刚进段家时,在一楼投影屏上看到过黎黛电影的片段,当时它的感受和现在一样:


    陌生、危险、疏远、惊艳。


    段礼颜也会这样认为他妈妈吗?


    妙妙好奇,仔细打量段礼颜的表情,却见小孩的眼眸,比今日明媚的阳光还要耀眼——


    和寻常孩子看到电视中出现自己最喜欢的超级英雄出场一样,兴奋、雀跃、期待且憧憬。


    当导演喊“咔”,黎黛一闭眼一睁眼,瞬间完成入戏出戏的切换,又是平时笑盈盈的模样,在剧组成员感叹和称赞中,谦逊地颔首致意,再认真与导演沟通细节……


    看到这里,段礼颜眼中又闪烁着骄傲的光。


    电视上看到妈妈的演绎,和现实中亲眼见到妈妈切换身份的过程,给孩子带来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妙妙想,如果自己此时能听见段礼颜的心声,一定会听见这样的话:


    原来,妈妈一直以来这么忙,是在做这么酷的事!


    陌生的是妈妈,熟悉的也是妈妈。


    段礼颜今天又更多了解妈妈一点点。


    这个白天就这样过去,段礼颜在助理和小猫的陪伴下,看看绘本,吃吃茶点,黎黛拍戏的间隙会过来陪他玩会儿,直到夕阳西下,剧组歇工,暂时收场。


    黎黛披着霞光走过来,和助理微笑交接。


    而后她惊喜地摸着段礼颜的头,柔软的指腹揉过小孩细嫩的脸颊,让孩子舒服得弯起眼睛,“助理姐姐今天一直夸你呢,说你长得又可爱还聪明,这么小年纪就能自己看懂绘本,压根不需要她读。还夸你乖,很自觉地少吃茶点,不需要她操心。”


    段礼颜安静地听妈妈夸奖,表情没什么变化。


    但悬空的两只小脚,压抑不住兴奋地晃荡起来。


    黎黛注意到了,并不说穿,笑着继续夸:“还有你没听见的,刚才妈妈拍戏的时候,那些叔叔阿姨也一直在请教妈妈,怎么生出你这么棒的小朋友!哎呀,颜颜今天可比妈妈更像大明星呢!”


    段礼颜还是眼睛亮亮地望向黎黛,嘴唇抿了抿,好像有一个问题想问。


    妙妙虽能读懂段礼颜的情绪,却并非真能理解小孩的心声,它好奇地看向黎黛,想知道黎黛会如何应对。


    却见黎黛收敛起方才的大表情,一些柔软温和的光融进夕色下的眼眸,她了然颔首,郑重点头,对段礼颜肯定:


    “颜颜是很令妈妈骄傲的小朋友。”


    分明无风,妙妙却因为这句话,感觉小小的身体被激起一阵疙瘩。


    它又看向段礼颜,只见小朋友笑起来,方才想发问的迫切已然消失,有的是满足,和同样郑重的回馈:


    妈妈,你也是很让颜颜骄傲的妈妈。


    第52章 信标


    已经约定好傍晚, 段南寻会来接段礼颜回家。


    可妙妙还没见到段南寻,就已经先愁苦起来——


    如果说,黎黛+段礼颜+妙妙的组合, 是一个靠谱的妈妈,照顾两个不靠谱的小萌物……


    那段南寻替代黎黛的位置后, 这个公式就变成,两个靠谱的, 照顾一个不靠谱的。


    段南寻就是那个不靠谱的。


    这位习惯了端架子的家主, 回归家庭时,总有种不得要领的笨拙。


    和家人相处的熟练度,还不如妙妙一只不到半岁的小猫咪。


    果不其然, 一辆奥迪rs7横在影视城门口, 明纹走线张扬霸道, 明橙灯线在夕阳映衬下沉着奢侈的威慑力。


    后座的车窗降下, 露出段南寻那张不茍言笑的脸。


    “上车。”段南寻沉声道。


    而后,后座的车窗缓缓上抬。


    片刻。


    车窗再度降下。


    段南寻抬眼看过来,对站在原地的母子和猫投来疑惑的视线。


    单手抱着小猫的段礼颜本要乖乖听话主动过去, 却被黎黛牵着手往回拽了一下, 又站回原地。


    小孩和小猫一起仰头看妈,又扭头看爸,再仰头看妈, 再扭头看爸。


    双方僵持。


    最后是那边的奥迪后座先把车窗抬升,冷酷地关死……


    而后车门打开,段南寻从车上下来,尴尬地绕到车另一边,主动开好车门,对小孩招手:


    “来。上车。”


    黎黛这才满意, 牵着段礼颜过去。


    这辆rs7妙妙作为小猫是第一次见,但它莫名觉得这车眼熟,似乎见谁开过,印象近在脑中,将现不现。


    它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车颜值很高,光是外型就让雄性小猫内心蠢蠢欲动。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奥迪rs7素有西装暴徒之称,被形容为排气管中住了只老虎,是行走于都市的引擎荷尔蒙。


    给小猫一种在霓虹街头的暗巷里,目击一位西转革履的英俊男子的画面感。男子将混混制服于身下,面上却带着轻松且癫狂的笑意,让目击者心跳飙升,带着种令人沉醉的危险。


    ……当然,如果这英俊男子没转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粉嫩魔法棒的话,就更令人沉醉了。


    这个粉嫩魔法棒,就是妙妙目睹打开的车门内,后座上绑定的那个粉蓝相间的儿童座椅时的感受。


    这边段礼颜正手脚并用主动攀上那粉色魔法棒……不是,攀上那粉蓝儿童座椅,那边段南寻正在默默挨黎黛教训:


    “别拿你对知影和书逸那套对颜颜,知道吗?”


    “……”


    “嗯?”


    “……知道了。”


    被自己乖乖固定好安全带的段礼颜重新抱进怀里的妙妙,叹了口气:


    就知道这老人家是个不靠谱的。


    辞别黎黛,段南寻上车,前排司机将车启动。


    段礼颜再小也是个男孩,哪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会被帅气的车子吸引。


    坐在小孩大腿上的妙妙能感觉到,段礼颜有点兴奋,肌肉都绷紧了,一定是和自己一样,也很喜欢这辆车。


    但大概也是刚才段南寻刚被黎黛训过,现在气压有点低,段礼颜不敢兴奋得太明显,怕讨嫌似的,因而略显拘谨。


    好像,怕自己不乖,会被爸爸觉得麻烦,会让爸爸讨厌。


    妙妙转而看向旁边的段南寻,赫然见老男人虽摊开本财经杂志,但视线盯着一行半天没动过。


    在那边假装很忙。


    “喵呜!”妙妙冲着段南寻叫了声。


    听见猫叫,段南寻手一抖,转头瞥一眼小猫,又瞥一眼小孩,表情不自在,但片刻还是主动开口:


    “椅子,还行吗?”


    听到问话,段礼颜先是一愣,看向前座司机,又看向怀里小猫,确认这个问题不会是问这二位的,才看向段南寻,点头。


    好在段南寻问完问题,也知道要看着小孩,所以捕捉到了孩子的回答。


    他继续问:“车,喜欢吗?”


    段礼颜又点点头。


    “嗯。”段南寻也点头。


    而后,便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妙妙:?


    这就没话可说了?


    急得小猫差点开口说人话。


    好在前排的司机,大概是段董的老下属,因而敢主动打趣热络气氛:


    “小少爷喜欢就行,不枉费老爷特地折腾借车。”


    段礼颜抬头。


    段南寻警觉。


    妙妙支楞:嗯?有瓜?


    快展开说说!


    那边司机刚好注意力在路况上,疏忽了段南寻的反应,还自顾自说下去:


    “老爷今天特地找二少爷借车,问有没有哪款是小年轻喜欢的。二少爷嘛,毕竟是时尚圈子的,私车颜色有些出挑,老爷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二少爷就提起,大少爷有这款限量车,私下开的,又帅又低调,二少爷馋过但没敢借,怂恿老爷来借。”


    原来是段知影的车啊?


    小猫还琢磨呢,老段董您品味挺新潮啊!


    妙妙领悟:


    不过,您老人家原来也没有小猫预想的那么不靠谱。


    您还是知道要讨小朋友欢心的嘛!


    “咳咳!”段南寻刻意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地凝眉逞凶。


    收到老爷信号,司机赶忙闭嘴,从后视镜瞥了眼老爷表情,又默默偷笑摇头。


    听罢事情始末的段礼颜,终于有勇气直勾勾盯着段南寻看,好奇的眼神像是探究。


    探究得段南寻不自在地又开始假装看杂志,半晌才嘟哝一句:


    “你喜欢就行。”


    段礼颜收回视线,表情平静,低头和小猫对视。


    但又高兴得默默晃起脚来。


    段南寻事先预定好了一家海洋馆餐厅,带段礼颜和小猫吃晚餐。


    妙妙瞥了眼段礼颜表情,见小孩还是很高兴,便猜想段董在餐厅的选择上,也是做过功课的。


    餐厅的包间像是沉在深海中的胶囊,通透的玻璃映着明亮的水体,因灯光充足并不显阴暗,游动的鱼群和艳丽的珊瑚色彩分明。


    段礼颜一进来就被深海游鱼的场景吸引,神情专注,眸光灿然。


    包间内有专业的侍应,主动将小孩抱到宝宝椅上,为段礼颜佩好胸巾。


    上菜的是法国大厨本人,主动为贵客讲解烹饪理念和巧思,侍应在旁利落翻译,提琴手伴奏着优雅的乐章。


    整个氛围很高贵上流,可妙妙却注意到,段礼颜逐渐有些兴致寡淡。


    主菜的鱼排上好,侍应主动帮段礼颜切割鱼肉,妙妙看到那边的段南寻坐姿端正,姿势标准地执刀分鱼,捻叉进食,浑然精致贵族的礼致作派。


    面对这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


    小猫气不打一处来!


    它踏着提琴手的节拍,踱着优雅的猫步,款款行到段南寻身边……


    然后抬爪爪踩了下段南寻的手背!


    还真给你享受上了!


    活都让侍应做了要你这个爹干啥!


    段南寻被妙妙教训得先是一怔,在小猫挤眉弄眼的暗示下,才猛然意识到什么,放下刀叉,主动伸手探向侍应一侧,开口:


    “我来吧。”


    那侍应配合地将盘子端起,递到段南寻手上。


    段南寻执刀叉本要学着侍应切好的大小分割鱼排,转念一想,还是抬头问了句:


    “颜颜,这样的大小可以吗?”


    那声亲昵的唤,亦或是主动的搭话,不知是二者哪一方起了最大的作用……


    段礼颜本黯淡了一瞬眸光,犹如被风吹得摇晃的烛火,并未彻底熄灭,风止后再度明亮起来。


    小孩用力点头。


    看见小孩的表情,段南寻颔首,镇定地垂眸切着鱼排。


    妙妙却注意到,段南寻脸上的笑肌却悄悄牵了牵,暗喜和满足含蓄地闪过。


    妙妙踱步回到段礼颜身边,见小孩表面上盯着周边的海洋馆看……


    可眼神却时不时飘到他爸那里,桌下一双脚又欢快晃动起来。


    啧啧啧。


    妙妙不语,只一味地炫羊奶。


    哎哟喂这对父子啊。


    可真是给小猫操碎了心。


    *


    餐厅还有给儿童准备的纪念品,一个小小的蓝鲸玩偶。


    段礼颜回到家后,就把这个玩偶摆在了枕边的位置。


    并没有要抱着它的意思,只是把它摆在那里而已。


    同时,妙妙注意到,这一晚,段礼颜比过往每一天都能熬。


    以前它陪小孩玩,基本上九点十点,小孩生物钟就会生效,让他困得睡着,段知影就会恰到好处地进来,把小孩抱回床上,把小猫捞走。


    但这一天,段礼颜有点亢奋。


    其实准确地说,小孩这一晚不是睡不着,更像是,强制不让自己睡着。


    因为洗漱之后,段礼颜抱着小猫躺到床上时,眼睛还是睁得很大。


    妙妙和小孩并排躺着,感觉到小孩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它胸脯的绒毛上,也将其压抑着的某种躁动情绪传递过来。


    “喵呜?”妙妙想问他,为什么睡不着?


    小猫歪着脑袋困惑,小孩也歪着脑袋困惑。


    妙妙想起,段知影研究出了一套“强制关机小猫术”,专门在这个坏人把小猫玩生气了后,小猫报复折腾他不睡觉的时候,把它一秒哄睡。


    当时的段知影,会用指腹,在妙妙眉心到后脑勺的位置轻轻划过。


    划一下没有用,那就划两下。


    基本上,妙妙撑不过第三下,就会被强制关机,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精修的小猫研究学。


    要知道,妙妙刚来的时候,这人可是小猫能不能吃虾仁都要特地搜索一下的!


    给小猫关机的方法,能不能对小孩适用呢?


    妙妙试着用爪心的肉垫,从段礼颜的眉心,也向后轻轻捋到他后脑勺……


    然后。


    因为小猫手短短。


    所以它整只猫扑到了人小孩脸上。


    直接给小孩笑得更不困了。


    妙妙:“……”


    段礼颜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把小猫从脸上摘下来,抱回怀里。


    他又主动抬头看了眼对面墙上的挂钟,确定了时间,才躺回床上,继续睁大眼睛。


    哄睡失败的妙妙没再自取其辱,安静窝在段礼颜怀里,准备熬小孩。


    它边熬边想:段礼颜为什么要看时间?


    段礼颜是在等什么吗?


    大概是刚才的大笑消耗了体力和氧气,加之又到了时间点,段礼颜眼皮困顿地开始闭合。


    正当妙妙以为段礼颜终于要睡了时,小孩一个激灵猛然醒来,坐起,看了眼时间,又躺回床上,睁着大眼睛。


    妙妙确认:他是真的在等什么。


    好在,还是给小孩熬到了尽头,终于,时钟指针过了十二点时,段礼颜转头看了眼枕头的另一边。


    那只餐厅领来的小蓝鲸黑珠子的眼球,映出段礼颜的小脸。


    段礼颜犹不放心似的,主动抬手捏了捏小蓝鲸。


    小蓝鲸被捏得一瘪。


    但触感厚实。


    段礼颜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才舒一口气,回身摸了摸小猫的头顶,而后闭上眼睛。


    几乎是秒睡,段礼颜的呼吸转眼就变得绵长。


    妙妙心一动。


    它好像知道段礼颜在做什么了。


    刚好这时,房门被打开,段知影蹑手蹑脚进来,把妙妙从小孩被窝里捞走了。


    等离开段礼颜房间,妙妙才顺势扒拉段知影的腕表,示意时间:


    今天段礼颜异常晚睡,怎么段知影也异常地晚来接小猫?


