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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三魂归尘七魄入泉 谢以令斩断了鬼契。……


    思无眠不断抹去脸上的雨水, 红眼叫住南宫玥:“玥公子,谢师兄生死在即,不如我带扶风道长回去, 求你救救谢师兄!”


    南宫玥侧身瞥了他一眼:“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我也无能为力。”


    其余弟子面面相觑,似是对眼前之人是否是南宫玥产生了怀疑。


    有弟子于心不忍道:“玥公子, 同门如手足,于理于规我们都应先救谢师兄, 人命关天啊!”


    “那掌门人呢?”有弟子出来说话, 又见南宫玥神色似有松动, 思无眠连忙趁热打铁,“我去请掌门出关,求他来救!”


    南宫玥皱了下眉,不甚认同:“掌门在闭关中, 怎可去打扰?”


    “可是谢师兄……”


    “世间因果循环,旁人插手必成祸端。谁知道他谢以令触犯了什么天条?今日所受,或许是他的劫难。天意如此, 你我只在局外,入不得内。”


    一番话直教思无眠惊愕失色,满目凉意, 满心寒颤。


    南宫玥招来一名弟子,两人扶着南宫赐回扶风阁。


    离开前, 南宫玥特意遣散其他人, 命他们回去好生待在弟子居处,不得胡来。


    思无眠见状,不甘心地转身往下跳,一道惊雷打得他身子半空翻转, 摔回了地面。


    “无眠师兄!”南宫宁安见他起身还想继续试,连忙按住他的肩:“没用的,你这样只会伤害你自己。”


    思无眠抓紧他的手腕:“那怎么办?那我应该怎么办?宁安,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该不会在做梦吧……”


    南宫宁安见他一副失魂落魄之相,劝慰道:“无眠师兄,虽然玥公子不赞同你去找掌门,但就算你真的去了,也不过受点惩罚罢了。若是掌门真能救谢师兄,这点惩罚又算得什么呢?”


    “对。”思无眠眼中一亮,“我得去找掌门,受罚还是受死都无所谓,救谢师兄要紧!宁安,谢谢你,我先走了!”


    南宫宁安见他朝掌门闭关之地过去,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赶紧回到弟子居处。


    思无眠走后,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飞升台被劈开的另一边走出来。


    阿四原本是跟着那些穿着仙服的弟子过来的,但是弟子们跑得太快,他一不留神就跟丢了。迷路后他朝记着的大致方向过去,谁知竟不小心拐到了飞升台另一边。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阿四举着伞,四下望了望,只看见一个破了的石台。


    他苦着脸,身上又湿又冷,还饥肠辘辘,仅剩拿伞的力气。


    阿四搓了搓起了颤栗的胳膊,伞一歪,夹风带雨被吹下了山底。


    “啊,我的伞!”阿四懊恼出声,盯着伞一路滚落,最后落到一处起火的地方。


    阿四惊讶地张着嘴,那团火竟然能在雨中燃烧!


    但很快,他眉毛一皱,看出了不对劲。


    那团火居然还在动!


    阿四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不由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清楚些。脚下的湿软泥土一塌,他踩了个空。


    落下去的一瞬间其实是没有任何反应的。


    直到断壁划破了他的皮肤,凸出的石块磕到了骨头,意识才被疼痛拉回。


    飞升台到山底的距离不过二十余米,并不算高。但阿四到底是个孩子,跌落山崖这种跟性命挂钩的事,足以让他吓破胆。


    冰冷的雨水刺痛伤口,原本要昏迷过去的阿四,凭借极强求生欲睁开了眼。他转身往那团火旁爬,想要取暖。


    爬近了,他忽然看见了熟悉的仙服。


    那团火里面包着一个人,已经被焚烧了近一半的身躯。身体中水分流失,露出被烧得干干瘦瘦的两条腿跟手臂。


    阿四吓得脸上毫无血色,但心里隐隐有股预感,让他慢慢靠近。


    天火不烧外物。除了谢以令本身,他身上的其他东西毫发无损。


    佩剑,锦囊,和一枝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梅花。


    “谢、谢辞哥哥!”惊惧与悲痛交加,阿四终于嚎啕大哭,“谢辞哥哥!你怎么了,你快出来啊!”


    他扑上去,一道天雷劈在他眼前,刚好劈中佩剑。


    黑色的剑飞出去,落进了水里。


    一山劈开成了两山,两山之间汇聚成川。


    暴雨如注,川流成河,越涨越高。阿四明白佩剑对谢以令来说有多重要,他扭头去找剑,刚踏进河中,猛然被巨大的水流冲倒,淹进了水里。


    思无眠求掌门出关却得不到回应,无奈重返飞升台,哪知正好看见河上一沉一浮的阿四。


    他当即跳下山崖,本来做好了被天雷劈飞的准备,不曾想这次天雷竟没有阻拦。


    思无眠稳稳落地,看了一眼谢以令残缺的尸骨,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他忍痛转身,踏入河中去追阿四。


    河流湍急,思无眠几次差点追上,又遇到一个拐弯错失,打出去的灵符也全部失效。


    “阿四!我来救你了,别害怕!阿四,听得见吗阿四!”思无眠紧紧盯着水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唯恐一眨眼就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在临近瀑布的地方,思无眠终于抓住了阿四的衣服,然后环住他的胸膛,将人从水里捞了起来。


    “阿四?阿四!”思无眠抱着他到岸边,手指颤抖地去摸怀中人布满水渍的脸。


    经过一年多的养活,这张脸本是粉雕玉琢的,如今却冻得发紫,遍布淤青与擦伤。


    他紧握阿四的脉搏,又按在心脏许久,最后将头缓缓低了下去,搁在阿四幼小的肩上。


    眼泪如温热的雨,滴滴砸进阿四衣服里。


    雨停了,云开见日,日坠山头。昏光洒在粼粼水面,思无眠抬起僵硬的脖子,怀中的阿四冰凉入骨。


    他直起麻木的双腿,抱着阿四一步步往回走。


    黄昏下,他的影子佝偻,仅一日,已不见少年意气。


    走回山底时,天火已灭,只余一团骨灰散乱。


    思无眠心如死灰,将骨灰旁的仙服,锦囊以及梅花一一拾起。


    *


    扶风阁内,南宫玥不断给南宫赐输入灵力,重续他的灵脉。


    床榻上,南宫赐汗如雨下,双目紧闭,喃喃自语:“……谢辞,谢辞,兄长,救谢辞……”


    南宫玥神情不变看了他一眼,小心停下手上的动作后,身形不稳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失灵太多,大概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了。


    “阿令,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说完,他转身离开。


    而南宫赐始终眉头紧皱一团,似陷入了梦魇。他挣扎着想睁眼,但肉身受损,无法苏醒。


    南宫赐调动灵识,想要灵识代替躯壳出窍,忽地全身一坠,急速往下落,最后落到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地方。


    前方隐约有一丝惨淡的白光,南宫赐慢慢往前走,想要看个究竟。


    突然,眼前冒出两个人拦住他。


    “哪里人氏,叫什么姓名,死于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南宫赐端详着眼前两个青面獠牙,如同恶鬼的人,如实道:“晋城人氏,南宫扶风,死于浮南年冬月初三。”


    那两个人看了看他,又对了对手里的账簿似的东西,最后说道:“原来是个修仙的,你没死,还是快点回去吧。回晚了,当心肉身被什么孤魂野鬼钻了空子。”


    他朝南宫赐挥了挥手,让他赶快离开。


    南宫赐上前一步道:“二位可否宽限一下,我想进去找人。”


    “阴司泉岂是你想进去就进去的?”其中一人推了他一把,“还不快走,别挡着后面的魂魄。”


    南宫赐见说不通,低声道了句“得罪了”,出手将他们震开,趁机跑进了去。


    “哎哟!你敢打鬼?”


    “别追了别追了,让他进去也无妨。这人呐,一颗心不死,是永远不会回头的。”


    南宫赐甩开那两人,穿过群群魂魄,到了一座桥前。


    他淌过黑水,刚想上桥,发现前面有一道无形屏障拦着自己。


    余光里,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屏障,上了桥。


    “谢辞?”南宫赐猛地偏头,同时伸手去抓,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冷硬。


    “谢辞!别往前走!”


    “谢辞!谢辞,你回头啊!谢辞!”


    南宫赐死死盯着那缕魂魄,声音几乎嘶哑,他眼中滑下两行血泪,乞求道:“谢辞,你回头啊!”


    那道魂魄走到桥中,忽然停了下来。南宫赐心跳如倾盘落地的珍珠,既乱且急。


    他不断拍打着屏障,手掌拍得血肉模糊,在半空留下一张张血红的手印。


    “谢辞,你听见了吗?谢辞,你回头,求你回头……”


    那道魂魄慢慢往后转,南宫赐心脏高悬,几乎停止了跳动。


    直到两人面对面。


    “谢辞,”南宫赐紧紧望着他,“你过来,别往前走,你过来点,好不好?我带你回去,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谢以令静静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南宫赐,慢慢抬起左手。


    南宫赐的神情慢慢凝固成一股静止的绝望。他看见了谢以令沾血的袖子里,是一截断臂。


    谢以令斩断了鬼契。


    *


    南宫赐从噩梦中惊醒,窗外闪过一声鸟啼。天气晴朗,不似前几日的狂风暴雨。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一时有些分不清年月。


    直到南宫玥端着一碗热粥进来,他才缓缓转动身子看过去:“兄长,谢辞呢?”


    南宫玥置若罔闻,淡然道:“阿令,这是明南长老特意取药给你做的药粥,喝点儿吧?”


    “我问你,”南宫赐目光一下变得犀利,“谢辞呢?”


    “你问我,”南宫玥道,“我也没办法告诉你。”


    “什么叫没办法?”南宫赐双手死死握住,瞪着他,“难道他的死活,你当真一丝都不在意?他是你带回南归的,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就是因为是我带回来的。”南宫玥淡然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冷漠,“所以我已经给了他太多宽容。阿令,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谢以令修魔的事吗?”


    第92章 三魂归尘七魄入泉 可不论哪种状态,他……


    南宫赐瞬间哑然。


    半晌, 他颤声问:“所以,你是故意不救他?”


    “不是。”南宫玥摇头,“阿令, 我的的确确没有办法。就算是掌门来了,也无济于事。”


    南宫赐听出端倪:“你怎么知道掌门来了也无济于事?还是说,你知道谢辞为何会遭受此事?”


    南宫玥沉默了一会儿, 对他道:“粥要趁热喝。”


    南宫赐眼眶慢慢滑下一行泪:“你不该拦我。”


    南宫玥见他执迷不悟,拧起眉头:“阿令, 别想这么多了。世间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或许, 这就是他谢以令的因果。”


    一语出, 只叫南宫赐心如刀绞,难以语表。他刚苏醒,本就灵识不稳,此刻悲怒攻心, 当即又昏了过去。


    这一昏,便昏迷了整整十日。期间南宫赐时而发热如火炉,时而发寒如冰窖。


    南宫玥日夜守着他, 耗尽心神,几次将命悬一线的南宫赐救了回来。


    十日后,南宫赐终于灵脉稳定。醒来后, 他情绪平静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南宫玥端来药粥, 语气难得虚弱:“阿令, 你灵力尚未恢复,吃了药粥好得快。”


    好一会儿,南宫赐的眼珠才慢慢转向他手里的药粥,盯了许久, 抬手接了过来。


    南宫玥见状,松了口气。


    一勺药粥入口,南宫赐脸上出现一丝凝固。他开口,嗓音似在沙砾中滚过:“苦的。”


    “什么?”南宫玥看了看药粥,“不会苦,这是明南长老用药材做的,我先尝过了。”


    “苦的。”南宫赐没什么感情地重复了一遍。


    南宫玥意识到什么,四下望了望,看见桌上放着一碟所剩无几的蜜饯。


    他拿了块过来,递给南宫赐:“阿令,尝尝这个。”


    蜜饯散发着一股果香,然而南宫赐含进嘴里一咬,苦得他舌根发麻,几乎要呕吐。


    他抬起头,盯着南宫玥,目光从未这般冷漠:“苦。”


    南宫玥不由往后退了半步:“阿令,你的味觉……”


    *


    这段时间,南归天阁笼罩着一股说不清的气氛。


    思无眠那天把谢以令的遗物拿回来,跟阿四的尸体一块儿葬在了后山,几乎所有弟子都去祭拜了。


    恰在第二天,路堇年回到了南归。


    诸子末和诸子善添油加醋地把谢以令的事告诉了他:“要我说,肯定是他谢以令触犯了什么天规天条之类的,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一个雷把他劈死了。”


    路堇年听完,心里震惊了许久,最后道:“行了行了,别说了,晦不晦气?”


