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谈判 畅快么,眠眠。


    夏侯尉没吭声, 目光怀疑地盯她。


    而禇卫怜也松开了他的手,人往屏风倚去:“大当家,你抓我们图什么?图赎金还是图人呢?若图赎金, 你就放我兄长回去拿;若图人,我也能留下,但我们兄妹情深, 你得放了哥哥。”


    他突然冷嗤:“放了他,他再带救兵来救你, 是罢?”


    褚卫怜心里翻白眼, 此刻无比想骂他。


    明明她已知道皮下是何人, 是那卑贱,她都不屑一顾的三皇子。但命在他手,还是不得不虚与委蛇。


    她嗔笑瞪着,又兜兜转转坐回了他身边。


    “怎么会呢, 我不都说好了?我在你手里,但凡兄长有风吹草动,你都能取我性命, 他怎么还敢来救我?


    “你若怕此地被人发现,你就蒙住他的眼下山,保管不知道。”


    两人之距不过方寸, 她在歪头看他。


    夏侯尉几乎能感觉气息拂在鼻息,是少女的轻柔、芬芳。她眉眼含笑, 唇一启一合, 像在邀人。


    他忍不住低头过去,鼻尖即将相触,胸口却被一根葱莹的手指抵住。


    为什么,方才都亲脸颊了, 为什么不能……


    他半阖的眼又睁开,不免为此发窘,不自在地又拉开两人之距。


    冷静顷刻,他倏尔看她,似讽似笑:“你的话我如何能信?你是林太傅之女,会愿意嫁山匪?”


    褚卫怜又忍不住翻白眼。


    “你爱信不信,要不是落你手里,你以为我愿意嫁?我能怎么办,我只想我兄长走。”


    “你放了兄长,我就乖乖听话。你若不愿放,那我们没得谈。”


    她瞪他,语气开始冷淡:“反正要命一条,我们人在这,你爱如何便如何吧。你就算用铁链绑,我也势必跟你死拼到底!”


    夏侯尉怔怔看着,意识到她要生气了。


    她生气了,他好像从未见过她生气。生气了会怎样,会打他吗?


    夏侯尉垂了眼眸,轻轻拉住她的手。


    褚卫怜愣住,把手抽回。


    他又去拉。


    他的手掌比她大很多,修长有茧,覆在她的手背。拉来也不动,眼皮更是没撩起,像是走神。


    “大当家的,你应还是不应?”


    夏侯尉抬头看她,依旧做不出回答。要他放了夏侯瑨?这不是自掘坟墓么,她是嫌他坟头草不够高?


    他还有更多谋划没做,虽可以答应她不杀,却不能放人走。留着夏侯瑨,能解不少燃眉之急。


    可是,可是


    *


    深夜,下属中伏来报:“主子,西南方向来人了。傍晚咱们的线人盯梢,看见疑似官府的卫兵,在附近的村庄到处搜人。没几天,或许会搜到咱们山头来。”


    “官府的卫兵?”


    夏侯尉问:“打着什么旗号搜人?”


    “没有旗号,也没说捉拿反贼,就是搜人。”


    既没有旗号,那便不可声张,大抵是统领或者褚家来搜人。


    夏侯尉并不担忧,淡定将信纸收封,递给中伏。“这封信你亲自去送,今夜就走,必要交到抚远侯手里。我要的道士,最好三日内找到,等久了不便安排。”


    “末伏那儿,你叫他继续扮着我,小心点。”


    他想了想,又补充:“眼下情形不善,我们得速决。有疑心者,叫他不必顾忌,动手料理了就是。”


    “是。”


    中伏把信小心贴好,又问:“官兵快要搜来,那山头这儿……”


    “还按事先计划好,以不变应万变。”


    夏侯尉说。


    将近年关,到了一年最冷的时候。


    寒夜料峭,窗外是漫天的雪,洋洋洒洒,轻如鹅毛。回廊底下,有人烤火,有人饮酒闲聊。


    深山静谧,天穹一抹银月,他立于窗边静静地看,眼描着静夜中山峦起伏,一山更比一山高,犹如这朝堂局势,一山险过一山。


    夜已深,夏侯尉不再看了,走回床上躺。不久,屋里接连灭灯,昏天黑地。他覆着被褥,左右辗转,总觉得冷。


    他试着闭眼,还是难眠,只好烦躁下榻,再从箱底摸了床被褥。


    两床被褥,这回总能踏实了。


    夏侯尉料想。


    结果这两床太厚,压得他喘息不易。


    夏侯尉烦闷地转身、再转身,手下意识往旁边摸——原来少了个人。


    夜至子时,褚卫怜睡得正熟,仍在做梦。


    梦里,依旧是她没走完的前世——在还未救出姑母前,她潜心蛰伏,过着平淡、受制于人、还要跟狗皇帝怄气的日子。


    不过太多时候,是她把皇帝气得不行。


    “眠眠,你过来给朕按肩。”


    新帝叫她。


    她不过去,赖在窗边捣拾自己的盆景,假装没听见。


    新帝又唤:“眠眠。”


    最后,新帝无奈道:“你再不过来,朕就罢了你阿姐请安的奏折。”


    褚卫怜手头忽停,朝书桌的人看去:“我阿姐上奏折了?她想进宫来?”


    “是。”


    新帝含笑望她。


    只有立后那天,褚卫敏进宫了一趟。后来接连两个月,她都没看见褚卫敏。


    她曾几度怀疑,是夏侯尉扣下了褚卫敏请安的奏折,但夏侯尉不认。


    他不认,她拿皇帝有什么办法呢。


    她想写信送去周家,给阿姐,新帝又老利用着对她提这提那,不是让她换羞耻的小衣,就是让她在床笫换礼仪,褚卫怜烦不胜烦,后来索性不跟他提了。


    今日,阿姐终于送来请安折子


    两个月不见,褚卫怜老泪纵横,连捏肩这种事也就忍了。


    于是她给新帝边捏,边问:“我姐姐何时入宫呢?”


    新帝说:“明早。”


    褚卫怜哦了声,眼眸飞转。


    她突然嘁叹着,“我这皇后,做得一点都不快活。”


    新帝闻声抬头:“不快活么?”


    “是啊。”


    褚卫怜捏着肩,咬唇埋怨:“按律例,历朝历代,命妇入宫不都该给皇后呈信吗?到了我这儿,偏得先到你手上,你看过了才给我。我这皇后,当了和没当一样,无趣极了”


    新帝扶住下颌,若有所思。想了须臾,忽而有兴致地望她。


    “你是说,以后你想亲自收命妇的信?”


    褚卫怜刚点头,胳膊突然被拽,人转旋到了他怀里。


    他抱着她坐,眼眸含笑,往她脸颊亲了亲:“那你要乖啊眠眠,你不乖,朕哪敢随意放人进宫?”


    新帝的手徐徐抚上她的腿,褚卫怜抖着,死死咬唇。他附到她耳旁轻轻道:“畅快么,你哭给朕听。”


    寒夜哆嗦,褚卫怜梦魇正深,突然床榻陷了陷。


    被褥进来个人,挟风带雪,寒气铺面,猛地将她惊醒。


    黑森森的夜,眼前坐着大活人,禇卫怜惊吓不已,裹紧了往床角缩。


    “你,你要做什么!”


    “是我。”


    陌生的嗓音、陌生的脸,却有几分熟悉,不断与梦里的影子重合,又分离褚卫怜很快缓过神,他是披山匪皮的夏侯尉!


    她吸了口气。


    “大当家,你这是做什么?三更半夜跑来我这儿?!”


    寂黑的夜,她盯着他,犹如盯匹狼。


    夏侯尉垂下眼眸,手指蜷起。


    “我答应你了。”


    褚卫怜觉得莫名,“你答应我什么?”


    他抬头望她,“我放你兄长走,你安生留下,跟我成亲。”


    “何时放?”


    夏侯尉道:“成亲当天。”


    成亲当天?


    褚卫怜想了想,“那何时成亲?”


    “三天后。”


    三天后,太晚了。她不想和夏侯尉成亲,当天放,回去的脚程都不知要不要半日?而且夏侯尉送他回去,肯定也不是八百里加急跑的马。等夏侯瑨再搬来救兵,她生米也煮成熟饭了。


    褚卫怜摇头:“不,你明早就放他。”


    “为何赶着明早?”


    他突然凑近了,眯起眼眸审视她:“你难道想跑?”


    “”


    禇卫怜的确想跑,但她不会承认。


    问多了容易心虚,她决定先发制人,遂叉了腰佯怒瞪他:“我有什么好跑的,我是怕你不讲信用、临头反悔!万一你到时候你不肯放我兄长,我又走不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会。”那人道:“我守信用。”


    夏侯尉摆明了不肯松口,不愿早放人,哪怕她怎么说都不愿。


    褚卫怜焦虑,寻思了下,又换个说法:“不早放也行,那你不准虐待我兄长,你得好吃好喝供着他。”


    “凭什么?”


    他突然握了拳,目光阴恹。


    “我凭何要好吃好喝供着他!他算什么?”


    夏侯尉突然凑近,死死盯她,似恨似怨:“你认清点,他是阶下囚,又不是到我这儿做客的!我让他吃点苦怎么了?!”


    他声音不断拔高,却又在努力克制,显然恼了。褚卫怜吓一跳,也不知这就恼了,好吃好喝待夏侯瑨而已,有什么过分的?他不都留夏侯瑨一命了?


    况且夏侯瑨还是他二哥呢!


    他生气了,也不想跟她说话,愤恨瞪了她,二话不说便躺下。


    褚卫怜看着他钻入被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懵了


    “???”


    “你这就躺下了?”


    夏侯尉恨恨瞥了她一眼,生硬道:“你过来抱我。”


    第32章


    要人 【一更】你要了我,我可以给你打……


    褚卫怜不想, 她为何要抱?他竟然使唤她以为披个山匪皮,就能使唤人了?


    褚卫怜压着眉心,白绫袜的足尖从被褥冒出, 踢了踢他。“我就是应了要嫁你,现在也不想跟你睡一张榻。你简直不知礼耻!”


    “你知不知晓,在京城, 待嫁娶的男女还要避嫌呢!”


    那人被她说得青红交加。躺床上默了好会儿,突然仰头看她:“那你还和旁人牵手呢?这算什么?你也和他避嫌了?”


    “我说了, 那是我兄长, 牵手怎么了?”


    黑夜里, 她拨开被褥,凑近了他。


    夏侯尉突然嗅到少女的香,未及神,她的脸都快贴上他。


    褚卫怜用猫儿似的眼眸眯他, 笑嘻着:“你似乎知道,我和他一方待嫁,一方待娶?你从哪知晓的?”