    竟能理解妙妙的困惑,段知影轻声解释:


    “我在监控看到他没睡,就没打扰。”


    “喵呜?”


    段知影居然是会溺爱小朋友的类型吗?


    难不成是段礼颜熬了多久,段知影就在监控前看了多久?


    段知影揣着小猫回到卧室,刚关上房门,就背靠门板倚着,不知是回忆起什么,略微脱力。


    他喃喃道:


    “礼颜今天,一定很开心吧?”


    “喵!”妙妙肯定点头。


    这是事实,段礼颜今天确实在黎黛和段南寻的陪伴下,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不过段知影并不在场,且段礼颜也不是会强烈表达情绪的孩子,妙妙很好奇,段知影是怎么知道小孩很开心的?


    不知是能感应到小猫的疑惑,还是段知复印件就有些晦涩的心事想要倾述,他似是对小猫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他在等童话的十二点,他在确认十二点之后,灰姑娘的魔法会不会消失。他摸到了那只小蓝鲸,他确认一切都不是幻觉,才敢安心睡去。”


    果然。


    小猫的推测被段知影亲口描述,让它内心酸溜溜的——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那么可怜呀!


    只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待一天,都要怀疑是不是幻觉。


    它的耳朵耷拉下去,却又被段知影的指尖轻撩,软软弹起来。


    它仰头,被段知影双手捧到面前,平视。


    它看见段知影嘴角勾着极浅的笑,不知发自真心,还是只是为了安抚它。


    段知影说:“别难过,能让他想要验证是不是幻觉,说明他确实很快乐。而当他验证过这一切确实不是幻觉后,他会安心,会比验证之前还要快乐。”


    听到这番话,妙妙心情大好,耳朵又支楞起来。


    但随即它又不解,段知影怎么这么懂啊?


    “喵呜?”


    “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体验啊。”


    “喵呜?”


    “经历从未奢求过的妄想,见到从未奢望能再见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入睡,却又不忍见他担忧。睡觉都成了豪赌,醒来发现梦境未被破坏,庆幸之余又惶恐。”


    妙妙似懂非懂。


    这番话中,段知影有一部分在描述段礼颜,但更多的,似乎在描述他自己。


    从未奢望能再见的人?


    对段知影而言,这样的人,只会是温妙然。


    想到这个名字,妙妙心一揪。


    段知影见到温妙然了?


    小猫还没参透人类世界的法则,还没研究出怎么复活温妙然,那段知影是在哪里见到温妙然的?


    ……总不能,又是一场醒来就消散的梦吧?


    这么大的男人,怎么也这么可怜啊!


    “不过,礼颜用来验证真实的信标,是那只小蓝鲸。小蓝鲸很有本事,直接告诉礼颜真相,他现在已经足够安心了。我可还没安心呢。”


    “喵呜?”妙妙脖颈一僵,歪头看段知影。


    “我的信标是你啊,妙妙。”


    第53章 兄弟


    我的信标是你。


    说完这句话时, 男人的浅眸在灯光下晃了一下。


    至明处灼热,至暗处悲郁。


    “快告诉我何为真实吧,我的信标。”


    他一边双手将小猫捧到嘴边, 一边叹着气说话,唇中呵出的话语与吐息凝成虚无的吻, 落在小猫的鼻尖。


    在小猫眼里,段知影像是一个在雪夜划动火柴许愿的小孩。


    虔诚地祈祷一个自己都清楚是妄想的愿:


    “我现在只能接受一个答案。小猫咪, 你好好想清楚。想好了再告诉我。”


    男人的祈祷在小猫脑中掀起一阵风暴。


    嗡然作响的余韵直到妙妙被裹进被子里, 才缓缓消散。


    半睡半醒间,小猫的脑子高速运转——


    妙妙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段知影的暗示。


    它混沌的脑中是一片深蓝,飘摇的它定位到一片海域, 那片海域被藏在冰山之后, 呈现匮乏的纯白, 好像被硬生生抹掉了颜色。


    它本来看不到那片海域。


    是段知影给它指明了方向。


    体力和脑力都渐长的小猫, 猛然回忆起现实中的两片“空白海域”——


    一次是那夜段知影失眠,小猫打碎了酒瓶。


    它的记忆是,酒瓶碎了, 它被醺醉, 一觉睡到天亮。


    另一次是它独自出逃寻找段知影,驻足在出租屋前。


    它的记忆是,暴雨令它高烧昏厥, 它醒来时就被段知影送去了医院带回了家。


    这两次的共同点,是之后段知影都问了它一些难懂的问题,好像它在过程中忘了什么事。


    会不会,其实,小猫真的忘了什么事?


    会不会,小猫的记忆并不连贯?空白的那片海域, 本来其实也是有颜色的?


    段知影在等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只有小猫能给他。


    妙妙暂时没有得出结论,只能在入睡前反复提醒自己:


    要快点想起来。


    要早点告诉他。


    *


    第二天清晨,段知影上班前又照例把妙妙摆在餐桌上,方便段礼颜找到小猫。


    大脑烧烤了一夜的妙妙又困得不行,在餐桌上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却都没发现段礼颜来找它。


    恰在此时,一楼大厅门开,段书逸身着运动服小跑进来,看见小猫先笑眯眯唤了声“妙妙”,而后才环顾四周,确认段礼颜不在,“颜颜还没醒吗?”


    会不会是昨晚熬太晚,赖床了?


    妙妙正这么猜想着,被段书逸抱起来,带上了三楼。


    “颜颜醒了吗?”段书逸站在小孩房门外,压着气音悬起手,正要敲门,就见门被来开,门缝里站着衣着齐整的段礼颜。


    段书逸弯腰躬身,放低视线,问:“衣服已经穿好了?哥哥还以为你在睡懒觉呢!”


    看到段书逸,本怯生生的段礼颜表情一剎轻松,转身跑回屋内取出一个小包,又蹬蹬蹬跑回段书逸面前,举起来给哥哥看。


    “嗯?”段书逸掂掂那个小包,不算沉,大抵一个小尺寸笔电的重量,“颜颜连出门的装备都准备好啦?那怎么不下楼等呀?”


    段礼颜背着手,脚尖在地板上扭捏地划动,小孩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无措地看了眼哥哥怀里的小猫,又扭头看了眼床面枕边的小蓝鲸。


    联想起昨夜从段知影那里听到的分析,妙妙恍惚有个猜想:


    是不是小孩以为昨天的美好体验只是一日限定?


    是不是小孩不确定今天还会不会有家人陪伴自己,所以不敢下楼主动面对?


    换作先前,小猫又要因为心疼小孩耷拉起耳朵。


    但因为还记得昨天段知影说的话,所以小猫不再堕于惯性:


    因为它知道,今天段书逸会陪小孩。


    小孩本来猜想得忐忑,是因为有不确定的期待,只要确定今天自己还有家人陪,小孩就会加倍快乐起来!


    “没关系,这个问题不重要。”段书逸揉揉段礼颜的头发,“重要的是,哥哥一会儿要去练舞室,颜颜想不想看哥哥排舞?”


    温柔的语调,听着令妙妙心都暖起来——


    那个原本面对段知影和段南寻,一直谨小慎微的少年,短短数日飞速成长,已经褪变为可以主动释放温暖的小太阳了。


    果不其然,本忐忑的段礼颜和小猫一样,同样为段书逸的温暖而动容,用力地点头表示同意,眼神中是不再掩饰的期待。


    *


    段书逸的私用练舞室距家不远,行车不久就能到达。


    练舞室被装修成潮酷的工业风,顶灯通明,在运动木地板上闪光,加上整面落地镜的反射,衬得整片空间开阔明亮。


    兄弟二人带着小猫到达时,练舞室内已有一个头扣鸭舌帽、身着卫衣低裆裤的男生在镜前连定格动作。


    从镜中倒影看到段书逸牵着小孩的手进来,那男生一脸震惊猛回头:


    “段书逸……这是你……私生子?!”


    妙妙:“?”


    段书逸:“……”


    段礼颜:“。”


    男生小跑过来,目光在兄弟二人脸上来回逡巡,“卧槽,这也太像了!我为你编舞这么多年交情,你是什么也不告诉我啊!”


    段书逸“啧”一声,抬手捂住段礼颜的耳朵,“傲子,当小孩的面,注意文明。”


    “哦!”傲子捂嘴,转而找补,“宝宝,叔叔刚才说的是‘whats up’,是英语,不是骂人哦!”


    “欲盖弥彰了。还有,这是我弟。”段书逸微笑,抬指压傲子的鸭舌帽檐,“你放心,我儿子只有你一个。”


    “靠!……近一点点,就让你牵手~”傲子毫不突兀地转折哼唱起来。


    段礼颜和妙妙被安置在练舞室角落的垫子上,段书逸则回到镜前和傲子练舞。


    大抵是昨天剧组准备的绘本还是太幼稚了,为避免备书的助理失望,段礼颜当时还是乖乖把书看完了,但今天,小孩学聪明了,特地把计算机带来,就地打开编程软件玩。


    妙妙则在小孩膝上盘成一个小球,歪着脑袋默默观察小孩的表情。


    沉浸于自己所爱的事物时,段礼颜是专注且享受的,平日的冷静更像是一种应付世界的伪装,而此时此刻的无悲无喜,才是小孩真实的自我。


    练舞室里响起动感十足的音乐,连小猫的心脏都因鼓点加速跳动。


    而坐在喧闹中的小孩,却目不转睛,丝毫不为所动。


    妙妙感慨:好厉害。这就是神童吧?


    妙妙盯着盯着,就开始走神,就开始思绪飘忽。


    小孩专注玩计算机听不见音乐,小猫专注发呆也听不见音乐。


    发呆着发呆着,妙妙就浅睡了一觉。


    等小家伙醒来,拔着身体抻了个懒腰,抬头就发现段礼颜也换了个姿势。


    原本是弯腰前倾看计算机的姿势,现在小孩则是向后仰着,手臂支地,目光放远到正在练舞的人那里,入神地盯着看。


    妙妙顺小孩视线望去,只见落地镜中,映出段书逸练舞时的身影——


    背景响起金属音与男低音rap的混合,少年平日柔润的眼眸此时盯紧前方,仿佛锁定猎物,手臂随节拍旋动,动作利落有力。


    滑步、移胸、转圈走位,每个定点都恰到好处,每个变化都精准快速,甚至能舞出残影。


    光与风都偏爱这个少年,连他律动时发末飞溅的汗水,都融为舞台效果的一部分。


    一个偶像正在尽情释放魅力,攫取周围视线。


    妙妙回头看到段礼颜的眼神,了然,确定小孩也在被这个偶像吸引——


    再怎么神童,也不过是个会被帅气哥哥吸引的小朋友而已。


    恰好那边一曲舞毕,中场休息,妙妙知道段礼颜不会擅自打扰他哥哥,便主动从小孩膝上跳下来,跑到段书逸脚边刷存在感。


    “哎,妙妙。”段书逸蹲下来,本想顺势撸猫,但注意到自己汗津津的,还是收了手。


    但那边傲子没有这种眼力见,看到漂亮小猫就想摸,被段书逸一巴掌打下手。


    “越有钱的人越小气。”傲子嘟囔。


    “你去买点喝的吧。”段书逸说。


    “凭什么!”


    “我请客。”


    “好耶!有钱人就是大方!”傲子欢呼着跑了。


    拿捏完老友的段书逸这才继续看妙妙,“你怎么过来啦?”


    妙妙尾巴勾勾段书逸的脚踝,而后朝段礼颜的方向梗着脖子。


    很明显的示意动作。


    段书逸顺势看向段礼颜,便和一直望向这里的小孩对上视线。


    被窥见时,小孩还有些拘谨,本能抿着嘴低着头想回避对视,大概转而想到这是自己的哥哥,没什么需要避讳的,才又鼓起勇气看回来。


    连和自己的家人直视,对孩子来说,都是需要做心理建设的事。


    妙妙听见段书逸深深吸进一口气,胸膛因而隆起,却屏住,没有将那口气舒出来。


    片刻,段书逸才笑起来,抬手招呼段礼颜,“颜颜,来一下!”


    那边小孩半点没犹豫,小屁股一扭就从地上爬起来,蹬蹬蹬小跑过来。


    段书逸还蹲着,牵着段礼颜的手,微微仰头,“颜颜刚才看到哥哥跳舞了吗?”


    段礼颜点头。


    “好看吗?”


    段礼颜用力点头。


    “颜颜想不想学?”


    段礼颜屏住呼吸,没有点头。


    表情有一瞬间的抗拒。


    妙妙想起小孩计算机上的日记,代表他自己的小王冠的形象,总是大脑袋细身体,四肢又细又短,显然,在孩子认知中,自己的大脑很有存在感,身体却笨重难以控制。


    段书逸没鼓励,没强迫,只轻轻给出一个方案,“如果颜颜想学,哥哥可以教你跳一段。”


    本来段礼颜可以直接摇头拒绝的。


    但大概是“哥哥教”这几个字太过诱人,小孩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又成功促进了兄弟的互动,小猫大师默默退到练舞室边缘深藏功与名,欣赏起眼前画面:


    少年身体的律动堪称完美,几乎能控制自己的每个关节、每块肌肉,呈现其想要的每一个效果。


    而小孩不仅年幼,天赋点也确实没点在这里,想试着学哥哥抬胳膊定点,整个小身子都会歪歪扭扭,不稳得差点要摔倒。


    每每这时,段书逸就会眼疾手快把小孩捞回来,并不避讳地放肆大笑。


    哥哥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紧张孩子,被带动着,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到了后面,也会被自己滑稽的小动作逗笑——


    原来,有些笨笨的身体,哪怕做错了动作,也未必是羞耻的。


    在有些人眼里,这样的小错误,是很可爱的。


    傲子拎着一袋饮料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段书逸带着段礼颜在练舞。


    男生趁小猫落单,当即要过来摸摸,被段书逸拎着卫衣兜帽就拽回去了。


    “卧槽段书逸你防我真的跟防小人一样!”


    “措辞?”