    诸子末诸子善相视一笑:“晦气晦气,我们不说了。”


    路堇年忽然又道:“你们说,扶风道长跟玥公子,都没有去救他?”


    诸子末想了想:“扶风道长倒是想救,可是老天不让啊,用天雷把人打回来了,现在还在修养中。”


    路堇年点点头,没说话了。


    他这次下山不仅成功除祟,还认识了一位神秘高人,赠给了他一本仙门秘籍。


    谢以令的生死他并不关心,他现在只想赶快找个地方好好研究那本秘籍。


    可惜在这之前,他必须得先去向南宫玥汇报此次下山经历。


    路堇年到了清风阁,被那里的弟子告知玥公子在扶风道长那里。于是他只能转身去了扶风阁,不曾想在那里看见了思无眠。


    昔日对方跟谢以令,一见自己便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如今却耷拉个脑袋,从他身边路过也不看一眼。


    路堇年心里痛快,勾唇笑了笑,大步踏了过去。


    南宫赐醒后,几名弟子特来探望。几人相对无言,确认南宫赐无恙后,便纷纷告辞了。


    出去时,其中一人道:“怎么不见无眠师兄来?”


    另一个人道:“无眠师兄前几日来过了,只不过当时扶风道长还昏迷着,没醒呢。”


    “原来如此,那扶风道长知道那件事吗?”


    “你说阿四?”


    “是啊,那天无眠师兄把阿四带回来的时候,人看着已经没气了。好像是不小心掉下去,摔没的。”


    “唉,这事儿我可不敢去说。”


    “……”


    南宫赐坐在窗边,目光看向窗外的海棠,似在发呆。白雪压枝,直到彻底承载,“咔嚓”一声断裂,雪簌簌而下。


    他盯着那根断枝,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弟子们的对话,只是现在他无心也无力去问。


    那日发生的事,像是一场被雨水浸泡的噩梦。梦里的天气阴沉如晦,而今日,外面正飘着小雪。天光明亮,却没有一丝照进他心里。


    南宫赐时而脑中昏昏沉沉,时而分外清醒,可不论哪种状态,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件事:谢辞已经死了。


    醒来第三日,他开始出扶风阁,像往常一样监督弟子们练功。


    夜里,他去了一趟后山,看思无眠为谢以令跟阿四立的墓碑,一看便是一宿。


    天亮后,人影离去,只剩摆放整齐的一排酒壶。


    南归的冬日是很少下雨的,哪怕下雪也常会出现太阳。


    金光照雪,雪衬红梅,南归天阁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人声。


    南宫赐时常会看见思无眠一人,独坐在以前常跟谢以令坐的石坛边,神情郁郁寡欢,不知在想什么。


    整个冬天,石坛边总有思无眠的身影。


    直到春光作序,万物和鸣。思无眠待在石坛边的次数少了,他身边多了个结伴同行的弟子,南宫宁安。


    “扶风道长好!”


    思无眠的声音打断了南宫赐出神,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颔了颔首。


    “无眠师兄,一块儿去练功啊!”南宫宁安从另一边跑过来,看见南宫赐,连忙行礼,“见过扶风道长。”


    “扶风道长,那我们就先走了。”思无眠说完,跟南宫宁安一道转身离开。


    南宫赐默默望着他们并肩远去,这场景他曾看过无数次,可思无眠身旁的人,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


    不久后,掌门出关。南宫赐前去拜访时,发现南宫玥早已到了。


    他没避着南宫玥,直接求问掌门可有寻魂问魄之术。


    南宫复得知谢以令的事后,在院中棋盘前静坐了许久,还是南宫玥开口劝导好一阵,才缓解了他心中伤郁。


    听见南宫赐的请求,他悲痛道:“扶风,你我同样师承南归,寻魂问魄都学的是一门术法,你不早就知晓了吗?”


    南宫赐握了握拳,哑声道:“掌门,您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南宫复长叹一口气:“生死由天,你我怎可改变。”


    南宫玥走过来,拍了拍南宫赐的肩:“阿令,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南宫赐偏了下肩膀,辞别二人,转身离开了。出去时,与前来找南宫玥的路堇年擦身而过。


    “见过扶风道……”路堇年话未说完,南宫赐的身影已经远去。他抿唇,回头看了南宫赐一眼。


    “掌门,谢辞的事……”


    南宫复闭眼,手指按着太阳穴:“怀风,人究竟是该顺天,还是胜天呢?”


    南宫玥不轻不重道:“凡事量力而行。违抗天道给世间所透露的天机,是谢以令一意孤行的决定。您不是已跟其他仙门的掌门商议好,一致决定顺应天意吗?毕竟天道不可逆转,天机不可泄露。因由果生,果由因起。若我们插手,其后果难以承担。”


    “只是可惜了以灵那孩子,年岁尚小,又有天赋。” 南宫复面露遗憾,“还有扶风,他重情重义,是个有心之人,这件事,恐怕他不会轻易放下。”


    南宫玥轻声道:“放不放得下,也只有自己知道。”


    突然,外面传来路堇年的声音:“掌门,玥公子。”


    南宫玥神情一凛,道:“进来。”


    哪怕已经跟南宫玥汇报过好几次,路堇年还是有些拘谨,他下意识吞了吞唾沫,道:“我来向玥公子禀报这次下山的事。”


    “好,你们谈吧。”南宫复摆了摆手,“我继续下棋。”


    南宫玥看了路堇年一眼:“到这边来谈。”


    路堇年赶紧点头,袖中的手微微发抖,满脑都是刚才自己听见的话。


    掌门人跟玥公子竟然知道谢以令的死因,什么天机天道。看来,诸子末他们并没有猜错,谢以令果真因此而死。


    心虚又忐忑地从掌门那里离开,路堇年一路快跑了回去。


    晚春花暮之际,南宫玥已达到飞升境界,他把自己要去飞升台的事告诉了南宫赐。


    此时南宫赐正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打坐,听见南宫玥的话,他仍旧闭着眼,朱唇轻启:“那便祝兄长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南宫玥道:“阿令,你还在怪我吗?”


    南宫赐没再说话。


    “兄长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南宫玥情绪忽然激动,“你一再纵容谢以令,甚至包庇他修魔,这已是犯了仙门大忌!若是掌门知道,他定会收了你的金丹,将你逐出仙门,你到底明不明白?”


    “兄长。”南宫赐睁开眼,淡色的眸子隐有疏离,“心中不净乃是飞升大忌。”


    “阿令,你我凡世十余载手足之情,我又怎么会害你?”南宫玥还要再说,却见南宫赐已经闭上了眼,半晌只得叹了口气,“你不愿听,我走便是了。”


    待他走远,海棠树下响起一声轻叹。


    不同的人飞升所需时间并不一样,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天。到了飞升那日,南宫玥却有些犹豫不决。


    他想起南宫赐的态度,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手足血亲之间疏远淡漠,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飞升台已经到了。


    第93章 南宫玥飞升落神台 你这一生,可问心无……


    南宫玥盯着飞升台许久, 最终还是踏了上去。


    飞升台两边仍可见当日天雷暴雨袭击过的痕迹,但这并不影响飞升。


    飞升台底下金光渐渐亮起,南宫玥打坐在中央, 闭目静心。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期间,他体内的灵力逐渐蓬勃, 似灵力化形出仙体,飘在他脑中。


    到了后面, 仙体充满禅意的声音响起:


    你可愿位列仙班, 普度众生?


    你可受断筋去脉之痛, 脱胎换骨?


    南宫玥心如止水,默默应承。


    仙体继续问:


    你这一生,可有后悔之事?


    南宫玥皱了下眉,心乱了一拍。


    你这一生, 可有后悔之事?


    你这一生,可问心无愧?


    你这一生,可有对不起之人?


    南宫玥双目禁闭, 额头上开始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张了张嘴,“无”字就在嘴边,却怎么说不出口。


    没有吗?


    南宫玥问自己, 回答他的,是脑海里闪过一张稚嫩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跪在街道旁, 手里捧着一个破碗, 抬头望着他时,脸上的眼睛极亮。


    那时他以为自己捡到了修道奇才,便带回南归,听到掌门人的赞扬, 他心里难免虚荣。


    后面,他把希望寄托在那个孩子身上,希望他恪守仙规,稳重上进,所以对他不由得更加严格。


    别人练一个时辰,他必须练两个时辰。


    别人刚会运灵御剑,他必须已经力拔头筹斩获邪祟。


    可是渐渐的,南宫玥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顺利。


    那个孩子性子贪玩,跳脱,不求上进。整日上房揭瓦,与弟子们打闹玩耍。


    他多次提醒,但效果甚微。


    南宫玥自视清高,若是日后有人道:原来这就是南宫玥带出来的弟子。他岂不是颜面扫地?


    所以,他对那个弟子说:你真是劣根难改,实乃仙门之污!


    这句话着实让那名弟子深受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活跃。


    后来,是南宫赐去跟他说了什么,他才恢复精神。


    彻底对那名弟子失望后,南宫玥便放弃了对他的培养。其实他的能力在南归众多弟子中算是翘楚,仙术剑法都勤学苦练了许久。


    可是南宫玥却觉得,他应该更努力,更出色,更惊人,不可得意过早,这样才能站的更久更稳。


    可是后来,那名弟子为了所谓的天机,粉身碎骨在那场天火里。


    所以,竟是他错了吗?


    胸口一阵窒息的剧痛,南宫玥猛地睁开眼,口中溢出鲜血。


    他赶紧调息灵力,谁知体内早已气息紊乱,一运灵,当即喷出一口腥红。


    南宫玥双目微瞪,低头看自己的腹部。


    他的金丹,竟然碎了。


    修仙之人金丹破碎可重炼,如果仅仅只是金丹,已是最好的情况。


    但从眼下灵脉尽碎,气息渐微来看,他大概撑不到走出飞升台。


    南宫玥挣扎着起身,却被剧痛覆盖,仰面朝天倒在了飞升台上。灵识消失之际,他看见一缕野魂发现了自己。


    “哎呀,又一个飞升失败的。”野魂啧啧摇头,“怎么都想着要成仙呢,成仙了犯了错,像我这样成个野魂?不过现在看来,你应该是要死了,连野魂都做不成咯。”


    南宫玥眯着眼,看这缕野魂围着自己飘来飘去,心里忽然想道:他若是这样死了,不知南宫赐会不会怪罪自己。


    “什么?你要把肉身给我?”野魂惊讶得飘远了一些,“我可不想假装另一个人活一辈子,这得多累啊。”


    “……求我?”野魂有些为难,“那我先看看你的记忆,看有没有留什么烂摊子给我。”


    “……唉,好吧好吧。”野魂离他近了些,“救不了你的命,那就帮你一个忙吧,能遇见说明你我之间也算有缘。”


    南宫玥勾唇,有些艰难地笑了。他与南宫赐容貌有三分相似,笑起来其实十分好看,但他短短一生中笑得次数极少。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野魂在他闭目的一瞬间,附身上去。


    *


    南宫玥飞升失败,在怀风阁修养了半个月。


    众多弟子前去探望,南宫赐也去了几次。他探查了南宫玥的灵脉,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但总看南宫玥有一丝古怪感。


    “阿令,怎么了?”床榻上,南宫玥浅笑道。


    南宫赐摇头:“没什么,兄长好好修养,此次飞升失败,幸好没伤及性命。”


    南宫玥点头:“放心,我会好好修养的。”


    走出怀风阁,南宫赐有些怀疑地回头看了眼,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以前,似乎从未见南宫玥笑过。


    除了南宫玥的异常外,思无眠最近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他曾有天跟思无眠提起谢以令,对方一开始竟不知他在说谁,直到他提醒,才恍然记起,神情悲痛道:“谢师兄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每晚都会梦见他跟阿四。现在虽然他们很少来我梦中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


    而在跟南宫玥谈事情时,南宫赐也有意提起过一次。他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见南宫玥先是皱了下眉,几秒后舒展开,浅浅一笑,又语重心长道:“阿令,浮生如流水,水过千山而不回。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南宫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他不愿相信地去找了掌门人,问他是否记得谢辞。


    掌门疑惑地道:“谢辞?可是新来的弟子?扶风,南归的弟子不都是你跟怀风在管,怎么忽然来问我了?”