    夏侯尉忽愣, 急忙避开她的视线。


    脸转向了门。


    褚卫怜捧着下巴笑,竟从他身上爬过。


    她坐到床头逼视他,乌黑的长发披肩, 衬得脸颊小巧如玉。帷幔无光,眼眸却如狐狸, 精亮异常, 仿佛能看得妖魔无处遁形。


    明明在审视,他却心跳厉害。不是怕露馅,而是别样、说不清的。


    须臾,他突然道:“你今晚安生些, 明日我便让你见他。”


    即便不肯早放,能够见夏侯瑨一面也好。


    褚卫怜琢磨了下,便拿枕头搁在两人中间。“那好,睡归睡,你不能做旁的。不准越过它。”


    夏侯尉:“”


    旁边的人躺下了,但她还有点警惕。


    静夜无声,夏侯尉闭上眸,耳边又出现了一道声音。那人的嗓音与他很像,不停喊着眠眠、眠眠……险些让他以为是自己。


    夏侯尉睁开眼,又看她。她立马卷走被褥,背对他。


    夏侯尉盯着她的后脑勺,耳边是唤声,他眸色也渐渐有了些癫狂。


    “表姐。”


    后背传来轻唤,很柔。褚卫怜不搭理,继续睡。


    “表姐。”


    他又唤了声。


    褚卫怜还是不搭理。


    “表姐。”


    “表姐……”


    终于,褚卫怜忍无可忍,他好吵,这叫人如何睡!


    她倏地转头,正要骂人,忽然对上他红得发赤的眼——他在目不转睛地看,唇边抚开一抹笑,却笑得褚卫怜浑身打颤。


    “你,你”


    夏侯尉慢慢抚摸她的脸:“我喜欢你啊,表姐。”


    这一晚,褚卫怜都没睡好,几乎睁眼到天明。


    旁边躺着这个,比鬼还吓人。她怎么敢睡?


    耳边是他匀称的呼吸,她忍不住转头,惊魂未定地看。


    他到底要做什么……分明扮了那么久的山匪,突然就不演了……当时她回头看他,简直吓得心惊胆战。


    褚卫怜没睡好,翌日也无甚精神。


    清早,夏侯尉打了盆热水进屋,给她洗。


    褚卫怜拧了帕子敷脸,敷着敷着,突然看他:“你怎的还是这张假皮?”


    “表姐不是喜欢这张脸么?”


    “看不上我,却愿意嫁山匪。”他轻笑:“成亲当天,我就用这张假脸好了。”


    褚卫怜默了默,“你……”


    “疯子……”


    遂将帕子丢进盆里。


    好在夏侯尉还守信用,仍旧放她去见夏侯瑨。


    死士给门开了锁,褚卫怜急忙进去,果然见墙角缩着一人。


    大雪夜,没人给被褥。屋里没柴没炉,连蜡烛更是没有,夏侯瑨只有这身衣裳,冻得瑟瑟发抖。


    褚卫怜急忙蹲下摇他,“瑨表兄!瑨表兄!醒醒,快醒醒!”


    他终于睁开眼。


    “怜娘……是你?”


    冷了一夜,又没水喝,夏侯瑨嗓子发哑。


    褚卫怜发觉他双手很冰,冻得僵紫,忙帮他搓热。


    少女的手覆包手背,似琼玉凝脂,滑滑软软。他望着,苍白的脸有了血色,倏尔沙哑地笑:“怜娘,我无妨,也就夜里冷,日头出来就暖和了。”


    “劳烦烧些热水来。”


    褚卫怜拿起壶,递给门口的看守。


    他们面面相觑,并不愿动。褚卫怜只好冷了脸:“这人于你们主人有用吧?既然有用,可别让人冻死了。不过就是些热水,多大功夫,烧来又如何?”


    看守想了想,只好应下。


    褚卫怜又跑到夏侯瑨身侧,她的目光朝门看,除了烧水的,其余看守都在盯她,果真严防死守。


    她只好握住夏侯瑨的手,道:“三日后,他们会放你走。瑨表兄,剩下都交给你了。”


    她握得很重,很切盼,仿佛把所有希望交予他。


    夏侯瑨热泪盈眶,怜娘能信他,他没有错付。可是他又察觉一丝不对:“他们放我走,也会放你走吗?”


    褚卫怜摇摇头。


    夏侯瑨忽然凝了神,“不,怜娘,要走便一块走,你待在这儿做甚?你觉得我是会赖活之人?”


    褚卫怜又摇摇头。


    就在夏侯瑨要再度开口时,她突然凑到耳边,声很低:“瑨表兄,你听着,囚我们的不是别人,是夏侯尉。你要警惕、提防他,此人绝不像表面那般简单。他豢养死士,包藏祸心,你能走便快走,回去后,切记叫陛下和太后都提防!”


    她的目光忽而落,“至于我……我能逃就逃,实在逃不走,我等你们。”


    话音落,一双大掌托住她的手,褚卫怜抬眸,正对上夏侯瑨震愣的眼神。


    “你不信,是吗?”


    夏侯瑨欲言又止,“他是三弟?怎么可能?”


    褚卫怜笑了,是无奈地笑。“世间万千,无奇不有,中原最南的疆土蛇山,传说还有巫蛊师呢,谁也没敢确切说是假。就像陛下信道,轮回转世,谁也还没死,不能说轮回就是假。”


    她轻轻握上他的手,“这世上,说不定真能把人,变成个你从不相识之人,这就是换脸、换声。”


    “瑨表兄,你快走吧,我们能逃一个,胜过一切。”


    夏侯瑨没再吭声,想了很久,终于点头。


    “怜娘。”


    分别前,他突然叫住她。


    褚卫怜驻足回头,他在朝她笑,即便身在寒冬,亦如临沐朝阳,站在春日,“等我回来娶你,我们的婚期不变。”


    褚卫怜道:“好,瑨表兄,我等你。”


    她走了,却在最后留给他一抹笑容。


    屋门再度合上,褚卫怜面向朝阳,远望是山林,覆雪的山脉。今朝的一切,终究会有来路。


    就算她和夏侯尉成亲又如何?他们没有婚约,也没定过亲,纳过礼,所有都是假的。等山林没了,回到京城,也没人会认这桩婚事。而他,则是抢兄长妻子的小人。


    因为要办喜事,这几日庄上都热闹了。


    傍晚,夏侯尉叫去买谷豆、红绸等备礼的人归山。红绸他叫中伏买了最好的,只要绫罗。


    商贩递给布料,中伏摸后愣住了——这料子可比主子身上穿的好多了。


    主子穿的粗布,平日也不舍得花钱多置几身衣裳,红绸却要上等绫罗。


    屋里,夏侯尉把买来的红绸看了看,又摸了摸,问褚卫怜:“用它挂我们新房如何呢?”


    褚卫怜扫了一眼,“随你意。”


    她不是真想成亲,对这些也就无所谓。


    比起成亲用什么红绸,她还是更在意今晚吃什么。


    “夏侯尉。”


    褚卫怜突然叫他,“昨晚那道酒槽鱼不好吃,太膻了,你今晚换道菜。”


    夏侯尉一愣,下意识问:“那你要吃什么?”


    褚卫怜坐炕上,人往后靠躺:“我在家,午膳晚膳都有烤羊腿。我进宫后,姑母也叫膳房日日备上羊腿。所以”


    她笑眯眯看他:“我想吃羊腿。”


    无比自然,无比理所应当。


    夏侯尉又愣了下,正要说好,突然想到她对他的诸多虐待。他在冷宫吃不饱,穿不暖,一切都拜她姑母。她凭什么吃得好?想要便要?


    夏侯尉不理她,扭头看一侧。


    没见成算,褚卫怜又叹道:“都要成亲了,你还是这样。”


    “你知道,从前我跟着母亲相看亲事,最看重什么吗?”


    夏侯尉突然转头:“看重什么?”


    褚卫怜笑道:“自然是门第呀,若没门第,一切另说。”


    “我想往高处嫁,越走越远。人要有了权钱势,才能随心所欲,想做便做。”


    她看着他,叹了口气,“可是嫁给你,我此刻就不能随心所欲。我连想吃的羊腿都吃不到。”


    他没出声,却倏而垂了眼,长睫遮去碎落的眸光。


    放在膝头的拳头握紧,他默了许久,终于出声:“你贪慕的就只有这些么?”


    褚卫怜讶问:“你不也喜欢这些?”


    他竟是说不上什么,“你要的不止二哥能给,我也能给。”


    夏侯尉看着她,一字一句:“你要的权、钱、势,我都能努力给,包括我这个人。”


    褚卫怜正喝茶,差点一口喷出。


    “你?”


    她不确切,缓缓发问,“我要你做什么?”


    夏侯尉攥紧了拳头,赧然看她:“你不是爱打我,践踏我么?你要了我,我可以给你打,任你出气。”


    褚卫怜啧啧,用一种“真没想到”的神情觑他:“这都被你发觉了?”


    夏侯尉嗯了声,又垂眸:“我虽不知你为何如此厌我、恨我。起先,的确是我招惹在先,是我想接近你。可是后来,经由教训我也便放下了。你在宫里高高在上,我哪还敢招惹你?”


    他突然红了眼眸看她:“为何这么恨我?非得我死?”


    “那夜,如若我没喊出眠眠,你是不是一定会杀我?”


    那夜,褚卫怜还记忆犹新只她不知要如何说。


    “我、我”


    没等她回答,夏侯尉又开口了。


    他眼眸含泪,认真地看她:“你可以赔我。把你自己赔给我。等我们成亲,我就既往不咎。”


    月挂山穹,长夜漫长,唯西窗小灯一盏,人影两只。


    褚卫怜说不出话,只能朝窗而望——夏侯尉,究竟是不是前世那个夏侯尉?那个囚禁她,将她作禁脔的夏侯尉?


    前世……她为何失了这段记忆?前世她到底做了什么,他在登基后才没放过她?


    ……


    月越走越西,等她睡熟,夏侯尉悄声下床,走出屋子。


    天穹又开始下雪,他披着斗篷漏夜而行,最终在一处小屋前落了足。


    “开锁。”


    看守见是主子,连忙把锁打开。


    风吹开衣袍,他大步进屋,看了眼地上躺的男人。


    廊外下雪,森寒的屋内没炉没炭,夏侯瑨正蜷缩,将睡未睡。他把自己抱得很紧,瑟瑟发抖。


    不多久,夏侯瑨听到动静,从困意中睁眼。


    眼前站了个黑袍人,身姿颀长,散着风霜之寒。在看清他的脸后,夏侯瑨惊愣:“三弟,怎么是你?”


    “竟还真是你……?”


    夏侯瑨陡然发怒:“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掳我和怜娘?你知不知晓,外头会乱成一锅粥!”


    黑袍下的男人垂着眼,并不多说,只道:“回去后把婚退了。”


    “什么?”


    夏侯尉冷着声,一字一句说:“把你和褚卫怜的婚,退了。你亲自去与你父皇,祖母讲。”


    “至于她。”他抬起下巴,神似骄傲,眸色甚至有了缱绻,“以后她是我的妻子。”


    第33章


    蛐蛐 【二更】表姐,今日我们成亲。……


    夏侯瑨简直听到了天大笑话。他说什么?叫他退婚?何凭何由呢?


    他的亲事是太后定下, 两家看对眼,换过了庚帖的!他的亲事,在京城人人称赞, 人人眼中的佳缘!他的亲事,乃是天作之合,他和怜娘彼此眼里都有对方, 凭什么叫他退掉?


    “你未免太可笑了!”


    夏侯瑨恼极,苍白的脸也因充血发红, “你竟然贼心不死, 还妄想她?她看不上你的, 你这种硬夺人妻的小人!”


    袖边,夏侯尉闭紧眼,拳头松了握,握了松。最后, 他发沉地问:“你退还是不退?”


    “不退。”


    夏侯瑨一口回绝。


    “不退?”