    “Watch out!提醒你小心呢,段书逸。”傲子干笑,“我看到街边刚好有卖椰宝的,可以给小猫喝,特地买了个,小心别洒了。”


    “行,给我吧。”段书逸伸手。


    傲子把饮料兜递过去,一边咕哝,“为什么不让摸小猫啊……”


    “你去洗个手就让你摸。”


    “真的?”


    “嗯。”


    “我们是一辈子好兄弟!”傲子欢呼着去洗手了。


    段书逸给妙妙开好椰子,扶着放到小猫嘴边。


    小猫还不会用吸管,干脆就整张小脸埋到椰子的开口上,舌头吸溜吸溜勾着水喝。


    清甜的椰香淌过咽喉,人类的快乐水对小猫也适用。


    妙妙喜欢椰子水,喝得摇头晃脑的。


    这边段书逸伺候好小猫,又给玻璃罐装的儿童奶扎好吸管,给段礼颜送过去。


    奶瓶刚被递到小孩手边,恰好傲子从外面回来,注意到镜前还在练动作的段礼颜,专业舞蹈老师随口评价了句:


    “段书逸,难以想象这孩子是你弟啊,肢体这么不协调……啊——”


    后面那个“啊”字尖锐得像唐老鸭被掐住了脖子。


    因为本要往屋内小猫方向走去的傲子,又被段书逸顺势揪住了帽子,扯回原地。


    “你干嘛!”傲子抓自己脖领子,“我洗过手了!”


    “你刚才说什么?”段书逸微笑问。


    “我说……”傲子瞥一眼段礼颜,猛然意识到什么,捂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是的。所以你没小猫摸了。”


    “……”傲子抗议,“我说的本来也是实话,又不是犯天条!”


    “但是我弟会编程诶。”


    “?”


    “不过也是,我弟要是没有一技之长,长大后就只能回家继承百亿家产了。”


    “??”


    “对了,你四五岁的时候在干嘛?”


    傲子忏悔,“够了,孩儿他哥。我承认我犯了天条。”


    俩损友就地打闹起来,那边段礼颜双手捧着奶瓶嘬着吸管跑回小猫身边,坐下。


    “喵呜?”妙妙注意到,段礼颜似乎在暗暗高兴——


    小脸蛋两侧牵起浅浅的笑窝,小孩将一个暗喜藏在吮吸管的动作里面。


    “喵呜~”


    小孩,你这么高兴呀?


    段礼颜看了眼小猫,又看了眼远处勾着损友脖子的哥哥,弯着眼睛,伸直的两只脚丫又轻盈晃动起来。


    对呀小猫,我超级超级高兴。


    *


    傲子最后还是表现良好,终于如愿摸了把小猫。


    一行人一直在练舞室待到夕阳西下,直到傍晚段书逸因正事要去黎黛那里一趟,打了通电话摇人来接小孩和小猫,几个人便在练舞室所在的商务大厦楼下等待。


    妙妙想着:陪小孩的接力棒会传递到谁手中呢?就见楼底广场边停了一辆眼熟的奥迪rs7。


    咦?又是段董吗?


    小猫正思忖着,只见主驾驶车门打开,一只锃亮的皮鞋探下来,西装袜收拢勾勒男人脚踝骨的线条,克制又性感。


    看得小猫心尖一颤。


    等开车的人站定,妙妙才看清——


    哦哦哦,不是段董,看来这辆都市大老虎已经车归原主了。


    这不是咱闷骚的西装暴徒段总吗?


    第54章 哥哥


    段知影的表现, 很令妙妙安心。


    他先是带小孩和小猫吃了晚餐,过程中也很细心的为他们调整座椅切割食物;饭后主动问小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大概是白天在段书逸舞蹈室玩得疲惫, 小孩摇了摇头,段知影便驱车将他们送回家。


    到家下车时, 段礼颜踉跄了一下,低头发现自己的鞋带开了。


    应该是白天跳舞跳散了。


    小孩怀里抱着小猫, 犹豫了一秒钟, 刚准备把小猫暂时放回车里自己先系鞋带,转身就撞到男人的长腿上。


    好在,撞得不重, 不疼。


    段礼颜刚仰头要看自己撞到的人, 却见头顶阴影一晃, 对方先一步蹲了下来。


    段知影一言未发, 主动为段礼颜系鞋带。


    因他倾身,小孩和小猫一起嗅到了段知影身上的香水味。


    悬在上方木质香落了地,犹如谪仙降临, 冷冽高贵的气味柔柔包覆着两个幼弱的灵魂, 对外狠厉的气场,此时则向内呈现出无比的安全感。


    系好鞋带,段知影抬头看了眼段礼颜。


    段礼颜被这一眼看得略微紧张, 默默收紧了手,抱紧怀里的小猫咪。


    段知影在小孩身侧打开双臂。


    段礼颜耸了耸肩,片刻,才小心迈前一步,走进段知影臂展的范围内。


    而后,段知影收拢手臂。


    一臂托臀, 一手托背,连小孩带猫一起抱了起来。


    男人个子很高,起身的过程,给两个小家伙观景电梯骤升的刺激感。


    妙妙和段礼颜都同时感觉到对方的肌肉僵硬一剎。


    待段知影站定,两个小家伙才对视一眼,相视而笑,由人稳稳地抱进屋去。


    妙妙在心底默默夸:


    真不错啊段知影。


    表现得比他那傲娇老爹靠谱多了。


    *


    夸早了。


    当兄弟二人对坐在儿童玩具房的小桌两侧,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对彼此敬如上宾时……


    妙妙就知道,刚才在屋外夸段知影,还是夸早了——


    这人虽然通猫性,但多少还是有点不通人性。


    沉默僵持间,段知影忍不住转头,悄悄看了一旁的妙妙一眼。


    那一眼,像是求助。


    而揣着手手看热闹的妙妙歪脑袋装不懂,使眼色:


    看我干什么?说词啊!


    奈何,有待办事项时,段知影能完美执行,可一旦要这人在没安排任务的情况下,主动找到和小孩相处的方法,结果就会是现在这样:


    兄弟二人对坐,因找不出话题而拘谨,因拘谨更找不到话题。


    最后还是小猫叹了口气,主动躺到小孩的计算机包边,滚来滚去蹭着,给出提示。


    段知影见状,了然,对段礼颜开口:“你想玩计算机吗?”


    闻言,段礼颜眼前一亮,点点头,膝行着把计算机包扯到桌边,将计算机取出来,摆在桌面,打开。


    咔哒咔哒,小孩指头在鼠标板上点了几下,而后挪动屁股,让出身边的空位,抬头看段知影。


    段知影领悟,起身,换了位置,坐在弟弟的身边。


    段礼颜把自己白天完成的作品,展示给段知影看;段知影倾身靠近小朋友,凝神看计算机屏幕,认真看小孩的演示。


    妙妙不急着凑过去看小孩的作品,而是先默默观察段知影的神情:


    眉眼沉沉,嘴唇轻阖,面部的肌理线条流畅,并无紧绷。


    相比于刚才,是放松的。


    紧张与放松的两种状态,都发生在段礼颜身边,可见小孩并非这人不适的原因。


    令他不适的,是当他面对孩子,却不知要做什么时。


    妙妙正想着,肚皮上突然被段知影的手指托住,从地上捞起来。


    它安静被端起,并不挣扎,被乖乖摆上桌面,和兄弟俩一起看计算机屏幕的画面——


    依旧是那个日记的编程画面,只是这次,比起用大黑人和小白人隐喻,这天孩子组建的六个新角色并排站着,更倾向于还原家庭成员们的明显特征:


    头戴明艳的牡丹,温柔莞尔的长裙女人,是黎黛;身着改良唐装,嘴角向下冷酷地撇着,眼睛却左右不住打量身边家人的,是段南寻。


    穿着亮如阳光的明黄、弯着眉眼呲牙大笑的少年,是段书逸;一个小小的男孩穿着欧风小套装,双手举着个舞会覆面遮住眼睛,露出的嘴巴却在抿着笑。


    这小家伙,抓特征很是一绝嘛!


    妙妙啧啧点评着,赫然注意到,里面甚至还有一只以自己为原型的小猫模型:


    白底淡灰纹的毛茸茸布偶,头顶金灿灿光环,背上是一对华丽的大翅膀,胸前缀着魔法变身项链,周身闪着熠熠生辉的星光特效……


    妙妙歪头:


    等一下,这只玛丽苏小猫真的以我为原型吗?


    还不还原先不说,这模型师设计的时候多少掺了点偏心!


    不过,段知影呢?


    妙妙重新找了一圈,才看见人群边缘一位存在感极低的NPC。


    之所以称之为NPC,是因为相比其余角色灵动的细节,这位实在有些太过粗糙,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头发,连五官都没有填上。


    这是段知影吗?


    有点像,又不太像。


    妙妙回身观察桌边并坐着的兄弟二人,赫然见段礼颜搭在桌边的小手攥成小拳,而段知影则一贯的面无表情,让人猜不出他此时此刻的情绪。


    妙妙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段礼颜没给段知影的模型太多细节。


    毕竟小孩压根不“认识”自己这位哥哥。


    “没关系。”段知影勾起嘴角,抬手轻轻揉了揉段礼颜的头顶,只干巴巴地如是说。


    段礼颜把计算机挪到段知影面前,又主动抓哥哥的手指,放到鼠标板上,示意他可以随心改动这个角色的模型。


    但段知影只是摇头,把计算机推回小孩面前,轻声说:“这就是你认为的我的样子。这很真实,你做的很好。”


    虽然听到哥哥的肯定,段礼颜还是眼皮微抬,将信将疑。


    恰好此时,房门被敲响,微妙的尴尬被打断。


    “颜颜!妙妙!还有哥!”


    门打开,段书逸轻快的声音在门扉后响起,与他一起出现在门缝后的,还有黎黛。


    看来母子二人谈完商务,恰好得闲一起回来了。


    见擅长和小孩相处的二人归来,连妙妙都感觉气氛变得轻松了些许,它看见段知影不动声色地垂眸,虽表情变化细致且克制,难以被察觉,但还是能被小猫解读出几分如释重负。


    简单几句寒暄后,段知影起身,将位置让给段书逸和黎黛。


    “哥你要走了吗?”段书逸顺势在小弟身边坐好,仰头问。


    “嗯。”段知影伸手,顺便把小猫一起捞走,“出个门。”


    “妙妙也去?”黎黛问。


    “嗯。”


    “去哪?”


    “……”段知影一时沉默。


    见状,黎黛没多问,忙补上:“知道了。去吧。路上小心。”


    “好。”


    能让段知影沉默,显然并非公事,要么是秘密,要么是让他情绪滋生到当下无法开口的答案,无论是哪一种,黎黛都不会追问。


    目送段知影和妙妙离开后,黎黛回身,见段书逸已经和段礼颜亲近起来。


    段礼颜在段书逸的引导下,拖动屏幕上本端正站着的几个角色,调整它们的动作。


    “宝宝,这是你做的我们大家吗?好厉害!”黎黛惊喜夸道。


    段礼颜被夸得有些得意,悄悄晃了晃身体,才继续进行手上的作业。


    他让“自己”坐在屏幕的正中间,第一个先把“小猫”拽到“自己”怀里。


    黎黛一看就明白,孩子此时选定的顺序和放置的位置,其实都是他潜意识的体现,代表了在他心中,这些家庭成员的亲密度,或至少是理想中的亲密度。


    段礼颜接着让“妈妈”坐到“自己”的左边,让“二哥”坐在“自己”的右边,拖着“爸爸”的角色在屏幕上游荡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让“爸爸”蹲坐在三人身后,俨然一个守护者的姿态。


    只是,最后那位“面无表情”的“大哥”,还站在原地。


    屏幕上的鼠标挪过去,在“大哥”身上晃了下,想选中,却又没这么做。


    这犹疑的细节,以及被剩余的那位角色模型的粗糙,皆映入黎黛和段书逸眼中,二人笑意微僵,对视一眼。


    段书逸放柔声音,轻轻问小弟:“颜颜,你害怕大哥吗?”


    段礼颜笃定地摇头。


    “那颜颜喜欢大哥吗?”


    这回,段礼颜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段书逸屏息片刻,才继续问:“那,颜颜觉得大哥喜欢颜颜吗?”


    “……”


    面对这个问题,段礼颜垂下头,眉心皱起来。


    小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显然,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段知影到底爱不爱他,一如他对段知影陌生的印象,一如他眼中空白的段知影,他全然不了解。


    “哥一定很喜欢你!可能他不太会表达……其实他对我也不冷不热的,但我知道他肯定也在乎我这个弟弟……嗯,我确定的。”段书逸太过着急,表达得词不达意,“颜颜,每个人对‘爱’的表达不一样,你只要记住,哥哥们都很喜欢你。”


    一个人试图解释,却磕磕巴巴组织不好语言,别说要让听者信服,大概率这个说话的人,自己都并未信服。


    果然,段礼颜抬头看向段书逸,眉心还蹙着,眼神试探,显然不太相信段书逸所说。


    段书逸也深知自己的话太过苍白,只挠挠额头,一时无言以对。


    “颜颜,你二哥说错了一个点。”


    黎黛开口,柔却不软的女声恰到好处地镇场,将本灼热的气氛瞬间安抚。


    “妈?”


    “知影他不是‘喜欢’你们而已。他‘爱’你们。”


    “呀……”段书逸听得脸热,“说‘爱’也太肉麻了!说个‘喜欢’就差不多了……”


    “觉得肉麻,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这次黎黛的响应,声音里多了点颤抖,大抵是往事触动,让她无法镇定。


    段书逸本尴尬的表情因而收敛,他沉静下来,直视母亲,意识到她话里别有深意。


    “以他现在的表现,突兀提及‘爱’,确实会太轻浮。


    “但如果你们知道他做过什么,你们也会用‘爱’这个词,来描述他的感情。因为别的词都太轻了。


    “他爱我们每个人。毋庸置疑。”


    *


    贵宾病房内的床上,黎黛缓缓睁开眼睛。


    床边伏着守着她的丈夫,牵着她的手,疲惫得暂趴着歇息;她将视线投远,看见自己的长子和次子都坐在床对面,一个抬眸盯着她生命数据的仪表,一个直愣愣盯着床上的她。


    “妈?你醒了!”段书逸看见她清醒,惊喜地轻唤。


    随即,段南寻坐起,段知影起身,房间内坐在周边的亲友一齐涌上来,围在她床边,对她嘘寒问暖。


    “小黛感觉怎么样?”