    南宫赐仓皇离开,原来门派上下渐渐没人提起谢以令的名字,讨论他的事迹。并非时间从中作祟,而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抹杀他的痕迹。


    南宫赐慌乱地意识到一件事,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在渐渐遗忘谢辞。


    白驹过流年,夏尽不闻蝉。


    后山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座无名墓碑,南宫赐去看过一次,询问其他弟子,都说并不记得是谁。


    或许是曾经仙逝的弟子,又或许是南归带回来,在此长眠的凡人。


    这天,南宫赐卯时醒来,觉得浑身轻松。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许久没有这么精力充沛过了,似是丢掉或者忘掉了一些令人烦心的事。


    他在腰间悬好佩剑,正打算出门,窗台响起鸟喙啄窗的声音。


    南宫赐过去抬起窗,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鸟雀,口中衔着一枝新开的金桂,正站在外面。


    “啾啾。”见有人开窗,鸟雀丢下花枝,展翅飞远了。


    花香馥郁,南宫赐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伸手慢慢拾起花枝,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堵。


    不再多想,他将花枝放进桌上的花瓶中,离开了扶风阁。


    今日是考察弟子们近段时间练功成果的日子,南宫赐与南宫玥一同前去迎接掌门。


    到了大殿,南宫玥跟南宫赐二人同时行礼道:“见过掌门。”


    “不必多礼。”南宫复笑着打量了二人一番,“许久未考察了,这段时间,弟子们可有认真练习?虽说不可懈怠,可也别累出问题来,切勿操之过急。”


    南宫玥道:“掌门放心,弟子们一切都好。”


    话音刚落,殿外不远处突然传来弟子的惊呼。


    “来人啊,出事了!”


    南宫玥脸色微变,察看了一眼南宫复的神情:“掌门,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南宫复道:“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发出尖叫的是今日要去净神洞受罚的弟子,他从净神洞一路连滚带爬地回来,本就因惊惧褪去大半血色的脸,在看见掌门跟南宫玥南宫赐三人时,瞬间变得苍白。


    南宫玥严厉道:“掌门在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弟子双腿发软跪在地上:“请掌门人,玥公子还有扶风道长恕罪,弟子、弟子并非有意惊扰。昨日弟子犯罪,玥公子让我今天练了晨功后,去净神洞面壁思过半日。谁曾想,我进了净神洞,发现里面,里面……”


    他哆哆嗦嗦,半天没说清楚净神洞里有什么。


    南宫玥正要发作,一旁的南宫赐出口安抚道:“别急,慢慢说,净神洞里可有什么妖怪?”


    那弟子摇摇头飞快地瞟了南宫赐一眼:“我,我不敢说。”


    南宫复道:“但说无妨,这次不会罚你了。”


    “咚”一声,那弟子在地上磕了个头:“还请掌门人,玥公子还有扶风道长亲自去看!”


    “那就去看看吧。”南宫赐望向南宫复,“弟子谨言,并非过错。”


    周围的弟子皆被这一出弄得一头雾水,心里忍不住好奇,纷纷跟了上去。


    到了净神洞外,前面的南宫三人小心谨慎又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身后几名胆大的弟子也慢慢地跟进去,剩下的则在洞口等待。


    洞内光线微暗,但不至于看不清,南宫赐他们刚一进去,就愣在了原地。


    所见之处,是高大光滑的四面墙壁,如同巨大的牢笼,将人囚在最底下。


    而现在,这座牢笼里,不知被何人,一笔一划地刻满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三个字:


    南宫赐。


    密密麻麻,累如繁星。


    南宫玥脸色难看,沉声问弟子们:“是谁做的?”


    “不、不知道。”


    身后的弟子们诚惶诚恐,纷纷摇头。


    南宫复捋了捋胡须,见兄弟二人,一个神情阴沉,一个僵在原地,开口劝道:“我看这些字迹,走势工整,暗藏敬慕,想来刻字之人没有恶意。若是南归弟子,就传令下去,以后不得再犯。”


    在场的其他人,均因一时震撼而迟缓了思绪。而无人注意,最前面的南宫赐,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一笔一划,皆剑所为。净神洞万壁刻君名。


    那人写字向来潦草,但现在满壁姓名,皆工整漂亮,是刻意练过,还是心诚所致?


    他怎么就忘了呢。


    胸膛如空谷,风过时留下阵阵悲鸣,南宫赐心哀欲绝。


    从海棠花落,到金桂花开,他遗忘了谢以令,整整九十二天。


    第94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鬼契重续,他再也不……


    南宫玥上前, 见他面无表情,便道:“阿令,你别生气, 此事,我定会查出来是何人在背后所做。”


    南宫玥目光拂过那些字迹,眼眸深处泛起温柔的底色:“此事无伤大雅, 不必追究是何人所为。时候不早了,掌门, 开始考察吧。”


    其余人对南宫赐不予追究的做法虽然心有疑惑, 但很快得出解释:扶风道长一向宽宏大量, 这么做倒是情理之中。


    出了净神洞,南宫赐推辞身体不适提前离开。回扶风阁之前,他先去了一趟后山,找到当初自己种的那棵桃树。


    指腹轻轻擦过“阿辞”二字, 南宫赐忽然想:或许是因为他刻了这两个字,谢辞才会死。


    他从来种不活任何东西,他明明早就知道。


    今日想起谢辞是偶然, 明日若是忘了又有几个“偶然”?这种遗忘,他无法抗拒,也不知如何抗拒。


    脑中灵光一闪, 南宫赐想起以前从谢辞手里没收,后来被重新放回了床底下的那本诡契录。他快步赶回扶风阁, 找出了那本书。


    吹散第一页的薄灰, 南宫赐在书桌前坐下,沉默地注视这本书。


    最终,他动作轻而慎重地翻开了第一页。


    满目鬼画符的字迹,南宫赐却笑了。笑完, 他不禁轻叹了口气,其实他也只能勉强认出一半。


    之后每日,南宫赐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仔细地在脑中回想一遍谢辞,然后夜里入睡前再想一遍。


    有时他仍旧会无可避免地忘记,然后在某个时刻突然想起,惊出一身冷汗后,反复在脑中默念,企图记得更深。


    有时那只雪白鸟雀会来敲他的窗,开窗的瞬间,他会倏地找回差点被抹去的记忆。


    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遗忘了一段时间后,南宫赐终于找到了鬼契的方法。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了,鬼契相连的两个人,生不离,死不忘。


    如他猜测的一样,谢辞的鬼契的确是从这本诡契录上学到的,旁边还有他提笔的注解:烦烦烦!难学!


    学鬼契容易,难的是重续断契。


    熟练掌握鬼契后,南宫赐便开始研究如何与已故之人建立鬼契。


    这种做法属于学一半改一半,若不能一举成功,等待他的最坏结果,便是死亡。


    而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于南宫赐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于是,在南宫赐自创出重续鬼契的方法后,他先是在屋外布下一道遇人便消失的结界,随后义无反顾地按下血契。


    起初是细而密的微痛,从全身每一寸皮肤攀升,然后痛感加剧,不断腐蚀他的血肉。


    每一滴血液里藏了成千上万只食肉的蚁虫,疯狂地用四肢钻进他的骨缝。


    书桌“吱嘎”一声,被南宫赐推到与墙紧密相抵的地步。桌上物品震动出虚影,然后被“哗”地全部扫落地面。


    南宫赐死死按住心口,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四周的景物旋转晃动,他抬起另一只手,想稳住桌子,谁知刚站起身,瞬间头疼如裂,连呼吸都成了奢求。


    鼻间潮湿,他闻到一股黑水的味道,似乎又回到了阴司泉府,前面就是谢辞走过的奈何桥。


    “谢辞……”


    口中吐出两个字,南宫赐灵识一空,重重倒了下去。


    ……


    “咚咚咚”


    “咚咚咚”


    谁在敲门?


    南宫赐躺在地上,轻轻喘着气。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滩干涸的血。


    敲打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次,南宫赐听清了声源是从窗外传来的。


    他撑着地面站起,伸手在后脑疼痛最剧烈的位置一摸,拿到前面一看,满手心里的殷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看来结界已经破了。虽说结界遇人便破,不过对于鸟兽其实是同样的作用。


    打开窗,还是那只熟悉的鸟雀。不过这次,它口中叼着一枚半泛黄的银杏。


    接过那枚银杏时,手腕上的红线落进眼里,南宫赐一怔,内心过于激动的情绪化作无声的心跳,在胸腔里一下又一下震鸣。


    鬼契重续,他再也不会忘记谢辞了。


    暑气已退,秋意渐深。


    南宫赐决定云游六都,为民祛除妖邪。他要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夷山。


    南宫玥知道后,万分担心:“阿令,夷山险恶多阻,恐怕你旧伤未愈,又要添新伤了。”


    南宫赐注视着他早已化冰为水的一双温和眼眸,心中隐约知道了什么,他摇了摇头:“我去意已决,兄长不必多说。”


    “那要不要带几名弟子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南宫玥在路堇年跟思无眠之间看了看,似犹豫该选择谁。


    这两名弟子关系不合,他是知道的。


    “不用了。”哪知南宫赐根本没这个打算,“我一人足矣。”


    碧落随着他的话,在腰间闪了闪,大有冲出剑鞘,势破夷山的架势。


    “兄长,告辞。”


    南宫赐行了辞别礼,在众弟子的目光中,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南归天阁。


    此后风餐露宿,如闲云野鹤。只一剑相伴,寻一魂之魄。


    夷山一行,南宫赐伤势不轻,所幸最终还是收服了最邪的妖物。


    他从夷山出来,往六都内赶往。距离夷山最近的,分别是墉城与墨城。


    南宫赐用灵力止住伤口的血,打算下一步去墉城。一个人没有住客栈的必要,他在野外一处树下停歇,打坐调理起灵力。


    忽然,一股阴风吹来。南宫赐睁开双眼,仔细辨别,心有疑惑:这是,阴差?


    看来又是哪里的孤魂野鬼,不愿入地府投胎,所以阴差来收魂了。


    他无意干扰他人轮回,正打算继续闭眼充耳不闻,却听见一道稚嫩又熟悉的声音:“滚开!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


    南宫赐猛地睁开眼,寻声望去。不远处一道身影正往这边跑来。只是那身影四爪着地,面露凶光,行如凶兽,怎么看怎么不似人。


    身后,两名阴差拿着锁魂链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其中一名阴差道:“阿四,你阳寿已尽,魂魄停留在世间太久,现在必须得跟我们回去,入轮回之道。”


    “我不要!”阿四发出一声怒吼,“入轮回要喝孟婆汤,喝了我就什么都忘了!”


    南宫赐浑身僵直,紧紧盯着那边。


    “这,”阴差们互相看了看,“入轮回不都这样吗?算了,跟你说不通,快跟我们回去。”


    阿四喉中发出野兽似的低吼:“我说了,我不要入轮回!再过来,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两名阴差彼此对视一眼,同时甩出锁魂链往阿四身上套。


    一把灵剑隔空飞来,震开了锁魂链。


    阴差察觉到南宫赐的气息,厉声道:“何人阻碍阴差办事?”


    一道白衣乘风而来,落在他们面前。只见他手腕一转,灵剑回归手中,剑身灵光莹莹。


    南宫赐不卑不亢道:“在下南宫天阁弟子,见过两位阴差大人。”


    见是个修仙的,多少会懂点儿规矩,阴差心里松了口气:“没事没事,烦请这位仙君让一让,别耽误我们的正事。”


    “不巧。”南宫赐提剑,“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你!”


    两名阴差头都大了,先是一个小鬼不知为何练成了五鬼,始终不肯投胎轮回。现在又来了个仙门弟子阻拦,怎么收个魂还有这么事?


    南宫赐微微侧身,道:“阿四,是我。”


    “滚开。”阿四冷冷道,“我自己也可以,不用你帮忙。”


    南宫赐心口一窒,但现在不是寻根问究的时候:“阿四,你先走。”


    “你现在装什么大英雄!”阿四恶狠狠地瞪着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谢辞哥哥受伤的时候你在哪里?谢辞哥哥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什么道长吗?为什么那时不出现救谢辞哥哥?!”