    夏侯尉勾唇,“我有的是法子让你退。”


    话音落,门倏尔开了, 进来三个看守。


    夏侯瑨预感不妙,待要挣扎,其中两个紧按他。一人掰开他的唇, 将一碗棕褐的药汁灌进。


    是辛辣且苦的草木味,灌下后, 他腹部猛痛, 抽搐了起来。夏侯瑨疼得青筋直跳,手掌死命按住小腹。


    大约一盏茶,夏侯尉递眼色,看守又掰开夏侯瑨, 灌下一瓶澄清的药,小腹的灼伤才徐徐消下。


    可他已经疼得无力挣扎,夏侯瑨抬起苍白的脸,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喝的什么?”


    “七日断肠草。”


    夏侯尉微微笑了,“二哥别怕,只有刚下腹很疼,后面就没这么疼了。”


    “但是第七日,你得有解药才行。你若没有,只会比方才更疼,肠胃火灼,直至断肠而死。”


    “混账!畜生!你简直禽兽不如!”


    夏侯瑨大骂,气到发抖:“早知今日,当初她要杀你,我便不该有丝毫怜悯让她放过你!”


    “你,你这种人卑贱如蚁,又不择手段!就该早早死在冷宫!也算给父皇除害!”


    他本就是低贱,这种咒骂,夏侯尉不知听过多少,更恶心下流的都有。


    他早就平淡,波澜不惊了,却还是在提到褚卫怜时微微颤了。乌睫轻抖,明明不热,恶汗却从后背渗出。


    夏侯尉突然抬眼看他,讥讽地笑:“我是禽兽不假,就算你曾有怜悯,我也照样不放过你。”


    “二哥,你真以为自己是救了我?”


    他笑着,声越来越冷,“你也从没看得起我,不是么?你只是没跟他们一样践踏我罢了。你心中鄙夷我,言语轻贱我,只不过不想染鲜血,所以袖手旁观。就这般,你把自己列做善人了?”


    夏侯瑨僵直盯他,有那么须臾,竟是说不出话来。


    从往至今,所作所为,他从不觉得自己有过错,为何说不出话?


    夏侯尉却懒得同他磨功夫。招了手,又有看守抓人灌药。


    “想好了就去退婚,你若做不到,就等着肠断而死吧。”


    夏侯瑨惊恐看着他,腹部又是灼伤的疼,疼得他恨不能呕吐。


    从小到大,如何受过这种折磨?有一天他竟会被自己卑贱的弟弟踩在脚下。


    夏侯尉说得对,他从未看得起过他。


    可是看不起也是错么?一向以来,宫里宫外都看不起他,折辱咒骂的大有人在。人人不都如此吗?


    就连儿时,他生母宸妃也是这般教:你别同夏侯尉玩,你是父皇最疼惜的皇子,贵不可言,哪是他那种贱人能比的?你与他走,那是辱没了你的身份,也是辱没了娘的身份,知道吗?


    娘,娘


    夏侯瑨边疼,脑海陡然出现了宸妃的模样。


    他想宸妃了,也想他的父皇,祖母寒气抽身,他咬死牙根想,母妃当年教的没有错!这种血脉不纯,行止卑鄙的弟弟,他又何必看得起呢?


    人人都看不起他,他也合该,看不起他。


    但他要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凭夏侯尉,也配跟他争皇位吗?


    深夜搜捕的山林,骏马疾驰。不远处是一方篝火,人影绰绰,褚允恭激烈挥扬手中的长鞭:“爹!爹!眠眠有消息了!”


    褚允恭跃下马,褚父正擦了手头的干粮赶来。夜色凝重,身旁还跟着褚卫敏和其丈夫龚二郎。


    因跑得太快,褚允恭还在喘气。


    卫兵们递来水囊,褚允恭大饮三咕噜,才缓了气。


    他神采奕奕看着父亲、四妹和妹夫,“我们可以撤了,不在这片山头,在后两座山头。”


    “后两座山头?还是东北方?”


    杨二郎奇怪道,“昨日小兵搜的时候,就在那片山头。他们把村子庄子全瞧过了,都说没看出异样。只有这片山头,夜里时不时有黑影出没,最为诡异。”


    褚允恭道:“现在来看,或许是他们声东击西。”


    褚父沉目寻思:“大郎,你怎知他们在后两座山头?你消息哪儿得的?”


    褚卫敏也在紧张地等。


    褚允恭环顾周围,黑夜风林,卫兵们还在四处搜。


    他低声道:“说来也是件怪事,天未全黑时,我带卫兵在后山搜,碰上个荷锄归的樵夫。那樵夫年老力衰,腿脚不便,下山走路滑伤了”


    樵夫摔倒后很难爬起,下山路又滑,褚允恭看不过去掺人一把。


    樵夫感激涕零,致谢后便与褚允恭叹,这座山他不熟,刚刚也滑了几回,这才耽误天色下山。这时候我家老妇应也做好了饭菜,等我回去呢吧。眼下天快黑,路又远,也不晓得要走多久哩


    褚允恭一向乐善好施,看樵夫还背了一箩筐的柴,犹是可怜,欲派小兵护送。便问他:老人家,你住哪儿?


    樵夫说:我家在后面两座山的山腰那儿。


    褚允恭奇道:你怎不在你家附近砍柴,要跑这儿来?


    樵夫叹了口气,我家那块庄子主人,近几日都不让人在山上砍柴。我这儿也是没法子了


    褚允恭问:这是为何?


    樵夫却没再说,只叹,上头人的事,咱们哪知道。反正就是不允呢。


    后来,褚允恭叫卫兵送樵夫回去。


    小卫兵留了神,回来后告诉褚允恭,那樵夫家里有些古怪,譬如——明明他说家妇做了饭等他,可小卫兵进他家,连妇人的影儿都没瞧见。


    不仅没有,小卫兵特意留心看了,他家根本不像有妇人住过的模样。


    小卫兵不敢多留,看几眼就走了。但是却没下山,特意在山头窝了会儿。


    ——他竟看见,有寥寥几只黑影纵马上山。好在他夜里眼力极好,若换雀目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几只大雁飞过山林。


    小卫兵回禀了褚允恭,褚允恭又把这桩事与褚父、褚卫敏、杨二郎讲。


    褚父听闻后静默少许,“那樵夫,很是古怪,他像是有心为之,特意引你上山看。”


    褚允恭颔首:“是,儿子也如是想。”


    褚卫敏问:“大哥,你觉得他是来通风报信的?眠眠和瑨殿下就在那座山上?”


    “我不能明确,可我心里总有预感,眠眠会在。”


    杨二郎又问:“我倒以为那樵夫不一般。他若是报信,就得先知道些敌情。可他与我们非亲非故,报信又图的什么?”


    “是啊大哥。”


    褚父、褚卫敏、杨二郎三人凝眉,齐刷刷看他。


    褚允恭仔细回忆了下,忽而道:“那樵夫确有不寻常。我当时扶他起来,摸到他手掌,怎么说,他看着是老人,手却不像老人的。”


    “他的手偏黑,宽大修长,有厚厚的茧,却没有一点老人的皱。”


    褚父沉声:“所以,他不是樵夫,他与那伙匪徒有牵扯。”


    偏黑,宽大修长的手


    褚卫敏脑海混沌,正正好出现了这双手,无比清晰的模样。


    曾经这双手为她插簪,挽她鬓边的发。曾经她要私奔,这双手牢牢牵住她。摩挲着,她能感受到它有很厚的茧


    是他么?是他么?


    褚卫敏望向黑夜,眸色愈深


    成亲当日,夏侯瑨如约被放走了。


    铜镜前,有个妇人替褚卫怜梳头挽发。


    妇人荆钗布裙,是中伏几人从村里找来的。据说那妇人手活极好,几个村子办喜事,都请她给新娘子梳妆。


    夏侯尉就站在一旁看。


    “小娘子,你是喜欢这支钗,还是喜欢这支?”


    妇人拿着两支凤钗在她面前比对。


    “都行,你随意挑。”


    褚卫怜由人梳发,手指却在逗蛐蛐。


    边逗,还悠闲哼起了小曲。


    她用余光瞄了眼,夏侯尉的脸色竟然有些沉。不免寻思,还真奇怪,明明是他要成亲,怎么仍不高兴?


    妇人定好了发髻,又把簪钗绾上。


    最后笑眯眯回头,看身后的年轻郎君:“你瞧,梳成这样如何?”


    夏侯尉见褚卫怜头顶盘髻,两边青丝垂髫披肩,十分秀美。她回头,眼眸有神采,也在笑盈盈地看他。


    夏侯尉心里的气又消了,脸色好看不少,问妇人:“这发髻叫什么呢?”


    “叫云鬟。”妇人笑道:“许多出嫁的小娘子都爱这么盘。”


    夏侯尉点了点头,又看褚卫怜:“表姐,你喜欢吗?”


    “哦,我随意啊。”


    她脸上有笑,却又不看他了,转头逗起蛐蛐。


    葱玉的手指一伸,压住蛐蛐尾尖。听那蛐蛐“啾啾”而叫,褚卫怜笑起来,“你们看它,可真傻,我逗它也不动。”


    妇人只能赔笑脸,也不知说什么好。


    夏侯尉:“”


    “你已经逗了三天蛐蛐。”


    包括在他旁边睡觉,袖边都有一匣蛐蛐。


    睡醒了也不是跟他说话,竟是先给蛐蛐喂食。夏侯尉真是无时无刻,没有不想弄死这两只蛐蛐。


    褚卫怜听出他话里的怨气,突然抬头:“你委屈什么?你把我关了三天,也不许旁人与我说话。就你天天在我耳边叨叨,我除了逗蛐蛐,还有什么解闷的?”


    俩小夫妻还没成亲,就开始争执。妇人忍不住稍稍掩面,真是没眼看。


    突然,争执又消弭了。


    妇人睁开眼,看见那年轻郎君竟走上前,轻轻拉住小娘子的手。


    “表姐,别生气了,今日是我们成亲的好日子。你乖些,以后我不会再关你了。”


    他努力笑道,“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第34章


    洞房 【三更】她的掌心一片湿濡。……


    的确是成亲的大喜日子, 满屋结着红绸,外头炮竹作响。


    妇人帮褚卫怜挽好发,又替她描眉上妆。


    庄子不比高门大宅, 这儿的喜婆也不比家里多。


    褚卫怜长到现在,看过很多回大婚,或作女宾在别人府宅, 或是看着自己哥哥娶妻、姐姐嫁人,没有一场不是大办, 前宅后院高朋满座。


    但今日, 到了她自己“成亲”, 却是在这样小的庄子里。褚卫怜感到奇妙,人世真是变幻无常。


    但褚卫怜一点都不遗憾——因为在她眼里,压根没把它当回事。


    她不想嫁给夏侯尉,这便不是大婚。小孩过家的把戏, 今天她不过陪走过场。


    “表姐。”


    夏侯尉搬了条椅子坐在她身旁,轻声说:“咱们的大婚先这样,委屈你了, 日后我会补给你。”


    这烦人精好像猜出她心中所想,却又没料对。


    今日的夏侯尉收拾得格外亮眼,新郎官打扮。他穿得一身赤红云翎圆袍, 头戴乌纱幞头帽,鬓边簪花, 脚踏乌皂靴, 衬得人愈发俊气,怎么看都很有精气神。


    如若说非得从夏侯尉身上找出她不嫌弃的,那就是他的脸了——他的脸白皙、好看,偶尔还含着淡淡的笑。


    若忽视此人透黑的心胸, 瞧上去便十分纯良无害,不知能骗到多少人。


    褚卫怜看了他一眼,觉得赏心悦目,也真心觉得他穿赤红很好看。


    他的生母是大美人,他的相貌也偏艳丽,其实本就适合玄黑或极赤的衣裳,穿着才叫人一眼惊绝。


    妇人最后替褚卫怜点唇,她的妆也便打理完。


    “娘子好了,可以拜堂了。”


    夏侯尉颔首,拉她的手起身。


    突然,褚卫怜朝他笑,眼眸亮着光。她笑起来脸颊有涡,格外可爱,尤其今日满身红,眉钿似火。


    夏侯尉看愣了,喉结稍动。下一刻,他的下颌便被她捏住。


    她攥着左看、右看,“如实来说,你这张脸长得真好。”


    这是褚卫怜第二回 夸他脸好了,犹记上回夸他,还说他做小倌必定很红,当时,夏侯尉只觉深深被羞辱。


    今日,她没说下半句,夏侯尉反倒微窘地笑。他抬手摸了自己的脸,怔怔看着她:“真的好看吗?”