    “黎姐还好吗?要不要叫医生?”


    这是她生产后的第二天,顺产,母子平安。


    “让护士把宝宝抱进来吧?妈妈刚醒,肯定想见宝宝。”


    护士动作利落,很快把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抱到床头,送进黎黛怀中。


    黎黛小心翼翼抱起婴儿,见小家伙全身通红,小脸皱巴巴的,客观来说有点点丑,在她眼里却珍贵且可爱。


    这个孩子,是她全新的希望。


    她含泪轻吻这个孩子的额头,她和段南寻事先已经给他起好了名字,礼颜。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叫这个名字。


    段礼颜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是承载着段家每个人期待出生的孩子。


    这个家庭是和谐却又矛盾的,每个人都有未解的业,因而眼见一个全新生命降临在面前,众人皆因这鲜活的小生命感受到希望。


    “大家抱抱颜颜吧?”


    黎黛先把婴儿递给了床边的丈夫。


    段南寻并不熟练,有点笨拙地接过小孩,但姿势还是标准的,显然是提前练过。


    等他细看过小孩,心满意足,便顺势将襁褓递往段知影的方向。


    段知影却本能后退一步。


    这一小步,没被小家庭外的亲友们捕捉,却让段南寻和一旁的段书逸,都微微错愕。


    还是段书逸主动上前,笑着说“我迫不及待了,让我先来”,才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而后,病房内的每个人都抱过段礼颜。


    只有段知影一直沉默站在角落,没有主动靠近过。


    好在房间里热闹,充斥着嬉笑,因新生儿喜气洋洋,无人给角落的阴沉的男子太过不必要的关怀。


    所以,只有黎黛看见,段知影的胸口深深起伏,在调整呼吸。


    所以,也只有她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战栗颤抖,指尖不稳得几乎连袖口都抓不住。


    *


    入夜,房外传来护士刻意的轻声交谈,适当的分贝不至于让病人感到孤寂,让刚睡醒的黎黛意识到,自己现在还躺在病房里。


    她想起夜,没叫醒铺了小床睡在旁边的丈夫,而是选择独自走出房间。


    走进楼道明亮的灯光下,她突然又改变了心意,想先绕步去婴儿区,看看她的宝宝。


    婴儿区上半由玻璃墙围成,内里点着昏黄的暗灯,几名护士在摇篮间巡察。


    每张小床内都躺着一个安逸睡着的小婴儿,脆弱、精巧,又美好,皆是天使给人间的赐福。


    黎黛环视一圈,入目的新生儿令她内心柔软,她恰见一位护士走出来,认出她:


    “黎女士?这么晚来看宝宝吗?”


    “嗯。”黎黛点头,“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礼颜宝宝睡不安稳,刚哭着,我们本来也想抱出来哄,正好段先生来了,就让他抱到大厅里哄了。”


    “段先生?”黎黛心底一沉。


    段南寻就在她床边,段知影和段书逸都回去了,还有哪位段先生?


    她赶忙顺护士所指方向,朝大厅走去,只是刚到厅口,远远看到落地窗边年轻男人的背影,她就停住了脚步。


    心安下来。


    那是段知影。


    哪怕只是背影,身为母亲的她也能认出来,那是她第一个儿子,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儿子。


    段知影。


    第55章 往事


    段知影特地把外套脱了, 沾着仆仆风尘的大衣迭挂在椅背上。


    身形颀长的男人里头只着单薄衬衣和西裤,宽松的黑白色兜着那具削瘦的身体,若非因怀里揣着什么而小心得肩臂绷紧, 年轻的男人看起来几乎毫无生机。


    好在,驻足在他几步之遥的身后的黎黛, 看到了他怀里的襁褓,看到了那个降临于世不到两天的小婴儿。


    因为这个婴儿, 消沉多年的段知影, 难得展现出一丝情绪。


    那是对生命的呵护与敬畏。


    段知影抱着婴儿,几乎不敢有多余的动作,身体僵硬得一丝角度都没变化, 怕伤了这个依赖自己的小家伙, 怕摔了这个信任自己小生命。


    但这人显然甘之如饴。


    哪怕肌肉僵硬会酸痛难受, 他也未曾转身求助过其他医护人员, 而是独自站在那里,和小婴儿静谧地交流。


    黎黛看得眼热,视线微微模糊。


    她抽吸一口气, 将泪意憋回身体里。


    “他练了很久。”


    一个护士用气声轻轻说着, 站到了黎黛身边。


    黎黛转头,见那护士面带笑意,示意她看自己臂弯的婴儿教具。


    看到那模拟的假婴儿, 又回想起护士刚说的“他练了很久”,黎黛重新看向段知影的方向。


    她虽没亲眼目睹,却已经可以想象出所谓的“练习”画面,可以想象到那个年轻男人第一次真实触碰到那个小小婴儿时的情形。


    “对不起。”


    黎黛心一惊。


    她听到男人的身体里穿出一个很低很低的声音,是她久违的温柔,令她陌生到初听时, 险些没认出来。


    她恍然,原来自己已经这么久没有听到儿子如此温情的声音了。


    也大抵是与尚不通语言的婴儿独处,才会让封闭多年的心悄然打开一条缝,让段知影难得愿意对这世界,倾吐片刻心声:


    “白天太突然,哥哥状态也不好,怕伤到你。哥哥没有讨厌你。”


    黎黛眼酸,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抬手掩住了嘴。


    她听见段知影脆弱得几乎要破碎的低音,颤抖地祈愿:


    “你是我们的希望,你还没有经历过任何伤痛。


    “礼颜,哪怕疏远我,也要好好长大。


    “不要被我拖累,你要快乐长大。”


    *


    妙妙坐在副驾上,看向行车中的段知影。


    车内并未点灯,只有窗外的流光划过男人线条起伏的侧脸。


    光被浓密的眉睫遮蔽,丝毫透不进那双眸子里,阴影投落在他的面颊上,随车流动,像一闪而过的黑色的眼泪。


    段知影没说话,但妙妙却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很不好。


    它的视野很低,并不能看到窗外的风景,并不能判断段知影要开车去哪。


    好在,车载的实时地图显示了沿途路况,从几条路名和几个眼熟的店铺名来判断,妙妙初步得出答案:


    是前往出租屋的方向。


    妙妙知道,段知影不能轻易回忆温妙然。


    但出租屋里又有太多和温妙然有关的记忆。


    所以,只有当段知影的心情,糟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到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更失落的程度,他才敢去那里看看。


    上一次妙妙知道的这种情况,是段书逸的演唱会后。


    大量与温妙然强相关的中伤、谣言、风波、曲折出现,让段知影不得不直面,直到亲手终结一切后,他才遍体鳞伤地躲进那个小屋疗伤。


    而今天,段知影再次选择了去那里。


    是因为,又发生了让他十分难过的事吗?


    妙妙没料到,原来和段礼颜相处的不顺,会让段知影如此挫败。


    可转念,妙妙又理解了段知影的心情。


    因为段知影最适应的表达爱的方式,是纵容——


    答应陪段书逸一起出差奔赴演唱会,答应黎黛将送小猫改为探班,答应段南寻一起难得地喝一次酒。


    可碰上不会主动提出需求的段礼颜,段知影就会无措。


    面对一张与自己相似的童稚的脸,面对与自己几乎相仿的寡言隐忍的个性,段知影不懂得,如何主动给予爱。


    就好像一个人独处,却无法享受孤独,因为内心不得平静,因为他从始至终未曾自洽。


    毕竟段知影许久未曾善待自己。


    要一个虐待了自己整整七年的人,有朝一日突然擅长爱惜自己,其实是一种苛责。


    这便是段知影此时面对的困境。


    和段礼颜的相处,是一面镜子,让他看见了镜中不堪的自己:


    自温妙然死后,他就面目全非,不曾爱过自己。


    他不是不爱段礼颜。


    他只是不会。


    *


    得知自己刚出生时,曾被那个看似冷冰冰的哥哥那般小心地抱着哄过,段礼颜本绷紧的小脸果然舒展,蓄着腼腆的笑。


    小孩很好哄,哪怕没有那段经历的记忆,只要得知自己喜欢的哥哥也很疼爱自己,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因为心情好,段礼颜也很好哄睡,黎黛和段书逸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让小孩乖乖上床入眠。


    奔波了一天的段书逸本该疲惫,可却因黎黛方才意味深长的话而心绪起伏,毫无困意。


    如果黎黛所知道的往事,仅仅只是“抱婴儿”这种程度,不至于让她这么多年回忆起来,还带着哭腔。


    段书逸有种隐约的直觉:黎黛还有事情没说。


    而这件事,或许与他自己有关。


    果不其然,刚走出段礼颜的卧室,段书逸就看到了厅中的黎黛。


    黎黛独坐沙发上,还在小儿子的套间里等,显然不会是等已经睡着的段礼颜,只能是等才刚从段礼颜房间出来的段书逸。


    “妈。”段书逸走到黎黛身边。


    黎黛抬头,看到段书逸,露出一个平静的笑,“陪妈去花园里散散步?”


    “好。”


    庄园里有片温室,种着反季的花。


    黎黛带着段书逸在花园里一圈一圈地逛,看白羽似的昙花,看娇艳的朱丽叶玫瑰,看通透的大叶洋桔梗,看罕见艳丽的百合。


    “这些花很好,但大多反季,或者珍稀。如果不是被园丁费尽心思呵护,被我斥巨资养在这里,它们早就死了。”


    黎黛平静的声音,微微刺痛段书逸的心脏。


    他认知中的母亲向来温柔和善,在家几乎不会用“死”这种刺耳的词,和他们说话。


    因而他确定,母亲所说的“花”,和刻意使用的“死”字,都别有深意。


    黎黛驻足,顶着昂贵的温室灯光看回段书逸,这光适合植物,却不太衬人,使她本保养得当的美丽容颜,一瞬苍老了数十岁。


    “演唱会之后,南寻说你们已经和解,我以为你已经解开心结了,但你其实还是不敢相信,知影一直都很疼你,一直都没怪罪你,对吧?”


    段书逸没说话。


    只是垂在身边的手指默默蜷紧。


    她说对了。


    他在后台听见段知影亲口说出希望他健康快乐时,他甚至不敢在心理想法里,补全哥哥对自己的感情。


    他只推测到“哥哥可能也……”,便转移了思路。


    因为他认定自己不配再从段知影那里得到半分亲情。


    “看来我说对了。”黎黛苦笑,“这也正常,毕竟他不说,你不知道,总是会怀疑的。我猜,他后来和你坐一辆车,同意陪你去演唱会,你都以为,是因为小猫?”


    段书逸错愕抬眼,虽没开口,“难道不是吗”的疑惑,已然写在脸上。


    “也不能说妙妙一点功劳都没有,但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他疼你。”


    “妈。”段书逸心灼难耐,“你是不是还有事想告诉我?是不是哥还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你大哥让我瞒着你,他不想你自责。”


    “妈!告诉我!”


    段书逸难以自控提高的声线,触动了黎黛岌岌可危的心防。


    她的呼吸间掺了水汽声,她眨眨眼,睫毛湿润,热泪还是翻滚而下。


    “段知影死过一次。”


    “……”


    “他之所以选择活下来,是为了你,段书逸。”


    *


    段知影并未参加温妙然的葬礼。


    温妙然死后,他表现得堪称完美,冷静得黎黛难以置信,以为他在强撑。


    温妙然的尸体被送去火化的那天,段知影甚至没去现场。


    数不清的市民亲自到殡仪馆送行,一柄柄撑开的黑伞下,没有一面有段知影出席的痕迹。


    他只坐在家里,平静地打了好几通电话,理智且妥当地处理了很多事情。


    等他难得闲下来,就看见母亲恳切拉着他的手,听见她几近哀求似的问他想不想哭,说只要他想倾诉,妈妈一直都在。


    他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沉默抽回自己的手,沉声稳定道:我没事。


    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起伏,没有半分压抑的颤抖。


    他没有强撑,他真的没事。


    段知影如此深信。


    他当然没事。


    内心毫无苦痛,心脏和大脑像是被打了麻醉剂,意识与身体切割,他感受不到内心的悲喜,也感应不到眼睛是否酸涩。


    他又不想哭。


    既然他不想哭,那就说明他没事。


    没事的段知影甚至在当夜猛然惊醒,狂笑不止:


    他笑自己冷血,初恋死了,自己一滴眼泪都没掉。


    感情也不过如此嘛,死了心上人,连所谓的“痛彻心扉”都没有。


    那些因爱恨情仇死去活来的歌也好、故事也好,都在矫情什么?


    死了个人而已。


    区区死人而已。


    在温妙然火化后的第二天,段知影重回了车祸发生的街头。


    他站在马路一端,平静地看着斑马线正中的位置。


    那里曾经坐着他闭眼的、年仅十一岁的弟弟。


    那里曾经停着一辆失控的卡车,承受过巨大的冲击力,以至于前保险杠都被撞得扭曲。


    距离车头约七八米的位置,是一滩汩汩冒出的血,直到干涸成段知影已经忘不掉的形状,旁边还有一盒散落满地的曲奇。


    血迹上面,躺过他的初恋。


    他身着雾霾色上衣、白色裤子的心上人,温妙然。


    只不过,现在一切都被清理干净。


    没有一点白线,没有一点血迹,甚至似乎没有一点磨损。


    人来人往,一双双脚踏过他注视的位置,车来车往,一个个轮碾过他凝望的方向。


    段知影平静地看着那个位置许久,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以至于他身边匆匆行过的路人,没有一个会想到,他或许也来缅怀此地曾逝去的一位青年。


    毕竟至少那些善良的市民来到此地,都会眼含同情的泪。


    而这个莫名站在路边的人,毫无泪意。


    离开那个街头,段知影按计划前往温妙然的出租屋。


    恰好老房东从出租屋出来,眼眶发红,老太太得知租住在此的那个温柔青年意外殒命,难过了很久。但生活还要继续,得知有人预约要买房,她今天特地来收拾租客的遗物。


    段知影主动解释:提前联系要把这间屋子买下来的,就是他自己。


    他办事效率堪称神速,当天就拟定合同打款交接,只有房产证的转户需要时间,他和老太太说清楚,已经委托好律师之后来补办。


    若不是过程中段知影并未压价甚至提出比市价更高的购买价,若非段知影执意要求屋子“保持原样”,老太太本以为这小孩和原本的租客毫无关系,只是得知这老屋子死了人成了凶宅想低价购入的捡漏客。


    交接钥匙后,老太太还特地仔细打量段知影的神情:


    这孩子真和那个孩子有关系吗?