    他说完,趁南宫赐愣住的瞬间,低头用尽全力撞向他。


    南宫赐被这一撞,刚止住的伤口再度裂开,血慢慢从仙服内渗透出来。


    阴差连忙甩去锁魂链,道:“仙君,你快让开!这五鬼刚成型,控制不好恶念。”


    南宫赐忍痛,口中道:“二位,得罪了。”


    说罢,他一抖灵剑,半道接住了锁魂链,与两名阴差打斗起来。


    阿四见阴差无暇顾及他,也不愿看下去,拔腿便跑远了。


    等阿四彻底远去,南宫赐停下剑,吐出一口鲜血:“抱歉了。”


    “唉!”两名阴差叹了口气,“仙君啊仙君,你糊涂啊。那小鬼不分善恶,这下回去我们该如何交差啊?”


    南宫赐只能道:“抱歉了。”说罢,他边吐血边退回树下。


    阴差见状,也别无他法,只好哭丧着脸消失了。


    南宫赐闭眼靠在树干上,阿四的话不断在耳边响起。直到察觉灵脉有异动,他才醒悟过来,强行让自己不再继续陷入消沉的情绪。


    他本就自学禁术,违逆仙道。一旦滋生心魔,后患无穷。


    休息了两个时辰,南宫赐起身,继续赶往墉城。临走前,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远处的野林。


    雪白仙服走远后,林中慢慢走出来一个身影,看了南宫赐许久,终究没有追上去。


    一日奔波,天暗时,南宫赐到了墉城。他随便找了个巷子,打算坐地将就一晚,谁知却把路过的两名女子,吓得惊骇失色。


    两名女子尖叫一声,不过很快在看清南宫赐的外貌后住口。


    “抱歉,这位公子,我们还以为你是……”


    “姑娘不必道歉,此事错在我。”南宫赐起身,有些愧疚地行了个礼,然后往巷子里面走了一段距离,“请问,这里是不是就看不见了?”


    这两名女子打扮不似寻常人家,不过看得出一位是千金小姐,一位是贴身丫鬟。


    那位丫鬟装扮的女子听见这话,对那位千金道:“小姐,这人看着仪表不凡,又长得这般俊美,怎么会沦落到睡大街的地步呢?”


    第95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只是,换一人生,必……


    玉生香摇头不认同:“暖玉, 不可这样冒犯。”


    暖玉低下头,低声道:“知道了,小姐。”


    天色沉下来, 巷子里随之陷入漆黑。虽行动不便,却也挡住了三面夜风。南宫赐盘腿而坐,暗调灵力,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距他两米远停住。


    “这位公子可是居无定所, 所以才会在此夜宿?”


    暖玉点燃新买的引路灯, 从玉生香背后走过来, 听见她的话,心知玉生香定是又动了怜悯之心。


    “小姐,”她低声提醒,“老爷说过, 让你以后不要随便带人回家。”


    玉生香迟疑道:“可是这么冷的天,若是待上一夜,不死也该冻伤了。人命关天, 爹肯定会同意我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没注意南宫赐起身,正静静等着她们说完。


    “公子。”玉生香见他沉默站着, 不由面露愧疚,“我们不是有意打扰你休息的, 只是天气寒冷……若不嫌弃, 公子可否到寒舍将就一晚?”


    暖玉撇撇嘴,没说话了。


    南宫赐婉拒道:“多谢姑娘好意,不过在下乃修仙之人,并不受四季之苦。”


    暖玉一听, 手上的灯笼跟着她几乎跳起来的动作晃了晃:“小姐,你听见了吗?他是仙门弟子诶!”


    玉生香红唇微张,脸上闪过惊讶:“原来是仙君,小女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仙君莫怪。”


    南宫赐并不在意:“无妨,天色已晚,两位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仙君且慢。”玉生香突然叫住南宫赐,“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让您夜宿此地了。”


    暖玉见状,自然是丫鬟随主,附和玉生香劝说。


    看来一时半会儿,他是不可能安静打坐了。


    南宫赐按了下佩剑,道:“那便多有打扰了。”


    玉府在墉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但府邸看起来跟普通人户一样,只是门上多了个牌匾。


    玉老爷乐善好施,在墉城的口碑一致极佳。玉小姐更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每年都会发衣布粥,接济穷人。


    南宫赐一踏进玉府,便感到一阵福泽之气扑上来,在即将碰到南宫赐时,又极有分寸地退了回去。


    碧落震动了两下,适应了周遭福泽之气便安分了下来。


    南宫赐住进了玉生香安排专门给客人准备的厢房里,调息了整晚。


    眼前由暗转明时,他睁眼看向窗外,天将亮未亮,玉府的劳作已经从灶台升的第一把火开始了。


    他推门出去,昨日见过的那名丫鬟看见他,端着早膳走了过来。


    “仙君仙君,你起啦?”


    暖玉本身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不笑时脸颊如紧合的石榴,笑时便是果实熟透,露出夺目的嫣红。


    “这是小姐吩咐,让我给你送的早膳。虽然你们修仙的人好像会学什么辟谷,但是今天的八珍粥特别香!”


    南宫赐顿了下,道:“不用了,替我谢过玉小姐,在下还其他事,先告辞了。”


    暖玉看着他离开,遗憾的同时又有些开心:“看来我可以再吃一碗了!”


    南宫赐不愿在玉府过多停留,他打算先巡游一圈墉城,然后再离开。


    街上随处可见天墉府弟子,尽心尽责镇守墉城百姓安危。南宫赐没了用武之地,也不再留恋此地,转身便要出城。


    快到城门口时,百姓们不知为何沿街排成长龙。


    南宫赐观他们衣着简陋,身形消瘦,心里有了个大概。到了前面一看,果真有人在发衣布粥。


    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玉生香。


    南宫赐路过人群,余光注意到蹲在街边的一名瘦小少女正眼巴巴地盯着装着热粥的木桶。


    他只轻飘飘扫了一眼,却被少女敏锐地捕捉到视线,恼羞成怒地瞪了回来。


    瘦弱的身影转身往巷子里跑去,南宫赐神情不惊,走出了城。


    “慢慢来,别急,每个人都有。”玉生香在旁边温声向后面的百姓保证,嘱咐舀粥的家丁,“多盛一些吧。”


    “玉小姐,您真是菩萨下凡啊!”


    “玉小姐,您救济了我们这么多人,定会福寿康宁,平平安安!”


    “是啊,玉小姐,你们玉家人,当真是墉城第一善人!”


    “……”


    玉生香浅浅一笑:“大家谬赞了,我不过是尽些微薄之力罢了。”


    直到木桶见底,那些百姓才慢慢散开了。


    几名家丁各自抱起木桶,提醒道:“小姐,东西都发完了,我们回去吧。”


    “别急。”玉生香从袖中拿出还没动过的点心,朝对面巷子里走过去。


    家丁们疑惑地彼此看了看,脚下跟了上去。


    “给。你一定饿了吧?刚才怎么不过来呢?”玉生香望着蹲在地上的少女,蹲下来看着她。


    少女抬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正想逃走,却闻到玉生香白嫩的手里飘出的香味,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吃吧。”玉生香对她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下次我再来,第一个给你发吃的,好不好?”


    少女死死盯着玉生香手里的点心,突然出手一把抢过。积了厚厚一层黑泥且被咬得坑坑洼洼的指甲,在玉生香手上用力留下一道红痕。


    手掌边有些刺痛,玉生香没在意,轻声道:“慢慢吃,小心噎着。你,可有家?”


    少女狼吞虎咽地把点心往喉咙里塞,听见这句话,她咀嚼的动作缓慢了两秒,然后起身撞开玉生香,受惊兔子般冲了出来。


    “什么人啊!”家丁抱着桶,没来得及抓住少女,“拿了小姐你的东西,谢谢也不会说,果然是个野……”


    “住嘴。”玉生香打断他,目光难得冰冷,“不许你们出口侮辱人。”


    “是。”家丁赶紧低头认错,“小的再也不敢了,小姐息怒。”


    隔日玉生香再次布粥,在队伍末尾看见了那名少女。她跟暖玉耳语几句,后者便拿了件厚衣服走到少女面前。


    “我家小姐让我给你的。”暖玉把衣服递上去,“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单薄,会生病的吧?给,穿上这个就不冷了。”


    少女咬着唇,缓缓接过衣服。


    “哎呀,你害羞什么。”暖玉见她磨磨蹭蹭的,直接抖开衣服将她包住,“暖和多了吧?”


    少女感受着身上传来厚实棉花的触感,抵御了她最怕的寒风。刚穿上怎么会暖和呢?可是她的心里的确燃起了一点火。


    玉生香端着粥,笑着对她招招手:“过来吃吧。”


    热粥下肚的一刻,少女终于体会到暖玉所说的“暖和”。


    玉生香贴心地替她添了一碗:“上次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语。”少女接过碗,又吐出两个字,“谢谢。”


    “不语。”玉生香有些惊讶,“好特别的名字,我叫玉生香。”


    不语喝着粥,小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我?”虽然不语声若细蚊,但玉生香还是清楚地听见了,“那你以前怎么不来找我呢?”


    不语摇了摇头,只一个劲地喝粥不说话。


    玉生香看着她,捧脸轻笑:“以后不要害羞,尽管来找我吧。”


    末了,她又添了一句:“任何事都可以。”


    *


    从墉城离开后,南宫赐四处漂泊,碧落剑斩下的妖邪越来越多。他饮晨露睡草垛,独来独往,行不留名。直到有一天,晨露凝结成了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黏在叶片上,他才意识到,又是冬天了。


    谢辞的坟墓在南归后山,南宫赐忽然想回去看看。


    此次回去他没惊动任何人,趁夜色溟濛回到南归,在后山待了一夜。


    今日是谢辞的祭日,但除了他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记得这件事。


    南宫赐与坟墓面对面蹲下,抬手轻抚冰冷的墓碑,他的心脏很难再有情绪波动,并将这种波动产生的情感从双眼恰当流露。


    他只是麻木,所以冷漠地注视。以及冷漠下,无法控制的痛与爱。


    “谢辞,我找遍了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没有找到让你回来的办法。”南宫赐呢喃低语,“或许,你早已轮回,忘却前尘了。”


    世间真的没有重生之术吗?


    是有的。


    那本诡契录上写得清清楚楚,重生之术乃四大禁术。虽难如登天,却并非虚无。


    只是,换一人生,必要让千千万万人死。


    南宫赐不可能这么做。他只能另寻他法,期望上天垂怜。


    夜里风急且密,吹得南宫赐头脑分外清醒。他忽然想起还有一种方法,虽不能直接实现重生,却是目前最接近重生的。


    ——灵器。


    而世间两大灵器,分别在墨城与朔城。


    南宫赐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膝盖撞到了墓碑。他一刻也等不了,恨不得立刻到达墨城与朔城两者中的一个地方。


    然而,乐极必伤。一股熟悉的不安再次浮跃而出。南宫赐握紧碧落,隐约觉得天地之间,形似混沌。


    万物灵气渐息,妖邪蛰伏蠢蠢欲动。连同南宫赐心底的不安,一道挣扎欲破土而出。


    远方,正暗如深渊。


    夜色中,一名紫衣女子撑伞回到门府中。刚收了伞,一名男子迫不及待从书房跑了出来。


    “阿思,你回来了!”