    “好看。”


    褚卫怜点评。


    她可不说假话,一向有话直说,夸夏侯尉也只是当下提了嘴,并不为别的。谁知他突然就变得不自在,忸怩起来。


    夏侯尉望了眼妇人,那妇人立刻识眼色地避开。趁这功夫,他拉住禇卫怜的手:“那你,喜欢吗?”


    他声音很小:“我原以为你不喜欢,还想换张脸与你成婚的。”


    褚卫怜:“”


    “我就实话实话,也没别的意思。”


    人人有赏美之心,脸是好看,但也不代表她会爱屋及乌。


    “我知道。”他又高兴地笑。


    褚卫怜:“”


    “我想你还没听明白,我意思是,我不喜欢你。这是迫于无奈才嫁你,你别以为错了,如果能选,我还是要嫁夏侯瑨。”


    他的笑容突然没了,望着她,许久才沉闷嗯了声。


    这下轮到她笑了。


    看他不痛快,褚卫怜就痛快了


    绕过几条回廊就是堂屋,屋里摆了香案、喜果,同样结满红绸,却没有宾客,只有几个褚卫怜面熟的暗卫。


    从屋里走来,一路上,禇卫怜都在留意四周——救兵约莫赶不过来,她得看看有没有逃跑的时机,或者能利用的宾客。


    令她失望的是,没有一个宾客。


    谋划恐怕要落空。


    夏侯尉,当真做到了严防死守,连拜堂的屋子,都布满暗卫。


    “一拜天地——上拜皇天!”


    已临近黑夜,面向门外,夏侯尉拉住褚卫怜同拜。


    禇卫怜红妆娇艳,嫁衣似火。


    人却面无表情。


    “二拜高堂——下拜父母!”


    两人又转向屋里。


    香案两旁的座椅,空空无人,偏她身旁的夏侯尉还一脸肃穆,褚卫怜真觉好笑。


    夏侯尉拉住她,拜了又拜。


    就在中伏要喊三拜时,褚卫怜突然止住:“等等——”


    屋里的人齐齐看她,包括夏侯尉。


    褚卫怜眯起眼眸,笑得狡黠:“上拜皇天,下拜天地父母,没父母怎么拜,二拜还没拜完呢。”


    夏侯尉道:“你我父母又不在,如何拜?”


    “谁说不在了?”褚卫怜嬉笑,“俗话说长姐如母,长姐如母,我既是你表姐,那就相当于你表母。这礼,我来受。”


    他听着,错愕了瞬。


    褚卫怜趁热打铁,存心要他难受。


    “成亲就该有个成亲样子,不拜高堂,这亲怎么能算礼成呢?”


    夏侯尉瞪直了眼看她,“你你”


    竟是语无伦次。


    “来吧,表弟。”


    褚卫怜拍拍他的肩,裙摆一掀,侧着腿儿坐上那高椅。


    夏侯尉不敢置信,暗卫们更是惊掉下巴。但见那椅上的少女轻眯眼眸,似乎递了个秋波。


    “来啊表弟,二拜拜完,我们才好夫妻对拜啊。”


    夏侯尉盯紧她,目不转睛,极大的忍耐才没叫他一口血吐出。


    而她,竟还在朝他勾手!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她有多么不情愿与他拜这堂。她是一点亏都不愿吃啊。


    不过,他能吃。


    夏侯尉冷笑,他都受了她那么久的折辱,忍辱负重,再难堪的都有,这点亏又算什么?只要亲事能走完。


    于是,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


    暗卫们竟然看见,他们主子微微笑了,随后朝那少女的方向,敛裾下拜——


    一礼拜,二礼成,送入洞房。


    禇卫怜知道,今夜大概是等不到夏侯瑨了。


    夏侯瑨早上才被放走,且不知此地离京城多远,就算城郊,搬来救兵也至少一日。


    没有出路,可她仍在期待变局。


    万一,夏侯瑨回去的路上遇见禇氏之人呢?遇见她在搜捕的父兄?那他便不用回京搬救兵了,可以直接带人来救她!


    洞房内,禇卫怜看着身旁男人。


    夏侯尉也在看她。


    不久后,他起身端来合卺酒,各盛两盏,递给她一盏。


    禇卫怜没有接,他只好先搁在案头。


    屋里熏着暖炉,大红喜案摆着小山堆的果,一对铜鎏金蟠龙烛台。烛光晃眼,暖烘烘晒着眼眸。


    屋里的一切,大红鸳鸯被、喜贴、红绸,以及眼前这个人,都让她感到不安。


    继阿姐的大婚夜被掳后,禇卫怜就算起初惊慌,后来也都镇定了。


    但此刻,看着满目大红,她竟然又有些不安。


    过场是走完,那么后面的事呢?她观夏侯尉,似乎还要再往下,并非不做、作罢的意思。


    “表姐,饮了合卺酒,我们才算礼成。”


    夏侯尉笑道。


    烛影落在他的眉眼,他轻轻望她,又拉住她的手,像在乞求。


    禇卫怜凝眸看着,却岿然不动。


    夏侯尉只好坐到她身旁,“你要我拜你,我也拜完了,你也如意了,不是吗?为何不愿饮酒?”


    “是以为他还会来?”


    禇卫怜静静开口:“你应该知道,我不是本心要嫁你。”


    “我知道。”


    夏侯尉轻和地笑,“你能嫁我就好了,本不本心有何重要。”


    “对了表姐,我忘了说,你和夏侯瑨的婚约已经不作数了。”


    禇卫怜骤然看他。


    夏侯尉笑着,抚摸她的脸颊。


    “我给他喂了断肠草,叫他回去退亲了。他不退,必死无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在等他?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如何想?你就想,随便和我成亲,等他救出你,你好和他回京大婚是罢?”


    “我告诉你,你想的美!既然和我拜过堂,那就该是我的人!”


    禇卫怜怔怔看着,嘴唇哆嗦,似乎又看见了他前世的影子。


    他咬重,脸庞带笑,是算计成功的得意。又望她,目光竟徐徐有了狂热:“表姐啊,我不斩断你后路,难道还要看着你们死灰复燃。但如今好了,你也只能嫁给我。”


    禇卫怜神色惊恐,夏侯尉抚摸她的脸,望着、望着,逐渐迷了神。他步步坐近,缓缓低头,欲碰她的嘴唇。


    还没相触,突然一个耳光。


    脸骤然疼痛,清脆的响声,几乎拍散他所有的欢愉。


    脸部巴掌鲜红,红得堪堪滴血。


    夏侯尉偏头怔了会儿,泪水在眸底翻滚。


    “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讨厌我?”


    “你明明同我拜了堂,为何不能守诺?”


    他含泪骤然看她,“就因为那该死的前世吗?”


    夏侯尉突然抓上她的手,禇卫怜吓得连连后退。


    前世阴影覆上,禇卫怜哆嗦,拼命地抽手。奈何他力气实在太大,牢牢抓住她,万般挣不开。


    禇卫怜发抖闭上了眼。


    好一会儿,她以为的事却没发生。


    禇卫怜试探地睁眼,却见夏侯尉发怔,托住她的掌心。


    而后,将脸深深埋入。


    渐渐的,她听到了夏侯尉的哽咽。他在颤,哭得她手心尽是湿濡,热淌的泪。


    禇卫怜听他哭就烦,弄得好像是她欺负。


    “你能不能争气点,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在这儿哭!”


    他哽咽了好会儿,头才从她掌心抬起。


    夏侯尉双膝并行,爬过去,突然抱住她,泪汪汪地看:“前世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如此恨我?为何不肯告诉我?你到底恨我什么,我活得不明不白,你就算想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禇卫怜只觉脑袋疼。


    先前,她不屑跟他提,只因她存心要隔断前世,不愿回忆。


    夏侯尉把她抱得很紧,泪水还时不时往她肩膀掉。


    禇卫怜擦了,他又掉。


    她再擦,他还是哽咽,还是掉。


    最后她烦不胜烦,只好对上他的眸光,咬牙道:“前世,你强夺了我,还杀了很多人。你拿禇家威胁我,我禇卫怜平生,最恨威胁!所以我一定要报复你,你可懂?”


    第35章


    破局 [勿跳]欲为客难却沉浮。……


    前世, 强夺,前世便是那道常出现在他脑海的声音么?每逢午夜梦回,那人便一直在喊“眠眠、眠眠”极其幽苦, 又像剥了骨皮的缱思。


    那是他自己吗?


    夏侯尉的神思恍了恍,不,不是他!虽然声很像, 却也不全然一样!不会是他,应该不会是他, 可是她又笃定了是他。


    如果是他, 他为何梦不到前世!为何要他不明不白?


    “眠眠”


    他终于也喊眠眠。夏侯尉红浸眼, 喉咙卡痛,哽咽地埋入她颈窝:“我不是他,我不是!我分明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何要定我的罪?他对你做的这些, 我如何做得了?”


    “你又不是不知,我分明什么都没有,我卑贱, 卑微如土,只有被你们折辱的份儿,连碰你都不能够!”


    褚卫怜突然回头:“那如果有天, 你当上皇帝呢?”


    夏侯尉怔住。


    褚卫怜接而便冷笑:“你眼下不能够,是因为你无权无势, 根本配不上我, 只能被我踩在脚下。可你若当了皇帝,你就会为所欲为!”


    他竟然还说不是他,死不承认。禇卫怜想想就可气,如果不是他, 为何每当他有思念,她就会被迫陷入梦魇?


    这种可怕的梦魇,她儿时从未做过。然而却在遇见夏侯尉后,频频缠身。


    “你厌恶我,就因为所谓的前世?”


    “那如果我不像前世那样呢?我不像前世那样对你。你可会对我好些?像待二哥那般待我?”


    她不是做不到善意,只是做不到善意对他。难道他的命,生来就比他们低贱吗?