    怎么朋友死了,这孩子一点都不难过呢?


    段知影在新买下的老房子里,待了一整夜。


    他抱着温妙然衣篓里还来不及洗的衣物,躺在温妙然还没换过的床单上,他深深呼吸,试图捕捉温妙然的气息,却只能嗅到冬日空气的寒意。


    他就那样躺着,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将温妙然未洗的衣物和床单丢进洗衣机,洗好,一件件晾在阳台上。


    他破天荒提起扫把,将地板清扫干净,他将冰箱里的食物清空,将垃圾打包,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回到隔壁自己家,将其中与温妙然有关的素描取走,再回到温妙然家,将卧室旁那间小书房,布置成他的画室。


    他将和他有关的每一幅画都挂起来。


    每一次挂画时,他就会和他的片段,保持仅咫尺的距离。


    他的视线扫过他定格的、不再颤动的睫毛。


    他的额角触过他泛红的脸颊。


    他的鬓角蹭过他粉润的唇瓣。


    他的指腹抹过他浅浅留疤的锁骨。


    他的鼻尖厮磨过他红热的后颈。


    他将他的爱意装满整个房间,而后,头也不回地将房门关闭。


    没有回头看一眼。


    段知影出门,驱车前往殡仪馆,取走了那份提前办好手续的、无人有资格认领的骨灰瓷瓮。


    他怀抱初恋的尸骨,稳稳行车。


    车却没走上任何一条他熟悉的道路,而是越行越偏,离家越来越远。


    公路越抬越高,直到一侧呈茂密的野山,一侧是高崖下鳞动的海面。


    段知影望向天际与海的交接。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明朗,金色的光点在水波面闪动,蓝天白天,风景开阔。


    本可以在他眼中折射出无与伦比色彩的光线,此时却只呈现单调的灰。


    段知影微微勾起嘴角。


    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因为他感应到大腿上本冰凉的瓷瓮,经过一路暖化,此时已有了和他同步的温度。


    他的爱人已经有了他的体温。


    山路的转弯角,道旁特地布设了减速警示牌。


    段知影却脚底用力,踩死了油门。


    车子疾速飙升,油表和速表指针弹射到红区。


    直到失控的车头猛然撞碎道边的防护栏。


    车冲出路面,滞空,重重翻下山崖。


    第56章 觉醒


    “这都好几天了, 我儿子为什么一直不理我们?”


    段南寻拉住主治医师的手,迫切问。


    病房里,几度被下达病危通知书、被医护昼夜不分艰难抢回一条命的青年, 此时怔坐在床上,任黎黛在一旁握着他的手哭泣喊着他的名字, 也毫无响应。


    好像只是被抢回了这具身体,并未被抢回他的魂。


    医师叹了口气, 望向那年轻的病人。


    本该是风华正茂的青年, 此时病容枯槁,一双罕有的漂亮眼眸,此刻死水一般静止, 毫无波澜。


    “他听不见你们的声音。”


    “为什么?”段南寻不解, “检查报告没说他听力受损……还是他神经哪里出了问题?”


    “唉……”医师斟酌片刻, 才找到合适的例子, “段董有没有过注意力高度狭窄的经历?就比如,会议过程中偶尔走神,回神时就发现自己没听清刚才别人汇报的内容, 但实际上, 在你注意力转移的瞬间,那个人并没有停止过汇报。”


    声音一直都客观存在。


    只是没能被当事人捕捉到。


    “病人现在就处于极度偏执的精神状态,俗称六神无主。我们彻查了, 他的身体没有明显的器质性病变,所以,是心理问题。”


    “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毕竟是多年旧识,出于私交,医师还是给了个并不专业的推测和建议,“我只能说, 这段时日你们最好盯紧他。他现在这样的状态,很可能脑子里还在规划他没完成的事。”


    “你是说……”


    “对。”医师点头,“已经和理智无关了。他被魇住了。只要被他钻了空子,他可能还会寻死。”


    “……”


    “我也没遇到过这样的病例。只能说,人的注意力是会涣散的。你们持续和他说说话,如果能在他注意短暂从那计划中抽离的瞬间,被他听见,或许还能以一种温和的方式留住他。”


    “温和的方式?”


    “是的。”医师叹气,“否则,接下来的治疗,不管是我,还是接手的心理医生,都只能采用强硬的药物手段,那对他的大脑神经,将带来严重的副作用损伤。”


    刚目送医师走出病房,段南寻就听见背后扑通一声。


    他回头,只见自己的妻子哭得因脱力跪坐在床边,手还颤抖地牵着长子的手。


    “黎黛!”


    被丈夫搀扶起时,黎黛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竟有一瞬的断片。


    这些时日,她心力交瘁:


    先是得知年幼的小儿子出了车祸,救下他的那个青年,年纪特别小,才21岁,正是大学刚毕业,人生才开始的阶段。


    一个善良的孩子因自己对幼子管教疏忽,失去了生命,她收到噩耗时,已然悲恸难当,可她不得不收拾好情绪,先安抚年幼受创的、不肯睁眼的小儿子。


    这边烂摊子还没收拾好,那边就传来补充的消息,死去的那个青年,是自己大儿子喜欢的人。


    巨大的震撼,让她甚至无瑕思考儿子何时喜欢上了同性,她第一次以恐惧的眼神看向自己的长子,绝望地目睹他死气沉沉的表情。


    他口口声声说没事,黎黛却很确定,他的处境只会比她更糟糕。


    可太多事情要她处理,他表面上确实还能理智行事,她只能暂时分心于别的事情……


    直到她接到通知前往医院,直到她眼见病危通知书的患者名上,写着她大儿子的名字:


    段知影。


    一场车祸,夺去了一个美好青年的生命。


    也几乎摧毁了这对夫妻悉心经营着的小家。


    “知影……知影……看看妈妈好不好?”黎黛喃喃地唤,声音已然沙哑。


    但段知影只怔坐在那里,毫无变化,像一尊未点睛的木偶。


    这些天,段知影接受抢救时,黎黛几乎没合过眼,只要段知影醒时,她就昼夜不分在他耳边说话,可他没给过一次回应。


    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被魇成那样?


    段知影怎么就能一点都听不到她的声音?


    到底正经历怎样的创伤,到底内心正遭受怎样的苦痛,才能陷进那样的状态,不得片刻抽离?


    黎黛无法想象,自己优秀的儿子,自己英俊又聪颖的孩子,怎么能一心只想着死?


    “不许想着死,妈妈求你……不要离开妈妈……你要是走了,妈妈该怎么办……”


    段知影没有回应。


    “现在书逸也被吓得不轻,妈妈真的好累……知影,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好不好?”


    段知影没有回应。


    “那个孩子已经走了。妈妈也很难过,妈妈明白你的感受。你告诉妈妈好不好?你有多伤心,都可以告诉妈妈……”


    段知影依旧没有回应。


    人的耐力是有限的。


    黎黛每一句剖心泣血的呼唤,都没能换来段知影哪怕一次回眸。


    她疲惫,无助,跌坐在地,终于,不得不直面最糟糕的可能性,那个她一直不敢设想的可能性:


    “知影,如果你真的死了,书逸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段知影没有回应。


    可黎黛却感觉到,自己掌心攥着的男人僵直的手指,猛然一颤。


    黎黛睁大眼睛,心跳加快,她连忙扑到床面,抓住这个间隙,对段知影说:


    “知影你知道的,书逸是多么单纯善良的孩子,他那么喜欢你,你离家出走的时候,他恨不得跟你一起去外面流浪……


    “他现在还不知道,救了他的人,是哥哥喜欢的人。可他总会知道的,哥哥喜欢的人因为他死了,他会怎么想?


    “如果他又知道,连最爱的哥哥也因为他死了,他又会怎样想?


    “一个连养的小鸡生病了,都会掉眼泪到发高烧的孩子,还能好好活下去吗?


    “要么,爸爸妈妈会两个儿子都死去。要么,死一个段知影,剩一个生不如死的段书逸。知影,你真的忍心这么对书逸,这么对爸爸妈妈吗?


    “知影,为了书逸,活下去好不好?


    “知影,为了爸爸妈妈,活下去好不好?”


    黎黛视线因眼泪模糊,但她还是清楚地看见,自己呆滞了数日的儿子,缓缓地、缓缓地扇动睫羽,死水般的眸前一阵水光晃过。


    她看见,段知影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左眼眶蓄着一滴泪。


    只有一滴而已。


    那滴泪滚落,只堪堪淌下脸颊,就干涸不见。


    若不是留下了淡淡痕迹,怕不是会被黎黛当做自己的错觉。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段知影的手反握住。


    她看到段知影转过来,直视她,轻启双唇,淡然镇定地回应:


    “好。”


    *


    七年过去,黎黛至今能记得在医院目睹段知影回神后的那个表情。


    因为那个表情,她自那之后,看了整整七年。


    段知影从那天起,活过来了,因为一个新年,勉强吊着一条贱命。


    一如这满温室美艳的反季的花,脆弱得一触即碎。


    黎黛平静笑着,模仿段知影的淡然,眼泪却止不住从眼眶滚出来。


    作为一个演员,她只是演,都会被模拟的情绪吞没,可段知影却在亲历那样的状态。


    更遑论此时眼前已经哭得颤抖的段书逸。


    “我们求助过很多人,想让段知影有质量地好好活着。有些人遭受创伤会失忆,那是生命的保护机制,我们甚至祈祷他能忘掉这一切,哪怕连带着忘掉我们也没关系。


    “可是,没有发生这样的情节。段知影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


    “最痛不过清醒地茍活,他装作不痛,里头却一直在流血、破溃、发烂,无药可医。


    “他活下来了。他没有对不起我们任何人,唯独没有对得起他自己。”


    *


    咚咚。


    咚咚。


    不知是不是因为读懂了段知影的情绪,车上的妙妙,只觉得心脏怦怦跳得极快。


    异常的心悸感,让妙妙不安,它扭动着身体,却发现自己小小的身体胀得难受,像一个被吹鼓的气球,马上就要爆炸。


    这种难受让它产生一种危机感,那是与死生有关的本能,让它心跳愈快,更加难受。


    “嗯嗯呜呜……”


    妙妙虚弱地哼唧着,难受地扭动着。


    驾驶中的段知影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注意到了小猫的异常。


    他伸手触摸小猫的身体,蹙眉,“没发烧啊,怎么突然这么难受?是发情了吗?”


    “呜嗯……”


    妙妙也是第一次当小猫,它不懂,这么丁点大的小猫也会发情吗?


    “虽然听说未成年的小猫也会发情,没想到这么点大的也会?”段知影思忖片刻,说,“什么时候带去绝个育?”


    “嗷呜!”


    妙妙当即支楞。


    你听听你听听,说的这是人话吗!


    “这就精神了?”段知影无奈一笑,见绿灯闪,才抬指快速揉揉小猫的额头,安抚道,“再稍微撑一下,我先送你去看医生。”


    “嗷呜!”


    “不会带你去绝育的。只是带你去看看身体。”


    “嗷呜……”


    刚才被段知影口头逗了下,小猫确实精神不少。


    可等安心下来,身体的膨胀感又让它疲倦,它蜷成一团,大脑困顿起来,意识转而昏沉。


    这和睡觉的感受不一样。


    睡觉是舒服的。


    现在这种意识的涣散,是不适的。


    妙妙在混沌间迷糊地回忆起,过去,它也经历过两度类似的涣散——


    那两片无色的海域。


    那两段被它忘却的记忆。


    一些声音片段混乱地闯进脑海:


    ——“我为什么总认为,昨晚的梦与你有关?”


    身着睡衣赤脚坐在地上的段知影茫然地问。


    ——“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画馆门前的段知影赌气地问。


    ——“快告诉我何为真实吧,我的信标。”


    ——“我现在只能接受一个答案。小猫咪,你好好想清楚。想好了再告诉我。”


    抱着它的段知影祈祷着呢喃。


    这些声音在小猫雾气迷茫的意识里,炸开一片未知的海域。


    它听见一个本该不曾听过的声音,在它耳边说:


    ——“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


    听起来很像段知影的声音,却比现在的段知影青涩一些。


    好像是,过去的段知影。


    ——“公平起见,我也该交换我的名字。xxx”


    后面的三个字,好像是段知影在呼唤这边的姓名。


    只是小猫的身体打了个寒战,那名字就模糊地散去。


    等一下,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我是谁?


    告诉我!


    可它已然到达极限,身体支撑不住,让它陷入短暂的昏迷。


    小猫的身体关机了。


    可莫名的,他的意识竟活泛起来。


    他睁开眼,赫然见自己身处昏暗的书房,室内几无光线,好像刚停电。


    唯一的光源,是书房内站在柜子前的邻家少年,其一手握着个水晶球,球身发着银河般闪烁的光,另一手则执着张大学校园卡。


    他认出,那张卡本属于自己。


    “我可没乱翻。”少年将校园卡递给他,一边抬下巴示意书柜的位置,“它就在那里。”


    “好吧。”他没怪对方,只把手中温热的牛奶杯递给少年,并顺势交接回那张卡,“冥冥注定我们得交换姓名了。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段知影。”


    他抬眸,只见自称段知影的少年目光融融地看向自己。


    因停电后的昏暗视线,因唯一荧光闪动的水晶球,段知影的眼眸呈现转瞬神秘的光影,像某种沉郁的感情。


    被那眸光钓得不由屏息,他莫名慌乱,无端后退一步,反应过来后,又故作镇定地低头,假装很忙地看手中的东西。


    看他自己的校园卡。


    上面印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姓名:


    温妙然。


    身体一激灵。


    意识突兀从回忆中抽离。


    它猛然睁开眼睛,呼吸骤停。


    尚未看清周遭环境,大脑中最后呈现的结论,已然令它仓皇:


    我是……


    温妙然?