    温如梦替她接过伞,搂住她的肩,脸色一变:“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聂相思自知理亏,只好认错:“抱歉,出去太急,把斗篷落在家了,梦郎别生我的气,我再不犯这样的错了。”


    温如梦捏捏她的脸,佯装严肃:“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教训你。”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紧紧围住了女子。


    “你家里……不是叫你回去么?怎么没回?”聂相思有些试探道。


    温如梦神情微僵,露出落寞之色:“我爹他,太顽固了,根本说不通。回去肯定会把我关在家里,逼我娶亲。”


    聂相思垂眸,眼底划过哀色:“门当户对,再般配不过了。”


    第96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幸好,他们此生还见……


    “阿思, 别说这样的话。”温如梦心知聂相思的郁郁心事,语气认真,“我爹一日不同意你跟我之间, 我就一日不回去。总之,我绝不会负你。只是,我靠字画挣的钱不多, 买首饰的事,要先缓一缓了。”


    一番承诺叫聂相思心里又软又蜜, 她假意冷哼一声, 俏声声道:“我饿了, 想吃冬梨酥。”


    “阿思你瞧,这是什么?”温如梦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包好的冬梨酥,笑呵呵地递到她面前,“我早便准备好了。”


    两人互相依偎走进屋里, 与外面的萧萧寒夜隔绝。


    庆新岁的日子越来越近,聂相思出门打算买些灯笼剪纸回来,给家里添些新气。


    外面飘着小雪, 她撑开伞进入雪中。白茫茫一片里,一抹风雅的紫色摇曳如莲。


    聂相思买完东西,出店时察觉到一丝威胁。她轻蹙黛眉, 不着声色地瞥了眼身后,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一道危险又熟悉的气息从背身贴上来, 聂相思握紧手中的伞柄, 雪粒从伞上滚落。


    她肩头微抖,强忍惧意开口:“我已与秋水堂断绝,从今往后再无瓜葛,也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句。”


    身后人低声道:“大堂主找, 若敢喧哗,后果自负。”


    这话让聂相思听着不合时宜地想笑,照做难道就没有后果了吗?只怕两者留给她的,都只是死路一条。


    聂相思僵直脖颈,慢慢走进一条巷子中。她缓缓转身,看清来人是名面生的高大男子。若只是明面上体格健壮,她尚可侥幸逃脱。但男子腰间黑色令牌上,明晃晃的秋水堂三字。


    实力悬殊,她难逃一劫。


    聂相思步步后退,直到抵住冷且硬的墙壁。她望着眼前的高大男子,眼中慢慢浮现出绝望的水光。


    “求你放过我……”


    男子不为所动,只是侧过身,让出一条道路,恭声道:“大堂主。”


    一名中年男子从高大男子身后一步步走了出来。


    跟高大男子比起来,他身量矮了些,但气势却强了数倍。一身材质极佳的锦绣衣袍彰显出他显赫的家世,华贵又高不可攀。


    尤其是他放在身前的双手,几乎每根手指都戴着宝石玉戒。


    聂相思脸上流转的害怕之色中,多了几分惊愕。这个人,她是见过的。


    温如梦的父亲,温青流。


    “温伯父,您……”聂相思,想起高大男子的身份,脸色惨如白霜,“你是……大堂主?”


    “你叛逃秋水堂,我原本是打算网开一面,留你一命的。”温青流冷冷地注视她,狼一样的眼眸透出狰狰杀意,“不过,如今看来,不得不除掉你了。”


    他抬手对高大男子招了两下,后者立刻会意,上前两步亮出袖中匕首。


    聂相思悬在眼眶的眼泪定住,神情一滞,认命闭眼前,手上一松,伞倾向前掉落的瞬间,一阵迷香扑向二人。


    “别让我失望。”温青流转着拇指的戒指,语气看似淡然却释放出一股威压。


    高大男子低头道了句“遵命”,转身追聂相思的瞬间,摸出一枚可解迷香的药丸服下。


    聂相思翻墙跃门,穿梭在巷子里,想甩掉身后的高大男子。虽然心慌成一团乱麻,但好歹动作还算利索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灵符。


    或许是心里早知有这么一天,她一刻也没取下过灵符。


    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少年俊美的脸庞,许下承诺时认真的神情,她心里潜藏着一丝生机。


    一字一句地念出灵符上的咒语后,聂相思逃命的脚步不停,心中祈祷仙君救命。翻身出了巷子,藏进人群中。


    咒语灵验的瞬间,一把黑色的宝剑于遥远的水下响应,剑身震动激起千淘浪,从河底破水而出,随后朝千里之外的求救地飞来。


    谁知半路上,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打断。不送晕头转向,剑身在空中晃出一圈残影,不知消失在何处,不知何时下次现世。


    聂相思用大街小巷的地形拖延着高大男子,直到天色渐暗也不敢回家,唯恐撞上温如梦。


    她虽然心知温青流不至于对亲子下毒手,但想起秋水堂内种种腌臜事,不敢拿温如梦去赌。


    身后的高大男子似乎并未全力追逐,而是猫捕老鼠般跟着她。每每聂相思以为自己成功逃脱,他便在下个巷子口出现。


    直到聂相思彻底精疲力竭,胸腔内遍布贴骨的痛,才不得已扶墙停下。她稍一用力喘气,腔腹便如火灼。


    仙君,救救我……


    聂相思茫然四顾,没等来那白衣仙君,只等到一阵暗藏杀意的风逼近。


    “别做无谓的挣扎。”


    追了这么久,高大男子气息丝毫未乱,虽面无表情,但聂相思却从中看出了几分气定神闲。


    银凉的匕首先是抵在她脆弱的脖颈,然后慢慢从她胳膊划到手臂。


    聂相思满眼警惕,大气也不敢出,只紧紧盯着刀尖。


    高大男子毫不怜惜地划破她的衣袖,目光找到她那枚藏在衣袖下的秋水堂图案,冷漠地吐出一句话:“秋水堂的人,死不留痕。”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聂相思用尽所有力气挣扎,哪知高大男子的手如铁似钢,跟她死死焊在一起,纹丝不动。


    痛声尖叫被淹灭在男子的手掌之中,匕首陷进她的皮肉,男子顺势切割下完整的图案,然后随手丢在地上。


    聂相思唇色与脸色全白,她身冷如冰,心冷如雪,颤抖望向男子时,双眼不自觉带了几分乞求。


    高大男子盯着她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眸,忽然收了匕首。


    聂相思心里先松后紧,见男子往外退了一步,猛地迅速出掌打在她心口。


    这一掌毫不留情,生生打断了她的心脉,却连接了断开的前尘旧忆。


    墉城,鬼城,玉泉镇,娘亲,谢辞,秋水堂。


    她全都想起来了。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苏醒时似一点火星子引燃全部火花,炸开的瞬间头疼如裂。


    如此剧痛她本承受不住,但是竟被断脉之痛轻易镇压。


    聂相思口吐鲜血,身子受掌力砸在坚硬的墙壁上,后脑当即磕出一个血窟窿。


    她气若游丝,瞪着站在不远处的高大男子,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还有一丝气息。


    她的脸本是艳丽妩媚的,却在恢复记忆的刹那,水墨化开的柳叶眉上,平添了一股英气。


    “……阿……阿辞……”


    她想:原来那个少年就是阿辞。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幸好,他们此生还见过一面。


    高大男子俯视着墙边临死的女子,注视着她逐渐呈现灰败的脸。


    然而在下一刻,女子嘴角弯起一个释然的弧度,像是了结了多年心愿。


    眼前黑晕重重,两道白色身影出现在遥远的另一头。


    聂相思身子一轻,状若云片,飘了过去。


    那两道身影像是感知到她的到来,忽然一起回头。


    “阿清。”


    “姐姐。”


    “我们一起走吧。”


    *


    在鬼城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上,一名少年正对着一对母女发愁。


    就在不久前,这对母女中的母亲还有气息,哀求他救救自己才十二岁的女儿。


    可少年也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靠自己学的三脚猫功夫勉强为生,怎么可能再养个孩子?


    那位母亲的尸体渐渐冰凉,她大概是病入膏肓,脸色蜡黄,俯趴在地,半边胳膊下夹着一个瘦小的女孩。


    这少年名为雁展,早些年娘亲去世后,便独自一人在世间谋生。


    他有一把父亲留下来的无名剑,虽然他从没见过父亲,但娘亲说他是个练剑的,毕生愿望是加入仙门,求仙问道。


    不过跟娘亲成亲后,他自觉要承担起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便放弃了加入仙门,教人练剑为生。


    再后来他就跟人打架死了。


    娘亲每次说到这里,都会摸着那把剑,叮嘱他:“阿展,你以后可不能跟人打架,像你爹那样,丢了性命。娘只愿你喜乐无忧,平安一生。”


    所以在刻剑名时,雁展给它取名“乐生”。只是他这一生,没体验过几时欢乐的时光。


    “唉。”雁展叹了口气,稚气未脱的脸满是无奈,“你别这么看着我啊,该不会多年以后,你还会因为我现在没救你来找我报仇吧?”


    少女尖瘦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她懵懂地望着雁展,从冰冷尸体下钻出来。


    “哥哥。”


    “你别乱喊啊!”雁展吓了一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搓搓手臂,脸色不自在,“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妹妹,我娘亲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给我。”


    少女听完,愣了几秒,然后低头在身上翻找,最后找出来一个小小的银镯子。


    “给。”


    雁展瞪大了眼:“我没说要你的东西!”


    “哥哥。”


    雁展别过头:“说了不要这么叫我。”


    两人僵持着,最后雁展率先败下阵来。


    “行了行了,你愿意跟着我就跟着吧,饿了别哭就成。”


    少女站起身,个子比同龄人矮了不少。明明只跟少年相差三岁,却矮了大半个头。


    雁展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抬手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你怎么长得这么矮,叫什么名字?”


    少女舔了舔干裂的唇:“卫箩。”


    “我叫雁展。”他把剑递给卫箩,“拿好,我去刨个坑,把你娘亲埋了。”


    黄土盖上脸的那一刻,雁展听见身后卫箩低微的抽泣声。


    “走了。”雁展拿过剑,拍了下卫箩的肩。结果这一掌过去,差点没把她拍飞。


    “怎么这么弱啊你。”雁展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她。


    卫箩抿着嘴唇,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没事,雁展哥哥。”


    拜别卫箩的母亲,两人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墉城。”


    “那还挺远的,你爹呢?”


    “娘说,我们不能告诉别人。”


    “哦,其实我也没有很想知道。”


    “……”


    第97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世道的劫难在某一天……


    世道的劫难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降临。


    又或者说, 在更早以前。从河流开始降低水位,从一月内不见一滴雨。只是人们习以为常,认为这不过是普通的一段天气。直到河流干涸, 青山倾覆,天气阴冷却没有一片雪花。


    肉眼所见之处,慢慢呈现裸露的黄土。百姓们开始恐慌, 各处请人摆祭台求雨,却无济于事。


    今年的春天便是在这样绝望的环境中到来的。天气回温, 人们期盼万物复苏, 却只等来整整三个月的干旱。


    期间百姓们按时播种, 四处挖水浇灌,直到最后一滴水也挖不出来。


    庄稼勉强冒芽,恰逢进入盛夏,又被晒得焉黄。就在百姓们为之叫苦连天时, 更绝望悲惨的事发生了。


    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蝗,一夜之间遍布六都。所过之境,寸草不生。凡庄稼野植, 皆被啃食消尽。


    黎民粮草短缺,水源见急,四处投奔他地。仙门听闻, 纷纷取出粮食支援。然而,不过杯水车薪。


    这些血蝗光从长相来看, 就不同于普通蝗虫。它们通体成黑褐色, 双目血红,似嵌着两颗红豆。身躯是寻常蝗虫的三倍,且后足粗壮有力,可弹跳极远的距离。


    不仅如此, 血蝗的生命力顽强,反应敏捷,抓不到打不死,甚至会主动袭击咬伤百姓。


    仙门派遣大批弟子灭蝗,却发现这些血蝗是修炼成精的邪祟所繁衍,身带妖邪之气,要想彻底消灭,有一定的困难。


    如此看来,这便不是一场普通的蝗灾,而是人与精怪之间的厮杀了。


    六都之中,各仙门的人日夜无休地驱赶、消灭血蝗,效果却不尽人意。血蝗数量之多、速度之快、繁衍之密,都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直持续着,似乎看不到尽头。


    直到城中空空如也,几乎所有房屋都被血蝗啃得摇摇欲坠,不能住人。大批城中百姓纷纷迁动到野外寻找可以吃的草根、树皮充饥。


    灾难面前,不论贫富,皆不能幸免。


    以前富可敌城的人户,无粮食买卖,守着家中粮米,只能走向坐吃山空的结局。即使有大把的银钱,也换不回一碗白米。


    脚下黄土干裂,头顶日光毒辣,遍野有饿殍,日夜闻哀嚎。


    流民骨瘦如柴,在荒野扒着泥土翻找。成片的流民聚集在土地上,黑压压的攒动,状如行走的血蝗群。


    南宫赐在除血蝗途中,与南归天阁的弟子们偶遇。不过二者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寒暄,匆匆扫了一眼,便各自继续除蝗。


    山上树林干枯成线,偶尔有野兔山鸡之类的窜过。雁展背了把自制的弓箭,一箭射去,听见“咕咕”一声,便知道射中了。


    他跑过去提起山鸡,舔了舔唇,兴奋道:“好肥一只!阿箩,准备生火!”