    夏侯尉哽咽地环住人,眼眸湿漉地望她。


    褚卫怜感觉越来越紧,他横在腰间的手臂在收缩。把她渐渐、渐渐地纳入怀中。


    禇卫怜用力掰他的手,可他手臂结实,劲大如牛,根本掰不动。她只好扭头对他道:“你现在这般掳走我,也与前世没差。”


    夏侯尉一愣,急忙收了手。


    他从她的身后离开,默默坐在床旁,盯着地面的晃影。“这样可行了?”


    语气里,他好像想做,却又不甘心,只能硬逼自己不能做,搁在两膝的手牢牢握紧。


    褚卫怜越看越好笑,怎么前世的夏侯尉,却没看出一点隐忍?前世的他罢了,不提也罢。


    有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


    不久后,屋外下了雨,沙沙而响。禇卫怜突然听到一声狼叫。


    她戳戳他:“你们山上还有狼啊?”


    “嗯,有吧。”


    禇卫怜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担忧地搓手,“那瑨表兄可会遇险?万一他遇上狼”


    夏侯尉沉默着,没吭声。


    就在禇卫怜以为不会再有动静时,他突然抬头,恨恨地看她。


    “有什么可怕的,他不会遇险的!”


    “我让人给他送山脚了,除非他找死,自己又爬山!”


    “再说了,他功夫懂着,遇上狼了自己不会打吗?难道还等着被咬!”


    “我就问一句,你这样恼做甚?我还没说什么呢。”


    禇卫怜无语。


    他突然又不说话了,沉闷地垂头。


    他不吭声,禇卫怜还懒得管。


    成亲折腾一日她都乏了,摘下凤钗,人往床躺去。


    就在她舒服伸懒腰的片刻,身旁又多躺了一个人。


    床头的灯灭了,纱幔也接而落下,寂然无声。


    两人皆望着头顶的幔帐。不一会儿,她的手背突然贴来一只手,那手无比自然穿过她的指缝,牢牢扣在一块。


    “表姐”


    他也在慢慢朝她贴近,而后,抱住了她。


    禇卫怜连躲都没来得及,唇瓣突然一热。


    她愣住了,无比惊诧地望他,突然喘着气把人推开。


    推开后,倒是没有再来。夏侯尉只撑在身上,乌黑的眼眸静静望她。


    这一刻,福至心灵,禇卫怜竟猜到他想做什么。


    他想要她。


    可是她不想,不要。两人的力气相差巨大,她不可能不怕。禇卫怜飞快揣摩,只好亲了下他的脸颊,笑眯眯:“先睡吧,今日好累。”


    这一亲,十分有效。


    他居然从她身上离开,乖乖躺下了。


    只奈何躺下的夏侯尉还有些不安分,又去拉她的手。


    不一会儿,幔帐传来哼曲声,很轻快,像是江南那儿的小调。虽然黑夜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他很愉悦。


    “夏侯尉,我问你一事。”


    禇卫怜突然道:“你如今掳了我,以后想如何?你要一直关我吗?”


    “没有!”


    夏侯尉立马否决。他侧身看她,不由伸手抚摸,“表姐,你再忍忍,我不会永远关着你的。再忍忍”


    他喃道,忍到谋划所成就好了。


    禇卫怜垂眸,已有了思量。


    “今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做梦都没想到。”夏侯尉突然笑了,嗓音格外轻。他炯炯看着她:“表姐你告诉我,前世我们可成亲了?”


    “有。”


    禇卫怜如实答。只要夏侯尉不要有妄想,不要强来,她还是很乐意说几句打发时辰的。


    禇卫怜想到了梦魇那场立后大典,就是她和新帝的大婚。那晚,她还遇刺了。


    夏侯尉问:“和我们今日一样吗?”


    “不一样。”她悠悠地说,“今日的成亲与前世没法比,差太多了。”


    一个是帝后大婚,一个是山匪娶压寨夫人,这能一样吗。


    说到这儿,褚卫怜突然想。


    想到了一个可怕之处。


    ——如果前世,不止有一场成亲呢会不会也有一场,就像今日这般?


    “那前世的你,也想要嫁夏侯瑨?”


    夏侯尉又问。


    禇卫怜愣住,因为她不知道。


    前世今生,她一直是一样的人。今生她想要嫁的是夏侯瑨,前世也应该是。


    那么前世,她为何没嫁成夏侯瑨呢?


    “殿下!快些、快些!娘娘就快不行了!”


    山林深夜,瓢泼大雨,夏侯瑨挥扬长鞭纵马疾驰。


    断线的雨水倾头而下,打湿鬓发,从他的眉骨直流脸庞、下颌。月昏黄,倾盆的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狠抓一把,继续策马赶路。


    浓雾模糊的幻影,浮现在褚卫怜眼前。是前世,还是今生?


    密网交错,欲为客难却沉浮


    就在半个时辰前。


    夏侯瑨被他们蒙着眼送下山后,就被丢在这儿。暮色将褪,天灰蒙蒙的一片,他如瞎子摸黑,拄着树枝走了很久,才走出山头。


    想着还困在山中的褚卫怜,夏侯瑨本是要找褚家报信的,哪知快到官道时,远远瞧见一队卫兵打着火把出城,领头之人,正是他的近身侍从破风。


    他的侍从,火烧火燎,带着急报而来。


    “殿下,殿下!果真是殿下!”


    破风朝他跪地:“殿下!您快随属下回宫!娘娘她,娘娘她”


    没替殿下在他失踪的时日看好宸妃,破风自责万分。想到榻上那只纤瘦的手、吐到失血的脸,破风只怕殿下会承受不住。此次他就是临危受命,带着宸妃的死讯而来。


    “你倒是说啊!我娘她怎么了!”


    夏侯瑨愈发着急,抓住破风的衣领。


    “娘娘她,她饮鸩了!"


    “只怕时日无多!”


    刹那间,波涛翻涌,夏侯瑨的眼前只余獠獠火光,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就此失声。


    他抛下了所有,抛下那座山头,往回赶,拼命地皇城往回赶。他没有多问,也不敢多问!只拼了命策马疾驰,任凭雨势愈烈。


    终于,他看到了,猛地推门而进,入目的却是垂在床边的手。他的父皇、母后、祖母,以及几位宫妃,太医署的御医们都围在母亲床前。


    “宸妃,你糊涂啊!你怎就这么糊涂!”


    褚太后托额,眉心凝了深深的皱。


    而他的父皇,则站在一旁不说话,俄顷,竟是捂面发颤。


    宫妃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所有太医都跪下了。


    这一刻,夏侯瑨忽然意识到什么,有一样东西从他的生命中逐渐流逝,直到化为乌有。


    他忽而失了全部力气,在门边跪倒。


    “娘——”


    穿云裂石的哭吼,才叫殿内众人忽然回头,看向门口。无人不是意外,无人不是惊愕,却又无人不是惋惜。


    宸妃死了。


    死在这个冬天,死在她儿子失踪的日子,死在她儿子封储,纳妃的一个月前。


    从宸妃的华轩殿出来时,人人噤声,神情莫测。


    夜深了,天穹覆着浓厚乌云,雨还在下。


    雨声夹着窸窣步声,珠玉声。伞撑在头顶,雨却倾斜,即便千万小心,却还是淋湿半边身。


    皇后只好抬了左臂当雨,一手却抓紧宫婢的手肘。


    沙沙、沙沙,每步都像走在针尖,却又好像穿过千针,走在硬实的青石板。


    终于,她出了宸妃的宫殿。


    夜雨倾盆,其路浸脚,穿过一条条宫道,一座座苑林,皇后的忐忑也逐渐消去。


    终于,她回到了自己的宫苑。


    宫门关上,宫婢们分散做事,有人点烛、有人烧水,有人烧汤,有人去拿干衫。


    皇后在滕花椅坐下,膝前的两手紧紧而攥。


    她的眸色深而凝,覆着重重阴霾。随后一抹笑容,阴霾消散。


    她忽而变得轻松,不用小宫婢上手,自己便给自己倒了茶。轻轻一抿,先味虽苦,余后却回甘。


    皇后品了会儿茶,忽而道:“你们先下去,让芄兰伺候我就行。”


    宫婢们退下,不久,一位叫芄兰的婢子上前。


    她在膝边跪下,轻轻为皇后按捏手臂,动作娴熟。皇后又品了一盏茶,出声问:“事都料理清了吗?”


    “娘娘放心,该烧的奴婢都烧了。”


    说完,芄兰掩袖微笑:“再说了,那宸妃是自己饮鸩而死,又干我们何事?旁人就算再疑心,也没有证据。我们可没有动手杀人,鸩酒也不是我们逼她喝的。”


    皇后嗯了声,眸光清幽幽地转。忽而笑着摇头,似惋惜:“真可怜啊,本宫与宸妃做了十几年姐妹,她今日薨了,本宫也有些替她难受。只愿宸妃在天那边,能过得好才是。”


    芄兰会意,立马笑言:“娘娘放心,奴婢明儿就去普陀寺,请那儿的法师替宸妃好好做法事、抄往生录。娘娘待宸妃娘娘之心,大家都有目共睹,必让这姐妹深情人人知晓。”


    皇后又吩咐:“对了,宸妃刚逝,瑨必伤心至极。他那头,你多替本宫安抚。”


    芄兰垂眼:“是。”


    “宸妃一死,他必要守三年母丧。这下褚家的亲事,他也算是结不成了。”


    皇后捏起茶盏,慢悠悠地笑。


    第36章


    恶鬼 不想怀,又怎会有孩子


    夜近丑时, 雨停歇。


    寒夜寂漫,冷风刺骨,天边只余一轮昏月, 铺开了浓密的乌云。放眼整片山脚,原野草莽,树影獠乱。


    微如萤的火把, 一队肃穆人马在等候,准备随时听令上山。


    “敏儿, 到这你就别上去了, 和妹夫回家去, 有兄长在就好。”


    骏马背上,褚允恭拉紧缰绳,俯头对妹妹说话。


    褚卫敏点头:“大哥,夜已深, 你也务必小心,我等你和眠眠回家。”


    褚允恭抿唇,最后号令, 领着一队人马飞骋而去。


    黑夜森静,枝影如魅,一路上没看见什么人, 只偶尔听到从山谷传来的狼嚎,空灵幽寂。卫兵们人人腰佩大刀, 他们常年习武, 几只山狼远算不得什么,更有甚者,还能赤手相搏。


    离山头越来越近,隐约能瞧见农庄的影。卫兵们也逐渐放慢脚步, 时不时左顾右看。


    “就是前面的庄子,大家小心埋伏。”


    话音才落,忽闻巨石,轰隆隆从山顶滚落。


    紧接着急箭如雨,其发而下。即便早有预料,众人还是变了脸色,拿刀纷纷砍去乱箭。


    “阿长,当心!”


    褚允恭一刀劈开射向小卫兵后背的箭,正要再挥刀,一支冷箭突然射进大腿。


    冷硬的铁箭刺破腿肉,刹那疼极,禇允恭忍不住地蹲下。阿长与众卫兵立马包围扶人,“郎君,郎君!这地势于我们不善,咱先退,先退再说!”


    褚允恭嘶气咬牙,大掌高挥:“走!”