    第57章 我是


    开门, 进屋。


    段知影一手兜着小猫的腰腹,一手将宠物医院刚开的药袋放在出租屋门内的鞋柜面。


    他反手掩上房门,将微凉的晚风关在屋外, 门扉合拢发出轻响。


    他低头,却发现这噪音并未能吵醒平日听觉敏锐的小猫, 妙妙还安静蜷在他掌心闭着眼睛,小家伙的身体随呼吸缓缓起伏, 毛绒身体里强而有力的心跳, 令他放下悬着的心——


    刚才顺路去找过兽医,医生检查后也说查不出问题,只能先开点药让他针对症状给小猫用。


    好在小猫现在睡着后, 似乎不那么难受了, 或许做了个不太安逸的梦, 偶尔会从嗓子里挤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


    段知影抱着小猫, 进了那间常年密闭的书房。


    他没开灯,只朝前迈三步,脚边很快触到地面铺着的软垫的边缘。


    他在视线尚未适应的骤然黑暗中, 准确地找到了灵堂前团蒲的位置。


    其实他来这里的次数, 屈指可数,但对一个地点产生难以磨灭的印象,对其每个陈设细节如数家珍, 未必需要来得多么频繁。


    段知影熟悉这间屋子。


    熟悉得一如呼吸。


    他跪坐在团蒲上,让小猫舒适地睡在自己膝上,仰头平静注视灵桌上的遗像。


    房间深处的幕帘缝隙,漏进窗外一缕惨淡月光,恰好斜淌过相框的边缘。


    闪动的碎光飞溅,落在跪坐男人的鼻梁上。


    他仰头承接来自爱人的光, 犹如正向神明祝祷的虔诚信徒。


    他无声与他的神明交流:


    都说七年一轮回,生命亦如是。每七年人体就会换一轮细胞,如同更换了一副新的身体。


    他因此困惑,想得到神明的解惑:


    怎么七年了,只要再度看到你,所谓的“新身体”还是会有失控的反应?


    怎么七年了,这具身体里还是那么空,没被新的血肉填补?


    怎么七年了,我已变得不是我,还是没能戒掉你?


    神明沉默不语,无人能解惑。


    好在他擅长伪装,并对此习以为常。


    正如他这些日子哪怕一直处于匪夷所思的状态,外表也无人能看得出来:


    死而复生。


    人变成猫。


    简单几个字,不难理解,却组合成逆他常识而行的可能性。


    段知影从未妄想过温妙然可能复活,他一次也未曾敢如此幻想过。


    幻想是美好的,可一旦从幻想中抽离,意识到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实,巨大的落差会让他生不如死。


    而他答应过他的家人,要活下去。


    所以他不能妄想,也不能轻易相信。


    以至于,当那天从这间屋子里找到妙妙,当他结束一切回到家,检查信用卡消费账单,确实找到那天在超商的消费记录,甚至能打印出详细的购物明细……


    当他收到差李昭截取的沿街监控录像母带,确实从中看到与自己并肩而行的温妙然的背影时……


    段知影陷入前所未有的动摇。


    但他接受得比自己想象中更快:


    只要有温妙然回来的可能性,段知影愿意轻易颠覆对世界的底层认知,逆转他二十五年的知识与习惯,付诸任何代价。


    虽尚未证实温妙然与妙妙的联系,段知影也已然付出了代价——


    因常识与理论无时不刻不在对抗,他的精神状态比起先前,可谓加倍糟糕。


    毕竟之前,段知影只需自然呈现外在的麻木状态。


    可现在,因为小猫或许就是温妙然的可能性,因为小猫就在他身边看着他,因为那个和温妙然的约定,他必须要逞强。


    假装自己正毫无副作用地康复中。


    假装自己全然享受地好好生活着。


    假装自己彻底脱离了消沉,哪怕有混乱,也至少不能被小猫发现。


    只是,与自己高度相似的孩子,眼眸是一对镜子。


    让一个肮脏的灵魂,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虚伪与无能。


    让他此时不得不在沉寂的冬夜里,重新向神明祈祷。


    信徒在昏暗的光线下,仰头对着那一点点碎光呢喃:


    “那个约定,我现在执行得有些吃力。


    “你什么时候能再来一次?


    “再来教教我……怎么好好生活……”


    *


    “呜……”


    怀里挣动的小动物,让段知影从无限消沉的意志中抽离。


    他猛然回神,低头,看到小猫的鼻尖湿润,应当是被一滴天降的水砸湿。


    段知影抬手,抹过自己的眼眶。


    转瞬即逝的泪意已然干涸。


    “妙妙?”他轻轻唤着小猫的名字。


    初醒的小猫僵着身体,好像刚挣脱一场纠缠的梦,还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


    “梦醒了。你已经回来了,妙妙。”段知影深呼吸,莞尔,低声提醒小猫。


    小猫仰起头看他,他赫然见小猫的眼神从出离转为领悟,而后是强烈汹涌的情绪。


    他听见小猫“嘤嘤嘤”地呜咽着,急切地往自己怀里钻,好像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怎么了?”段知影赶忙用手压住小家伙的背,怕它扑腾间从膝上掉下去,并顺势想检查它的体温,判断它身体是否还有恙。


    但从来乖巧的小猫难得不配合,挣动得厉害,不要他检查,就要钻进他怀里。


    段知影无奈,干脆松了手,让小家伙缩在自己小腹上,脑袋抵着他的身体反复地蹭。


    “好着急啊你,”段知影忍不住打趣,“我都想把你电池抠掉了。”


    以往他这么口头“欺负”小猫,小猫会马上从消沉情绪中振作,启动“战斗模式”跟他激情对抗……


    可今天,小家伙并未这么做。


    哪怕被他威胁要抠电池,小猫还是缩在他怀里呜咽着、颤抖着,像是依赖,像是眷恋。


    “怎么了妙妙?”段知影有些担心,“是害怕这里吗?”


    他抬头环视一圈四周,心想,不管我的猜测如何,毕竟妙妙仅是这么丁点大的小猫,在与死亡有关的阴沉环境里待久了,还是会本能不适吧?


    “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喵嗷!”


    小猫却突然尖锐地叫一声,趁段知影尚未反应过来,灵敏地蹿到屋中挂的某幅素描之后,让段知影一时看不见。


    “妙妙!”


    段知影当即起身,循小猫消失的方向寻去。


    他掀开挂着的画纸,便看见其后掩着的书桌。


    书桌上摆着温妙然当年为直播新添置的计算机组件,只是时隔七年,配置放到如今,已经有点不够看了。


    这不是重点,段知影没多留神,低头继续找小猫,就见妙妙在计算机椅下扒拉。


    “怎么了?”


    “喵呜!嗷呜!”妙妙朝上方不住仰头。


    “想上去?”


    “喵呜~”妙妙点头。


    段知影把小猫抱起,坐在计算机椅上,将小猫放到桌面。


    小猫在键盘上游走,抬头看计算机屏幕,见其一片漆黑,又低头在键盘上游走,再抬头看屏幕,仿佛那里本该出现什么变化。


    “你最近跟礼颜待久了,都有网瘾了?”段知影揉它,“计算机现在没开机呢,你玩不了。”


    “喵呜!”妙妙急切地抬爪反复踏键盘,键盘不堪其扰,发出老旧的劈啪声。


    段知影不想破坏温妙然的遗物,便想把小猫抱下来,可妙妙敏捷躲开他的手,等他收手,又爬回键盘上,明显态度坚决。


    段知影没办法,只能妥协,“这么多年没开机,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他伸手按底下的主机按钮。


    幸而,计算机虽多年未启动,还勉强能用,机箱发出风扇沉重吵闹的嗡鸣,显示屏待机许久,才缓缓一层一层点亮屏幕。


    骤亮的明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段知影微眯双眼,感到刺激的第一反应,不是遮挡自己的眼睛,而是先抬手去挡在小猫的眼前。


    “喵呜……”


    “好了,”稍等片刻,待他自己适应,他才缓缓撤回遮在妙妙面前的手,问,“你想玩什么?”


    “喵呜!喵呜!”


    段知影把小猫抱回来,自己手拖鼠标,让光标在软件间游走。


    他本不期待小猫给出什么明确反应,可当游标停在“word”图标上时,妙妙却兴奋地扭动身体,给出了迫不及待的表情。


    段知影将其双击点开,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新建空白文档页面。


    “上面什么也没有……”


    段知影正说着,却见妙妙又用爪爪扒拉他的手指,示意他把手指放上键盘。


    小猫爪爪毕竟不便,敲到键盘上,容易误触许多按键,无法选定自己想要的单元格。


    所以它只能用爪爪推着段知影的手指,让他悬在自己想要的格子上,再按下去。


    如此具有人类智慧的动作,令段知影诧异,“这是礼颜最近教你的吗?你居然会打字了?”


    “喵呜!”妙妙点头,将第一个字母“W”敲在输入法待选项中。


    妙妙就这样打出了“我是”两个字。


    这超乎寻常的一系列动作,让目睹全程的段知影呼吸略微急促。


    他压抑着心底莫名燎起来的燥火,深呼吸,勉强逼自己冷静。


    他在小猫的指示下,继续敲击键盘。


    W、E、N……


    段知影手指僵住,喉结艰涩滚动。


    一种猜想在他心口翻腾,让他胸口犹如被骤然掏空,一瞬产生了逃避的怯懦,没有面对的底气。


    M、I、A、O……


    期年夙愿一朝应验,恐惧与惊喜并存,将段知影的理智全然淹没。


    他眼前画面晃动,他双颊被热潮吞没,他感到自己牙龈隐约发麻,是自己不自知时咬紧了牙关。


    R、A、N……


    输入法的记忆功能,将真相预显示在段知影面前。


    他按下空格键,首个候选被自动选定,正式将句子补完——


    我是温妙然。


    第58章 复活


    (1)


    段知影失眠的原因, 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其实很简单。


    因为只要他清醒地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温妙然倒在血泊中丧命的画面。


    这一幕的冲击性,不仅仅只来源于痛失挚爱的心理创伤。


    更源于, 段知影在事实上,将这一幕刻在了记忆浅层, 轻易便可调阅。


    七年前,车祸现场。


    当段知影隔街, 亲眼目睹向来喜静的温妙然被路人喧闹地簇拥时, 他是难以置信的。


    他移开视线,看向天际,看向街道, 看向店铺, 再重新挪回视线。


    他看到从来穿搭干净、色彩纯净可爱的温妙然, 倒在一地的污泥中, 身体里往外掉着殷红的血肉,那是过于艳丽,与温妙然平日风格迥异的颜色。


    他移开视线, 还是不信, 再重新看回来。


    他看到道旁散落着沾了血与灰尘的肉桂曲奇,他想起温妙然给他展示的烘焙书,上面有这些饼干的成品展示图。


    他走近, 嗅到温妙然身上浓烈的血污味,掩盖了其毛衣上淡淡的洗衣剂花香。


    他蹲下,触摸温妙然的手,那个向来体温比他高,总会在冬日主动牵他手温暖他的人,此刻手指僵硬冰凉, 犹如坚冰。


    他在众人诧异的视线中俯身,贴在温妙然的胸口上。


    昨日他只是靠近,只是隔着距离与其对视,都能听到温妙然快速搏动的心跳声……


    此时他几乎要埋进温妙然的胸腔里,却也听不到一丁点动静。


    颜色。气味。温度。声音。


    段知影何其严谨。


    他搜索多方证据,充分论证了心上人的死亡。


    直到温妙然的死亡,成为真理,刻进他潜意识里,再也忘不掉。


    所以他不曾梦见过温妙然,所以他不曾妄想过温妙然会复活。


    所以他只要清醒闭上眼,视网膜上的每个细胞,都会从他脑海中找出线索,将这深刻一幕重新在他眼前还原。


    一个人要如何接受深爱的人,重复在自己面前死去?


    最好的方法,或许是消耗到某一天,这个人对那死者再无爱意。


    对爱人的执念消失,那因执念而生的画面,必然不会重复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对“不爱”最好的呈现,并非“恨意”,而是“遗忘”。


    只可惜,段知影愚钝。


    他花了七年时间,都没能学会这“最好的方法”。


    他笨就笨在,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这么做。


    于是这七年,他清醒地破溃,直到内里血肉模糊,直到精神一片癫狂——


    他再也无法自然入眠。


    (2)


    段知影不曾主动回忆温妙然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不敢。


    怕喝酒产生幻觉,怕听音乐产生联想,怕与人相处产生“美好”的印象,怕和小动物互动给出“可爱”的评价……


    怕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指向温妙然。


    怕他因此一遍又一遍重温心上人的美好……


    对比发现,没有温妙然的世界总归无趣。


    然后,段知影就会没有勇气也没有动力,重新面对现实。


    而对家人做出过承诺的他,不得不活在这个没有温妙然的世界。


    在那场被以为是梦境的告别里,温妙然和他约定要好好生活,段知复印件没打算遵守承诺,因为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在没有温妙然的世界里,“好好”活下去。


    可当他得知温妙然可能复活的可能性,得知小猫或许可能就是温妙然……


    动力凭空产生。


    康复的动力。


    改变的动力。


    热切且强烈。


    哪怕不能做到发自真心,至少可以伪装。


    哪怕再微弱的可能性,只要能让温妙然出现在段知影面前,他就会迫不及待地改变自己,甚至改造自己。


    哪怕过程要拆解重组、要剖骨割肉,段知影也甘之如饴。


    比起痛苦,他更怕温妙然发现他现在何等糟糕。


    比起痛苦,他怕在温妙然看清他现在多么狼狈。


    这百分百的动力,源于危机感。


    而这确切的危机感,仅源于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被危机感驱动,好好地扮演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3)


    然而现实的人心,不是按指令行动的机器。


    旧日的惯性是形影不离的怪物。


    段知影的症状,比过去更加混乱,更加失控。


    以前还只是睡前,现在他已经泛滥到在日常生活中闭眼,都能看到温妙然死去的那一幕。


    他的常识和习惯在跟他对抗:


    温妙然已经死了,我给你回放证据。


    而你呢?你的妄想,有没有半点理论依据?


    内心如此矛盾,段知影却不能崩溃。


    毕竟小猫就在身边,歪着脑袋,疑惑地观察着他。


    于是他笑。


    笑着在眨眼间看到爱人的死状,笑着在睡前对上爱人无法瞑目的回望。


    与父亲彻夜喝酒的那个夜晚,他将云雾中的弦月幻视成温妙然的笑眼。


    还能再看到这样的笑眼吧?刚接受“复活的可能”,段知影自然会如此想。


    于是他眼前当即呈现温妙然的死状,脑内另一个残忍的声音趁机肆意嘲笑:


    想吧!想吧!等现实狠狠打你的脸,让你有了妄想的希望之后,确定温妙然不可能复活,你就彻底完了!


