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君意逢我我意逢花 千万里风烟……
谢以令睁开眼, 自己正躺在地上。他侧身坐了起来,眼中带着探究。
这是一个无风无声,无边无尽的雪境。
脚下是没过鞋面的沙雪, 头顶是翻转过来的雪地。
虽身在冰天雪地,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反而周身被一股暖意包裹。
他在雪中走了许久, 直到脚下的积雪愈来愈浅,触感也从起落间的厚实变得轻盈, 直至一片柔软。
“嗡”一声, 耳边传来浸油灯草发出的“噼啪”炸裂, 以及隔着窗户的狂风呼啸。
白茫茫之中,谢以令茫然四顾,寻找这些声音从何而来。
“谢辞……”
风雪中卷过来一句轻唤。
谢以令伸手去抓,几片雪花从他指缝擦过, 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凉意。
“谢辞,该醒了。”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谢以令正要问他是谁, 肩上落下一双手,将他猛地往前一推。
雪融化春,远方飘来一朵粉艳的花, 随风浮动,正巧贴上他的唇。
是桃花。
谢以令心念一动, 拿下桃花, 闻到了清幽的冷香,却不属于手中的花瓣。
神魂归窍,心灵合一。他于万境中苏醒,看见了梦中冷香的主人。
灯油炸了一声, 打破这场沉寂。
“这是哪儿?”谢以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
南宫赐替他拨去眼角发丝,道:“晋城的客栈。”
谢以令一动,伤口隐隐作痛,本想坐起身的想法一下疼灭了,干脆躺在床上问道:“我们回晋城了?那其他人呢?”
南宫赐语调又轻又缓,似是担心声音大一点儿便把他的魂吓跑了:“都已经回去了。”
谢以令握住不停帮自己梳理头发的手,似乎觉得他这样很有意思,忍不住开口调戏道:“南宫赐,怎么我一觉醒来,你变成贤夫了?”
南宫赐动作一顿,抿了抿唇,被握住的手一动不动。
他棱角分明的脸在一豆烛火中忽明忽暗,明亮时清秀俊雅,晦暗时勾心夺魂。
色字头上一把刀,谢以令头上更是一片刀山。
他舔了舔唇,抬起下巴,白皙的脖子落了大片柔暖的烛光,话未出口,笑颜先展道:“南宫赐,你过来点儿,低头。”
咚!咚咚!
两人距离渐近,门外响起头撞木板的声音。
谢以令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推了推他:“你去开门,看看是谁。”
南宫赐的背影在他视线里走远,谢以令莫名从中看出了一丝不开心。
门刚打开,阿四就迫不及待地把头塞进门缝,看见来的人的是南宫赐,脸上的笑下意识想收回去,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收到一半又还了回来,表情可谓精彩。
南宫赐侧开身让他进去,关上了门。
“谢辞哥哥!”阿四跑到床边,眼泪汪汪开始小声告状,“他在屋外设了阵法不让我进,我只能敲门。”
谢以令道了句难怪,安慰他:“道长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不是针对你,别太难过。”
阿四努努嘴:“我才不会生他的气呢。”
说完,他回头瞥了一眼南宫赐的神情。
南宫赐走过来:“这是我的位置。”
阿四一愣,不情不愿地换到床尾去蹲着。
“你别逗他了。”谢以令按了按胸膛,“我这儿的伤……”
“已经止血了。”南宫赐握住他消瘦了些的手腕,不让他碰伤口,指腹在脉搏附近轻轻按揉,“因为伤到了心脉,所以想带你回南归静养一段时间。”
谢以令长舒了一口气,忽然问道:“南归的桃花是不是快开了?”
南宫赐道:“以前的会开,后来种的从未开过。”
后来种的,想来是阿一阿二阿三它们那一批桃树了。
谢以令歪着头,疑惑道:“为什么?种得不好吗?”
南宫赐道:“不知道,可能是不想开。”
谢以令一听,笑出了声:“你别光按这里,换个地方按按。”
他把另一只手也递过去,塞进南宫赐的掌心。
阿四在床尾悄悄道:“谢辞哥哥,我来给你按。”
南宫赐回头看了他一眼。
阿四缩了下肩膀:“我又不想按了,我想睡觉。”
谢以令拍了下南宫赐的手问:“还有多余的床吗?”
“有。”南宫赐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仔细掖好,然后去给阿四铺床。
这间房布有两张床,皆靠墙而摆。
说是铺床,其实客栈早已弄好了。南宫赐只是把被子展开,掀开一角示意阿四躺上去。
阿四雀跃睡下,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南宫赐不解风情地转身就走了。
谢以令一觉睡到天亮,睁眼时南宫赐就在床边看着他。
“你是不是没睡?”他抽身想从被子里出来,被南宫赐按住,然后轻轻掀开被子,半抱着他的身子慢慢往床边挪。
南宫赐道:“本来我也不用睡。”
谢以令随他去了。
阿四也醒了过来,知道他们要回南归,不吵不闹,安静地跟在谢以令身后,像条小尾巴。
平时整天闹腾得像只疯了的兔子,今日成了个乖巧的哑巴,谢以令心里不免有些在意。
“阿四。”正好南宫赐下楼去端饭菜,他抬手唤道,“到前面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把人抱进怀里,如十年前一样,阿四的脸在他手中变形。
“谢辞哥哥,我害怕。”阿四小声道,“那个大台子还会用雷劈你吗?”