    成亲这天夜里,褚卫怜再度做梦了。


    梦里褚卫敏入宫向她请安,褚卫怜忙扶起姐姐。


    褚卫敏穿得厚,披着织锦散花云氅。褚卫怜扶住手肘,感觉比以前重了些。


    “阿姐,怎么两月都不进宫来,我很想你。”


    褚卫怜笑着抱怨,却闻阿姐不出声。


    她又去细瞧褚卫敏的脸,细眉凝着,神色不对劲。唇皮微动,似是有话欲说。褚卫怜奇怪问:“阿姐,怎么了?”


    “眠眠,我”


    褚卫敏终是止住,抿唇而笑:“没事,也没什么。我这两月没入宫,就是府里琐碎太多了。”


    脸上尽是愁云,虽然褚卫敏有意瞒,却还是没逃过妹妹的法眼。


    褚卫怜放开手,站到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把人上下打量。


    天不算很凉,却穿得这样厚,尤其颈侧还挂了披帛,围得严实


    褚卫怜的眸光从上往下扫,在扫过微微隆起的腹部时,人一顿。她忽而诧异:“阿姐,你有身孕了?!”


    听到“身孕”,褚卫敏似迷茫,又似痛苦。她往小腹看了眼,随后缓缓点了头,勉强而笑。


    没有将为人母的高兴,甚至眼神麻木。


    她神情的尽头只有迷茫,迷茫过后,只剩苍凉与垂手。从小到大的亲姐妹,两三眼神,褚卫怜便意识到不对,这孩子绝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想要,又怎会怀上呢


    褚卫怜立马屏退宫婢,在门阖上后,她悄然抓上褚卫敏的手:“阿姐,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有人欺负你了?是周垚,还是旁人?”


    “没有,没人欺负我。”褚卫敏连连摇头,“我无妨的,就是有身孕后太困,太昏沉了。”


    “你还要瞒我?我是你妹妹,阿姐,你有什么苦都能与我诉。”


    褚卫怜抓紧她的手腕,力道不算大,却疼得禇卫敏嘴唇抖动,下意识挣扎。


    偏妹妹不肯放,两人一个抓,一个挣,突然挣开了衣袖。褚卫怜赫然看见,她的手腕红痕遍布,新旧交陈,惨不忍睹。


    “你,阿姐你怎么了”


    她惊愕,急忙又把她的袖子往上扯,却见白如羊脂的手臂,竟有斑斑点点的红痕,惨不忍睹。


    事情已经瞒不下去,只要衣袖再往上掀,还有更多惨烈的齿痕、针眼。


    褚卫敏突然抱住了妹妹,哽咽颤抖:“眠眠,周垚他就是个恶鬼,他不是人,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我怕,我好怕”


    “眠眠,你知道么,当初你和瑨殿下被绑,都是他在其中作祟。可他却还装得假模假样,哄骗我!”


    “就连他的结发妻子,外面都传死于痨病。我两个月前才知道,人是他杀的!他为了争权夺势,没有什么做不出来!他的心肝已经黑了!”


    “眠眠,他是恶鬼,他不是周垚!他杀了周垚,披上周垚的皮!”


    第37章


    重谋 我帮你杀他。


    褚卫怜和周垚算不上熟, 见面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在她浅短的记忆里,周垚内敛,与人和善。尤其在新帝登基, 褚家倒台之后,阿姐也就与龚家和离了。


    阿姐为了不使龚家为难,是自请下堂。但陛下厌恶褚氏, 当时京城勋贵对褚氏皆是避之不及,更没人愿意沾染褚卫敏的亲事。


    满朝风雨, 还是后起之秀的周垚冒然站出, 与周氏为抗, 要八抬大轿迎褚卫敏为妻。


    那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褚卫怜还记得,曾经阿姐与周垚私逃, 两人躲在月老庙后院的庖房里。庖房起了火,周垚宁愿烧去半边衣袖,也要护着禇卫敏, 不让她掉一根头发。


    人生无常,谁又能想到,这些年过去, 在褚卫敏的哭诉中他竟是这种人


    “阿姐你别怕,有我在。”


    褚卫怜心里难受, 轻抚她的背, “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何事了?”


    褚卫敏被妹妹掺扶坐下,缓缓诉说。


    原来,在两个月前, 褚卫敏才发觉周垚的底细。他前妻的死,以及投靠夏侯尉、掳走褚卫怜与夏侯瑨,包括褚家倒台,他都参与其内。


    他背地做了这些,却还在面上欺哄她。褚卫敏气极,想到今后与自己携手此生的丈夫会是这样一种人,后怕不已,遂想了很久,终是抛下过往的情爱、按捺恐惧,才与周垚提出和离。


    哪知她那和离书刚递上,就被周垚烧了。


    那时他脸色大变,慌乱又激烈地抱住她,说爱她,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她。他还说,绝不会放她走,她是他的妻子,他们要生儿育女,安然走完一辈子!


    禇卫敏不愿意,也不想跟他蹉跎,隔日便收拾了包袱要走。


    哪知周垚却直接把人关起,不准她去。甚至为了让她有孕,犯下种种错孽。曾经她爱极了周垚,如今予她痛楚的也是他。


    但褚卫敏不是旁人,她的名头在京城太大,曾经多年风光的禇氏,人人都知晓禇家四娘。况且她还有个做皇后的妹妹,把新帝迷的七荤八素。


    关了两个月后,周垚关不下去了。他怕太久不出面引人怀疑,加之褚卫敏又在此时有了身孕,为了孩子,她也合该与他好好过日子吧?


    所以今天,才放了禇卫敏进宫来请安。


    周垚囚禁阿姐,何不同于夏侯尉囚禁她?只不过她为了救出姑母,为了褚氏,暂时还不能逃走。


    但她走不了,并不等同于她不能帮阿姐走。至少如今,禇卫怜还是皇后,对于周垚,也能够做一些事。


    禇卫敏正抱着她哽咽,泪珠滚热,渗过衣衫烫进禇卫怜的肚皮。她僵僵而站,袖里的拳头不断握紧。


    “阿姐,我帮你逃吧。”


    她想了想,又改口,“只不过逃了终还是险,万一被他抓到,又是一顿报复。不然,我帮你杀他如何?只要他死了,你就不会再被折磨。”


    “眠眠”


    褚卫敏流着泪,仰头望:“此事恐怕不易,我先前不愿告诉你,便是怕你操劳辗转。褚家倒了,姑母也被软禁,你如今更是四面楚歌。你一个人在宫里,我尚且都放心不下,如何敢教你再涉险?”


    说罢,褚卫敏回头望了眼门口,殿门禁闭,一个人都没有。


    她安心与妹妹道:“皇帝都不让你出宫,你如何杀得了周垚?不用了,不用为我操劳了。”


    褚卫怜凝神思考,突然端详她:“阿姐,你只说想要他死吗?你对他可还有情?”


    她忽而静了,没有声。禇卫怜的眸光注视,她则沉默地低头。过了许久,才道:“我曾经是很爱他,到了如今,很害怕他,厌恶他。”


    “可是眠眠,周垚他有从龙之功,皇帝有多看重他,你也瞧见了。怎会允你杀他呢?”


    慢慢,褚卫敏的话音消散,连同椅上流泪的人也化作烟云。


    随着日光透进纱帐,褚卫怜也从梦中惊醒。她好一会儿没能缓神,怔怔盯着头顶的大红喜帐。


    她看自己的手,又看向身旁躺着的男人。


    夏侯尉覆了锦被,素白衣领微敞,露出一截胸膛。穿过纱影,日光静静映着他的结喉、锁骨。


    他似乎还在安睡,眼皮虚阖。却在褚卫怜坐起的时候,突然睁开眼眸,朝她而笑:“表姐,你也醒了?”


    “”


    褚卫怜怀疑他是装睡。


    梦里人影交叠,她打量眼前的夏侯尉,怎么看都很像前世的他。


    先前,她因下不了杀心,好生教导夏侯尉后放了他。夏侯尉分明也答应,放下仇恨。就当她以为一切了结时,事实却非然,他竟然冒充匪徒绑人。


    见人醒,夏侯尉下榻梳洗,过了会儿,又唤人布膳。


    他在她身旁坐下,施施然,娴熟地盛好一碗粥。


    夏侯尉把粥放她面前,又施手替人夹菜,看似不经意,却轻问:“为何这样瞧我,你都瞧一早上了。”


    禇卫怜收回目光,先舀了粥。


    热烫的米粥缓缓入胃,格外舒畅。她吃了小半碗,放下碗筷看他:“周垚如今,是投靠了你么?”


    夏侯尉脸上的笑忽而凝了。


    他就好像不认识,小心翼翼去牵她的手:“表姐,周垚是何人?我怎从未听过这个名呢。”


    第38章


    生辰 表姐,我也想你死过。


    “你不识得周垚?”褚卫怜放下碗筷, “那你说,你是如何将我绑来?你就没借过他的力?”


    夏侯尉的手慢慢松开,揣摩这个名头念了须臾, 最后索性又坐到她身侧。


    他看着她,笑意微淡:“不错,告诉你也无妨, 他如今是投靠了我。只是这事,你是从哪得知的?”


    他凝神端详, 与她的视线渐渐对上。从龚家的婚夜到现在, 他就没放她见过外人。她是如何得知呢?


    夏侯尉狭眸慢眯, 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梦魇。她说过,她在梦魇看见了许多事。


    “你无须管我从何得知,总之我就是知晓了。”


    知晓了他还是要争权夺势。一旦他有权势,必要把昔日所受还之诸人, 没人能逃的掉。


    “你还是厌恶褚氏是吗?”褚卫怜轻轻望他,“恨我姑母,也包括恨我?”


    夏侯尉想了想, 终是点头。


    “我娘被你姑母和皇帝害死,我十几年受的欺辱、落魄,我的今生, 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你说我能不恨?”


    他说着垂下眼眸,“还有你, 你对我召之即来, 挥之即去,折辱我,践踏我,三番两次要我死, 你说我能不恨?我当然恨,我在最恨的时候,甚至也想你死过。在夜里,想你死”


    想她死。


    褚卫怜愣住,恍惚想起梦魇,前世的他也说,就算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眸光散了,渐入缥缈,她仿佛能看见前世的夏侯尉一袭黑袍,站在不远处俾睨


    突然腰肢收揽,猝不及防,禇卫怜被拽进胸膛。他挂着冷笑,凑到耳边低声:“可表姐,我也爱你。在夜里,我会时常想你想你甩在我脸上的巴掌,想你踩在我胸口的足,我既想你跪着与我认错,又想与你”


    滚烫的热气吐在耳边,随后他轻轻张口,咬住了颈侧。


    褚卫怜骤然将人推开,甩了一巴掌。


    夏侯尉捂住被打的脸,惨淡笑起来:“表姐,你再厌恶也只能是我的!你对我做了多少错事,你把我作践够,难道想全身而退?”


    “我既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褚卫怜仿佛又看见前世的夏侯尉朝她招手。他及龙袍,十二冕旒站在不远处,淡淡地诡笑:“过来啊,你过来啊眠眠,朕想你了。”


    不要,她不过去。难道要步前世后尘吗?


    不,还没走到那一步,夏侯尉还没夺位,鹿死谁手也说不定。褚家的势还在,姑母还在,今生必会有所不同。还有阿姐,她不会让阿姐再嫁周垚。只要她能再回到褚家,及时去做,一切都还有余地。


    此刻褚卫怜彻底冷静,救兵既未至,那她也得想法子出去才是。


    按理说,夏侯瑨已经离开很久了,动静多少会有。可山上依旧风平浪静,难道他遇事了?