    卫箩背着装柴的竹篓,笑着道:“雁展哥哥,这就来。”


    她跟着雁展已有一年,曾经尖瘦的脸如今圆润如珠,皮肤雪白透着血红,小巧的鼻下一张樱唇张合,可以看见排列整齐的一口银牙。


    卫箩对生火早已熟能生巧,摆好柴后,她快速用火折子引燃,然后轻吹柴火底下,让火稳定燃起。


    皓腕凝雪,一只银镯子在她手腕上轻轻晃动。雁展过来时,卫箩已经收了火折子。


    烤鸡逐渐出味,雁展转动树枝,期间不停逗着卫箩,听她发出一连串的银铃笑声。


    “雁展哥哥,好像熟了!”卫箩鼻子动了动,虽然口中说着好像,但手上已经捏着鸡腿往外扯。


    “小心烫。”雁展看着她那副馋猫相,有些忍俊不禁。


    卫箩举着鸡腿递给他:“雁展哥哥,你先吃嘛。”


    雁展毫不客气,直接凑过去将鸡腿咬在嘴里。


    两人吃到一半,突然地面震动,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奔跑逼近。雁展立刻站起身,把卫箩护在身后。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蓬头垢面、恨不得手脚并用飞奔过来的流民。


    他们面如饿狼,眼射绿光,直直朝火堆上的烤山鸡扑去。


    “诶!”卫箩被吓得用力攥紧雁展的衣服,看见他们扑到火上,忍不住出声提醒。


    然而没人理她。十几名流民围着那只烤山鸡,互相用嘴撕咬。现场如群狗互咬,彼此不甘败落。


    直到连骨头渣都不剩了,流民们才逐渐安静下来。


    他们终于意识到旁边还有其他人,尤其是雁展,腰悬剑,背带弓,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如今食物就是命,就是天,他们抢了这少年的食物,说不定会因此丧命。


    谁都不想死,流民们不约而同跪倒在地,磕头不断。


    “大侠饶命!”


    “大侠,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是太饿了!”


    “求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们一条生路!”


    雁展听得直皱眉。这些人刚才争夺吃的时,分明互相厮杀,六亲不认,怎么这会儿又一口一个“我们”了?


    他仔细观察起这些人,见他们中既有男子也有女子,既有老人也有婴儿。虽年龄不同,但都瘦骨嶙峋。


    雁展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现在到处都在传天灾的言论,他跟卫箩走南闯北,飘无定所,血蝗也遇到过几次。


    但是他仍旧有些不悦。天灾面前,众生皆苦,这些食物也是他好不容易打来的。


    卫箩看他神情有异,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雁展哥哥,我们走吧。”


    那群流民见他们要走,互相给了个眼色,一人挺身而出道:“大侠留步!”


    雁展不耐地回头。


    “大侠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猎到野味,实在是超凡脱俗,非寻常人能比……”


    雁展蹙眉,直接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妇女怀中的婴儿突然干哭一声,这一哭便停不下来了。


    那名流民趁机道:“求大侠帮帮我们,为我们寻些食物吧。实在是……找不到一点儿吃的啊!你看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整日跟着我们颠沛流离……”


    “我又不是孩子他爹。”雁展冷嗤一声,抱着双臂,口吻无情又无义,“都死到临头了,还想不劳而获?”


    这番话没有让那名流民脸上显露半分羞耻,其余人同样神情未变。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他们早已丧失了一些本该存在的东西。


    雁展看了卫箩一眼,后者明白过来点点头。两人转身离开,不愿再理会这群人。


    然而,不管他们走到哪儿,这群流民就跟到哪儿,中途还陆续饿死了几个。雁展实在不堪其扰,有时有多余的食物,也就分给了他们。


    就当积德行善了。雁展心想道。


    捱过了烈日炎炎,气温凉爽不少,只是仍旧没有雨。


    食物越来越难找,时不时还会遭受血蝗袭击。有时候,雁展跟卫箩甚至一整天都没有着落,更别说一直跟着他们的流民了。


    这天,雁展跟卫箩发现一处山洞,里面不仅可以遮风避雨,还有柴火跟锅灶,大概是之前住的人留下的。他们在山洞暂时歇脚,流民们也跟着陆续进来。


    这几天雁展找到的食物都不多,只够卫箩咬两口充饥。因为担心卫箩的安危,他并不会去很远的地方觅食。


    可腹中饥饿煎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雁展见那些流民们或坐或躺在地,宛如死尸,又想到外面蝗虫成群,便道:“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出去捉蝗虫?捉来烤着吃。”


    提议虽好,但流民们如今饿得两眼发昏,哪里还有力气去跟蝗虫斗智斗勇?于是摆摆手道:“大侠,那些蝗虫一看便不是普通的蝗虫,我们手无寸铁,如何捉得到它们?”


    雁展怒其不争地冷哼一声。


    火焰烘烤着泥土,流民们把烤过的土当米往嘴里塞。雁展从未见过这种吃法,他有心阻止,却又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哎哟,我的肚子!”


    突然,有人痛喊一声,捂着腹部满地打起滚。


    “疼疼疼!疼死我了!”


    剩下的流民对此视而不见,只顾着埋头吃土。雁展看不下去了,上前问那人:“你怎么样?”


    地上那名流民来不及回答,在雁展面前生生疼断了气。


    少年面上一骇,外面日头高照,他却后背一凉,下意识退后两步。


    卫箩走过来,脸比雪都白,低声道:“他,他好像死了。”


    雁展神情复杂地点点头。那流民死前痛苦地拧着脸,五官扭曲,死不瞑目。他对上那双突出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恐慌。


    他不禁想:自己跟卫箩最后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吗?


    “别担心,雁展哥哥。”卫箩拍了拍他的背,“我们一定会活得好好的。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以后每年都要陪我放天灯呢。”


    雁展挤出一点笑意,眼神逐渐坚定:“阿箩,今天,我去远一点的地方找食物,你就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好不好?”


    “嗯!”卫箩理解他的用意,点了点头,“我不会乱跑的,雁展哥哥。”


    雁展把那名流民的尸体拖出去,随便刨了个坑埋了。他做这件事的途中,剩下的流民总在悄悄地打量他。


    雁展没当回事,他嘱咐完卫箩,转身对那些流民道:“今日回来,我会给你们也带食物。只是劳烦各位,照顾好我妹妹。”


    这话直叫流民们眼中一亮,忙不迭答应。


    雁展留了把匕首给卫箩,转身朝外面走。


    卫箩坐在山洞口,托腮望着雁展远去,哪怕最后看不见少年的身影了,她也依旧对着那个方向发呆。


    第98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日沉山低,暮色生悲……


    身后, 流民们窃窃私语:“听见了吗,那人说要给我们找吃的呢。”


    “是呀,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


    “可我们这么多人, 找到了恐怕也不够分啊。”


    “能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


    “……”


    卫箩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群人,默默叹了口气。


    烈阳似火, 卫箩身上穿着一件粉绿襦裙,只是这段时间四处奔波, 显得灰尘扑扑。她白净的额头在阳光下泛起晶莹的一层水光, 水光凝结成珠, 慢慢滴落。


    粉面如桃,双臂似藕。流民们的目光一下又一下地往她身上扫。


    卫箩有些不悦,用强势的目光看了回去。


    流民们齐齐低下头,盯着手里的土, 然而一口也没再继续吃。


    有人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吞咽声引起其他人注意,纷纷侧目而视。


    最先咽口水的那个人两眼出神地盯着卫箩, 目光流连在少女露出的雪白肌肤上。


    卫箩搓了搓手臂,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凉意。她百无聊赖地把玩雁展留给她的匕首,或用匕首敲击银镯, 听两者碰撞时清脆的打击声来消磨时间。


    身后,恶鬼泯灭人性,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落地成斧。


    血色夕阳染红了半边苍穹,雁展提着两只野兔凯旋。他一路脚步不停赶回山洞,在山洞外闻见一股肉香味。


    是谁提前找到了食物?


    雁展心里突然沉重,毫无缘由的, 像是一块绳索捆之的巨石,从天而降吊在了他的心口。


    他大步走进山洞,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色的烟。


    炊烟从锅灶下的柴火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原本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流民们,此刻却容光焕发,不停往灶口添柴。


    雁展对他们在做什么不感兴趣,只问了句:“卫箩呢?”


    无人理他。


    墙角的妇孺们嘴角泛着油光,靠着山洞惬意躺下,嘴里哼着婉转的曲调,哄怀中的孩子入睡。


    孩子口中不知含着什么,嘴巴一下又一下上下嚼动,依稀可见骷髅骨形的小脸上,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心口的重石不住往下沉,雁展随手丢下野兔,一剑砍在锅边,把锅劈开了一块,“我问!我让你们看着的那个女孩儿呢?”


    这一剑似乎唤起了流民们的一些理智,他们中有人望过来,语气低如鬼魅:“我们不知道,她好像自己出去了。小孩子嘛,就是贪玩。”


    “不可能。”雁展眯了眯眼,目光如刻刀,一寸寸刻在他们虚伪的笑脸上,将皮肉撕烂,露出里面可憎的原貌。


    “她说了不会乱跑,就一定不会出去。”雁展步步逼近,凑近了,他微微低垂眼眸,凝视锅内滚滚沸水中红一块白一块的东西。


    他眉心一皱,问:“哪儿来的水?”


    一个人骄傲地站出来:“是我找到的!就在山洞里面,有个小水洼,我们一点点运过来的。”


    山洞多岔路,雁展盯着他:“在哪里,带我去。”


    那人却一下支支吾吾,含糊其词道:“就在里面,水已经全都拿出来了,没有别的了。”


    雁展环顾一周,猛地揪起这人的衣襟,剑身抵在他脖颈前:“带我去,快点。”


    四周的流民诡异地安静下来。


    “大侠找人心切,我们理解。只是,何必动刀呢?”有人劝解开口,“要是不小心伤了人,可就不好了。”


    那人被拎得脚不沾地,眼神左右飘忽,挤出几近谄媚的笑容:“大侠,你别生气,要不,先吃点儿东西填填肚子?”


    其余流民闻言,眼神变了变。隐含着不同情绪的目光照在雁展身上,看得他更加心烦。


    “看什么看?”雁展把人前后推搡,像极了一片在江面沉浮波动的小舟,“别磨蹭,动作快点儿。”


    那人带着雁展往山洞里面走,山洞深处阴冷,并不潮湿。不过越往里面,越闻到一股水腥气,地面还有凌乱的一串脚印。


    直到雁展嗅到一丝血腥味。


    他沉下脸,问带路的流民:“里面有什么东西?”


    “水……”流民擦了擦脸,眼神有些畏惧,可细看他眼底深处,还有一丝诡异的满足之色。


    雁展走进去,狭窄的通道变得稍微开阔,入目可见一些衣服碎片。


    那些碎片被踩得面目全非,但隐约能看见原本的粉绿色。


    巨石绳断,雁展心口一片血肉模糊。视线成虚,他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地捡起一片碎屑。


    一低头,才发现地面到处都是黏稠的血液。


    胸中顷刻间被汹涌而出的滔天怒意填得满满涨涨,雁展双眼发红,怒意驱使行动,一挥剑将带路的流民杀死。


    他提剑出去,本以为那些流民全都逃走了,谁知竟一个也没少。


    日沉山低,暮色生悲。


    洞口阴影浓重,洞内人影重重。一双双黑色的眼睛,透过火光与寥寥轻烟盯着他。


    雁展双手颤抖地握着剑,一步步走近那口锅。水面上,带骨的肉翻滚出阵阵肉香。他胃里一阵紧缩,几乎快要抽搐。


    齿尖咬穿口腔软肉,雁展歪了歪头,看向那群人:“这是什么?”