    段知影在理智的拉扯间濒临死亡。


    他幸存下来。


    给母亲探班、亲子团聚的那个白天,他在微风和煦中感受到美好。


    他想:等温妙然回来,就给家人们正式介绍。


    逐渐与温妙然形象绑定的猩红色,便在当时漫上脑际,污染他的眼睛。


    那个声音同时说:你确定他会回来吗?你确定你现在消耗精神支撑起来的“美好”,能长久吗?若他回不来,你的家人要是再度经历你的消沉,他们就毁啦!


    段知影幸存下来。


    在小猫面前,因它每一个可爱的反应畅怀,因它每一个相似的反应联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时……


    温妙然的死状逐渐扭曲。


    那个声音不依不挠道:你见过这个小家伙变成人吗?你在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上投射怎样沉重的妄念?你疯了段知影,你已经疯了!


    段知影终于还是幸存下来。


    直到最后,段知影站在段礼颜面前。


    他惊觉,自己在这个小孩子面前,无法逞强,也无法伪装。


    与小朋友相处,和与成年人相处,是不一样的。


    成年人有自洽的逻辑,能根据他给出的表演自我说服。


    小朋友逻辑或许差一点,却有最敏锐的直觉。


    孩子声称自己看不清他。


    这是真相。


    毕竟他自己也看不见自己。


    毕竟七年时间太短,又太长。


    短到不够他戒掉一个人。


    长到足够他彻底弄丢他自己。


    *


    “我是温妙然”。


    五个字出现在计算机屏幕上时,妙妙猛然回身,看向段知影。


    它期待看到段知影的表情,想知道对方看见这行字时,会是什么反应。


    它想象中,段知影或许会错愕,或许会狂喜,或许会笑中带泪,也或许会一如往常淡定了然……


    它唯独没想到,段知影会是这样的反应——


    颤抖地抬手掩着脸,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头因过分用力地压着头骨,而泛起青白。他佝偻着腰身,浑身细细密密地颤抖,像一具被碎片勉强拼凑的骨架,下一秒就要破碎抖落满地。


    “喵呜……”妙妙心一惊,它惊恐唤一声,想靠近段知影。


    可段知影听到它的叫声,却并未抬头,只后蹬一小步,拉开了距离。


    是有点抗拒的表现,是不敢再目睹那行字的,回避的表现。


    妙妙却不因他回避和抗拒自己而伤心。


    它只因段知影此时此刻的表现而心疼:


    一个人怀揣着七年不曾明面上妄图的愿望,一朝得偿所愿,他会想什么?


    会质疑其真实性,会质疑自己终于疯了。


    会狂喜到灵魂出离,会一时飘飘然不能自已。


    会因过往的遭遇而悲郁自怜,会惋叹丢失的过去和自我。


    会在过于美好的现实前自惭形秽,会不敢面对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自己。


    也或许以上这些每一个都强烈到足够摧毁一个人的情绪,它们能同时存在。


    妙妙非常清楚,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正在巨大的信息量中沉浮,正在汹涌翻滚的情绪中挣扎。


    他的回避,是在保护它。


    他怕自己会失控,会伤到它。


    可妙妙已经被保护得很好了。


    变成小猫的这段日子,它被养得很好。


    身与心都被滋养充分。


    因而它现在有满满的动力和勇气,去承受段知影施予的一切。


    好的坏的,它都能承受。


    它唯独不接受的是,时隔七年,此时此刻它明明已经回来了……


    却还只能眼睁睁看着段知影,独自承受这一切。


    心跳骤然加快,熟悉的身体膨胀的感觉,重新涌进猫咪小小的身体。


    它感觉自己的骨骼正在分化,自己的血肉正疯狂生长。


    它视角逐渐抬高,直到眼前巨大的人,慢慢回缩成脆弱的模样。


    变化终止,他发现自己坐在桌边,双腿悬在桌前。


    他的身体还很疼,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迫不及待伸出手,触碰眼前的段知影。


    人类的掌心,颤巍巍贴上另一个人微凉的脸颊。


    他感应到掌心的人猛然一僵,捂在其脸上的一只手垂落,试探地覆上他的手背。


    他看见段知影露出的半张脸,闪烁的眸光,微张的嘴唇,失神的表情,在逐渐感应到他真实的体温后,理智一点一点回归。


    他看到段知影身体的颤抖逐渐平息,看到段知影缓缓抬头,眼眸映出他笑中带泪的表情。


    他轻笑出声:


    结果先哭和先笑的人,都是我自己。


    “我回来了,段知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蓄着水汽。


    他视线一晃,身体被一股突兀坚定的力道拽得前倾,直至坠进眼前人的怀里。


    他被段知影用力拥进怀中。


    第59章 痴缠


    温妙然坐在段知影大腿上, 与人面对面温存。


    他能感觉到段知影的鼻尖正抵在自己胸膛上,对方的呼吸细碎地颤抖,像被风吹散的湖面。


    他微动身体, 抬高手臂,抱住段知影的头。


    这个动作像是遮蔽住了那阵不存在的风, 让湖水得空复原平静的表面。


    段知影在他怀里蹭了蹭。


    柔软的乌发毛茸茸的,蹭得他脖颈露出的皮肤有点痒, 他不由得蜷起肩颈, 手臂因而收拢,勾过段知影的耳朵。


    他感觉怀里的人抬起了头,便低头迎上其视线。


    他记忆里的段知影, 小时候倔强优雅, 长大后镇定从容, 向来无懈可击, 面对小猫时偶尔会流露脆弱,但只有面对他时,才会露出此时此刻的表情:


    微抬的眼皮, 晃动的眸光, 像某只正在讨好的大型犬。


    有点委屈的、求哄的、撒娇的表情。


    只对失而复得的他展露。


    “我知道。”温妙然拥紧段知影,脸颊贴在人额头上,轻轻地说。


    说话时他胸膛微微振动, 连带着贴着自己的人,呼吸也同频地摇颤起来。


    “我知道,段知影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


    段知影以抽动的呼吸声回应。


    “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段知影有努力好好表现。”


    段知影以屏息的水汽音回应。


    “现在,小鬼头不用再逞强了。”


    温妙然在段知影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


    “我回来陪你了,我的小朋友。”


    段知影闭上眼睛, 脸颊的肌肉因咬紧牙关而微抖,他的睫羽一并震颤,像被晨露打湿不堪一击的蝶翼。


    段知影感受着温妙然的额吻,亲昵的、包容的、宠爱的。


    却尤嫌不够。


    温妙然感觉到,怀里的人流连地抬头。


    他的嘴唇便因而擦过段知影的眉睫,在其鼻梁上勾勒,在其面颊游走。


    温妙然知道段知影的目的。


    但他没有躲,哪怕身体因而紧张得收紧肌肉,他也纵容段知影的试探。


    他的唇在段知影的引导下,吻过其眼皮、鼻梁、耳垂……


    最后,是嘴唇。


    他的双唇被段知影贴上,而后含住,吮动。


    他和他呼吸交错,感应到对方本细碎微弱的呼吸,像被风与草助燃的火,忽而变得炽热强烈。


    强火在原地爆燃。


    啧啧湿响是火团飞溅的光。


    温妙然感觉自己身体在融化。


    相爱的人只要贴在一起,就会控制不住被彼此吸引。


    心灵如是,情绪如是。


    身体亦如是。


    温妙然的肌肉被矛盾地切割,有些肌理僵硬绷紧,有些肌理却又在双手的揉捏下越加放松。


    他柔软的肌肉贴上硬直的躯体,硌得他本能上抬身体,本能回避。


    他感应到在自己身上点火的手暂停一瞬,他感知到对方的迟疑,便毫不犹豫地再度坐下去。


    贴紧。


    柔软被贴得陷进,紧密无间。


    “我……”段知影后退些许,与他分开嘴唇,颤动的睫毛显示其动摇。


    大概这短暂的抽离,是这个人理智最后的边界。


    是他给他最后逃跑的机会。


    “嘘。”温妙然并不稀罕这机会。


    他以手指抵上段知影的嘴唇,轻轻摩挲两下,而后移开,以自己的嘴唇,印上手指抹过的位置。


    越吻越热。


    在失控之前,温妙然喘着说了句:“别在这里。”


    段知影回眸看一眼,了然看回来,将温妙然托臀抱起。


    两人边接吻边跌跌撞撞地走,直到撞进一墙之隔的卧室里。


    后背贴上柔软的床面时,温妙然彻底纵容段知影的理智崩溃。


    孤独跋涉于荒漠的魂灵,终于找到了归宿。


    这是段知影第一次到那里,却如同回到暌违已久的家。


    他清楚家中的每一个角落,知道要去往哪个位置。


    他于深夜坐在炉火边感受温暖,他披着毛毯享受着被包裹的束缚感,他手捧一杯清泉温润自己的唇舌。


    太过幸福,以至于他无法承受。


    他急促地呼吸,他眼眶发热,鼻腔发酸。


    他视线一片模糊,只见眼泪一滴滴坠下,落在身下爱人发红的眼角。


    他抽吸着,眨眼,看见爱人无奈地笑,听见爱人急喘着的安慰:


    “我都没哭,你怎么哭这么厉害?”


    “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你忍了这么多年,本就缺一场彻底的发泄。”


    “……”


    “悲伤也好,欲望也好,段知影,你可以让我承受你的一切。”


    话语是炉火的助燃剂。


    荒漠中的小屋里,烈火在融合一对爱侣。


    *


    分明折腾到很晚,怪异的是,温妙然居然并不困。


    他四肢酸软,只剩脖子还有一点力气,便转头看向枕边的段知影。


    段知影侧躺着,还在直勾勾盯着他。


    温妙然笑:看来这家伙也不困。


    他看到段知影眼尾带着点红,便抬手轻轻在人眼眶边点了点。


    全然信任他的段知影,竟连眨眼的本能反应都没有,还是径直盯着他。


    像是怕他消失,一眼都舍不得分开。


    “哭包。”温妙然打趣。


    “嗤。”段知影莞然,抬手也抹过温妙然的眼角,“还说我?你眼眶也红红的。”


    “谁干的,心里没点数?”


    段知影抿唇一笑,“有数。”


    两人交颈相拥,偶尔没话找话地闲聊,偶尔又只是沉默地发呆。


    他们一起盯着蓝色天花板角落掉漆的一块灰,段知影先问:


    “你之前看着那一块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觉得它好刺眼。你呢?”


    “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刺眼。”


    两个人对视一眼,因这默契相视而笑。


    温妙然抬手撩段知影的头发,碎发毛茸茸的触感,让他想起还是小猫时的自己。


    “这好像是我第三次从猫变成人。”


    “嗯。”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前两次都不是做梦,你是真的看见我了。”


    “你总结过变成人的规律吗?”


    “第一次,我差点被酒瓶砸到,以我当时小猫的岁数,挨那一下必死无疑。我只记得,当时我心跳无比地快,而且,求生欲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动机。”


    “嗯。”


    “第二次,我冒着大雨去找你,被关在门外,身体太小,挠门也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因为淋过雨身体不适,心跳极快,我在高烧时最后的念头,是一定一定要见到你。”


    “……”


    段知影没说话,只默默收紧手臂,将温妙然抱紧,下巴轻抵人头顶,身体几无缝隙地交缠安抚。


    “我不是想埋怨或撒娇,我只是在猜想,或许是极致的心跳,加上强烈的动机,就可以变成人了?”


    “你好聪明。”段知影把脸埋在温妙然的颈窝,含糊说话时,热气喷在温妙然皮肤上。


    温妙然觉得痒,咯咯笑着,轻轻推段知影的脑袋,没推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当然有。”


    也对,听这种东西,也不耽误这家伙腻歪。


    温妙然继续说:“至于变成人的时长,我还没总结出规律,我猜可能和作为小猫的我的身体状况有关。第一次时小猫还很弱小,所以变人几乎只有一瞬。第二次时小猫长了点个头,所以变人能坚持几天。我们这次再观察观察,只要我能维持很长时间,就证明我的猜测正确。”


    “嗯。”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变人或变猫都可以训练。反正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研究。”


    这回,段知影一时没说话。


    但温妙然能感觉到,这人贴在自己脖颈上的唇肌,牵动了一下。


    笑了。


    因为听见温妙然说,“来日方长”,因为听见失而复得的爱人说,“有的是时间”。


    “好啦!”温妙然稍稍施力,将段知影搡开,“既然来日方长,今天就先到此为止。”


    他坐起来,段知影也警惕地坐起来,错愕地看向他。


    温妙然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手指戳了下段知影的额头,“想什么呢!我是说……那个……先到此为止。我要先去洗个澡,身上黏糊糊的难受……”


    “哦。”


    温妙然下床,险些腰一软跌坐回床面,他扶墙稳了稳,等发麻的腿脚逐渐找回知觉,才取床头的睡袍往身上一裹。


    他听见身后有掀被子的动静,头也不回地警告,“段知影,你不许动,等我洗完澡你再下床。”


    “……”


    温妙然独自进了浴室,结果还来不及把门掩上,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就贴着袭了上来。


    “哎!段知影!”


    浴室门关上,两个人拉扯着贴到墙面。


    后背冰凉的触感,与身前人微热的体温,让温妙然瑟缩。


    他低头快速瞥一眼,嗔怪,“害不害臊,衣服都没穿就出来了?”


    “我不想离开你。”段知影抱着他耍无赖。


    “这算什么离开?我只是洗个澡!”


    “我不要。”


    “段知影!嗯……你看你!这就是我不让你跟进来的原因,这样我根本别想好好洗澡!”


    “没关系,我会帮你洗。”


    段知影含糊说着,嘴唇又贴上温妙然的耳廓,含着人敏感的耳垂嘬弄着,一边将人的睡袍褪下,丢在淋浴区之外。


    温妙然象征地推拒两下,就被段知影抱进淋浴区里。


    旋转门关上,两个大男人被束进逼仄的空间里,避无可避。


    一些不算久远的画面突然闯进温妙然的脑海,他想起第二次变人时,他忘了热水器怎么用,让段知影帮自己调水温。


    当时,两个人的身高差、手指与手腕的差距、脚型的尺寸差,让温妙然不断想入非非。


    这样的两具身体,亲密接触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呢?


    温妙然当时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温妙然。”


    “干……干嘛……”


    “还说我呢,你看你。现在还坚持不让我跟进来?”