    褚卫怜把粥喝完,也不太想搭理夏侯尉,自个儿回床躺着。


    门外照旧有看守,人待在山里,时日都变得漫长又无聊。该怎么逃呢?她眯起眼眸细想。


    夏侯尉坐到榻边,看着床上的人,她一会儿枕着胳膊望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又侧身逗蛐蛐,连个正脸都不留,仿佛把他视若无物。


    他默默看了很久,忍不住出声:“都成亲了,为何还是对我不理不睬?”


    “我们之间,有何好聊的?聊你的篡位大计吗?”


    禇卫怜懒洋洋道。


    她正要把蛐蛐捉起,突然腰侧摸来一只手。他滚烫的掌流连,瞧着她,眸底酝酿,“是不是我们还未亲近过,不算熟,你才不愿搭理我?”


    褚卫怜一听,连蛐蛐也顾不上,立马撇开他的手坐起。她在心底暗骂,又朝夏侯尉露出笑容:“怎么会呢?你关我这么久,我只是生你气罢了。”


    “那如何才能不生气?”


    他竟然做出退步。


    这在禇卫怜看来,简直机不可遇。方才脑海的谋划又闪现,她笑了笑说:“再过不久是我生辰,每年家中都是热闹去办。”


    她明眸飞转,忽而嗔他,捏住手指咕嚷:“我瞧你这儿的人,都是木头,必也热闹不起花样的。要不你给我寻些草台班子吧,唱唱戏也算热闹过了。”


    草台班子?


    夏侯尉闻言垂眸,此处隐蔽,他不太喜欢折腾人上山,为防细作,还要验明其身。


    于是他拒绝了禇卫怜。


    眼看她失望垂头,再也不肯搭理他,夏侯尉心急,连忙按住她的手:“表姐,你可想上街瞧瞧?”


    “上街?”


    夏侯尉点头,眸色依旧几分犹豫,拿不稳主意。却还是尽力哄道,“我陪你下山,我们去看把戏。看完,我们再回来。”


    “那也好。”


    下山才是真正目的,没想到夏侯尉如此轻易就答应。禇卫怜心里乐开花,却摆出勉为其难的模样:“也好,你可不要食言。”


    他应是。看出她的愉悦,也不禁露出笑容。总算让她高兴了。


    突然,她朝他凑了过来。夏侯尉还没反应,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脸颊。


    他愣住,扶住她的腰,怔怔而盯,只觉胸膛下那颗心跳得格外猛烈,堪堪挣破皮肉。


    ……


    褚允恭自带伤回家,便听闻宸妃于宫中病逝的消息。


    “病逝?怎么突然病逝了?”


    褚允恭坐在椅上,支出中箭的左腿。一层层袴剥开,是血淋淋的肉。他死死咬布,任大夫拔出左腿的箭。


    林夫人在旁心疼,褚父倒是不怎挂心。等大夫收拾好箱笼退下,褚父才叫人阖了门,继续道:“对外称是病逝,但我听你姑母的口信,是饮鸩死的。”


    宸妃是夏侯瑨的生母,夏侯瑨又是褚卫怜的未婚夫婿。素不爱管闲事的林夫人突然问道:“好端端,为何饮鸩?”


    宸妃是宠妃,若不是被赐死,林夫人属实难想她为何自尽。除非中邪了……


    “阿姐没多说,只与我提了一嘴。说是前不久陛下看上个宫婢,夜夜临幸,也不再看后宫众妃。宸妃伤心,这段时日又逢儿子失踪,杳无音信,一时想不开才但你姑母还说,事有可疑,得再查查。”


    “宸妃离世,瑨殿下得为母守丧,如此一来,与我们眠眠的婚事就要拖着了。”


    褚允恭突然道:“父亲,你可查到掳走他们的是何人?”


    继褚卫怜被掳走,已经过去了五日。这五日,京城遣出的人马暗中涌向各州,褚父不停地搜消息。


    他看着儿子沉声:“不是魏王党羽,能把人藏在京畿,此人约莫在朝堂。大皇子、抚远侯,还有许多与褚氏不对付之人为父都查了,叫人盯梢,但还没有动静。”


    说到这,林夫人忽然抽泣,扶着桌椅摇摇而坐。“再过不久就是眠眠生辰了,我可怜的眠眠,竟这时还没回家”


    “瑨殿下也是可怜,恐怕生母死了,他还不知。也见不了最后一面”


    翌日清早,褚允恭正要为了妹妹的事出门,府上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夏侯瑨一袭素衣,与褚父、林夫人见礼。他脸色苍白,目光木讷,全然不复昔日风采。林夫人愣愣看着眼前人,不敢置信,“你是二殿下?”


    “是在下。”


    夏侯瑨又朝他们行了一礼,这回是屈膝大礼,生生叫褚氏夫妻不安。


    二人正要问他何为,夏侯瑨便已率先开了口:“二位尊老,晚辈今日来,是为了两桩事,第一是赔罪。”


    他耷拉着眼皮,仿佛全身都被抽干。“昨日,我本该来报信的,报怜娘的信只因我路上忽闻母丧,赶去宫中,便延误了。”


    他叹道,“我不知道怜娘在哪座山,那我知道我被送下来的地方,我可以带你们去找。”


    “二殿下,我们已经知晓是哪座山,正要去救人。只是那山势复杂,易守难攻,昨夜我和卫兵们都受了伤。想攻山,不可强来。”


    褚允恭朝他拘礼,“二殿下,你可知掳走你们的是何人?知道了人,我们也好从旁出击。”


    “是我三弟。”夏侯瑨说。


    “三皇子?”


    这似乎无人置信,不说三皇子低贱,无人问津,能否做得到。就算是三皇子,为何要绑走他们女儿呢?


    林夫人立马问:“三皇子为何要如此?我女儿与他何怨何仇?”


    “你们放心,怜娘暂时无事,此次便是她让先我逃。”可他终究辜负她,没有立马找褚家,而是先进宫见亲娘。


    夏侯瑨心里有说不好的滋味,不算后悔,却也有少许愧疚。他便只能宽慰自己,起码夏侯尉还不至于要她的命。


    他沉默少许,又与褚氏夫妇、褚允恭道:“夏侯尉掳走她,或许因为恋慕。”


    “恋慕?!”


    三人更觉得难以置信。褚父咳了两声,“既恋慕,为何不来提亲?反要做这种勾当?”


    说罢,屋里忽然没了声。


    他们也都不约而同想到,就算提亲,又怎么可能应允呢。不说他们女儿瞧上的是夏侯瑨,单说他此人,一个冷宫的落魄皇子,都不被皇帝太后瞧上眼,他们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他?


    “瑨殿下,你说还有第二桩事,是何事?”


    褚允恭问。


    夏侯瑨朝三人拘了一礼,腰背深俯,良久才起来。


    他的神色已经麻木,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涌,“瑨想退亲,退掉与怜娘的婚约,望二位尊老宽恕。”


    褚氏夫妇及褚允恭三人骤然愣住。


    “二殿下,宸妃娘娘病逝之事,我们心亦有所悲,也知你要为母守丧。怜娘可以等你三年,实不必退亲啊。”


    她这女儿对夏侯瑨有多满意,林夫人很清楚,若是人好端端回来,亲事却没了,只怕也要难受。


    夏侯瑨苦笑了下,依旧坚决:“谢夫人厚爱,我与怜娘,终究有缘无分。这桩亲事,还是退掉吧。”


    他说完,捂住了小腹。


    断肠草又在发作了。


    第39章


    那夜 我宁愿她长眠不起,就在我身侧……


    褚太后得知那伙匪首是夏侯尉时, 亦如褚家那般惊骇。


    从夏侯瑨口中,她得知了那夏侯尉掳走她侄女是因为恋慕,又给她最疼的孙儿灌下断肠草, 逼着人家回去退亲。


    褚太后既震惊,又觉不可理喻。这位夏侯尉,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人, 他一直待在冷宫,无人问津, 皇帝不疼, 宫人也不管。去掳人, 又哪来的人手呢?


    “娘娘,老奴猜是萧氏党羽在帮他。”


    郑喜在旁小声提醒,“当初萧妃死后,您也有意将萧氏一族料理干净, 只奈何陛下求情,您怕伤了与陛下的母子情分,便留了一手。您可还记得?”


    念起往昔, 许多纷纭,且时局之艰,再较起来已无意义。即便有党羽相助, 如今的萧氏也早就破落,甚至销声匿迹。比起这个, 褚太后更担心的还是在匪徒手上的侄女。


    夏侯尉已经不在京城, 她纵手里有兵,却不敢贸然攻山,生怕怜娘有个好歹。


    褚太后愁得揉额,连茶也喝不下。


    王惠青瞧着, 低声道:“娘娘勿忧,连二殿下都说,咱们娘子不会有事。况且咱们娘子机灵着,定会见机行事。您把这事交给大郎,只管等他的好消息就是。”


    褚太后闭着眸,长长“嗯”了声。最近宫里接连出事,扰得人不能心宁。


    她闭上眸,脑海是无休止的厮杀,火光冲天——那是四十年前的宫闱,腥风血雨。那阵子也是诸事多发,后来没多久,一支魏王的叛军便破入宫城。


    那年她才十六,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躲在水缸里。她看着叛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一刀一个人头。


    那场宫变,很多人都死了。一颗人头坠地,哐地滚到她水缸边。她心惊胆颤偷瞧,那是她的婢女!她叫翠儿,她叫翠儿!是个伶俐爱笑的丫头。那是她的人啊,活生生的丫头,她却护不了,亲眼看着她死在屠刀下!


    那年翠儿也十六,为了救她,换上她贵妃的宫裙引开叛军。遭受凌辱,最后被杀,这原该是她与皇儿的结局


    那夜黑暗熏臭的水缸,她捂死嘴巴,才没教自己哭出声。也是她此生最惊恐的夜晚,无休无止,漫长地就像过去一辈子。她从未有哪刻,如此期盼破晓之光。


    她想,这也是她后来那样喜爱褚卫怜的缘由。不仅因为怜娘是她的侄女,更是因为怜娘像极了翠儿。她疼爱怜娘,甚至胜过她的儿子。


    耳边肃杀犀利,褚太后仿佛又见到那一晚。


    她猛地睁眼看,眼前是王惠青,是陪伴她半生的王氏。


    屋内安谧,烘烘烧着暖炉,桌边是瓜果和几盘点心。仿佛一切安然,不再是那四十年前,可又像要回到四十年前


    禇太后忽而望向窗外,深凝的夜色飘大雪,有种说不上的诡异。


    “惠青!”


    她突然抓上王氏的手,“他们要找来了吗!他们要找来了吗!”


    这些年,若说太后最恐惧什么,大抵就是那一夜了。


    王惠青深知她又魇着,急忙抱住人,轻抚她的背:“太后娘娘,都过去了!别怕、别怕”


    经过王惠青的安抚,褚太后才慢慢静下。


    她又恍惚看向窗外,手指一颗一颗拨动腕间的檀珠。忽而,她说:“我总有不善的预感,动乱又要开始宫变,他们又要开始杀人四十年前就是这般”


    褚太后突然道:“惠青,不可再拖了,明日便让皇帝颁旨吧,册封瑨为宣王,立为我朝储君。除了他,但凡谁夺位,都是谋反,天下诛之!”