谢以令全身抖过一阵冷意,他用灵力驱散,嘴角露出一抹轻笑:“不会了。”
“真的吗?”阿四又惊又喜又疑,想了想,还是相信了他,“谢辞哥哥,没关系,我现在也很厉害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可以保护你!”
南宫赐敲了敲门,走进屋道:“吃饭了。”
阿四双手一伸,道:“我好饿!我要吃饭。”
南宫赐摆好饭菜,欲言又止几番,还是道:“把筷子拿好。”
阿四端着表情耸了耸肩,手上努力拿着筷子加菜。
“这什么东西?”谢以令望着碗里黑乎乎的一团,又看了看桌上的佳肴,脸上闪过一丝不敢置信:“你虐待我?”
南宫赐脸一红:“这是,我给你熬的药汤,一时没看住,火有些大了。”
谢以令闻言,没再说话,他端着碗,仰头一口气喝完。
“谢辞哥哥,厉害!”阿四冲他竖起大拇指。
谢以令面不改色放下碗,不紧不慢道了句“救命”,闭眼昏了过去。
阿四手一松,筷子从桌上滚到地下,带着兵荒马乱的步子跑到床边,刚喊了一句“谢辞哥哥”,床上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谢以令捧着肚子,眉弯眼勾道:“阿四,你又上当了,真好骗。”
阿四不干了,气急道:“你又骗我!”
“诶诶诶。”谢以令拉住他,丝毫不给南宫赐留情面,“谁说我骗你了,这药汤真的很难喝,一般人闻一下就晕过去了。我全喝了,晕一小会儿也很正常。”
一句话,阿四又被哄好了。
三人收拾完毕,御剑回南归天阁。
谢以令因为养伤,每天都躺在扶风阁。直到伤彻底痊愈,南归的桃花正好开了。
谢以令在南宫赐的陪同下出了门,来到后山,指着自己的坟笑得前仰后合。
“哎,”他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忽然收敛了笑,转过头认真地问,“疼不疼,苦不苦,值不值?”
南宫赐道:“不疼,不苦。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心甘情愿。”
千万里风烟长去,数十年寒灯不语。他飞蛾赴烛般换来的,正是一生所渴求的。
后山一眼望去,十里桃林无尽。两人沿着桃林走,走得深了,听见一阵人声。
“阿曜,慢些跑。”墨无俦追着前面两人,不住提醒,“无眠,当心撞到树。”
思无眠回头,额头有些红,想来墨无俦的提醒并非不无道理。
思无眠抓起铺着的一层桃花花瓣,撒向墨蔺渊:“无俦,你怎么连蔺渊也跑不过?”
跑到前面,他突然看见树上的阿四,眼睛一亮:“你是那个小孩儿?”
阿四把树爬遍了也没看见桃子,正伤心着,听见有人叫自己,低头一看,顿时笑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好巧啊。”
“不巧,”思无眠对他眨眨眼,“我就住在这里,你呢?”
阿四指了指更前面:“我跟他们一起来的。”
思无眠眺目望去,远远的看见两道身影缓缓向这边走过来。
是扶风道长跟谢师兄。
“谢辞哥哥!”阿四见思无眠抬起手,赶紧抢在他前面打招呼。
“扶风道长!”思无眠没察觉他小孩子的心思,笑着挥了挥手道。
墨蔺渊闲不住,四处找花,捧了一大把在怀里,走到墨无俦面前,然后全部撒在他的头上。
“诶,阿曜你。”墨无俦一边扒拉身上的花瓣,一边伸手去抓墨蔺渊。
谁知墨蔺渊速度极快,他抓了个空。
谢以令看见这一幕,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当初种树的地方。”他看了看四周,眼底泛起一丝过往余情。
南宫赐在他身旁道:“是,它们今年开花了。”
春风拂面,人面依旧。
谢以令捏着下巴道:“你说,我要不要先去拜见掌门?”
南宫赐摇了摇头:“掌门在闭关。”
谢以令一摊手:“又闭关了?”
不远处,思无眠等人的乐声回荡在桃林。
谢以令神情安静,一切都跟昔年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
只是花确实开了又落,不知第几个年头。
南宫赐目光静静地落在谢以令脸上,看他发间夹杂着细碎的花瓣,鼻间传来沁人的桃香。
“阿四,我来了!”
谢以令喊了一声,扑向落如红雨的桃林。
南宫赐眼底带笑,一路注视着他远去,慢慢踩着步子跟在身后。
又一阵风。脚下花瓣滚浪,头顶漫天花舞,底下人影散乱。他只看着其中一人。
此番情景,从种下桃树的那一刻开始,南宫赐已等了十三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