    流民们沉默不语。


    “咿呀。”


    一名妇人怀中的婴孩突然叫起来:“咿呀,吃——”


    妇人轻拍婴孩的肩,垂眸轻哄。


    “没人说话是吗?”少年面容清绝,平日不笑时嘴角微扬,总含着一缕笑意。笑时如朝阳,晨光般洒在人身上。


    眼下却如恶鬼,如蛇蝎,红眼血唇。漆黑的眼眸纯粹,火光也照不亮眼珠。


    雁展举剑指向他们,这动作多少让流民们生出些理智。


    “大侠,切勿——”


    一剑封喉,血溅三尺。


    雁展手起剑落,捅穿了他的喉咙。他面无表情,手上剑不停,流民们反应过来,竟不顾锅中沸水,捞起吃剩的带骨肉便啃。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孰知嘴唇还没挨到肉,冷剑已杀了过来。


    流民一声不吭接连倒下,山洞如鬼窟,少年杀人如乱麻。


    直到最后一名流民倒下,雁展终于停手。他一脚踢开脚边死去的婴孩,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柴火,进洞内把卫箩的残骸一一拾起。


    火光照映下,一点冷光落在角落。


    雁展走过去,伸手先摸到一滩冰冷的积血。他往旁边摸索,碰到一个冷硬的物体。


    银镯带血,血液嵌进简单的纹路中,慢慢绽开。


    雁展眼角滑下一滴泪,手上一用力,银镯陷进了掌心。


    他抱着卫箩剩下的尸骨,走出山洞。洞口一股股血流外延,打湿了他的鞋底。


    一个接着一个的血色鞋印,在月光下拓向远方。


    直到前方无路。但东方已明。


    雁展全身冷硬如铁,他走了一夜,不知该走向哪里,也不知该做些什么。


    恍然间,他又成了孤身一人。与卫箩相依为命的一年,像是一场仓促赶路的梦。


    可他眼前的路明明没有尽头。


    到处都是黄土,他要为卫箩寻一处坟墓。


    冷剑挖坑时,雁展想了起来,当初他也是这样,替卫箩的娘亲挖坟。


    眼眶酸涩,眼泪止不住往下落。雁展双腿一伸,坐在地上痛哭。


    他生平第一次杀人,手软,心慌,剑不稳。


    眼前好多血,飞溅在他脸上,他尝到了一股刺激的血腥味。


    他杀了人,报了仇,可是卫箩已经死了。


    埋完卫箩,雁展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脚下突然踢到什么东西。他本不想看,但那东西发着微光,想不看见也难。


    是一把黑色的剑。


    剑身锋刃无比,通体漆黑如墨,暗红色云纹蓄势待发,剑柄处可见不送二字,无论从色泽,还是材质,都看得出这是一把上好的宝剑。


    雁展心里咯噔一响。这剑名可谓锋利箭无情刀,瞬间戳中了他的心。


    故人已逝,慢走不送。


    他弯腰,想捡起这把剑,刚碰到剑身,手臂突然被震了一下,酸麻无比。


    雁展明白了,这大概是哪座仙家的剑。


    据说他们修仙之人,佩剑忠心耿耿,认主人血脉,寻常人得手也无济于事。


    只是刚才那一震,他原本掖在箭袖里的银镯掉了出来。


    银镯与冷器相碰,发出清脆声响。上面的血迹雁展并未擦拭,不过经过一夜,血迹早已斑驳。


    他动作小心地捡起银镯,没注意剑身光芒更甚了一瞬,像是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不能为我所用,便是破铁一块。”雁展本想把它一脚踢开,但心里又有些不甘,换了只手继续拿剑。


    这一次,宝剑不知什么原因没再震开他。


    雁展握紧了这把剑,将它挂在了腰间。


    娘亲在时,没有给他取字。娘亲死后,无人给他取字。卫箩曾问过他,他回答说不曾有字。


    那时,卫箩望着天,笑吟吟道:“我第一次看见雁展哥哥,就想到了一句话,‘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真乃无拘无束,无羁少年也。”


    于是此夜,雁无羁横空出世。他抹去剑上“乐生”中的“乐”,改为了“杀”。


    杀尽天下人,才为乐。


    * * *


    人死不能复生,天旱亦未结束,大批流民仍在逃亡途中。


    偶尔找到一点食物,便会爆发大规模的争夺,且往往是以头破血流,一方人亡结束。


    在这群流民中,有一名几乎瘦成骨架的女子,总是两眼哀哀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争不抢,靠吃些软泥苟活。


    这些流民里,有很多女子曾经熟悉的面孔。他们接过她的棉衣,喝过她的粥,说她福寿康宁。


    这名女子,正是因天旱沦落至此的玉生香。


    天旱来临后,玉家本以为这场灾难会很快过去,便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到了后面,玉家没有多余的粮食,之前救济的百姓们突然对他们怨声载道,围在外面嚷着叫他们开门。


    言词激烈,甚至还有辱骂之意。


    玉家自然不可能开门,那群百姓竟然想硬闯,所幸仙门弟子赶来制止,驱散了他们。


    玉家粮尽,四处购买粮米,却一滴米也没见着。玉老爷心急如焚,夜里难以入眠,不慎猝死。


    玉夫人抱着玉生香哭了一宿,第二日竟悬梁自尽,随夫而去,独留玉生香一人支撑玉家。


    千金难买一斗米,玉家下人很快各自逃命去了,唯有暖玉陪伴在玉生香身侧。


    两人不得不跟着流民们东奔西跑,为了一点食物抛弃了所有礼数与尊严。


    可即便如此,暖玉还是活活饿死了。


    她把仅剩的半个馒头塞进玉生香手中,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玉生香看清楚了,那是一句没喊完的“小姐”。


    纵使心疼如刀绞,玉生香却是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她记不清有多久没喝过一口水了。


    今日跟流民寻找食物,玉生香眼尖地看见一截树皮,她正要弯腰去捡,一股重力从旁边撞过来。


    “滚开!”那人边骂,边粗鲁地推开了玉生香。


    许久未进食的玉生香根本禁不住这股狠力,眼前一黑,往后倒去时,下意识抬手想抓住什么。


    手里多了另一只手,有人揽住她的腰背,接住了她。


    待玉生香站稳身子,眼前不再昏黑后,抬眼望向救了自己的人,随即惊讶出声:“不语?”


    不语点了点头,从身上来看,她的处境跟玉生香差不多。


    玉生香淡淡一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不语看着她:“我一直在。”


    第99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金枝玉叶绕梁凤凰,……


    从很早之前, 她看着那群人意图砸开玉家的大门,不明白他们为何反应那么大。不就是没有粮食了吗?她常年吃不饱饭,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望着那群人逐渐扭曲狰狞的面孔, 听着他们理直气壮的指使,不语慢慢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肉, 内心一股郁郁之气腾升,积攒成愤恨与厌恶。


    她从一开始, 就很讨厌那群人。


    在接受玉生香的救济时, 一言一行都虚伪至极。她冷眼旁观玉生香, 因为一点菩萨心肠,饲养一群披着羊皮的白眼狼。


    可是玉生香发现了角落里的她。


    她最不屑一顾的愚善,在冬日里为她捧上了一碗热粥,披上了一件棉服。


    所以不语一直守在她家门外, 看她跟那位眼熟的丫鬟局促地加入流民的队伍。直到现在,她暴露了存在。


    金枝玉叶绕梁凤凰,一朝落没无根浮萍。


    可玉生香面上没有一丝窘迫, 只是神情有些滞愣道:“我不知道你在……”


    不语默然,她是从暖玉还在时,就默默跟在她们身后的。但她若现在提起, 只怕玉生香会想到暖玉,心中又要难过, 便只是摇了摇头。


    玉生香也不再过多探究, 她对不语到底比对其他人多了几分信任。两个相识的人在如今凶多吉少的境地相遇,心里自然而然生出几分温情,不谋而合地彼此依靠在一起。


    天旱一天天过去,玉生香与不语一颗心已紧紧系在一根绳上。其余流民也无形中抱团,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只是她二人到底力量微薄,无论发现什么,根本不可能拿到手。


    玉生香嘴唇干裂如泥,裂开时流出鲜红的血,她全部舔干净,倒还能解渴。结疤后,一道道深褐色的痂痕耸立,像是丰满高山被劈开而成的峡谷。


    不语同样饿得两眼一抹黑,站都快站不住。她靠在玉生香身上,几乎饿成一片薄纸。


    “不语,”玉生香察觉她神态恍惚,伸手摸上她的额头探了探温度,又滑下来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样?是不是坚持不住了?”


    “我……”不语张了张嘴,上下嘴唇因严重缺水紧紧黏在一起,张合有些困难,“好饿……”


    玉生香愣了下,下意识用手臂蹭了下腰间一处微微鼓起。还没等她纠结,不语便道:“我们跟他们分开,看能不能找些东西。”


    “好。”玉生香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她们跟众流民分道扬镳,临走前被他们用目光送了一路。


    “好可怕。”玉生香搀着不语,心有余悸,“那些人的眼神,怎么感觉那么古怪呢?”


    不语回头望了一眼,留了个心眼:“我们要当心他们跟过来。”


    玉生香应下,她把不语带到一处偏地,从腰封里掏出来半个干硬的馒头:“给,快吃吧。”


    “这是……”不语看见馒头的那刻,全身血液都凝固在一起,她抬眼,神情说不上复杂跟震惊哪样情感更多。


    “暖玉给我的。”玉生香眼里闪过一丝温柔,“那个傻丫头,宁愿自己挨饿也要给我。”


    那你现在给了我,不也一样傻吗?


    不语望着她,却没能说出这句话。她看见玉生香眼里有对现状的哀伤,和对以往亲友的留恋,唯独没有对手中仅剩存粮的不舍。


    “吃吧。”她把馒头塞进不语手里,“不必多想,我是愿意给你的。”


    双眼与心脏齐震,前者被热泪浸湿,后者被热血灼烫。


    不语握紧馒头,撕成了两半。


    “一人一半。”


    两人饿得太久,腹中早没了知觉。长期未进食产生的不是饿感,而是痛觉。


    一痛起来,整个脏腑翻江倒海,吃不下,但内心又明白必须得吃,身心俱不好受。


    半个巴掌大的馒头,玉生香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了好几十下才咽下去。


    不语则狠狠咬了一口,冲她笑了一下。


    玉生香艰难吞下,正要再咬第二口,手指突然一阵剧痛,馒头掉落在地,往前翻滚。


    她痛得拧起眉,五官往里皱,弯曲的手指微微颤抖。


    不语连忙捉住她的手,四下察看:“谁?”


    这句话有些多余,因为不用她发问,下一刻,一群流民朝她们狂奔过来,准确说,是朝玉生香掉落在地的馒头奔去。霎时,一阵地动山摇。刚才袭击玉生香的,大概是弹弓一类的东西。


    一群人冲撞过来的威力,不亚于一群脱缰野马。不语心里一紧,正欲扯过玉生香远离人群,孰料流民的速度实在太快,她帮玉生香不成,反倒自己也卷入了人流。


    四方冲撞,不语五脏六腑斗转星移,她脚步不知被谁绊住,踉踉跄跄往后跌。身体失重前,玉生香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拼尽全力把她推了出去。


    不语挤开一个豁口,拼命往外钻,终于冲破障碍,得以出去。她回头,黑压压的人头挤在一起,她看不见玉生香的身影。


    心里陡然生惧,不语不断寻找玉生香,可只看见流民们为争抢馒头,大打出手,场面混乱不已。


    隐约有哀痛声从人群底下传来,似在呼救。不语死死咬着嘴唇,血珠滚落,在她下颌蜿蜒出一条血河。


    下定决心般,她用力抹干血迹,高举胳膊,大喊一声:“我这里有吃的!都来我这里!”