    “是,明儿老奴就去请陛下。”


    王惠青又想起伺候皇帝的宫人与她说的话,犹豫,“就是陛下近日有些古怪,继宸妃死后,他就没出过华轩殿。有大臣来,也是拒了不见,倒是几个穿道士衫的人在华轩殿来来往往老奴去了,也不知能否得见天颜”


    褚太后忍不住蹙眉:“道士?”


    皇帝召道士做什么,这显而易见。她记得曾经萧妃死,皇帝也是这般胡闹。


    “什么见不见,不见也得见了,那是他儿子封储的大事!他不见,就等着把江山送人罢。”褚太后恼完拍案,“罢了,明儿我亲自去。”


    屋里灯灭了,侍奉太后落榻之后,王惠青轻步出屋。


    天穹仍在下雪,她从游廊步入风口,雪地里一个小太监唤她:“姑姑,姑姑!”


    这是王惠青派去查案的人。


    查宸妃的死。


    不久前,皇帝在掖庭看上个宫婢,带回去日夜宠幸。一夜之后,那宫婢成了充仪。自从有了梁充仪,皇帝便不再看后宫其余人。不月余,梁氏又从充仪越至昭仪。


    王惠青也见过梁昭仪,那时梁氏来慈宁宫给太后磕头,只抬起的一张脸,便叫她和太后失了神——实在是极美,那是女子少见的妩态之美,狐狸眼,右颊还有一点痣,长得实在像死去多年的萧妃!也难怪皇帝会如此宠幸。


    可惜梁氏并非等闲之辈,也是会来事的人。在梁氏之前,宸妃宠冠六宫,在梁氏之后,皇帝就再没沾染他人,因此梁氏没少与宸妃较劲。


    后来宸妃忍无可忍,也或许是记恨,直接便赏了梁氏三十大板——一顿板子,打得人腰臀血糊,也打没了梁氏不足月的胎儿。


    皇帝气极,以牙还牙,赏了宸妃三十耳光。


    又过了两日,梁氏伤得太重,高热死了。皇帝悲痛,更是饶恕不了宸妃,与其恩断义绝。


    那阵子宸妃丢了儿子,又没了丈夫,才因此引鸩自尽。


    而王惠青要查的,就是宸妃真正死因。


    那时,并没多少人觉得宸妃的死有蹊跷,所有人都认定她为情所困。


    只有褚太后,与心腹王惠青说:“我可清楚她是如何的人,即便被皇帝伤透了心,也不至于去要自己的命。”


    “她与旁的宫妃不同,她好歹还有个儿子呢,她如此疼爱瑨儿,瑨儿至今未有下落,她如何能甘心去死?”


    “娘娘是说,宸妃不想死,有人杀死了宸妃?宸妃不是饮鸩自尽?”


    “不,在皇帝跟前,众目睽睽,她的确自己饮下鸩酒的。”


    “但我只怕,她并非自愿饮鸩。”褚太后敲桌沉思,“又或许说,她想诈一下皇帝,好挽回局面。原本她给自己准备的酒,或许就不是鸩酒”


    王惠青听得寒颤,“娘娘怀疑是有人换了宸妃的酒。把无毒的,换成毙命的鸩酒?”


    褚太后缓缓颔首,“此事,你暗地查下,不可露出马脚。”


    眼下,这个被派去的小太监已经按叮嘱查到王惠青要的。


    他跟了王惠青进耳房,悄声道:“姑姑,宸妃娘娘的死的确不对。”他从怀里小心掏出一只玉器,“您瞧,这是奴才找到的”


    ……


    临近生辰,距离褚卫怜计划出逃的日子越来越近,但她的担忧不消反增。


    这日,褚卫怜在山上撞见个人。此人道士打扮,手挽拂尘,是个与她一般高的男人。


    褚卫怜的目光停在他脸上,总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没停多久,那男人忽然转头,阴森森地盯着她。


    他的脸虽然只有十几岁,褚卫怜却看见了杀戮,有血腥的杀戮味。


    她连忙转头,不再看他,默默在桌边逗起蛐蛐。


    “主子,事都料理好了。小的们何时动手?”


    那小道士唤夏侯尉,开口却是老成的腔调,嗓音尖而细,与他的脸极其不像。褚卫怜光听那声音,后背都有层鸡皮疙瘩。


    门边,是夏侯尉的声音。


    “大皇子那儿有动静么?”


    小道士没有答,瞥向屋里逗蛐蛐的少女。


    夏侯尉也随他的目光看了眼,“无妨,她现在已经是我的人,她逃不了,也不会泄漏消息。”


    小道士才道:“大皇子已经准备出手了,据奴才的消息,他想杀了皇城北门、西门的将守,换自己的人。还有五柳营、神机营、白马营,这三个营的骑兵精锐都是他的。”


    “眼下宸妃死了,这几日皇帝、二皇子悲痛欲绝,魂不守舍,宫闱乱成一团,就是褚太后和康亲王那儿不好算。他要是此时逼宫,应该能有三成胜算。”


    “殿下,我们用不用出手?”


    “不用,我们出什么手。”


    夏侯尉挑眉,拂开嘴角的冷笑,“我大哥等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有胜算,做弟弟的何必扰他,也该让他得偿所愿一回,好报他对我的‘恩’呐。”


    “那奴才再为大皇子加把火,让他‘如虎添翼’。”


    褚卫怜默默听着,一句不落记在耳朵。直到他们的声音消了,她的视线里落下一双乌皂靴。


    她抬头,对上夏侯尉的视线。


    他笑了,褚卫怜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总觉得怪异。直到他抚摸她的脑袋,弯腰靠近耳畔,轻声道:“表姐,你都听到了么?我这些话都不避着你听,因为你是我的人。”


    他笑着,亲向她柔软的脸颊,“但你要是逃了,我可不留会说话的嘴。我宁愿她长眠不起,就在我身侧,当个活死人。这样也好,一辈子就不会离开了。”


    “你说是不是,表姐?”


    第40章


    咬唇 把你自己给我,如何呢


    他的笑令人发指, 不是玩笑,乃是实实在在。褚卫怜只觉后怕,暗暗咬牙, 他与夏侯瑨真是天差地别,来日就算做了皇帝,也是昏庸无道。


    褚卫怜努力挤出笑容, “你也晓得,我这人最贪慕虚荣, 铁了心要做皇后。你既应允了我皇后之位, 不论嫁谁, 总是殊途同归,那我怎会还逃呢?”


    夏侯尉眯起眼眸。


    从小道士的话,褚卫怜惊愕于局势之变。宸妃竟然死了,大皇子也要叛变, 她在这座山上,是真正与世隔绝。


    褚卫怜不禁回忆梦魇,梦魇里, 宸妃可还活着?空旷的黑暗,视角茫然,她想不起来, 一直是梦到什么才知道什么。在那场梦中,她看不见过去。不知道宸妃的死, 是今生变局, 还是前世就有?


    褚卫怜不敢去想,宸妃死了,夏侯瑨该有多难受。也难怪她等了两日,不见任何动静。她现在只盼夏侯瑨能把线索带给她的父兄, 好让他们快些找到她


    为了向夏侯尉证明她的确不打算走,这几日,褚卫怜很是安分。


    其实先前,她也很安分,因为夏侯尉简直把她关屋子看死了,褚卫怜有怨气,不太愿意同他说话。只有他问了,她才会答两句。


    褚卫怜在心里劝自己,不可再像先前那般,得让他放松警惕才行。他不放下防备,等到生辰上街,她又如何方便施展手脚?


    让别人信,首先得自己先信。


    于是她努力接受夏侯尉的示好。


    渐渐,她会主动与他说两句,话虽不多,但夏侯尉却显然高兴不少。


    他高兴了,看她的目光就不再时恨时怨,人也变得轻柔。偶尔不知从哪听来,女子没有不爱脂粉首饰的,他竟下山去买了。


    买回来,包袱哗哗一倒,褚卫怜看着满桌胭脂宝匣,陷入沉思。


    他垂了眸,却又隐隐期待。


    “你喜欢么,表姐?”


    褚卫怜说:“你买这些,又用不完。有钱了也不是乱花,银子要用在刀刃上。况且我日日搁屋里待着,也不用赴宴,收拾来收拾去,自个儿还嫌麻烦。”


    夏侯尉沉默了很久,把包袱默默收了。


    正待出去,褚卫怜突然又叫住:“等等。”


    夏侯尉回头,她迅速走来,一个吻竟落在脸颊。他不可思议地看她,耳根迅速晕染红绯。只见她眯眸而笑:“还是多谢你。”


    夏侯尉愣了,赧然一笑,抱住人紧紧不撒手


    夜晚,夏侯尉又送了她一只匣子。


    褚卫怜打开看,只见是支金凤簪,凤尾赤金绕珠,缀了独山玉。簪子造功精巧,禇卫怜打量着说:“从前见你在冷宫,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东西都是破的旧的,你哪来的钱造金簪呢?”


    她突然瞧他:“其实你那时,都是与我演的吧?”


    提及往事,夏侯尉轻轻遮了眸,垂在袖边的手竟有些无措。许久后,他长长吐了气:“没有演,如你所见,我的确一无所有。他们欺我辱我,也是真的。”


    比起其他宗室,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萧氏留给他的死士。银钱自然也不算多,但夏侯尉抚着袖里已经瘪下的钱囊,隐怀期待,送了东西,她就会亲他。上回就是。


    果然,褚卫怜真踮起脚,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闭了眼,紧紧攥袖,又在她要离开之时,抱住腰。


    他往她的唇瓣贴去,褚卫怜没有躲,只是顺其自然地闭眼。她感受那两厢的柔软辗转于齿侧,气息交错慢慢化为云,化作雨,落进湿濡的泥土。


    突然一阵嘶疼,疼得禇卫怜直抽气。她用力地推开人,只见唇边鲜艳,一抹若隐若现的血。她狠狠擦着,怒瞪人:“你竟然咬我!”


    夏侯尉嗯了声,“这是你欠我的。”


    欠他的羞辱、殴打,欠他的一切一切。褚卫怜无言以对,又恼,也不屑与他争,抹了唇便往圆凳坐去。他突然又来牵她的手:“你生气了么?”


    褚卫怜面无表情:“咬疼我了。”


    他忽而低笑,笑得人毛骨悚然。褚卫怜转头,他又不笑了,带着讨好低声:“是我不对,可我亲你时,总是忍不住想咬你。”


    上回他也咬她了,这回更甚,竟然咬出血。褚卫怜恨不能抓头,“但我会疼啊,你日后还是少亲我。”


    他没应,手却抚在她的唇瓣。


    盯着那抹血迹,在她见不到的一隅,夏侯尉眸中忽然凝出诡异的红,如荼蘼般艳丽。他不断地喃喃:“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禇卫怜没看他,伤口却被他摸疼了。她不高兴地拍开,夏侯尉却坐下,抱住人。


    他轻轻蹭她的脸,又把头埋入颈窝,无比自然:“表姐,过了生辰你就十八了。”


    “你既不会走,不打算离开我。那把你自己给我,如何呢?”