    “是因为你跟进来才这样的……”


    “好,赖我。”


    “别闹,我要洗澡……唔。”


    “别担心,我会帮你洗干净。”


    哗——


    热水器被启动,淋浴头中有温水喷洒。


    温热的雾汽将玻璃熨成磨砂质感,为两个交迭的身影遮上朦胧。


    第60章 温存


    再冷的冬天, 也总有几日晴朗得出奇,让人产生夏季的错觉。


    尤其是供暖和温控不到位的老房子,住客在冬日的取暖更依赖老天爷赏脸。


    这天段知影迷蒙睁开眼时, 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温如夏日的暖意。


    连潮湿躁郁的春季都直接跳过去,一睁眼就是一年最炽烈的时节。


    他的意识还没醒来, 手指先颤了颤,指腹探到柔软细腻的触感。


    段知影还没来得及产生情绪, 手头的触感先给了他安全感。


    他猛然睁开眼, 看清怀中抱着的人。


    温妙然。


    还在自己怀里。


    没有消失。


    怀里的人闭着眼睛,安逸地蜷在自己手臂里,双手微攥成拳收拢在胸口, 两人相贴交换的体温, 将人一张小脸熨得微红。


    或许不是因为体温, 只是被窝很温暖。


    也或许不是因为被窝, 只是昨晚的运动很到位。


    段知影看着温妙然的睡颜,大脑逐渐醒转。


    身体的感官涌回来,他莫名感到脸颊肌肉略微有点酸, 抬手摸了下, 才发现刚才自己一直在笑。


    在自己还没体察到情绪波动时,段知影的笑就已然被温妙然牵着走了。


    内心翻涌着充盈的感觉,满到这习惯了匮乏的人觉得不适。


    无处发泄的爱意几乎要将段知影胸腔撑破, 他只能先轻轻在温妙然额头印下一吻聊以解渴,而后起床,避免自己温存着温存着忍不住,弄醒昨晚被自己折腾得不轻的人。


    尚未着衣,段知影赤身停在更衣镜前。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锁骨脖颈一片红印, 他觉得背后略微刺痛,稍稍转身,半侧着从镜子中照到自己被指甲划红的皮肤。


    目睹这些痕迹,段知影又勾起笑。


    ——这些是昨晚他逼着温妙然弄上去的。


    温妙然本来没想这样。


    段知影对人堪称放肆,连啃带咬不说,连拥抱都要用极了力气,似乎要把人融进骨血里。


    但温妙然却很柔软,人如其名,乖顺地受着,有的时候被咬疼了,也只是软软地用手臂勾着段知影的脖颈,凑到他耳边轻轻求饶。


    让温妙然主动亲亲他,一个吻都是轻柔的,像是怕把段知影亲碎了。


    可分明要被揉散了的,是温妙然自己。


    恣意放纵的、主动的一方分明是段知影,可没有安全感的,到最后央着人咬咬自己,哄着人把指甲竖起来在自己背上挠出痕迹的,也是段知影。


    只有这样,段知影才能感受到真实。


    并非纯然梦幻的爽快。


    还有切肤的痛楚。


    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上人真的被自己拥在怀里。


    唇舌相缠时,魂灵也相连。


    段知影正看着那些痕迹,床头的手机振动让他猛然回神。


    他赶忙过去,赫然见手机屏幕显示是黎黛发来的视频通话。


    他一屏息,低头注意到自己赤着的身体,赶忙抓被丢在地上的衬衣,慌慌张张先套上。


    大概是窸窣动静惊扰了床上的人,温妙然嘤咛几声,缩进被子里,捂着耳朵,像在逃避噪音。


    段知影握着手机正要离开卧室,却又听见被子里细细的声响。


    “嗯呜……”温妙然好像在被子里没摸到段知影,迷糊间不高兴了,呜咽起来。


    尚未睡醒便对他展现的依赖,让段知影内心一片柔软。


    他无奈叹一口气,握着手机钻回床上,空着的手塞进温妙然手里。


    果然,抓到他的手,本闭眼皱眉不高兴的温妙然,一下就眉头舒展。


    还没睡够的人循着热源抱过来,直接搂着段知影的腰,脸颊贴在段知影腰侧,继续睡着了。


    段知影只能带着这甜蜜的负担,接通了视频通话。


    ——“知影?”黎黛的声音同笑貌一起传过来。


    段知影默默将手机音量调低,同时自己放轻了声音响应:


    “嗯。”


    很好,抱着自己的人没什么反应。


    这样的音量姑且吵不醒。


    ——“本来你这么大了,我不好打扰过问你的去向……但颜颜起了个大早在我床边候着,一看就是有事。你爸穷举法问了一圈人,颜颜都摇头,直到问到你,他才点头。”


    听到此通来电是因为小弟的关心,段知影先是意外挑眉,而后,眼神又柔软下来。


    “他在边上吗?”


    ——“在。颜颜,来,大哥叫你……唉!这孩子也太着急了哈哈哈哈……”


    镜头画面一片混乱,应当是手机在传递的过程中并不稳当,模糊了好久,片刻才重新静下来。


    段知影只见,镜头对准天花板,而后一个小孩的下巴怼到镜头,用鼻孔看人。


    “嗤。”死亡视角引得段知影忍俊不禁。


    看得出这孩子有多急了。


    想到这孩子是为了看到自己才这么急,段知影的笑意,又温和起来。


    “礼颜。”他轻唤。


    镜头中的小孩别扭地调整脑袋的视角,试了几次低下头,才觉得画面中的自己没那么搞笑,就这么低头盯回来。


    “怎么了?”


    段知复印件能问了句,后知后觉意识到小孩还不会主动输出,正想着要问个“yes or no”类型的问题,就见镜头对面的小孩先有了动作。


    段礼颜抬起手,在手机上方拍了两下,镜头微颤。


    段知影先是一怔,随后才意识到,那很像一个“摸头”的动作。


    之前他看妙妙直播安抚粉丝时,也有过类似的动作,因而印象深刻。


    所以当下,他瞬间就辨认出来,小孩是隔着手机在摸他的头。


    上一次和段礼颜相处,兄弟俩关系还不太融洽,以至于草草收场。


    这一次只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孩子的亲近,这让段知影惊喜之余,也略感惶恐。


    小孩不会没由来突兀变化,眼下如此,大概率是他不在的时候,家人和孩子说了关于他的什么事。


    恰好此时,盘在他腰间的手臂收了收,段知影低头,看了眼还睡得正香的温妙然。


    段知影莞尔。


    不管家人说了什么,他都无所谓了。


    今后他大概无需再在任何人面前掩饰伤痛,伪装镇定。


    因为他唯一的病因已经消散。


    他唯一续命的药已在身边。


    于是,段知影有样学样,也抬起手指,在手机上方轻点两下。


    是一个回礼。


    也在轻拍小孩的头。


    无声的交流足够充分,小孩收到了大哥的信号,点头抿唇,满足地蹬蹬跑开。


    ——“哎?这孩子……”黎黛重新出现在镜头前,“你们兄弟俩真是的,瞒着妈妈有什么暗号了?”


    段知影轻笑,用气音回答:“没有的事。”


    ——“对了,你旁边有人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闻言,段知影肢体一僵,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又看回手机,一时无言。


    好在黎黛从不为难他:


    ——“可能妈妈听错了吧。对了,你今天回家吗?”


    “我看情况。”


    ——“好。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冬天睡觉注意保暖,你今天的声音好像比以往都要哑。”


    “……”


    *


    段知影挂断视频没多久,温妙然也睡饱了,抻着懒腰醒来。


    “唔……”温妙然揉着眼睛,嗓音沙哑,咬字还含糊着,“你跟谁说话了吗……”


    “嗯,刚结束视频。”段知影应,“跟我妈,和我弟。”


    噌!


    温妙然一掀被子直接坐了起来。


    “我没穿衣服,我入镜了吗?我出声了吗?我睡懵了有没有说什么胡话?他们发现我了吗?”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发问,将本人的慌张诠释得一览无遗。


    段知影一手轻按温妙然裸着的肩头,一手将被头拉起,盖住这迷糊人的身体,连带着掩住那满胸口的痕迹。


    “别急,”段知影哄他,“没发现你。”


    温妙然这才长舒一口气,躺回被窝里,后知后觉记起自己一身痕迹刚才还掀被子,虽然两个人什么都做了,那也架不住害臊;他拉被头微微遮住脸,片刻又回味过来自己刚才的惊慌有点可疑。


    “怎么感觉……”温妙然嘟囔,“像在偷情……”


    “噗。”


    “笑什么!”


    “你打算先瞒着?”


    “唔……”


    “那就是在偷情了。”


    温妙然捏着被头,悄悄挪眼看身边的段知影,恰好对上这人垂眸的注视。


    虽说着禁忌的话题,表情却沉静,段知影凝望着温妙然的眼神,含着水似的平和,却不失温柔。


    温妙然被这一眼看得微怔,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段知影继续说:


    “算偷情。毕竟你不打算给我个名分。”


    “……”


    温妙然沉默片刻,抽出脑袋底下的枕头朝段知影砸过去。


    等段知影笑着把枕头拾回来,垫回温妙然头下,把人伺候得舒服了,温妙然才小声解释:


    “不是不给你名分,也不是想瞒着大家。我只是还不知道要怎么说,毕竟我自己都还没消化好我复活的事实……”


    尾音越来越低,温妙然茫然且心虚。


    给人调整枕头角度的段知影还没收回手,听见人话语里的犹豫,便顺势倾身下去,在他额角发际轻轻一吻:


    “不必着急,也不必担心。我配合你。等你准备好再说。”


    “嗯。”温妙然没躲,安心承受了这个额吻。


    “还有,虽然还没说,但我确信,他们一定会很欢迎你回来。毕竟你是我一家人七年来心心念念期盼的奇迹。”


    妙妙也是。


    妙然也是。


    *


    这回,温妙然强势禁止段知影跟着自己进洗手间。


    哪怕段知影厚脸皮黏着去了,温妙然也狠心把人关在了门外。


    两人终于短暂结束了连体婴的时期,温妙然得以享受难得独自洗漱休沐的隐私权。


    等他整理完毕,就换段知影收拾。


    等段知影洗漱好,刚出洗手间,就听见卧室内传出“咚”的一声。


    不算沉重的声音,应当不是成人摔倒会发出的声音,但质感依旧是皮肉撞击硬物的动静。


    段知影微蹙眉间,加快脚步冲进卧室,心脏骤然一空——


    房间是空的。


    温妙然不在。


    “妙然?!”段知影急呼出声,心跳快如擂鼓。


    好在,回应的声音来得及时,在他失控之前,便传进段知影耳中:


    “喵……”


    一声无奈的,轻飘飘的猫叫。


    段知影循声找过去,很快在床头边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温妙然早晨刚换的新衣物,和布料堆砌包裹着的一只毛茸茸蓝山双。


    段知影:“……”


    妙妙:“……”


    一人一猫对视不语。


    最后还是小猫先使了眼色:


    看什么看!救猫啊!


    段知影赶忙把妙妙捞出来,不待他开口,小家伙突然反应强烈,两只爪爪抱着他拇指,奶牙就开始在他指头啃咬。


    “嘶……妙妙,怎么……”


    段知影被啃疼,轻轻出声,换作平时,不管是妙妙还是温妙然,听到他吃痛都会收手,可这回小猫就是抱着他指头咬,不撒口。


    一看就是在泄愤。


    段知影反省了下自己刚才做错了什么。


    如果是昨晚做的太狠了,那温妙然醒来就该怪他。


    温妙然并没怪他,倒是现在变成小猫了,才开始生气。


    难不成,现在变成小猫,和段知影有关?


    福至心灵,段知影猛然想起昨晚中场休息时,温妙然和自己分享的推论:


    变人的时长还没确切的规律,大概和小猫的身体状况有关。


    按小猫现在健康的状态,这次变人的时长本该比以往都要久,至少能持续好几天……


    结果现在坚持了不到24小时。


    那就说明……


    段知影抿抿唇,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等掌心小猫啃他指头啃到没力气了,才试探着问:


    “你被我玩没电了?”


    “……”


    刚泄愤完的小猫闻言抬头睨人类一眼,气得换了根人类的指头继续啃啃啃!


    虽然尚未确定突然温妙然变猫的规律,但刚好两人达成了对真相先按下不表的共识,家里的人也在等他们回家,现在回归一人一猫的状态,反倒方便。


    段知影拾掇完,便带着妙妙状态的温妙然先回了家。


    今天难得,家中成员都齐聚,应当是有人特地请了假。


    段知影到的时候,黎黛段南寻和段书逸都在厅中,正和段礼颜一起玩纯白拼图。


    看到他进门,作为拼图主力的小孩赶忙从地毯上爬起,蹬蹬蹬跑过来,朝段知影抬高双臂。


    段知影知道小孩是想讨小猫,正主动要把妙妙递过去,却感觉大腿被柔软的小孩拥了一下。


    段知影愣住。


    段礼颜先抱了大哥一下,然后才松手,再度抬高双臂,这回,是真的在讨小猫了。


    这小孩。


    虽然还没怎么从大人这里学会“爱”,倒是自己天然地很会“爱”人。


    段知影把小猫递过去。


    小孩一抱到小猫就笑逐颜开,兴奋得连拼图都不玩了,亲热地抱着小猫蹭蹭。


    “知影回来了?”


    黎黛一边说着一边主动走上前,她本带着笑意,但走近段知影后注意到什么,表情困惑一剎,而后才重新笑起:


    “我通常不会这样形容你,但这次,这个形容很贴切。”


    “什么?”


    “你气色很好。”


    别说黎黛不会这样形容他,段知影自己乍一听这种形容,都有一瞬听到外语似的恍惚。


    尤其社交场合格外需要细心,和段知影打交道的商务对象敢夸他“仪表堂堂”,敢夸他“风度翩翩”,几乎不会刻意夸他气色好。


    既是敷衍,也在触霉头。


    所以黎黛会这么说,一定是确有其事。


    段知影正思忖着怎么回事,那边突然传来段书逸的哀嚎:


    “颜颜别蹭啦!你看妙妙都要吐舌头了!”


    段知影循声看去,只见妙妙脸颊还被小孩蹭着,但小猫表情已经生无可恋,疲倦地吐着舌头,一副无力应对自暴自弃的姿态。


    段知影:“……”


    这算不算,能量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