    数不清的双眼猛然回头望着她,不语浑身一激灵,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爬了全身。


    她用最大的力气把剩余的馒头掷向另一边,流民们似见了肉的饿狗,仰面朝天跟着跑过去。


    人潮退去,地面凌乱地分布着无数踩踏的痕迹。玉生香面朝黄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不语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等她回过神,已经跪在了玉生香身前。


    “玉……玉生香?”不语想试探她的鼻息,手指却抖得厉害,不慎戳到了她的脸颊。


    手上的触感温热,柔软,地上的人却毫无反应。意识到摆在眼前的玉生香已是一具死尸,不语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


    明明前一刻还在跟自己说话的人,此刻却跟她阴阳两隔。


    “玉生香,玉生香……”


    不语重复念着她的名字,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她自有记忆起,就在街上流浪,分离的感觉于她而言,实在陌生。


    她学着以前见过的类似事情,张嘴想求人救命,可乱世中,郎中药铺早就不知所踪,


    无助的情绪挤满了脑海,不语放慢了呼吸轻轻将玉生香翻过来,看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底下被血迹洇湿的泥土见了光,散发着一股腥味。


    胃里一阵剧烈抽搐,喉咙更是一下接着一下打呕,不语偏过脸,不敢再看玉生香。


    睫毛湿润,泪水从紧闭的眼皮缝隙里渗出来。牙齿陷进唇肉里,刺破表皮,几滴鲜血落在玉生香身上。


    接着又落下几滴泪,打在相近的位置,晕染开了血迹。


    感受到心脏抽痛的一瞬间,不语疑惑又诧异地睁开眼。她不太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情绪,只觉得眼眶酸涩,喉咙酸痛的滋味并不好受,甚至称得上难受。


    悲痛之余,她心底又生出另一股从未有过的念头。


    受人之恩,当知恩图报。可那群流民中,不乏恩将仇报之人。冷眼旁观也就罢了,偏偏他们不顾恩情人命,竟将玉生香活活踩死。


    他们那些人,全部都是杀人凶手。若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


    不语低头,望着自己细如竹竿的双腕,深知自己如今有多无能为力。然而下一秒,她眼底划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狠厉,十指收拢成拳,用力攥紧。


    被烘烤过的黄土很难挖开,不语每挖一会儿便不得不歇息许久,然后继续挖。挖了整整一夜,才挖出一个可以埋人的土坑。


    玉生香虽然极瘦,没什么重量,但不语跟她差不多,甚至更加削瘦,所以背人时十分困难。


    她埋完玉生香,丢了魂魄般在荒野游荡。直到再次遇到那群流民,她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融入了进去。却从来不跟他们争夺食物,也不靠近,只隔着一段距离同行。


    没有流民在意一个弱小的少女,直到某一天,有人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那名少女忽然消失了。


    * * *


    天旱刚开始时,温府发生了一件事,不过那时众生都在为了一口吃的争得头破血流,哪有闲情管别人,后来也没有多少人知晓,仙门中倒是传了个遍。


    据说温府的大公子温良辰病死,二公子温如梦溺亡,都在同一天下葬。


    与此同时,沧灵都沈家二子沈千秋莫名失踪,不知去向。


    彼时尚有青山覆盖,虽然没过下雨,但河流仍日夜不休地流淌。


    温良辰以假死骗过亲爹温青流,独自走在世间。最近天灾的传闻闹得很大,他却对众生的死活不感兴趣。


    好容易摆脱家中那个成日起架摆谱的老东西,他不愿去想那些扫兴的人和事。


    只是身后那人足足跟了他三日,饶是他再漠不关心,也有些受不了。


    温良辰脚步转向一片竹林,慢悠悠地踱步进去。


    那人果然跟了进来。


    温良辰藏在竹林后,目光冷冷盯着走进来的那人。


    来人一身墨紫衣袍,腰挂一把灵剑,箭袖上用金线绣着精致图案。在看清他的脸后,温良辰不由眉梢一跳,神情似笑非笑。


    他脚下一迈,跃过竹林走了出去。


    “一声不响尾随他人,沧灵都便是这样教育门下弟子的么?”


    那人寻人的动作僵硬了一秒,很快收起被人发现的尴尬,扭头看向他,语气轻松:“温兄。”


    第100章 南宫赐十年沉沦苦 只是月能重圆,金丹……


    温良辰指名道姓问:“沈千秋, 你跟着我做什么?”


    沈千秋为仙门世家的公子,按理来说温良辰不应这般语气同他说话,但毕竟是他跟踪在先, 且一向不在意称呼,也就对此一笑而过:“一段时间不见,温兄还是同以往一样格外戒备。”


    他语气寒暄, 面色无异地靠近温良辰,看见对方脚步往后一缩, 停了下来。


    “温兄, 我本是听闻你因病过世的噩耗, 特地前来温府悼念。”沈千秋知温良辰的性子,也不隐瞒,“结果却发现你尸骨有异,于是心中存疑, 有心留意。不想阴差阳错,目睹了这一切。”


    温良辰听完,眼神复杂地盯着沈千秋。这人不仅抓住了他的把柄, 还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究竟是扮猪吃虎还是真心坦荡?


    他道:“所以沈兄要作何打算,去温青流跟前揭发我吗?”


    “不不, ”沈千秋头摇作拨浪鼓,“我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温良辰挑眉, 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形容自己。


    “是啊!”沈千秋点头, “温兄之前到我沧灵都听学,一闻千悟,举一反三信手拈来,是难得的修道奇才, 如此没落,可不就是可惜吗?”


    他说到后面有些激动,不自觉凑近了温良辰:“若是你愿意,可入我沧灵都门下,潜学修道,也不辜负了天生灵慧。”


    温良辰道:“若我偏要辜负呢?”


    沈千秋话语一塞,望向他的神情呆愣空白了数秒,似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多少人求之不得拜入仙门,一旦开悟,结出金丹,更是延年益寿,可腾云驾雾,御剑飞行,从此光宗耀门。


    温良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半逗乐半嘲笑道:“省省吧沈公子,我若有心修仙自不必他人劝说。”


    话已挑明,他不再搭理沈千秋,拂袖而去。


    然而沈千秋并不放弃,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温良辰权当没他这个人,兀自往前走。


    “温兄,最近的天灾你听说了吗?”沈千秋特意顿了一会儿,见温良辰没有回话的意思,自顾自语,“确实已经许久没下过雨了,若真如此,恐怕世间会掀起一场大乱。”


    风过幽篁无力,竹叶落地有声。温良辰按了按眉心,回头道:“沈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千秋踩着一地竹叶,眼神有些复杂。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看出温良辰所用假死之法不像正经门路,不想好端端的人误入歧途,才一路跟着。


    可这种话,无凭无据,终究是他心中猜测,不可说出口冤枉人。


    沈千秋神情变化被温良辰扫了个遍,明了道:“哦,原来是怕我堕入魔道,成个鬼修,与仙门对立。”


    说完,他莞尔一笑:“若真如此,又与沈公子你有何干系?”


    沈千秋道:“你我相识一场,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入魔。”


    “奇怪。”温良辰随手接住一片竹叶,几下折成一只小船,“沈公子不去操心你们沧灵都,亦或是那些大难临头哭天喊地的百姓,来管我做什么?”


    沈千秋正欲开口,竹林深处走出一个姿态畏缩的男人。


    “大少……主子。”他停在温良辰身旁,姿态低眉顺眼,“您跟二少的尸体老爷一起埋在了温家陵园。”


    那只竹叶船载风落地,温良辰手指轻搓了几下,略一点头:“知道了,这儿没你的事了,不必出来。”


    温自牢自觉退下,离开前看了沈千秋一眼。


    沈千秋认得温自牢,便没有多看:“温兄日后有何打算?要不,还是去沧灵都……”


    温良辰扭头就走:“好意心领,慢走不送。”


    在此之后,沈千秋锲而不舍地跟着温良辰。不过他担心彻底惹对方不悦,刻意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温良辰去哪儿身后都有了个尾巴,他尚无去处,城内现在逐步混乱,他不想掺和,便在城外席地而寝。


    只是他出城,尾巴便跟着出城,整日活在沈千秋的目光里,时间久了,竟像是一种纵容。这么一想,他心里的滋味有些难言。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温良辰彻底将沈千秋视为无物,虽然沈千秋并不这么觉得。


    他在温良辰多次吞咽时会递上水壶,或估摸时间拿出备好的白面饼。


    温良辰很看不起这种没滋没味的东西,身为晋城青州首富之子,从小到大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无一不奢侈。要不是沈千秋当面掰了一块“以身试毒”,他还真不知道这是吃的东西。


    “这是白面饼子。”沈千秋见他眼神疑惑,退下前解释道。


    温良辰举着头回见的白面饼子,与天上烈日缓缓重叠,遮住了刺眼的光线。过了会儿,他才放到嘴边,用牙齿咬住撕下一小块。


    倒也没那么难吃。


    路边两三人高的芭蕉树早已枯死,熔金的日光束成一把长剑,虎背熊腰的芭蕉叶腰斩在地,痛缩成一串串剑穗。


    脚下的泥土越来越干硬,硌着足心,走路久了便酸痛无比,温良辰打算进山。


    天色暗下来,山中夜微凉,以往还能看见灯火杳杳,现在只剩野兽夜奔的杂声。


    夜是一片漆黑的,温良辰怀中抱剑,后背是一块天然削平的巨石,他靠在上面,闭目而眠。


    夜风吹过,不远处的沈千秋摸了摸衣衫,指尖的布料泛着冷意。


    虽是夏季,但山上气温比山下低,若不注意还是会着凉。


    他看了眼温良辰,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熟,便解下外袍,双手提着慢慢靠近。


    沈千秋有意收敛气息,无声无息来到温良辰跟前,他抬手,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


    衣衫还未碰到温良辰,一把出鞘冷剑利落刺穿。衣服破了个洞,剑身穿过了沈千秋的胸膛。


    温良辰手中力道不由一松,剑屹立在血肉中,两人之间只有血流的滴答声。


    温青流自小不喜他这个大儿子,横竖看不顺眼,随着温良辰长大,自主不受拘束,甚至连秋水堂的秘密,也被他无意知晓,心里萌生巨大的危机,哪儿顾得上什么血缘不血缘的,接连找了许多人暗杀他。


    什么样的人都有,男女老幼,各种伎俩都用了,无一成功。


    做父子做到这种份上,温良辰只觉得好笑。他最骄傲得意的,便是生来异于常人的反应与戒备,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


    无数次深夜,他闭着眼就能将藏在房中的人一剑穿心,只是这一次,站在他面前的沈千秋手里没有拿着剑,而是举着一件外袍。


    “夜里冷,我……衣服借你。”沈千秋低头看了心口一眼,在温良辰看似冷漠实则放空的神情里,缓缓往后退。


    银刃红血,在冷冷的月光下染红了温良辰的瞳孔。


    剑身抽离,沈千秋皱眉又很快舒展,他手一松,衣服掉在地上。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晃着身子想走。


    温良辰终于有了反应,他扬手把剑一掷,剑身稳稳插进沈千秋脚边的地上。


    “你们修仙之人不是都有金丹吗?这一剑会不会要你的命?”


    沈千秋没有回头,侧过脸的目光落在脚边剑上:“我回去调息一阵子就会好,倒是温兄,千万保重。”


    金丹结于人的丹府,汇天地灵气,以助修行。


    但他没说的是,因初除邪祟毫无经验,他曾被一缕邪气入体,坏了灵脉,丹府受损,差点性命不保。


    后经沧灵都掌门人出手,逼出了邪气,将金丹转移到心脏,才活了下来。


    温良辰那一剑,可谓精准,不偏不倚,正好穿过心脏,刺破了金丹。


    沈千秋用力捂着胸口,手背青筋条条绽开,掌边渐渐湿润。双腿似缠着万斤铁索,朝着远处拖行。


    若他这时灵力传音回沧灵都,未尝不能活命,只是沈家人不是傻子,见了他身上的伤,定是要查个究竟的。


    到时候,温良辰难辞其咎不说,行踪也会暴露。他好不容易假死脱离温府,沈千秋不愿牵连他。


    山中的夜风带着一股子湿泥气,周遭光秃如镜,一草一木也看不见。沈千秋仰起头,天上挂着半张白面饼子般的冷月。边缘坑坑洼洼,像被人啃了一圈。


    丝丝凉意往捅穿的胸口里钻,沈千秋还要继续往前走,眼中事物却开始模糊不清。


    身形摇摇晃晃,似水中投石激月。只是月能重圆,金丹难合。


    几刻后,沈千秋终于撑不住,头往下一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直到白月沉西,皎洁的光辉渐渐隐没,地上的人始终安静如木石,了无生息。


    日升月落,昼夜交替。在天灾出现的第二年中,仙门彻底消灭了血蝗,只是仍未见雨。


    血蝗得以除尽,各仙门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又急匆匆去各地疏散自相残杀的流民。


    吃人肉在流民间已经是最常见的存活方式。


    仙门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控制了小部分人,失智失控的流民占大多数。


    第三年末的一天,南宫赐出手救了寻弟心切,误入一无名邪祟陷阱,被困整整两日的沈万孤。


    此陷阱他从未遇见过,一时不慎反伤了灵力,不过好在人救了出来。


    沈万孤感激涕零:“还好遇到扶风道长,不然沈某还不知道会困到何年何月。”


    南宫赐道:“不客气。”


    沈万孤跟南宫玥年岁差不多,但对南宫赐的态度十分尊敬:“今日恩情,沈某永世不忘,倘若扶风道长以后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沧灵都找我。”


    他这么一说,南宫赐倒真想起来一件事。


    并且这件事,沧灵都一定能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